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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小还乡 (中)
等他回来时,沈贺再不复方才的严父模样,呵呵笑道:“潮生真知道维护为父的面子。”
沈默哭笑不得道:“今天好些了么?”
沈贺点头道:“身上有劲多了,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能下地行走了。”
“不急,养好了再说。”沈默一边从屋里收拾些滋补品,一边轻声道:“我去看看长子。”
“多拿点吧。”沈贺笑道:“那次从济仁堂开回来的还没吃完,沈老爷又给送过来好多。”说着一指自己脸盘道:“昨天七姑娘说我脸上红光焕发,你说是不是补过了?”
沈默点头道:“我也觉着过犹不及。”便将各式各样的补品装了满满一布袋,拎在手里道:“好生歇着吧,我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等不等你吃饭?”
“后晌吧,等的着就等,等不着就不等。”丢下不负责任的一句,沈默闪身出了门。
“毛毛躁躁的臭小子!”沈贺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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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人群并未散去,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沈默才得以脱身。他不明白这些人都杵在这儿干吗,为什么既不上去又不离去,仿佛在等什么似的。后来他才知道,今天沈老爷开流水席庆贺胜利,这些三姑六婆都是来排队蹭饭的。他们之所以在自己院子里候着……也许是觉着在这里站站,待会吃得会更理直气壮些吧。
出了永昌坊,继续往东走,便渐渐离了繁华地带。黛瓦粉墙、整齐精致的二三层楼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个低矮破旧的平房……江浙一带气候潮湿,平房住起来十分遭罪。一个漫长的梅雨季节,便会连人带东西,一起长出美丽的绿毛。
是以整个江浙民居都以小楼为主,人们住在楼上,以免又潮又湿。但对盖不起楼的中下人家来说,却只能先忍着……然后攒钱盖楼,或者一直忍下去。
但他们绝不是最惨的,还有些赤贫的穷人,连平房都建不起,只能在更偏僻的河边‘结庐而居’。这四个字看起来很美,但落到实处却只剩下无奈……所谓结庐便是搭建草舍……屋顶是晒干的稻草编成草爿,如鱼鳞般镶嵌而成;横梁是粗大的毛竹;支撑屋顶的立柱呢,便是更加粗大的毛竹;至于房屋四壁,则是用北方人叫做干打垒的土坯墙糊弄。
这样的草棚也只能勉强算作容身之处,连遮风挡雨都不合格,一阵台风便能将其卷到琉球去。但是一个月前,沈默和沈贺便居住在这样的草棚里,而姚长子一家,现在仍然住在这里。
循着记忆在这片货真价实的棚户区穿行,沈默看到了原先住的小草棚,伫足望之,里面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他便打消了进去一观的念头,轻轻的走开,没有再回头。
不一会儿便到了长子家。让沈默十分郁闷的是,这里也如赶集一般热闹。站在大门口,往四敞大亮的正屋里一看——嚯!左邻右舍的老婆汉子齐聚一堂,正在兴致勃勃的询问长子,在山阴的日子里受过什么虐待,住宿条件如何,吃的饭里是米多还是石子多?事无巨细都要反复追问,仿佛十分羡慕长子能被黑社会抓去一般。
看到长子爹娘在里面端茶倒水,沈默心中不禁涌起阵阵愧疚,若不是长子去探望自己,若不是自己去城隍庙找老头,他也不会与虎头会发生冲突,更不会被逮去,让爹娘饱受惊吓。
但走到门口了总不能再回去吧?大不了让他爹娘打几下出出气就是了。沈默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听见有人进来,屋里众人齐刷刷转过头来,老邻居们眼神十分好使,稍一错愕便认出了沈默,登时兴奋的不能自持。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方才还炙手可热的姚长子,一下子被弃之如敝屣,那失落的表情,让饱受冷落的沈京嘿嘿直笑,暗叫痛快。
这些老邻居可比沈家大院里那些光说不练的亲戚实在多了,他们一边围着沈默‘潮生长、潮生短’的叫着,一边让女人回家,把好吃的统统搬来。那股亲热劲儿,让他十分的熨帖。
长子的爹娘也无比热情的支桌子,架椅子,压根就没半分埋怨他的意思。这让沈默更加不好意思了,向众人告个罪,勾勾手把沈京招到身边,轻声道:“身上有银子吗?”
沈京警惕的往后退一步,满脸愤慨道:“又想打我荷包的主意?”
“哈哈……”沈默干笑一声道:“先周转一下吧,等着兑出赌金来,从我那份里面扣给你就是。”
沈京这才松口气,伸手在怀里掏摸一阵道:“要多少?”
“先不说这个,”沈默摇头道:“你带人去买些熟食回来,还有黄酒也买它一缸,我要请这些街坊吃饭。”
沈京点点头道:“行,叫人跟我走吧。”这些天下来,他都习惯了被沈默指使着跑动跑西,当然他也愿意东跑西颠的。
谁知沈默一开口,老邻居们却不同意,都道:“潮生你这相当于回老家做客,我们应该尽地主之谊,怎能让你破费呢?”
“不妨事。”沈默摇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该我请诸位长辈的。”双方又反复拉锯几次,最后还是沈京不耐烦,扬长而去道:“管你们吃不吃,我先去买了再说。”
见沈默一定要破费,老邻居们颇不好意思,唯恐自家婆娘舍不得,便纷纷亲自回家,将最好的吃食拿来,请沈默品尝。
第十九章 小还乡 (下)
沈默又问大夫看过没有,长子他爹笑道:“看过了。不缺胳膊不少腿,什么毛病都没有。”长子还在屋里转两圈,向沈默展示自己无碍,完事挠头笑道:“沈京给买了十个包子,我一气吃了八个。”
“看来是真没事儿了。”一屋子人大声笑道。又把注意力转回沈默身上,问他‘沈相公如何了?’‘你们爷俩现在住哪?’‘沈家对你们怎么样’之类的问题,沈默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心中企盼沈京快点回来。
沈京办事几位麻利,小半个时辰便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褐衣伙计,各推着辆手推车。
“搁这吧。”到了长子家门前,沈京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丢给俩伙计一人一块道:“多了的权作押金,你们先回去吧,等回头一道算清。”
那俩伙计心里本来一阵阵发毛……这位官人面生的紧,看起来又不大像好人。俩伙计唯恐他把自己带到江边无人处,突然回过头来,邪邪一笑,问一句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
现在银两入手,一试,皆有二两沉。俩伙计登时放了心,一边笑道:“您老慢用……”一边足不沾尘的跑掉了。
沈京莫名其妙的挠挠腮,对院里喊一嗓子道:“出来几个帮忙的!”
左邻右舍欢天喜地,搬来七八张方桌,在院子里排成一排,又在屋里给女人和孩子开一席,把沈京买回来的十双酒糟鸡,四十斤糟青鱼干,二十斤酱牛肉、十斤猪下水、十斤羊杂货,还有自家煮的毛豆花生摆了个满满当当。
看到这么梦里才会出现的美食,孩子们登时忘记了顽皮,老老实实的坐在屋里,直勾勾的看着桌上的肥美鸡肉,只听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但在屋外大人没有开动之前,却没有一个敢动手的。
屋外的大人们用水瓢从大酒桶中取酒,将金黄的酒液倒入白瓷碗中,啧啧道:“这才是酒嘛,东头王老九买的那些,还不知掺了多少水呢。”有嘴贫的哈哈笑道:“你该问他们掺了多少酒才是!”顿时引来一片哄笑,坊间王老九向来水酒各半兑着卖,大伙都是心知肚明的。可谁让人家的酒比大店里贱一半呢?
