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赵熙之---- (57 - 63)

来源: 2016-01-25 17:55:23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57章 五七过河卒

   县廨公堂内外吵吵嚷嚷,万年县令又是一连串发问,诸如“既已和离,为何无其他人知道?”、“婚期既然已经定了,到底是何时?”等等。

    王光敏难得机灵,面对县令重重逼问竟是顺顺利利答下来,像是一早预备好了说辞似的:“和离算不上甚么喜事,除家人外便没同其他人讲,旁人自然不知。婚期原本定在去年腊月,却又撞上国丧,不得不延后,还望明府知晓。”

    千缨察觉到王光敏今日表现有异,但又猜不到究竟是谁在背后插手了此事。她又饿又累,浑身多处疼得要命,只稍想一想便脑壳痛,只期盼着快些结束。

    王光敏顺利将万年县令驳倒,令其不得不松口,最后带了千缨从看热闹的人堆中挤了出去。

    而这时候县廨外的马车内,紫袍赵相公听得外面动静,终于开口对面前的吏部尚书道:“让许稷回来吧。”

    “难道抢他一个发妻,还他一个京官的位置?”胖尚书思忖道,“给他甚么位置好呢?”

    “既然有专财兴利之能,还有甚么地方比度支更适合他吗?”赵相公淡淡说完,掸了掸落到紫袍上的半根羽毛。

    “但这资历——”胖尚书纠结起来,“比部直官,高密县令,沂州录事参军代领刺史职,恐是不够啊。”

    “资历不够有时许是好事哪。”赵相公将帘子挑开一些朝外看,胖尚书忽恍然大悟。

    资历不够,贸一看就构不成威胁,是麻痹阉竖的好办法!

    不过以甚么理由将许稷调回来呢?沂州的任期可还没满哪!

    “趁和离一事还没传开,以‘王夫南是他妻兄,不得有监临关系’为由速将他调回来。”赵相公简短地说完,随即催促车夫行路。

    赵相公要走,胖尚书只好下了马车。

    是哪,王夫南是许稷妻兄,有这层关系在,此二人按说应该回避,不该在同一个地方任职。

    当初因为这点,他可是极力反对过的,然最后却还是被迫点了头。眼下呢?又要以这个理由将许稷调回来,可真是随心所欲啊。

    他在万年县的阳光底下站了会儿,叹气一声,背着手悠悠往西行。

    另一边千缨被王光敏领回家,路上她便质问道:“和离一事到底是谁的主意?那文书是如何来的?三郎知道吗?阿爷为何要这样做?”

    “阿爷为何要这样做?”王光敏反问,“倘若不这样做,你就得在里头关上两年!”他将她打量一番,“只不过关了一个晚上就成了这模样,两年还了得?何况那小娃在家谁也没法照顾周全,你总不忍心让那小娃孤零零一个人罢?”

    千缨闻得这话,因“莫名其妙被和离”而腾上来的怒气瞬时熄下去一些,又听得王光敏道:“那赵相公都找上门来了,阿爷我能说不吗?”

    “赵相公?”

    “正是!倘若不是有赵相公撑腰,阿爷我哪里敢与万年县令说这话?那放妻书亦是赵相公带来的,我那些话也是他教的。”

    “那与练侍御的婚期又是甚么?!”

    “当然是真!这可不敢开玩笑,赵相公亲口说的。”王光敏一脸的“被胁迫、无可奈何”,心中却已是暗喜多时,练绘总比许稷要好得多罢?许稷要后台无后台,要前景也无前景可言,还不知要在沂州那角落里熬多久,如此和离了改嫁练绘正好。

    然此事对千缨而言却是晴天霹雳。一纸假造文书就宣告她与许稷不再是夫妻,随后又要莫名其妙与练绘成婚?不,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哪怕她这里无异议,练绘定也不会同意的。

    千缨暗吸一口气,决定静观其变。

    ——*——*——*——*——

    正忙着沂州五县春征的许稷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京中这样一件小事,不可能写到邸抄上去,且千缨写给许稷的家书也被不明人士截了下来,以至于许稷对“莫名其妙被恢复独身”一事毫无所知。

    但调令却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她面前,让她愣了一愣。

    户部侍郎专判度支——这是甚么概念?“难以置信、简直是疯了、一定是搞错了”的概念。

    以她现在的官资来说,一步步往上起码再熬上个十年才可能到这个位置。

    因为此职包含了两个内容:一是户部侍郎,这是本官;一是度支使,这是使职。以户部侍郎的身份经管度支职事,且加了个“专”字,意味着她的实质工作已不是户部侍郎,而是判度支。

    自该使职设立以来,一直是由侍郎以上本制官担任,近百人次,从无例外。也就是说,成为度支使,多数时候都已服紫佩金,再不济都要服深绯,而她不过是区区借浅绯服的七品官罢了。

    待她从最初的惊诧中冷静下来,王夫南却到了州廨。

    他自然获知了许稷的调令,意外之余则是十分的担心。进了公房,却只见许稷撑额头孤坐,似乎也是心事重重。

    制书就在眼前,回京日期也卡得死死,容不得半分推诿与拖延。

    王夫南在她对面坐下来,将带来的酒往案上一搁:“甚么时候交接完要走了,记得喊我喝酒。”

    “你为送这个而来吗?”

    “是。”该叮嘱的话早已叮嘱过,她又不笨,并不需要再三指点。

    可她却问:“十七郎如何看此次调动?”

    王夫南略沉吟,回曰:“度支看似权力很大,但如今国库与内库之争愈烈,度支的权力也被削弱了不少。倘若要夺回财权,则必然要与阉党斗。”他冷静分析完,给出结论:“赵相公等人,是将你推上去与宦官抢财权,这不是好事。”

    看似给了她滔天的权力,实际上却是将她变成过河之卒。

    那为何用她?因她资历浅太年轻,宦官不会将她放在眼中,反而会嗤笑朝臣一派“无人可用”,从而放松了警惕。

    但她又如何斗得过阉党呢?

    许稷并无太大信心,但仍是起身送走王夫南,抓紧时间做沂州州廨的工作交接。

    春征事宜交代好,需要做了结的事也一一做好了结。她得确保走时干干净净,不会遗留什么难题给下一任。

    再三确认好之后,许稷从容收拾了行李,打算轻装上路。

    临走前一晚,叶子祯要找她喝酒,然她却待在公廨哪都不去,提前温了上回王夫南留在这里的酒,略备简餐,请叶子祯与王夫南过来。

    王叶二位仇人相见,仍旧眼红,哪怕叶子祯已成回易务的摇钱树。

    许稷意图很正直,你们二位是许某在沂州的好友,分别在即,再相见也不知何时,最后碰个杯罢。

    这一餐有别于之前在叶府那一顿,饭菜简陋、且心境也都变了。短短时日,河北遽变,泰宁也是风雨飘摇不知将来会如何,彼此心情都有些沉重,又适逢好友调任,更是愁绪万千,衬着屋外呼呼风声,竟有些凄惨。

    叶子祯饮尽一杯酒道:“许稷,将来撞见了若有难处互相帮一把,行吗?”

    “权钱交易除外。”许稷亦饮尽杯中酒,公事公办地说。

    “教条无情!”叶子祯摇摇头,决心不与她说话,又转头瞥了一眼王夫南:“大帅没话可说吗?”

    王夫南心情差极,一想到许稷走后他就对自己面对这个死断袖,就顿时阴郁起来,因此理也不理他,只顾闷头饮酒。

    许稷却明白他愁闷的不止于此,于是上身前倾,手伸长,杯子举到他面前,碰了一下:“十七郎多保重。”她说完饮尽杯中酒,并倒置,一滴也没有落下来。

    王夫南将她这温暖嘱托与诚挚祝福收下,亦饮尽了酒。

    许稷起身去取了一本簿子,双手递到王夫南面前,认真道:“上回使府内乱,此事就给耽搁了。本来想我至少还有两年任期,但眼下是做不成了,请大帅收下,或替某转给下一任沂州刺史。”

    翻开那簿子,是沂河通运河之策,从详细的勘测编绘,到工事预算,巨细无遗,非常周密。

    叶子祯瞥了一眼没说话,这种计划好可惜,画了美好的梦,却无人去实现它。

    能实现它的人要远走千里,去与朝臣阉党斗。

    这一晚酒都未喝尽兴,但王叶二人却都死皮赖脸留在公廨不肯走。这么熬到了第二日清早,个个眼底青黑,只能这么狼狈地送许稷上路。

    许稷没与他二人胡闹,昨晚独自在值宿房睡了一觉,以至于精神抖擞,看起来状态极好。

    她骑上了马,临沂城料峭的春风将她浅绯色的袍子吹得鼓起来。她回头朝他二人摆了摆手,继而转向前方,握紧缰绳一夹马肚,朝着久违的长安城行去。

    那马绝尘而去,马蹄声也渐远,叶子祯捂住口鼻娇气地咳嗽,王夫南瞥他一眼:“留在这吃灰吗?”他佯作潇洒地转过身,将酸楚收进心里,给身后的叶子祯无情下命令:“一个时辰内将回易务上月的簿子送去使府。”言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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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稷回到长安,天已彻底热了起来。

    街头处处是凉饮,到天门街时,她渴得很,便下马来要一碗桑葚饮。等凉饮的同时,她四处瞥了瞥,陡然看见一头分外眼熟的驴。

    许稷一惊,那驴似也一惊,厥哩厥哩乱叫起来,惊得那“主人”出来看。

    那驴没拴,见“主人”来了,竟飞也似的朝许稷奔去。那店家正将桑葚饮端给许稷,许稷还没接稳,被那呆驴一撞,紫湛湛的凉饮泼了她一身,连脸也不能幸免。

    那“主人”赶忙跑来牵驴,也不道歉。许稷问:“请问您这头驴是如何得来的?”

