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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回绝
许凤佳怔了怔,就又勾起了唇角。
“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我的手?”
他反而把右手藏到了身后,“你倒是猜猜,我的右手究竟残废了没有。”
七娘子不由就白了许凤佳一眼。
这个人,你说他稳重,他的确是稳重的。
可是你要是真当他稳重了,他下一刻就能把你气死。
“这种事也好开玩笑的?”
当着许凤佳的面,她总是很难维持惯常的沉静风度。
不是害臊羞怯,就是满心不悦。
偏偏白眼珠送得越多,许凤佳脸上的笑意反而越浓厚。
这个男孩子现在真是了不得,浑身上下好像都散发着荷尔蒙,说起来长得也不过就是端正俊朗,没有封锦的过人美色,比不上权仲白的雅致……偏偏一个眼神,好似就能望进七娘子心底,一个笑,也能笑进她的脑海里。
七娘子就越发不自在起来。
“表哥要是不正经说话……我就要回去了。”她勉强板起脸,又别过眼不和许凤佳对视。
和许凤佳说话,总是累得很,他就算只是站在那里,都好像在无孔不入,想要抢夺主导权。
偏偏七娘子对着他就总是不能服气,也想要把握谈话的节奏。
从前还好,两个人都小,没有牵扯到男女之思。
现在都有了年纪,两人之间又存在着连七娘子都没法否认的暧昧拉扯。
和许凤佳说话一下就变得很艰巨。
当了人,两人都要作出端庄的样子,倒也无所谓。
私底下一见面,七娘子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该用什么样的面貌对待许凤佳都想不好。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也做不出她这些年作出的事来。
但是当着许凤佳,装闺秀,总是落了被动。要抢回主动权,又囿于他古人的身份,只怕自己哪里做得出格一点,反而被看轻了去。
那双眼又那样的热,在她脸上扫来扫去,让她更不自在……恨不得要逃走,却又逃不开。
许凤佳就嗤嗤的笑,“好,好,我正经说话。”
就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放到了七娘子眼前。“你看着像是残废的样子?”
这是双相当粗糙的手。
与细腻扯不上半分关系,虎口、指尖,都可以见到薄薄的茧。
武将的手,的确也就是这个样子。
手心掌纹分明,一条淡淡的疤痕横在手掌侧下方,若不细看,真看不出来。
七娘子怎么看,都觉得这不像是一只没有办法用力的手。
若是右手没法用力,虎口、指尖的茧是怎么来的?
她不禁抬起头迷惑地望向许凤佳,张口想问什么,又合上了嘴。
许凤佳却是迷蒙了眼,只是盯着七娘子,一脸的心旌摇动……慢慢的,人就要俯就过来。
“表哥!”七娘子吓了一跳。
忙退了几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才子佳人后花园私会的故事,在话本里是美谈,在现实中,却是能让人身败名裂的丑事。
许凤佳一下就回过神来。
脸上蓦地就红了一片,忙也退了几步,和七娘子拉开了距离。
两个人一下又都没了声音,各自低头,看向了别的地方。
半天,许凤佳才慢慢地解释给七娘子听。
“这手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多了,一并那条疤,都是在西北留下的,四表弟当时留下的伤痕,早就褪了。”
低低哑哑的声音流进七娘子耳朵里,一下叫她大松了一口气。
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这几年间,许凤佳的手几乎已成了七娘子的梦魇。
心心念念,就怕他的手是因为九哥当年在浣纱坞前的作为而伤,姐弟俩在此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将来闹出来就又是一场尴尬……
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没有大碍四个字,真的是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学左手刀法,不过是因为在战场上多一门技艺,我的右手也一样出色……这一点,桂家的世兄没向你提起?”
说到桂含春,他的声调难免有些怪怪的。
七娘子就诧异地看了许凤佳一眼。
却发觉这少年也正密切地望着自己,好似正在探索桂含春这几个字,对她的影响。
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旋即又觉得好笑——多少年前的事了,许凤佳的心胸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小吧。
“那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她轻描淡写,“也是匆匆说了几句话……多半还是应五姐之托,向他打探表哥的消息,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许凤佳神色稍缓。
“就只有五表妹挂念我,你就不挂念我了?”他似笑非笑,盘起了双手。
七娘子心中不由就是一荡。
这人要再大一点,肯定更不得了。
小小年纪,眼角眉梢就写了风流……再大一些,还不要像现代的那些男影星一样,纯靠荷尔蒙都够混饭吃。
她别开眼,略略咬了咬唇。
在心底告诫自己:一个庶女,又哪有资格和世子爷谈情说爱。
就慢慢地把那丝丝缕缕的暧昧,极力收敛了起来。
“我……不挂念。”她轻声回答,“五姐挂念你,是五姐的身份,我有哪有身份挂念表哥……”
许凤佳就低笑起来。
“我看,你满可以挂念挂念。”
他润了润唇,自睫毛底下瞥着七娘子,话里,满是笑意。
又还要再说什么。
七娘子却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表少爷!”她加重了语气。“知道你的手没事,小七就放心了。别的事……就算你有心,太太也不会答应的,我看……”
“不答应?”许凤佳的神色又阴沉了下来。“杨棋,你是在和我说笑话?垂阳斋的事,你当我没有本事闹腾出来,叫全苏州城的人都晓得你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四姨不答应,总有办法可想,但你这话——”
两个人的神色忽然都是一动,许凤佳一下住了口,快走几步警惕地望向了外头。
远远的从长廊上传来了娇嫩的少女声,“奴婢想着,两位少爷是断断不会走远的,不在小香雪,肯定在及第居了……”
接着就是敏哥温和的声音,“嗯,我想着也是,横竖顺路,就先到及第居看看也好。”
七娘子倒不由得好奇起来。
敏哥平时说话,都是四平八稳,透着尊重,很少有这么温和的时候。
听那女儿家的口气,想来也是丫鬟无疑了。
是哪个丫鬟,能得到敏哥这样的喜欢?
她又回头看了眼许凤佳。
这人倒也知道避嫌,已是在亭子边上坐了下来,免得高挑的身量,叫敏哥发觉了他。
江南园林,精致小巧,百芳园虽然大,但长廊和百雨金近在咫尺,敏哥要是眼神好,倒未必不会看到什么。
七娘子咬了咬唇,索性霍地站起了身。
“如果表哥是真心为我着想,亲事一说,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的语调虽轻,但却极坚定。
也不等许凤佳的回复,就徐徐步出了百雨金。
心底虽然依旧砰砰乱跳,不过她这点城府倒还是有的,自信面上应当不会露出破绽。
只是许凤佳的一双眼,即使穿越了重重草木,依然锁定在她的背影上,叫七娘子的脊椎底下,都泛起了一阵阵麻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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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拐出百雨金走了几步,七娘子就和敏哥打了个照面。
“大哥。”
“七妹。”
两边连忙互相见礼。
敏哥就含笑关心七娘子,“大冷的天,怎么在外头逗留?快进屋暖和暖和——看你的脸都冻得通红。”
七娘子握了握脸,倒有些好笑,“是,多谢大哥关心。”
一样是关心,许凤佳的关心就带了霸道,敏哥的关心,就多了一分温煦。
又去看敏哥身边的小丫鬟。
这是个清秀的圆脸姑娘,双眼似乎天然带着笑意,眯缝着如弯月牙一般,看着就惹人喜爱,年纪虽小,穿得却很体面。
身上竟不是下等丫鬟的棉袄,而是中等的官缎。
七娘子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就觉得她的面目有些似曾相识。
“见过七娘子。”这小丫头倒也乖觉,不待敏哥吩咐,就规规矩矩地给七娘子磕头。
“起来吧。”七娘子忙含笑吩咐。
敏哥就介绍,“这是余容苑的南音,才到我身边服侍来着,以后我在家的时间少,还要靠妹妹们多管教了。”
敏哥总是这么客气。
不过,就算是客气,也看得出对南音的重视。否则一个小丫鬟,等闲出不了余容苑门口的,又怎么谈得上让姐妹们管教。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你原来就叫南音么?”她笑微微地问。
“奴婢原名糯米。”南音的说话声果然软软糯糯的,好似含了一颗蜜糖,天然就带了甜味。“少爷说糯米难免不雅,我说话又糯,索性给奴婢改名叫了南音。”
七娘子不禁笑看了敏哥一眼。
“原来如此。”
又告诉敏哥,“二哥与三哥是到小香雪看梅花去了不错。”
敏哥就好奇地看向七娘子的来路,“还当七妹和他们在一块呢。”
“五姐半路想到万花流落走走。”七娘子神色不变。“索性就分开玩乐……走到一半,她又说不舒服,想回月来馆歇着。”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敷衍得风雨不透,又是半真半假,挑不出错来。
敏哥也没有深究,又和七娘子寒暄了几句,就目送着七娘子绕过长廊,往玉雨轩方向去了。
他脚下却一时没有挪动。
低首沉思了半晌,才带着南音,往百雨金走了几步。
“少爷。”南音怯怯地,“小香雪要从聚八仙穿过去才近呢。”
敏哥就笑,“这我知道。”
脚下不停,一头与南音说话,一头已是拐过长廊进了青石甬道,紧走几步,就进了花圃。
左右探望了一番,一无所获。
就站在原地,又出了一回神,半天才回过神来。
南音就站在身边,胆怯地盼望,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敏哥看了,倒觉得有趣。
这丫头的心事,全写在脸上了。
“你方才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没有?”问南音,“好似就坐在亭子里的……我看了看,却没有看真。”
南音转了转眼珠子,想得一想,才摇头,“没有呢,许是盆景吧,从这里看过去,盆景有时候像个人呢。”
敏哥半信半疑,又环顾四周,打量得实在无人,才笑了笑。
就带着南音回了长廊,折返聚八仙,去了小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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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一回玉雨轩,就问乞巧。
“你白露姐姐呢?”
乞巧本来正在廊下逗百灵鸟。
见七娘子回来,忙端肃了表情,亦步亦趋地跟在七娘子身后进了堂屋。
为七娘子宽了大氅,又忙着为她倒水、换衣……
听了这一问,倒是一怔。
因为乞巧上手得快,七娘子前几天就放了白露的假,让她一心一意地准备自己的嫁妆。
“这就去喊她。”却不敢多问什么,只是翻身出屋,进了白露平时起居的西厢。
没多久,白露进了屋子。
“七娘子有事吩咐?”
却不见乞巧。
七娘子不禁微微点头:这丫头倒知道进退。
“你和小雪是一起长大的。”她开门见山。
以白露和七娘子的关系,也早过了需要拐弯抹角的阶段。“对她妹妹糯米,你熟悉不熟悉?”
白露就思索起来。
半日才笑,“倒是不大知道她的为人——糯米年纪毕竟小了,我虽和小雪相熟,也是在内院里的情谊,平时我们很少有机会回家,自然也谈不上到对方家里拜访。只是在几次去探望小雪的时候,见了糯米几面。”
“嗯,那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七娘子也不失落。
大宅院的女人,见识多半仅限于宅门里,对宅门外的事,知道得多半很模糊。
“就是个乖巧的小姑娘。”看得出,白露已经是绞尽脑汁地回忆,“也很懂事,小雪说她在家的时候,父母忙于差事,都是几个妹妹在照料。”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天才笑,“梁妈妈前头和我说,你以后就定在她手下打下手,专管调/教新晋的小丫鬟们?”
白露换作媳妇,肯定是不能继续在玉雨轩服侍的了。
不过,她的婆婆是梁妈妈,也不愁没有好缺。
从白露婚后的第一份工作来看,梁妈妈是想由媳妇继承自己的职位,继续抓起人事了。
也好,白露是自己的丫鬟,在府里越有体面,七娘子行事也就越方便。以她的性子,稍加历练几年,手腕就更玲珑了。
“是,成了亲就上任。”白露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到时候出了什么难题,还得请七娘子给我拿主意。”
“你肯时常回来坐坐,我就求之不得了。”七娘子也笑,“拿主意可还轮不到我,你婆婆也拿不定主意了,再来问我还差不多。”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七娘子就打发白露,“去忙你的吧,不过是想到了白问你几句。”
到了晚上,才和立夏提起。
“这个糯米,不晓得是运气好还是有手段,敏哥这样有心计的人,才几天就对她另眼相看。”
立夏也觉得有意思。
“正是给大少爷挑通房的时候……没准南音就有了这福分不是?”
她凑到了七娘子耳边,和七娘子细说起来,“立冬方才过来送药材的时候,偷偷和我说,今早太太把大少爷留下来,就是和大少爷说通房的事儿呢。说是过一两年就要成亲,还是得先收一个通房大丫头在身边服侍着。让大少爷平时留心,选中谁,尽管和她说……”
七娘子托腮不语,手捏着调羹,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银耳羹。
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着敏哥的言行举止。
半天才笑,“你说,这个大堂兄是龙,还是虫呢,立夏。”
立夏神色不变,“姑娘说他是虫,他就是虫,是龙,也能让他变成虫。”
125 惊鸿
七娘子觉得立夏实在是个妙人。
这几年来,历练得越发沉稳了不说,偶然谈起家中的大小琐事,也是妙语如珠,看法透着独到。
这句话实在是说得很妙,连七娘子都不禁费起了思量,半天才自言自语,“算了,是龙是虫,我也管不到那么多,反正他能好好过活,不把手插到大房里,我自然也乐见二房自己能立起来。”
到底还是吩咐立夏,“白露是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很多事都不方便交代到她手上,你冷眼看着几个小丫头有谁是稳重又有眼色的,就带着她私底下多和小雪家里人来往几次,横竖小偏门就在玉雨轩左近,出出入入是极方便的。若是南音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自然会知道咱们的意思。”
说起来,南音的这份差事还是七娘子辗转安排,而小雪虽年纪轻轻就夭折了,但家人还能平安无事在内院当差,说起来,也要感谢七娘子的照拂。
南音只要是个灵醒人,这些道理也不会不明白,到时候该向谁靠拢,她自然也知道分寸的。
立夏就会意地应了下来。
“这几个丫头都是多年服侍的,下元和端午,都是老实人,上元这丫头倒是还好……中元性子巧,却难免七零八落的……”
和七娘子商量了半日,七娘子拍板,“等白露年后出嫁了,就让上元进里屋服侍吧。”
上元是外头采买进来的人口,在府中没有多少靠山,全凭自己的稳重妥当,才爬到了七娘子屋里。
这样的人,不论是哪个主子都爱用,七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白露姐先还问我,将来打算让乞巧管着什么活计,我说我不知道,还得问姑娘。”立夏一边为七娘子拾掇绣架——进了正月,闺阁里不动针线,丝线绸缎,都要分门别类地收好,一边和七娘子说闲话。“看着倒是色色都妥当,是大丫环的料子,不过……”
七娘子也笑了笑。
“她不是叫乞巧吗?上元进里屋服侍,玉雨轩的针线就少了人打理,我看,就让乞巧顶上吧。”
不由又多看了立夏几眼。
垂阳斋的事,她一直憋在心里,和谁都没有露出过一星半点,包括乞巧进玉雨轩的缘由,也没有向立夏透露。
立夏竟是全靠自己揣摩,把七娘子的心思摸得**不离十,猜到了乞巧进门,背后必有故事。
这丫头要再历练几年,恐怕把杨家的家务交到她手上,都能一手玩转了。
她就和立夏商量,“我想着,白露姐毕竟是太太院子里过来的,这些年来尽心尽力,虽然比不得你我贴心,但也是情谊深厚。我私底下送她五十两嫁妆,再赏一副银头面,应该是说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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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许凤佳到底还是去了胥口大营。
“萧总兵是拖家带口下的江南,大过年的,家人就在左近,总不好劳他老人家在胥口坐镇。我早和他说定了,今日去替换世叔回苏州过年。”他略带歉意地向大太太解释,“初一一早一定上门给四姨夫、四姨拜年。”
大太太很遗憾,“唉,这说起来,萧总兵还是为了匡扶你才下的江南……”
萧总兵不过五品总兵,许凤佳却是四品将军,不论从职位上还是职务上来说,萧总兵自然都是副手,哪有副手回家过年,主帅却在胥口的道理?
许凤佳就只是笑,“四姨,外甥年纪还小,很多事都仗着萧世叔提点,不过是挂了四品的虚职,真要摆起架子来,父亲都不会放过我的。萧世叔跟在父亲身边已有二十多年,劳苦功高,我这个做世侄的当然要尊敬些……初一一早一定上门给您拜年!”
七娘子不禁暗自点头。
看得出,许凤佳是真的进益了。人情世故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少年得志,却不曾得意忘形。
这样的人,日后在官道上才能走得高远,才是继承家业的嗣子该有的模样。
她又看了看九哥。
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人比人,比死人,没见着许凤佳,还不觉得,和许凤佳一比,九哥就显出了生涩。
许凤佳都这么说了,大太太虽然遗憾,也只好放人。
大老爷倒是很赞赏许凤佳。
“从前不觉得,这孩子现在行事,的确是有了章法。”
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的时候,就随口和她感慨。
“你娘也是个不懂事的,本来大家都是杨姓,兄弟姐妹之间不用过多避讳,大年夜就团座着,热热闹闹。若是凤佳这孩子留下来,小五要不要回避?你们姐妹要不要回避?一家人反倒要隔出两桌,进出也不方便,本来人口就少,这样一闹,更是大家都尴尬……这么大年纪了,思虑起事情来,还不如表少爷周详。”
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磨墨。
七娘子不动声色,纤细白皙的双指捏住徽墨,在砚台中缓缓绕圈,动作一点也不见滞涩。
“表哥毕竟在西北历练过几年,和寻常的少年比,多了几分阅历。”她轻缓地回应大老爷的说话,态度自然大方。
大老爷不由暗自点头。
只是对七娘子的赞许,却没有明说出口。
七娘子磨好了一池墨,洗过手,就提笔等大老爷开口。
回完最后这几封信,师爷们回家过年,大老爷也就正式放下公务,开始年假。
一年忙到尾,不过休息五六天,这封疆大吏别人看着是有滋有味,名利场上的人,却是苦辣自知。
大老爷捻着胡须想了半日,才缓缓开口。
“先生台鉴……”
七娘子顿了顿才缓缓落笔,把自己当一台人肉打字机,大老爷说什么就写什么。
这几封信都是给江南等地的亲友写的,远方的信,大过年的也送不出去了。
多半都是拜年问好的客套话,不过在末尾轻轻提起,江南的盐税已经有三四年没有清帐了,大老爷打算等开春了就把帐盘一盘,请这几位先生留心些,否则盘到他们头上出了错,大老爷也不好向众人交代。
七娘子一边写一边纳罕。
查盐税的事,其实是盐铁司的差使,盐铁司肥得流油,又关乎民生大事,年先生平时就专管盐铁司和总督衙门的公务往来。
只是他老人家还在光福养病,人都不在大老爷身边,大老爷怎么忽剌巴在年边想起了盘账的事?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欲言又止,不禁莞尔。
就指点七娘子,“来年春天,我们要在浙江、江苏一带拔掉几颗钉子。动作是小不了的。”
七娘子恍然大悟。
动作小不了,就肯定会引起上头的注意。
没个过得去的借口怎么行?