长子他爹端一碗色如琥珀、鲜艳澄清的黄酒,恭敬搁在沈京面前,拘谨笑道:“小官人太破费了,您是好人,俺们潮生有福气啊。”周围乡亲们也纷纷附和道:“请小官人多多照顾潮生。”
沈京起初有些糊涂,转念才弄明白……他们以为沈默寄居在自己家里,就要仰自己的鼻息过活了,因此都想替他说几句好话,让他少受些欺负。沈京不由暗暗苦笑,心说:‘还不知谁照顾谁呢……’但能被人认为比沈默厉害,他还是很高兴的,转过头去想要调笑几句,却见沈默微低着头,眼圈还隐隐发红。
沈京心道:‘哎呦,动感情了?’知道这时胡说八道没有好下场,便赶紧改口解释道:“诸位长辈误会了,我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堂兄弟。”说着使劲揽住沈默的肩膀道:“我们是有衣同穿,有饭同吃,就连睡觉都在一张床上……哎呦……”却是被沈默暗地里捣一锤。
看到他俩如此亲热,众人这才放了心,高兴道:“那就好,那就好。小官人早晚就知道了,潮生将来是有大出息的!”长子他爹也给沈默端一碗馥郁芬芳的黄酒,呵呵笑道:“横竖沈相公不在这,你也喝一碗吧。”
沈默嘿嘿一笑道:“谢谢姚叔,我早就想尝尝了,只是我爹一直不许。”
看到长子在边上直舔舌头,他爹也给他一碗,瞪眼道:“你也跟着小官人和潮生沾光了!”长子憨憨笑道:“我也早就想尝尝了……”又引得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待所有男人面前都摆上一碗,大家伙便齐齐望着沈京,想让他讲两句开场白。
沈京一看又是自己,登时乐不可支的小声对沈默道:“我发现我爱上这里了。”
沈默哼一声,低声笑骂道:“快说吧,别给我丢人就行。”
沈京端起酒碗,嘿嘿笑着起身,先表示了自己的激动之情,再感谢了大家的奉承,还对这次‘拯救大个长子’行动进行了总结,尤其重点强调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一番长篇大论久久不能结尾,大伙早就饥肠辘辘,却还得耐着性子听着……直到一个奶声奶气的童声从屋里传来:“娘,小囡都睡一觉了,他咋还没说完呢?”
沈京顿时老脸通红,讪讪道:“这杯酒庆祝长子平安归来吧。”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十几只大碗立刻碰在一起,金黄的酒液飞溅出来,大伙齐声道:“干!”
饮尽这一碗,长子他爹便不许沈默和长子饮酒了,对他道:“再让你饮下去,沈相公会埋怨的。”
沈默苦笑道:“还未曾尽兴哩。”
长子他爹呵呵笑道:“多吃些菜,一样过瘾的。”
看看在那豪饮不止的沈京,沈默十分嫉妒的小声道:“喝喝喝!喝歪了看你怎么办!”
沈京果然很快喝高了……这家伙十分豪爽、十分没数,别人向他敬酒,他便来者不拒。尽管长子他爹每次都给他倒一半,可一圈下来,十几碗黄酒下了肚,整个人登时就飘了……
这家伙喝醉酒也不哭也不闹,就是坐在那里嘿嘿直笑。起初大家觉着着实有趣,可听久了也觉着瘆得慌。沈默只好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先把他送回去吧,晚了就进不去门了。”
众人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也不好挽留,赶紧跟着起来,将他俩一直送出老远去。
几位大叔又自告奋勇,要帮着把沈京扛回去。
沈默摇头笑道:“这家伙还能走,你们只管回去吃酒。”
姚老爹还是不放心,便让长子跟着,将他俩送到沈家门口再回来。
第二十章 收成 (上)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正是工场收工、商铺关门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工人伙计们行色匆匆,着急回家歇一歇。
一个嘿嘿直笑的年轻人,如螃蟹一般走在大路中央,还向来来往往的行人热情打着招呼。偶尔有人向他偷瞄,他便会报以热情的微笑,若是双方视线相交,他还会害羞的拖长音道:“讨厌……”
虽然急着回家吃饭,无暇驻足围观,但人们还会留下一句句诸如“这人傻了吧?”“我看是喝醉了。”“这么早就醉成这样,真是个败家儿呀!”之类的评论,让跟在他身后的沈默和长子简直无地自容。
等他更进一步,开始调戏道旁摆摊的大嫂时,沈默无力呻吟道:“沈家的百年英明毁于一旦了。”长子闷声道:“我把他扛回去!”
沈默点点头,上前一拍沈京的肩膀道:“快看,殷小姐来了!”
沈京登时回过身来,两眼直冒绿光道:“在哪里?在哪里……”话音未落,便被长子拦腰背了起来,扛麻袋一样往街尾跑去。
沈默一边在后面扶着,一边大喊道:“都让让,都让让,要生了!要生了!”
街上人以为有孕妇临盆呢,呼啦一声让开,唯恐挡着路,弄出人命来。
沈默和长子顺利的跑过拥挤的大街,到了一座石桥下,把沈京往河边的青石板上一搁,两人呼哧呼哧的大口喘着粗气。
“潮生,什么要生了?”一回过气来,长子很认真的问道。
“可能是谁家老母猪吧。”沈默胡扯一句,拍拍呼呼大睡的沈京道:“不能让他这样回去,沈老爷会把他吊起来打的。”
“给他醒醒酒吧。”长子说完解下腰带,在冰凉的河水中浸泡一下,然后移到沈京头顶抖一抖。
“嘿嘿,下雨了……”沈京缓缓睁开眼睛,嘻嘻笑道:“我不怕,因为我是一颗小雨滴。”
长子又给他浇了几滴,还是没反应。沈默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那水淋淋的棉布腰带,双手用力一拧,哗啦啦的水流像瀑布似的淋到沈京头上。长子能清晰看到,沈默是直冲着沈京的大鼻孔拧的,立刻不寒而栗。
被淋了个劈头盖脸的沈四少一屁股做起来,咳嗽连连道:“呛死我了!”
沈默又掏出个青橘,剥开给他吃了,酸得沈京涕泪横流,大喊道:“酸死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俯身到河里咕嘟咕嘟喝一顿,若不是沈默和长子紧紧拽住他的腿,他就直接掉河里去了。
待暴饮一顿,沈京翻身躺在石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过好歹算是醒了,吐口水道:“呸呸,哪来的橘子,怎么这么酸?”
“橘子是树上结的,没熟所以酸。”沈默理所当然道。
长子这才主意到,原来头顶就是一颗橘子树,上面结着些枣子大小的青橘子,不由暗暗咋舌,心说潮生太坏了。
沈京翻着白眼道:“交友不慎啊,我迟早会被你做弄死的。”
“下次不管你了,让你爹打死你。”沈默撇嘴笑道:“我说沈京,没事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你不知道你爹最讨厌醉汉了?”
“我高兴啊,”沈京嘿嘿笑道:“你看,我们赢了虎头会,长子也回来了,咱们还大赚了一笔,这可是三喜临门呀,我能不高兴吗?”
“对了,咱们赚了多少?”沈默轻声问道。
一听他们说钱的事儿,长子识趣的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却被沈默一把拉住道:“别走啊,也有你的份儿。”
“跟我有什么关系?”长子摇头道。
“听我的,先坐下。”沈默一瞪眼,长子便乖乖坐下了。他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长子说清楚,这才让沈京开始算账。
一说到钱,沈京登时来了精神,盘腿坐起来道:“我给你算算啊。”说着便从怀里掏出几张赌票,扳起指头数算道:“五两银子一赔九,就是四十五两;四十两银子一赔四,就是一百六十两,不过要分一半给田七……咱们剩下……”
“一百二十五两。”沈默轻声道:“你我各要三十两,剩下的给长子了。”
“那也很不错了。”沈京虽然觉着有点可惜,但转念一想,横竖是平白赚来的,少乎哉?不少也。
哪知长子坚决摇头道:“我又没有出一个铜板,怎么能拿你们的钱呢?”
