亲人间恶缘往往多于善缘

来源: 2016-08-20 18:02:13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鲁迅与周作人:“永不相见的两星”

 

2016-08-15 11:17:30
来源:现代出版社 作者:汪兆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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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鲁迅的母亲曾说过,在鲁迅和周作人小时候,一位高僧龙师父“给鲁迅取了个法名——长庚,原是星名,绍兴叫‘黄昏肖’。周作人叫启明,也是星名,叫‘五更肖’,两星永远不相见”。
 
 
 
 
 

  鲁迅的母亲曾说过,在鲁迅和周作人小时候,一位高僧龙师父给鲁迅取了个法名长庚,原是星名,绍兴叫黄昏肖。周作人叫启明,也是星名,叫五更肖,两星永远不相见。

 

  (一)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1923年7月18日,鲁迅接到周作人的一封信,不长,全文抄录如下:

  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色 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 日。作人。

  鲁迅见信,曾“邀欲问之,不至”。于是26日,“往砖塔胡同看屋,下午收拾书籍”,决心搬出共住的八道湾。六天后,大雨刚停的午后,“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逃出难堪的沉默。

  谁料,十个月后的1924年6月11日下午,鲁迅“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两厢,启孟及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后取书、器而出”。

  鲁迅日记记载简约,据知情者说,周作人在骂詈激动之时,还拿起狮型铜烟炉,照鲁迅头上砸去,多亏在场人接住,鲁迅方逃一劫……兄弟失和,以致“骂詈殴打”,令与兄弟二人熟悉的人,实在难以置信。

  周作人与鲁迅的失和真相,鲁迅至死未吐一字,周作人也一言不发。只有鲁迅夫人朱安和后来的夫人许广平说了一些情况,多纠缠于家庭间琐事。鲁迅三弟因离京去上海,未能目击现场,事后鲁迅、周作人也未对他谈及此事。他认为大哥二哥失和,非因政见分歧,而是源于家庭纠纷。

  (二)兄弟失和,苦于心

  兄弟失和之后,鲁迅大病达一个半月。自此至1927年,在长达四年的岁月里,鲁迅自觉不自觉地在他写的文字里,流露出对兄弟失和的伤痛。

  老实说,鲁迅曾与不少友人反目,全然没有与周作人失和让他这般“眷恋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的纠结于心。

  就在失和一年后的1924年9月,鲁迅署名“宴之敖”辑成《俟堂专文杂集》,内有“被家里日本女人驱逐出去”的文字。1925年11月3日,鲁 迅又写小说《兄弟》,以周作人在1917年在北京患病的经历为素材,揭露“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所谓“兄弟怡怡”的虚伪。

  比起鲁迅对弟弟亲情的质疑,周作人则是用恶毒的咒骂,来发泄他对兄长的不满。就在兄弟矛盾公开化后的不几天,周作人在他的《自己的园地·旧序》中,重复了七天前他给鲁迅信中那句“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的话,表现了“受骗”的委屈。并就此与鲁迅分道扬镳。

  时间发酵了周作人对鲁迅的怨恨。几个月后,周作人写了一篇《破脚骨》,显然是针对其大哥鲁迅的。其间有“破脚骨官话曰无赖”等恶语。以周作人温文尔雅的名士风范,竟有如此粗俗的文字,足见其对鲁迅积怨之深。

  就这样,现代最具有智慧和独立个性,最相爱也最相知的兄弟俩,都为被最爱的人“欺骗”与“利用”的幻觉而痛苦得不能自制,这里毫无是非曲直可分,只能说是同样美好的人性,同样强大的个性彼此冲突,而不可解脱的悲剧。

  (三)鲁迅极热,作人极冷

  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反目,其是非曲直难以断定,但其悲剧的成因,却可探究。

  鲁迅与周作人的生活历史并不复杂,起码比他们的文学作品要简单明了得多。周作人自幼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时逢国家动荡,家境也败落,再加上父亲早殁,十五岁的鲁迅、十一岁的周作人及更小的弟弟周建人与寡母相依为命。

  自古长兄如父,鲁迅肩有支撑家庭的重任。可以说,周作人的人生每一步,都是鲁迅设计安排的。他们少时一起到三味书屋读私塾,在自家百草园玩耍,大都听命于大哥,大哥是有权力和尊严的,弟弟偷偷扎风筝,他可以夺过踩碎。

  鲁迅让周作人进南京水师学堂,再东渡日本留学,一同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甚至周作人与羽太信子的婚姻,也是在鲁迅的支持下成就的。

  鲁迅到北京教育部当佥事之后,托请蔡元培将周作人也带到了北京。兄弟二人同住绍兴会馆补树书屋。

  研究周作人和鲁迅的人都清楚,他们兄弟是一起投入到新文化运动的洪流中去的。但凡大选择,主心骨一直是鲁迅,往往是兄唱弟随。甚至,连卖绍兴故居,在北京购八道湾宅第,接母亲到京等,无不是兄长拿主意并亲手操办。周作人便养成一切听命于兄、信赖鲁迅的心理。

  鲁迅在生活上,对周作人也是细心呵护。如1902年2月,周作人刚刚考上南京水师学堂,兄弟二人一起喝茶之后,晚上鲁迅又乘夜色给周作人送书, 共同秉烛夜读过半夜,见沉沉夜半,鲁迅索性与弟弟同卧一床,天明时鲁迅方离去。这天下午,周作人依然盼兄长再来。不见,便“归而复作,灯光如豆,伴我凄 清,对之凄然”。周作人日记中的十六个字,既见对兄的情感之深,又见对鲁迅依赖之甚。