从盐铁司的差使入手,是砍掉了大皇子和江南财政最紧密的联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三省的财政和大皇子没了关系,相信对鲁王的小金库,会是个沉重的打击。
果然是江南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指要害。
“父亲实在是算无遗策。”她真心实意地奉承大老爷。“这一招圆熟如意,想必大皇子就算有所察觉,也都很难找到应对之策呢。”
大老爷却苦笑起来。
“雕虫小技罢了。”就和七娘子感慨,“官场上混过的老油子,谁在我这个位置上,这些手段也都使得出来。”
“只是现如今皇上又有扶植鲁王的态度,我们偏偏在这时候逆势而动,圣心如何,就不好猜了。”
这个清癯的中年文士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疲惫与苍老。“可惜,到了这一步,就算想回头做纯臣也有所不能,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娘子也没话好说了。
谁能想得到权仲白医术居然到了通神的地步?一个大病将死的人都可以救到如今这个地步。
只好安慰大老爷,“皇上的身子骨渐渐痊愈,也好……本来我们家在太子心中的根基就不深,正愁没有卖好的地方,如今就是雪中送炭,培养关系的时候了。凭权神医手段多高,不也有无力回天之叹?皇上本来元气就弱……一场大病,哪有不耗费本源的?再说,深宫六院……”
她又连忙收住了自己的话。
深宫六院,旷女最多,皇上就算不风流,也要被带得风流了,男女**本来就最消耗元气,权仲白可以把皇上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次,但元气耗弱却未必救得回来。若是要七娘子来说的话,杨家当时决定向太子靠拢,这个决定即使是现在看,也是明智的。
大老爷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神色明显轻松多了。
很多时候,有的道理不是想不通,只是难免会有彷徨与抑郁。就算是大老爷这样久经风霜的官场老手,也未能免俗,还是需要安慰。
“皇上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是猜不到。”就难得地向七娘子露出了一些心底话。“毕竟君臣相得多年,皇上还是能体谅我们做臣子的难处。只是……东宫年纪还小,心思却极深沉,这几年对我们杨家不咸不淡,你爹虑的不是眼前,是皇上身后……否则,又何必考虑和许家的亲事?我们和秦家、许家的联系本来已经够紧密的了,此时却是唯恐不能更紧些!”
七娘子心头一动。
索性就乘着大老爷难得吐露真言,徐徐地问,“小七倒是一直觉得奇怪,我们家想和许家结亲,用意是明显的,可许家又有什么地儿用得着我们杨家,犯得着上赶着把表哥派到江南来吗……”
在立下开疆辟土的大功后,平国公自然与平常贵胄不可同日而语,平国公世子要找个媳妇儿,还用得着巴巴地下江南?京里的权贵人家可是多了去了,未必就只有杨家的五娘子是个矜贵的。许家的做法,实在是惹人疑窦。
大老爷神色也有所触动。
就闭目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言多必失,今天的这几句话,已经是超越了她应有的见识。
一个深宅大院长大的小姑娘,在内宅的争斗上手段高超,那是她聪明。
但对政治斗争也有心得,就近乎妖异了。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起了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把晾好的信纸逐张整理清楚,才去探看大老爷的神色。
没想到大老爷却是双眼紧闭,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已是沉沉睡去。
一年辛苦,到了年末,和女儿闲话的时候,到底是露了疲态。
七娘子抿唇一笑,就起身往西里间去为大老爷取薄被。
大老爷长年累月在外偏院居住,西里间论起讲究,倒并不逊色于大太太居住的东里间。
小叶紫檀的桌椅、黄花梨多色玻璃炕罩、雨过天晴贡缎叠浪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头,里头炕桌上还放了两三张信纸——是大老爷昨晚入睡前没看完的信。
炕桌下就叠放了折枝菊花漳绒小暖被,东次间有地暖,大老爷小睡的时候,盖小暖被已足够软和。
就免不得瞥见了信纸上的几行字。
“关于封家下落……”
七娘子的动作一下顿住了。
她轻轻地回望了一下东里间的动静。
隐约可以听见大老爷微微的鼾声。
索性就在炕上坐了,把一整封信都拿来看。
这是一封京城来信,落款者没有名姓,只有一个字号。
七娘子也没有为大老爷念过这个人的来信。
这就坐实了她的猜测:大老爷私底下自然有更隐秘的消息来源,而有些消息,连子女辈也不会轻易得知。
一整封信,写的都是京城里的琐事,哪家的公侯子弟闯了祸,谁的门生得了提拔……从叙述的日期看,这封信写的是半个多月前的事。
还提及了定国侯府的几件小事,二娘子年前给小侯爷抬举了两个姨娘,一个姨娘是小侯爷成亲前的贴身侍女,还有一个,据说就是二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眼前就浮现出小寒的样子……二娘子陪嫁过去的几个侍女,她也就和小寒熟稔些。
又说了权家二少爷得了皇上的赏赐,在香山脚下赐给他一个小小的别庄,等一开年就要动工。还说自从权二少治好了皇上的病,这几年来出入宫闱,圣眷越重……
她翻看了几页,终于看到了提及封锦的一段话。
“关于封家下落,愚弟多方打听,均未获消息。似乎两年前与连太监一晤后便再无消息,两次应试,考生名录也未见此人,茫茫人海,搜索不易,且连太监毕竟身份高贵,也不便打探过细,免得反遭忌讳……”
下头说的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了。
七娘子又匆匆翻阅了一下余下几张信纸,便将它重整好了放回炕桌,自己抱着小暖被回了东里间。
把暖被为大老爷搭上,她才低眸出了小书房,吩咐门房内的小厮儿,“老爷睡着了,茶水留心侍候。”
就唤过董妈妈来,两人一道进了百芳园,往玉雨轩过去。
董妈妈一脸的笑,“乞巧没给您添麻烦吧?这丫头要是有什么不对您胃口的地方,您就只管责罚……”
七娘子也就随口敷衍,“懂事的很,过了年,让她接替上元的位置,管着玉雨轩的针线。”
便不再和董妈妈搭讪,两人默默地自垂阳斋前的甬道,从小门拐进了百芳园。
七娘子一路沉思。
126后账
少了许凤佳,杨家的除夕就有些没滋没味。
敏哥、达哥和弘哥在大房,总有些放不开,祭祖、贴挥春挂桃符,都好似在给大房打工,做得一丝不苟,却也没了过年时的喧嚣热闹。
九哥又已经大了,不复几年前的小儿女态,稳重固然是稳重了,趣味也就跟着少多了。
女儿们连最小的七娘子过年都十四岁了,自然也比不得几年前绕膝时的天真娇憨,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就算陪着大太太在堂屋说话,一个两个,得了空闲,也都是若有所思,魂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太太看在眼里,心底就不由叹息起来。
人老了老了,最怕的就是寂寞。
索性就把几个老姨娘都从小花园请来推骨牌,人多也热闹些。
除了三胞胎,最年轻的七姨娘今年也三十往上,在古代已属中年,又都是自家人,几个男孩子也用不着回避。
气氛顿时就热闹多了。
四姨娘虽然见老,但毕竟是多年得宠过来的,在大老爷跟前,总还有三分体面。
又妙语如珠,把大太太捧得眉开眼笑……堂屋的气氛,一下就活跃得多了。
有了七姨娘在眼前,六娘子的笑也多起来。就连大老爷看着一屋热闹,都不免精神大振。
就显出了五娘子和七娘子格外的心不在焉。
两个小姑娘也有所自觉。
七娘子迅速就打点了精神,和兄弟姐妹们说说笑笑。
五娘子却始终只是出神,就连六娘子又偷了她一把金瓜子,都不见五娘子动气。
大太太看了倒很好笑。
私底下和大老爷咬耳朵,“小五怕是记挂着凤佳吧?过年也十六岁,是思春的年纪了。过了年,也该把亲事定下来了。”
大老爷的眼神就飘远了。
在五娘子身上顿了顿,才漫不经心地回,“你这个当娘的也是,哪有这样打趣亲生女儿的。”就又把话题岔开了,问起敏哥欧阳家的事。
说到自己的亲事,敏哥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据说那位今年也有十六岁了,等到今年秋闱过后,我就往京城去把喜事办了,或许再回苏州读书。”
“还以为会等春闱放榜了再说。”大老爷有些讶异。“——若是能考上举人,就算这一科没能及第,到国子监读三年书,也是稳稳的,你大伯这点体面还是有的……”
眼神更是闪闪烁烁。
这几年来,大房和二房相安无事,在朝堂上还时常互相照拂,这三个少年郎的人质身份也在渐渐淡化。
还以为敏哥会借着春闱的风头,就在京城长住下来,和二老爷父子团聚……
怎么听敏哥的话头,还要回苏州来主动做这个不咸不淡的人质?
连七娘子都一时忘了自己的婚事,托腮细听敏哥的回答。
“虽说如此,但京城屋舍狭小。”敏哥神色不变,“将就歇在一处,不便之处颇多……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还得看父亲与大伯父的安排。”
就连出神的五娘子、玩牌的六娘子都静了下来。
九哥更是面露沉吟。
敏哥这话,太有玄机了。
自从两房分家,二老爷在京城就换了个大院子,虽说比不上翰林府的大小,但当时居处还小的时候,都有三个少爷住的地方,怎么如今地方大了,敏哥反而嫌屋舍狭小?
达哥、弘哥也都垂下脸不说话,越发坐实了其中的隐情。
七娘子目光连闪,倒想起了二老爷身边的香姨娘。
大老爷微微一怔,就哈哈笑了起来。“说得这什么傻话,京城的屋舍就算再小,也不会没有你们三个的栖身之地的。”
就又把这事带了过去。
以他的圆滑如意,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还是九哥开口招呼众小辈一道掷骰子,才把场面给圆了过去。
安安分分吃过汤圆并饺子,饮了屠苏酒,又踩了芝麻杆……众小辈又都换上新衣,出来鱼贯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拜年,讨压岁钱。
将就睡了几个时辰,又都起身相互拜年,齐聚在堂屋吃早饭。
大太太今天就格外精神。
从前杨家的初一总是很冷清,在当地没有亲戚,也就没有谁会在初一上门打扰。
今年却不一样了,许凤佳虽然在胥口过了除夕,但是大年初一,是一定要给大太太拜年的。
就连几兄弟都很高兴,平时过年,也不好读书,也没有别的事做,只好坐在一起清谈,大年初一,总是很无聊。
就由敏哥为首,大家环绕大太太坐了,说起了京里的往事,姨娘们雁翅排开,在大太太身后侍奉,一个个,也都是一脸的喜色。
六娘子没有多久就起身把七姨娘拉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五娘子看了倒好笑,就和七娘子议论,“倒是个孝顺的,舍不得姨娘立规矩。”
七娘子就看了看五娘子,也跟着笑了笑。
索性就起身招呼,“五姐,我看我们也不方便在堂屋呆着,不如回避进里间去。”
过了年就都是大姑娘了,当然不好和表哥当门对面地打照面。
五娘子脸上顿时飘过了一丝阴霾。
尤其是以她的身份,现在更要回避许凤佳了。
这话,七娘子虽然没有明说出口,但这点潜台词,五娘子还是听得出来的。
“我有点儿不舒服。”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向大太太告退,“还是先回月来馆休息休息。”
也不等大太太回答,转身就出了屋子。
众人都愣住了。
大太太半天才笑,“这孩子……脾性是越发古怪了。”
便探寻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才和五娘子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就起身出了屋子……不知道的人,还当七娘子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呢。
七娘子只好无奈地解释,“才想和五姐一道回避进里间……”
大太太豁然开朗,笑个不住,“年岁大了,也晓得害羞了!”
这哑谜虽然委婉,但屋内的众人也都是玲珑人,再没有谁听不出来。
九哥目光连闪,半天才婉转一笑,“表哥怎么说也该到了吧。”
又拉着大太太要听燕京往事。
七娘子觑了个空,缓缓踱进了西里间。
大太太日常起居睡眠在东翼,西翼是待客的地方,百宝阁上很有些名贵的小玩意。
七娘子就随意拿起一个核桃雕在手中把玩。
半天,才听到轻轻的脚步声近了西里间。
抬头一看,原来是四姨娘。
忙起身让座,“姨娘坐。”
四姨娘也不客气,就在七娘子对面坐了下来,“来问七娘子的好——许久不见七娘子了,倒是又好看了几分。”
自从四姨娘搬到别院,就成日里吃斋念佛,很少进正院请安,大老爷也不过是想起来,才到别院去和四姨娘说说往事。
虽然在府中依然有特别的地位,但她自己懂得尊重,再没有出来碍过大太太的眼,这些年来,大太太对她也不错。
“上次见面,恐怕还是中秋吧?”七娘子也就打叠精神,和四姨娘寒暄起来,“三姐、四姐好?”
“年前捎信回来,说是都好。”四姨娘眉眼弯弯。
眼底却已经少了那股润泽的云雾,显得眼神格外清澈。“年前总想着和七娘子说说话,不过您事儿多,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虎老威风在,四姨娘虽然已经金盆洗手,但七娘子依然不敢有所怠慢。
堂屋里九哥和大太太的笑声朦胧地传到西里间来,倒是给寂静的屋子添了些活力。
四姨娘扫了门口一眼,就贴近了七娘子,放低了声量。
“年前几个堂少爷进别院浏览,临时口渴,到我屋里吃茶。”
以四姨娘的年纪,当然不需要回避了。
“又问我三姐、四姐的近况,我索性也就和几个堂少爷聊起来了,这才知道原来敏哥和三姑爷也很相熟……”
四姨娘顿了顿,才续道,“又说了几句话,大少爷就把两个弟弟打发了出去,私底下问我,慧庆寺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出来,知道了当时我被叫去问过话,就仔细地查问起来,反复问了几遍,问得相当的细致。”
七娘子的动作也顿住了。
“是腊月里的事?”她不禁微微抬高了声调。
四姨娘的面色也有几分沉重。
似她这样退休养老的姨娘,最忌讳的就是被翻出往事。宠爱会随着年岁褪色,但罪恶,只会随着年岁而更深沉。
“就是腊月中旬的事,我几次想给七娘子报信,都觉得不方便,又怕反而落了大少爷的眼……”
七娘子就不由对四姨娘刮目相看。
这样好的容貌,这样高明的手腕,可惜是命苦做了姨娘,否则,实在是当家主母的料子。
敏哥先行试探七娘子,又试探四姨娘,若是四姨娘沉不住气,打发人进来和七娘子说话……慧庆寺的事到底是谁在主使,敏哥心里自然就有数了。
这也就是四姨娘够谨慎,不然,被敏哥猜到了是自己弄鬼,以他的心机,日后必然会生出事情。
当时找四姨娘做这盘交易,还真是找对人了。
“昨晚听了大少爷的几句话……”四姨娘话才说到一半就又收住了。
立冬端了两盏茶,笑盈盈地进了西里间。
“大少爷刚才还问起七娘子,说是您在西里间没有茶水。”她一边说,一边给七娘子、四姨娘上茶,“倒是奴婢服侍得不周到了。”
七娘子不由和四姨娘面面相觑。
四姨娘脸上闪过后悔,垂下头咬住唇,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却是心中腾地就冒起了一股邪火。
笑话!这里是大房的总督府,还是二房的一亩三分地?
自己和四姨娘说几句话,敏哥都要上赶着试探、敲打……
还真以为二太太是被委屈陷害,想来个绝地平反啊?
也太天真了吧。
就算明着告诉她,二太太是被自己和四姨娘联手算计的,敏哥又能如何?这个家是他在当,还是大老爷在当?
七娘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又想起大老爷谆谆叮嘱的从容二字。
“四姐的事,我是一定会留心的。”她笑着向四姨娘开口,“不过照我看呢,小俩口拌嘴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姐那个性子,庄重的很,断断不会为此恼了四姐夫。”
立冬眼中就掠过了一丝了然。
四娘子性格死板无趣,和四姑爷之间与其说是浓情蜜意,倒不如说是相敬如宾,虽然古家人看她好,但小两口有什么纷争,也属常事。
难免就会写信回来给四姨娘诉苦……
四姨娘担心女儿,向七娘子辗转打听,也都是常理。
四姨娘忙笑盈盈地接口,“就是不放心,白叮嘱几句,你说话委婉动听,说不定你四姐还更听你劝些。”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七娘子索性拉立冬坐下来,问她的去处。
“预备着什么时候出门嫁人?”
立冬脸红红的,“太太说,让我再服侍一年,等到把几个丫头都嫁出去了,再送我出嫁。”
四姨娘也连忙凑趣,“这是要把你风光大嫁呢!”
西里间就也响起了玲珑清脆的说笑声。
外头却静了下来。
没有多久,大姨娘、五姨娘并七姨娘都进了西里间。
“表少爷来拜年了。”大姨娘又笑着请七娘子出去,“老爷请您一道出去说话呢。”
原来大老爷也进了内院。
七娘子只好端正了神色,目不斜视地出了西里间,给大老爷请了安,就挪到六娘子身边坐下。
许凤佳今天打扮得相当的整肃。
他是国公府世子,按例有三品的等级,不过一向也都是穿四品将军的猛虎补服,唯有今日前来拜年,才穿了世子品级的松香色小礼服。
难得穿浅色,倒是有些新鲜,让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见七娘子进来,许凤佳也不过是抿了抿唇,就继续向大老爷叙述。
“开了十多席上好的酒席,校尉们也都赏脸……军士们一年也辛苦,外甥和廖太监商议了,从十天前起就轮流放假,一直放到正月初十。”
大老爷捻须赞赏,“安顿得很妥当。”
又问,“年后是谁主持操练?我模糊听得,像是这具体的操练事宜,是由萧总兵来办?”
许凤佳目光一闪,和大老爷对了个眼神。
“是……萧世叔经验老道,具体怎么操练水军,还是由他来办。”
大老爷顿时犯起了沉吟,半日才笑,“好,那你今天就别回去了,在垂阳斋好生住下,过几日等姨夫闲了,再和你好生说话。”
大太太就要开口说话,大老爷却忙看了她一眼,她就又改口,“可不是?昨日没有好生吃年夜饭吧?一群大老粗,怎么照料得好!中午就跟着四姨用饭吧!”
许凤佳一脸稳重的笑,“今日就任凭四姨安排了。”
大太太顿时高兴起来,“这才像话!否则将来我拿什么脸见你母亲?”