沈默摇头笑道:“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没有你就没有这些钱,再说你吃苦受惊最多,理应拿大头。”
沈京也笑着劝说道:“你就拿着吧,不然他就要睡不着觉了。”
长子仍然拒绝道:“若知道我拿了别人的钱,俺爹会打死我的。”说着打个哆嗦道:“那简直是一定的。”
沈京看一眼长子,笑道:“你咋这么实在呢?不会不告诉他么?”
长子苦着脸道:“我不会撒谎,又啥事儿我爹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沈默知道这家伙比自己还犟,说不要那是一定不会要的,揉着下巴琢磨一阵子,轻声道:“不如这样吧,正好我过两天准备租个店面,你把这个钱算作本金投进来,咱俩合股开个营生,总强过你整天土里刨食。”
长子果然颇为意动,也不问做什么营生,便欢喜道:“我给你当伙计吧,管饭就行了,不用给工钱的。”
“那怎么行呢?你是二老板啊!”沈默哈哈笑道:“赔了就赔了,赚了咱俩分,好不好?”
长子终于讪讪道:“到时候再说吧。”也算是变相同意了。
见他俩说的火热,沈京也忍不住道:“你想干什么买卖,算我一份成不?”
第二十章 收成 (中)
沈默却不负责任道:“看看吧,什么赚钱干什么。”
“长子,咱们还是别掺和了。”沈京摇头晃脑道:“有这些钱足够我吃喝玩乐一年了。”
“我相信潮生!”长子很坚定,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而且我也想干一番事情。”
“干什么事情?”沈京大惊小怪道。
“我也没想好。”长子羞愧道:“这几天在黑屋子里想的,还没想清楚呢。”
此时太阳下山,天完全黑下来了,三人只好打住话头,约好改日再叙,便分头散了。
从后门溜进沈家大院,沈默也和沈京分了手,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进了闻涛院。
刚进了月门洞,便听到身后一声低喝道:“站住!”声音粗鲁,又充满怨气。
沈默一激灵,立刻举手投降。他身上只有三文钱,不值得反抗。
“你是沈公子吗?”那人问道。
沈默一听,登时放松下来……如果是打劫,不会这么礼貌。他回头一看,呵,还是熟人,不由警惕问道:“王二虎,你放出来了?”竟然是那王大官人老虎的弟弟,带人打伤自己老爹的家伙。
接着微弱的灯光,沈默看到王二虎的面色青一阵紫一阵,心中又是一阵紧张。
谁知那王二虎竟然扑通一声给他跪下道:“沈公子,我是王二虎,请原谅我吧。”说着便眼巴巴的望着他。
沈默看看天,月亮还是从东边出来的,不由哂笑道:“你还在意我个穷书生原不原谅?”
‘我管你去死。’王二虎暗骂一声,面上却十分乖巧道:“我真知道错了,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您老,我猪狗不如,您老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沈默奇怪的看一眼四下,见大树后似乎有人影在动,心中便有些明白了。眉头一皱,沉下脸道:“我父亲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什么事儿等他老人家好了再说,你还是请回吧。”
“您要是不原谅,我就跪死在这了。”王二虎这下真急了,砰砰磕头道:“我叫你祖宗了,祖宗哎,您就原谅孙子吧。”
沈默这下更明了了,这家伙显然是被乃兄逼着前来,命他必须求得自己的原谅。见这家伙不惜使出无赖手段,沈默还真拿他没办法,毕竟好不容易和王老虎缓和些,若是不给他这个面子,双方必然重新交恶,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稍一寻思,沈默轻声道:“要我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
“谢谢、谢谢,谢谢祖宗。”王二虎喜出望外道。
“别急,我还没说完。”沈默一摆手道:“你需答应我的条件才行。”
“您说您说。”王二虎点头如捣蒜道:“我一定做到。”吹牛反正不上税,不吹白不吹。
“其实不难,那天动手打人的两个,还有那几个雇你们捣乱的写字先生,”沈默淡淡道:“是不是应该倒点血霉?”
“您说的没错,就是那几个冬烘找的我们。”王二虎点头道,又双手扶着脑袋寻思了半天,这才一咬牙道:“这样吧,我那两个手下一人卸三根指头赔罪,至于那几个写字先生,就一人一只胳膊吧!”
他说的面不改色,沈默却听得汗毛直竖,瞪眼道:“我又不是卖人肉包子的,要那些东西作甚?”
“那怎么办?”王二虎愁眉苦脸道。
“我是读书人,对打打杀杀不在行。”沈默面色平淡道:“你让他们也不用上门赔罪,免得影响我们父子的食欲,还是拿钱谢罪吧。二十两银子彻底原谅,十五两银子基本原谅,十两原谅一半,五两原谅一小半,再少了就不原谅了。”
“这样也行?”王二虎瞠目结舌道。
“第二个条件,参照我方才说的,你是他们的头头,理应多赔点,就翻一番吧。”沈默眼皮不眨一下道:“四十两银子不多吧?”
“不算特别多……”王二虎满头大汗道:“您宽限几日,我尽快给您送来。”
“二十两一次付清。”沈默摇头道:“剩下的一半可以给你缓半个月,怎样?”
“哎,好。”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王二虎只好委委屈屈的应下。从背后取下个褡裢,双手奉给沈默道:“这是四锭五两的银子。”上门赔罪哪有不带银子的,他正好带了二十两。
沈默接过褡裢,伸手进去一摸,果然是足银足两的一斤四两雪花银,便拎在手上道:“行了回去吧,等把另外二十两带来,就全原谅你了。”
估计差不多能交差了,王二虎这才起身道:“这几日便送过来。”说完就跑掉了,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王二虎走了,沈默却站在院门口一动也不动,紧紧盯着墙角那棵大树道:“出来吧朋友。”
树后果然闪出来个人,沈默还没看清他的长相,那人便已经满脸堆笑道:“沈公子别误会,小的是我们王大官人派来的。一是为了监视二爷有没有真心道歉,二是给您送谢仪来了。”
“监视他干什么?”沈默明知故问道。
“沈相公帮我们码头除了树,等于救了跑船人的命。”来人恭声笑道:“大官人十分感激,也很钦佩您的人品。所以对引起双方误会的二爷十分生气,命他来给您磕头道歉,还说您若是不原谅,就不让二爷进家门了。”
“这样啊。”其实沈默早已经猜到事情的因由,所以才做出一副爱财的样子,要王二虎用钱来解决。其实他是做给王老虎看的,他要让他以为,自己是用钱可以摆平的。
否则难保王老虎担心他沈默一朝发达清算自己,会先下手为强……不用要命,只消将自己打瘸了腿,就可以让自己彻底告别科举,永无出头之日。
如果一个人连现阶段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都分不清,那他就离死不远了。
第二十章 收成 (下)
当感觉沈默无害之后,那男子面上的神情果然放松不少,从腰间取出一个丝绒袋子,双手奉上道:“公子帮了咱们虎头会和山阴县的大忙,这是大官人一点谢意,请务必收下。”
几次推辞之后,沈默笑纳了这一袋不算太沉的谢礼……有了之前的铺垫,这钱倒是拿得分外顺手。
目送着那人快速离去,沈默颠一颠左右手中的两个布袋,竟然是那王二虎的沉重许多,不免腹诽几句王大官人小气之类……
沈默不打算让老爹知道这些钱,老头虽然不甚迂腐,但是决计不会收黑道的钱的。但沈默的看法却恰恰相反,他觉着拿老百姓的钱不算本事,让黑道心甘情愿给钱才算本事呢!