    那“主人”脸色倏变:“干么,要你管哪?”

    “某没甚恶意,只这头驴与某早些年丢的一头驴甚像,故……”许稷顿了顿,“倘有冒失之处,还望谅解。”

    驴“主人”脸色越变越差,却蛮横道:“驴有甚么像不像的?你分明就是想讹我的驴!”

    哦?有讹驴之事看?

    一众无所事事的人纷纷聚来,许稷正要解释一二,可却忽有人开口嚷道:“哎呀,这不是那个许、许什么嘛!”、“你家夫人、不,是原夫人今日改嫁大婚哪,许官人怎么在这里转悠啊?还弄得这么狼狈!”

    “甚么?”许稷懵了,她觉得全长安城似乎跟她开了个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窝过生日!所以狠狠地求花花!

    (就是这样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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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五八自请罪

   路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根本没一句能信。

    许稷拨开人群,抹掉脸上的桑葚饮,一身狼狈上了马。已近酉时,日头当空却仍旧灼人,风也吝啬,许稷没喝到凉饮口干舌燥,思路也被一伙多事路人扰乱,火急火燎一路直奔回王宅。

    那偏门仍是原来模样,然门边上却诡异挂了红绸。门房闻得动静霍地探出头来,瞥见许稷顿时跟见了鬼似的:“呀,许三郎怎这时候回来了啊?”

    他说完忽砰地关上门,缩回门内速去给王光敏报信。王光敏一听得许稷到了,顿时一惊:“真是怕甚么来甚么唷!”又拍拍心口:“幸好千缨已是走了啊!要不然得出大事啊!”

    旁边韦氏却是一脸着急失措:“可怎么办?许郎君想必还不知此事,要怎么与他说才好?”

    “别急。”王光敏强自镇定,吩咐庶仆:“将你家许参军的行李拿过来。”

    庶仆忧心忡忡拿来一早收拾好的行李,王光敏提起那藤箱就径直往外走,霍地打开门,将藤箱往许稷面前一扔:“这里不是你的家了,你回昭应去吧!”

    “怎么不是?”许稷仍抱了一丝希望,“传闻莫非当真吗?”

    王光敏点点头,已经做好了随时关门的准备。他将许稷上下打量一番,虽心底里觉着自己不厚道,且又有些可怜他,但一想到新女婿,顿时狠下心肠来:“没错!你与千缨和离了,她已改嫁,你不要来了!”

    他说完就要关门,许稷却伸进来,撑住门框沉着问道:“是练绘吗?”

    “是。”

    “甚么时候走的?”

    “迎亲到现在有一阵子了。”王光敏瞥瞥天色,见黄昏左近:“吉时快到了。”说完又警告许:“你可别去闹啊,闹了也没用。此事可不是你我能控制的,都是赵相公做的主啊。”

    许稷深吸一口气,王光敏趁他走神之际,霍地挪开他的手,砰地将门关上。

    装了她所有家当的藤箱倒在面前,许稷从此与王家似乎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若干年前她孤身来长安求学做官,也是这光景。

    许稷一时不知道要做甚么,从包袱里掏出买给千缨的礼物,最后又塞了回去。长安城终于起了风,傍晚的风将白日里的热气都卷起来,吹得人头昏脑涨。许稷转过身,长曲中骤响起哒哒哒声。

    许稷没理会那声音,闷闷翻身上了马,就往西边行去了。

    ——*——*——*——*——

    她前脚刚走,便有头小驴在王宅前止住了蹄子,咚咚咚去撞那门。门房闻声探头一看,又吓一跳,捂住心口自言自语道:“天呢,竟有头驴自己找上门来了,看着怎这么像许三郎先前丢的那头驴唷!”他对那头好不容易逃离“主人”魔爪的驴说道:“你在这撞也没用啦,你家郎君啊,方才往西边去了。”他说着指指西边:“快去快去!”

    小驴瞬时撒丫子狂奔,只为能追上许稷的马。

    因在长安无其他去处,许稷只得寻了个馆驿住下,将零零散散的行李收拾妥当,屋外已是一片暗沉沉。

    她沉默着直起腰,没有点灯就关上门走了出去。

    闭坊后的街道格外冷清,许稷一路走一路寻,想找个地方吃一顿热乎饭。然酒肆饼店约好了似的纷纷关了门,在这夏夜里,竟有几分寒瘆瘆的意味。

    她不自觉就走到了练宅附近,喜乐犹在,空气里飘着酒香。许稷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就在她要退回去之际,忽有“哒哒哒”声响起。许稷耳朵一动,一头小驴竟是疯了一般朝她冲过来,激动叫个不停。

    练宅门房闻声探出头来,客客气气眯了眼笑道:“您是来吃喜酒的吗?”

    许稷连忙摆手,然那小驴却不停叫唤,引得几个庶仆都跑了出来。庭院里吃流水席的宾客更是以为出了甚么事,好奇地问这问那,甚至有人也出来看热闹。

    一众人围住许稷与她失散多年的小驴,想弄清楚这小驴为何这样激动。然忽有一眼尖的认出许稷来:“许三郎啊!你来做甚么哪!”

    噢原来是许稷!诸人摩拳擦掌要看“前夫哭闹前妻大婚现场”这种大戏,没想许稷却是垂了脑袋牵过驴,想要从人群中突围回馆驿。

    诸人不干,这种好戏怎能轻易放过呢?于是有人速去喊了练绘。此时练绘正被一群同僚盯着作完却扇诗,却见庶仆冲进来道:“不好啦,许三郎回来了!”

    千缨闻言倏忽放下了手中团扇,练绘转身就往外去,诸同僚亦是悻悻出了新房。千缨也要出去,却被媒妇死死盯住:“娘子不能出这门,晦气!”

    可千缨实在有太多话要与许稷道,譬如她为何不回自己的信,又为何不阻止这些乱糟糟的事发生……她实在忍不住,霍地起身就往外去,俩媒妇上来就将她摁住:“新妇子可不要乱跑!”

    练绘一出门,宾客更是来劲,大戏要开始了哪!

    却没想练绘径直走到许稷面前,二话没说拽过她就往东边去,只留下一小驴陪诸宾客玩耍。

    小驴深觉这些看客极蠢,一见主人走远,就愤怒地就朝人墙撞去,惊得一伙人纷纷散开,它便趁机冲向许稷处。

    许稷罔顾那头碍事的小驴,沉住气抬头质问:“所有事请与我说实话。”

    练绘于是一五一十还原了事情起因经过,最后给出了必然的结果。

    许稷听完气得发抖,几乎红了眼,不由分说就给了练绘一拳,压低了声音怒斥:“男人之间的那些烂算计,却要牺牲女人来解决!你们还是不是人?!”千缨与她亲如手足,这手足却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吃那些苦头,又因为要息言乱不得不改嫁!

    不论拳头还怒言,练绘全盘收下,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许稷收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再挥一拳的冲动,练绘却忽然撩袍跪了下来。

    那一身喜袍于黯光中竟格外刺眼,许稷皱了皱脸,想说甚么,却根本开不了口。她转头瞥见墙根边上扒耳朵听好戏的,顿时抛开平日里那些好脾气,厉声道:“都滚!”

    一众人被她这么一骂,纷纷作鸟散状:“哎唷许三郎这脾气可长了不少”、“出任外官果然不是好事,夫人被人抢走了,自己也变得很坏!”、“正是正是,不过练侍御也太窝囊了,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打一架吗?”、“你们听清楚先前许三郎的话了吗?甚么甚么算计,这其中难道还有其他歪歪绕绕的事情不成?”、“不知也,他声音压好低噢!”