就拉着许凤佳嘘寒问暖,备细问他在胥口过年的事,又吩咐九哥,“敏哥要去欧阳家、李家拜年,你招呼着两个堂哥。”
七娘子这才一瞅敏哥。
敏哥也正自看着她。
两人目光一触,敏哥甚至还冲七娘子微微一笑,才自转过头去和大太太说话。
又一转头,却是对上了许凤佳的眼神。
许凤佳一面敷衍大太太,一面来回看了看敏哥和七娘子,眼神中已有了深思之色。
127 重任
一过初三,全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大老爷年前又得了皇上的体面,有了中流砥柱的匾额,这里头的冷暖苦乐,自然是自己清楚,但外人看到的可就全都是热闹。
今年上门拜访的人也就前所未有的多。
大太太固然要亲身出马,就连三个没出阁的小姐也成了香饽饽,哪家的太太奶奶上门,都想亲眼见一见杨家小姑娘的风采,不管是五娘子、六娘子还是七娘子,都有人拉着手夸了又夸,半天还舍不得放。
五娘子脾气大,也不耐烦应酬这些地缝里冒出来的太太奶奶,没有几天就告病在月来馆休养。六娘子和七娘子却不敢学她的任性。
久而久之,两人也难免生厌。
尤其是六娘子,脾气温柔天真,生得又好,且是庶出,没有齐大非偶之嫌,今年也刚及笄,到了说亲的年纪……
竟是要比七娘子还更受欢迎得多。
那群五六品的官员,家里如何没有几个嫡子,正是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的?杨家又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连着几次嫁女儿,手笔都十分惊人,也难怪这些太太奶奶们,是怎么看六娘子都好了。
七娘子索性后几天也学了五娘子称病,把舞台全让给六娘子发挥。
难得今年人来得齐全,大太太也肯让六娘子出来见人,她没必要和六娘子别苗头。
大太太虽然无奈,但多年下来,五娘子她是宠纵惯了的,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七娘子却是连年来善解人意温柔娴淑……偶然才任性这么一次,就是大太太都不忍得说她。
只好拉着六娘子来搪塞那些个心热如火的女眷,成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齐齐整整的出来听奉承——也不失为年初一乐。
过了上元节,总督府才又平静了下来。
大老爷却也收到了十多封提亲的信。
七娘子一边给大老爷读,大老爷一边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六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啦。”
不要说六娘子,就是五娘子,京里也有来信探问近况,并不只是许家一家有意求取。
只是许凤佳人都到了苏州,大太太的信也写给了许夫人,许夫人的回信甚至都来了几封,却还没有露出求配提亲的意思。大太太难免有些纳闷。
“你说许家这究竟是什么个章程。”就和大老爷嘀咕,“五娘子都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是老姑娘了,总不成还要再等到凤佳回京城了再来提亲吧?”
大户人家规矩多,两家若是开始议亲,许凤佳也的确不适合继续在垂阳斋居住了。
大老爷也很无奈,“这种事总不好去催着人家……你若实在只能看中许家,也就只好等了。”
大太太白了大老爷一眼,也不再往下说了。
出了上元节,年也就算是过完了。
除了几个女儿家,众人都有事忙。
大老爷开了衙门就预备盘查盐铁账目,先从福建开始盘查,这些天来往传信的人马已经上路,外偏院天天水泄不通,有时候还要睡到总督衙门里去。
大太太也带着七娘子开始四处吃春酒,尤其以浙江省的人家相请,去得最勤快。
许凤佳也去了胥口小住,小半个月都没有回垂阳斋,敏哥、达哥、弘哥在家闭门苦读。
九哥却是进了山塘书院读书。
山塘书院虽然远在木渎,但大太太还是执意让九哥走读,并不愿允他住在书院附近。
“合家上下就这一株独苗苗,出了一点什么事,我都吃不好睡不香,你让九哥住到书院里,那就是诚心折腾我!”大太太和大老爷发脾气。
大老爷无可奈何,也只好应允了下来,又打点了五六个长随,每日里簇拥着九哥去读书,到了点再把他簇拥回来。
就是敏哥三兄弟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自然有一班今年预备考举人的同学,每日里不是会文,就是被大老爷叫到外院和外院的师爷清客做八股,有时候大老爷闲下来,也带他们去浏览苏州的名胜,吟诗作赋。
说起来最闲的反倒是五娘子。
大太太今年只带七娘子出门吃春酒——也不是不愿意带五娘子,只是凡请都说不去,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
“这到底是当龄的小女孩心思多。”大太太只好向七娘子发牢骚,“平时和她说起凤佳那孩子,满口的不嫁、不嫁,嫁谁都不嫁他。可你看,凤佳少了登门的步伐,她又闹的茶不思饭不想的……嗳,也是到了年纪了!”
七娘子也不禁为大太太的一厢情愿赞叹不已。
不过,在这件事上,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她都不好说话。
只好含蓄微笑。“五姐的心思,现在是连我也猜不着了……”
大太太就看着七娘子笑,“你不要学你五姐!别别扭扭的,吃亏着呢!等把你五姐的亲事办了,立刻就把你六姐说到李家,再之后,就是你的亲事了。桂家也好,别家也罢,娘只凭你喜欢!”
七娘子面上一红,“娘只会取笑小七!”
惹得大太太一阵好笑,自己才垂下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又抬起头问大太太,“今年娘倒是好兴致,怎么连诸太太下帖请您,您都肯去?”
往年,大太太只到李家、张家等有限几户人家吃春酒,平时来往得不大频密的人家来请,凭他官位再高,也是不肯去的。
大太太先退了一步,在玻璃镜台前后照了照,问七娘子,“这一身打扮不错吧?”
第一次到诸太太家做客,大太太打扮得难免就富丽了些,还戴了一套赤金珍珠的头面。
七娘子委婉进言,“好是好,但这头面看着就重,依小七说,您戴个冠就够了,这珠珠翠翠的就算少些,也无损于身份。”
“你不晓得。”大太太教导七娘子,“诸家春酒有好些客人是没有见过我们的,这初次相见不摆足架子,难免跌了总督府的身份。”
七娘子于是点头受教。
大太太又把她拉到镜子前头,“我看看我看看,嗯……再多添一支珠钗更好看!”
现场就打开妆奁,给七娘子挑了一根南珠钗,光是钗头的大南珠,就有拇指肚大小。
“你本来生得就白嫩,头发又黑又亮,插了这根珠钗呢,又显得你皮肤更白,大眼睛睐一睐,又显得眼神比珍珠还亮。”大太太越看越满意,又招手让梁妈妈来看,“这根南珠钗就给了你吧,明儿和药妈妈说一声,取一匣子南珠出来,给她们姐妹做首饰。”
七娘子也只好由得大太太打扮自己。
对古人的装扮,她一向保持欣赏态度。
但要轮到自己披挂起来,就觉得很拘束了,多年来,追求的也不过是打扮得体四个字罢了。
倒是大太太在审美上的确有一套。
七娘子被她摆弄一番,也觉得自己亮眼了不少。
两母女就亲亲热热地携手上了暖轿,出门换了清油车,一道往诸家去。
大太太这才一长一短地把大老爷的话说给七娘子听。
“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一位把凤佳这孩子派到江南来,一方面是操练水军,在将来的船队里布置下暗桩。另一方面,也是要把江南三省扫一扫,空出一些位置,才方便把自己人安插进去。”
就算心头已有模糊的猜测,但听到大太太这样明确地说出口,七娘子仍是暗暗心惊。
“表哥过年才十七岁……”她拖长了声音,“这样的重责大任……那位也就放心交到他手上?”
大太太也是面色凝重。
“所以,我和你父亲一开始都以为萧总兵才是真正经手办事的人。”她沉吟着支起了下巴,“萧总兵、廖太监还有你表哥,都是奉旨前来操练水师。廖太监是内侍,办事不方便,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把手插到地方政务上来,一向也就在胥口坐镇。只是没想到萧总兵年前反而没有在胥口……居然是年后才去胥口练兵……你表哥却下落不明,不知去了哪里。”
来的就是这三个办事的人,廖太监又不能出手,办事的不是萧总兵,就是许凤佳。
年后正是大老爷要发力在盐铁司开始有动作的时候,萧总兵却到胥口开始练兵,反而是许凤佳下落不明。
真正有差事的人是谁,一目了然。
看来,太子实在是相当信重自己的这个青梅竹马。
大太太的脸色又渐渐有些深沉,“最可虑的是,和他一同不见的还有一支三百人的亲卫营,是皇上从御林军里划拨出来,预备着护卫旗舰的……”
七娘子脸色骤变。
许凤佳和亲卫营的人去哪里要做什么,并不值得杨家恐惧。毕竟两家现在正在一条船上,许家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付杨家。
但太子这边的人马,指挥御林军居然如臂使指,可见得太子的实力,实在是远超台面上露出的那些部分。
说不定被杨家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杨家不知道太子的底细,可许家却能得到太子的重用,由许凤佳来为太子办这样的大事。
大老爷、大太太心中的滋味当然不太好受。
“真是弄不懂你父亲。”大太太不免稍稍发了点牢骚,“按理说,和许家的这门亲事,我们是绝不能放手的,偏偏他犹犹豫豫,搞到现在都没有定下来。我和你三姨来往好几封信,她的口风也是含含糊糊的……哼,以许家现在的势头,不要说我们家,就是一样样的国公家,恐怕都上赶着想把女儿往里嫁!你别看现在权家的神医极得圣眷,在京城多么风光,那都是虚的,往长远来看,还是许家的富贵最牢靠!”七娘子这才豁然开朗。
如果说别家的男儿,靠的还是父辈荫蔽,许凤佳却是已经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太子之间建立起了一条牢靠的纽带。嫁给别人,还有夫君不成器的可能,但嫁给许凤佳,只要太子上位,这一世富贵,那是稳稳当当能够到手的。
而从杨家的角度出发,杨家也的确需要这一门亲事,来增强和太子之间的联系……大太太一心想要促成五娘子和许凤佳的婚事,的确不止是看中了许夫人和五娘子的亲戚关系,更多的,还是看好许凤佳这支绩优股的表现。
“您就放心吧,这事,准能顺顺当当的办下来的,两边都有心,一拍即合的事……京城的人家虽多,能有咱们家富贵的,可没多少……”她就压下了心头那说不出的苦涩,笑着安慰大太太,“只是这说了半天,您还没说去诸家的意思……”
大太太难得吐露心底话,一时还住不了口。
“虽说京里的人家,有些也比不上杨家现在的风光,但毕竟老门子的权贵多,我们杨家在京里,难免有暴发户的嫌疑,我怕……”
她顿了顿,才又转口笑,“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以你五姐的身份,嫁给许家,也不算高攀!”
七娘子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温文地笑,却没有说话。
大太太这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
“江南数得上号的人家,也就是这么些个,诸总兵算是江南军界的第一人了。这些年来,看似四边不靠,但你父亲几次试探,都觉得他的心思很大,从前一心做纯臣,也不去计较。如今……倒要摸一摸诸家的底牌了。”
七娘子已是明白了过来。
“听说诸世叔为人滑不留手……诸太太比之就耿直得多了……”
大太太就冲着七娘子笑了笑。
“还是小七聪明。”
又指点七娘子,“诸太太一心想把两个女儿培养成大家闺秀,一向很是宠爱两位小娘子,很多事,两个小娘子都能收到风声……你不妨试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探出诸总兵的心思,究竟是看好大皇子多些,还是看好东宫多些……”
七娘子自然心领神会,“小七知道该怎么行事的。”
车轮辚辚,很快就到了诸家。
诸总兵虽然是武将,但也未能免俗,在城里置办了一处园林做居所,七娘子扶着大太太下了车,又各自上了二人抬的小轿,一前一后地进了园林。
七娘子不免好奇地掀起密密实实的棉帘子,从棉帘一角向外窥视。
今天是诸家请吃春酒的日子,园子里里外外,自然都布满了川流不息的下人,也都是打扮光鲜举止文雅……叫人看了就晓得是有来头的大富人家。更有好些当龄的青春少女在阶下说说笑笑,往正院方向汇聚过去。
七娘子就看到了诸家的两位小娘子,并李家的几个女儿。
她无声地一笑,正要放下棉帘。
忽然又顿住了动作。
细细地打量起了人群中的一位新面孔。
这是位相当清雅的小姐,身披莲青色银线斗篷,在一群披着大红色猩猩毡斗篷的少女中显得格外出挑。
虽然身量不高,但观其步态,格外有颀长优雅之感,更不必说一举一动流露出的优雅风姿……
七娘子就放下帘子,深深纳罕起来。
这少女虽然生得并不和谁相似,但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128 审视
大太太已是在前头下了轿。
七娘子也就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步出了小暖轿。
就听到了大太太的笑声,“我来迟了,难得到诸太太家做客,不晓得路途原来这样远。”
诸太太满面春风迎上来,拉着大太太的手笑,“瞧您说的,以后可要常来做客才是!”
便握住大太太的手,为她逐个介绍新面孔。
武将家庭的社交圈,和文官的又有不同,大太太平时架子又大,的确有不少小官家眷已是堆起了一脸的笑,和大太太应酬。
诸家大姑娘也就上前把七娘子引到了少女群里。
“今儿怎么没见你五姐?”又笑着给七娘子介绍,“别的姐妹,都是认识的,权姑娘是京中贵客,倒要特别介绍给你知道。”
七娘子心中暗道了一声‘果然’,面上露出微笑,和权姑娘对行了礼。
“小时候身子骨弱,多承令兄开了太平方子,这些年来渐渐的才好了起来。”她和权姑娘客套,“不过天南海北,也无处表达谢意,今日见了权姑娘,倒是能说上几句多谢了。”
权姑娘就上下留心打量了几眼七娘子,才笑,“家兄的一点雕虫小技,若是果然能排忧解难,也是他该当做的。”
两边又客气了几句,才各自去找相熟的伙伴说笑。
虽说都是女儿家,按理正是天真不知愁的年纪,但无形之间,到底还是分了派系。
李家的几个姑娘就自然而然地簇拥住七娘子,陪着她说笑起来。权姑娘也有她的一群拥趸,虽然都进了内堂,却是泾渭分明,秋毫无犯。
七娘子就若有若无地留神权姑娘身边的几户人家。
权家这些年来圣眷越隆,又是皇长子身边的代表性人物,会舍现管着江南的杨家女儿,和权家亲近的人物,心中在想什么,不问可知。
不想大太太慎重叮嘱她的差事,机缘巧合之下,完成得居然这样容易。
她又低声问李家的九姑娘,“怎么今儿来了京中的贵客?事先我们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权姑娘就是一个人来的?”
像权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即使只是一个女儿家下江南,闹出的动静都绝对不小。
“是权夫人带着来的,”李九娘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权姑娘,已是露出了然,“我也是听诸姑娘说的,据说是权夫人娘家要办亲事,正巧权夫人也是多年没有回乡省亲了,索性就从我们苏州经过,再去江西吃喜酒……不过是路经此处罢了。”
“正月里路过苏州?”七娘子扬了扬眉。
这借口也实在太牵强了吧。
不过,到底权夫人、权姑娘都是女流之辈,又打了路经苏州的名号,既然只是路过,没多久就要再度上路……也没准真只是路过而已。
“可不是?说是亲事就定在二月初,权夫人是出门子的,又没有在娘家过年的道理……”李九娘细声附和,又问,“怎么不见五姐?”
“五姐身上不舒服,这一向都懒怠出门。”七娘子却是忙着思忖起来,随口敷衍。
不禁又抬眸望向了权姑娘。
这位妙龄少女虽然和兄长生得并不相似,但行动之间,却都有一股高贵清华的气韵,就算只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都要把身边的惨绿少女们给比了下去。
看她眉目端凝,举止有度,想来,心中也自然很有城府……
才这样想,大太太就遣人来招呼她过去拜见长辈。
七娘子就跟着来人,进了夫人太太们云集的鸳鸯厅。
“从前只知道杨家的五娘子是个好的,没想到七娘子竟也是这样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来来来,快起来,初次见面,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
顿时就被争先恐后的赞美声浪淹没。
说起来,杨家平时往来的官员,就算品级再低,行事也都有分寸,谄媚相虽有,但还算是得体。
今儿在诸家,七娘子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些奶奶太太们,竟是恨不得把她搂到怀里亲上几口,才放开来,一个个眼睛里好似都放出了绿光,粘在七娘子身上逐分逐寸的扫射,在掂量、揣摩着她的斤两。
七娘子简直不胜其烦,堆着笑拜见了一圈,也不知道叫了几声世伯母,大太太方才把她搂在怀里,笑问诸太太,“怎么不见权夫人?”
不等诸太太回答,又笑,“说起来,竟不知道权夫人也到了江南。”
诸太太就笑,“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权夫人在京里和我们家也有些来往,昨儿到了苏州,在欧阳家安顿下来,偏巧我犯了咳嗽,遣人往欧阳家请医生去。这不就可巧碰着了?——杨太太和权夫人想来也是老相识了。”
大太太唔了一声,“在京里也见过几次。”
诸太太就不敢再多说什么,笑着把话题转开,“权夫人方才过来的时候,不小心玷污了裙裾,恐怕是去换衣了——七娘子,吃茶,吃茶。”
七娘子心头一动。
不由就看了看大太太。
大太太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些微微的不快。
说起来,权家身份高贵,尽管大太太是左柱国夫人,又是诸太太的顶头上司,在权夫人跟前,倒也不好摆官太太的架子。
权家根基深厚,现在又是圣眷正隆的时候,什么样的富贵人家不曾见过?大太太比起来,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本来是过来摆架子,当天之骄子的,忽然遇到了更尊贵的人家,大太太心里不舒畅,也是自然的。
不过在诸家来说,春酒一年也就一次,没有请两天的道理,既然和权家有所来往,又知道权夫人来了苏州,当然也要把权夫人请过来。
只是大老爷正是要清除异己的时候,诸家还上赶着和权家来往,实在也有些不智了……
话说回来,大太太到底多年来当惯了江南的第一夫人,在待人接物上,就没有以前那么敏锐了。
七娘子就垂下眼笑了笑。
诸太太也笑着起身,“啊,权夫人来了。”
大太太虽然面带不快,但当着一等国公夫人的面,也不好太拿架子,忙携了七娘子的手起身相迎,“权夫人,多年不见了。”
七娘子虽然保持礼节,不敢正眼打量权夫人,但也难免偷眼瞻仰国公夫人的风采。
说起来,这还是她在许夫人之后,第一次见到公爵府的夫人,心底下自然不由就把权夫人和许夫人拿来比较。
两位夫人打扮的倒是都不出挑,没有过于打眼的富丽首饰,但许夫人通身的气派,却是掩也掩不去的,一脸的精明利索,一看就知道是长子嫡妻,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身上还带了那股子北方妇人特有的爽朗大气、顾盼自豪,明眼人一看就能揣摩得**不离十:这位准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权夫人却是一脸的温婉笑意,竟是要比权姑娘还来得更柔和些,一开口就是软软糯糯的南音,“杨太太,好些年没见了,您倒是越发显得年轻!”
又笑着问,“这是令千金吧?排行第几呀?从来都算听说杨家的姑娘是个顶个的美貌文雅,今日一见,倒真是名不虚传……和京里的定国侯少夫人比,竟也不差多少呢!”