将那小绸袋搁到褡裢里,再把褡裢缠在腰上,将衣衫弄得松缓些,他这才慢悠悠的上了楼。
推门进屋,屋里仅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相当昏暗。沈默眯眼一看,老爹竟然从床上起来了,正坐在书箱前,在翻找着什么。
他赶紧快步走过去,一边扶住老爹,一边责怪道:“大夫不是让您静养吗?”
“再躺下去就要僵直了。”沈贺也不回头,呵呵笑道:“明*****就去族学里读书了,我给你准备准备。”
“还不知道先生讲到哪了呢。”趁着老爹不注意,沈默将褡裢藏在自己床下,一边若无其事道:“明天去听听再说吧。”
“胡说!”沈贺极难得的发作道:“不知道讲什么就都拿上!就凭你这个态度,先生也能打你一顿板子。”
沈默把老爹扶回床上,笑道:“您歇着,我自己来弄。”便书箱中拣出一套四书五经,整齐码放在书包底层,又把一套文房四宝搁在上面,再将书包捆绑妥帖,便将其往地上一搁,拍拍手道:“好了。”
沈贺却微微摇头,沈默问他有什么不妥,他起先不说,后来被追问不过,才轻叹一声道:“你对书本不够虔诚了……”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一边打个哈哈,一边除下长衫,小心的挂在衣架上。又端起铜盆舀一瓢凉水,再兑一些热水,试试水温正合适,便端到沈贺床前,蹲下给他洗脚。
这一切沈默做得十分自然,就像他在病中时,沈贺给自己洗脚擦身一样,现在给他洗脚是理所当然的。
低头看看给自己洗脚的儿子,沈贺顿时老怀甚慰,轻声道:“爹爹方才只是发一下感慨,你不要往心里去。”
“父亲教训的是。”沈默轻轻摇头道:“孩儿以后注意就是了。”
“对了。”沈贺突然想起一事道:“今天后晌时分,山阴县来了位姓侯的县丞。”
“哦,”沈默抬起头,轻声问道:“他来干什么?”
“送了一封银子。”沈贺在枕头底下摸索出个纸袋道:“说是你为山阴除了一害,聊表一下谢意。”说着递给沈默道:“足有五两纹银呢,你收着吧。”他们家是父亲不管,儿子操心。
‘可真小气啊。’沈默腹诽一句,却不接那银子,笑道:“过两天父亲就是公门中人了,免不了要上下打点一番,还是留在身边花用吧。”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沈贺摇头道。
“有备无患吧。”沈默轻声道:“总比用的时候没有强。”
沈贺这才不再说话。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鸡叫头遍,沈贺便把沈默从美梦中唤起,催促着他洗漱更衣,快快吃饭。
看看窗外天色未明,沈默嘟囔几句‘这么早’,又引来沈贺一阵教训道:“从前因你身子将好,这才让你睡到几时是几时。从今天开始,你又是学生了,应以读书为事,须要闻鸡起舞!”
沈默翻翻白眼,心说‘原来有爹也很烦啊。’只好耐着性子一边听老爹絮叨,一边用开水泡一泡昨夜的冷饭,草草扒几口便擦擦嘴起身道:“我去上学了。”
“要尊敬先生,不要跟同学吵架……”他都下了楼,还能听到老爹的谆谆教诲之声。
出了闻涛院,沈默才想起自己并不知族学在什么地方,只好往前院寻沈京,让他领着上学。
沈京的住处紧挨着沈老爷住的正房,是一座二层小楼。夏天天热,门窗大敞着,沈默畅行无阻的上了楼,便看到一具一丝不挂的男体,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正在呼呼大睡。
‘出门见鸟,真是晦气!’沈默暗骂一声,便从地上捡起被子,扔到他身上道:“快起床了,太阳晒到屁股了。”
沈京睁眼看是沈默,又闭上眼嘟囔道:“帮我跟先生请个假,就说我高烧不退,卧床不起了。”
“我都不知道学堂在哪。”沈默上前一摸他的额头,冰凉冰凉,不由笑骂道:“别装了,快起来吧。”
沈京还是赖着不起,沈默却不是好脾气,揪着耳朵就把他拎起来。痛的沈京哇哇大叫,从床上弹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哀叹道:“我怎么就交了你这么个朋友呢?”
一肚子不痛快,沈京也没心情吃饭,去小厨房拿几块点心,塞到书包里,便领着沈默往大院东侧厢房行去。
路上沈京突然站住,轻声道:“族学里有我几个对头在,他们一定会找你麻烦的。”
沈默无所谓的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我三哥和他三个帮闲的。”沈京咬牙道:“因为他是嫡出,我是庶生,后来又出了些是非,他便常常欺负于我!”
沈默低声道:“看你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我当然不是好欺负的。”沈京恨啐一口道:“只是别人看他嫡出的金贵,我庶生的草贱,便一味帮着他对付我……”
‘怪不得不愿上学呢。’沈默端详他片刻,突然轻笑一声道:““可怜的娃。”
“喂,老兄,还是不是兄弟啊。”沈京气坏了。
“放心吧,原先那是因为没有我。”沈默哈哈一笑,轻拍他的膀头道:“有我在,你就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儿!”
第二十一章 传说中的沈氏族学 (上)
跟着沈京一路往东,穿过几个小院,便到了掩映在花树丛中的一个极为僻静的院子外,确实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走到门前,沈默见那隐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文魁’匾,进得门去,便见一个种满墨竹的小天井。天井中有一方石桌一圈石凳,正对着北边厢房。那厢房是个三长间的大花厅,正中房门上方悬挂着‘明心见性’的匾额。
走进窗明几净的书屋,只见一张大案对着数排整整齐齐的书桌,桌上的书本文具也是整整齐齐,显然先生要求的极为严格。沈默两个进来时,书屋里已经有十几个大小孩子,在背着手大声的温书。
这些少年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比沈京还要年长,小的却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背的书也不一样,有背《三字经》、《千字文》的,也有背《论语》、《尚书》的,但听起来却一点不乱,只让人觉着书声琅琅,十分的悦耳。
看到先生还没来,沈京松了口气,带着沈默蹑手蹑脚到了最后一排,指着一张空书桌小声道:“就这一张没人的桌子。”便在邻座坐下来道:“先坐下等先生吧。”
沈默点点头,坐在沈京边上,准备打开书包,找本书出来装装样子……好吧,他不得不承认,昨晚老爹的感觉没错,时隔**年回到课堂,自己很难静下心来好生读书……
他也知道这样很危险,因为自己的前程出路,全压在这几本薄薄的书册之上,若不好生用功,恐怕真要‘老大徒伤悲’了。
随手展开一本,沈默反复心中默念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准备以此强化自己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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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努力发功,沈默突然感到身边一阵脚步骚动,便听沈京怒道:“你敢?!”紧接着就有一股劲风朝自己袭来,沈默下意识的往后一躲,将将避过了一个大耳刮子。
摸一摸被扫到的鼻尖,沈默又惊又怒的站起身,便看到一个大胖子站在自己面前,仍然保持着扇巴掌的姿势。
沈默的脸登时阴下来,紧攥着双拳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开个玩笑嘛,紧张什么。”那胖子比他高半头,更是粗了整整一套,满脸挑衅的笑道:“小子,让开一下,爷们拿点东西。”说着便回手拨拉沈默,想要将他拉开。
除了挑衅这还能是什么?沈默一抬手,想要拍开那胖子的脏手,但他的力气比人家差远了,反被那胖子一把攥住,猫戏耗子似的望着他笑道:“嘿嘿还想反抗,给你点颜色瞧瞧。”说着便抬起另一手,便要扇他一耳光。
沈京怒吼着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另两个青年死死拦住,怎么都挣脱不开,只能不忍的闭上眼,便听到‘砰’得一声闷响,然后是一声杀猪般的哀嚎。
不像是扇耳光啊?沈京赶紧睁开眼,只见那胖子像个虾米似的蜷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的蠕动着。
而沈默则仍然保持着踢人的动作……原来在胖子伸手之前,沈默便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裆部,登时结束了战斗。
满屋子学童也不读书了,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沈默,心说这位新来的可真狠啊。
“好啊,小子。”一个长脸青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指着沈默阴阳怪气的笑道:“你打人,你打人了。”说着一把揪住边上个小学童的头发道:“在学堂打人会怎样?”
