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缨走的那天沂州仍是阴雨蒙蒙,秋日将尽,潮冷的空气冻得人感官都敏锐了起来。
许稷撑了伞将她送出门,千缨抱着樱娘转过身来叮嘱:“你得记得按时吃饭哪!别忙起来就甚么都忘了,这么大的人日子也不会过,真是让人操心。”她说着说着便不高兴,许稷则是频频点头连连称喏,整个妻奴模样。
听完念叨,许稷送她上了马车,又对庶仆妻交代了一些事,这才放心后退一步,目送她离开。
练绘穿着蓑衣骑上马,与许稷及王夫南道了别,一挥鞭子便奔至马车前面,领着一众千缨等人离了泰宁使府,往西向长安去。
沂水迢迢路漫漫,此行有人帮衬也算是好事,尽管之前许稷反对千缨与练绘同行,但河南道如今并不太平,千缨一介女流,就算带了几个庶仆,真遇上什么需要出面的事,也会很麻烦。练绘姑且也算得上正人君子,在保持距离方面自有分寸。何况中间还有个樱娘牵扯着,最后思来想去只能是让千缨与练绘同时走,但各走各的,必要时帮衬一番。
送走一行人,许稷径自回客房收拾行李。王夫南走到门口恰好瞥见,惊问:“你要走吗?”
“州府随时会有事,搬去住方便些。”理由堂堂正正,但只是其一。重点是千缨走了,她没有继续留住在此处的道理。
许稷要将行李拎出门,王夫南长臂一撑,挡了她去路。许稷抬头:“行李拎着很重的,快让我出去。”
王夫南一把拿过她手中行李:“我替你拎。”
“要送我去州府吗?”
“不,就这么站一会儿吧。”王夫南极度识趣,知她决定了的事几乎都没什么好商量的余地,就索性不求她留下来,只求这么安安静静待上一会儿。
庭院中的雨悄无声息,王夫南站在门口,将许稷面前的光全部挡去,她便被罩在那阴影中。想抬手,但手却背到了身后;移开目光,瞥见窗棱上栖着的一只栗毛雀,好歹分散些注意力,心神便又定下来。
“站够了吗?”她转回头看他一眼,但对方却闭着眼充耳不闻,似乎当真很享用这安静相处的时光。
“真想将你困住啊,可却又不能。”王夫南纯情地想着,撑在门框上的手却伸过去,按住她肩头,想说甚么长篇大论,最后却只是长叹一声:“保重啊。”
“不用了,我们很快会见面。”莫名其貌说甚么保重,好像她要去天边似的。
“恩?”王夫南霍地睁开眼,“很快会见面是甚么意思?”是府里伙食太好了所以还会来蹭饭吗?以后仍可以同吃同饮的意思吗?
许稷挪开其爪,拿回行李,公事公办道:“晚上我会遣人来请,望大帅勿提前吃晚饭。”她伸手将他撇到一旁,拎着行李从小门挤出去,罔顾王夫南追问,速喊了庶仆来,匆匆忙忙就逃去州府了。
留了个大悬念就直接溜了,简直奸诈!王夫南忿忿地想。
但也不容他多想,刚接到消息称卢龙节度使弃旌节出家,幽州混乱一片,周边几镇纷纷动了念头,河北怕是要乱。
河南道紧挨着河北道,万一河北乱起来,泰宁难逃影响。他转头吩咐匆匆跑来的庶仆,令副使、支使①、判官推官及参谋等人至使府合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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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一回公廨,径直去了州狱。
褚参军被关了好些天,又历练绘之精神打压,几乎放弃希望,颓丧得要命。这日他正窝在沉甸甸的寒衾中瑟瑟发抖,走道里却响起脚步声。那脚步声越走越近,至牢门外停下来。
褚参军当是狱卒来送饭,也不高兴理会。牢饭想起来真是令人万念俱灰,他继续窝着,动也不动。
许稷抬手敲敲铁柱子,褚参军顿觉不对,翻过身抬首一瞧,见正是许稷,惊得差点从窄榻上滚下来。他这阵子深感许稷心黑手重,早知不该轻视她才对!想他顺风顺水了半辈子,今朝却栽在这强盗一样的臭小子手上,真是运道太差!
他心中既不平又害怕,见过练绘的手段,他丝毫不相信许稷的手段会仁慈到哪里去。他瞥见许稷站在那牢门外,全无凶神恶煞之感,但面色却是寡淡无波得可以。
褚参军毫无气节地噗通跪下,许稷也不拦他,却是蹲了下来:“褚参军乃沂州府不可缺之材,精于计算运筹,当然假账做得亦很漂亮。该有的证据某都已经留了,本要上报,但眼下州府缺人,某将此事压了下来,望褚参军以后勿再踏入迷途了,走太远是回不来的。”
褚参军闻言,惊讶抬头,各番心思乱涌:这话甚么意思?要重新用他吗?既往不咎?可仔细一想却并不是这回事。许稷的话分明是说“你那些作假的手段或许瞒得了旁人,但逃不过我的眼。因你尚有余热才用你,所以收起那些花招老实干活吧。”
褚参军想明白这点,忙连连称喏。
许稷起了身,忽有一狱卒哒哒哒跑来,双手奉上钥匙:“许参军!”
许稷手掌狱门开关之权,落在褚参军眼中则又是警告:既能将你放出来亦能将你再关进去。
褚参军抬手擦擦额头冷汗,忙爬起来作揖谢过。狱卒便又送来入狱前穿的公服等等,容他换完后,许稷早就离开州狱回公廨去了。
褚参军沿阶梯走上地面,被深秋细雨淋了一头,冷得搓了搓手,心叹:财权从此就彻底落入许稷手里了哪,这人可真是集权主义的典范啊。
但奇怪在于她并不热衷谋取私利,难道是为了博个好名声吗?轻利者会重名誉吗?褚参军摇摇头觉得费解,一抬首阴云沉沉,天也快黑了。
许稷遣庶仆去使府请王夫南,然他却迟迟不来。倒是庶仆先折回,报道:“大帅正与僚佐商议要务,说是一时走不开,会晚些时候再来。”
天彻底黑下来,雨声愈发大。许稷从案后起身,走到窗前朝外看,神思也随风飘入细密秋雨里。
也不知千缨在路上如何了,按说该到驿所歇下了罢?能睡得好吗?
正走神之际,吏佐忽来报:“参军,大帅——”
他还没报完,王夫南嫌他啰嗦就一脚踏进了门,大步走到许稷面前卖可怜:“从嘉我快要饿死了。”
“那走吧。”
“去哪?”
“去吃点好的,庆祝下。”
纯情王夫南轻信了许稷的话,兴高采烈上了马车,端着一张稳重脸内心却雀跃得像个稚童。
行了一段路,车子骤然停下,王夫南率先抢过伞,决定先下车给许稷撑伞。可他刚下去便又探进头来,质问:“来这做甚么?!”
许稷不回,起身弓腰下了车,也不打伞,径直走向叶宅大门。王夫南极不情愿见叶子祯,但见许稷淋雨又实在狠不下心,毫无原则地追了上去。行至堂屋门口,待开门之际,许稷道:“大帅能至此地,许某感激不尽。”说罢深深揖了一揖:“请。”
堂屋门应声打开,两人被请入,作为主人的叶子祯则抱着兔子候席多时。兔子总一脸你欠我百万贯不想理你的破样,叶子祯看着走进来的两人则是笑靥如花。
王夫南会来简直出乎他预料,本以为要老死都不相往来啦,真是小心眼!
他忙起身让了主位给王夫南,自己则甘坐于下首,又让许稷坐在对面。王夫南沉着脸入席,酒菜陆陆续续送上,他便埋头吃起来。
许稷饮了一口温酒,开门见山:“今日之宴,是为沂州回易务一事。”
“还要议吗?不是说要交给在下吗?”叶子祯问,顺带瞥了一眼王夫南:“莫非参军做不了主,还要请示泰宁观察使不成?”
王夫南算是听出门道了,许稷这是勾结了叶子祯要将回易务的权力一把抓过去!
回易务眼下属于泰宁军的军费补贴来源,贸易往来自然也由泰宁军控制,但泰宁军中实在没有经商奇才,以至于回易数额总无法令人如意。
换个人来经营吧?可他又瞧不上甚么人。叶子祯是块好材料,但又偏偏是个“讨厌”的断袖!王夫南一点也不想与他合作。
可就在他寻觅其他人选时,许稷却出手抓住了叶子祯,并要让他将回易务的财权拱手让出来。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许稷道:“回易务是为补贴军费所设,控制权理所应当归使府所有,州府不敢妄图瓜分此权。”她顿了顿,“只求使府出让部分控制权,容州府入一半本钱,倘有余利,按□□分。”
“前阵子你大动干戈收回公廨钱,便是为了让其参与市易吗?”王夫南搁下酒杯看她,“公廨钱不放高利贷,听起来是为民着想,可我为何要容你入本钱?”