    议论声渐远,小驴也变得安静。它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醒过来,大约知道主人遭遇了甚么不好的事,也不再出声,只沉默乖巧地看着。

    许稷那一腔怒火仍在烧,她闭了闭眼,却深知不论如何这事实已定,没法再回圜。

    冷静下来的内心像是被肃飒秋风横扫而过,一片空荡荡。

    她不自觉往后一步,看向长跪不起的练绘。早几年王夫南曾与她说过宦海中的立场,练绘既是顺着座主的关系一步步往上爬,那么他的人生也要接受座主的安排,这其中亦会包括婚姻大事。

    若要怪,得怪他们都置身这波涛浑浊的宦海,怪立场,怪权争,怪他们都无能抵抗这侵袭而来的巨浪。

    置身宦海中,跪下来太容易了,站着才累,几乎要将力气耗尽。

    许稷背挨上墙壁,对练绘说:“练侍御请起来吧,某受不起。”措辞已转为客套与疏离,已经是保持距离的理智在主导。

    练绘听懂了她的话,起身犹豫了半天,道:“请随某来。”他侧过身往偏门走,正是要带许稷去见千缨。

    许稷瞬时窥知了他的意图,却没有及时跟上。练绘止住步子回过身:“许参军?”

    许稷钉在原地动也不动,夏夜的风将她沾了桑葚饮的袍子吹得鼓起来,空气里的酒气迟迟不散。她拒绝了练绘的好意,并道:“十八娘因那样的流言被迫选择眼下的路,某不能让她再染上甚么闲话。”

    她已为他人妇,不能再轻易靠近。流言害人,会让她将来的日子都不好过。

    练绘知自己是致使他夫妻二人分离的罪魁祸首,倘若不是宦官为了诬陷他,倘若不是赵相公一意孤行要救他,那么也不至于令事情变成这样。

    许稷这般,令他更为愧疚,甚至不敢回去面对新妇子。

    就在他愧得不知做甚么回应之际,许稷却忽迈开步子朝他走来。她在他面前停下,自怀里摸出一盒不远万里从沂州带来的上好口脂递过去:“请替某交给十八娘,让她保重。”

    “她喝酒没有节制,不要给她太多酒;她喜欢钱,发脾气的时候给她钱数一数就会消气;她睡相不好,天冷的时候记得及时给她盖被子。”她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请你好好待她,也好好待樱娘。”

    她说完即刻转过了身,小驴反应过来,连忙哒哒哒地跟了上去。

    练绘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一盒精巧口脂。

    冷硬金属尚带着体温,是心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我睡相不好吗!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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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五九政事堂

   许稷比预计早几日到长安,遂不必立刻赶去户部报到。如今她在长安已无处可去,接连几天基本是在满城寻住所,最后在务本坊国子监隔壁赁了一间小屋,虽磕碜了些但好歹算个容身所。

    至此,她已算是身无分文,饿着肚子整理完屋舍,就看见放旬假的国子监学生朝气蓬勃地从门外路过。

    许稷一身士子单袍,虽然头发花白,却像极了跑来长安求学的外地学生。

    有好奇的家伙瞥瞥她:“咦,又换了人住也!”甚至对她狡黠一笑,恶作剧地说:“这里死过人唷!晚上要小心哪!”

    许稷淡淡一笑,这群青春逼人得几乎要炸掉的家伙见她如此反应,无趣笑着各自散了。

    她回屋拿了礼物,关好门,骑驴往昭应去。一别许家就是好几年,也不知他们眼下如何。

    她先是到昭应城的旧居所,没见到人,便赶在天黑前上了骊山。

    刚行至石瓮寺,家犬许松就兴奋跑了来,后面跟着一个小娃,气喘吁吁止住步子,仰头看许稷,许稷也看他,那小小眉眼与许山妻十分相像。

    许稷正要上前抱他,许松却汪汪汪不停吠,不由分说凑过来就是一顿亲昵,看得一旁小驴忿忿地直喷气。

    暮色将合,在这暑气旺盛的时节里,山中却很是凉爽。许稷带了一娃一犬一驴迎着晚风回了家,许山又是惊喜又是兴奋,他先是将许稷打量一番,又道:“王娘子如何没与你一道来?”

    他久居山村,对长安城的各种消息并不知情,更不知他家弟媳如今已改嫁为他人妇。许稷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坦白了和离事实。许山一愣:“为何和离?是你不好还是她不好?”

    许稷尴尬抓抓脑袋:“成婚几年了也没能有个孩子,我不能耽误她。”

    她等于直白说自己不能生,许山一听自己弟弟竟有此隐疾,顿时不知是安慰好还是劝他求医好,最后瞥见在角落里玩耍的亲儿子,招呼过来大方与许稷道:“不要紧,往后他给你养老。”

    乖巧小娃赶紧抬头唤了声“三叔”,许稷伸手揉揉他脑袋,递了见面礼过去。

    小娃接下,咧开嘴就表了大决心:“我会给三叔养老的!”

    屋内气氛瞬时热闹起来,许山妻将晚饭端上桌,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饭,到最后许山也没有问过许稷一句仕途上的事。

    他并不在乎弟弟是否可以做大官,只是希望弟弟身体康健。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手伸出来惨白细瘦,根本没甚么血色,这才值得心疼。

    次日许稷临走前,他又装了一堆滋补山货给她,再三叮嘱:“你身体都是虚耗得太厉害才这样,一定要记得吃,等天凉快点啊,多炖些吃吃,身体养好了才能做事记住没!王娘子如今不能替你操持内务,你自己一个人不能太将就,往后旬休无事就到这来吧。”

    他叨叨个不停,许稷骑上驴都要走了,他仍在不停说,最后还是被妻子拉住,这才止住了话。

    他看着许稷远去的背影叹一声:“我这个弟弟啊,甚么都好,就是太能吃亏,可怜哪!”

    ——*——*——*——*——

    夏日天亮得早,但百官们仍是天蒙蒙亮就要起来,免得上朝迟到。

    这日更鼓声过了没多久,樱娘翻了个身,八爪鱼似的手脚缠住千缨不放。千缨见时辰不早,轻手轻脚挪开她的手脚,将薄毯拖上来盖住她肚子,小心翼翼下了床,迅速掖好床帐免得有蚊子飞进去。

    她洗了脸,坐到妆台前麻利整理了头发,施了淡淡口脂,看着镜中人却觉有些陌生。

    那面目比几年前看起来更清丽干净,也添了些因年龄增长带来的从容,毕竟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一不如意就会逃出家门跳曲江的轻率家伙了。因为樱娘,因为这些年遇见的许多事,她体谅了为人的难处,也懂得了生命的可贵,更清楚自己应该做甚么。

    她像个寻常宦门夫人操持着家务,安排每日膳食,管理开支账务,侍奉长辈教导孩子,有条不紊,尽职尽责。

    练老夫人对她极好,简直当成亲女儿;练绘也对她极敬重体贴,她看得出他努力想要做一个好丈夫,但这些都不是急于一时的事。

    千缨起身往厨舍去,她前脚走,小樱娘就翻身坐起来,费力挪过足凳,站上去够水洗脸。她磨蹭磨蹭将自己收拾妥当,溜出房门就去找练绘。练绘昨夜忙到很晚,这时听得动静从满案卷宗中撑起头,睁开眼就瞥见樱娘溜了进来。

    “阿爷很累吗?”她一张脸上透着虎虎生机,与练绘说:“我想让阿娘教我写字,可阿娘说自己写得不好看不愿教……阿爷能写张字帖给我吗?”

    练绘应了一声,微笑着起身去开了窗。夏日晨风涌进来,樱娘趴在矮案对面,看她阿爷收拾卷宗,又看她阿爷变出一张纸来,给她写字帖。

    时辰不早,千缨过来喊练绘吃早饭,走到门口,就恰看到如此一幕。

    她抬起来要敲门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直到练绘将字帖写完递给樱娘,她这才敲响了门板,淡淡地说:“吃早饭了。”

    与此同时,住在务本坊国子监旁的许稷也爬了起来。

    她翻出崭新的深绯官袍,佩上银鱼袋,系好幞头,吃了些干粮就往外去。

    她走到门口,恰逢放假回来的国子监学生,那一众学生见这破屋里骤然冒出个深绯服色的高官,顿时吓了一跳:“喂,那不会是鬼吧?”、“鬼你个头啦,是上次新搬来那个白头发家伙啦。”、“诶?竟然是个四品官也,太年轻了吧……”、“我都二十三了还在国子监混,甚么时候我才能穿上这身哪!”、“还是做梦比较实际。”、“对对。”

    一众人便这样轻易放弃了雄心壮志,看许稷骑着寒碜小驴哒哒哒远去。

    务本坊紧挨安上门,许稷便从安上门入皇城,沿着安上门街直接就能到尚书省。拴了驴绕出来往西走,左手边仍是老弱聚集地礼部南院,右手边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比部公房。

    她步子未停,然吕主簿却恰好在这时出门去对面礼部南院索要食物,看到她跟见了鬼似的惊叫一声:“天呢!你是从嘉吗?才几年不见你连这身衣裳都穿上了!”