“会被开除,呜……”那孩子瘪着嘴回答完了,便低声饮泣起来,实在是被揪得太痛了。
长脸青年这才放开手,一脸幸灾乐祸道:“恭喜你啊,还没开学就要被开除了。”
沈默轻轻揉着被捏痛的手腕,面无表情道:“是他先打我的。”
“先打你的,我怎么没看见?”长脸嘿嘿笑道。
“你方才背身呢。”沈默平静道。
“呃……”长脸被噎了一下,指着那两个架着沈京的青年道:“他们俩可没背身吧?”
那俩青年一个瘦小,一个麻脸,登时点头如啄米道:“我们看到了,确实是这小子先动的手。”
“嘿嘿,这下还有什么话说?”长脸得意道。
“你们四个是一伙的。”沈默不温不火道:“当然要串供了。”
“你……好一张伶牙俐齿啊!”长脸气成了马脸:“既然说他先动的手,你的伤处呢?把你的乌青端出来给大伙看看呀?”
“内伤。”沈默惜字如金,却把长脸青年气得身子一晃,险些一头栽倒。心中登时升起一丝明悟,跟这家伙动嘴皮子是赢不了的……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长脸青年准备拿胖子的伤势做做文章。
他刚要开口发难,便见那地上的胖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竟然自个做起来了。
“谁让你起来的!”长脸青年气急败坏的踢他两脚道:“猪头猪脑的家伙!”
“哦哦。”也不知是被踢得叫痛,还是在出声回应,胖子‘哦哦’叫两声,竟然又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重新躺下了。
“起来就起来吧,”长脸青年暴怒道:“你又躺下干什么?”说着‘砰砰’又是两脚,狠狠踢在胖子的背上,痛得他一下子做起来,无限委屈的嚷嚷道:“起也不是,躺也不是,你可真不好伺候啊!”顿时引得屋里一片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就连一肚子气的沈默和沈京,都不禁笑了起来。
长脸青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恼的大吼一声道:“都别笑了!”书屋里登时鸦雀无声。
“小子,你别笑,马上就有你哭的时候。”他又指着沈默冷笑道:“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你起来吗?”
第二十一章 传说中的沈氏族学 (中)
经长脸这么一说,那胖子也登时来了精神,指着沈默身后道:“我的猫跑到那底下去了,我要找我的猫。”
这时沈京开腔了,他朝着那长脸瞪眼道:“我说老三,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就算座位底下真有猫,经过方才这阵吵闹,也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看怎么知道?”长脸青年冷笑道:“要是问心无愧,还怕看吗?”
话音未落,那坐在地上的胖子突然大惊小怪的叫嚷道:“哎呀,不得了啦!你怎么把我的神猫给压死啦,这怎么得了啊!”
沈默早猜到这种可能,他把椅子抬起,果然看到了一只死透的大黑猫,不由冷笑连连,心说:‘这就要讹上了!’
沈京看一看外面的天色,担心先生来了沈默没好果子吃,赶紧插言道:“不就是一只猫吗?赔给你就是!说吧,多少钱?”
长脸见他俩好容易进了圈套,自然抓住不放,嘿嘿阴笑道:“赔?可不是个小价钱呢,这猫可不是凡物,是大罗上仙所养,下凡到本县青云观,被我们恭请来除妖辟邪的!你要赔钱也可以,雪花官银五百五,外加十只大蝈蝈!”
“老三,你冲我来啊,欺负个新来的算什么本事?”沈京一听急了:“就是把全绍兴的猫加起来,也不值这个钱!你这是讹诈!”
书屋里也是一片哗然,一个年纪最大的温厚书生过来道:“沈庄,不要欺负新同窗了。”
那长脸沈庄回头一看,原来是先生的公子、他的堂兄沈襄,一时不好发作,便臭着脸道:“沈京已经说了要赔钱,堂哥你就不要管了。”说着转过去,恶狠狠的盯着沈默道:“小子,要么还钱,要么见官,你选哪一样吧!”
这种不入流的讹诈沈默见多了,哪会被他唬住,便慢悠悠道:“赔钱就赔钱。”
“哈哈,那就拿来吧!”胖子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垂涎道:“若是你赔上钱,我就不计较你踢我的那一脚了。”
沈默两手一摊道:“不过现在没有,改天给你们吧。”
“你想使缓兵之计吗!”沈庄一拍桌子道:“三十六计别人也读过的。”
“我身上确实没钱。”沈默依旧笑道:“谁上学也不会带二三十斤银子。”书屋里的学生们十分佩服,心说:‘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你打个借条吧!”沈庄想了一会儿,双手盘在胸前道:“签字画押之后,我们便宽限你几天。”心说:‘只要你小子敢写下借据,这辈子就算栽到我手里,看不把你的骨髓榨干!’
沈京气疯了,想要上前跟沈庄厮打,却被那两个帮闲的死死按住,沈襄也在一边气道:“这样做太过分了。”
沈庄却不理他们,两眼只盯着沈默道:“你写不写?”
“写。”沈默无所谓的笑笑道,说着便从书包里拿出蔡伦纸,小心铺在桌上,还用一方镇纸压住;再拿出砚台打开,倒上几滴清水,便拿起一块小小的松烟墨,慢条斯理的研磨起来。
看得沈襄不由赞叹道:“果真做到了‘研墨如病夫’!”
可把那沈庄急坏了,心说:‘这小子慢条斯理,八成是想等先生到,把这事儿拖过去……不行,我得先把借据拿到手!’便走上前去,冷笑道:“我帮你写!”说着便提起沈默的羊毫笔,准备蘸墨写字……
却听沈默十分紧张道:“我只有这一支笔,你小心点莫弄坏它!”
沈庄哈哈一笑说:“一支笔值几个钱,先把我的神猫赔上再说吧!”
沈默好似终于忍无可忍,闷声道:“什么神猫仙猫的,你叫大罗金仙下来作证!”
沈庄一听登时火了,气得将那毛笔扳成两段。扔在地上,吹胡子瞪眼道:“小子,想赖账怎么着?”
沈默却一指地上的毛笔,冷笑道:“若要我陪你的猫,你也得赔我的笔。”
沈庄闷声道:“赔就赔,一支笔才几个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扔到沈默身上到:“去买十支!”
沈默却冷笑道:“这点钱连根笔毛都买不起!”
“你就吹吧!”胖子插言道:“什么笔能这么金贵?”
“你听好了。”沈默淡淡一笑道:“此笔也不是凡间之物,乃是文曲星君梦中所赐,用这笔写字一定能中进士、点翰林,你说金贵不金贵?”