“因大帅手下的回易务,非常差劲。”许稷直言不讳。
她这话简直戳中王夫南痛处,论经商理财,他完全不及面前两个人。所以这回易务在他手中,确实也开不出花来。
但许稷身为州府长官,做这种事就是在抢使府的财权。不,严格来说她是想借地种菜将利益最大化,倘若进行得顺利,对双方而言或许会是共赢。
叶子祯等了老半天,却不得王夫南答复,便道:“大帅迟迟不答难道是因记仇吗?”
“记仇?”许稷往火星上淋了一勺子油。
“哦,是因为上回……”不遗余力地继续烧吧!
“你闭嘴!”王夫南霍地站了起来。
叶子祯微笑,同时又看了一眼许稷。
作者有话要说:
叶子祯:我很清白哦,我什么没做过哦!我发誓我从没对王夫南行过非礼之事哦!
第51章 五一门前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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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南越是紧张激动,事情就越有趣。叶子祯一直按着心中秘密,但现在快压不住了,好像张口就要将王夫南的滑稽事情抖落出来,于是一脸的“我就快要说啦你赶紧答应放权!”,弄得王夫南心神烦躁。
“容你入本钱。”王夫南被逼得无法,坐下来连忙补充道:“但分成还需再议。”
“六.四竟还不满意吗?州府可是出一半本钱与人力的。常理应是五五分,但控制权在使府,这才额外让了一成给大帅。”
“分成少,州府才会有压力将总额做上来。这点不用谈了,我会与僚佐商量清楚给你答复。”
简直没法和军人谈生意,叶子祯摇摇头,饮了一口酒:“你们分完,那在下的呢?”
“让许参军从州府的份额里支给你。”
“哦?若在下掌管回易务,则必要得窜名军籍①,如此一来在下就是泰宁军的人,让州府拨给在下不大合适吧,还是应从大帅那一块拨给。”穷追不舍,就是不让使府占便宜。
王夫南简直怕了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像是提早串通好的。
他正要反驳,叶子祯却抬抬唇角看向他,满脸都是“别讲价哦,这已经是底线了,不然将你的事抖出来哦。”
王夫南闭了嘴。
一方面,此事使府并没甚么损失,回易务这块鸡肋扔到他们手里指不定还会成为肥肉块;另一方面,则完全是他信任许稷,并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许稷也深知这道理,才敢带他来。若换做是河北三镇某个节帅,她绝无可能用这个办法。
宴席结束,外面的雨仍未停。王夫南起身要走,许稷便也站了起来。
叶子祯没理由再留他二人,遂抱了兔子起身,亲自送他们出门。
王夫南走在最前面,叶子祯由仆人撑着伞走在许稷身旁。
他压低了声音与许稷告密:“十七郎有次醉酒,非拉着我的手说喜欢之类的屁话。我觉得他不错,等他清醒了就也与他坦白心迹,说‘十七郎,在下对你也有好感,可以考虑考虑 ’,但他听完却突然嫌恶我,从此记上了仇。诶——”叶子祯道:“大约是单恋某人求不得罢,你认识哪位叫卫嘉的人吗?”
还真是纯情执着得可怕!许稷连连摇头:“不认得。”
“说起卫嘉,我一个早失了音讯的表妹也叫卫嘉。”叶子祯淡淡地说,“不过也不知是生是死,我姑母或许带她一起去见姑父了罢。”
许稷并不是不知这一层关系。
她母亲正是长安城中世家女,出身名门,下嫁寒门将军,也算美人配英雄,曾传为一段佳话。而这位世家女,又正与叶子祯的父亲是从兄妹,故叶子祯应唤她一声姑母。
但她母亲出嫁时叶子祯才刚出生,之后也未怎么见过,叶子祯对这位姑母几乎算是没有印象,更别提和卫嘉有什么交集了。
可没想到这位表兄后来竟与她在一个学堂读书,由此有了一段交集,想来也是缘分。
许稷忽问:“叶五郎离开长安这么多年,还打算回去吗?”
叶子祯怀里的兔子动了动,他眸光不自在地闪烁了一下,却又淡笑道:“回去做甚么呢?有人欢迎我吗?”
当年他的遭遇虽称得上惨烈,但都过去了。长安还是不要回了吧,免得徒增伤心。
已行至门口,要送两位难得的来客离开,他也该止步了。留不住任何人,也没有甚么可真正惦记的对象。偌大庭院里晃荡不停的风和止不住的雨,就是他的人生伴侣了。
王许二人的马车哒哒哒湿漉漉地远去,夜风涌进来,仆人问:“郎君,要关门吗?”
“让风再吹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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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与王夫南一路无言,至州廨门口,王夫南却不急着下车,开口道:“若我是河北那群老家伙,早就将你推出去砍了知道吗?”
“知道。”许稷也不着急起身,自动放低姿态道:“大帅可是要指点一二?某洗耳恭听。”
王夫南瞥一眼她低下去的脑袋,忍住按她头的想法,心平气和道:“你这般行事在地方上或许行得通,但回京之后最好收一收,我知你与阉竖有仇,但与他们争权你比不过他们不要脸,小心为好。”
“某在沂州敢如此行事,是沾了大帅的光。”许稷很识相地说道,“所谓看人做事便是此理,某定谨记大帅教诲,绝不对其他人这般鲁莽。”
“看人做事,对我就是这个样子吗?”王夫南瞥她一眼,内心纯情地想,既然看人做事的话,难道不该是用美人计吗?
美人计,他闭眼想了想,陡然又睁开眼,许稷恰看着他。
被许稷这么一盯,王某人顿时心虚:“我没有想甚么。”
“没有吗?”
王夫南摇摇头。
“那大帅还有甚么要指点的吗?”
“可以换个地方指点吗?”
“某欢迎大帅到州廨坐坐。”
“可以睡在州廨吗?”
许稷霍地转过身去弓腰下了车,转眼手又伸进来抢走伞,嘱咐庶仆:“送大帅回使府。”
诶诶诶,王夫南揉揉郁结的心,又悄悄撩起帘子一角朝外偷看一眼,许稷视线却刚好转过来盯着他,他遂又慌忙将帘子放下。
许稷杵在门口目送他远去,在门口站了会儿,独自一人走进了州廨。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大半个月,之后一路晴好至寒冬,空气也变得干燥起来。叶子祯窜名入军籍,并正式执掌回易务大小事情。
沂州素与河北、淮南道都有生意。本来河北这阵子不太平,许多生意人都纷纷避开,但叶子祯却认为河北动乱物资一定紧缺,此时不赚更待何时,遂亲自去了。
进入冬季,州廨风平浪静,底下各乡县也开始重整户籍编造计帐,纷纷赶在截止时间内送到州府。许稷作为通判官,再将州计帐审核完毕,遣计使送往长安比部。
就在计使离开沂州后的第三日,许稷终于收到了从长安捎来的家书。
千缨写字不好看,太复杂的字句也不会用,但每笔每画都透着亲切,仿佛她就在眼前说话似的。
千缨说觉得长安比高密暖和多了,说长安城仍是老样子,家中除了有棵树晒死了之外也没甚么旁的变化;又说阿娘的毛病好一些了,让她不必担心;再说许山还送过野味山货来,小侄子长得特别可爱,嘴很甜会说话;最后说樱娘暂住在家中,挺好的。
其他的事她没有再提,一张纸便将所有要说的话都写尽了。许稷将那书信收起来,回了一封,又封了钱喊人送去驿站。
做完这些,她盘腿坐在门口,揉着酸痛的骨头,外面温暖的阳光就踱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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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近,千缨打算与庶仆妻出门采买些年货。可她才刚开门,练绘就到了门口。千缨知他来找樱娘,恰好她要出门又无法照看孩子,便让庶仆妻将樱娘抱来。
“对不住,老太太很想念孩子。”练绘抱过熟睡的樱娘,低声与千缨道。他还穿着公服,眼底有明显疲色,显是刚从御史台过来。
没想到御史连旬休也要熬夜做事到现在,真是辛苦哪!
千缨同情他的同时,又说:“可樱娘实在认床,在练御史家恐是睡不着的,甚么时候可以去接呢?”
