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亮起来,室内听不清城楼外的呼天抢地声,但雨声却依然如鼓不歇。
王夫南手持灯台走向浑身*的许稷,在她面前停下来。他从未见过许稷这般模样,哪怕是上回在东市暗曲中被揭穿身份时,她也没有这样狼狈。
河北河南蝗灾一闹,彼此都□□乏术,已很久没再见面。这时他取出帕子,沉默不言地伸过手擦干了她的脸。皮肤一如既往的凉,灯光映照下的脸疲色难掩,身体被罩在宽松的袍子里,看起来比之前更瘦,精气神有所消减,但脊梁骨还是正的,证明她还活着。
庆幸她还“活着”的同时,王夫南胸中是漫涌而上的酸涩,层层叠叠几乎要将他的心埋掉。
晃动烛火带来一些微弱温暖,许稷却仍在发抖,且注意力完全没有移到王夫南身上。
他上前一步,握着灯台的手伸至她背后,另一只手却毫不犹豫将她揽入怀。
会觉得暖和一些吗?
他格外珍惜这拥抱,如此贴近,好像能感知到她的心跳,也能够将他心头漫上来的酸涩悉数压下去。许稷则默认了这个拥抱,借取他的体温,竭力将自己微颤的身体与心绪稳住。双方一时无言,彼此都心知肚明,好像连开口的必要也没有了。
王夫南心底里自然希望这拥抱能长长久久,但他另一只手却握着正在燃烧的灯台,稍有不慎,那火苗就会烧到许稷。
于是他只好松开她,将灯台放回案上,于架子上寻了干手巾重新折回来,拆开她的幞头替她擦头发。
许稷一动不动任由他揉自己的头,悉索声伴着屋外滂沱雨声,令人如置身梦幻。只有他身上的熟悉气味,提醒她这并非幻境。
王夫南解开她湿嗒嗒外袍挂起来,又于房中寻到毯子围住她双肩,收至其胸前交叠起来:“为甚么要淋雨?”
许稷不答。
“你若病了,高密县谁来主持?”他不急不慢说着,紧握围住她的毯子,低头看她,仿佛要看进她眼睛里:“过会儿去喝碗姜汤,睡个觉,大小事情明早起来再处理。这是身为你的上级给你的命令,请务必完成。”
许稷渐渐回过神,抬眸看他,应道:“下官知道了。”
她说话间精气神恢复了一些,手也抬起来,自己压住了毯子。
王夫南收回手,道:“高密的情况我大概清楚,我知你为难,但从给自己预设一个角色开始,人命就是有差别的。身为母亲,自己孩子的命往往比其他孩子重要;身为国君,他国国民的性命似乎也抵不过自己国民的性命珍贵;而如我这样身为军人,在人命一事上的狭隘就更明显,敌人的命就是该亡的,自己人则不该死,但对于敌军的家人而言,他们却是至亲、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人,他们真的该死吗?都是角色立场罢了。我并不是说你今日此举做的正确,但也不希望你太耽于此困局。记住它,当哪天有了更大的力量,尽你所能去减少这样的惨剧。”
有理有据,语气温和却从容。
然许稷脑海中却一直回响着拍打城门的嚎哭声,她头一次觉得选择如此艰难,而这却可能未必是她人生中艰难之最。
她深吸一口气,脊背弯下去,最后索性裹着毯子坐了下来。
王夫南陪她坐下,没有火盆也没有酒菜,席地而坐的两人只能听得到外面可怕风雨声,将高密逼进萧索秋天,之后便是难熬冬天。
“这次朝廷也做了调度,但因事先毫无准备,最后还是迟了。地方上的自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每镇都元气大伤。幸好夏天已经过去了,这瘟疫是可控的,不然会更麻烦。至于你先前提的蝗灾防治事宜,往下推时阻力极大,乡民往往都不接受,然蝗灾爆发,却又怪官府不作为。”
亲民之官不好做,王夫南是真正到了地方上,才真切地领悟到此理。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权力越大,肩上的担子越重,做决定也越不易。
一场夜雨浇灭炎夏残留的温度,彻彻底底冷了下来。而王夫南也很快离开了高密,他此行只是路过,实际是要往受灾更严重的海州去。天亮之后他就离了城,而许稷自县廨值房里醒来,想起昨晚事,只觉好像做了个梦。
她甚至不太确定王夫南昨晚是否当真来过高密。
将复杂心思都收起来,她出门还要面对高密寒冷萧索的秋冬季。
县北水乡莲藕成熟,团结兵纷纷前去挖藕,南乡仍有大豆棉花芝麻可收,虽不比往年丰饶,但听说县官撑着一座义仓在,民心也不至于太慌乱。
但城中防治瘟疫的薰药味常在,几乎每日都有冲突与抢劫□□,客户与土户之间的矛盾无法消除,商户们也因为出不了城而抱怨不休。吏佐们每天脚不沾地来来去去,忙着处理城中一切杂事,县官们也是闲不下来,许稷面对义仓中逐渐减少的粮食更是终日愁眉不展。
何况十一月的秋征期限将至,尽管征收额有所减少,也未必能完成。
硬着头皮在户籍上做手脚,不得已增加了通过税,这才勉勉强强交了差。
至此,她已不是刚从比部出来的那个小直官了。面对天下计帐她必须客观刚正、不需要有任何变通;而夹在百姓与朝廷中间,她就必须自寻平衡,把握分寸。
这分寸的把握往往又是最难,稍有不慎就会过头,就会背离初衷。
在高密城的最后一个新年格外辛酸,没有新衣可穿,亦没有酒饮,更无佳肴可食。县廨公厨内,县官县吏们仿佛都已经习惯了五分饱的粗茶淡饭,三两口扒拉完打个招呼便出去继续干活。
城内年味虽然很淡,但街巷中仍能闻得几声爆竹响,寺观也有香火,都是对来年的企盼。
许稷冻得要死,炭也没得烧,手脚冰冷地蜷坐在案前算账。
算盘声噼里啪啦响,许稷沉浸其中渐渐不知外边岁月。
祝暨从外面进来,却嘀嘀咕咕抱怨:“明府啊,他们太过分了!又贴这样的字条来!”
“给我。”许稷伸过手,另一只手却仍拨着算珠。
祝暨只好将字条交过去,许稷拿过来瞅一眼,顺手就收进了旁边的书匣里。
“明府怎么这般无所谓呢,写上‘狗官’什么的来羞辱人真是太过分了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写一张我收一张,不知道离任时能收到多少呢。”她注意力几乎都在账簿上,又因为算出点问题来不自觉地低头咬了咬指甲:“你出去吧。”
祝暨简直服了她,关好门退出去,搓着手继续抱怨“冷死了冷死了”,说着看向灰白一片的天空。
真希望春天赶紧来,却又矛盾地希望时间的脚步迟一些。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会有新的期冀,但时间越是逼近,也意味着许稷在高密的任期要到头了。
作为祝暨来说,他并不希望这样一位县官离开高密。
但百姓倒是无所谓的,大约是许稷这县官做得实在没甚么值得令人留恋之处,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人事变动毫不关心。
许稷收完了最后一次秋税,便明白从此要与高密县道别了。
多条河流过境、盛产绢棉赀布及铜铁、能与周边州县互通有无的高密县,似乎就要与她断开联系。
在此生活了三年,见过南乡阡陌连片、北乡莲叶接天、城西贸易通达,城南百姓安居,也见过天旱无雨、蝗势蔽日,更见过流民无居、□□频发。带着一腔热血一步步走下去,期冀不再有天灾*,她交给高密的答卷也只有治律有当的县廨、上下齐心的卫县官健,和满满当当的粮仓。
只可惜,见不到高密的下一次丰收胜景了。
举家收拾了行李,却发现并没有太多要带。千缨低头算私房钱,却发现与来时一样穷困潦倒。
“一点点俸禄都被你捐光啦!路上吃甚么呢?”
“带上十七郎前些年送的东西,一路卖一路走吧。”
“啊?”千缨嘟嘟嘴,回头看那赁来的宅子,想以后大概会怀念这段时日罢。不用被家中从姊妹说三道四,也不会被伯母嫂嫂们瞧不起,自由自在……可到底还是要回长安去了啊。
到这时,她也已二十六岁,已有细纹悄然上脸,与初来时到底有了不同。
将宅子交还给房主,二人登车前往密州驿所。
秋风乍起,许稷摸出一只盒子来,从里面翻出来的全是骂她的字条,沉甸甸的。
马车忽停下,许稷问:“怎么了?”