    竟是深绯哪!

    许稷停下来淡笑笑:“吕主簿。”

    “你调回来了?”吕主簿仍是蓬头垢面,看样子又熬了一晚上,到清早才出来觅食。

    “恩。”许稷应一声,“吕主簿可还好?”

    “有甚么好不好的。”吕主簿揉揉空荡荡的肚子,“每日总那些事,还能翻出甚么花样来?说起来……”他听闻了许稷与王十八娘的和离之事,也听说练绘娶了十八娘,觉着许稷肯定倍受打击,遂道:“哎,你要好好过啊,坚强些哪!”

    许稷浅笑着点点头。

    今日天不好,风大潮气重,阴云沉甸甸,看着总有大雨要来。

    西京湿润的空气里蕴着帝国百年浮沉的味道,藏纳了无数公廨的皇城,像一口方方正正的井,深不见底。

    许稷别了吕主簿径自往政事堂去。

    在往户部报到前,她得先去见过政事堂一群紫袍相公。

    记得几年前还在比部时,头次来政事堂,那个夜晚风大天也很冷,处于立场选择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她,而现在也重新走到了这里。

    她正了正衣冠,逆风行至政事堂门口,吏卒抬头看她一眼,忙往里通报。

    脱靴,开门,进屋,行礼,应声抬头,政事堂内竟有八个人在。许稷迅速扫过,内心给他们一一排定了立场,最后在矮案前跪坐下来。

    “许侍郎在高密及沂州的治绩格外突出,破格提拔,是圣人期望许侍郎能领好度支,充盈国库富我大周,莫要负此重托。”一位紫袍相公如是道。

    许稷低头以标准官腔应道:“下官定鞠躬尽瘁。”

    “还有一事。”忽有位稍年轻的紫袍相公开口道,“魏王于沂州失踪,关于此事,许侍郎可有话要讲?”

    终于问到。

    许稷面色无丝毫变化,她一直在等他们问到魏王,但对不起,她这只棋还不能动。

    她仍以官腔答:“彼时恰逢河北军作乱,下官无能,应付无法,并没能打探到魏王消息,请降罪。”

    这官腔岂能骗得了一众紫袍妖怪?

    不过就算是谎话又能如何?魏王竟然当真信她,躲起来不再出现,也不与其他人联系。她莫名其妙成了联系魏王的一条线,倘若将她这条线剪断,对谁都没好处。且也不能逼问她,若惹急了,她连玉碎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此人狡诈,出乎意料。

    姑且就先这样用着吧,等宦官一势弱下去,再作打算不迟。

    诸位相公打算放过她时,忽有一吏卒敲响了门。

    吏卒进内,对众相公行了礼,又对许稷作揖,道:“圣人口谕,传召户部侍郎许稷延英殿觐见。”他说完小声对许稷道:“内官已在外候着了,许侍郎请罢。”

    诸相公不语,圣人不过小孩子,哪里想得起来喊朝官应对,分明就是阉竖的意思罢?

    许稷起身,又与诸相公一揖,转身出了政事堂,低头穿鞋。

    站在不远处的内官眯眼看了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听说皇帝才8岁 心塞
 

第60章 六零交争利

   延英殿外是中书省、殿中内省等中枢机构,此时各公廨一片沉寂,同这阴沉沉的天色一样,不知雨能撑到何时才落下来。

    许稷垂首老老实实跟着内官往前走,白玉阶每一层都有凉意,令人怀疑如今并非值盛夏。

    远处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殿门被打开后,埋首下棋的小皇帝从案后抬起了头,听得内官通报了一声,便见得许稷垂首躬身地进了殿。湿润的风涌进来,小皇帝打了个喷嚏。

    许稷进殿规规矩矩行礼问安,却根本没人理她。小皇帝倒是看了看她,但很快又将目光移到了棋盘上。马承元跪坐在棋盘对面与之对弈,同小皇帝随口道:“陛下,这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专判度支,认一认罢。”

    小皇帝尽管年纪小,但有些事也明白的。他道:“是替朕管国库的吗?”

    “正是。”马承元落下一子,阴阳怪气道:“不过也有逆党声称国库不是陛下的,陛下还记得吗?”

    小皇帝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仅“唔”了一声。他隐约知道之前的那一任户部侍郎上书谏称国库乃天下之有,只有内库才是皇帝所有。身为一国之君,不该为一己私欲穷国库而富内库,不然国用日耗百姓穷困,君主就会成为祸国之首。

    言辞激烈恳切,仿佛要拼上命一博,但他们给他安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就弄死了他。

    总之,倘若有人想将手伸向内库,好像就会不得善终。前一任的户部侍郎死于此,这一任呢?小皇帝不清楚。

    马承元故意当着许稷与君主的面说这件事,就是要告诉小皇帝“任何想夺内库之财利的,都是逆贼”,另警告许稷“前车之鉴就在那,不想死就别动甚么歪脑筋”,是再明显不过的下马威。

    许稷动也不动,安安静静跪在一旁跪了好久。直到马承元说:“陛下又赢了,老奴实在不敢再与陛下对弈哪。”

    小皇帝脸上闪过一抹微妙的失望和无趣感。自打这些人想将他扶上位,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讨好——给他找各种新奇玩物,哄他高兴,几乎事事都顺着他。

    他原觉着自己棋术不错的,但下多了就渐渐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忽然瞥向许稷,甚至不知道她姓甚么,就说:“爱卿会下棋吗?”

    许稷回:“微臣略懂。”

    小皇帝迅速瞥了一眼马承元,见他面上没甚么变化,就与许稷道:“那与朕对弈一局吧。”

    “喏。”

    马承元睨了睨许稷,满脸的瞧不起,起身让了位置,许稷便小心翼翼跪坐到棋桌对面,将棋子分拣回棋罐。

    棋局慢慢铺开,小皇帝颇占上风,斗志满满打算赢了面前这劲敌,最后却莫名其妙被许稷杀得节节败退,输得简直不明所以。许稷从不以欺负小孩子为耻,她堂堂正正清点了棋子,宣告了小皇帝的败绩。

    小皇帝瞠目结舌看着,懵懵道:“朕真的输了吗?”

    “是。”许稷一脸无情无义,淡漠瞥了一眼旁边的马承元,马承元果然目光瞬变,似在责许稷不知轻重。

    小皇帝求仁得仁终于输了一回,醒过神来双眼发亮,猛地伸手抓住许稷袍袖:“爱卿好厉害,教朕下棋吧!”

    “喏。”许稷没有半分谦虚,坦率应道。

    马承元全没料到这人如此不知轻重,按常理这时候不应该万般推辞吗?可许稷偏不,她从从容容分拣了棋子,起身一躬:“陛下倘若无他事,请容臣告退,臣还要往户部去报到。”

    小皇帝见她要走了,忙说:“爱卿不能再陪朕下一局吗?”

    许稷深谙这种屁孩子的心理,偏不顺着他,不要命地回说:“改日吧。”

    小皇帝抿了抿嘴,瞥瞥身边的马承元,也不敢说太多的话:“哦,那你去吧,朕会再找你的。”

    许稷再次行礼,又与马承元作个揖,甚至笑了一下,转过身却瞬时满脸冰霜,面无表情走出了殿门。

    雨哗啦啦倒了下来。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是这时候,实在任性。许稷冒雨一路穿过丹凤门拐进皇城直奔尚书省,到户部时已浑身湿透。

    她刚进门就撞到从度支司匆匆跑出来的小吏,那小吏身形一晃,怀里一摞高过头顶的簿子就散落一地,许稷忙蹲下来帮着捡,那小吏也没注意她身上服色,亦是埋头捡。

    恰这时,一双黑皂靴踏进了度支司的门。

    “中尉过来躲雨哪?”、“中尉可要喝水?”一连串奉承的话即刻迎了上去。许稷瞥也没瞥,听得“中尉”称呼,便知来者何人。

    左右神策军,各设一名护军中尉,这位护军中尉凌驾于神策军所有将吏之上,有最高指挥权与监督权。要命的是,护军中尉担当者,全是宦官。

    阉党一手控制着兵权,另一手紧握内库财利,这是专权的基础。

    故而外朝官吏虽恨极阉党,却也有人为了往上爬勾结宦官,为官宦牟利;或是表面上和和气气甚至笑脸相对,免得结下梁子落个悲惨下场。

    来者正是左神策护军中尉陈闵志,他对度支官员的热情似乎并不买账,冷淡接过送来的茶水,却也不坐,只居高临下看许稷与小吏埋头整理地上林林总总的簿子。

    从许稷服色上可轻易辨出她就是新任户部侍郎,且专判度支。听闻这人是直官出身,官资很是一般,也不知那群老家伙相中了她哪一点,竟将掌财利的要职丢给她做。

    许稷埋头捡拾簿子,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打算。陈闵志饮了一口茶水,直接就吐了出来,且接连吐了好几口唾沫:“这种茶也能喝吗?”