樱娘忽然打了个哈欠,无意识地一掌拍在练绘脸上,她睁开眼看看他,又咯咯笑起来。练绘对她露出难得笑脸,又对千缨道:“晚些时候罢。”
千缨有些舍不得地点点头,那边庶仆妻已经在催,她便与练绘道别,顶着帷帽上了马车,还不忘撩开帘子朝外看看。
练绘站在门口却不着急走,抱着千缨看马车离开,这才转身往府里去。
东市里一派热闹繁忙景象,千缨犹豫再三还是买了酒,但因许稷不在,她买一坛就收了手,可还是觉得太贵了。不光是酒,盐的价钱也比当初离开长安时要贵上一倍,对于寻常百姓家实在是难负荷。
是因为又打仗,还是传闻说的圣人大兴土木的原因呢?千缨想不明白,她只感受到最直观的负担。
这世道将来会比现在好吗?希望会吧,千缨单纯地期盼着。
与庶仆妻又逛了些店肆,千缨见天色不早,便打算回去。车子驶出东市往平康坊去,千缨陡想起樱娘还在练宅,便让车夫改道先往练绘家去。
街鼓咚咚咚响起来,长安城渐渐入暮,抵达练绘家时,他家廊下都已点起了灯笼。
庶仆妻先下去,与门房讲了来的缘由。那门房却说练绘傍晚时有急事,一口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直奔皇城去了,所以若要将孩子抱走,得问过老夫人。
那门房说完便至宅内请示练老夫人,而庶仆妻则折回来,将门房的话转述给千缨。
千缨听她说练绘急忙忙出门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心道难不成朝中出了甚么大事吗?近来的确是有一些不大好的传闻哪!
她正愣怔之际,练宅门房忽跑了出来。他走到马车前一躬身,与千缨道:“老夫人请王娘子至府中用饭。”
“诶?”千缨愣道,“要我过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我吃吃吃吃。其实要有遽变哦,不知道诸位有没有嗅到
第52章 五二阉竖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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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缨犹豫一番,庶仆妻道:“练侍御不在府中,与老夫人见面也无甚不当之处。官家女眷之间的往来并没甚么的,娘子若打算今日将樱娘抱回去,还是应了吧。”
千缨觉得有理,遂下车随门房进了练宅。宅子不大,但胜在精致齐整,庭院里的花木也打理得恰到好处,看得出主人的雅趣。
因无风,廊下灯笼动也不动,只安静亮着。再往前走,便听得孩子的嬉笑声传来,很是悦耳。
樱娘是个机灵的孩子,该装傻装傻,该卖可怜就卖可怜,见人不高兴就温温软软凑上来安慰,很会讨人喜欢。
练绘久未成家,练老夫人在冷冷清清的宅中无人陪伴,难免孤独。这小娃嘴甜懂事,给了她很大慰藉。可练绘却与她说这孩子是路上收养的,且格外黏许参军家的娘子,不能住在府里,只能旬假时带来看看。
老夫人一听自然失落,就想见见这位许参军家的王娘子,然一直寻不到机会。今日闻得王娘子到府里来抱孩子,趁练绘不在家,就赶紧请她进来谈一谈。
老夫人忙让庶仆多备了碗筷,坐在堂屋中焦急等着。
千缨内心略是忐忑,行至门口脱掉重台履,走进去行了一礼,抬首却见练老夫人慈眉善目,看起来似乎不是难说话的人。樱娘见她来了,赶紧黏上去,“阿娘阿娘”喊得分外顺口。
练老夫人瞅着很是羡慕,见她们“母女”二人这般亲近,早想好的措辞却是难说出口。诶,要怎么才能将小娃留下嘛?!这算甚么事哪,小娃到这里来喊祖母,回到王宅又要喊韦氏祖母,且小娃喊的阿娘还是别人家的娘子。
练老夫人暂压下这些念头,忙招呼千缨用饭。千缨吃得极谨慎,规规矩矩不敢造次,落在练老夫人眼中便又格外讨喜。想这样一个门阀世家的娘子,长相文雅,行事又有分寸,对路上捡来的孩子都能这样好便意味着心地善良,真是好人选哪,可惜……
怎么就成许参军的夫人了?
听说那许参军年纪还比她小上三岁,且头发都已白了,瘦瘦小小实在没有男儿气概。眼下虽仕途前景还不错,但还是比不上她练家的男儿嘛!
倘若那许参军在外勾搭了甚么花花草草,回来想要与王娘子和离,那就太好了。练老夫人越想越没边际,等她察觉过来自己都吓了一跳,遂欲盖弥彰地同千缨微笑道:“老身常年抱恙,不便出门,更无交际,难免有招呼不周之处,还望王娘子勿往心里去。”顿了顿又说:“许参军沂州那边的任期还有两三年罢?”
“老夫人客气了。”千缨回说,“拙夫今秋赴任,按说要满三年,但眼下时局不定,诸事便不好说。”
最好不要回来了……老夫人不切实际地想着,但又觉这念头可恶,忙压下去。
单纯的千缨全然不知眼前这面带微笑分外和蔼的老人家,竟想了那么长远的事。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千缨终于开口与老夫人提要将樱娘带回去之事。练老夫人一脸舍不得,最终厚着脸皮道:“王娘子,可否让樱娘今晚宿在这里?”
千缨微笑,却是低头问樱娘:“樱娘呢?若想宿在这里,阿娘就先走了。”
“儿要与阿娘回去……”樱娘毫不犹豫抱住千缨的腿,“改日会来看祖母的。”这几个月她被教得很会说话,虽还有些含混,但与刚开始比起来已好得多。
老夫人甚是气馁,想想却也情有可原,毕竟小娃与王娘子相处的时间更长也更亲密。
她暗叹一声,摸过拐杖要起身相送。千缨忙道:“请老夫人留步。”说着将樱娘抱起来,躬身行礼正要往外去,然外面却骤然响起杂沓脚步声,庶仆惊慌失措地跑了来:“来了几位神策军,将门给堵了……”
“啊?”千缨低呼出声,樱娘吓得赶紧搂住了她脖子。千缨也算见过大风浪,镇定问道:“说为何而来了吗?”
庶仆愁眉苦脸回:“个个凶神恶煞,问甚么都不说!”
老夫人显也有些慌神,千缨看她一眼,将樱娘托付给老夫人,径直就往门口去。
让她一个女眷出面不好罢!老夫人想拦,可千缨全然不惧地大步走了去,她腿脚不好实在是追不上。
千缨至门口瞥见庶仆妻还在外面等她,庶仆妻眼尖也看见她,连忙跑了来,可却被守在门口的神策军伸刀拦住。庶仆妻道:“这是我家娘子啊,只是来做客罢了。”
“吾等奉命行事,门内之人皆不可外出,请回吧。”神策军冷冰冰道。
庶仆妻一脸焦急,倘若不是她劝,千缨便不会进去吃饭,便也不至于被困了。然千缨却迅速与她使了个眼色,庶仆妻瞬时明白过来,二话不说先回去报信了。
千缨被困练宅,安抚了老夫人的情绪,拿了木玩偶给樱娘,自己则坐于一旁心不在焉。她总有些不大好的预感,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而宅门被堵,也可能不单单是因为练绘出了甚么事。因她知道,神策军只出动四五个人,便是很可疑的事。
就在她毫无头绪胡思乱想之际,禁苑内却已是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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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自上月末罢朝至今,宫城内外皆有秘闻称圣人顽疾复发,恐是难愈,一下子群臣惶恐。然前日圣人却又于延英殿召见河北道裴节帅,谣言便不攻自破。
裴节帅与群臣道,圣人不过龙体略欠安,并无大碍,群臣便纷纷放下心来。然今日及暮,却有消息传来,称圣人病危,召群臣入东内听旨。
宰相以下五品以上等京官纷纷赶往东内中和殿,天色已黑尽,然殿门外却是神策大军层层把守,诸臣无法入内。
赵相公正要上前,却被左神策中尉陈闵志倏地拦住:“相公且慢!”
“圣人令吾等前来听旨,难道眼下不是时候吗?”
陈闵志一张臭脸,不耐烦道:“没错,不是时候。”
神策军乃是北衙禁军,其最高领导者不是大将,却是护军中尉,而神策军中尉都由宦官领任,陈闵志等阉党由此把持北衙军权,很是嚣张。
群臣对这群阉竖积怨已久,怒气正上来时,内侍马承元霍地走出中和殿门,后面哗啦啦跟了一群小宦官。
“跪——”马承元扫了一眼,底下乌压压一片,甚么紫袍绯袍金银鱼袋,在昏昧宫灯照耀下,糊成一片诡异的色彩。群臣闻言纷纷撩袍跪下,当是听旨。
然马承元张口就道:“陛下近来深信方士之药,服丹半年有余,今近酉时,服完丹药忽不省人事,尚药奉御及诸位御医救治无效,方才已是宾天!”