“那得多少钱啊?”沈京嘿嘿笑着问道。
“最少四个二百五。”沈默也笑道:“我说的是金子。”
沈庄一听,这小子不仅‘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还捎带着把他们四个给骂上了。他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当场发作……
却听得一声低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这威严的声音,本来还气势汹汹的沈庄,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哧溜一声缩回座位上,如害羞大姑娘一般低着头,与方才那嚣张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看另外三个,也都乖乖回到座位上,噤若寒蝉的不敢抬头。
沈京赶紧拉着沈默坐下,轻声道:“先生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千万别惹他。”沈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抬眼偷偷往门口望去,果然是那位有着黝黑国字脸,表情无比严肃的二老爷,青霞先生沈炼。
沈炼走到大案后端坐下来,指着身后墙上的八个字,声如洪钟道:“念!”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学生们背着手,齐声念道。那是他们的学训。
“你们做到了吗?”沈炼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屋,每个学生都觉着他在盯着自己看,只听先生沉声道:“我还以为自己进了菜市场了呢!每人抄写一百遍!”
第六十三节 传说中的沈氏族学 (下)
听说人人有份,学生们面色愁苦,却没有一个敢出声的,都乖乖铺纸研磨,准备写字。
却又听沈炼沉声道:“方才谁没有在座位上坐着,现在都站起来!”
沈襄沈庄几个老老实实站起来,沈京也拉一把沈默,两人一道站起来。
“很好,又是你们几个。”沈炼面无表情道:“还多了一位新面孔……既然不愿意坐,今天就站着听课吧。”说完便将目光放在书本上,不再看他们一眼。
无奈的站在最后一排,看着低头抄书的学子们,沈默心中涌起一股荒诞的感觉:‘***,我竟然又被罚站了。’
八个字抄一百遍,还得一丝不苟,若是苟了就得重写。这实在是件费时费力的苦差事,足足用了半个时辰,一名年级较大的学生才恭恭敬敬的呈给先生。虽然手臂酸麻不堪,却不敢有纹丝乱动。
沈先生将每一张字都看了,这才搁在一边,正襟危坐道:“接着背书吧。”
那学生赶紧恭声应下,回到座位上取了书,却是一本《大学》。他又一脸忐忑的走上台。恭敬的把书本放在先生案上,轻声道:“先生……昨天刚学了‘经’一章。”
“背。”沈先生微微颔首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那学生便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拉长音大声背诵起来。起初几句背得十分流利,但到了‘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就开始磕磕绊绊,等背完‘国治而后天下平。’便彻底歇菜,如长虫吃鸡蛋一般,吭吭哧哧背不出来。
“自己看还有几句。”沈先生把书往他面前一推,那学生打眼一看,登时懊丧的‘哎呦’一声,然后苦着脸道:“还有三言八句。”说着便畏畏缩缩的伸出左手,闭上眼睛颤声道:“请先生重重处罚……”
沈先生拿起戒尺,毫不客气的高高举起,重重打在那学生的手心上。
那‘啪’地一声脆响,让书屋里所有的学生都哆嗦一下,连沈默都感到后脊梁一阵冷风飕飕。
学生的手一下子被打落,痛得他五官都挤到一起了,却不敢躲闪,也不敢出声,反而用右手托着左手,又咬牙吃了先生七下,那支左手便眼见着肿了起来。他的泪珠子噼里啪啦落下,仍咬牙一声不吭。
‘我靠,’看得沈默满头大汗,小声问道:“你有没有被打过?”
沈京点点头,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不要多嘴。
沈默只好住口,再看那学生被打了还不能下去,而是侍立在桌边,一边抹泪,一边恭听先生讲读……正是从他磕磕绊绊的‘物格而后知至’开始。
只听那沈先生圈点口哼,先将这段‘经’讲完,又讲了‘传’之一篇的第一段,从‘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一直到‘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结束。
讲完之后,又命学生持书复述。待其复述完毕,终于放他回到座位上去朗读,等到明天再检查。
那个下去了,又一个年级小一些的学生将字呈上,先生检查完毕,也让他背书。这学生也把书拿上来搁在先生案前,自己背手而立,小声道:“先生,昨天学的是‘吊民伐罪’四十句。”原来他读的是《千字文》。
这个合辙押韵,朗朗顺口,倒也好背的很,这学生很快的背下来,只是有两个字的小错误,却仍然被打了两板子。
后面的学生依次上来,有被《三字经》的小孩,也有背《孟子》的青年,虽然内容各不相同,但背错了是都要挨板子的……沈先生治学极严,忘句、错句不说,就是声调错了,多个‘哼哈’之类的语气词,也一样照打不误!
一个上午看下来,沈默还没看到一个幸免于难的,不由瞥沈京一眼,意思是:‘终于知道你为啥不愿上学了。’
沈京做出个‘你竟然不知道’的表情,便继续两眼发直的站着。
沈默确实不知道。他家里穷,交不起学堂的束脩,干脆在家里自己学,反正老爹的学识还要强于一般的塾师……当初跟李县令说‘几岁进学’之类,不过是一种爱面子的说辞。索性李县令没兴趣追问下去,否则沈默就只有说是‘家里蹲学堂’了……
沈贺的性子温厚,又极疼他,自然舍不得打他一下。以至于小潮生的记忆中,竟然没有背不上书来打板子这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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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天色已经午牌时分,沈默突然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眼神不由自主的飘向窗外,便见那据说是小食堂的西厢房,已经摆好了饭菜……他登时感到饥肠辘辘,心里火烧火燎的盼着放学。
却还有几个学生没背完,先生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直到小半个时辰后,给最末一个学生讲解完,这才挥挥手道:“散开吧。”
学生们也不敢一哄而散,而是一起起立鞠躬道:“谢先生,先生先请。”
沈先生站起身来,瞥了几个罚站的一眼,便迈步离去了。
学生们这才争先恐后的跑出学堂,去小食堂吃饭。
沈默也要跟着跑出去,却又被沈京拉住道:“你要去哪?”
“没看他们都跑了吗?”沈默着急道:“再不去连菜汤都抢不着了!”
沈京哭笑不得道:“先生没让走,哪个敢走吗?”
沈默叹口气,便感到双腿一阵阵酸麻肿胀,有心要坐下,却见旁人都老老实实站着,只好将背靠在墙上,硬捱着站立,小声道:‘这可怎么熬啊……’
沈京轻声道:‘明天咱们逃学吧。’原来这沈先生有一怪,那就是绝不点名,学生想不来就不来,他也不会追究,只是有一点,进了这个门,就得严守规矩,一丝一毫也不能走样。
参照书友建议,我准备把章节序号改一下,(20章的上中下改成60章)好显得章节数多一些。不改题目,不影响大家阅读哈……
第六十四节 较量 (上)
学生们吃完饭,有的到书屋后面的小园子里嬉戏玩耍,有的回到书屋趴在桌子上午休。
一直到下午开课前,那沈先生才重新出现,站在门口沉声道:“你们几个,出来。”
饿得前心贴后心的老几位,赶紧晃晃悠悠出去,面向沈先生,挨着南墙根站成一排。
目光在几人脸上巡梭,沈先生黑着脸道:“吃饭去吧……”众人如蒙大赦,皆以为这样就算了,便往小食堂跑去。
谁知沈炼又道:“沈襄,吃完饭去我那里一趟,还有那个叫沈默的,你留下。”
在沈京‘兄弟保重’的眼神下,沈默一百个不乐意的回过身来,低头道:“先生还有何吩咐?”