“有个孩子。”车夫扭头说。
“孩子?”许稷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那孩子就站在马车前,歪着脑袋看向许稷。
“有事吗?”
那孩子摆正脑袋问:“您是许明府吗?”
“我是。”
小男孩奶声奶气道:“我阿爷说,若不是明府,我们全家前年就都饿死了。但我阿爷腿脚不便,不能来致谢,听说明府今日走,便让我来送一送。”他顿了顿,真挚望向许稷:“我会记住明府的。”
许稷按住手中那盒子,心头一酸,却也只是淡淡一笑,同样真挚地回他:“谢谢你,也谢谢你阿爷。”
小男孩笑起来,露了两颗虎牙,眼眸分外明亮。他与她挥手:“明府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高密卷至此完结,感谢大家。
——*——*——*——*——*——*——
浅笑流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16 09:39:07
Joyce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11-16 22:16:24
浅笑流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16 22:27:35
seg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16 22:37:18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顿首!
第44章 四四代领事
|
秋高气爽,许稷等人一路走得悠闲。之前从西京到高密上任,因给的装束假①太短,故而匆忙了些。这次时间给得充足,不着急回京,也可放慢脚步深入探查一番民情。
可一行人往西刚过了沐水,还没到沂州就被拦了下来。
一使者下马来:“贺许参军迁官之喜哪!”说着深深一拜,告身已是双手奉上。许稷不明所以,旁边千缨更是一头雾水,但很识趣地往车内一躲,放下了帘子。
许稷接过告身,听得那使者道:“许参军任高密县令时课最居首②,免铨考特拜沂州录事参军。”他眉飞色舞说完,及时补了一句:“沂州刺史刚过世,上佐又缺人,录事参军即代领州府一切事宜,恭喜许参军哪!”
原来至州一级的组织架构中,仍是遵循四等官结构。刺史乃一州之长官,其后另有通判官、判官及主典。州府一般以“别驾、长史、司马”为通判官,又因是长官副贰,遂被称作“上佐”。录事参军作为判官,下有各曹参军,上面顶着的就是上佐官。
使者所言,老刺史死了上佐又缺人,作为州府判官的录事参军自然就代领刺史执掌,虽顶着正七品上的官职,却行刺史事也,贸一看的确是值得贺喜之事。
然而许稷面上却平平,只客气道了谢,之后又接过官服,确认了上任时限,这才与之道别,回了马车。
她坐下来定定神,千缨拿过她手中盛公服的盒子,打开一瞧,乍然惊道:“三郎!是浅绯服啊!吓死人了!”
许稷也是吓了一吓,方才那使者甚么都没说,她还以为又是绿袍,却不料赐她绯服,是允她借服色代行刺史事。如千缨所言,确实是太吓人了。她知道朝廷眼下缺人,许多州府甚至连上佐官干脆都不设了,可竟到了这种程度?
许稷再度定定神,见千缨将银鱼袋印绶甚么的一件件翻出来,沉默不言。
“三郎你走大运了呀!”千缨喜上眉梢,因她在家中见过几位长辈和王夫南穿过绯服,清楚这意味什么。可她完全忘了,许稷本质上只是个正七品上的州录事参军,俸料待遇根本不会有所增加,却会比之前更累责任更重。
相比之下许稷冷静得多,上面忽丢下这么个担子下来,对她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情。沂州是泰宁镇治所所在,意味着她要与泰宁使府打交道。且这么大的地方扔给她,以她的资历未必能够胜任。
可就算心有惧忧,任职期限就卡在那,马车也哒哒哒行过沂水,很快就到临沂。临沂县是沂州州廨所在地,泰宁使府亦在这里。
至临沂时,州廨有人得了驿所的消息前来迎接,一路送到沂州州府,正是正午时。比起之前赴任高密的一番磨难,沂州显然要友好得多,故而十分顺利。
录事参军下设六曹参军,但因人手紧缺,眼下六曹也仅有四人而已。许稷与州府官员一一见过,并简单了解过沂州情况后,已是黄昏左近时分。
可能因为底气不足,她没有像在高密那样一开始就立威,反是客客气气摆了一副请多关照的姿态。毕竟她太年轻了,而六曹参军往往都已为官多年,几乎个个都是老家伙,很不好应对。
她独自坐在州廨公房内撑额苦思之际,忽有一吏佐急忙忙跑来敲门。许稷抬首,闻那吏佐道:“泰宁使府大帅邀许参军过去一趟。”
王夫南?
自蝗灾后她便没再见过他,泰宁镇虽相对太平,但灾荒过后的恢复也很麻烦,他恐怕也是分.身乏术。
许稷起身,吏佐又道:“哦,大帅还邀参军夫人一道前往。”
千缨眼下暂歇在临沂驿所,许稷绕一大圈将她接来,这才往使府去。
观察使府同样也是重兵把守,设有层层关卡,最后至牙城,才真正到了主将的官邸。这是许稷第一回见如此阵仗,她在西京待了多年,之后任职高密县令又不得随意出城,论见识,其实并不太广。
千缨亦有些忐忑,若不是清楚主将是王夫南,她大约要吓死了。
至牙城时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她二人由步卒领着进了官邸,还未进主厅,那步卒便顿住步子:“属下奉令送二位至此地,请容属下告退。”
许稷点点头,步卒便躬身作揖,姿态冷硬地转身离开。
院中虽草木落尽,却并不令人感觉萧索。一人沿着廊庑慢悠悠行至主厅门口,遥遥站定,手背在身后,看向迎面站着的许稷与千缨。
昏昧廊灯下只辨得清他身上紫袍,并无法看清楚他的脸,但许稷仍是认出了他。
使府上下,唯有王夫南一人可穿紫袍。
而王夫南也看向暮色中的她,那一身浅绯官袍被风吹得鼓起来,银鱼袋亦跟着轻晃。
哎,一年不见,她还是这么矮。
千缨摘掉帷帽,完全不与王夫南见外:“十七郎好威风哪!”这话一半出自真心,另一半则完全出于奉承。许稷来了临沂,可不就是受王夫南直接管,讨好王夫南自然是有必要的。
她显然忘记了她家十七郎对她家许三郎的“格外关心”,快步走了过去,有板有眼地拍起王夫南马屁来。
许稷则稳稳当当走到王夫南面前,规矩拱手行了个礼,最后才抬首看他。
王夫南垂眸,弯起唇温温和和道:“好久不见。”
许稷接受这说法,却没多作回应。王夫南遂侧过身:“时候不早,请入席吧。”
至此,主厅门却仍然关着。千缨刚要上前,王夫南却手一拦,令门口一庶仆道:“送参军夫人至西院用晚饭。”
“为甚么哪?”千缨不服气,庶仆却解释道:“夫人,今日晚宴有使府众多幕佐在场,您是女眷故不方便。”
千缨一听气焰瞬时消了下去,只得乖乖跟着庶仆往西院去。
许稷随王夫南进了主厅。厅内诸多泰宁幕佐纷纷起身,王夫南与许稷一一介绍,许稷则挨个作揖,姿态不卑不亢。
诸幕佐都清楚新来的录事参军实际上就是未达品级的沂州刺史,且似乎与王夫南私交密切,故不敢太怠慢,尽管他们的资历可能远在许稷之上。
这般宴席场合,许稷并不是太适应。若高密县只是个鱼塘,此地简直是龙潭。王夫南瞧出她内心的微妙不安,伸手拉了她一把,随后指了主位下左侧的空位令她坐,是将她当作主宾对待。
既然她没法自己立威,就不如推她一把。宦海浮沉,场面上的事是必须适应的。他不希望她出了高密就手足无措,反被资历困住手脚。他希望看到她仍然从容、自信的一面。
酒菜纷纷端上桌,香气扑鼻,许稷早已饿得胃疼,却不能放开手脚吃,且也没时间。诸幕佐的问题一直没停过,点无非是关于许稷的高密治绩及她对沂州现状的一些看法。许稷不夸谈,却也不吝言辞,态度真诚看得出有想法,诸幕佐心中便大致有了数。
此人资历虽浅,但赤忱很难得,且思路清晰不惧场,是块好材料。假以时日,或许会有所作为。
一顿饭吃得丰盛且愉快,因没有玩乐项目遂早早散了。许稷也起身走到厅外,但因千缨还在府内,遂没有与幕佐们一道往外去。
王夫南自厅内走出来,站在她身后,居高临下看她一眼,评价道:“你表现很好。”
纵然内里有几分心虚,面上却能遮掩住,装腔作势的本事愈见增长——在他预料之内。
许稷转头看他,他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却突然伸出来,手中握着一碟菓子,大方道:“吃吧。”
许稷的确饿极,转过身从他手里接了碟子,低头吃起来。
王夫南垂眸看她头顶,想伸手按一按,但努力克制住了。她吃相算不上好看,却也不丑,为甚么觉得像老鼠?真是莫名其妙。
他皱皱眉,那边庶仆忽跑了来,老实报告道:“大帅!参军夫人饮酒醉了!”