    递茶的小吏顿时紧张万分,不知是去将茶盏接回来还是赶紧去给他换一杯……他尚在犹豫之际,陈闵志却直接摔了杯盏,甩手出了门。

    公房内瞬时一片静寂,连算盘声都止住了。

    一书令史霍地认出许稷来,忙起身唤道:“许侍郎!”

    公房内其他人闻声纷纷站起来,其余公房内的人也涌出来,度支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瞬时将许稷围在了中间,但许稷却一动也没动。

    周身*,陈闵志怒摔掉的杯盏碎片划破她的手背,唾沫则吐在了她手腕上,倘若陈闵志是故意,这便是赤.裸裸的羞辱。

    她看起来十分狼狈,尤其是在即将共事的僚佐面前。

    与她一道捡拾簿子的小吏这时压根不敢动,都怪他眼拙啊,就不该让新来的侍郎捡簿子哪!

    公房内气氛格外滞闷,只听得屋外哗啦啦雨声。

    许稷抹去簿子上的水,一丝不苟整理妥当交给小吏,起身自袖袋内摸出帕子,在众人围看之下默不作声将手擦干净,抬起头来。

    以前度支与比部常来往,某些度支官员对许稷非常熟悉。那时她就是比部最沉得住气的官员,几年未见,她竟不可思议地爬到了这个位置,且气度也见长,实在无法小觑。

    许稷没有说太多,仅简单讲明了来意,就由吏卒领着往公房去。

    其公房在最里面,上一任户部侍郎看起来似乎十分勤俭,公房内未有太多布置,简单整洁,很合许稷心意。

    庶仆打了水来,恰这时,却忽有吏卒进来报道:“许侍郎,御史台练侍御前来拜访。”

    许稷一愣,回之:“请。”

    练绘入内时,许稷正在洗手洗脸。

    “敢问练侍御为何事而来?”许稷偏头看他一眼。

    练绘收起尴尬,公事公办道:“某为度支的某些帐而来。”

    许稷闻言微顿,收回水盆里的手,拿过手巾擦干,问道:“度支怎么了?”

    “据某所知,度支高价收了二万二千五百疋紫绫入国库。”练绘说着关上了门,“而这些皆是从内侍手中购入。”

    换言之,宦官将紫绫高价卖给度支,等于变相将国库的钱挪进私囊。货蠹国用,严格来说是重罪,但这样的事肯定早有了,且一定不止这一件,练绘为何这时候提出来呢?

    许稷手背上的口子很深,她抹掉血珠子,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盒子,很是自然地抹药膏,并道:“练侍御很着急处理这件事吗?”

    “是。”

    “此种事积弊已久,不是片刻之功就能解决的。现在动手会不会太急躁了些?”

    “正因积弊太久,忍到现在忍无可忍才不得不解决。”他说着打开书匣,将其中一本簿子递给许稷。

    许稷接过来速翻了一遍,抿唇一言不发。

    室内气氛一阵凝滞,许稷认真道:“我才刚到任,这些事我需再想一想。”

    她说着皱眉看了眼再度冒血的手背,撕了一块干手巾咬住一端,迅速缠裹住,却忽得练绘道:“你与王夫南越发像了。”

    随身携带膏药,连自己裹伤口的姿态都一样。

    “是吗。”她没有意识到,低低说了一句就合上了簿子。

    练绘绕回重点:“此事我需要你的配合,明日请一定给我答复。”

    许稷起身,做了个请回的动作。

    待练绘走后,她重新坐回案后,偏头即可看见窗外淅沥不止的雨,还有打着伞从景风门街横行过去的神策军中尉陈闵志。

    练绘这招是积极的对抗,尽管对阉党这张网而言只是剪断了一个其中小口子,但好过坐以待毙。

    她神情寡淡地摊开缠着白布的手,不自禁想起一些旧事。

    阉竖专权几十年,横行无忌。但总有一天,要看他灭顶。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努力上线中

 

第61章 六一引内斗

   至下值时分,外面的雨仍没有要歇下来的迹象。留值官吏纷纷小跑至户部公厨抢晚饭吃,唯有许稷仍埋首公房梳理内外朝派别之间的关系。

    她离开长安多年,对朝局的把握多是依赖邸抄,但这次回来发觉许多新面孔,不免有些惴惴。她耐心做了一番梳理,厘清基本关系,又打开练绘留在此的簿子。

    他的清单里写得很清楚,什么时候某某某与宦官勾结做了什么事,看着很是触目惊心。许稷粗略心算一番,也大概知道这其中盗走了国库多少钱货。

    如今的国家财政收支系统,大抵分为二,与此对应的分别是度支所掌的左藏库、及内官所执掌的大盈库。

    前者即是狭义上的国库,后者则是俗称的内库。

    如上一任不幸被害的户部侍郎所言,国库是天下所有,并非皇帝私产,是为支度国用,不是为满足帝王私欲而设;而内库则相反,内库纯粹是帝王私库,供帝王使用,基本与国用无关。

    那国库与内库的收入来源又各是什么呢?如今国库收入以两税为主,而内库收入则以进奉为主。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财政收支系统,都有各自收入来源,按说不会有太大冲突,但事实上,却无处不争利。

    早在很多年前,就有兴利之臣入相,为争夺内库利权,不惜改革赋税制度,推行两税法重新确定天下赋税收支,此后非法赋敛、急备供军、折估、宣索、进奉之类者,皆并入两税。1因此这些原归于内库的收入也就都哗啦啦收回了国库。然而内库也不会干等着喝西北风,于是又弄出一系列新的敛财名目来,继续问底下要钱。

    如此反反复复,你争我夺,无有尽头。

    内廷与外朝的矛盾,最集中体现的也就在此——财利。财利相争贯穿始终,且双方都无法拍着胸脯说“看,财权都被我握在手里了”,哪怕一时占了优势,也要时时提防。

    如今的形势对度支来说是极不利的,许稷曾在制科对策中陈述过一二,主要集中在进奉制度这一块。国家的财收相对来说是固定的,问题总是出在分配上,以进奉名义交上来如今都要进内库,进奉多,国库的收入必然就会减少。

    以盐利为例,盐乃国家专营,其中利润颇高,每年度支对盐利都有征收定额,但年年都征不到一半,为何?

    因盐利收入多用来进奉行贿,正额盐利却计以虚估。进奉入内库,行贿入宦官和某些使臣之囊,那么入得国库的自然就少了。

    类似积弊,远多于此。

    度支是稍有不慎就会上下左右都得罪的衙门。倘若与宦官沆瀣一气,则朝臣不满;坚守立场争夺财利,宦官不满;征收得多了,地方不满;国库不盈无力拨给,边军及各衙门又会不满。

    处此位,如行走危崖,不小心就会被踹下去。

    许稷熬到很晚才回务本坊,潦草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睡了一个时辰就闻得屋外晨鼓声鸣。飞快起床赶去上朝,早朝结束后吃廊餐,一群殿中侍御史来来回回巡查,盯吃相差姿态差的,抓住就弹劾。许稷往嘴里塞了一块饼,才刚咽下去,就有内官急忙忙跑来,说小皇帝要找她下棋。

    许稷又赶紧抓了两块饼,在对面吏部侍郎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迅速往嘴里塞。殿中侍御史逮住了许稷这般强盗吃相,正要过来指摘一二,许稷立刻催着内官往东内中和殿去了。

    小皇帝找她下棋,马承元居然不在,按说可以假借此机会与小皇帝灌输些“小道理”,但马承元却安排了宦官在一旁盯着,监视许稷一言一行。

    许稷索性只与小皇帝论下棋。不过棋盘中亦有大学问,从棋路棋风中也能看出些端倪,小皇帝很聪明,年纪虽小但也能看出一些心计与策略,倘若按照这种势头长下去且没被宦官玩死,将来或许也能成为明君。

    一盘棋刚结束,小皇帝托着下巴琢磨为甚么会输,这时外面内官忽通报道:“右神策军杨中尉到了!”