群臣大哗,已有人站起来要往殿门口冲,神策军上前就粗暴相拦。
马承元视若未见,阴阳怪气继续念下去:“幸陛下留有遗诏,命太子嗣位,即日正位!”
是人都知道新太子尚幼,若非阉竖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旧太子魏王也不会被废。群臣一直酝酿着要将魏王推回储君之位,然阉党却弄了一出皇帝暴崩、留遗诏立新君的戏码来!
倘若小太子一继位,阉党把持住小太子,其势更不可挡,朝中天幕再无明时也!
赵相公率先起了身,神策中尉陈闵志拔剑直接指了过去:“相公可是对遗诏不满?可是有谋逆之心?”
“说陛下暴崩是服食丹药所致,实情确如此吗?!”御史中丞瞪目高问,并咄咄道:“乃是尔等阉竖杀害了陛下!尔等阉竖!”
陈闵志挥剑就要刺过去,马承元却收了所谓遗诏,阴阳怪气道:“中尉慢着!”
陈闵志收回剑,忽冷笑一声:“陛下.体恤诸位,怕诸位大半夜到这地方来了家人无人照看,特遣派神策军至诸君家中护卫,还望诸君不要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群臣皆被闷了一拳,有所准备的还好,全无准备的这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阉党这话的意思是哪门子的好意,分明就是威胁!言下之意便是“倘若你们不服,就让你们的无辜家眷一道去死吧!”
练绘正要起身,赵相公忽按住了他的肩。
赵相公到底沉得住气,阉党盘踞牢固,眼下硬碰硬抗争反而是给阉竖送定罪贬官的理由,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众人见赵相公再次伏了下来,瞬时都安分了许多。
练绘一直被赵相公按着不得出头,他趁陈闵志不注意时压低了声音与赵相公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护魏王之周全。若下官猜得无错,阉党定会对魏王动手。”
倘若群臣认定的储君被阉党杀死,那他们就真连最后的牌也失了。
“魏王离京已近一月,眼下应抵河南道。倘若再往北,便是彻底入了贼穴!”
河北藩镇正乱,河北节帅又多与阉竖有牵扯,倘若宦官以“不幸卷入战乱丧于途”借口杀死魏王,就真是给人吃哑巴亏!
练绘低着头续道:“应速发信至泰宁王夫南,要拦下魏王!”
他话才刚完,眼尖的马承元狠狠挑眉,厉声道:“练侍御可是有不满吗?!”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练绘又来给我找麻烦了!!好烦哪我只想和嘉嘉吃饭!!
第53章 五三计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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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承元忽然变脸,像是要拿人开刀,群臣纷纷倒吸冷气,不敢再做声。
腊月夜晚本来就冷,偏偏风又大,一干人等硬是在东内中和殿外跪了一宿,到天蒙蒙亮时,马承元才允几位紫袍相公进殿,并委与尚书省速筹办储君即位典礼及国丧事宜。
冷霜覆地,地砖冰凉,诸臣膝盖都快废了。天边一轮昏日迷迷糊糊地升上来,像被蒙了一层雾。那微弱的光从东边一点点爬上来,简直毫无温度。几位紫袍相公自中和殿内出来,礼部几位属官已是捧着一件件敛衣送进去了。
帝王丧事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手忙脚乱,因帝王们几乎一早都安排好了自己身后事。年纪轻轻就为自己修建陵墓,准备大小敛衣、梓宫等等,真到了一命呜呼的时候,重要的东西几乎都已置办好,丧事反而能有条不紊地办下来。
与帝王丧事相伴的,往往就是新君的正位之礼。本朝通常会在丧事完毕之后再行新君登基礼,但也有怕局势不稳会生枝节的时候,新君便会在先帝发丧前就匆匆忙忙即位。
一个终结,一个开始,这两件帝国大事挤在一块,最心烦身累的便是尚书省礼部官员无疑。众臣哪怕都被放了回去,礼部官员却只能打起精神往来于禁苑与皇城之间,熬上几个不眠不休的日子。
腊月要走到头,元月在即。本是欢欢喜喜过年之际,长安百姓却只好收敛了心思,凄凄惨惨地挨过这国丧期。
练绘未能及时回家,而是被抓了进去盘问。
马承元到底还是追究了那晚几个出头鸟。冒头的御史中丞已是个老人家了,也被逮进去好一番审问,无非是些甚么莫须有的谋逆之心。
心这种东西怎么证明呢?正因无法证明,这污水才能随便泼。
御史中丞眼看自己将要被贬,却很是凛然。大约是对这朝局失望,遂对被困隔壁狱房的练绘嘱托了许多事,又说自己孑然一身已无所谓生死,最后“咚”的一声,撞死了。
这位年近七旬,晚年丧子又丧偶的老人家,一生清正,最后却以这样激烈的方式自绝了人世。
纵然看多了生死的练绘,此时却只能抿紧唇闭上了眼。
起初入宦海,不过是想给母亲更好的生活、想要光耀练家门庭,但这舟越行越远,见过更多海风海浪,心中便不仅仅是那些最初的期许了。
这世上能凭一己之力能改变的事太少,但有同行共梦者,便奢求真的能改变甚么。
帝国躯体上遍布的蛀虫能清得干净吗?血脉拥堵之处又能否疏通呢?能再回往日盛景吗?
练绘缓缓睁开眼,微弱的光从小窗蹑足而入,一支小小的藤花在这冬日里迎着凌冽的风盛放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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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缨被困练府好几日,这天神策军终于撤走,千缨赶忙带了樱娘要回去,然又不大放心练老夫人,知她焦急无奈,临走前便安慰道:“既然神策军已撤走,应是没甚么大事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晚辈会替老夫人打探一番练侍御景况的。”
练老夫人本来身体就虚,被这一吓就更是不好,若不是这几日有千缨和樱娘在,她怕是也撑不过来了。听得千缨这样说,她病病弱弱点点头,抓住千缨的手久久不放,眼中全是重托。
千缨深吸一口气,待她松了手,深深行了一礼,遂领着樱娘回去了。她母亲韦氏听说她被困练府,也是好一阵着急,这下看女儿平安归来,这才放下心。
“你可万不要出门了,眼下局势很是吓人哪。圣人宾天那晚,我们家外面也守了一群神策军呢,吓死了。”韦氏让她在家待着,但千缨哪里待得住。她答应了练老夫人的事,总归要做到,于是翻出许稷的男装换上,从后门悄悄出去打探消息。
京中一片人心惶惶,圣人宾天的消息传下去,诸道诸州乃至各方镇,一时间都人心动荡,个别与朝中阉党的联系也愈发密切起来。
王夫南收到急报这一日,许稷恰好从沂河回来。
她亲自带人对沂河通往运河的道路进行勘测绘图,并详细做了工事预算,正要呈至使府给王夫南过目,王夫南却于使府中愁眉不展。
圣人宾天的消息传来,同时抵达的是尚书省发来的急报,让他务必阻拦魏王入河北。
许稷进使府时,王夫南正传令至各驿所,一得魏王消息,便即刻将其请到使府来。
吏佐得令纷纷退下,许稷也走到了门口。王夫南抬首看见她,许稷则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才脱掉靴子步入屋内。
王夫南未起身,屏退左右,指了对面的位置令她坐。许稷瞥见他面前急报,也不言声,只将手中预算簿递了过去:“请大帅过目。”
王夫南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盯着许稷看了好久,这家伙一走就是好些天,一看就是没吃好睡好,看起来真是潦倒。
“从沂河直接过来的吗?”
“是。”
“圣人宾天的消息知道了?”
“知道。”
“你还挺灵通。”王夫南掩住面前急报,叹气道:“去洗把脸,再吃口饭吧。”
许稷确已感到饥饿。千缨走后她过得简直一塌糊涂,州廨到处冷冰冰,从沂河回来竟不自觉地就直接来了使府,好像这里有一团温暖火焰,可以驱散她长久以来的疲惫与寒冷。
真是贪心哪。
她起身去洗了把脸,重新系好幞头,折回堂屋,热腾腾的饭菜已在等着她。
天色渐渐黯下来,案前一盏灯温温亮着。许稷埋头吃饭,内心则思量着如何开口说这段时日探听到的一些事。
王夫南也不饿,只坐在另一张案前看她吃。
然这温馨气氛却未能持久,吏佐忽至门口,咚咚咚敲响了门。王夫南陡回神应了一声,吏佐便入内将一张字条递于王夫南。
王夫南拆开字条陡然蹙眉,许稷抬头:“怎么了?”