“这个称呼不敢当。”沈炼冷声道:“我还没受你的拜师礼呢。”
‘想找碴啊……’沈默心中咯噔一声,这世上什么最大——‘天地君亲师’,老师便是其中之一,他虽然敢跟县令耍花腔,却不敢在沈炼面前造次,只得放低姿态道:“学生这就拜……”
“不必了。”沈炼声音依旧冷淡道:“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是一点不愿让你这个机巧之徒,进这个学堂的,省得带坏了其它学生……最后是大兄拿家主的身份压我,才不得已答应让你来旁听三个月的。”
沈默面上火烧火燎——前生今世,他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怎么就这么不入这位青霞先生的法眼呢?
沈炼根本不看他的脸色,继续道:“这三个月内,你不必拜师,但必须严格按我的要求来,若有一点没有做到,请你自动离开,出去也不要说曾是我沈炼的学生。”
沈默的嘴唇紧紧抿着,显然在强抑着反唇相讥的话语——如果有可能他一定会转身就走。可他的志向在功名,那就必须遵守这一套游戏规则……如果今日负气离去,明日他被青霞先生驱逐的事情,便会传遍绍兴城。一个‘叛逆’的大帽子就算是戴上了。
试问哪个学堂还会容留?哪位先生还能收他?恐怕就连视他为香饽饽的李县令,也会立即视之如粪土,弃之如敝屣的!
所以他不能走!沈默默默的吞下这个苦果,朝先生长鞠一躬道:“我一定会让先生满意的……学生告退。”
一直看着他昂首走进教室,沈炼才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
当饱餐一顿的沈京拍着肚皮冲进学堂,便见沈默面如万载寒冰的坐在那里,正在凝神翻阅着什么。
“看什么呢?”挨着沈默坐下,他探头探脑道:“《沈氏学规》啊。”
沈默微微点头,轻声道:“我看看。”
“别看了,”沈京小声道:“看我给你带什么了。”说着鬼鬼祟祟的从怀里掏出一张金黄的油饼道:“快吃吧。”
沈默却摇摇头,将正在看的一页一抖道:“第八条,学堂师道尊严之所,不得饮食便溺。”
“那也不能饿着吧。”沈京苦着脸道:“我会内疚死的。”
沈默却不为所动,一直到沈炼重新出现在学堂中,都没有看那油饼一眼。
沈京以为他生自己气了,只好将油饼往位洞里一扔,一时情绪有些低落。
“跟你没关系。”沈默轻声安慰一句,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再也不说一个字。
按照惯例,下午是先生大讲的时候,不同于上午的个别授课,而是由全班一起听……讲课的内容固定在四书五经之内,每隔几个月,便会反复一遍。对于刚入蒙识字的学童来说,这是一个正式学习前的熏陶。对于已经背过这些书的学生来说,这是一个求甚解的过程,能听懂多少微言大义,全看个人的悟性根骨了。
沈炼端坐回大案后,沉声道:“今天该讲《诗经》了。”
因为先生并不是逐字逐句的讲解,所以学生们并不拿出书来,只是背手坐在那听,听懂多少算多少,记住多少算多少……
只听沈先生语调舒缓道:“论《六经》,《诗经》最葩。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夫子认为人只有经‘诗教’的人,才会‘温柔敦厚’,才能‘远之事君,迩之事父’,才有登上朝堂,代表一国进行内政外交的资格。总之,《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沈默聚精会神的聆听着,原先那些浮躁和不适应,已经统统消失不见,他心里只剩下一个信念,那就是“做!到!最!好!”让这老匹夫心服口服!
但他边上那位沈四少,吃饱喝足了便开始打盹,硬撑着听了一会儿什么‘思无邪’,便终于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那沈先生眼观六路,立刻看到了睡觉的小子,轻咳一声道:“沈京。”
“啊……”沈京悚然惊醒,一边擦口水,一边赶紧站起来道:“学生在。”
“给同窗们背一首《诗》。”沈先生沉声道。
“哦……”别说,沈京还真会,只听他摇头晃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后便歇菜了,他也就会背这么一句。
同窗们便开始偷偷笑他,尤数沈庄和那三个帮闲的笑得最为夸张。
“沈庄,你起来!”却听沈先生沉声道:“给大家讲解一下沈京背的前两句。”
沈庄一下子傻了眼……他和沈京算是给沈家改了门庭,读书都是极差的。到现在连四书都背不过,就更别提知其意义了。
但沈先生偏要为难他一下,非让沈庄解释解释,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大概是这么回事儿……有一个关着斑鸠的鸟笼子,挂在一个姓何的知州家……”
第六十五节 较量 (中)
书屋里登时哄堂大笑,臊得那沈庄满脸通红,心中不禁埋怨起先生来:‘你从来不提问我,怎么偏偏今天问了呢?’那边的沈京也作同样想法。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私塾,奉行精英教育,一切以科举高中为目的。这也不难理解……能在一层层严苛淘汰中生存下来,最后高中举人,乃至进士的,毕竟有如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一个学堂也不一定能摊上一个。
所以先生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对尖子学生的培养上,指望着他们能榜上有名,也算是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对于普通的学生,先生只是做泛泛指点,能识字写字就好了,毕竟没几个能靠笔杆子吃饭的,像沈炼这样悉心教导的着实罕见。
但即使是沈先生,也只能做到,你愿意学我就认真教,你若是不愿意学,我也不会耳提面命,连拉带拽。所以对后排坐着的几个,他向来是顺其自然,只要不影响别人学习就行。
沈先生也确实从不提问他们,但不包括他想发难的时候……他从沈襄那里,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与他所料想的不差,果然是沈庄那伙人胡作非为,拿一只死猫作弄新来的沈默。
这让沈先生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看来学问好坏无伤大雅,但人品好赖却是天地大事……所以在对沈默的人品有看法之后,他才会那般的不近人情。
而现在沈庄几人的行为,已经超过了沈炼的底线,他又怎会若无其事呢?
之所以没有在外面发作,是因为他县官出身,信奉正大光明,绝不在暗室判决。
见沈先生板着面孔,学生们很快停下笑。只听他声音冰冷道:“沈京且不说,他还在读千字文……”沈京脸上这个臊啊,他都十七了,还跟小孩一个年级。
便听先生矛头指向沈庄道:“你可是已经背过《四书》的,文言精义我也给你讲过数遍了,怎就一窍不通,狗屁不通呢?”说着‘砰’的一拍桌子道:“你都学了些什么?”
沈默心中一动,老匹夫把沈京轻轻放下,却将沈庄重重提起,显然不只是为了诗文这点事,多半是要借题发挥了,看来他也不是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啊。
沈庄苦着脸道:“先生,学生愚笨……”
“愚笨?你可不愚笨!”沈炼冷笑连连道:“连大罗上仙的神猫都能想出来,你怎么能称得上是愚笨呢?”他终于道出了真实原因。
沈庄登时面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不把你的神猫拿出去!”沈炼两眼一瞪,十分厌恶道。沈庄赶紧跑到沈默座位底下,将那只死猫拎出去,不知扔到什么地方。等他再回来时,发现自己的三个死党也被揪了起来。
只听沈炼面无表情道:“原先我容忍你们,只以为是少年人爱胡闹,等年纪大些便好了。”说着闷哼一声道:“但现在看来,你们已经不是胡闹了!而是诬陷!嫁祸!欺凌!讹诈!你们是大大的心术不正!不配为圣人门徒!”
沈庄惊呆了,他本以为这次又是打板子呢,谁知二叔竟有决绝之意!
四人赶紧给先生跪下,苦苦哀求起来,说什么学生初犯,下次绝对不敢之类。要是就这么被撵走了,还不被老爹给揍死啊!