    小皇帝咕哝一声“坏了”,赶紧与身旁那小内官道:“你快去将马常侍喊来。”

    那小内官拔腿就往外去,许稷瞥了一眼门外侍卫,趁这当口低声问道:“杨中尉过来,陛下为何要去喊马常侍呢?”

    小皇帝紧张地说:“朕有些怕杨中尉,他会凶朕。但他与马常侍关系不大好,马常侍在他就不敢凶朕。”

    小皇帝这话实在太微妙了,许稷一句话也不接,只顾埋着头收棋子。

    杨中尉气势汹汹进来,对小皇帝也只是一拱手,瞥瞥许稷,又盯住那棋盘,果然凶道:“陛下除了下棋便没甚么旁的事好做了吗?难道甚么事都要交给马常侍去做吗?这样下去如何才能长大,才能治国?”

    小皇帝闷屁不敢放一个,抿着嘴巴不说话,眼巴巴望着门口,等马承元来救他。许稷则厚脸皮坐着,打算只要他们不赶她走,她就坚决不走。

    马承元姗姗来迟,还没与杨中尉打招呼,杨中尉的气势就瞬时低下去一截。但马承元也不会对他吆五喝六,只问:“杨中尉可是有事要奏?”

    杨中尉挺着帅气的肚子:“河北军太不像话了,新派去的监军1又被杀了,不荡平河北简直难消心头恨。何况河南诸镇也深受河北军之苦,再这样下去,河南几镇全要被吞掉,陛下快拨钱打吧。”

    “先帝几将内库拨空了,军费这块是无底洞,所以——”马承元说着看向许稷,“内库没钱。”

    许稷装傻充愣不搭理,杨中尉瞥她一眼:“你是新到任的户部侍郎?国库有钱吗?有钱就快拨给。”

    “啊?”许稷佯作一惊,仍是跪坐着,道:“下官刚刚上任,还不大清楚……”

    “屁用都没有的窝囊废,那群紫袍老鬼还真是没人可用了。”杨中尉直来直去,虽是个阉人,说话却一点都不阴阳怪气,最后烦躁地撂下一句:“我不管,反正河北一定要打,不然河南再被吞过去,江淮转运就断了,江淮转运一断,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左神策军不想动,那就让我们来,所以军费请拨给到位,就这样。”

    杨中尉牛气地说完,同小皇帝道:“陛下要好好读书,别整日想着下棋,臣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留下呆呆的小皇帝和默不作声的马承元,还有一肚子歪心思的许稷。

    许稷也起身,与小皇帝行一礼:“臣还有公务在身,今日论棋就到此吧,请陛下容臣告退。”

    小皇帝纵然舍不得这良师劲敌,几经犹豫,但瞅见了马承元不耐烦的脸色,也只好乖乖地对许稷说:“好的,许爱卿慢走。”

    ——*——*——*——*——

    许稷出了门,外面一改昨日风雨如晦的景象,日头甚至灼得人睁不开眼。

    她还能看到杨中尉的背影,那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拐个弯,消失在了视线中。

    许稷下了白玉阶,急匆匆回了度支公廨,直奔公房翻出练绘的簿子,取了笔耐心地进行勾画。她一页页翻一页页勾,至午饭时辰,度支众官吏都去公厨吃饭了,她携了簿子往御史台去。

    正值饭点,御史台大小官吏也大多去用饭,练绘从门内出来,恰撞上许稷。

    练绘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许稷在配合他查度支的案子,遂压低了声音道:“换个地方谈。”

    许稷跟着他往含光门那边的大社走,那边平日几乎无人,在这炎炎夏日里,更是没人会跑到那地方去忍受阳光炙烤,倒是个密谈的好地方。

    “这次的案子你不需要出头,表面上看只是无奈之下配合御史台查案。”练绘澄清其中厉害关系,“你新任户部侍郎,没必要太早和他们对着干。树旗帜这种事,交给御史台就好了。”

    与其说是保护许稷,不如说是朝臣一派想保存斗争力量。

    许稷自然明白,她眼下也在观望,并不打算和宦官硬碰硬,这也是为何她会选择忍受羞辱的理由。

    许稷颔首,练绘又问:“看了簿子有甚么想法吗?”

    “我并不赞成你一锅端的计划。”

    练绘挑眉。许稷自袖中取出簿子递过去:“我们可以先只吃一边。”

    练绘翻开簿子,那上面已被她勾满,贸一看,应是按照她的认知对这些人划分了阵营,而她打算只针对其中一个阵营下手。

    宦官也有派系也有内斗,光神策军就分了左右两支,所以至少存了两派。这两派面对朝臣及其他势力时或许会有合作,但平日里更多的则是互相牵制和争夺。

    很明显,以杨中尉为首的右神策军与陈闵志、马承元为首的左神策军,各有心思,也各成派别。想要对宦官动手,不一定要同时得罪这两派阵营,可以先对一边动手,而让另一边暂时得利。

    她相信,杨中尉一定乐得见外朝从马承元、陈闵志囊中掏钱拨给他当右神策军的军费。

    权力斗争的智慧不在于标明立场时时树敌,而在于如何使用能动用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看到没,河北又来烦我了,我能上线了吗?赵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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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六二速战计

   午食这点工夫并无法深聊,许稷辞了练绘回度支,二人约定下直后再议。

    许稷下午的表现很反常,度支司是个人都能瞧出许侍郎很焦虑。许稷一焦虑就会咬指甲,走来走去坐都坐不住,且她忧心忡忡调取度支封存的账目,好像陷入了甚么大麻烦之中。

    笨蛋只能干看着许侍郎心神不宁,机灵人却隐约能猜到一二。

    因昨日练绘前来拜访了许稷,按说他二人私下有那层微妙的裙带牵扯着,应该关系很差,不会轻易有来往,那么练绘特意过来,便意味着有公事。

    被御史找上门谈话,绝不可能是好事。

    练绘到访,许稷焦虑,种种迹象像投石入湖,引得度支顿时起了片片涟漪。不过,御史台真敢动刀吗?或许只是吓唬吓唬人?心虚的家伙纷纷存了疑,怕出事但隐隐又觉得上头有阉党罩着,应该不至于出甚么大事。

    下直后许稷破天荒地第一个出了度支司,大小官吏纷纷觉着怪异,但又不敢轻易张口议论。

    许稷大步出了尚书省,骑驴回了务本坊。

    她换了身士子服,拎了书匣从小宅里出来,恰撞上一群从国子监溜出来的学生。国子监学生对她甚感兴趣,因她年轻却白头,不过二十几岁却已是高官,是高官却住在如此潦倒之所。国子监学生尾随她一路,在后面打赌说她一定是去平康坊狎妓作乐,没想到她却进了一间酒肆,寻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只要了一碗素汤饼。

    “真是穷得不像话哦!”国子监的富家子弟们看不下去,就在她旁边的桌旁围坐下来,要了满桌酒菜,豪奢地吃着。

    许稷仍低头吃面前的素汤饼,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一盏凉饮就放到了她面前。

    许稷抬头,一个十七八岁青春逼人的家伙对她一笑:“郎君请用。”

    “干么给他唷!”、“李茂茂过会儿结账你记得多给钱哦!”

    被唤作李茂茂的家伙颇无所谓地说:“我为么要多给钱?每人一份我又没多拿。”

    许稷接受了这孩子气的好意,但细想李茂茂之名,却隐约觉得耳熟。她接受了这好意,抬首就见同样一身士子服的练绘走了进来。

    练绘果然也很抠门,连汤饼也不要,坐下来就只要了一碗茶。

    纯真的学生们并不认得多少官员,只当又来了个穷鬼。

    但李茂茂眼尖得很,瞅见练绘就偏开头,只听同窗们瞎聊,自己一句话也不讲。

    许练二人亦不怎么说话,只待许稷吃完汤饼喝完凉饮,两人这才打算走。许稷摸出铜钱来,临走前往李茂茂面前一放。李茂茂赶紧遮脸,练绘却已是看到了他,不过没说什么,就与许稷一道出去了。

    务本坊内有东西横街,街南边被景云观占去,街北边一半则全是国子监,除此之外只有进奏院与旅舍等,私宅极少,故平日里十分冷清。

    许练二人路过西门鬼市,天色已晦,进得偌大景云观,便有小道出来相迎。观内十分清净,小道领二人至一处厢房,拉开门道:“两位知客,请。”

    练绘进内点了灯,许稷跟进去,那小道便很识趣地走了。

    屋外唯有夏夜虫鸣声,丝毫不用担心会有人听墙角。

    练绘摊开簿子,许稷也将自己查账整理的一份从书匣里取出来。练绘道:“你先前勾的那一份有些疏漏,我遂重新勾了一遍,请过目。”

    她先前按几年前的印象划分阵营显然有些错漏,练绘重新勾过之后,再翻一遍,她对宦官阵营也有了更明确的认知。簿子快翻完时,她道:“报给政事堂知晓了吗?”