吏佐道:“大青山有匪人称现已抓得魏王,要大帅今晚亲自带钱货去领人,不然就……”
“就这区区一张字条?”王夫南抬头,“骗鬼呢。”
吏佐“哦”了一声,忙又双手递上一腰牌及一块衣料。
许稷眼尖认出那腰牌及衣料应是魏王所用,如此说来,魏王倒真有可能在他们手上。不过——
许稷看一眼那吏佐:“你先下去吧。”
王夫南看着那腰牌与衣料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倘若魏王因这种缘故遭遇不测,他哪头都不好交代。
群臣虽内存争斗,但一旦站到宦官的对立面,他们便又合一个整体。魏王是朝臣对抗阉党势力的希望,万一他保不住魏王,则无法于朝臣前立足;且乐得弄死魏王的宦官,也可将脏水泼到他头上,反而怪他保护不力令魏王死于贼人之手。
所以,魏王不能死,尤其不能死于匪贼之手。
他正要起身,许稷却霍地走过来按住了他的肩:“不要去。”
“甚么意思?”
“下官认为其中必定有鬼。”许稷坚定地说,“大青山一带,如今根本没有匪贼窝点。”
“没有吗?”
“没有。”她上任后特意盘查了解过境内匪类据点,大青山一带几年之前是有一群土匪,但后起内讧,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如今根本没有人。
“或是临时聚集呢?”
“那就更不对了。”许稷看着他道,“大帅今日收到急报,下午才将寻魏王消息的命令发出去,这才多少时候就收到了匪贼绑人通知,难道不会太巧了吗?”
“你是怀疑——”王夫南微眯了眼,“使府有奸细?”
许稷颔首,王夫南不语。使府有奸细一事,他早有怀疑,但却一直抓不住把柄。
许稷见他不说话,又道:“匪贼圈定了时间,并点名要让大帅去,怎么看都像是调虎离山之计。眼下要紧关头,大帅擅自离开,倘若使府出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的担忧王夫南岂能料不到?
于是他道:“倘若按照你的思路来,使府中现有奸细,那更无法遣人替我去。一来他们会知道我没去,二来,眼下使府中的人并没有什么我能信得过。”
“副使也信不过吗?”
“信不过。”
“那下官去。”
“开什么玩笑!”王夫南起身走到案旁,居高临下阻止她这种疯狂的念头。
“大帅不必担心下官与你身形差太多会被看出端倪,下官自有办法,只需借大帅一身盔甲即可。”许稷仍不死心。
王夫南霍地抓住她双肩:“给我好好待着。”他说罢松了手就要往外去,许稷却冲过去抱住了他。
王夫南从被试过被人从后边抱着,且对方还是许稷!
他不由身子一僵,然许稷却在他愣神之际,迅速抽了他的蹀躞带1,往上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屈膝给了他狠狠一击。王夫南全未料到许稷会做出此事来,痛得龇牙咧嘴之际正要发问,许稷却猛将他反压在地,不知哪来的滔天气力将他的手反捆住。
她下手极狠,王夫南到这会儿却还当她在开玩笑,妄图以言语说服她。然许稷却利利索索收拾完,起身对他鞠了个躬。
“你玩真的!”
“没错。”许稷径直走向屏风后挂着的那沉甸甸的盔甲,将其收进包袱内,又走到王夫南面前,再鞠了次躬:“若大帅不想看我因‘以下犯上’、‘妄图谋逆’这种罪名被抓起来,就请等我走了之后再喊人。”
王夫南拿她简直没有办法,许稷别开脸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但她想了想,却仍是走上前,俯身郑重地抱了下他,铿锵道:“大帅请务必守好使府,下官会活着回来的。”
言罢再一鞠躬,抱着包袱就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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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五四夺其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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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南费力解开蹀躞带,将亲信庶仆喊进来。
庶仆见到他吓了一跳:“大帅方才不是与许参军一道出去了吗?某问大帅做甚么去,大帅还不理我哩!还是许参军说大帅要去剿匪,某才知道……”
他啰啰嗦嗦还没说完就被王夫南打断。
许稷这家伙一定喊了自己的副将扮作他,实在恶劣。
王夫南道:“在这见到我一事对谁都别说,让周指挥使带人去大青山支援,倘若真有什么不可控的事,让他别管甚么人质不人质,一定要将许参军带回来。”
庶仆吓得点点头,赶紧往外去。
而许稷这时早带着两队二十旗的兵力离了临沂,直奔大青山。这队人中多为州镇官健兵,几乎都是许稷亲信,平日个个皆训练有素,精兵是也。
一路马不停蹄,逼近大青山速度却放慢下来。
许稷将地图铺开,熟悉地形的副将持火把伸过去,道:“还有五里地,往这边行就是大青山主峰下的坳谷,这坳谷里很可能有埋伏,参军要避开这里绕道上山吗?”
“大青山虽高不到千米,但东梁山岩却十分陡峭,这里设防很难,倘若他们也是初来乍到,就更容易忽视东梁的防御布局。”许稷抬首看向一队长官,“卢列校。”
“在!”
“率一队从东梁上山,注意勘路,确保不会中埋伏。以三声响箭为令,闻之则往上合围,若未闻则及时撤退。”她说完将撤退路线又重复了一遍,再问:“明白吗?”
“喏!”
“二队跟我去峰下坳谷。”她说完收起地图,“敌人定不是甚么山匪,所以多加小心。我们今日目的是为救魏王,倘若确定魏王不在这里就立刻撤,不要在这里和他们硬拼,明白吗?”
众人齐声称喏,一队得令,卢列校便带着二百五十人绕小路往大青山东梁方向去。而许稷则带了二队一众便衣骑兵向坳谷缓行。
行了两里路,众人纷纷下马,二到五旗(一旗二十五人)分散埋伏,许稷与副将带一旗前去勘路,没想一路竟根本没有所谓埋伏。
不远处可见哨岗,且都与他们一样穿的乱七八糟的便服,贸一看还真像是土匪。
许稷观察了好一阵,打手势告诉副将,令他即刻回去转告二队诸旗,让二旗留原地哨岗待命,三四旗则往南边哨岗待命,五旗往北边浅河处待命。副将得了信号及行动约定,便猫着腰悄悄折了回去。
许稷身后几个兵纷纷屏气不敢出声,许稷右手忽伸向北方,做了个迂回的手势,并通知其中一伍长带俩人往那边去。
那伍长瞥见岗哨那少了个人顿时明白过来,带了手下两人就往北边去。
往北荒凉无人,只有一条浅河,那哨兵离开岗哨到那边去大解。他正解到舒爽之际,连屁股也没擦,就被忽然冲过来的二人按倒在地。
“干么——”
“闭嘴!”一士兵捂住其嘴,那边伍长赶紧佯作犬吠声,汪了几声后,许稷猫腰跑了过来。
许稷道:“问他口令。”
“将暗号说出来,放你一条生路。”
那被捂住嘴的哨兵拼命摇头。
“何必呢?”许稷在他面前蹲下来,“这世道混口饭吃而已,这么义气谁在乎你?”
哨兵想想,点点头。
士兵倏地松开手,那哨兵就道:“猪是谁杀的?关二爷!”
许稷霍地起身,一脸无情:“满嘴谎话,杀了他!”
伍长拔刀就扎下去,那哨兵惊叫一声显是吓坏,实话便脱口而出:“今晚吃甚么?今晚不吃鸡!”
“土鳖!”伍长起身,将哨兵留给士兵处理,跟着许稷就往回走。
“参军怎知道他头一个是谎话?”、“吓吓他而已,那种人不到真正临死关头基本没实话。”
哨岗那边似听到了方才的尖叫声,已经有了动静,许稷回头看一眼伍长,伍长便倏忽止住了步子往后撤。
就在这时,许稷高喊道:“有人,河对面有人!”
她话音刚落,便见浅河对面纷纷亮起火把。岗哨那边一众人闻得动静,一个个速往这边奔来。许稷捂住肚子猫着腰,撞上迎面跑来的哨兵:“你往里跑甚么?你不去打啊!”
一片黯光中,连人脸都瞧不清,许稷只管瞎说:“你们都往这跑,总得有人回去汇报敌情罢!哎哎哎肚子疼得要命,我去了!”她言罢就一阵狂奔,至入口处,却仍有人把守。
“做甚么的?!”
“报告军情!”
那人打量她一番,却仍是报出了口令:“今晚吃甚么?”
“今晚不吃鸡!”