许稷闻言霍地抬首,王夫南按按额头:“这个酒鬼。”
“不要这样说她。”许稷低低说了一声,立即跟了庶仆去找千缨。多嘴的庶仆道:“大帅本来只给夫人预备了一壶酒,可夫人却要了一坛子喝!喝着喝着就倒了。”
“为甚么要给她那坛酒?”
庶仆委屈道:“大帅说要照顾周到,某等哪里敢有所怠慢……”
许稷无端端想起那次在高密,王夫南带了剑南烧春来灌倒千缨之事。
他就是算好了千缨太久没喝酒一定会馋,又太了解千缨爱贪便宜自制力差的性子。
哎,简直可恶!
许稷前去料理了千缨,照顾她睡下,刚出来,就见王夫南就走到了客房门口。
他负手而立,有一片银杏叶子飘飘荡荡落到了他肩上,却也不掉下去。
许稷瞥了那叶子一眼,隐约嗅到他衣香,想起某个春风醉酒的夜晚来。王夫南抬手拈住肩头那片扇形黄叶,忽然伸手递给她,像无聊的孩童。
许稷没有接,他索性走到她面前,按住她的头将叶子塞进了她的幞头里,拇指指腹则碰到了她脸侧。
“你的脸为何这样烫呢?”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沂州主场上线,欢迎你啊小稷稷。
——*——*——*——*——*——*——
①装束假:从京城到外地做官上任这段时间给的假期,时间长短依照路程远近来定。
②课最居首:就是考课居首的意思。那时候考课项目中有个非常重要的考核指标就是户口多寡。“治县成果如何”,拿户口多少来说话最有力!因为如果治理不好,百姓就会逃的,不论是逃税还是逃其他,并且户口越多收税也越多。
第45章 四五枕边人
|
秋夜风凉,到底比不过温暖和煦的春风令人沉醉。
许稷警觉意识到气氛不对,顿时步子往后收一步脱离了他的控制范围。她眉眼略弯,回复他“脸为何这么烫”的问题:“上下有别,十七郎方才靠某那么近,某被你熏热了而已。”
坦率直接,也不避讳。
许稷说着敛了笑意,认真道:“请以后不要无节制地供酒给千缨喝,她自制力有欠,哪怕给十坛子她都能喝下,对身体不好。”紧接着补了一句:“某会生气。”
这是她首次对王夫南坦率表达自己的感受,不管是因靠太近紧张尴尬、还是因千缨醉酒之事感到生气。
但王夫南却背了手毫不在意地说:“妹夫真是活得无趣啊。”
许稷站在安全地带回驳道:“某偏爱有节制并且可控的活法,至于趣味,某生来便没觉得这种东西没什么用处。”
已经二十八岁的王夫南可不这样认为,他上前一把揪过许稷,毫不费力地拖着就往东边廊庑走!许稷官袍被拽,不由质问:“干么抓我!”
王夫南手陡然一松,笑道:“没有啊。”
许稷黑了黑脸,正正衣冠:“请大帅注意言行。”言辞举止一派御史模样,也不知哪学来的。
不过她身为朝廷任命的录事参军,倒的确手掌纠举大权,算是半个御史。为免被她抓了把柄,王夫南瞬时改了策略,一本正经问:“请问许参军,上官喊下官喝酒可算是违律吗?”
许稷脑子转得飞快:“不算违律,但倘若下官不想喝上官也不得逼迫。”
“那是你自己定的规矩罢?我从没读过这一条。”
“……”
许稷顿时哑口无言,王夫南伸长手一勾,大大方方揽过她肩头:“你方才也没有吃饱,再吃一顿又能如何?”
许稷深知敌我力量悬殊,最终识趣地随他去了小厅。
小厅面朝庭院,两边矮窗支起,长案设于厅中央,下铺蔺草席,有软垫可坐故而不冷。许稷在他对面坐下来用饭,只顾着低头吃,酒几乎沾也不沾。
在高密三年,她极少饮酒,怕随时会有事,不敢有所松懈。出了高密,这习惯也保留了下来,若非必要则不沾酒。但这样一直紧绷着,她已经回不去在长安时的自在与惬意了。
王夫南看得出她心中有事,也不逼她喝酒,轻叩桌面,屏风后便响起了琵琶声。
琵琶声乍然响起,仿佛将心弦拨。许稷惊了一惊,那声音又低了下去,柔柔转转腻了一阵,忽又铮铮起来,急促过后戛然而止,没了音。
许稷回过神,低头吃了两口饭,那屏风后便又响起乐声。
之后接连弹了好几曲,就在许稷吃尽碗中最后一口饭时,屏风后走出来一位怀抱琵琶的女子。许稷赶紧放下饭碗,朝那女子看过去。那女子朝她一笑:“参军可还要听旁的吗?”
许稷摇摇头。
女子便又看向王夫南:“大帅呢?”声音柔柔,很是好听;眼眉笑如弯月,面目看着十分可亲。许稷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却听王夫南说:“不用了,你请回去罢。”
那女子脸上有淡淡失望,却仍是抱琵琶一弯腰:“奴告退了。”
许稷见她离去,不由自主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毫不在意地说:“那位娘子似乎很想留下来,大帅为甚么不留?”
“留下来做什么?彻夜弹琵琶给你听吗?”
“若在长安城,肯出平康坊至宅中弹奏,自然就是希望留下来。方才那娘子望向大帅的目光中尽是倾慕向往,如此解语花做不得枕边人吗?”不论长安还是地方,狎妓完全是再正常不过的社会风气,就连正房夫人也会给夫君安排家妓,且反而会被称赞贤德。
然王夫南瞥她一眼:“那不过是新兴士族放浪不羁的习气,王家是礼法旧门,没有这等爱好。”他说着饮一口酒:“何况我枕边应另有他人,解语花再美也不合心意。”
说这话时他径直看向许稷,目光真挚毫无遮掩:“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是有了婚约便不会乱来的人。”
他所指婚约,自然就是那门荒唐的娃娃亲,而枕边人,则是许稷无疑。
许稷听着指尖发烫,闷闷饮了一口酒:“那婚约不作数。”
“怎么不作数?”王夫南盯住她不放,“你阿爷答应下来,且我阿爷也认可了。若不是他眼下在岭南实在太远,我倒是可以领你见见他。”
“胡说什么?”许稷皱眉。
“我二十八了,家中却无一人逼我娶妻。”王夫南给她倒满酒,“因我阿爷说,卫将军的女儿兴许还活着,容我三十岁之前等她。”
许稷闻言心滞,却又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三十岁之后呢?”
王夫南闭口不答。
这答案太显而易见了,他是嫡房长子,不可能为了连活着也不确定的人孤独终身。哪怕是为了王家嫡房的血脉考虑,最终他也要接受家庭的安排娶妻生子。
“三十岁之后,这婚约便无效了是吗?”许稷指尖发麻,却稳稳搁下酒杯:“那十七郎就再等三年吧,到时候自会有合适的枕边人。”
王夫南顿觉胸中一阵闷痛,许稷这话实在太堵人了。若他不理解她,大约气气就过去了;可他偏偏十分理解她,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番话。
他们之间或许不存在什么天大的误会,但就是难到一起,他行一步,她退一步。他往前走得急切,她退得也心痛。
他不能逼她,纵然她心中也存了几分情思。
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滔滔江河,不仅仅是千缨,还有各自的理想与抱负。
为区区个人情义而放弃这一切,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念至此,王夫南非常难过。
他抬起头,复看向许稷,壮着酒胆卑微又真挚地进行首次告白:
“我甘愿成为你的秋晨之露。”
许稷看着他,目光几乎未移开。她又壮饮了一杯酒,薄情寡义地说:“秋晨之露?见光就消失殆尽?十七郎难道是想做我的地下情人吗?”