沈炼却看都不看他们道:“圣人学堂容不得半点玷污,你们出去吧。”但终究还是自家子弟,他也不忍太过绝情,最后又加一句道:“回去好好反思反思,什么时候改过自新了再说……”这下揍个半死既可。
将四个哭哭啼啼的家伙撵出学堂,沈先生又把目光投向沈京道:“今天这事情你虽然没有错,但你的学问是在太差了……”
沈京吓得一哆嗦,赶紧磕头道:“先生饶命……”一着急,连‘饶命’都出来了。
“我不会要你命的。”沈先生沉声道:“但不会再容忍你旷课了,我沈炼的学生连个‘关雎’都背下来,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这不还是要我命吗?’沈京低下头,暗暗叫苦道。
“你可以选择像他们一样回家玩耍。”沈先生端坐回大案后,不疾不徐道。
“学生不敢。”沈京哀声道:“我以后都乖乖上课。”
“好,我姑且信你这一次。”沈炼沉声道““若是你再旷课一日,就永远不要再进这个门了!”
沈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
“回去坐好,继续上课。”沈先生沉声道。
学堂中便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未曾起过涟漪,只有那四个空出来的座位,提醒着所有学生,不要行差踏错。
沈先生又讲了一个时辰的《诗经》,便到了申牌末刻,终于收起书来,宣布下学。
却又把沈默和沈京两个留下了。
沈先生交给他们每人一张纸,淡淡道:“你们两个明日的作业。”说完又‘哦’一声道:“别忘了再抄写《学规》一百遍。”
沈默两个无可奈何,乖乖的行礼退下。
两人出了书屋,走出老远后,沈京一屁股坐在个水池边,两眼发直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沈默也坐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该学点东西了,不学无术总是不好的。”
所有人都没看到沈先生痛批沈默的场景,沈京也不例外,所以他不知道沈默才是最惨的那个。沈京丢一块石头到水里,轻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不学无术走到哪都让人瞧不起。但是我娘死得早,父亲又在京城做官,他将大哥二哥带在身边,我和沈庄则留在家里跟着大娘……大娘极是偏心,根本不送我去蒙学念书。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还觉着是好事呢,便四处去玩,结果玩疯了,玩野了,等父亲去官回来,我已经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了……”
“那沈庄怎么也是一团浆糊的?”沈默轻声问道。
“大娘倒是溺爱他,想不读书就不读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依百顺,便顺出这个么东西。”沈京叹口气道:“论起肚子里的墨水来,我们是半斤八两,一对子二百五。”
第六十六节 较量(下)
两人又坐了一会,沈默拍拍屁股起身道:“回去吧,说不得要熬个通宵了。”
沈京‘哦’一声,爬起来唉声叹气道:“熬通宵也是写不完的。”
“把你的功课给我看看。”沈默伸手道。
沈京递给他一看,原来是将千字文抄写一遍。沈默再看看自己的,竟然也是同样的要求,两人不由苦笑道:“学规一共是七十八个字,一百遍便是七千八百字,再加上这个,今晚要写八千八百个字。”
沈京便掐指头算道:“到明天上课还有七个时辰,就算不吃不睡,一个时辰要写一千二百个字,那是不可能的……”
“写多少算多少吧。”沈默一咬牙道:“快回去写了。”两人便匆匆分开,各自回去写字了。
沈贺正在扶着床沿在地上慢慢行走,便见沈默从外面跑进来,叫一声‘爹’,便从书箱里拿出一摞宣纸,再挑一根舒适的羊毫笔,就端坐在桌前,小心的磨起墨来。
“先生留作业了?”沈贺小心的问道,唯恐打断了儿子的节奏。
沈默蘸蘸墨汁,悬笔在纸上,轻声道:“八千八百字。”说完就打开一本千字文,开始抄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行工整漂亮的蝇头小楷便跃然纸上。
他的底子是很好的,起初还因为几日没动笔,有些生疏,写着写着便越来越快。渐渐的,他的呼吸平顺了,眉宇间的焦躁之气也消失了,每一次落笔提笔都不假思索,彷如流水般缓缓淌出。
沈贺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背后,望着凝神静气,奋笔飞书的儿子,这一阵子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其实早就察觉,自从沈默从病中醒来,整个人便成熟了许多,为人处事圆滑自如,进退之间拿捏得当,仿佛二世为人一般,让他这个当爹的自叹弗如。
而且这孩子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左一个点子,右一个主意,让人觉着似乎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一般。
事实上,巨大的赞誉,士绅的赏识,甚至一些财富也接踵而来,这一切都可以向他佐证,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优秀!
其实沈贺也深知,儿子天生就是个做官的料,只要能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将来呼风唤雨,光宗耀祖,似乎根本不用他担心。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担心。他十分担心儿子在巨大的赞誉面前,飘飘然不知所以然,以为凭着自个的聪明才智,不废吹灰之力,功名利禄便能唾手可得了。
因为不管沈默有多聪明,都必须在‘县府院、乡会殿’这六次大考中走一遭,与天下刻苦读书的士子学生,比一比苦功夫、真学识。而‘学识’这东西,乃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聚小流无以成江河’的,一丝一毫都由不得松懈——可不是天生聪明就能应付的!
‘伤仲永’的故事人人皆知,却有几人能自知?
但看到儿子第一天放学,就饭也不吃的扑在书桌上,全神贯注的写字。他便觉着自己多虑了……‘这孩子太知道好歹了,比我当年可强多了。’沈相公不由暗暗感叹道,如果他知道儿子第一天便被罚了,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看了一会儿,沈贺低声指点道:“主笔所向,副笔铺陈,随从实笔所向,虚笔再承接。一势接一势,势势相连,自然的拉出走势。”
沈默飞动的笔触,自然而然的随着父亲的指点而变化。又听沈贺继续道:“有速度才看出调控的功力,这种调控只能靠心。如果靠眼比量以后,再用手去调整的话就根本写不快。所谓意在笔先,你要笃定地书写,写着一个字已想着下几个字了,而想的也根本不是形,而是意,形只是意流露……快不能保证一定心手合一,但只有达到一定速度,才能忘我,才能心手合一。”
沈默渐渐的忘掉了对字形的关注,只想着我接下来要写什么字,竟然越写越快,越写越自如!
“让速度形成气脉。呼吸的停顿,加墨的停顿,词句的停顿,换行的停顿都在加减速中完成。涩出要推,润处要拉。笔软要提气,墨多要加快,墨少要放慢。换行、拉纸就象是穿针引线!所谓真气鼓宕,都是自速度的转换中产生出来的!”沈贺的声音越来越郑重,父子俩已经完全沉浸在书法之道中。
只见沈默的笔下墨迹,就像长江之水,从远处滚滚本来,速度越来越快,气势越来越足,这时候他的眼里只有字,他的心就是字,他的笔就是字!
速度果然让心手合一,内容与字合一……
天黑下来,沈贺点上灯,墨没了,沈贺悄悄磨上。
万籁俱寂中,只听到沙沙的写字声,没有人打扰,没有人聒噪,沈默沉浸在这白纸黑字之上,丝毫感觉不到枯燥,也丝毫没有厌烦,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情,缭绕在他的身周。
时间飞速的流逝,黑夜和白天无声的转换,不知不觉中,老爹又换了三次油灯,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
当第一声雄鸡啼鸣时,沈默突然把笔高高的抛起,大喊一声:“累死我了。”便躺在凳子上呼呼大睡过去。
沈贺无力将他抱到床上,只能再拉一张凳子过来,垫在儿子的脚下,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沈贺静静坐在床边,怔怔看着疲惫熟睡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突然轻声道:‘老天爷啊,我再不骂你了。你对我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