那人略有疑惑,却仍旧放行。行营中以口令辨别身份,尤其在这种临时组建的队伍理,不可能个个都互相认识,只能靠询问口令来辨别对方是否为自己人。
许稷前脚刚进去,后脚就涌上来十几个兵,速将守卫弄死拖走换了一拨自己人,其余人则跟着许稷往里走。
一路遭遇口令盘问数次,许稷面不改色往山上行。
而这时主营内进进出出皆是报信的:
“大将不好啦!南边也打起来了!”
“坳谷竟也来了兵!正往这边投火石呢!”
一时间调兵集合,山中乱糟糟。“真是乌合之众。”跟在许稷身后的伍长暗想着嗤了一声。
许稷带兵继续往前走,至一拐弯处却忽被人喊住:“你谁啊?往哪去啊?”
许稷转过身煞有介事道:“三面都打起来了,眼下只有东边能逃,大将让我去将魏王带走。”
“带魏王走?”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哪有甚么魏王?你他娘的到底是谁!”
许稷一看被识破,手腕微微一抬,伍长及士兵即转瞬拔刀朝那人砍去。
顷刻,血溅了她一身,许稷抬手抹了下脸,转过身嘱咐:“处理掉。”伍长及时跟上来:“听那人话,魏王似乎当真不在这里,眼下可是要放信号撤?”
许稷却不下令,只算了下时间就继续前行,且步子越来越快。
她行得实在光明正大,口令对答如流,问做甚么全是回“有重要敌情向大将报告”。倘若有人说只能转告不让她继续往里去,就是被狠狠一瞪:“你有甚么资格转告?”
因一身血污且实在太霸道,识相的小卒只当这人是甚么不得了的长官,便只好后退。倘若遇见不识相的,二话不说直接砍。
身后一群兵也是个个像螃蟹,就这么一路横行到了主营外。
许稷深吸一口气,对主营外的守将报出了队伍代号,又对了口令,抬起手被简单搜了身,竟堂而皇之入了主营,之后深深一揖:“大将!”
那所谓大将正烦着,头也不抬一下:“有屁快放!”
许稷瞥了眼他两边杵着的小卒,其中一小卒盯着她的花白头发仔细想了想,指了许稷忽尖叫起来:“大将!某记得这次将校当中似乎没有这人哪!”
“怎会没有呢?你再看看!”许稷向前两步,拎过炉上滚烫开水就冲过去,对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踩到了案上,抬手就往下倒开水,那大将嗷嗷大叫往后一避,许稷将铜壶直接砸了过去,那俩小卒正要抓她时,伍长终于带兵冲入。
大将头脸烫得几乎疼昏过去,倒在一旁抽气。
许稷往后一退,寡着脸道:“魏王在哪?”
“带着往、往东边撤了……”小卒支支吾吾道。
“你们是谁的兵?为何伪装成土匪?可是与泰宁使府里的人有干系?”许稷一连串发问,那小卒哭着摇头:“不知道啊不知道啊。”
“参军,依我看应是河北的兵。方才一路上来你听出那口音没有?”
“河北……”许稷恍然转过身,“通知一队逮住东梁一切可疑人等,协助二队诸旗收尾,你们几个跟我速回临沂。”
此时夜已深,匆匆忙忙下了山,却有大队人马围了大青山,正是周指挥使所领牙兵。
周指挥使忙与许稷道出缘由,却遭许稷怒斥:“简直胡闹!使府正是用人之际,让你带这么多人出来不是给人钻空子吗!”
周指挥使被她吓到,却说:“怎么是用人之际?”
“有人要作乱!”
“甚么?”
“河北兵都逼境了!我说前阵子怎么会有那么多流民,全是河北兵……”许稷这时不光是失察的自责,更多是控制不住的焦虑。
大青山这儿全是些废物,就是用来调虎离山用的。他们本意是要将王夫南和精锐骗出来,随后里应外合占领使府,攻占牙城,夺得泰宁地盘,吃下这块沃土。
许稷骑上马狂奔回临沂,周指挥使亦领兵去救。
可惜,此时牙城已是大乱。
副使变节,勾结外兵叛府,罗城洞开,气势汹汹往内杀进子城,王夫南率亲兵抵抗,子城内是一场激战,血染夜幕。
僚佐不是逃就是死,拼到最后敌伤一千自损了八百,纷纷去捉变节副使时,王夫南后肩已经受了重伤。
他也只是抬手抹了下脸上的血,转过身就往牙城走。
然他刚走进夹城,暗中却忽有人扑过来,杀了他个措手不及,刀也被打落在地。
好在他反应算快,倏忽将对方反压,死死扣住对方咽喉。
借着夹城中一片黯光,他辨清楚了那张脸,正是他泰宁府的副使。就在这一思一念之间,副使亦抬手往上掐住他脖颈,并吼了一声,迅疾翻身又将王夫南反压下去。
王夫南死死掐住他喉咙,副使骤然腾手,匕首一亮就朝下扎去,王夫南霍地一偏头,刚避开这匕首,那匕尖便又朝他咽喉扎去。王夫南伸手握住那刀锋,上身侧偏,额角青筋暴起,血珠子不断往颈口滴,他猛吸一口气,后肩的伤使他气力和耐力锐减,咬着牙似乎也抗不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闻得马蹄声传来。
那马蹄踏血,越过尸体,迎着蕴满血腥气的风,穿过罗城子城,朝他奔来。
与那声音一道逼近的,还有一支钢头弩箭,箭头几乎是转瞬间就穿透了副使的胸膛。
握着那匕首的手顿时失了气力,副使沉沉压下来,王夫南差点呕出血来。
他睁眼看天,夜幕将要撤回,曙光将至,但风却不停,吹得他一句话也不想说。
马蹄声在他耳旁停下,许稷翻身下马将副使翻到一旁,将他拖起来。
两个人几乎都面目模糊,血与汗混杂,头发乱蓬蓬,身上衣裳也不再齐整干净。王夫南抿紧了唇一言不发,他几乎耗尽了力气,就只这样看着许稷。
此时只能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许稷面上毫无波澜,最终只闭了闭眼,将手掌按在他肩头伤处,手臂收紧,沉默地拥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使府守住了,我也活着回来了,你看我都是说到做到的。王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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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号很乱的情况下,只能用口令,在古代也称作将军令。
军中口令,一般是由最高指挥官在最后时刻颁布,而由其亲信近卫系统的官员逐次传达下去。从此在口令有效期内,可视为身份辨别的标志。
为什么要口令?
据说是“战斗中如果双方列阵,那么依靠阵营的位置即可知道其归属,但是事实上战斗一展开,往往陷入混战,大将可能还能依靠旗号辨识,但是小卒间若非如日本武士那样背后插认旗,否则猝然相遇,即无法识别,只能靠问对方口令,知道的是自己人,不知道的就是敌人,杀了再说。”
比如说,曹操就用过“鸡肋”的口令,又比如官渡之战中,曹操的许攸之助突袭了乌巢导致曹军的胜利,偷袭部队打着袁军的旗号,顺利到达乌巢而未被识破,可以肯定也同时获得了袁军口令的。
第55章 五五多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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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实在是太冷了。
混沌不清的风涌进夹城,一呼一吸间,胸腔里尽是汹涌血气。许稷按着那冷硬甲衣,手心的血也渐渐转冷,她几乎感受不到他心脏的跳动,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只察觉到沉甸甸的疲惫压在她肩头。
不要死,振作一点。
她想撑他起来,却根本挪不动,几次努力尽是徒劳。
好在有小卒及时赶到,将已经昏迷的王夫南抬进牙城,又速去喊郎中来诊治。
夹城内又只剩了许稷一个人,她走去牵了马,手握缰绳站在那血途中,想起一些事,那些她在母亲小札里读到的,大意是说人命比想象中坚强,却也比预料中脆弱。坚强在于不知它何时会爆发出怎样的能量;脆弱在于太容易消逝,像手中握着的一根丝线,稍不留神就滑走了,想抓却再也抓不到。
而她写下这些的时候,父亲已经失去了音讯。
抓不住会怎样呢?许稷没有继续往下想。
她看向牙城的入口,对早消失在视线里的王夫南几不可闻说了一声“谢谢你还活着”,之后就转过身,牵马离开了夹城。
天边渐渐有了光亮,前面的叛乱还未结束,都指挥使领着牙兵收尾,将还活着的叛军敌军统统抓了起来。
看样子似乎赢得了卫城的胜利,实际上却输得十分惨烈。许稷有生以来第一次从这样的场景中徒步走过,消失的鲜活的生命,因为立场与利益血战到死,有真正的对错吗?她尽管有片刻迷惘,却还是要往前走下去。
因泰宁使府多位僚佐被杀,王夫南又重伤卧床,使府一时间缺人带领,都指挥使便将许稷请了回来,这时许稷已接连三天没睡了。
她见缝插针在马车里眯了会儿,到了使府便跳下车,由牙兵领着往里去。
与都指挥使及判官一道将这两日所查情况梳理了一遍,许稷将纲要递给支使:“按这个起草上报文书,之后拿给我。”
她疲惫不堪,走出门又问都指挥使:“大帅醒了吗?”