几句话又捧了杨家,又捧了二娘子,又捧了五娘子,一下就让大太太脸上的不快褪去,浮起了真心的笑意。
“这是我们家的七娘子——权夫人真是过奖了,寒门小女,哪里当得了你的夸奖。”
等诸太太让了自己的位置,让这两个一品命妇相对而坐,大太太就注目七娘子。
七娘子忙起身拜见权夫人,“小七见过世伯母。”
权夫人于是含笑打量七娘子,又上前几步,亲手扶起了七娘子,让七娘子坐到她身边。“今年几岁了?”
“刚满十四。”七娘子也只好做鹌鹑状,轻声细语。
虽然权夫人满脸的笑,但方才深深打量自己的那一眼,她却是觉出了眼神中的清凉。
看来,也是个胸有城府的主母。
权夫人就笑,“才十四岁就这样漂亮了,再过几年,那还得了?”又问,“叫什么名字?”
“小名一个棋字,大名善衡。”却是大太太代答。
权夫人嗯了一声,握住七娘子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方才含笑对大太太夸奖,“不是我眼浅,就是京里那一等百年世家,也很少养出这样水葱儿一般的小姑娘。真不知道杨太太是怎么调理的,这女儿是个顶个的出挑,索性,我把我家的瑞云也送到总督府,让杨太太帮着我调理吧。”
众人都笑,“权夫人说话就是风趣。”
李太太却抢着附和,“权夫人这话倒是在理,我日常看着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巴不得抢一个回家,天天就是对着都多吃两碗饭了!”
众人越发一笑,权夫人又招呼权姑娘过来拜见大太太,“……我们家的大姑娘今年也十五岁了,真是比不上七姑娘的万一。”
“权夫人这是哪里说来。”大太太连忙也把权姑娘夸成了天上掉下来的仙女,“真心话,权姑娘一看就是我们京城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女儿,这份落落大方的气派,啧啧,实在是……”
两个太太就你来我往地互相奉承起来,还是李太太心直口快,“嗳,这要我说,您们倒不如把这女儿对换了养上几天才好呢。”
众人又笑,气氛于是彻底活跃,权夫人才笑着从手上撸下了一对无暇的羊脂玉镯子,“没什么好东西……”
大太太投桃报李,也从身上解了红宝石禁步,赏给了权姑娘。
就和权夫人、诸太太热热闹闹地说起了北方的冬天。
七娘子在权夫人身边坐着,也不敢乱动,环顾厅内,这一厅的太太奶奶都在相机奉承大太太、权夫人,心里就不由叹了一口气。
谁说古代没有职场,古代的后院,可不就是另一个职场?
不知道初娘子、三娘子也是不是这样挖空了心思讨好上司太太……没出嫁时,只有看着人家讨好大太太的份,出嫁后反而要披挂上阵,对着厅里的这些知府太太、千户太太赔笑脸……
正寻思处,不意就和权姑娘对上了眼神。
她也依然坐在大太太身边,却是没有七娘子的局促,顾盼自若、舒展大方……
七娘子就觉得她实在不愧为权仲白的妹妹。
她对权姑娘微微点头一笑,又别过了眼神。
对面就传来了权姑娘轻轻的笑声。
“娘,我带着世妹到里间去和姑娘们说话。”正好是权夫人才说完几句话,就听得权姑娘向她交代。
七娘子微微一怔,权姑娘已是起身对她一笑,冲七娘子伸出了手。
她也就顺势起身,握住权姑娘的纤纤素手,进了里间。
“红人进来了。”
“两个大红人携手进来!”
一进里间,两人顿时就被小女儿们的欢声笑语给淹没了。
权姑娘也就放开手,被自己相熟的几个姑娘簇拥着坐到了屋子一角。
李家、诸家的几个姑娘,也围到了七娘子身边,“拜见长辈,得了不少好东西吧?”
七娘子只好展示自己手上的羊脂白玉镯子。
李家的几个姑娘顿时露出了艳羡之色,“就是宝庆银也难得见到这样好的玉镯子!”
连诸家的两个姑娘都赞叹,“最难得是这玉色,油滑润泽,显见得是家常带着养出来的好皮色。”
七娘子原来还不觉得什么——这样的镯子,大太太也有两三对,听几个伴当一说,才觉得这份礼,实在是赏得重了些。
就看了看屋角的那帮子小姑娘,这才低声问,“权夫人都赏了你们什么?”
这才问得,原来权夫人也不过是一人送了一份上等表礼并一个玉佩而已。
她就看着手上笼着的这对玉镯,费起了思量。
几个小姑娘也就嬉笑着说起了别的话头。
李九娘却也跟着七娘子看着她腕间这对光滑润泽的白玉镯子。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晓得我出嫁的时候,压箱底能不能有这样一对镯子……”
她的声音虽轻,七娘子却没有放过。
就抬起头扫了一眼李家的另外两个姐妹。
说起来,这三个女儿家都是庶女,李家的十三娘到现在不过七八岁,李太太平时也很少带她出来应酬。
“你的亲事说定了?”她悄声问李九娘。
李九娘又叹了一口气,才和七娘子咬耳朵,“定了洪洞县令吕家……亲事倒还好……只是我过去是做长媳,嫁妆少了,压不住妯娌呢……”
愁容溢于言表。
同样是江南大户,李家庶女的嫁妆,就根本及不上杨家女儿的零头。
七娘子也说不上什么,只好悄声安慰,“你看你前头几个姐姐,怎么也都有五千多两,李太太又疼你……怎么也都够了!”
李九娘苦笑,“说是五千多两,这些年来亲事办得多,母亲手头紧得很,也不知道挤不挤得出来……过几个月,等你们家五姐的亲事一定,还要上门提十一郎的亲事,你们家女儿嫁妆那么多,我们的聘礼也不能少……母亲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
儿女多的人家,说起来这男婚女嫁,的确也烦恼得很。
七娘子关心的却不是李太太的睡眠。
被李九娘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打听,“十一世兄听说了这门亲事没有?”
这一问,问得就很有道理了。
古代说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的意见根本不予考虑,多得是在外读书的男丁被叫回家成亲,成了亲才晓得女家是谁的事。
十一郎这几年又都在京城读书,恐怕未必知道李太太安排他和六娘子……
“知道。”李九娘却答得痛快。
眉眼间也染上了些捉狭,“今年十一郎回来过年的时候,母亲叫人都下去,关着门和他说了半个来时辰的话,一出来,十一郎脸上忍不住的笑……你也晓得,十二郎和他最相好的,私底下一问就问出来,这门亲事十有**是可成的。没过几天,说是京里的欧阳家传信过来,信里提起把小女儿配给了你们家二房的大少爷,十一郎就更是成天成夜,脸上只有笑,还去找你们大少爷喝酒,说是以后就是亲戚了……我和你说,这个十一郎像足了父亲,以后在官场上,是肯定有一番作为的,你也不用担心委屈了你们家六姐。”
知道欧阳家的表妹另寻了亲事,就更高兴得都有些失态了?
李九娘理解成十一郎是为和杨家攀上亲戚高兴。
七娘子却想起了大太太的话。
“小星充大,以后二房的笑话,还多着呢!”
她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附和,“六姐其实还不知道这事……回去看我臊她!”
就和李九娘笑成了一团。
不一会,诸太太遣人进来相请,春酒开席了。
诸家的两位小姑娘忙招呼几人往里走,
一进后堂,七娘子就露出了笑意。
从来苏州的大户人家,请春酒用的都是八仙桌,四角分明,主客坐北,陪客东西落座。
这一次,诸家的后厅里摆的却是一张张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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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马车上,大太太还感慨。
“这个诸太太,行事也算是滴水不漏了,我还想着,看她请谁上座,心里多半就是更向着谁了……亏得她仓促之间,能找出这么多大圆桌子!”
说勋爵,权家是一等国公,杨家也是一品左柱国,说职位,还占了个江南总督,又是诸太太的顶头上司,更是原本红贴上写的主客。
可权家明摆着,在爵位上又占了先,并且远来是客……
七娘子原本也在好奇,诸太太打算请谁上座,太师椅可以让大太太和权夫人对坐,这八仙桌上,总是分得出主次了吧?
却不想诸太太这一招金蝉脱壳,使得的确高明,谁都捉不出她的错处,就算大太太有心找茬,都找不出一根刺来。
“平时看着大剌剌的,到了这时候,反倒是比谁都谨慎。”大太太不免和七娘子发牢骚,“要说诸家在储位上没有一点心思,我是不信的,皇上今年都五十多岁了,身子骨一向也不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没有心思,也不会结交权家嘛。”七娘子就顺着大太太的意思往下说。
“可不是?”大太太又有些泄气,“今儿听说权夫人也来,还以为终于抓住了他们的底细,没想到被诸太太那么一解释,也是在情在理……你看看今儿诸太太对权夫人,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女儿没有看出来。”七娘子摇了摇头,“诸太太中规中矩……倒是李太太对权夫人都比她热情得多。”
“嗐,李太太就那么个性子,”大太太叹了口气,“这个诸太太……”
“不过……”七娘子拖长了声音,“女儿倒是觉得有件事,相当的怪。”
129期许
大太太神色一动。
“哦?”
“以权夫人的身份,她一到诸家,诸太太肯定是要亦步亦趋,不离左右的。”七娘子侃侃而谈。
小脸上自然而然,就流泻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彩。
“就算是要等在外头招待母亲,那也必定要先把权夫人领到净房,稍事作陪,待得报信的人进来,才好脱身出来迎接。这才是大户人家待客的礼仪……以诸太太今天的圆桌布置来看,她只有比小七推测的更小心,并不会粗疏到让权夫人独个儿进净房更衣。”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算是她自己要出来招待我们母女,也应该差遣媳妇在权夫人身边侍奉,才是待客的正道。”
可诸太太虽然在春酒席上下了一番功夫,让双方没有分出高下,但在更衣一事上,却反常的粗疏。权夫人是独个儿出的堂屋。
“万事都有个因由,虽说诸太太也可能是一时疏漏,但小七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因为……她和权夫人私下相当熟络,才在礼仪上有所疏失。”
就好像大太太到李家做客时,李太太就不会太讲究一样。
大太太的眸色渐渐地深沉了起来。
李家和杨家是什么关系?
诸家和权家,又是什么关系。
出了半日的神,才夸奖七娘子,“还是小七心细,你父亲夸奖你,再没有错的……若不是你想到了这一层,我还真没看出不妥来。”
七娘子不骄不躁,抿唇提醒大太太,“这也不过是小七的一点小小的想头罢了,没有凭据,终究是当不得真的……”
她还真怕因为自己的这一番话,杨家就和诸家交恶了。
“这娘当然知道。”大太太笑了,“军界的事,我们家也不好插手,不过是向你表哥传一句话罢了。他自然有办法查证,若诸家真和权家有联系,那这颗钉子,还非得拔掉不可。”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许凤佳的话。
“诸总兵和我有些不对卯……”
又想到了他是为了回避诸总兵才进了白梅林。
就觉得许凤佳心里恐怕早已有了七八分的准了。
对大太太的话,她只是报以一笑,并没有再搭腔。
大太太也放下心事,握住七娘子的手腕,细细赏鉴权夫人赏给的这一对白玉镯子。
“啧啧,权夫人也实在是舍得。”不由和七娘子感慨,“这样洁白无瑕的玉镯子,恐怕还是权二少从西域带回来的。自从北戎冒起,西域商路堵塞,京里已经有多年没见过这样好的玉了。”
七娘子有些吃惊,“还以为就是三五百两……”
首饰而要三五百两,也不能说是便宜了。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倒觉得七娘子要比往常可爱一些。
再玲珑剔透的人,也有无知的一面。
“黄金有价玉无价,你三姐多年来自你父亲那里得了多少名贵的首饰,有这样漂亮的玉镯没有?”就笑着点拨七娘子。“无非都是金啊银啊……不过是你父亲花钱哄她开心罢了。那些东西虽然也贵重,但到底透了暴发的意思,京里的人家,最看重的还是玉器。这对镯子要是放到市面上,能喊出上万两银子的价钱,都难说呢。”
七娘子也就明白过来。
古代开采玉器不易,玉器的价值本来就高。
又是这样纯净无暇的羊脂白玉……当然会引起豪门权贵之家的竞相开价,这样的玉镯,已经和钱没有多大关系,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娘手里不是有好几对……”她嗫嚅,“我就没看得多珍稀,是小七眼浅了。”
“也不怨你眼浅。”说大太太手里好东西多,大太太当然是高兴的,弯了眉眼笑着和七娘子话当年,“这个品级的和田玉,我手里也不过是三对镯子,一对是当年我娘的陪嫁,还有一对是你三姐给我压箱的礼,第三对,是你父亲升任江苏布政使的时候,从商队手里淘换来送我的……别的都有少少的瑕疵,比不得这一对的无暇。”
说着说着,自己都皱起了眉头。
“权夫人的行事,也的确太出人意表了。”就咂摸起了权夫人的用意,“这么名贵的镯子,就算是权家也没有几对,怎么忽剌巴儿就脱到你手上了?——这样看来,我给的那块红宝石,倒又压不住她的见面礼了,当时只是扫了一眼,没看出名贵来……”
七娘子也很不解。
权家和杨家一向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这些年来,关系更是冷淡。
权夫人的这份礼,实在是重得不合情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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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回了府,第二天大老爷就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侍奉。
既然开了衙,外偏院案头的信件就多了起来,大老爷身居要职,整个江南的政事,说起来他都要先过目了才能往上呈送,案头最少不了的就是各色公文。
七娘子一进小书房,就看着大老爷亲手整顿着案头的油纸封,她忙上前跟着打起了下手。
“噢,你来了。”大老爷似乎心情不错,见到七娘子,就把手中的纸张递到了女儿手里。“惯了有你打下手,身边的小厮儿总觉得毛手毛脚的,索性自己动手。”
“父亲常年耗费心力,起身走动走动,活动身子,也是好事。”七娘子轻声细语,低头给公文分门别类,各自归拢预备稍后装订。索性就在书案前坐下,一边粗粗浏览公文的内容,一边给公文写提要的小签儿。
大老爷就在逍遥椅上坐了下来,呵呵笑,“嗯,小七说的对,走一走,心头松散多了,没那么堵得慌。”
七娘子手下一顿,这才晓得大老爷今天不是心情不错,相反,而是刚才遇到了烦心事。
恐怕就是因为这样,才懒得叫人进来打下手收拾桌面吧。
只从这样的小处,就能看出这个封疆大吏的心思是何等深沉。
“什么事儿,让父亲都烦心起来。”她手下不停,格外放柔了声音和大老爷说笑,“要我说啊,父亲该把这‘从容’的小条幅自留才是……免得烦心事挂在心里,反而更烦心了。”
大老爷不禁失笑,“这个小七!”
也就和七娘子闲扯起来。
“想必你还不知道,你表哥一开年就……”添添减减,把大太太的话又说了一遍,“刚才消息送上来了,就是今早,杭州一个粮行起火,火灭了才发现全行从上到下一个活口没有留,火场死了四十多个人,仵作验尸……”
七娘子的手也不禁一抖。
“这事你也暂且不要和你娘说,这四十多个人都是年轻壮汉,不少人的服饰和粮行伙计一点不像,还有穿着绫罗绸缎的。杭州知府给我写信,说恐怕凶手是从别处背尸过来,一并推到火场中毁尸灭迹。”大老爷的语调虽平静,但话意,却还是让七娘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快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啦……连我都尚且不知道鲁王在杭州的这个暗桩,凤佳这孩子是怎么摸上门去的?鲁王身边,恐怕是出了内鬼了……”
七娘子只觉得遍体生寒,半晌才喃喃自语,“要变天啦……”
大老爷就闭上眼,疲惫地抹了抹脸,“这事,连我都有几分看不透的意思。东宫的动作这么大,就不怕触怒了皇上么……若是这事是东宫自己拿的主意,这份手腕,的确是让人佩服……”
七娘子也明白大老爷的意思。
本身杨家要在浙江省拔除鲁王的人手,动作就已经够大了。
在这时候,许凤佳还闹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当然不可能是自己心血来潮去杀人满门,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这个人,也肯定是他的发小东宫太子。
从明到暗,从政界到军界,先拔除暗桩,再从政界里挑出鲁王的人手,最后除掉诸总兵……江南就真成了太子的一亩三分地了。
不动则已,一动就又雷霆万钧之势,这位东宫,的确也是个人物。
只是,此事尚且有无数的疑云:太子的动静这么大,皇上难道是死人么?才要拉抬鲁王,鲁王就被人狠狠一掌打在脸上,这一步虽然狠,但却透了几分气急败坏,恐怕接下来太子要承受的除了胜利的喜悦,还有接踵而至来自上方的打击吧。
可一个能部署出周密计划的政治人物,会这么没有眼色?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今天权夫人送她的一对白玉镯子。
又想到了权仲白的身份。
冷汗就密密地从脸颊边沁了出来。
她垂下头,轻声附和大老爷,“东宫的手腕的确高明,咱们家才刚出手布线,那边就拔除了鲁王的消息暗桩,这样一来,江南的情报递送势必陷于滞涩,我们杨家的行动,也就少了阻碍,多了几分顺畅。”
大老爷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就又径自沉思起来。
七娘子也换了话题,和大老爷唠家常,“前儿在诸太太家见着权夫人,小七倒是得了彩头,权夫人从手腕上解了一对纯白无暇的羊脂玉镯子给女儿,连母亲看了,都赞不绝口,说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大老爷神色蓦地一动。
抬头就问七娘子,“可戴在手上?”
七娘子含笑摇头,又笑,“父亲要看,叫人取去就是了。”
不等大老爷说话,就出了屋子,吩咐小厮儿进百芳园传话。
不多久,这对权夫人赠送的白玉镯,就送到了大老爷跟前。
大老爷仔仔细细地鉴赏了一番,才把它推给了七娘子。
这位中年文士神色变幻莫测,显然已是陷入了深思。
半晌,才长叹了一声,“小七啊小七……你也实在是太敏锐了。”
七娘子抿抿唇,“也是心里觉得古怪,这几天常忖度着这些事,所以才有了些想头,女儿不经世事,也不晓得这想头有道理没有……”
如果只是单独把两件事放在一起,看着,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权夫人送了自己一对名贵罕见的玉镯,又对自己表现出难得的喜爱。
太子的动作反常地又凶又狠。
可只要稍加联系,就不难产生最合常理,也是最不祥的联想。
皇上自从昭明二十年的那场大病后,身子骨一直算得上康健。
但就算权仲白妙手回春,一场疾病又怎么能不损伤元气?