  大凡受别个罩于呵护之中的人,往往性格懦弱又乏主见,且孤僻冷漠。与周作人多有交往之人,比如刘半农、钱玄同诸人,都认为周作人淡泊静雅,很少 臧否人物。周作人却把自己温和的个性说成是“中和”。他在《圣书与中国文学》中说:“现在我们用了多种表面不同而于人生都是必要的思想,调剂下去,或可以 得到一个中和的结果。”他似乎在为自己的冷漠,待人的冷意辩驳。

  林语堂却不这么认为,他在《记周氏兄弟》中有这样的名言:“周氏兄弟,趋两极端。鲁迅极热,作人极冷。”

  很多时候,对待不少问题,周作人都跟在鲁迅之后,亦步亦趋。比如鲁迅对京剧极为厌恶,周作人便在《新青年》上发表他与钱玄同关于旧戏的通信, “论中国旧戏之应变”,称其“多含原始的宗教的分子”,断言“有害于世道人心”,“没有存在的价值”。随即在《人的文学》里,将旧戏列为“非人的文学”。

  周氏兄弟二人,在前半生充满了亲情,作为兄长的鲁迅一直关心和影响着周作人,他们的关系中,鲁迅一直是强势的,他是以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着弟 弟。但是,即便是兄弟间,强者往往也是无忌的,无忌的代价常常是弱者的尊严被漠视。“两个人都有天才”而非平庸者,被漠视者是会以他独特的方式,惩罚强 者,这似乎是一种定律。

  1922年,在周氏兄弟的推动下,蔡元培特聘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来北京大学教授世界语,并安排住在八道湾鲁迅家里。周氏兄弟遂与之结为朋友。那 年深秋,爱罗先珂看了北大与燕京女校学生演的戏剧。看后,写了剧评曰,“在中国,没有好的戏剧”,接着感慨道,“没有戏剧的国度是怎样寂寞的国度啊”。不 料,这种批评惹怒了青年学生,北京大学学生、后成语言学家的魏建功就在报上写了《不敢盲从》,予以批驳。

  原来是很平常的事,却激怒了周氏兄弟。鲁迅在《晨报副刊》(1923年1月7日)对演出的评价不同发表《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对这位大学生进行了鲁迅式的冷嘲热讽:

  “临末,我单为了魏君的这篇文章,现在又特地负责的声明: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艺术的名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脸上!”

  在《鲁迅日记》1923年1月14日记有“寄伏园稿一篇斥魏建功”。或许鲁迅真的动了气。文章发表之后,日记有“午后往牙医陈顺龙寓,切开上腭一痛,去其血”的记载。

  十天后,周作人也发表《爱罗先珂君的失明》(载1923年1月17日《晨报副刊》),告诫年轻学生要尊重别人。其中有几句话,值得玩味:“不要 加以人身攻击,即使当做敌人也未尝不可,但必须把他当作人看。”温良的周作人,自然站在鲁迅一边,但面对年轻学生,似对鲁迅的偏狭刻薄也不苟同。由此可窥 见周作人经常处于自我矛盾状态。

  其实,周作人在鲁迅发文“斥魏建功”之后八天,他就对鲁迅对待学生的态度产生质疑。1月15日,他在《晨报副刊》发表散文诗《昼梦》,第一句便 是“我是怯弱的人,常感到人间的悲哀和惊恐”,接着写他在胡同“遇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充血的脸庞隐过了自然的红晕,黑眼睛里还留着处女的光 辉……”。突然写他对年轻人单纯的欣赏,难道与鲁迅那么轻蔑地“斥魏建功”无关么?

  “五四”之后的6月3日,当反动军警与爱国学生、反革命势力与群众对立的时候,周作人毅然站到学生和群众一边。他勇敢地与刘半农、陈百年、王星拱等一道前去关押被捕学生的监狱看望慰问学生。

  虽被拒绝,其心系学生的表现,深受学生敬仰。当夜愤慨无眠,一口气写成《偶成》四首,对爱国学生表示“敬意”。随后的几天,在校门外已驻兵五棚 的危险形势下,周作人仍至学校文科,后步行到前门内警察所前,见年轻学生举旗讲演,军警挥棒阻止,他欲上前支持,被军警拦住,周作人对士兵道:“那班人都 是我们中国的公民,又没拿着武器,我走过去有什么危险?”

  那时,周作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已成为“五四”战士的形象,他的文章被认为是体现五四新文学的批判战斗精神的典范,为新文学的开道者之一。其影响和成就与鲁迅难分伯仲,甚或在某些方面还超过了当时的鲁迅。

  这样一个在大时代浪潮里历练出的文化名人,岂能永远在鲁迅的翅膀下呢喃?作为自由主义者的周作人,选择自由,理所当然,兄弟失和也就在所难免,尤其是一个向无产阶级转化,一个崇奉“个性解放与自由”,二者难以调和的时候。

  不过,周作人在临死前,也开始读兄长的杂文,为了仇恨还是为了怀念,已无法求证。据三弟周建人回忆,鲁迅在病危之际,也是捧读周作人的著作。

  呜呼,斜阳余生,情何以堪!“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原本都是璀璨的星,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对此,我们只能空怀问天无语,无地埋忧的怜忧而已。
 

  《文坛亦江湖:大师们的相重与相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