    “说了。”

    “怎么讲?”

    “说‘不是甚么高明的点子,但既然阉竖囊中的钱没法直接纳入国库,那就索性用掉它,让许稷送杨中尉一个见面礼也不错。’”练绘一字不变地转述座主赵相公的原话,又道:“所以,今晚动手。”

    许稷抬眸,又闻得练绘道:“涉案的度支、太府寺官吏及内侍省等宦官,应是早得了风声正在观望,但他们认为御史台不会太着急动手。越是如此,越要杀个措手不及。南衙诸卫与北衙神策军比起来虽不值一提,但捕几十个人应不是问题。”

    “之后呢?”

    “人一带走,就直接抄家。”练绘仍然冷面,“文书都已妥当。”

    “我需要做甚么?”

    “平赃定估。”

    所谓平赃定估,即是将赃资以贯折算,一来是为判定受赃轻重以便量刑,二则是为后期赃资快速入库支用做准备。

    “预计数额会很大,所以接下来几日户部可能会很忙,这里厢房很安静,你可以在此先睡一觉。五更天之后会有小道士来唤你,届时你直接从安上门回衙门即可。”

    许稷颔首,练绘却已起了身。他低头道:“我还有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他步子迈出去,却又想起许稷给李茂茂铜钱那一幕,遂问:“你认得李茂茂?”

    许稷摇摇头,练绘便不再追问。他将要移开门时却又顿了顿,另一边许稷心中也是一番犹豫,最后两人同时开口:“十八娘……”

    许稷止住话头,练绘续道:“很好,樱娘也好。”说罢拉开门,低头走了出去。

    ——*——*——*——*——

    景云观清净得简直如死寂了一般,许稷睡得很沉。将近五天更,小道在外梆梆梆敲响门,许稷霍地坐起来,出门洗了个冷水脸,天边还是一片暗沉沉。

    她速赶去衙门,刚到就被户部尚书当着一众人责道:“还知道回来啊!昨晚度支十几个人被抓,这是多大的事你知道吗?不是说住国子监旁边吗?怎么寻不到人?你上哪儿逍遥去了?”

    许稷被骂得狗血淋头,户部大小官吏皆不敢出气,甚至还有人可怜许稷,但多数人不过觉得她年轻不懂事。

    唯有当事人门清,许稷深知这不过是演戏。紫袍老臣们为了“保护”她还真是甚么法子都用上了。

    昨晚练绘让她宿在景云观的意图,就是让人去住所找不到她,如此早上才有戏可演,让她从一个主动参与者变成被动执行者。

    许稷忙同户部尚书认错,户部尚书不耐烦道:“行了,带上你的人赶紧去将赃资折算清楚。”

    一众人正要散,陈闵志带着左神策军就到了。户部尚书转头就要逃,陈闵志高喝一声:“站住!”

    户部尚书站定,拱拱手道:“敢问中尉为何至此?”

    他握着佩剑,横眉怒抬:“少放屁,谁让你们将东西搬这来的?”

    “回中尉,御史台称这是赃资,遂遣南衙搬来的。”户部尚书想也不想,矛头全指给御史台。

    陈闵志满脸戾气,言简意赅指挥手下:“搬回来!”

    户部尚书惊道:“陈中尉可得律办事哪!不然某等不好交差哪!”

    陈闵志横他一眼,手下神策军立刻就往里冲。户部一群文士,哪里他们的对手,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御史台搬来的赃物抢回去。

    尚书省廊庑下顿时一片乱糟糟,其余几部纷纷探出头来往这边看,许稷弓着的腰也直起来,她听见了哒哒哒脚步声,于是偏头去看,只见杨中尉领着右神策军朝这边行来。

    她站着一动不动,冷眼看陈闵志指挥手下搬赃物。

    陈闵志转头一瞥,见杨中尉也带人过来,还以为他也是同自己一样来要东西的,遂命令手下动作再快些,抢了东西赶紧走。

    没料杨中尉却带人直接围了户部,将出口全部都堵死。

    陈闵志挑眉:“杨中尉这是做甚么?”

    这场祸事里杨中尉甚么损失也没有,自然不是来抗议的。他看一眼许稷:“你就是那个判度支吧?”

    许稷忙躬身:“是。”

    杨中尉挺着肚子问:“按律赃资怎么处理来着?”

    “按律应没官充官用。”许稷顿了顿,第一次行使了领度支后的支用分配权:“征伐河北在即,军用紧缺,可充右神策军军糈。”

    杨中尉得了这话,顿觉解气。先前陈闵志借马承元内常侍的便利,在先帝驾崩时把持东内,现在又把持小皇帝,弄得他右神策军屁点好处也没占到,加上再之前的种种矛盾,如今已是恨得要命,这下见了陈闵志吃哑巴亏,真是天道轮回好报应哪。

    陈闵志见状况不对,但横行的架势丝毫不弱。他指了许稷冲杨中尉道:“你小子搞错了罢?是他们抓了我们的人,抢了我们的东西!”

    “我怎么不知道?”杨中尉瞥他一眼道,“是你的人手脚不干净,和度支勾勾搭搭行蝇营狗苟之事。我手下可干净得很,甚么事也没有!”

    陈闵志倏忽明白过来。御史台是拿住他左神策军开刀,对右神策军则是分毫不管!他啐了一口唾沫,瞥见一脸无辜的许稷,怒气顿时涌上来,也不管她到底是不是无辜,冲上去就要揍。

    许稷避也不避,当真挨了一拳,这才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忍痛求饶道:“中尉饶命!”

    杨中尉这时才站出来横臂一挡:“你拿他撒甚么气?他与你有仇吗?”

    陈闵志瞪圆了眼,杨中尉仍挺着肚子,一脸牛气。

    他忽朝陈闵志的手下喝道:“找揍是不是!东西都给老子放下!”

    许稷舒口气,抬手揉了揉痛得快掉下来的下颌骨。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已收到密报,称下章可上线。赵公公

    青春逼人的李茂茂V:猜猜我是谁唷!

 

第63章 六三只有钱

   陈闵志怒瞪着杨中尉,直接与他戳穿了朝臣们的诡计:“他们今日能对付我,转头就会对付你,你就等着后悔吧!”说罢命令手下开撤,怒气冲冲甩手就走。

    右神策军让开路来让他们离开,杨中尉瞥了一眼许稷,又回味了一番方才陈闵志的话,却丝毫不在意这诡计,反而看着那满目赃物与许稷道:“他娘的竟有这么多,折算成军费应是不得了吧,能撑着打完河北吗?”

    许稷捂着下巴粗略算算,诚实地回说:“不够。”

    “河北痞子,真是逼人烧钱。”杨中尉不肯相信国库没钱,“太府寺能拨多少?”

    许稷说:“不多。”她痛得龇牙咧嘴,声音低下去:“按说内库这几年吃盐铁进奉和宣索都很多,不该穷的,按说神策军是圣人的禁卫军,赏赐军费从内库出也是无可厚非吧……”

    杨中尉心说真是屁话,他也知道内库有钱哪,可手伸不进去有甚么办法?他才无所谓军费是内库拨还是国库给,只要有钱就好了。可个个都在哭穷,难道要他自己掏腰包吗?他也不是很有钱啊!

    杨中尉瞪住许稷道:“不是快秋征了吗,多征点会死啊?”

    许稷艰难回话:“征收定额是去年计帐便配好的,下官想改也只能改明年的……”

    “多开些临时名目不就好了吗!”杨中尉一腔求钱不得的怨气全抛给了许稷,“只会抓着死规矩不放,真烦!再不改,钱就全进内库了!”

    许稷等的就是他这话。

    内库被陈闵志、马承元等人把持,想必杨中尉也认为从国库捞钱比从内库捞钱容易,所以在国库与内库的财源争夺中,他兴许更愿意站在国库这一边。

    那么赋税制度改革,是否也能获得右神策军的支持呢?

    许稷不是太确定,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支持改革的一定是想要从中获得利益,跳出来反对的只会是既得利益者。只要明面上贸一看无伤右神策军的利益,那么获得支持的可能性会很大。至于具体要如何操作,才能让他们明明支持却吃哑巴亏,就是专业与非专业的较量了。

    很显然,杨中尉对财利争夺这块,非常生疏。

    许稷捂着下巴一句话也不说,杨中尉又瞪她一眼:“一拳就给打脱臼了真是不经揍。”他上前一步,忽然掰住许稷下巴,一拉一托,骨头咔嗒声乍响,许稷吓了一跳。

    给她整完下巴,杨中尉竟然抬手拍了一下她脑袋:“真是没用的东西!快去给老子折算清楚!”