一个人的身体状况,除了他的医生之外,恐怕也就是侍奉在身边的妻儿最清楚了。
皇上的身子骨,怕是又露出了耗弱……
“投靠太子这步棋,父亲终于是没有走错。”七娘子一边把玉镯珍重放进锦盒,一边安慰大老爷,“虽然眼前艰难了些,但是日后终于是一片光明……”
大老爷却没有露出放松的神色。
眉宇之间,反而更晦暗了几分。
“杭州的事,倒还没能让你爹操心到这个地步。”他终于吐露了实话,“京里来信,牛家的二爷刚被提拔了宣德千户。”
还怕七娘子不懂,又向七娘子解释,“宣德虽然偏远,但周围也经常有外夷侵扰,把牛二爷放到宣德,是有让他熟悉军事的意思……”
牛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
七娘子这些年来从大太太口中,也陆陆续续地听说了牛家的境况。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处境并不大美妙,太子妃牛氏的出身也就不大高,在京里的人家中,虽然也是侯爵,但却早已没落。就算出了皇后,也没能显赫发达起来,多年来一向沉寂,承爵的牛大爷牛德玉庸庸碌碌,万事不理,牛二爷牛德宝的脾气又不大好,一向不得皇上的喜爱,长年赋闲在家,不得重用。
要不是牛家这么提不起来,皇后也用不着笼络贵妃,为养子找了第二个养母。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牛二爷却得了提拔,去宣德熟悉军事……
七娘子这才明白了大老爷的烦扰。
太子在江南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事先连个照会都没有,大老爷心里本来就不会好受。
又要明目张胆地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手。
这边还上赶着提拔皇后的娘家。
士大夫虽然玩弄权术,但也有自己的气节,士为知己者死……
太子却偏偏不视大老爷为知己,一边用他,一边防他。
这位封疆大吏,是对太子有些心冷了!
就连七娘子心里,又何尝没有一丝丝凉意?
河都没过完,就有拆桥的意思,也难怪大老爷心事重重,罕见地失了从容。
半晌,她才低声宽慰大老爷,“许家、秦家、孙家,与我们杨家都是休戚相关,父亲也不必过于担心。”
却是连自己都觉得这安慰过于苍白。
大老爷深深看了七娘子一眼,拍了拍她稚嫩纤弱的肩膀,长叹了一声,才慢慢地感慨。
“是啊,说不准小七的夫婿,将来也能拉扯我们九哥一把呢。”
130晦暗
外宅的风云就算再诡谲,未嫁的女儿家,也只能起到宽慰父母的作用。
如果以大老爷的智慧都想不出什么妙招,七娘子也不觉得她能为杨家的政治立场做些什么。
只是从外偏院出来时,眉宇间到底还是染上了丝丝缕缕的忧心。
半晌才舒了一口气,不去想这些烦心事。
横竖天塌了也有大老爷和大太太顶在前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其忧心这些,倒不如烦恼晚上是不是该多吃一碗饭。
就和董妈妈一长一短地唠着家常,进了通向内院的甬道。
正好和三兄弟撞了个正着。
“大哥、二哥、三哥。”
两边忙见了礼,驻足寒暄。
“又去外偏院服侍伯父呀?”敏哥笑微微的问七娘子。
七娘子笑着应了是,也关心敏哥,“几个哥哥刚从外头回来?”
敏哥笑,“是,有几个同学要启程回原籍去了,我们去吃践行酒。”
苏州文名很盛,尤其是山塘书院,更是连着好几届都有进士,也就吸引了天南海北的学子过来求学,不过乡试却是要回原籍去考,过了年,众人也就陆陆续续地上路回乡,敏哥几兄弟忙着四处吃践行酒,已有好一阵子没和姐妹们碰头。
寒暄几句,也就没了话,默默地并肩往堂屋走去。
敏哥一路上好几次欲言又止,看了看弟弟们,却还是没有开口。
七娘子当然注意到了他的举动。
心中就不由一动。
说老实话,对这个堂兄,她的评价并不低。大老爷、二老爷或许在很多事上意见相左,但在几个孩子的教育上的确是很用心的,敏哥几兄弟回归的时候,就看得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胸有城府。在山塘书院的这几年,也是越发历练得沉稳。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把二太太的事再翻出来,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是想翻案,查证往事,为的是什么?
又是这样心急,做得这么明显,现在连两个弟弟似乎都不想避讳了,一脸的文章,连弘哥都留意到了……
该不会是有求于自己吧?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起来。
以两房冷淡的关系,九哥与三个堂哥貌合神离的疏远,敏哥要用自己,软语相求的成功率当然不高。
会想到要挟,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敏哥能有什么事要求到自己头上?
两房都分家这么久了,他的亲事也都定了……还有什么事,是自己能为敏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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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太太请过安,三兄弟就一道回了余容苑。
七娘子本来也要回玉雨轩,却被大太太留下来一道用晚饭。
到了快吃饭的时点,连六娘子并几个姨娘都来请过安了,还不见五娘子的身影。
都开上饭了,谷雨才姗姗来迟,“五娘子吩咐奴婢向太太请罪,她身上不舒服,今晚就不来请安了。”
却是一脸的委屈。
大太太哪里听不懂谷雨话里的意思?
吃了几口饭,就搁下了筷子向七娘子抱怨,“你说你三姨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上门提亲——小五等得都成什么样了,真怕再等下去,等出病来!”
还是那样的一厢情愿。
七娘子只好也放下碗宽慰了大太太几句,“……您就放心吧,以眼下的形势,许家是一定会上门提亲的,恐怕还深怕笼络不住我们呢……”
就添添减减的把牛二爷被提拔的消息告诉了大太太。
这种公开的消息,大老爷是从来不瞒着大太太的——也瞒不过去。
想来没有几天,也就会告诉大太太知道。
七娘子也乐得用这样的消息向大太太卖人情。
大太太果然就费起了思量。
尽管这位贵妇人在家政上的确没有几分长才,但政治眼光却相当敏锐,不过寻思了一会就笑,“你说得对,现在深深自危的,恐怕也不止我们杨家,许家心里,怕是更不是滋味吧?”
前几年太子地位不牢固的时候,要不是平国公父子的边境大捷,恐怕现在东宫已经换了主人。
可现在太子一有动作,第一个提拔的居然不是许家、秦家人,而是皇后的娘家牛家……大家都站在太子身边,并不代表内部就是铁板一块。两个养母之间,更不可能没有矛盾。
许家自然要抓紧杨家,好增强自己这一方的实力,为将来可能的同室操戈做准备。
“难怪你三姨近年来又提起了亲事,甚至不惜把你表哥派到江南来。”大太太豁然开朗,“我们人不在京城,很多消息就是咂摸不透,比不得许家身在局中,冷暖自知……”
饭也顾不得吃了,连声叫人撤了盘碗,换上新茶。“既然不是看不上小五,看不上我们杨家,做什么还不派人上门提亲?”
就和七娘子商量,“我看,或者由我写一封信,婉转地催一催?”
七娘子有些讶异。“是不是显得着急了些……”
居然要女方亲自写信去催问,实在是有些失了矜持。五娘子将来过门,难保就会因为这个被人看不起。
“不能再等了。”大太太的态度出人意料的坚决,“否则等你父亲开始动作,鲁王会怎么应招,是谁都说不清的事……家里还有两个没说亲的女儿,小五不把亲事定下来,你们怎么定亲?”
七娘子恍然大悟。
自己和六娘子的婚事,根本不过存在于两家的设想和默契中,一时半会是定不下来的。说来说去,大太太还是怕杨家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落败,五娘子身价大跌,说不到好人家。
她早就拿定主意,对五娘子的亲事决不多说一句。
也就附和了大太太几句,才告退出来,由得大太太琢磨着亲笔信该怎么写,自己回了玉雨轩。
一进玉雨轩堂屋,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鲜香。
七娘子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轻嚷,“好香!”
立夏也笑,“真香,怎么,都说了姑娘今晚在堂屋吃饭了,谁还传饭进来不成?”
上元笑盈盈地掀帘子出来,服侍着七娘子换衣洗手,一边笑,“是乞巧提醒我的,她说姑娘每次在堂屋吃饭,回来了总要多吃几口点心,可见得服侍人到底是不如自己吃得香,我想也是,索性就向大厨房要了饭,服侍姑娘再吃几口是几口。”
七娘子在外偏院干了一下午的活,本来就饿,在堂屋才吃了几口饭,就放了筷子,反而更觉得饥饿,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听了上元的几句话,心里自然熨帖。
乞巧这丫头果然心细,服侍人,的确是一把好手。
她就笑着夸了上元一句,“难得你不贪功。”
又吩咐立夏,“你也快下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才和上元一道进了平时惯常用饭的西里间。
“银耳鲜笋鸭,焖了一下午,您最爱吃的,还有三鲜拌银杏、白露姐送来的腊味双拼、龙井虾仁、清拌搅瓜……都是您爱吃的菜。”
上元笑嘻嘻地服侍七娘子用饭。
七娘子喝了几口汤才问上元,“白露姐今儿过玉雨轩了?”
白露已是从玉雨轩被放了出去,一时还没有办亲事,只是跟在梁妈妈身边学习,等着成亲后正式接手安排给她的差事。
还是三天两头的往百芳园里跑,自然少不了进玉雨轩请安。
“嗯,今儿半下午过来的,您正在外偏院呢,我赶巧也不在,白露姐就留了几句话给乞巧。”上元稳稳重重地回话,“本来打算等您吃完了再回话……”
七娘子却已经住了筷子,“把乞巧喊进来吧。”
乞巧于是低眉顺眼地进了西里间。
这丫头到玉雨轩服侍也有一个来月了,还是第一次进玉雨轩的内室。
却是规规矩矩,眼神飘也不飘。
“白露姐姐和我们说了好一会闲话,还让我给您带话,说是您交办的事儿,她已经办好了,对方心里对您很感激,一提起来就直念佛,说是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有什么事,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帮忙的。”说起话来,甜脆轻巧,条理分明,落在七娘子耳朵里,倒叫她的心情都舒展起来。
“嗯。”七娘子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白露还和你们唠了什么家常?”
乞巧略微回忆了一会,侧着清秀的侧脸,越发显得双眸似水,“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是说起余容苑的南音最近就跟在梁妈妈身边学规矩,她进进出出都多了个人跟着,不大方便老往玉雨轩跑。”
“学规矩?”七娘子喃喃自语,“南音还学什么规矩,就算要学,也该一批人一起来学……”
就有些不解。
乞巧略微抿了抿唇,脸上不知怎地,带上了几缕羞红。
“姑娘……奴婢猜着,恐怕是……要给她开脸了,才让她多学些规矩,免得……”
她声若蚊蚋。
七娘子这才明白过来。
通房大丫头和平时的二等丫鬟,待遇不一样,要求当然也不一样。
想到那个清秀的,机灵的小丫鬟,她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记得上回见她,也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呢,看着身量都没长全……”她喃喃自语。
敏哥该不会在这上头,有不可告人的爱好吧……
“所以奴婢也觉得古怪……”乞巧烧红了脸,“不过,奴婢听白露姐说,这是大少爷自己挑的人,连太太都嫌南音太小,只是挨不住大少爷自己喜欢罢了。”
七娘子心里只觉得相当的古怪。
就托着腮沉思了起来。
乞巧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略略抿了抿唇。
就起身站到了七娘子身边。
“姑娘,这吃饭的时候,还是先专心吃饭……”
她娴熟地为七娘子布了几筷子菜,“您看虾仁儿,晶莹剔透、搅瓜丝黄橙橙的,这汤香得连屋外都闻得到……”
七娘子本来已经丧失的食欲,被乞巧这么一拨弄,又旺盛了起来。
她拿起碗,吃了一口饭,才注意到乞巧略略地松了一口气,夹菜的手,也稳当了下来。
略一寻思,也就明白过来:这丫头是怕自己反而怪她没眼色,擅自服侍主子用饭呢。
心里倒起了少许怜惜。
就算七娘子已经够战战兢兢,在这样的深宅内苑,她也永远不是最需要谨慎的那个人。
玉雨轩里,就有七八个人靠着她的青眼过活。
谁不是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往上爬?
也难得乞巧有这样的用心,服侍得人这样舒坦。
话虽如此,七娘子却并没有露出赞赏,只是把这份殷勤,记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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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请安的时候,七娘子看着大太太神色间多出的几分笃定,心下了然:大太太恐怕是连夜就安排人把信给送了出去。
怎么说都是一家主母,背着相公安排这样的小事,也不算什么。
大老爷却显得格外的疲惫,随意应付了姐妹们几句,听说五娘子卧病在床,也不过是吩咐叔霞请良医上门,便示意大太太随他进了里间。
当家人有心事,孩子们自然也感受得到,九哥还好,匆匆忙忙出了屋子,赶着去山塘书院,敏哥脸上却也已经露出了忧色。
达哥、弘哥更是直爽,才出了堂屋,弘哥就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昨儿你在外偏院的时候,伯父就是这样的脸色?”
连六娘子都好奇起来,盯着七娘子等她回话。
七娘子只好苦笑,“我也不晓得父亲为什么事烦心……不过,的确是有些不高兴。”
三兄弟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愁容。
以大老爷的城府,都要把不快形诸于外,可见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弘哥和达哥嘟囔,“该不会是杭州那事……”
话语声飘进七娘子耳朵里,就让她为之一顿。
杭州惨案,大老爷都是昨天才知道,怎么这三兄弟今天就已经谈起来了?
她站住了脚,“杭州……杭州什么事啊?”
一脸纯然好奇。
敏哥顿了顿,才笑着回,“你们女儿家听了会做噩梦的……况且,不过是传闻罢了,我们也是听人说的,当不得真。”
七娘子反而疑心更重,索性就认认真真地盯住了敏哥,“大哥,这事就连父亲都是昨天才知道消息,你们的哪个朋友,消息这样灵通,都赶得上父亲了?”
敏哥本来还在笑,慢慢的,脸上就变了颜色。
站住思忖了一会,越想,脸上越难看,也顾不得搭理七娘子,就返身疾步回了堂屋。
达哥也面露沉吟之色,倒是弘哥,摸了摸头,还正自纳闷,“说起来也是,这事要是连伯父都是昨儿才知道的,那……”
连六娘子都皱起了眉头,他才明白过来,露出了骇然之色。
两兄弟忙也回身进了堂屋。
七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膀,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看来,这三兄弟的心,还是向着家里的。
最怕千日养贼,养出了三个小家贼,那事儿可就真闹大了……
她又站了站,见堂屋内没有别的动静,才和六娘子相偕,回了百芳园。
经过刚才的那个小插曲,两人谁都没有多说什么,气氛一路沉闷。
直到了浣纱坞前,六娘子才问七娘子,“要不要一道去看五姐?听说她这回是真病了……唉!怎么一过了年,家里人人都变得怪怪的!五姐一下成了病秧子,母亲的脸色又阴晴不定的……”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拉着她的手,拐上了通往月来馆的小径。
七娘子待要措辞回绝,话到了嗓子边,又咽了下去。
算了,去看看五娘子也好。
比起朝局上的惊心动魄,她的那点小女儿家心思,反而不算什么了。
131妄想
两姐妹进了正月都很忙碌,又明知道五娘子是装病,索性也就是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候一声,却不曾亲身到月来馆探视。
才进了院子,就闻到了一缕货真价实的药香味。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很有些讶异。
“看来是真病了……”六娘子嘀嘀咕咕,“也没见她怎么走动啊,怎么装着装着还真病了……”
一边念叨,一边就和七娘子一道掀起帘子进了月来馆。
月来馆要比玉雨轩和七里香都来得阔朗,五娘子日常起居随了大太太,也在东稍间。
谷雨自然早迎了出来。
“两位姑娘可算是来了。”她一脸无奈的笑,“我们姑娘盼了多少天,今儿个起来就咳嗽发烧,还说,‘这回看两个妹妹来不来探我’……”
七娘子不禁莞尔。
五娘子这张嘴,真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可有时候就是这任性的言语,偏偏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五姐也不是不知道,正月里我们事儿多……”
两人一边和谷雨说话,一边进了东次间。
五娘子已是支起了半身,有气无力的招呼,“总算舍得来看我了?”
六娘子赶前几步,扶住了五娘子,笑嘻嘻地责怪,“生病的人还不好生躺着?”
七娘子也笑,“装病装出个真病,五姐真厉害!”
五娘子一边咳嗽一边解释,“人、人家哪有装病,这……这……这分明就是真病!”
三姐妹就一边笑着一边互相斗了几句嘴。
七娘子到底细心些,见五娘子面有不胜之态,往常的抖擞精神烟消云散,欢容之下,止余一团委顿,就知道恐怕是真病了,探手试了试五娘子的额温,不禁就略皱了皱眉。
“你很该昨晚就报信到正院,请医生上门。”她温言浅责。“这烧是昨晚就烧起来的吧?……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顾惜身体……”
五娘子咬了咬唇,偏过头瓮声瓮气:“晓得啦晓得啦。”
六娘子也关心,“怎么忽然就病了?这一向也没见你出过月来馆的门……”
“可还不是?”春分正好上茶进来,就接了六娘子的话头。“昨儿都好好的,只是嚷着无聊,晚上太太亲身过来探了一回病,反而探出病来了!”
“春分!”五娘子就回首喝住了春分,脸上现出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恼怒。
七娘子心下却已了然。
恐怕大太太自以为是带了灵丹妙药过来“探病”,却是真把五娘子给探出了病来。
这对母女能沟通不良到这份上,也不容易。
她垂下眼,没有说话。
倒是六娘子本待还要发问,看了看五娘子的脸色,就又转了话题。“听七妹说,权家……”
唠嗑了几句家常,婆子进来请两个小娘子回避,良医要来诊治。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就顺势出了月来馆。
“今年五姐的脾气实在是莫测。”六娘子滴滴嘟嘟。“唉,真是和三姐越来越像……”
七娘子倒兴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就在回廊上站住了脚,轻声问六娘子,“你知不知道?”
六娘子还念叨得起劲,听七娘子发问,微微张了口不解,“什么知道不知道?”
她本来就生得好看,年纪越大,举手投足之间越发优雅,可七娘子却偏偏喜欢六娘子无心之间流露出的这一丝娇憨可爱。譬如此时双唇微张,大眼圆瞪……散发出的那股子天真无邪的气息,就连七娘子看了都爱。
她就笑着在六娘子耳边说了李九娘的话,“……说是五姐的亲事一定,就上门来提亲。十一郎知道了,乐得合不拢嘴,半夜都笑醒……”
六娘子顿时羞红了脸,猛地跺了跺脚。
“你……你欺负我!”她背过身去,连耳廓都红透了。“我不和你好了!”
七娘子捂着嘴笑着要走,她又急急拉住了七娘子的袖子。
“是不是真的呀……”
羞涩底下的那一丝喜悦,明明白白就表现了出来。
七娘子于是拉了六娘子到玉雨轩吃茶。
明明白白地把十一郎的婚事始末告诉给六娘子听。
六娘子也听得极是入神,一边听一边脸红,一边也是止不住的笑。
“连娘都说是极好的亲事。”七娘子越说越欣羡,“我看呢,最难得是他心里也有你……又都是从小认识的。”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六娘子禁不住附和,“我真怕娘把我嫁到不相熟的人家,要到掀盖头才看得到新郎官的长相……”
哪个女孩子不怕盲婚哑嫁?六娘子的担心,也是极现实的。
七娘子就望着她笑,打从心底高兴起来。
世上最高兴的一件事,莫过于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算十一郎并不完美,但看六娘子的神情,竟是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意思。
“不过,”六娘子又担心起来,拉住七娘子的袖子急急问,“五姐的婚事什么时候才定啊?”