都指挥使摇头:“血止住了,脉搏也还好,但就是醒不过来。某觉得大帅很沮丧,说实话前几日那样的状况,在他眼里其实已算惨败。但当时那景况,除了硬拼还有甚么其他办法?难道将使府拱手让给河北痞子吗?”
许稷抬手按住隐隐胀疼的额角:“知道了,我去看一看。”
她低着头大步行去王夫南寝屋,庶仆赶忙退下,只留他二人。许稷坐在榻前胡凳上,等了一会儿,后来熬不住,于是手撑额头闭目睡。支离梦境像破碎铃声,细细杂杂叮叮铛铛,让人更累。
天暗下来,最后连可怜暮光也一点点撤走,屋子便沉入了无边际的黑暗当中。
王夫南先醒了过来,试图翻动身体,却隐约看见坐在胡凳上的一个人:“从嘉……”
声音低哑,却仍将许稷唤醒。
许稷猛地坐正看过去:“醒了?”随即又起身走过去,在床侧坐下,自然而然地端过案上茶碗,舀了一小勺水递过去:“不管冷热,先将就着饮一口吧。”
王夫南将那水饮下,许稷便要去点灯,可王夫南却伸手按住她手腕:“谢谢你。”
“在高密时你也救过我与千缨,就当是还人情了。”她轻描淡写说着,又迅速岔开话题:“这几日我已大约查了个明白。河北眼下一团糟,叛军逃兵无数,原魏博及横海几个失势牙将带散兵南下,一路招讨流民匪贼,与泰宁副使勾结,打算将泰宁府吃下,所以才有了那晚的兵变。”
她毫不避讳接着道:“眼下的结果是,使府损失惨重,僚佐起码被杀了一半,至于士卒损失则更严重。善后工作很麻烦,抚慰金这笔开销就令人焦头烂额,州府不可能替你支这笔钱,希望你尽快处理。”没有一句安慰,有的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魏王呢?”
“安全。”
尽管许稷言简意赅,没有多加解释说明,却无端值得相信。
她做事比预想中要可靠得多。
许稷忽不再说话,她伸手端过案上茶碗,将余下冷水一饮而尽,随即低了头。
因身处暗中不必在意自己及对方的表情,她开口道:“这次使府遭遇不测,某有失职之处,某将来必会多加注意入城可疑人员,确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当然大帅也有失职之处,倘若能及时发现副使的变节心思,恐也不会酿此悲剧。”
都有失职,都需要反省。但眼下状况已是既定事实,只一味追责并无太大意义,路还是要想办法走下去。
她说话的口吻越变越官方,每到这时,就像是要离他远去。
王夫南甚至都做好了她起身离开的心理准备,可她却忽然侧过身,对他说:“今日是除夕,新年要来了,这个年似乎会很艰难,大帅做好准备了吗?”
王夫南这才察觉她握住了自己的手,那只手不大,也不甚温暖,却也有力。
是鼓励。
王夫南点点头,觉得她说完最后的话当真要走了,可她却没有,反是忽然俯身将头埋了下来。
他一愣,才想起来她是学许久之前的自己。
那时在高密,他也是这么将头埋在她肩窝,渴望能暂时安放长久以来的疲惫,想要获取一点点力量。
许稷很累了,方才撑着说完那些话,脑子早已混混沌沌。
她快撑不住了,想寻个温暖可靠的地方睡上一觉,王夫南这里就是个现成的好地方。
“从嘉?”
“别说话,我头太沉了,就借地方睡一会儿。” 她做得比王夫南更无赖更随心所欲,像个四处留情的风流官人,丝毫不将这样的亲近放在心上。
除夕没有热汤饭,也没有家人围炉夜谈的温馨,两个身在沂州的异乡人却只能以这种疲惫又奇怪的方式熬过去。
尽管许稷睡得毫不在意,但她仍然避开了他伤处的那侧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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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即位,改元并大赦天下,又赐钱予左右神策军,每人百缗。
然魏王却失踪了。
失踪的说法很是微妙,既不是一定还活着,也不是已经死了。
留了个大余地,却分明是躲入了无人可寻的暗处。
朝野皆为之唏嘘,阉党则烦得要命,到底死了没有呢?
不知道,无可查。
有人说死在了大青山东梁那场混战里,有人又说看他往北边跑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而该谣言的始作俑者许稷,这时正忙着和泰宁使府回易务分利钱。叶子祯替回易务发了一笔横财,顺利从河北折回,不由沾沾自喜,坐在公房里想要向许稷邀功。
结果等了半天,许稷却一句表扬的话都不说。叶子祯像个孩子似的坐到她面前,按住她的算盘道:“你不能夸夸我吗?”
“你是小孩子吗?”
叶子祯点点头,并将手一伸,袖子一捋,展示一条刀疤:“看到没,差点丢了条胳膊回来,河北人太狠了。说起来,朝廷是打算彻底放弃河北了吗?”
“不是朝廷想放弃,是不得不。”许稷继续算账,“连年战事灾荒已将国库耗尽,如今财政紧迫,馈运困难,想讨伐也没这力气,只会喊边上的方镇帮着揍。可哪个方镇这么好心?个个都自保心重得要命,没好处谁愿意蹚浑水。”
“倒是有理。不过——”叶子祯忧虑地皱皱俊眉,“河北这种斗法,最后还是我们倒霉啊。挨这么近,到头来免不了被揍。我听说使府损失惨重,正是被那帮河北痞子搞的,他们能来一次,就会来第二次啊。到那时怎么办?如今使府的兵力恐怕远不如之前了吧。”
“兵力少有兵力少的打法。”许稷皱眉咬指甲,“你给我的账对吗?算下来有问题。”
“你还懂兵法哪?”叶子祯完全没有抓住她的重点,“以少取胜这种事不都是奇才才办得到吗?比如我姑父卫将军,以千人从五万敌军中突围,那才是本事哪。王夫南有这本事吗?”
“本事不够运气凑。”许稷头也不抬,将另一边的簿子拿过来重算:“我给王夫南算过命了,他最近运道应该不错。”
“也是,凭空就让他分走这么一大笔钱,的确是撞狗屎运了。”叶子祯略有些忿忿,又对许稷道:“你不能做个假账骗骗他吗?扣下来的钱我俩分了。”
许稷忽抬头起身:“大帅怎么来了?”
叶子祯闻言吓一大跳,赶紧拍拍漂亮的屁股跳起来,回头一看却鬼个人也没有,不禁破口骂许稷“死骗子”。许稷趁机抱着算盘账簿从窗户逃离了公房,逃离了聒噪的叶子祯……
正月里头,整个京城还处在国丧的氛围中,千缨却开始了两头跑的日子。练绘没能放出来,练老夫人急得一病不起,然她又格外惦记樱娘,千缨只好时不时带小丫头去探望老夫人。
因跑得太频繁,难免引出一些是非。
就在正月快走到尽头时,不知是谁举告到了御史台,说侍御史练绘与沂州录事参军许稷之妻王氏私通,言之凿凿,且将从何开始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说幼女千缨正是二人私通所生。
按疏议所言,和奸者各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①
倘若属实,不仅练绘会被继续关在牢里,且千缨也逃不过牢狱灾。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千缨别怕!
第56章 五六言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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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绘与千缨私通被举告一事捅出来不过半天,王家内宅竟然全都知道了。这种事简直比瘟疫传得还快,在相对保守的高门大户中,倘若传起闲话来,反而要比外面传得更为恶毒。
韦氏身体刚好一些,出门去别家还个东西,就被阴阳怪气的指指点点吓晕过去了。王光敏还未回家,当事者千缨更是一无所知。
樱娘生病,千缨与庶仆妻吃过午饭便带她去看郎中,到薄暮时分却还没有回来,庶仆便赶紧出门去找。
街鼓声将尽,王光敏终于忙完衙门里一堆琐务打了点酒回来,刚进门便发觉耳房小厮看他的眼神不对。他瞪一眼:“怎么了?”耳房小厮忙摆手:“没甚么没甚么……”
他于是拎着酒囊哼着小曲儿往里去,至自家院门口,见双门紧阖,抬手就是梆梆梆三下:“快开门!”里边却甚么动静也无,王光敏抬脚就是一踹,院内冷冷清清,没一间屋子是亮着灯的。
他撂下酒囊就冲进韦氏的房间,却见韦氏卧床昏迷,怎么也喊不醒。王光敏速点了灯,恰这时庶仆及庶仆妻急急忙忙进了院门,一见屋内亮起了灯,走过去就在外面噗通跪下。
王光敏吓了一跳,庶仆妻抱着小樱娘哭道:“十八娘被、被万年县的人带走了哪……说是犯了甚么和奸罪,非要……”
“甚么东西?!”王光敏打断她,“你再说一遍!”