一字一句,悉数挑开,不给半点面子。
“方才还嘲笑新兴士族作风放荡不羁,眼下就开口要做情人,十七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许稷越说越觉得自己刻薄,但她只能将这张脸撕破:“下官虽不是出身什么礼法旧门,但眼下一点也不想学同僚们找情人。”
她搁下杯子起了身,却因太激动的缘故一时没站稳。
她晃了晃,侧过身要出门,走两步,又说:“都是酒话,今夜过去请十七郎当做甚么都未发生。”
说完话她整个人都发冷,全然不知怎么走到了客房,又怎么挨着千缨睡下。
千缨喝多了酒浑身热烫,许稷挨着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想亲近,却又无法伸手,心中隐约萌发的情思最终被她自己搬起来的一块大石毫不留情地压了下去。她紧按住那大石,却能感受到这努力压制下的血脉勃动,愈动愈疼,愈是无奈。
自我的斗争比起与他人斗来,难上百倍。
她不知自己会在这条路上迷失还是及时归返,失控感让她感到痛苦。
千缨睡着睡着咕哝了一声,转过身面对着她继续睡。许稷叹口气,冰冷的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
这边尚有人可温暖,而另一边,就当真是寒衾孤枕。
王夫南辗转反侧,最后坐起来,只能见地上凉凉月光。于是最终还是拎了酒至堂前,对着寂寞月色,将夜风下酒,饮了个干净。
许稷今晚断了他最后一条路,将他堵在深深暗曲中,不得他再前一步,也不会再伸过手来。
醉酒是极好的慰藉,秋风入酒,将思绪都搅得混沌,就不再觉得难眠。
睡着后似乎做了长梦,道路崎岖蜿蜒,无休无止,不知最终要走到哪里去。
温度渐渐冷下去,至半夜最冷,之后又缓慢回升,直到太阳初露了脸。王夫南在堂前廊庑中醒来,睁开眼浑身都疼,遂又闭了闭眼。
再次睁眼时,一个小人正站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看他。
另有一双算不得干净的皂靴出现在视线中,靴子的主人不耐烦地皱皱眉:“我不想弹劾你,所以快点起来。”
王夫南迅速坐起来,抬首即见练绘那一张万年不变“你应该给我钱”的脸。
练绘低头瞥了他一眼,又对身旁那软乎乎的小女孩儿道:“樱娘,快喊人。”
三岁小孩还无法站得太稳,软绵绵像团粉肉,看着十分可怕,听练绘吩咐完便赶紧上前一步,仿佛要扑进王夫南怀里,稚声稚气地唤道:“伯伯……”
王夫南赶紧往后退一步,惊道:“你女儿吗?”
“暂且算是吧。”练绘仍旧不耐烦,“你不能起来吗?衣冠不整躺在使府堂屋廊下,成何体统?”说着还甚是嫌弃地挥挥手:“一身酒气!”
王夫南已彻底醒神,起身拍拍衣裳,樱娘却笑嘻嘻地抱住了他的小腿。王夫南脸一僵,练绘也懒得管:“我连夜赶来,请先给我早饭吃吧,樱娘也饿了。”
软绵绵的樱娘拨浪鼓似的拼命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不服。
第46章 四六通淮
|
使府的早饭算不上丰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御史突袭,自动降低了伙食标准,毕竟“御史来吃饭,粗糠就酱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起因是某灾荒年间,某御史到凤翔镇的一个同僚家吃饭,见同僚大鱼大肉招待,顿时一拍案,指了同僚就说“看看你的肥脸,一看就鱼肉了百姓,我要弹劾你”云云,故而此后招待御史都端粗茶淡饭,一来是故意报复,二来则是免麻烦。
练绘一路也没吃什么好的,王夫南既然慷慨给了就埋头吃。而樱娘也是什么都不挑,捧住自己的碗,拿了勺子挖挖挖。
潦倒“父女”二人组正吃在兴头上,那边庶仆报道:“许郎君及夫人来啦!”
王夫南本来兴致缺缺,闻言忽然打翻了碗。练绘抬头瞥他一眼:“你在故意浪费粮食吗?还是得病了手稳不住?”说着看向门口:“许稷为什么会在这?高密县令擅自出城是违律之举。”
他才刚提出疑问,许稷就走到了门口。她一拱手,解释道:“某现下任沂州录事参军,已不在高密任职了,练御史别来无恙。”
练绘微颔首,只简单道了声恭喜,便低头继续吃饭。
因有外客在,千缨本要避开,王夫南却已令庶仆将许稷及千缨的早饭送了来。
千缨随许稷坐在王夫南及练绘对面,旁边则团了一只软绵绵的樱娘。千缨小心翼翼瞥了她几眼,实在觉得粉嫩可爱,但碍于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只能干看着。
她又多看樱娘几眼,再看看练绘,陡然想起这不就是王夫南说的练御史嘛!她那时还怕练御史对许稷行不轨着急过哩!
哎,这样的一个可恶的御史,竟有个这样绵软可爱的孩子,真是气煞人也。
樱娘吃得前襟脏兮兮的,脸上也是。千缨瞥见,格外想伸手过去给她擦干净,却又觉得不好意思。
她注意力全在樱娘身上,自然没有察觉到对面王夫南的古怪脸色。
许稷则连头也没抬,简直懒得关注。
王夫南受尽冷落,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粥。
反而是迅速吃完早饭的练绘惦记着他,问道:“昨晚可是有什么想不开?在走廊里喝醉就睡,看起来不太像你的作风。”
王夫南心中忿忿:御史一定要这样好奇吗?闭嘴难道会死嘛?
练绘摸出帕子擦擦嘴:“使府上下应无人敢欺负你,难道是被哪家娘子伤了心吗?”他唠叨得简直讨厌,王夫南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蒸饼,对面许稷终于肯施舍目光抬头看一眼。
练绘觉得这两人之间有鬼。
他正打算深入挖掘一番,樱娘却忽然学王夫南打翻了碗。练绘瞬时沉了脸看过去责备:“你不能好好吃吗?”
他凶得很,千缨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她这么小,你怎么能这样凶她?”
练绘怔了一下,许稷与王夫南也跟着愣了愣。
许稷私底下轻拽了一下千缨,千缨却无知无觉,反将樱娘一把抱过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手擦脸,嘴里还低声抱怨:“衣裳都脏成这样了也不给换,你阿爷真是有够差的。”
千缨费力将她擦干净,樱娘却软乎乎地粘着她,像个无骨肉团似的,几乎要埋进千缨怀里。
“你女儿似乎很喜欢她。”王夫南机智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练绘冷眼看着,沉默不语。
许稷又暗扯了扯千缨。笨千缨却完全领会不到要点,反将樱娘抱起来递给许稷:“三郎啊,你看她好可爱!”
她强行将樱娘塞给许稷让她抱,许稷硬着头皮接下,对面练绘却起身朝许稷伸过双手:“给我吧。”
樱娘一见他,居然扭开头,死死搂住许稷的脖子。许稷何时料理过这样软绵绵的小孩子?一时间不敢乱动。
“樱娘。”练绘朝她拍拍手,缓和了脸色哄她。
千缨一愣,因她幼时也被称作缨娘,于是不自觉道:“名与我一样也。”
“不一定。”王夫南与许稷异口同声。许稷倏忽闭了嘴,王夫南接着道:“天底下音同缨的字太多了。”说着问练绘:“你家是哪个?”
“樱树之樱。”练绘耐心回,又朝樱娘拍拍手。
“看吧,与你的不一样,你是缨穗之缨。”
“不一样吗?”
“不一样。”其余三个见多识字的家伙同时回。
千缨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碾压感,却不气馁,起了身道:“樱娘有带换洗衣物吗?我去给她换衣裳吧。”
三个不擅长料理小孩子的人顿时松口气,练绘说:“那有劳参军夫人。”说着将换洗衣物给她。
待千缨带了樱娘离开,三个“男人”终于可以聊一些正事。
许稷问:“练御史为何会到泰宁来?”
“青州兵变,姚监察被杀。我前来善后,途径泰宁,就过来看看。”练绘说着兀自倒了一杯热水:“去年刚蝗灾,今年又一味地销兵①,本是为削减军费开支,却适得其反起了暴.动。”顿了顿:“泰宁销兵的情况如何?”