她露出了赧色,偷眼打量七娘子,“你别说我瞎操心,可我看五姐的那个样子,倒不像是情愿嫁给许家呢,倒像是……”
五娘子的心事虽然没有对六娘子言明,但三姐妹同进同出这么多年,六娘子虽然面上不显,心底却未必对几个姐妹的心思没有体会。
一说起五娘子的婚事,七娘子就一阵无奈。
“娘都发话了,这种事,多得是女儿家不愿意的,真过门了,也没见谁过不下日子。”她轻描淡写。
六娘子默然不语,不过看神色,似乎并没有被七娘子的话说服。
就又自顾自地害羞傻笑起来,半晌才起身告辞。
“这话可不要流传出去了。”七娘子把她送到门口,不忘叮嘱,“毕竟亲事没成……”
六娘子本来还在冲自己微笑,听了七娘子的叮嘱,忙板起脸,“你六姐也不是傻的,这种事才不会流传出去——我是自己给自己使绊子呢?”
一脸的灿笑,惹得来来往往的丫鬟都看住了。
七娘子看得好笑,“还说五姐脾气变怪了,你看看自己?和个小疯子似的,笑得多欢!还说要找个第一流的夫君,将来谁的气都不受……还说看不上那人……”
六娘子不出声,只是微微笑,对七娘子的嘲笑,一律当耳旁风。
就一路抿嘴笑出了玉雨轩,笑得整个院落里,都多了几分春意。
七娘子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的也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难得地透出了真诚的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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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下午,谷雨又请她到月来馆说话。
“喝了半碗药,人好多了,也不咳嗽,烧也退了……就是精神得很,怎么都睡不着,只是喊着无聊。”谷雨一脸的无奈,“想请七娘子过去陪着说说话。”
五娘子要闹腾起来,那可是一天按三顿的闹腾,不把身边的几个丫鬟支使得团团乱转,是决不会罢休的。
七娘子午睡起来,本来想自己练两幅字。
可见了谷雨隐隐带着祈求的表情,心中就是一软。
也只好披了大氅,和谷雨一前一后地出了玉雨轩。
“五姐这阵子脾气不大好,你们底下人也受累。”她随口和谷雨寒暄。
“谁说不是呢……”谷雨很有几分激动,“不过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多劝,免得姑娘一个不舒服,遭殃的还是自己……七娘子要是能劝劝五娘子就好了,其实咱们做下人的折腾些也没什么,只是看着姑娘一天天的见瘦,心里也难受!”
七娘子不禁跟着谷雨叹了一口气。
明眼人谁看不出五娘子心中有事?
也只有大太太,五娘子都闹到这个地步了,还一厢情愿地把事情往好处想。
“月有阴晴圆缺,很多事,不是……”她就不由得感慨起来。
才说了半句,又赶快收住。
听谷雨的意思,是连她都不知道五娘子的心事。可见得五娘子虽然焦灼,但行事还是有分有寸,没有胡乱吐露自己的想望。
此事当然也不好由七娘子泄露给谷雨知道。
谷雨脸上掠过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其实您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为了亲事烦心……”
进了正月末,冬天已到了尾声,扑面而来的风也不再刺骨寒冷,有了和暖的意思。
两个小姑娘并肩走在淡绿色的山水里,就好像一副仕女画。
却是远没有画中仕女的逍遥。
“不瞒七娘子,我跟在姑娘身边多少年了,很多事姑娘就是不说,我和春分也猜得出几分。”谷雨低下头拨弄起了汗巾,“只是这事却是姑娘太糊涂了,表少爷乃是人中龙凤,两家又是亲上加亲,只要姑娘平平安安的嫁过去了,没几年日子也就好起来……”
七娘子也听得很入神。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古人以旁观者的角度评论五娘子的婚姻。
“就怕……”谷雨吃吃艾艾,“就怕以姑娘的性子,是非得闹腾得鸡飞狗跳,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望着七娘子,一脸的祈求,“还请七娘子多劝着姑娘些——家里这三个姐妹,姑娘还是和您更贴心。很多话,也只有您说了她才听。”
七娘子抿了抿唇。
这几年来,府里生活平静,五娘子也是安分守己,很少有出格的时候。
要是她打算闹出什么事来——七娘子很怀疑自己的几句话,能对她起到多大的劝阻作用。
“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过是帮着姐姐聊天散心罢了。”她没有把话说死。“真到了出事的时候,还是得找娘才顶用……”
两个人的脚步虽然慢,但月来馆离着玉雨轩就不远,又走了几步,也就进了月来馆堂屋。
隔着帘子都能听到斑斓虎喵喵的叫声,和五娘子的轻笑。
七娘子不由和谷雨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五娘子心情不错。
“听说五姐你卧病无聊,我才巴巴地换了衣裳过月来馆……”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进了东稍间。“没想到才进了堂屋,就听着你笑得开心!”
五娘子果然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拨浪鼓逗地上的斑斓虎。
虽然脸上笑意未收,但眉宇间,依然是带了一缕轻愁未退,倒是比以往更透了怯弱。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禁微微皱眉。
就算在现代,精神压力太大,也很容易处于亚健康状态。
以古代这样落后的医疗条件,五娘子如果长期为婚事犯愁,不注重保养身体,很容易落下病根。
“你不来,我就不许笑,只能愁眉苦脸的,知道你来了才笑。”五娘子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自顾自地吩咐谷雨,“把斑斓虎抱下去,再喂她吃些鱼儿,唉,越老胃口越大。”
斑斓虎听到鱼儿两字,便喵呜了一声,自然去蹭谷雨的脚踝,谷雨一边笑一边抱了猫儿起身,不一会又进来给七娘子倒了茶水,才慢慢地退出了东稍间。
屋子里就只剩下姐妹二人。
七娘子合着茶盖,吹着滚热的茶水,半天都没有说话。
五娘子也是只顾着发呆。
半晌才慢慢开口。
“这门亲事……难道真是已成了定局?”
她的声调透着精疲力竭,又似乎满载了太多的失望、无奈、委屈、愤怒,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好像凝聚了多少眼泪一样,叫七娘子一下也被触动了。
她看着五娘子,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回什么。
“我问表哥。”五娘子脸上是一片空白。“我请表哥不要上门提亲,可表哥说许家和杨家的亲事几乎已成定局,这门亲事不结,谁都不会安心,东宫不会,爹不会,娘不会,三姨、三姨夫也不会……”
她捂住了脸。
“和娘说我不嫁,娘说我傻,说以我们家的门第,低嫁委屈受气,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我过了门不会受婆婆的气……”
五娘子的声音里有一股凝固的悲哀,浓重得甚至已经无法流淌。
“杨棋,你给我出出主意,我求你给我出出主意,我不想嫁给表哥,我真的一点也不贪图他们家的富贵!”她放下手,炯炯地望住了七娘子。“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想这样,我不喜欢表哥,表哥不喜欢我,我们做什么非得要结亲?我心里……小七,我心里好苦啊!”
七娘子欲言又止。
只好坐到了五娘子身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没有说话。
五娘子的这些话,一定已经憋了很久。
在宅院里生活久了,谁都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只是五娘子的**关系到了女儿家的脸面,也无法拿出来和人商议。
这份暗恋,实在是进行得太辛苦了。
内外催逼也有小半年了,不让她发泄一下,恐怕真要憋出病来了。
五娘子却也安静了下来,迟迟没有继续。
“不过,还好……”一时,才又自言自语,“我们家有三个姐妹……说起来,你也是嫡女……小七,我看得出来,表哥对你倒更在意一些,眼神动作,骗不了人的……你……你代我嫁到许家,好不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五姐。”她轻声细语,“你再说一次?”
五娘子紧紧地反握着她的手,手心又潮又冷,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她的浮木。
“很多事,你我心底清楚,九哥和你是双生姐弟,他瞒谁也不会瞒你。浣纱坞的那件事,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没有脉络,表哥当时为什么要把浣纱坞前的事隐瞒下来?又为什么在走之前特别找你说话……那天我和他说完了,我往月来馆回去,走到半路回头看,他就站在你身前……”
七娘子才开口,她就加了几分力道,狠狠地攥紧了手。
“你别急着分辨,别急着分辨……我不会往外说的。”
五娘子的语气很急切。“我不信那些喊着礼教、贞节的人,后院里就没有这些眉来眼去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没有什么!”
与其说是在安慰七娘子,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既然你和表哥两情相悦,我又何必棒打鸳鸯……小七,你帮我!我们一起想个办法,说通娘亲,让表哥上门提你为妻……”
七娘子不说话,只是看着五娘子。
五娘子的声音就渐渐地低了,最终消融在了口中。
“五姐……”七娘子字斟句酌。“你——松手。”
五娘子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把七娘子的手攥出了一片红痕。
她忙讪讪地松了手,却又不禁期盼地望着七娘子,等着她的回答。
七娘子也正看着五娘子。
这个娇俏的少女,脸上是一片渴求与卑微,平时的心高气傲烟消云散,所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出这个馊主意的吧?
她闭上眼,想了又想,一时间情绪涌动思维纷乱,老半天都回不了神。
五娘子忍不住轻声道,“七妹……平国公府的富贵,可是连我们家都比不了……”
七娘子再也无法忍耐,抬起手,一巴掌又快又狠地抽上了五娘子娇嫩的脸颊。
“啪”的一声脆响,响彻了寂静的东稍间。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冻住了。
132 筹码
“五姐,你自己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七娘子缓缓起身。
她脸上一向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就算是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也显得亲和。
但此时此刻,七娘子的语调却冷得像冰。
或者比冰更冷。
“你才说了你和表哥不是两情相悦,你不愿嫁到许家。可你想过,我心里有表哥么?怎么,天底下就你有本事、有身份嫁到和你两情相悦的人家,别人都是没本事、没身份挑剔的,能有个显赫的人家来求,就要笑掉大牙了?”
五娘子捂着脸颊,一下就怔住了。
“我就跟你把话放在这了,五姐……平国公府的富贵,我不稀罕,该给的陪嫁,太太一分钱都不会少我。我对杨家的所有要求,也不过就是这些。”七娘子盯着五娘子,心中竟升起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我的心不大,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饭,不是我的,再想要也不是我的,我不会贪!”
她顿了顿,微微甩了甩头,甩掉心底隐约的悲哀,“从小到大,太太对你的疼爱,有目共睹。有什么话你不和她摊开来说,要我给你出主意,玩什么姐妹易嫁……太太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我,五姐你想过没有?”
她望着惊魂未定的五娘子,又摇了摇头。
心底的怒火缓缓地消退了下去。
人性自私,五娘子又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哪里会想得到这么多?
“我……我们……娘……”五娘子猛地抬起头辩解,“是我不要嫁,以身份来说,自然就轮到了你!娘又怎么会……”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调动起了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重又在五娘子身边坐下。
“好啊,就算你说动了娘,表哥不上门提亲了,许家和杨家的婚事告吹了。你要怎么办?你以为娘会把你说给封公子?五姐,你自己也很清楚,就算他状元及第,就算他成了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娘也不会让二房亲戚娶她的亲生女儿,就是往她的心窝子上插一把刀,她也不会更痛了!你能怎么办,你还能私奔?”
五娘子面色顿时一变。
“我不要听!”她近乎失措地背转过身去捂住了耳朵,“我……我就是不想嫁进许家!”
小女儿家,总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幻想,以为度过了眼前的这个难关,将来有一天心上人会踏着五彩祥云回来娶她。
七娘子心头升起了一丝不忍。
她缓缓往下续道,“就算娘点头了,你听过封公子的那一番话,你觉得封公子为什么会娶你?如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可以配得上你,京里有的是人家可以提亲,娘和他之间的恩怨在前,他为什么要娶你为妻?是还嫌身份不够尴尬?”
“再说,五姐,你心里有他,可他心里有你么?当时的一面之缘后,多少年过去了?他心里要是有你,早就辗转托人,至少告诉九哥和我……五姐,你素来聪明伶俐,怎么在这事上这样看不透?!”
五娘子虽然紧捂着耳朵,但指缝已经渐渐地松开了。
她脸上反而浮现出了倔强之色。
“你以为……杨棋,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没有想过?”
她咬住了下唇,“可我就是喜欢封公子——我索性也不要脸了,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我就是喜欢封公子,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我是不会死心的!你说我不要脸也罢,任性妄为也罢,我也是不会改主意了!我……我就是喜欢封公子!你,你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我就是喜欢他!”
终究还是惨绿的年纪,对世事,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一点幻想。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脸上的神色,一下就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她也就是五娘子的年纪,才上完高中,从福利院搬出来,凭借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租赁了一间小屋子。
穷得连下一顿都不知道在哪里。
才安顿下来,就去附近的小饭店找了洗碗的活。一天洗一两千个碗盘,本来就不细腻的双手,一个月间掉了两次皮,粗糙得不成样子。
路边超市里的护手霜九元一管,她犹豫了一周才咬牙买下,营业员一边结账一边看着她的手摇头叹息。
在那段日子里,她对生活的所有期许,对自己的所有期待全都褪色,眼前只有如山高的碗盘,洗掉一盆又来一盆。生存的压力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双肩上,叫一个少女只能咬紧牙关,才能勉力挺起肩膀。
可也就是因为有这段穷困的日子,上大学出社会,她兢兢业业费尽心机,终于让自己摆脱了贫穷的阴影。
再回头看少年时的那个暑假,就觉得是一份宝贵的礼物。
人在年轻的时候多吃一点苦,多受一点挫折,并不是什么坏事。
大太太不懂这个道理,大老爷懒得管教五娘子,那也就只好由她代劳了。
她微微一笑。
“好,你不改主意。”她往后靠了靠,靠到了床柱上,望着五娘子脸上通红的掌印。“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五娘子老半天都答不上来。
要嫁封锦,也要找得到人,人家肯娶。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
不嫁许凤佳,就要和大太太摊牌,可不坦承自己想嫁封锦,她就拿不出足够的理由说服大太太。
而坦承自己想嫁封锦,无异于在大太太胸口戳上几把尖刀,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孝。
慢慢的,她的眼眶里聚集起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七娘子施施然起身下床,轻声细语。
“你喜欢谁不喜欢谁,那是你的事。爱怎么和太太闹腾,也是你的本事,你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再怎么闹腾,那也是你的生母,你爱怎么折腾太太,太太也只能怨自己前世造孽,没生个好女儿,享尽了杨家的富贵,却不打算为杨家做一点点事。”
“你!”五娘子气得满面通红,直起身指着七娘子,喊了半句,却又无以为继。
“我今儿个给你把话放在这儿了,”七娘子眉宇阴霾,“你爱怎么闹,随你,你要怎么强求不是你的东西,也随你,只是你要把我和九哥牵扯进来,让太太以为我痴心妄想,想要撬你的墙角……”
她没有把话说完。
以五娘子的聪明,她能听得懂自己没有说明的威胁。
七娘子今日在杨家的影响力,未必逊色于她。
大老爷、大太太的信重,和九哥之间最紧密的血缘关系……她可能不是大太太心中的宝贝,但在父母跟前说的话,要比五娘子更有分量得多了。
七娘子没有再看五娘子一眼,就出了东稍间。
谷雨和春分两人把手在屋门口,都是一脸的沉肃。
七娘子面沉似水,吩咐两个丫鬟。“看好你们家姑娘……别让她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蠢事!”
到底久居人上,一板起脸,就是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两个丫鬟面现惧意,点头如捣蒜。
“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们就来玉雨轩告诉我。”七娘子看了看东稍间,又低声吩咐谷雨,“免得事情闹大了,整个月来馆都要被连累……可知道了?”
“谷、谷雨明白该怎么做的。”谷雨声音颤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话说完。
七娘子这才缓缓步出了月来馆。
隐约还能听到东稍间内重物坠地的声响。
她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五娘子的痴情,她能体会,能怜惜,如果是现代,她甚至会鼓励五娘子追寻自己的幸福。
可惜,这是礼教大过天的大秦。
五娘子现在不学乖,这一跤若真跌下去,就不会有起身的机会了。
“姐妹易嫁,真亏她想得出来。”她喃喃自语。
又摇头失笑,深吸了几口凛冽的凉气,才若有所思地往玉雨轩方向而去。
没走几步,就又站住了脚。
“见过大哥。”忙规规矩矩地蹲身问候。
站在一块太湖石边上皱眉沉吟的少年,不是敏哥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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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哥闻声望来,也舒展开了眉头。
“才从月来馆出来?”他笑着招呼,“倒是等了你半日了。”
看来,是冲着她来的了。
七娘子心下多少有些不解。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到了下午,就忽然跑到百芳园来,站着立等她出来说话?
这是出什么事了?
她赶忙收敛心绪,把杂念全都赶出了脑海。
和敏哥这样的人物说话,自己的心绪要是浮动,就很难占到主动。
“大哥找小七有事?”她笑问,“要不要进玉雨轩喝杯茶?”
敏哥忖度了片刻,摇了摇头,“虽然是一家人,但年纪大了,也该避讳些。”
就问七娘子,“一道去万花流落走走?”
七娘子自然不会说不。
两人就一道漫步进了长廊,顺顺当当的走了一段路,进了僻静无人的西翼。
七娘子偷眼打量了敏哥几次,都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这位堂少爷的心绪像是也有些紊乱,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百芳园虽大,但两人脚程也快,没多久就靠近了寥落无人的百芳园。
天色已经透出了微微的蓝,虽还带着灰,但春意也慢慢地透了出来。
七娘子于是在池边立定,扬起眉静静地看住了敏哥。
敏哥深吸了口气,才淡笑着开口,“其实……是有件事想求七妹帮忙。”
七娘子不由顿了顿。
今儿个怎么回事,先是谷雨,再是五娘子,现在是敏哥,好像约好了似的,开场白全是这个。
她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等着敏哥往下解释。
敏哥征询、试探的眼光,在七娘子脸边扫来扫去,过了一会,才移了开去,望住了远处的解语亭。
“这事呢,说起来也相当难办,家里能求的人,也只有七妹而已。”他的声调隐隐透出了些紧迫。“不过,之前我和七妹说来也不算熟悉,这么难堪的事要求到七妹头上,我也有些游移。”
七娘子不动声色。
即使以敏哥的城府,都不由得露出了微微的局促。
她这才开口笑,“大哥这是哪里话,一家人嘛,能帮的忙,小七是决不会袖手的。”
对话对话,当然要两个人你来我往,才叫对话。
之前的沉默,不过是要敏哥知道有求于人的难堪。
人就是这样,姿态放低了,期望也就跟着低了下去,假使敏哥是借钱来的,一开始就搭理他,他可能想借一万两,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能借到五千两,他都要千恩万谢了。
敏哥明显松了一口气。
“其实,只是想向大伯母婉转请求,由大伯母出面写信给我父亲,将我们二房的香姨娘,解送回西北居住。”他缓缓地道。
就算已有心理准备,七娘子还是货真价实地吃了一惊。
秀眉不知不觉已蹙紧了。
“大哥,这……”
不要说两房已经分家,就是两房没有分家,大太太也很难就二老爷的屋里人说上什么。
这个要求,实在是又古怪,又强人所难。
难怪以敏哥的脸皮,都要不好意思起来。
“这几年来,母亲一直不在苏州、京城。”敏哥又扯开了话题,看向了空荡荡的万花流落,“她长居西北,京城的家事,多由香姨娘把持。这件事,七妹是知道的。”
七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以敏哥的聪明,自然看得出谁是大太太真正的心腹。
既然是心腹,消息当然也要比一般人更灵通一些。
“母亲虽然在西北常年闭门不出,但是和我们的书信来往却没有断过,时常写信来督促我们的学业,要我们将功补过,早日学成为杨家多添一份助力。”敏哥侃侃而谈。“我们弟兄三人,也就一心读书,很少和京里的亲戚们联系。”
七娘子不禁似笑非笑地看了敏哥一眼。
这么肉麻的台词,难为他说得有板有眼,义正言辞。
“真是辛苦三位哥哥了。”她当然也要跟着把戏做到十分。
“直到最近,才从京城的来信里知道,我和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亲事,正是在香姨娘的极力撮合下才促成的。”敏哥一脸的温煦笑意,“虽说香姨娘也不是处于坏心,只是她一个姨娘,有时候眼界窄了些,好心反而会办了坏事……听说最近,她又想给八妹说亲了。”
虽然语调柔和,但话里还是透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意。
看来这一封京里的来信,恐怕是透露出了欧阳家那位小姐的不对,所以敏哥在知道香姨娘要给八娘子说亲的时候,才会这么紧张。
七娘子不禁疑惑起来。
欧阳家那位小姐到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敏哥和十一郎都如此忌讳,又无法向长辈们明说?