庶仆妻哆哆嗦嗦又重复了一遍,王光敏扑通往凉凉地板上一坐,廊下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当中。
樱娘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她一直昏昏睡着,醒来却不见阿娘,只看到庶仆妻不停淌眼泪,就问怎么了,庶仆妻又不敢和她说甚么,擦擦眼泪,将她哄入睡抱回来。在这当口,小家伙却醒了,趴在庶仆妻肩头不停地咳嗽。
重浊咳嗽声将廊下死寂打破,樱娘挨着庶仆妻,咳得窄窄肩背都在发颤。
王光敏醒过神,顿时将怨气都怪到了她头上,起身从庶仆妻怀里夺过小家伙,将她往廊下一放,气呼呼道:“你走!都是你才有这些事!早就说我王家怎么能留别人家的孩子住,千缨还偏不听劝!现在好了吧?破事全他娘的来了!”
樱娘听出了怒气,隐约明白自己好像犯了甚么了不得的错,于是双手捂住口鼻,怕咳嗽声会惹得王光敏更生气。她整个人缩在大棉袍里,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眼眶红了一圈,她想要阿娘,她只想要阿娘……
然放眼望去,哪里有她的阿娘呢?
庶仆妻看不下去,可又不敢火上浇油,遂转移话题道:“听说韦娘子不大好,可要去喊郎中来?”
王光敏倏忽记起房中的韦氏来,瞪了一眼可怜巴巴的樱娘,甩袖转头进去了。
庶仆赶紧去喊郎中,庶仆妻见状赶紧抱过樱娘,将她带回千缨的屋子,灯也不敢点,只说:“家中出了些事,你不要怕,就在这里待着,晚些时候给你拿药吃,记住了吗?”
樱娘懵懵点点头,骤听得外边有人大喊:“到哪儿去了?!还不赶紧烧热水来!”庶仆妻听得催促声,随手扯过毯子将小家伙一裹,急忙忙就走了出去。
门咚地一关,樱娘惊得一缩。没有点灯又无其他人声的房间,此时黑黢黢一片,与平日比起来像是突然变了样子。阿娘在的时候不会不点灯,也不会这样冷这样可怖……阿娘遇到甚么事?她在哪里呢?还好吗?
与此同时,万年县衙门却彻夜进行着审问。
千缨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自然拒不承认。然不论她怎样解释,万年县尉却认定她没讲实话。这盆污水泼得太突然太荒唐了,且这种事根本无法举证真假。
万年县尉问了一连串诸如“你与练绘认识多久”、“是甚么时候好上的?”、 “你为何三天两头去练宅?”、“上月你去探监是为何?”、“樱娘可确实是你与他私通所生?”
千缨一一回答,努力撇清自己与练绘之间的私人关系,并特意强调樱娘是领养的孩子。
那县尉见她态度这般坚决,又问“那么是否是他对你先做出不轨之举你不得不应和?”、“他有无利用职权对威胁过你?”等问题。
千缨仍旧称否。
那县尉遂诱导说:“你空口否认并无法洗脱嫌疑,和奸罪按律要徒二年,但倘若是练绘强迫你,便不能定此罪,你也可免去这二年牢狱灾。”言下之意分明是劝千缨自保,将污水都泼给练绘。
但千缨不愿承认未做过的事。
她与练绘之间清清白白,为何要承认二人之间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那县尉见她如此不识趣,便不再给好脸色,撕破面皮令衙役将她带下去,说明日开堂由明府再审。
千缨心中惦记樱娘,又担心家人听到这消息会受刺激。韦氏身体不好,王光敏又是臭脾气,真不知会闹出甚么事来。
然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被衙役丢进最杂最乱的一间女监,一众狼狈罪妇见丢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官家娘子,顿时涌上去一顿厮打,将平日里对门阀世族的仇愤一股脑儿全撒了过去。
千缨起初还与她们厮打,但毕竟仅有两只手两只脚,斗不过一群女人,且力气也尽了。最后头发被扯乱,嗓音嘶哑鼻青脸肿,只能老实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至半夜,女监里多数人已经睡了,打鼾声此起彼伏,也有人装疯卖时而低吟时而怪笑,听着可怖。
长夜漫漫,今晚格外难熬。
台狱中的练绘亦得了消息,但到现在也未有人来审问他,显然他们是打算将这所有压力全抛给千缨,逼得她一介女流承认此事。
知道审问对付他肯定很麻烦,于是就拿千缨开刀,简直卑鄙至极。
练绘一拳砸在铁门上,将打瞌睡的狱卒吓了一跳。
次日一早,万年县重新审理此案。大白天审案,于是多了些不相干的人聚来听。万年县又是富贵门阀聚集地,多的是闲得没事做的妇人,因自己不方便直接前往,就打发了庶仆小厮来听,等他们回去便有新鲜事讲。
一身狼狈的千缨被带上堂,便引得唏嘘一阵。万年县令又是个特别恶心的老头子,问话十分刻薄,且言辞中处处存了偏见,千缨拒不承认,面对万年县令的刁钻审问和堂外不绝于耳的谩骂声和风凉话,她脊梁骨挺得笔直。
无惧,却也生气,自证清白很难很难,用死来证明可以吗?她甚至这样想过,但死有用吗?不相信的人仍会觉得是畏罪自尽吧?
她不能做这样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但要如此咽下这口气吗?
她咽不下去。
就在万年县令打算动刑之际,忽有人拨开人群道:“让让让让,都聚在这做甚么?!”一庶仆一王光敏就这样冲了进来,颇有些要闹事的样子。
“来者何人哪!”万年县令怒道,“扰乱公堂,将他们赶出去!”
衙差赶紧上前,没料王光敏却手一挥,往前一站,道:“某来做个证!”
千缨闻言一愣,她万没料到她不中用的阿爷会在这时候出现,更不知他来能有甚么用。而王光敏速瞥了她一眼,见她竟被人欺负成这个模样,一阵心痛又不由来气,对万年县令一揖便道:“明府一得举告就将人抓来,事先也不查一查,太冒失了罢?”
区区一流外官竟还来脾气了,敢这样与他说话!万年县令暗瞪他一眼,便又听得王光敏道:“敢问明府,何为和奸之罪?”
万年县令懒得理他,旁边主典便将律书上的和奸罪一字不落背了一遍。
“既然主典这样说,那小女怎能与和奸之罪扯上干系呢?”王光敏拔高了声音,底气十足,“小女可是和离之身,那练侍御也是无婚约在身,别说没甚么,哪怕真有甚么,也与和奸罪毫无干系!”
“你说甚么?”万年县令瞪道,“和离之身?”
王光敏忙从袖袋中摸出文书来:“此为沂州许参军亲笔所书放妻书,岂能有假?小女与那许参军早已不再是夫妻!”
一旁的千缨早听得愣了,放妻书?她如何不知道?!
吏卒赶紧将文书呈给县令看,万年县令皱眉看完,又听得王光敏道:“左右许参军有甲历可调取,倘若不信这文书为真,对一对笔迹一目了然!”
万年县令抿紧唇不说话,笔迹一定是要对,但倘若对下来确实没问题又该如何?这件事可是内侍省授意为之,倘若做不好,他也不好交差。
若此案就这么算了,继续关练绘的理由便不足,难道要将他放出来吗?
于是他咳了一声,道:“就算王娘子已是和离之身,但倘若与练绘当真有甚么,练绘便是监临奸①罪!”
“何来监临奸一说?”王光敏口齿愈发伶俐起来,“可是有人给做过媒的!婚期都定了!这恐怕不归明府管了罢?”
“有此事?!”
就在堂内拉扯不断真假难辨之际,外面却是安安静静停了一辆马车。
胖尚书略是忧愁地放下帘子,与紫袍相公道:“姚主典模仿旁人的字能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应是能混过去,但这文书一出便如泼出去的水,可就真成事实了啊。”
“二十四郎难道有其他办法?”
“没有。”胖尚书摇摇头,“相公为保练绘当真是费尽了心思,就是可怜许参军,这么平白无故就丢了发妻。”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不要和我说话,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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