王夫南简略回道:“每年每百员中减六人,这个速度暂时还可以接受,目前并没有起什么冲突。”他说着看向许稷道:“销兵在行的,是你对面这位许参军,高密官健兵一年内由四千减至五百,减得服服帖帖。”
练绘自然有听说过一二,对此很是好奇:“某倒是想请教一二。”
“不敢当。”许稷道,“高密当时情况特殊,又有朱将军帮忙,只是碰了运气。不过销兵一事,某在地方待了几年后,倒略有一些看法。”
“请说。”
“多年来土地兼并严重,穷者无地可倚傍,要养家糊口却只剩一身力,便投身藩府做职业兵。销兵便是将这条路也给堵死,他们无路可走便只好铤而走险。所以关键是销兵之后,能不能给他们一条出路。有了出路,发生兵变的可能自然也就少了。”
“这出路怎么给?”
“或为农,或为工。”许稷续道,“其一,公廨田、官田、驿田、职田等仍有分配余地,皆可以予其以业,但所有权归公,不得转让,这样一来,既有田地可耕,又可免于被兼并,是出路一种。其二,州县工事总需人力,许多工事耗时甚至可长达数年,可予以免赋并给其生活资料。”
练绘听她讲完,心中大致有数。她虽有些新的思路,但多数都是能想得到的,难的是具体推行与实施。
他抬眸看许稷一眼:“以沂州为例,公廨等田给百姓租佃本就是州府的收入来源之一,拱手让给人,你州府的收入必然减少,开支要怎么办?再者,地方兴工事,必然是大项开支,钱哪里来?”
“两税三分,州县之两税留军资库,抛开赏设钱物,必要开支不过是官吏俸禄、军士衣粮酱菜钱、军马钱、修甲仗费、馆驿费。而其中供军钱物斛斗却是最重,占地方两税三分之二,以每年销兵百分之八来算——”
王夫南忽然打断了她:“我什么时候说过每年销百分之八?”
“百分之八不是不可行。”
“减百分之六是我的底线,所以你不必算给我看。”
练绘抿了唇道:“你二人有冲突某管不着,请许参军继续。”
许稷态度冷静平和,却是跳开了这一段,接着说:“某所说给地,非拱手让人,公廨田、营田等原先配给百姓租佃,现下分配一部分给退伍职业兵,仍要征税,性质并无太大不同,收入并不会有大规模减少。且州府收入除两税外,还有关市税收入及公廨息利本钱等收入,开源办法有很多种,譬如由官府主持的远途贸易——”她说着很顺手地取出袖中地图,令王练二人都愣了一愣。
许稷铺开地图,手指滑过一条河道:“沂河往西南逼近运河,挖通之后便直通江淮,沂州盛产之物便可由此快速进入江淮进行互易,江淮物资也可由此往上行。江淮转运仰赖运河,若搭上运河,便搭上了帝国之生命线。”
“你要说的工事是这个?”练绘认为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不由托腮沉思:“难怪你要费尽心思促成大额销兵,将军费开支转为支付工事人力,让退伍职业兵有所依傍,却不至于劳民,而此工事一旦达成……”他渐渐舒展了眉:“长远来看确实利大于弊。”
王夫南在一旁听到现在,已完全理解了许稷的心思。
她该生在盛世年景,有的是机会让她发挥,可偏偏生在了这时候。
他上身忽然前倾,手按上那地图:“你大幅度销兵是为开源节流,为百姓谋福,但是——”说着手指一划,连同河北一起划入:“眼下各方镇都是互相节制,我若是任由你销兵,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他抬眸看向许稷:“不要认为眼下看着还算太平、方镇兼并不可能,河北会南下直接吞了我。”
“所以我说百分之八!用兵为遏乱而非争,减百分之八并不会影响遏乱!”热血上头,许稷气势也丝毫不输。
“不必拿道德经那套压我。”王夫南全无退让的意思,“我是看在你是我妹夫的面子上才这样与你说话,我今日提醒你,不仅我的兵你不能动,沂州州府的镇遏兵你也不能动。要挖河道通江淮,请你另想办法。”
练绘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大人们的世界好奇怪,弱弱说我是十六娘的转世
第47章 四七为利来
|
练绘复睁开眼,见两人仍在对峙,忽洞穿世事般高冷开口:“你们靠这样近做什么?都快亲上去了,难道还有断袖癖好吗?在这种事上也能吵起来,两位是有私仇吧?”
许稷上身倏地往后一退,王夫南也立刻坐正,互相不再说话。
“樱娘是怎么回事?”王夫南轻咳一声,岔开话题。
“捡的。”练绘面无表情说着,但分明很不悦:“青州仍在闹饥荒,途中一老妪拉住我,非将这孩子塞给我,我还未及反应她就一头撞死了。”
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
三人都见识过饥荒,深知其中景况。倘若当时留下孩子不管,便是让她充了食物。人饥相啖,柔柔软软且无人管的小孩子在饿得丧失理智的人眼中无疑是上好选择。
但救了这一个,却仍有无数性命丧于途。
“青州饥荒竟严重至此?”王夫南问道。
“五路兵马压境青州时,青州就疲乏不堪,去年蝗灾更是元气大伤,自天下粮仓调拨粮食,却挨不过三个月,逃户甚多,剩下些老弱妇孺,想要恢复很难了。”练绘说着看向门外,一只不愿南去的候鸟落在门槛上,低头不知在寻找什么。他续道:“朝廷伐淄青,当真是为了百姓吗?若是为了百姓,眼下为何会变成这样?”
三人同时沉默。
恰这时,千缨抱着樱娘折了回来,给堂内平添了几分生机。樱娘整个人都团在软垫上,却并不老实,转过头就开始揪许稷的袍子。
许稷任她揪了一阵,忽起身,顺带将她抱起来。幼童干净的脸上是明媚纯真的笑意,她不懂什么灾荒,也不明白大人们的世界,更不知道自己正处於怎样的时代。
等她长大之后,这世界会发生转机吗?
许稷迎着照进堂内的清冽阳光将樱娘举起来,心中便又有了力量。就算眼下路难走,为了后辈们将来要面对的世界,也不能够无所作为混日子啊。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将孩子交给练绘。练绘将樱娘抱过来,樱娘却忽然不理他,只顾着对千缨笑。千缨眼馋这种小娃子,看向练绘和樱娘的目光里便满是羡慕。
许稷将她的神情收进眼中,却道:“千缨,要回驿所吗?”
千缨不大情愿回冷冰冰又无人可交际的驿所去,犹犹豫豫站起来,王夫南却及时留客:“还去驿所做什么,就在这里住下吧。”
千缨颇为感激,瞬时瘫到地不想走了。在住房问题解决之前,许稷却也不想看她随自己吃苦,就点点头:“那遣人将放在驿所的行李搬过来。”她说罢又与王夫南及练绘打了招呼:“某先行一步去州廨,回见。”
走廊里有风,许稷紧了紧顶上幞头,想起千缨看向练绘与樱娘时羡慕的脸。寻常女子若是嫁了人,到千缨这年纪差不多也该儿女绕膝了。千缨是豆腐心的人,对小孩子又格外喜欢,从她对樱娘的自然熟上便看得出来,她其实是很想要一个孩子的。
当初凑成这桩婚姻,就预设了某种牺牲。
没有自己的孩子,对千缨来说,会是遗憾吧?
许稷叹口气前行,千缨却得了允许,再次将樱娘带去后院照顾。因此,堂内便又只剩了王夫南及练绘。练绘道:“许参军所说百分之八当真不考虑吗?我倒认为她的计划有可行性。”
“这念头她早就有了,且盘算了很久。销兵百分之八或许的确可行,但大兴工事大多是落得一身骂名,这对她并没有好处。”
“担心任期内完不成吗?”
“她在沂州待不长,且眼下还只是代领州府事务。”王夫南诚实地给出了理由。
“但能将眼光放长的州县官已不多了。”练绘觉得有些可惜。
地方官皆有任期,任期内完不成的事对自己的考课毫无益处。所以眼下地方官基本都是想着自己任期内能做多少事便做多少,任期一到,拍屁股走人,决计不会考虑到离任后的事。以至于个个目光短浅,懒惰怕事,很少有州县官会对百姓产生感情,他们照顾的只是自己的利益。
许稷本该有更大发挥余地,但没有碰上好时候。
“她若有本事,我就算不给她支持,她也一样能翻出浪来。”王夫南言罢起了身。
事实上他很想为许稷遮风挡雨,但她却并不是他树根底下的一只蘑菇。矮个子也能长高吧?她身穿绯服站在他旁边时,他竟也存了隐隐期待。
或许她也有服紫佩金的一天吧。
——*——*——*——*——
沂州公廨内一片静寂,寥寥吏佐出入,各曹参军则在公房内下棋,矮窗旁一排秋菊冶艳盛开。司户参军一抬头,便看到许稷自窗前飘过,忙丢了棋罐子,同僚佐道:“来了来了!”