不然,敏哥写封信给二老爷大骂香姨娘,二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就不会再把八娘子的亲事交给她了不是?
只是事不关己,她只是听着,倒没有发问。
“母亲远在西北,京城的事,鞭长难及,她近几年身子骨不好,我们也不敢让她知道此事,免得反而加重病情。”敏哥说起这事,语调还是平淡得和拉家常一样。
好像二太太此刻的落魄,和大房没有丝毫关系。
“我们兄弟三人又在苏州,虽然王家舅舅们也能帮忙,但毕竟是外姓人,在这种事上说不了话。思来想去,只能让伯母出面,或者把香姨娘送离京城,或者给八妹保媒,总之,弟妹们的亲事,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决不会放任香姨娘扰乱的。”敏哥蓦地回身向七娘子深深一揖,“只可惜我口齿笨拙,恐怕很难把事情解说明白,只好冒昧来拜托七妹了!”
七娘子忙回身避让,“大哥何至于如此!”
她也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不管是为八娘子保媒,还是把香姨娘送走,这两件事,大太太都可以轻松办到。
以大房和二房现在的关系,只怕二老爷还愁着没地方卖人情给大太太呢,更何况这事说到底,还是触犯了二老爷的利益。大太太稍加发话,他再仔细一查——连敏哥都知道的事,二老爷还能查不到不成?
但是可以轻松办到,并不意味着她老人家有兴趣助人为乐。
敏哥和大太太不过是面子情,就算舍了脸求大太太,她也有大把借口推脱。
只有自己以心腹的身份徐徐进言,此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事或许还有些委曲在内,但这毕竟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没兴趣了解太多了。
面对敏哥希冀的脸,她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平时见面,她不介意演出一场天伦的戏,在小地方,也可以照顾几个堂哥的心情,让他们不至于因为小事,对大房产生恶感,反而得不偿失。
可是说到底,敏哥也不会不清楚,七娘子和自己的关系只可以用貌合神离几个字来形容。有事相求,不是卖甜头,就得抓住七娘子的痛脚。
难道他是终于找到了慧庆寺一事的线索?
她耐心地沉默着。
过了半晌,敏哥也笑起来。
“明人不说暗话。”他背着手,脸上的恳求一扫而空,已是多了一份沉静的自信。“今日敢上门来求七妹,我也自然是有人情卖的。”
七娘子不禁暗叹。
如果九哥能有敏哥三分的脸皮,在官场上就吃不了多少亏了。
这个人,能屈能伸,人前妥当,人后也有主意,走到哪里都能掌握局势,将来在官场上肯定如鱼得水。
就不知道对二太太的事,到底是怎么个看法,是真觉得二太太做得不对,违背了这个年代最基本的道义血亲相护,还是另有盘算……
罢了,另有盘算又如何,就算盘算得再多,也动不了九哥。
顶多两家日后继续貌合神离,也就是了。
想要扰乱大房——恐怕敏哥还没那个本事。
她望着敏哥笑了笑,轻声回答。
“小七听着呢。”
敏哥于是压低了嗓音,“今早我进堂屋的时候,脚步快了些,又很突然。丫鬟就没有及时通报,伯父伯母还在商议朝事——不期然就顿住脚听了一句,七妹知道不知道,今年三月,朝廷要在公侯权贵的女儿家中,采选太子嫔的事?”
七娘子先还有些不解,看了看敏哥的表情,脑海中顿时警钟长鸣,脸色骤然一变。
133练达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冬日的万花流落特别的冷清,这里隔着院墙出去就是河道,夏季常常有卖河鲜的小船娘借道经过,水声、桨声不断,到了冬日里,船娘生意冷清,万花流落这一带,很多时候是一整天都没有一点动静。
敏哥良久才慢慢地道,“七妹是个聪明人,想来也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事……七妹能比五妹、六妹提前收到消息——这份人情,不能说薄吧?”
七娘子很快就明白了敏哥的意思。
大老爷一直担心的,就是太子和杨家没有多少交情,多少关系。
会这么着紧和许家的亲事,也就是因为想要拐弯抹角地和太子拉亲戚。
可现在摆着这么一个采选太子嫔的机会,一旦选上,不要说杨家是不是能就此放心,对太子来说,他对杨家肯定会比之前更放心一些。
所以世家大族,最喜欢以联姻结盟,很多事,也只有以联姻结盟了,两边才都能放心。
这个机会,杨家是肯定不会错过的。
而在古代,能进宫侍奉太子,那是天大的荣耀,从此之后,就是数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尤其这一次,一采选进去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嫔,将来东宫继位,太子妃被封为皇后是自然的,太子嫔也一向有封妃的惯例。
一旦封妃,那可就是超品的诰命,管你什么一等国公夫人,什么藩王妃……都要乖乖地磕头见礼。
这是何等的荣耀?鲤鱼跳龙门,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美事?
敏哥会以为七娘子也看重这个机会,也是人之常情。
也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位置其实没有丝毫兴趣。
七娘子垂下眼眸,当机立断。
“大哥,”她慢慢地开了口,“这份人情,七妹是放在心底了。香姨娘的事,我也会相机向母亲进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母亲的性子,您也清楚,恐怕在慧庆寺一事过后,对于插手二房家事,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敏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他微微一笑,笑里多了几分自信。
“这个七妹就放心吧,只要你肯为二房的事说几句话,就足感盛情了。”
以敏哥的城府,当然不会把宝全压在自己身上。
七娘子看了看敏哥,敏哥也正看着她。
她忽然不知哪里起了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敏哥对于慧庆寺的事,到底是什么看法。
旋即又压抑了下去。
好话坏话,嘴皮子一碰就出来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敏哥心底的想法,自然会被时间揭露。
至少在现阶段,他表现得相当不错。
“大哥放心吧。”她慎重许诺,“答应下来的事,小七是一定会办到的。”
敏哥细细地审视了几遍七娘子的神色,这才展颜一笑,“七妹这么说,我是再放心不过的……日后一飞冲天的时候,可别忘了带挈几兄弟了。”
七娘子怔了怔,才回了一个敷衍的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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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折腾了一个下午,又是生气,又是和人斗心眼,七娘子才回玉雨轩,就累得往椅子上一倒,什么都顾不上想。
勉强休息了一会儿,又换了一身衣裳,出门去给大太太请安。
晨昏定省,她是从来都不马虎的。
才进堂屋就听见说话声自东翼传了出来。
七娘子忙掀帘子进去请罪自责,“小七来迟了!”
大太太一见七娘子,顿时露出了一脸的笑,“瞧你气喘吁吁的,快坐下说话。”
六娘子并三兄弟都已经在大太太身边落座了。
七娘子本待坐到六娘子身边,但见大太太已经挪了挪身子,给她让出了半边座位,也只好靠到了大太太怀里。
要是没有敏哥的那番话,她还不至于对这分外的热情感到不适。
可一想到太子选妃的事,七娘子就觉得大太太眉眼里的笑意,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也不是七娘子自作多情。
杨家大房就这么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了。
六娘子出身低微,虽然漂亮,但以她的出身,恐怕还够不上太子嫔的位置。五娘子和许凤佳的婚事,都走到这一步,也很难临时抽板了。
大太太的信都发出去了,再追回来当作没有这事?那也太厚颜无耻了些。
七娘子的身份,虽然相对太子嫔也低了些,但胜在性子要比五娘子柔和,身份要比六娘子高……
总不成放着七娘子不抬举,去抬举八娘子那个病秧子和庶女出身平庸无奇的九娘子吧。
难怪大老爷对自己这样青眼有加,连着给予自己特别的脸面,又把那两户人家送到了庄子里……
他恐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太子有意在今年选妃吧?
像选秀这样的大事,总是要有一段时间的铺垫和准备,在没公布前当然也不会到处张扬。宅门内的女人不知道,也很正常。但以大老爷的身份地位,以他的情报来源,事前肯定是收到过风声的。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大太太的家常话,心底已是止不住地思忖了起来。
这事,该不会就这么成了定局了吧?
大太太也就是看着七娘子来了,才高兴高兴。
心里也有几重的事,没多久就把几个孩子们都打发走了,只留七娘子和她说私话。
又派了梁妈妈去看五娘子,“看看她好些了没有,再问问谷雨,有什么想吃的,让曹嫂子给她做了送过去……”
就和七娘子叹息,“一天家里多少事,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又怎么了,真是照应不过来。”
七娘子微微一笑,“母亲辛苦了。”
“这几年要不是十二姨娘跟着打下手,我这里也实在是忙不过来。”大太太很感慨,靠在枕边,随手拿起七娘子的手细细地看。
这是一双娇嫩白皙的手,只有手指尖有一两处薄茧,是捻针、握笔留下的痕迹,若不细看,是再看不出来的。
此时搭在大太太手上,手指微弯……就好像一朵百合花一样,娇柔中透出了怯弱,叫人看了,就心生怜惜。
这是多年来的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才能养出来的,货真价实的玉手。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大太太就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过几年你出嫁了,家里就更冷清,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不见啦……”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随口吩咐立冬,“去立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找找,有两个水晶小罐子,上头画了西洋美人儿的,拿出来给七娘子一罐,给六娘子也送一罐。”
又向七娘子解释,“是前几年你二姐从京城送回来的西洋油膏,据说是羊油做的,香喷喷的,最滋润不过,我看着你脸蛋倒是挺细巧的,就是手上有茧……这阵子就别动手了,日日拿这个羊油膏擦着,不到半月,茧子必退。”
这么稀罕的东西,只有自己和六娘子的份,或者五娘子是早得了,或者就是大太太并不准备赏给五娘子。
七娘子微微沉眸,“小七谢娘心疼……”
就故意露出了几分欲言又止。
大太太不由关切,“怎么,今儿一进屋脸上就写了心事,是不是在园子里有谁给你气受了?”
“是大哥……”七娘子就顺势把敏哥的请求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大太太。
答应了人的事,就要上心去办,敷敷衍衍,固然可以占一时的便宜,但也可能损失日后更长远的利益。
大太太果然大感兴趣。“我和你说的不错吧?这个欧阳小姐若是没有不对,肥水不流外人田,早就便宜李十一郎了,哪还轮得到敏哥……”
她就轻笑起身,“先吃饭,吃完饭,再好好念叨念叨这事儿。”
七娘子侍奉着大太太吃过饭,又回东稍间对坐着喝茶说话。
大太太的兴趣还在欧阳小姐身上,“你说你二姐知不知道欧阳家的事儿?或者你三姨……唉,你三姨这几年身子骨渐渐的弱下去了,别人家的事,怕是没那么多心思探听……”
俨然只是想要八卦一番,并没有为敏哥出头的意思。
以大太太的性子,没兴趣趟二房的浑水,实属常理。
七娘子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在心中佩服敏哥的当机立断。
以她的来历,自然知道信息有多珍贵。尤其事关自己的终身,虽说现在知道了,未必能做什么,但早一天知道,总比蒙在鼓里来的更好。
这个人情,自己是货真价实地欠下了。
“娘。”她就低下头缓缓开口。“小七觉得,有句话很有道理。心中有佛,看人是佛,二房虽然和我们渐渐疏远,但九哥将来,还是要靠几兄弟帮手,才能在族里站稳脚跟。”
大太太神色一动。
就沉思起来。
很多事不是凭着一时意气,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以七娘子的本心,只有比自己更怨恨二房,更希望大房和二房疏远的。
但大房人丁稀少,将来大老爷过身,九哥只要本事稍小一点,都可能被人借故生事装神弄鬼地找麻烦。
到时候,当然能多一个帮手就是一个帮手。二房的这三兄弟,如若能和大房站在一起,也是份不可忽视的动力。
“心中有敌意,谁都是敌人,心中有善意,谁都是朋友。”七娘子委婉进言。“这个忙,当然是可帮可不帮……可就因为不关咱们大房的事,我们大房是立于不败之地,不会被牵连的,顺手拉一记大堂兄,让他记着咱们的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又望向了窗外。
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你二叔那样的白眼狼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拉拔二房的这三个侄子,就好似与虎谋皮,谁知道他们心底对我们大房有没有怨,有没有恨!”
大太太说得也不无道理。
只是到底还是狭隘了些。
“娘这样的顾虑,当然是老成之举。”七娘子就款款为大太太分析,“可是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大堂哥又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我们卖他一个人情,也可以借此试一试他的心性,若是知恩图报,从此对大房亲近,也是好事,若是若无其事,并不念着大房的好,至少,我们也是仁至义尽,无可指摘了。大堂哥多年来很少开口求人,若是此事没有办成,恐怕就算没有生怨,也会和我们大房疏远……将来有朝一日,没准就会被族里的有心人利用来生事……”
大太太不由频频点头。
“还是七娘子考虑得周到。”
被七娘子这么一分析,此事的走向就相当明朗了。
敏哥已经低声下气地求到了七娘子头上,可见此事对他来说,的确是个难题。
帮一个忙,对大房来说并没有消耗多少成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却可以藉此试探出敏哥的人品,人品端方知恩图报,固然是好,人品不端,也可以及早疏远打压。
可如果回绝敏哥,就等于是少掉了一个潜在的帮手……这个帮手下面,可还有两个弟弟呢。
“也好。”大太太就下了决定,“我和你父亲商量商量,改明儿给你王家的舅舅写一封信,问一问这欧阳家小姐到底有什么不妥——我还真想不出,这究竟是有多荒唐,才让敏哥都气成这个样子,非得要把香姨娘送出京城!”
七娘子不以为然。
恐怕把香姨娘送回西北这个想法,在敏哥心里已经萦绕了不止一日。
现在只不过是因势诱导,水到渠成罢了。
“香姨娘出不出京城,毕竟是二房的事,二叔只要心里还明白,真相大白后,自然会酌情处罚。”她婉转提醒大太太,“娘在这件事上,反倒不需要多说什么,要紧的是几个兄弟姐妹的婚事,不要又被香姨娘耽误了。”
大太太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这几年来,遇到家中似这样烦难的琐事,大太太就好像木偶,七娘子拨一拨,她才动一动。
她就慈爱地看着七娘子,满眼都是赞赏,“小小年纪,人情通达……我们家的女儿里,还是要数小七最聪明!像你这样的性子,走到哪里娘都放心,不比你五姐……”
又开始挂念着许家的回信,“也不知道那封信走到了哪里,唉,我只盼着你五姐顺顺当当地嫁进许家,有三姨照看,不至于让她吃婆婆的亏……”
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下午的狂态。
“我……我就是不想嫁进许家!”
她心中百感交集,好半天才露出一个笑,“娘就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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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堂屋出来,七娘子才注意到屋外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立夏也已经候在了檐下。
“外头下了几滴雨,奴婢有些不放心,来接姑娘回去。”她笑靥如花。
七娘子心中一暖,忙握住立夏的手嗔怪,“怎么不进屋等,手都这样凉了,很该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立夏不在意,“才到了没多久,打过初更的梆子,姑娘就出来了。”
又把雨具递给七娘子,自己快走几步,喊李妈妈开了小门。
两人就踱进了百芳园里。
百芳园里铺的是青石板,下了雨,绣鞋踩在上头并不稳当,七娘子扶着立夏,走得相当的慢。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好几处灯火,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越发显得园内的幽静。
七娘子就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把敏哥托她办的事告诉了立夏。
五娘子的事毕竟牵扯到姑娘家的**,她不可能到处宣扬。
但立夏身为心腹,很多时候有些事也要告诉她一声,让她知道。
立夏听得眼神频闪。“姑娘这是卖了一个大人情给大少爷。”
和立夏说话,就要比和大太太说话惬意得多。
“这不能说是卖,敏哥卖我人情在先,我不过是在还他的人情。”七娘子眼神幽沉。“还是那句话,就看这个堂哥是龙,还是虫了。”
又轻声吩咐立夏。“白露姐来过几次,都说南音还念了我的好,明儿等大哥出门了,你到余容苑去,把今晚太太的话,告诉南音知道,就说我话已经递了,娘也心动了。然后和南音多套一套交情,送她点不轻不重的礼物……”
立夏会意地笑了,“奴婢知道该怎么行事的!”
七娘子点了点头,又追着叮嘱了一句,“记得别让她在人前露出对我的好感,免得反而遭忌。”
“是是是。”立夏只是笑,“奴婢知道怎么办事最妥当!”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年纪越大,越没规矩了,还敢和我顶嘴?嗯?”
两主仆就一边说笑,一边过了小竹桥。
七娘子回首望着假山那头的两层小楼。
楼内灯火通明。
九哥恐怕还在挑灯苦读吧。
她不禁就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一番布置,也不晓得这位小爷领不领情……”
一边说,一边经过了月来馆。
才是初更,月来馆却已经吹熄了灯火。
重檐飞宇,安静地栖息在黑暗中,像一头庞然的兽。
134大胆
又过了几天,大老爷终于开始忙碌了。
盐铁是朝廷经济命脉,不论是哪一处的官衙,盐铁司都是人人削尖了脑袋上赶着往里钻的好差事,就算是安安稳稳不动歪脑筋,一年下来小一千两银子的进项,是绝少不了的。
要是能在盐铁司里做些手脚,一进一出就是几万两银子的动静……大老爷要盘盐铁司的帐,又怎么可能不忙活?