    许稷被拍得脑壳疼,却不敢再捂头,只领着一众度支官员将赃物再搬回去,户部尚书则连忙去与杨中尉说好话。

    他啰嗦一阵,杨中尉觉得没趣就直接走了,却留了一大半人守在户部外面,免得再生出甚么枝节。

    御史台和大理寺没眠没休地推鞠审案,户部一众官员也没得歇,因神策军就守在外面,也不好轻易出去,且还有赃物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待全部折算清楚,已是四日后。

    一众人都潦倒得不像话,又值夏日,户部闻起来都臭烘烘的。

    许稷撑到了最后,待她整理妥当,其他官吏不是回家就是径直往平康坊泡汤搓泥去了。

    赃资折算结束后暂入太府寺①,但也只是走个程序。征讨河北一事不能再拖,右神策军开拔在即,军费是不能欠的。

    而军费拨给的程序也不能忽略,作为专判度支的户部侍郎,许稷要以度支通判官的名义上奏,得到长官户部尚书的审批之后,再报给尚书省左右仆射进行勾稽检查,通过之后,传至度支长官负责执行,下符支配太府寺,到太府寺出纳执行,这事才算完。

    许稷从太府寺忙完手续出来,低头闻闻自己的官袍,觉得是有些味道,于是径直回了务本坊的家。

    又是旬休,又是国子监学生溜出来放风的日子。平素里冷清的务本坊瞬时热闹了起来,引得横街对面的景云观道士们很不满:“干么打扰本道修炼!”、“年纪轻轻真是烦死了吵甚么吵!”诸如此类。

    而国子监生们也丝毫不弱,毫不犹豫骂回去:“嫌吵就上天去呀!”、“不是有本事嘛来啊!”

    许稷骑着毛驴路过时,便有幸得见这一月三次的道士与监生之吵。

    忽有个脑袋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许稷面前拦了她的驴。

    许稷勒住缰绳,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李茂茂。她不开口,李茂茂就笑着说:“许侍郎好。”

    打听得还挺清楚,竟连她的官职都知道了。

    “有事吗?”

    李茂茂忽从袖袋里摸出信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许稷一愣,他又眯眼笑道:“驿所方才来了人,见许侍郎不在又不知给谁。某恰好路过,就代收了,请侍郎收下。”

    许稷接过信,却不着急拆开,只问李茂茂:“为何要代我收呢?”

    李茂茂一摊手,青春逼人的脸上笑意满满:“某也不知道,只觉得似乎很久之前就认识许侍郎了。”

    许稷对这般套近乎的说辞并不在意,只淡笑谢过,就径直回了住所。

    她烧水打算洗个澡,等水烧开时,就将信取出来,往阳光底下一坐,拆信。

    一共两封,都很厚实。

    看字迹,许稷就已认出了寄信人。一个是秀整谨慎,一个是洒脱无拘,拆开信来,内容物亦是迥然不同。

    许稷将其中一只信封里的内容物倒出来,竟是会心地淡笑了笑。

    ——*——*——*——*——

    这封信寄于一月之前,彼时夏收刚刚结束。

    叶子祯到泰宁使府汇报回易务的事情,见了王夫南。二人聊完公务,王夫南再三催促他离开,叶子祯却死赖着不走。他回头一看,只见廊中站了个驿站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王夫南喊来收信的。

    叶子祯说:“大帅是要写给谁啊?这么神神秘秘不想让人知道,看着就可疑。”

    “你走不走?”

    “不走,我也要写。”叶子祯厚脸皮地说,“大帅写给谁我也就写给那个人。”他说罢不要命地抢走一只信封,盯住王夫南道。

    在死不要脸这件事上,王夫南深知不是其对手,索性不再管他,将一早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又从小屉里取出一把新收的麦穗,一并放入了信封内。

    叶子祯在对面看着,不由努了努嘴。他已猜到了王夫南的写信对象,一定是许稷没错啦!

    还真是肉麻麻哪,叶子祯不由想,不过倒是一副很懂许稷的样子呢——告诉许稷今年沂州丰收,再附上沂州土地上收割下来的麦穗,一定很能讨得嘉嘉欢心。

    世上难得是知心,十七郎这只熊包可真是很了解从嘉啊。

    然叶子祯却摇摇头评价道:“风花雪月不切实际,一把麦穗哪里吃得饱唷!”他说完将钱袋拿出来,嘀咕说:“嘉嘉不食人间烟火,而我却只有钱。”说着抓了把金叶子往信封里一塞,眯起眼来对王夫南笑了笑:“我没有行贿唷!”

    王夫南看着对面那张欠揍的脸,已经预见到他被许稷退信的惨淡结局。

    果然,一个月后许稷从那信封里倒出大把金灿灿的金叶子时,只愣了一瞬,立刻将金叶子又都塞了回去,并又包了一只信封,回寄给了叶子祯。

    这封信辗转至叶子祯手中,又是一月后。

    右神策军已经开拔,许稷亦开始秘密筹划盐利进奉的改革,而远在沂州的泰宁使府,上下已绷紧了等待遽变的到来。

    这天王夫南点完兵回来,天色就倏忽晦暗如夜。

    初秋到,雨也变得频繁起来。闪电扑进使府,余雷声阵阵,似乎就在耳畔。他刚坐下,叶子祯就到了。

    仍是按惯例汇报回易务的收支情况,但这次又有些不同,因泰宁府将迎来一大笔开支,故叶子祯需将总账算给王夫南,看看到底能负担多少。

    自许稷开先河将州府公廨本合入使府回易务之后,州府与使府一直合作愉快,一度鸡肋的回易务也成为两府的重要收入来源。

    如今河北军屡屡南下进犯,实在教人忍无可忍,而秋收将近,河北更是蠢蠢欲动,等谷物一熟,便会如蝗虫一般南下抢掠。

    同样遭河北之害的还有天平、淄青平卢两镇,这三镇本该联合起来对抗河北,可又彼此不信任,怕一出兵,镇内空虚,就会遭到对方的突袭。

    这一拖就是许久,直到神策军征伐河北的消息传来。

    既然朝廷表明立场要打,作为没有割据的方镇,就要紧随朝廷步伐配合神策军征伐河北。

    既然要带兵出境打仗,就意味着大笔开支。按说藩镇兵出境作战是需要朝廷拨给军费,但如今朝廷拼命哭穷,度支的许稷也说“请诸位先垫上,以后再补给”,简直是空头屁话,没有半点可信度。

    尽管将许稷骂了个狗血淋头,各镇却不得不自掏腰包充军费,王夫南也不例外。

    叶子祯当着王夫南的面算清楚,自信满满道:“只要大帅还有力气打,我就有办法筹钱,所以没有大多后顾之忧,大帅可放心。说起来,这些钱还是从河北军手里捞过来的呢,如今用在征讨他们上,好像也不觉得很可惜。”

    王夫南看着那账簿不言声。

    老实说他一点都不想将钱用在这上面,他本来打算筹够沂水通运河的工事钱,以便明春开挖河道。

    眼看这下又要泡汤。

    屋外的雨哗啦啦地下,风雨往屋内涌。叶子祯起身将门窗关起来,因为穿了一身单衣,故抱怨起这天来:“说冷就冷下来了,真是不舒服。”

    王夫南点了灯,叶子祯见他不大高兴,霍地想起甚么来,忙道:“对了,十八娘与从嘉和离了,大帅知道吗?”

    王夫南骤然抬头,京中传来的信中,根本无人与他提过这件事。

    “诶,真不知道啊,不过大帅庶妹和离改嫁,确实也不是甚么值得广而告之的事。不过呢——”叶子祯弯唇一笑:“重点是从嘉和离了竟也没告诉大帅!”

    “为甚么会和离?改嫁于谁?”

    “两地分居?被练侍御钻了空子?或者为了樱娘?总之就是和离了,改嫁给了练侍御,我也是行商途中遇见一京中老友,他告诉我的。”

    王夫南深感震惊。

    “大帅不是该开心吗?干么这种表情!”叶子祯满脸的瞧不起他,“大帅对嘉嘉有意思罢?还说甚么嫌恶断袖,我看大帅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且还是最变态那种,连自己妹夫都不放过。”

    叶子祯啧啧说完,门忽被梆梆梆敲响。

    “进来!”

    一吏卒冲进来,努力压住起伏不定的气息,报道:“河北军从抱犊山西边杀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子祯v:别问,就是有钱,任性。

    公公:我没钱呜呜呜羡慕楼上求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