其余三位参军闻言赶紧回到自己案前坐好,于是许稷进门时,便瞧见司户参军正低头整理案上乱七八糟的计帐,而其他人则也是装模作样埋案做事。
她不打算说什么,只与司户参军道:“褚参军请随我来。”
其余三个老家伙面面相觑,只见得褚参军抱上计帐跟着许稷进了东边公房,却猜不到这位新来的录事参军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位褚参军除了任司户参军外,另还兼任司仓参军。其执掌分别是户籍、计帐、道路、六畜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市肆等。事务剧繁,且手握州县财脉,可谓身居要职。
许稷喊他来目的十分明显。“提目六曹”①是她的职责所在,那就得好好履行。
她请其入座,又拿过他带来的计帐,低头翻了翻,无意瞥了瞥褚参军,注意到他神色略有不安。于是她起身,给褚参军倒了一杯热茶,亲自送到他面前,折回去继续看帐。
褚参军捧着茶杯稍有些局促。因许稷一直低头看帐也不说话,简直是在耗他。
许稷耗到饭点才放褚参军前去吃饭,褚参军陡松一口气,没料刚吃完饭,许稷又将他喊去,说要看军资库的帐。
褚参军心底一阵哀嚎,只得令吏佐将帐搬了来。
他于是又在许稷公房耗了一下午,而许稷只看不说,他便猜不出她到底看出了什么。
直至黄昏左近,许稷终于从账簿中抬起头,面色淡淡与他道:“时辰不早,褚参军可以回去了。”
褚参军今日什么活都没干,却心累至极。他弓腰喏了一声,没精打采地出去了。
许稷掌了灯,合上账簿。
褚参军有鬼,账目也有鬼,但她不打算贸贸然捉出来。
她正想去公廨寻些食物填填肚子,吏佐却咚咚咚敲响了房门。
“进。”
吏佐推开门,一揖道:“叶五郎递了帖子来。”
“叶五郎?”
吏佐将帖子递过去,点点头道:“正是沂州巨富叶子祯!他这是向参军示好哩!府里来接人的马车都在外边了,要请参军过去呢!”
“若不去呢?”
“不去……恐怕不好吧。”那吏佐道,“叶五郎是纳税大户,素来与州府关系密切,倘若怠慢了……”
许稷在地方上虽与富商没什么冲突,却也从不主动走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官与商之间的利益往来最后通通都说不清,最好不要轻易去碰。
“找个理由替我回绝吧。”许稷态度坚定。
吏佐显然是收了别人的好处,于是一阵为难:“可是……”
许稷抬头,那吏佐皱了眉不知是该进该退之际,却有一人迈过公房门槛走了进来。
那人一脸笑意,俊朗五官在这黯室中却不失光彩,考究的衣料与裁减将人衬得更是挺拔修长,竟似谪仙。
许稷手按住账簿,坐得四平八稳,却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吏佐很识趣地夺门而逃,室内便只剩下叶子祯与许稷。
“别来无恙,三郎。”云淡风轻的声音响起来,许稷却完全没有见旧识的心情。
她丝毫不关心对方为什么会改名,又为何会出现在沂州。
叶子祯走到她案前,双臂撑在那高足案前,又放肆伸过手按住她的头,声音里都带着笑:“头发居然都已经白了,你还真是辛苦啊。”
“手拿开。”许稷抬眸警告。
对方却笑得开心:“不饿吗?邀你吃饭为何不去?叙叙旧不好吗?”
“请我吃饭大可不必,知你为利来,有话请直说。”
“这样太直接了不好吧?还是边吃边谈吧。”
许稷淡笑了一声。
——*——*——*——*——
没过一会儿,叶子祯的马车就从州府离开了,而恰好路过的王夫南也到了公廨门口。
他勒住缰绳问吏佐:“许参军呢?”
吏佐一见他身穿紫袍,忙老实交代:“许参军方才似乎与叶五郎一起出去了吧……马车刚走,应是去叶三郎家赴宴了。”
“叶子祯?”此名在沂州可谓人尽皆知,诸人谈及不是忿忿嫉妒便是一脸羡慕,唯王夫南满脸嫌恶,扭转马头暗骂了一句:“死断袖竟喊从嘉去吃饭!”
他扬鞭就要往叶宅去,可才刚拐过弯,便见一熟悉身影独自走到了深曲尽头。
马嘶声响起,许稷转身回头看了一眼。
王夫南纳闷骑着马过来,问道:“你不是去赴那死断……”及时收住口:“叶子祯的宴了吗?”
“我不与断袖吃饭。”许稷抬头回他,“不过大帅又如何知道他是断袖呢?他一贯藏得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就是知道!有钱,任性!
第48章 四八捉钱户
|
王夫南着了许稷的道被她给绕了进去,却黑着脸拒不解释为何知道叶子祯是个断袖。许稷摇摇头,收起看热闹的心,一脸的“罢了罢了”,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王夫南却着急:“你不要乱想!”
“某没有乱想。”许稷回头瞥他一眼,“大帅到这把年纪尚未娶妻,且不近女色,皮相又好,叶子祯难免将大帅当成异类对待,他不论对大帅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某都不觉得稀奇。”
“什么都没做!”
许稷绷着脸继续往前走:“知道啦。”
“我可以捎你一段。”
“谢大帅美意,不过某坐了一整日,腿脚都快废了,得走走。”她说话时没回头,瘦小身影就这样从从容容行在临沂城的夜色里,好像天地间也没什么好怕。
王夫南则索性下了马,牵马行在她身后。不敢走太近,似乎怕她一拳挥过来。
两人遂这样纯情地穿过临沂城渐渐起了晚雾的深曲,从州府公廨往泰宁使府去。
千缨陪着樱娘坐在堂屋里望眼欲穿,却是先等到了练绘。练绘走到门口瞧见堂内只有她二人,一时竟觉尴尬,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樱娘大约忘了早上被训的不愉快,从千缨怀里爬起来就蹭蹭蹭跑出去,揪住练绘的袍角卖可怜。
练绘心一软,就将她抱起来,站在门口也不知说什么好。千缨倒不觉得难以自处,她目光全在樱娘身上,听小娃子咯咯咯笑便没空去想其他。
练绘觉得太尴尬,遂抱着樱娘转身杵在冷风嗖嗖的走廊里,只留了个背影给千缨。千缨看不着樱娘,只能看到练绘的背,脸上笑意唰地冻结,百无聊赖地转过身拨弄案上的茶具。
樱娘觉着大人的怀抱温暖,将头埋进去便呼呼睡。
一时间无人言语,只有暮色中秋虫低吟。气氛虽然冷清,却也静美。深秋就快要步入尾声,寒意渐渐逼近,年关也就不远了。
这个年,会过得顺当吗?
就在练绘被冷风吹得有些受不住时,纯情二人组终于姗姗归。
练绘松口气,回头一看,千缨已经毫不在意地伏在案上睡着了,怀里抱着的一只软绵绵肉团,也因被裹得太好,睡得十分沉稳。
他想起家道破落前的许多个黄昏,儿时的温馨情境仿佛重现,令人心头莫名窜出一星温暖火苗来。
那二人进了堂屋,王夫南先开了口:“千缨当真与许参军一样,哪里都能睡着。”他走上前就拍拍千缨:“要睡觉到客房去,睡在这里成何体统,何况还有外人在。”
千缨懵懵抬起头,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正要嘀咕什么,却陡然看见许稷,忙来了精神,乍然跳起:“啊我不是故意睡在这的,是等太久……”
许稷赶紧示意她坐下,那边王夫南及练绘也坐下后,庶仆便将早已准备好的晚饭送上。因个个都已饿极,故闷头吃饭互不说话。睡得像头小猪一样的樱娘大概嗅到了香气,眼也不睁开,先拱起背,然后打个哈欠,软绵绵的一团肉便冉冉冒出来,脑袋搁到案上,懵懵看着众人。
千缨极其顺手地给她盛了饭,木勺子往里一塞:“吃吧!”
“你都快成她阿娘了。”王夫南随口一说,练绘瞥了他一眼。王夫南偏头:“瞥我做什么?今日可有收获?”
练绘搁下筷子,顿时换了张御史脸:“不知大帅及许参军有无了解过沂州的出债情况。”
许稷静候下文,王夫南也不说话。
“某今日查证了一二,眼下沂州的公廨钱出债①月息为十五分,是不是太高?此外,捉钱户②出债过程中掺入私钱牟利的情况亦非常严重,任意欺凌欠债人的事件也数不胜数,是不是要管?”
所谓公廨钱,乃是一司衙门之本钱,此本钱用以负担本公廨开支,只囤着必然只会越支越少,故需好好经营。最常用的办法就是让捉钱令史或捉钱品子拿出去放贷,到期本息双收,公廨钱便会如雪球般滚大。
倘若一公廨有九位捉钱令史,每人分得四到五万公廨钱,再到民间去寻“捉钱户”,令捉钱户放贷给平民百姓,届时若收得利息七万钱,月息便是十五分左右,可谓相当暴利。以至于负债人苦不堪言,最后往往被逼得连活路也没了。
而捉钱户亦通常十分狡猾,在给官府做事的同时,往往会进行私人放债。将私钱掺进去当成官家钱来放高利贷,讨债时就以官府压人,且对举债者百般欺凌。
这其实已成为举国常态,但沂州这情况确实比较严重。王夫南平日里对财政关心甚少,只略知一二,并未深入了解过。许稷虽初来乍到,但从州府公廨账上也看出一些猫腻,正要细查,练绘却提前将开胃菜端上了桌。
于是吃完饭,她对练绘道:“练御史可方便与某聊一聊?”
练绘自然应下,并起身与她去了西边园子。
这一聊便是许久,回来时樱娘正缠着千缨不放手。千缨许是太讨孩子喜欢了,又格外耐心周到,樱娘死死黏住她,就是不肯与练绘回去。练绘毫无办法,就只能容小娃随千缨去睡。
许稷千缨带了孩子去客房,堂屋就只剩了两个大男人对弈饮酒。
这一晚许稷睡得很谨慎,她怕压到睡在床中间的樱娘,都不敢翻身。到天蒙蒙亮时,她睁开眼,只见趴在床上的樱娘将背拱起来,看样子似乎是要起了。许稷不敢乱碰,千缨醒了就笑:“你看她好软的!你抱抱她。”
许稷坐起来,动作生硬地抱过樱娘,樱娘便将头挨过去蹭蹭蹭。小孩子的纯真与无所猜忌,将许稷心中藏着的一丝丝柔软悉数勾了起来。
就在她适应了这般亲近时,千缨却霍地将孩子抱走。许稷一愣,只闻得千缨道:“时辰不早,你要赶紧去公廨了!”
许稷只得下床穿衣洗漱速去吃了早饭。临走时,与练绘交换了神色,便径自去往州府公廨。
公廨内一派不死不活样,许稷仍喊了褚参军陪着看账,褚参军简直欲哭无泪。
时近中午,吏佐忽来报:“朝廷的御史来了!”
褚参军抬抬眉,还未及反应,一绯袍御史便直入公房,与许稷作了一揖,递上文书:“某接到举告,沂州司仓参军纵捉钱户放私贷,并与其分利,故特来查明此事。”
褚参军一愣,看到许稷起身这才恍然,矛头是朝自己戳来哪!
“许某初到沂州不知此事,可否容某审覆过再行处理?”
“州官想包庇僚佐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练绘面无表情看向许稷,冷酷开口:“我已有确凿人证,不用你插手。请将沂州司仓参军立刻喊来,我要审。”
许稷哑口无言。
旁边褚参军心一颤,忙看向许稷,然许稷却只皱眉不语,看样子是对付不来这绯衣御史。
他一慌,扑通跪下去:“某是沂州司仓参军,某没有与捉钱户分利啊!请御史明察……”
“话说得再无辜也没用,既然送上门就别怪我不客气。”练绘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拽了他就往外去,途径其他参军的公房时,将三位参军都吓了一跳。
许稷跟出来,一参军问:“这是怎么啦?”
许稷循声看一眼,神色淡漠到极点,却一句不回,径直走出门。
她刚出去,吏佐就鬼鬼祟祟进来报信:“是朝廷御史来了,褚参军是被拎走审问了哪!”
“四五年不管了,这时候搞么心血来潮!”、“穿的绯服,他娘的还不是品秩低下的监察御史!”、“褚参军要如何是好?”、“万一……”
一众人都与褚参军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大家都完蛋。倘若绯衣御史昏庸无能就罢了,可他看着就像精明猴子!且长了螃蟹腿横行又霸道!
三人愁眉不展各自忐忑,一看就有鬼。
许稷也不管,只做了甩手掌柜,将审查之事彻底扔给练绘,自己则从公廨账中将猫腻一一勾出来,又将捉钱户都召集了来,令其将公廨本利全部交回。
一众捉钱户纷纷抗议:“债还都放在外边呢,两手空空,本利都没有!”、“按律州府不得管某等!唯有捉钱令史能予以追究!”
“捉钱令史已被免职,公廨钱事务由我暂领。”许稷搬过册子,“诸君还有其他不满赶紧说,我好回答。”
“反正债都在外边,收不回来!眼下交不出!”、“脑袋搁在这了,要就拿吧!”、“再几个月就到年底了,那时候交回不行吗?”
许稷显然无视抱怨,径直喊道:“徐文立!”
其中一捉钱户闻声定住。
“你持一万钱出借,收利一万五,请如数交。”
“赵曾亮,你持两万钱出借,收利三万,请如数交。”
“张大卞,你持一万钱出借……”许稷兀自将簿子念完:“诸位可都清楚了吗?”
“不清楚!”、“月利没这么高!某出借的月利只有八分!”、“某收不回来这么多!”
许稷“哦?”了一声,淡淡地说:“只恐怕还不止十五分罢,你们往里掺了多少私钱我不知道吗?要不要再挨个念一遍?再得了便宜卖乖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本来想放诸位一马,就不计较那些私钱得利了,但如此看来不全部罚没恐怕是不行了哪。”
“你敢!”一背景复杂的富户发声道。
“你看我敢不敢。”许稷敛起笑脸,站在她身后的三位参军顿时感到了一股阴凉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我阿爷说妇男伯伯不解风情,说许叔叔不肯骑马要走路,其实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但是妇男伯伯就get不到,好蠢内!
——*——*——*——*——*——*——
①公廨钱出债:官方放的高利贷。是这样的,当时地方官员的俸禄,不是由中央统一拨给,而是从公廨钱或者军资库支出。而这个公廨钱也就是地方官府的本钱,这个本钱总不能一直屯着吧?那就放贷给百姓,到时候收本息。当时规定的民间放债利率不得超过月息4分,官本钱不得超过5分,典当月息也不得超过5分,但从出土的文件来看,一般都是月息10分,高的也有月息15分、20分的,堪堪称得上是高利贷。
②捉钱户:公廨本钱的管理者叫“捉钱令史”。也有一些六品以下官员的子孙来干这项工作,称为“捉钱品子”。“捉钱户”就是替官府干这件事的一些百姓(一般是富户)。
seg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21 21:44:57
乐下弦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21 21:51:02
浅薄小青年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21 22:10:02
浅笑流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1-22 09:23:51
fanfan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11-22 14:27:10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顿首!
第49章 四九黄耳书
|
众捉钱户见许稷态度堪比强盗,已有人心动摇,也有持怀疑态度的,更多的则是拒不相信。区区一录事参军真是胆大包了天了!她想罚没还当真罚没不成?谁给她的本事!
“州镇军现已往诸位家中去了,诸位还请好自为之哪……”站在许稷身后一参军胆战心惊地说着,眼神不住瞟向众捉钱户。
一言出,捉钱户激动得要跳上案:“胡来!”、“卑鄙!”、“州镇军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嘛?州镇军是护卫百姓的!”、“姚参军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哦?过河拆桥?”许稷掉头看了一眼,“姚参军,请你届时同我解释一下。”
她先前令姚参军与众捉钱户道出“州镇军已往他们家中去”,正是因为清楚姚参军与捉钱户之间的那些蝇营狗苟。
与其逼问,倒不如令其不打自招。
而官大一级又压死人,姚参军不得不开这口,以至于矛盾瞬时激化,众捉钱户暴怒之下涌过来就要揍姚参军,许稷往后一避,速退到门口,砰地将门关上,咔哒落锁转过身,一校尉便迎面跑了来:“叶子祯家也要去吗?”
“去。”他可是沂州头号捉钱户!
“这里怎么办?”
许稷转头瞥一眼:“守着!”又说:“注意里边动静,别弄出重伤和人命。”
“喏!”
许稷低头匆匆走出门,领着一众州镇军直奔叶宅。
这时叶子祯正在宅中逗兔子玩,兔子各番不配合,叶子祯顿觉被冷落,心情差极,拿了毛杆子戳戳戳,兔子却稳若泰山满脸冷酷。叶子祯将毛杆子一扔,威胁之:“不喂你了!”
兔子无动于衷扭开头。
叶子祯十分火大,恰这时仆人来报:“沂州府录事参军带着一帮州镇军气势汹汹过来啦!”
“怎么可能?”叶子祯手伸过去捏住那兔子耳朵:“你说是不是啊?他一介破儒生,哪有这个胆量。”
兔子不理他。
叶子祯气极,放了狠话:“剥皮吃了你!”
兔子从容自若视死如归。
叶子祯顿觉心痛,转过身瞥一眼那仆人:“到门口了吗?”
“就快到了!”
叶子祯倏忽敛了神色:“说我不在家。”
仆人连连称喏,扭头就往耳房跑。
许稷至叶宅时,影壁后大门紧锁,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她令校尉前去敲门,敲了一阵,耳房冒出个人来,语气甚是不善:“拍甚么拍!我家主子不在!”
此地无银三百两,叶子祯可真是养了一群蠢货。
校尉反应极快,大步走过去瞬时拿住那门房,身后几个步卒一拥而上,接连制服几个小厮,冲进宅内开了大门,许稷便领着一众州镇军踏进了叶宅。
叶子祯正坐于堂屋,听得外边动静,吐掉蜜饯核:“几年不见倒真是长了胆子!”旁边仆人哆哆嗦嗦:“那参军不会是来抄家的吧?”
“闭嘴!”叶子祯听得外边杂沓脚步声逼近,起身走到堂屋门口,而一众步卒也由绯袍参军领着跨过庭院,到了堂屋门口。那绯袍参军走到他面前,客气一拱手:“希望今日某能与叶五郎谈得愉快。”
叶子祯挑眉:“带枪弄棒的,我能与你愉快交谈才怪,屁话不用多说,讲正题。”
许稷收手立于堂前:“借一步说话。”
叶子祯淡笑:“单独与我谈?不怕我绑你当人质吗?”
“参军不要与他废话!直接抓了就是!”校尉说着上前一步。
许稷伸手一拦,仍看向叶子祯:“某怕也没用,有些事早晚都要商量。”说着手一伸:“请吧。”分明是她到访,却完全像个主人,叶子祯被兔子气完又被许稷气,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
门关上,叶宅仆人及州镇军都被关在了门外,堂屋内就只有叶子祯与许稷。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单独说的吗?”叶子祯单手支着下巴吊儿郎当地看着她。
“做捉钱户起家,眼下发达了,放债早已不是大头——”许稷看他一眼,续道:“叶五郎上回想请某赴宴,实际上是为更大的生意吧?”
叶子祯唇角微微挑起,意味不明地看向许稷:“找你谈生意只是其一。”他上身前倾,“其实是我对你仍余情未了呀!”
“生意人就不要说这种话了,私情对叶五郎来说重要吗?”许稷看穿他般,端起热腾腾的茶盏缓缓道:“州回易务①交给你管怎么样?”
所谓州回易务,是州一级管理贸易求利的机构,官商性质极重。对于富贾叶子祯而言,这无疑是个大诱饵。
叶子祯霍地坐正,许稷知道鱼上了钩,却喝了一口茶续道:“但有条件。”
“说。”叶子祯上身往后倾,一脸警觉。
“带头把沂州公廨钱的本利交上来,并且要有一定程度的罚没。我不收你太多,但样子要做到。”
“杀鸡儆猴啊?”叶子祯早闻得一群捉钱户被她喊去的消息,想来是许稷要拿这群贪得无厌的家伙开刀,将沂州公廨钱收回来。
许稷将温暖热茶全部饮完:“怎么样?想必你早看不上放高利贷的营生了,名声也不好,不是吗?”
“你很了解我啊。”叶子祯撑起一张笑脸来。
“不要那样对我笑,我会很想揍你。”许稷起了身,“就这样拟定,你尽快整理一下,我等不了太长时间,别让我动用武力。”
叶子祯抬头看着她笑:“知道我秘密的人不多,你算一个。”他顿了顿:“与我吃顿饭吧,我觉得太无聊了。”
“事成之后再说吧,另外请多备一副碗筷,我会带人来。”
“你不敢单独赴我的宴哪!”
许稷笑了一下,径直走了出去。
天阴了下来,温度也愈发冷,风直往袍子里灌。
她带着州镇军离开叶宅,想起多年前的某位同窗。出身阀阅世家,惊才绝艳,却因生性古怪被父亲所百般嫌恶,后来干脆不告而别,一走千里。
若没有出走的话,大约他眼下也是宦海中沉浮某个官吏吧。
不过,做富贾似乎也不错。可为何改名易姓不再受制于家族的名声,如今却仍然过得那样落寞呢?
世间的事,大约也只有自己可咽了吧。
——*——*——*——*——
一众捉钱户负隅顽抗,最后却仍败给了许稷这个强盗,因捉钱户队伍中出了个大叛徒。
听说叶子祯竟未多作抵抗就乖乖还了钱,且还交了罚款。
如此一来,便有人心虚紧跟上,也乖乖还了钱。三两个人这么一搅,余下的人就分成两类,一类是立场坚定:“我得扛着,死都不能松口,不然就是中计!”,另一类则是心虚:“再拖着会不会出事哪,家里到底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要不还是交了?”
许稷很快推了一把,给出限期,称多拖一日罚没就更重。第二类人纷纷倒戈,就只剩第一类顽固分子。
至此事已极好处理,“都已经给过脸了,既然不要脸就干脆撕了吧”,州镇军当真出动抄家,一点情面也不会再留。
许稷压好公廨钱,并令吏佐全城张贴告示,周知百姓“公廨钱出债至此废止,倘若还有人以官府名义收债,即刻告官”,以此绝了这些捉钱户再出去招摇欺凌人的后路。
忙完这些,一场深秋雨姗姗来迟。
恰逢旬休,整座庭院都笼在茫茫雨幕里。许稷盘腿坐在堂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的伤腿,天气又冷又潮,腿也越发疼得厉害。
廊中忽响起脚步声,许稷抬头一看,见是练绘走了进来。
她揉腿的手顿时停住,只问:“练御史可是要走了?”
“是。”练绘在长案另一边坐下,“州府里几位参军可考虑好怎么处置了?”
许稷点点头。
“都是可轻可重的罪名,你自己拿捏好。”他说着倒了热水:“明日就要走了,再见不知何时,许参军还望多保重。”
这声保重才刚说完,王夫南带着一身潮气就踏进了堂屋:“一下子竟冷成这样。”
许稷顺手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暖一暖吧。”
王夫南对她如此顺手的体贴感到惊讶,怕她会突然反悔似的赶紧将杯子接过,又偏头问练绘:“可是要走了?”
练绘点点头,外面走廊里便响起了樱娘的笑声。
“樱娘怎么办?”王夫南饮一口水,“整日与千缨黏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恰这时,外面又响起千缨的声音:“家里来的信吗?”庶仆说:“说是长安家中来的。”千缨拿了那信便迈入堂内:“三郎!家里来信了。”
许稷伸手接过,阅毕脸上却毫无喜色。千缨见她脸色至此,忐忑问:“怎么啦?家里出事了吗?”
“阿娘病了。”
千缨一愣:“病了?病了多久,甚么病?”她说着忙抢过信来看,看完却说不出话。信中说韦氏自入秋后便病得很重,又因家中无人料理便更是潦倒,希望千缨能回家去。
一出门便是三年,没有回过一次家。
千缨眼眶发红,转过身对着薄薄家书不说话,而樱娘跑了进来黏住她,口齿不清道:“不要哭,不要哭哪。”
许稷起身,将手中毯子给她裹上:“回房再说罢。”
“不要哭了。”王夫南也说,“会遣人送你回京的。”
樱娘抱住千缨的腿,昂首继续口齿不清道:“阿爷、阿爷也要回的。”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看!星星!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