先盘的是福建的账本,无数个师爷小吏日夜在总督衙门里打算盘,福建布政使郑长青派了最亲信的主簿,就住在总督衙门里,大老爷有一点疑问都是随时传人问话,半个月后帐盘出来,十多个吏员不是撤职就是收监,其中不乏郑家的亲信。
这一下,众人算是品味出了大老爷的力度。
杨家是要在江南货真价实地闹出点动静来了!
连福建省都撸掉了这么多人,浙江省、江苏省,还能幸免?
杨家一下就多了不少访客,多的是转弯抹角托了人情上门来说项的。
“这么大的事,难道是京里……”
也有人担心是皇上授意,由大老爷出面整肃江南一带的风纪。
也有人婉转劝说,“朝廷里正是风云变幻的时候,您也当为自己想想……”
大太太就只是笑,“男人们的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
嘴比蛤蜊还紧,一个准信儿都不肯给。
大老爷又把七娘子叫到外偏院代他写密折。
“往年都是年先生代写的,如今年先生身体越发差了,又忙着盐铁司的事,你——要仔细,这可不是能随意玷污了的东西。”
七娘子捧着红绫面沉甸甸的折子,心里也不禁有些微的兴奋,“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大老爷这才放心口述,由七娘子先往信纸上抄一遍,再誊到密折上。
“全江南享有密折专奏之权的官员,不过就这么五六个,”待她抄完了一张信纸,正磨新墨的时候,大老爷就和她闲话。“你李世叔、浙江省的石世叔、福建省的郑世叔、诸总兵并驻扎福建的毕总兵,都有密折专奏之权,这些人的话可以轻易上达天听,就算是我们杨家也轻易不能与这几户人家交恶。这就是帝王的制衡心术……”
七娘子只是听,不说话。
大老爷也不过是自言自语,宣泄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这一次我在江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几家人是一定会密折上奏的,李家、石家、郑家会说什么,你爹我心里有数,只是这诸总兵嘛,可就难说了。”
七娘子研墨的动作微微一顿,凝眉片晌,低声问大老爷,“父亲是要给诸总兵找些麻烦了?”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全是赞赏。
可惜相貌上终究还是不如小六,不然就是入主中宫,也够格了……
“这麻烦不用咱们找,东宫自然会安排的。”他往后一靠,微微翘起了嘴角,“我们和东宫之间的交情,还没深到两肋插刀的地步吧。”
看来,太子的做法,终究是让大老爷有些心淡了。
似杨家这样执掌江南的一方霸主,要给诸总兵找点麻烦,包保不露痕迹、无可指摘,但把这事推给东宫,也说得过去:毕竟这一番所为,是出自太子授意。
不会笼络人心,就算是已经投靠过来的重臣,也可能渐渐与你貌合神离。太子若是个聪明人,自然品得出杨家这一招后头的心情。
七娘子微微一笑,又提笔听大老爷口述,“战战兢兢日夜不安,惟念国库……”
大老爷洋洋洒洒,就说了一万多字。
又要过信纸删删改改,一边对七娘子解说思路,“以皇上的英明,也明白臣子的无奈,当时站到东宫身边,无非是为了政局可以平稳过渡。如今太子羽翼丰满,在立储的事上再起波澜,只会让政局再添波澜,对盛世名声有损无益。既然如此,限制鲁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远在京城的皇帝,一举一动中所包含的心思,被大老爷解读得丝丝入扣。
“抬举鲁王,不过是在敲打太子,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昭明二十年皇上那场大病,据说药材传送滞难,险些耽误病情,皇上自从康复以后就再也没有召见过皇后……这里面的玄机,你要留神体会。”
“我们在盐铁司闹出的动静,小半是为了拔除鲁王的爪牙,大半还是为了给国库多盘点出一些银两,展眼就要下西洋了,用钱的地方太多,户部尚书已经闹了几次——只要能见得到银子,就算动静再大些,皇上也都不会动怒。”
“局面,就是要一点点盘活,越腾挪生机越旺盛,你能试探出诸家的底细,可以说是为杨家立了一个大功。”
大老爷以不惑之年便身居要职,如今知天命的年纪,就已经做到了一品大员,自然是有几分真本领的。
这看似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局势,被他一分析,七娘子反倒觉得杨家稳若泰山,只要不是鲁王上台,都只有更好,没有更坏。
“小七不过是一点浅见……哪里敢居功!”她听得出神,半天才忙谦让。“要不是爹把得住,算得准,恐怕全家人两眼一抹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了。”
大老爷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最难得小小年纪,这样稳重,并不居功。
他就罕见地对七娘子透出了自己的心思。“你就放心吧,爹面上糊涂,大事还是不糊涂的,这些年来,你的聪慧,爹是全看在眼底。”
“本来想着把你许给你表哥,又怕平国公府亲戚太多,人事繁杂,他们京城人眼空心大,未必看得起你的出身,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怕委屈了你。没想到,太子詹事郑长春私底下给我写信,说是今年春下江南采选太子嫔,太子妃孙氏点名要接一个杨家的姐妹进宫做伴,你看,你的因缘可不就来了?”
太子妃孙氏出身定国侯府,正是二娘子的小姑。
七娘子心跳猛地一顿,一口气差点就没喘上来。
大老爷却是难得地起了谈兴,没有留意她的表情。“你也知道你娘的脾气,倔得和牛一样,要不是和许家的亲事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没准还要把主意打到小五的头上。”
提到五娘子,大老爷的语调就慢了下来。
“只可惜,此事未必能成,怎么说,东宫也实在是有些敷衍……”
左思右想了一会,又是一笑。
竟就收住了话头,问七娘子,“墨都磨一池子了,也不怕沾到袖子上?”
七娘子这才住了研墨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小七没有写过奏折……”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下台阶。
大老爷也就释然,索性让七娘子打下手,自己提笔蘸墨,仔仔细细地写起了奏折。
站得近了,七娘子才看到大老爷的发根,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
她又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身为杨家女,为杨家出力,天经地义。
又是这么体面的身份,这么体面的夫君。
恐怕对大老爷来说,这就是对她多年小心最大的奖赏吧?嫁进天家,成为太子的嫔妃,自此过着“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的日子,若是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更是为杨家打下了坚实靠山……
难怪虽然嘴上说着对太子心冷,在盐铁司的行动,却还是如火如荼。
她就缓缓闭上眼,乘着大老爷专心书写,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
也只有见步行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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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开的时候,许凤佳终于回了苏州。
“胥口前段时间事儿多,这不一有空进苏州,就赶早来向四姨、四姨夫请安了。”
几个小娘子一早结伴来请安,才进了堂屋,就隔着帘子听见了他低沉醇厚的声音。
大老爷的笑声接着传了出来,“倒是辛苦你了。”
少爷们住得近,到得姑娘们早不足为奇,最难得今天大老爷也在内院。自从盐铁司开始盘账,眼看着半个多月,他都没有进堂屋和大太太说话了。
几个小娘子鱼贯而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过安,各自落座。
七娘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梅花桌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许凤佳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挪回眼神和大太太说话,“自从初一之后,一个多月了,胥口那里忙得不得了,还是第一次登四姨的门,外甥给四姨赔不是了。”
大太太那里会和许凤佳计较这个。
还在正月里,他就到杭州去杀人放火了,谁会信许凤佳整个二月份都在胥口练兵?
就笑,“年轻人忙一点好,只要是用心差事,就算是你三个月没登门,四姨心里也是高兴的。”
几兄弟看着许凤佳的眼神却是都有些怪怪的。
这少年明显地清减了,眉宇间更是带了不少风霜之色。
如果只是在胥口练兵,又怎么会练得这样吃力?
对杭州的惨案,几兄弟多多少少,也都有自己的猜测。
五娘子又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好似在参加葬礼,连七娘子也学她看着脚尖不说话。
大老爷看了看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眼神连闪,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沉思。
气氛一时间就有些古怪起来。
六娘子只好笑着打圆场,天真无邪地问许凤佳,“表哥在胥口,饭菜还吃得惯吗?前些日子家里开春酒,听做客的太太奶奶们说,北人到南边来,吃不惯南边的鱼虾,都惦记着京城的美食呢。”
没话题的时候,谈天气谈美食,是再没有错的。
许凤佳就笑着回,“还好,我爱吃河鲜,江南风味,也还习惯。只是手下的确有些北方将士吃不惯河鱼,只是叫嚷着刺多。”
哪怕六娘子艳色慑人,他的态度依然是落落大方,虽然礼貌上回望着提问的六娘子,但眼神清澈,并无一点遐思。
弘哥面露思念,“自从离开京城,再也没吃过风味上佳的油鬼子……”
几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京城的美食,大太太也听得频频失笑,气氛就渐渐松快了起来。
大老爷的视线就落到了六娘子身上,慢慢地带出了一点欣赏。
七娘子却一径只是望着许凤佳的右手。
透过雪白的袖口,隐约可见他腕间缠着白布。
看来,这位世子爷在江南造下的杀孽,应当不止于杭州一起。
她垂下眼,调回眼神没有说话,若有若无,还能感觉到许凤佳的眼神扫过了自己额前。
大老爷又问许凤佳,“这一次来多住几日吧?横竖——胥口的事,该也忙完了?”
许凤佳的声音里就带了些笑意,“嗯,胥口已是没什么可忙的事,可以交给萧世叔管带一段时间,外甥倒是要厚颜在垂阳斋多叨扰几日。”
自从去年冬季胥口大营开训,许凤佳就只是蜻蜓点水,在苏州不过住一两个晚上就走,忙碌可见一斑。
怎么现在忽然多出了整块整块的空闲,可以在垂阳斋里闲住?
大老爷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旋即又笑起来,“好,巴不得你多住几日!”
就起身安顿,“好久没和外甥说话,凤佳跟姨夫到总督衙门走走吧,也有些公事要托你转给廖太监。敏哥、达哥、弘哥也该专心读书了,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在余容苑安心多练一练八股。”
三兄弟都肃容应了是。
看来杭州案时的一点小风波,是应在了这里。
九哥一早就要去山塘书院,免了晨昏定省,几个男丁一走,屋内就只剩母女数人。
大太太立刻关切地问五娘子,“可是真好了?这一坐就是半日,头晕不晕?”
五娘子的病,是真的缠绵成疾了,那一日过后请医延药,病势稍有起色,又立刻反复,闹了大半个月才见好。这一次,是她年后第一次出来请安。
慈母谆谆垂询,五娘子就算再失魂落魄,也不由挤出了笑,“好多了,就和没事人一样。”
“哪里和没事人一样了?你看看,脸上都瘦得没有肉了!”
大太太就拉着五娘子前后左右的打量,口中啧啧连声,一脸的心疼。
六娘子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角,两姐妹就一道退出了屋子。
“你这一向跟着太太出门,都闻到了没有。”一边走,六娘子一边和七娘子说闲篇,“今年年初,说是有一艘船从西洋过来,带了一批西洋花露,香得不得了,被个盐商包圆了送人,上回李九娘过来,靠近了都是那香喷喷的味道……”
才进了百芳园,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董妈妈一叠声的呼唤。
“两位姑娘慢一步。”
六娘子就冲七娘子挤眼睛,“又要到外偏院做你的刀笔师爷?”
七娘子也有些诧异。
大老爷不是才把许凤佳带到总督衙门去了?
就转身对董妈妈笑了笑,“父亲不是这才出门——”
董妈妈也匆匆地对七娘子一笑。
却是急急地拉住了六娘子的手——六娘子对董妈妈笑了笑,已是要往百芳园里走了,“老爷请您到外偏院说话呢。”
六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露出了少见的迷惑。“父亲叫我到外偏院去?董妈妈,您别是听错了吧!”
七娘子也是一怔。
望了望六娘子娇艳的脸庞,又有了几分了悟。
董妈妈这才对七娘子解释,“本来是要去总督衙门办事的,和表少爷一边走一边说了几句,老爷就进了外偏院……七娘子,老身就先告辞了——费了一番功夫才追上来,怕老爷久等。”
“董妈妈慢走,六姐慢走。”七娘子忙含笑应酬。
回过身走了几步,本待去万花流落一带看看春色,无奈却没有看春色的心情。
只好径自回了玉雨轩。
才走到一半,远远地就望见了一个少年斜倚在南偏门边上,双手盘在胸前,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这方向。
135妥协
七娘子不免迟疑驻足。
许凤佳这也太大胆了点吧?
光天化日之下,园里唯一的男丁九哥也出门念书了,他这样靠在角门边上,若被人瞧见了,传出去就又是一段故事。
许凤佳却只是扫了七娘子一眼,就看向了别的地方。
七娘子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玉雨轩和月来馆靠得近,都在院子东南侧,说不定,是五娘子想要见表哥也未必。
她只是对许凤佳微微点头,就目不斜视地加快了脚步。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这一带来往的仆妇又多。
要是闹出什么事来,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才走了几步,就看到大太太院子里惯使的几个健壮仆妇结伴从长青楼方向疾步走近南角门。
“表少爷。”为首的正是日常守门的李妈妈。“已是查看过了,果然墙头有些刮痕,看痕迹还新得很——七娘子。”
见到七娘子,又忙率众行礼。
七娘子心中一动,站住了脚。
“出什么事了?”她笑着问李妈妈,“您们这是在——”
李妈妈面现迟疑,看了看许凤佳,一时倒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不由得回头疑虑地望了望许凤佳。
许凤佳就松开手慢慢地走近了这一群人,先安顿李妈妈,“辛苦妈妈了,还请你们到西北角的码头看看,冬日里走我们这条河道的人不会多的,务必仔细查看码头的绳痕……”
他看了看七娘子,压低了声音,又吩咐了李妈妈几句。
李妈妈脸色沉肃,匆匆对七娘子、许凤佳行了礼,就带着几个健仆疾步而去。
许凤佳这才示意七娘子随他站到路边说话。
“这段时间,你们出入也要小心一些。”他神色端凝,语调庄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苏州城这段时间,恐怕要多事了。”
七娘子早已经心若擂鼓。
战战兢兢地在杨家过了这些年,她早盼着出嫁后过一过清静的日子。
可离出嫁的年纪越近,杨家的风波就越多,到现在,好像连人身安全都成问题了。
似大老爷这样的朝廷重臣,府里当然少不了家丁护院,平时出行,也有武师伴当随从护送,按理说,府邸是决不会有人侵扰的——在江南敢和大老爷作对的绿林好汉,只怕尚未出生。
只可能是大皇子一系派出人手,要和杨家为难了……
“表哥这段时间不是——”她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又忙咬住了下唇。
很多事心照不宣,并不一定要拿出来谈论。
许凤佳倒是一怔。
就仔仔细细地审视起了七娘子的神色。
慢慢地答,“是,这一个多月,我人的确不在胥口……你知道我做什么去了?”
这话里除了话家常的亲和,还隐隐约约,含了一分紧张。
七娘子不禁一瞥许凤佳的正脸。
这少年也正灼灼地凝视着她,眼中思绪万千,七娘子一时竟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杭州的事,的确是闹得大了点。”她只好婉转回答,“表哥又受了伤……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刀头舐血的事,表哥以后千万要慎重些……”
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关心。
许凤佳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干系太大,不是我亲身带队,京里那位也不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偏偏挂了号的那个人太狡猾了些,杭州的事一闹出来,顿时望风而逃……我追了他十多天,甚至追回了苏州城,还是追丢了他的踪迹。”
七娘子的心顿时往上一提。
“表哥是怕?”她轻声细语,好似大声一点,都会打草惊蛇。
“狗急跳墙,是他先露出疏漏,被我抓住了杭州一线的马脚,顺藤摸瓜查下去,江南三省二十多个据点全被连根拔起,不将功折罪,他也没脸回山东复命。”许凤佳也露出了忧色,“我就怕四姨夫是文臣,这宅院又大,住的都是你们女儿家,万一有事,谁都担待不起。”
难怪他虽然一身的事,却还是回到总督府住下,还大有一住几个月的势头——有世子爷亲身坐镇,恐怕就算有谁想对杨家下手,也都要再三掂量轻重了。
许凤佳办事,的确有大将之风。
七娘子的心就慢慢地平稳了下来,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笑意,“有表哥坐镇,就算有什么波折,想来也一定是有惊无险的。”
许凤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后靠到了长廊边的红柱上。
这人就是这个纨绔习惯改不掉,只要有个柱子,就爱靠在上边交叠双腿,盘手似笑非笑地看人。
“话说回来,杨棋,我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
七娘子的心跳就是一顿。
不由得飞快地看了看左右两边,见没有来人,才干笑,“表哥说哪里话,正月里不是还见过——”
“你晓得我的意思!”许凤佳却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灼灼的目光,紧迫地盘旋在七娘子脸上,不肯放过她的一个细微表情,“要不是一进正月就得了那人的消息,我哪会放你逍遥这么久?杨棋,你那几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倒想要听听你的解释!”
七娘子顿时烦躁起来。
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不想嫁就是不想嫁,为什么非得要个解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抬起头大胆地望向许凤佳,将自己的不屑与烦躁,形诸于外地表现了出来。“牛家崛起,两家婚事已成定局,恐怕提亲的信都在路上了。杨家从来说亲都按序齿,三姨说的若不是五姐,太太只用轻轻一句杨家规矩,就能把事儿推脱过去——表哥心里,难道还不清楚这些?”
许凤佳顿时一窒。
原本轻松的态度,也一下紧绷了起来,眼中放出的锐利光芒在七娘子脸上来回扫视,好似一把钢刀,刮得她痛彻心扉。
“这事要是简简单单就能说成,我又何必顶着家里的声浪,拖到今天还不肯上门提亲?你当我身后没有人催逼?只要你肯嫁我,这些事终究可以安排、可以转圜,我看四姨夫言语间的意思,也有几分肯了,四姨终究是女流之辈……”
七娘子烦得轻喝一声,打断了许凤佳的话。
“别再说了!”
她定定地注视着许凤佳,狠着心将冷漠缓缓放出,笼罩在眼中心上,“齐大非偶,平国公家大业大,我不过一个庶女,哪里高攀得上?不是我的,终究就不是我的,送到我跟前,我也不会要!表哥,你也该学着长大一些,天底下哪有谁能心想事成,总有些东西,是你求而不得的!”
许凤佳气得一下站直了身子,眸色冷厉,“你——”
远处却传来了急促的足音。
七娘子忙整顿神色,作出了一脸的忧心。
待李妈妈走近了来,就迫不及待地询问,“李妈妈——表哥都和我说了——真真吓死个人,可查出什么不对没有?”
李妈妈也是一脸的强自镇定,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就请许凤佳和她到一边说话,“……免得惊扰了七娘子!”
许凤佳扫了七娘子一眼。
也是一脸的若无其事,“不要紧,七表妹的胆子大着呢,你就这么说吧。”
方才的风波,好似已浪过无痕,个中的暗潮汹涌,却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明白。
李妈妈看了看许凤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也顾不得计较太多,就忙着低声回话,“听看码头的老苍头说,前几天晚上,总有些卖脂粉的小船经过,船夫常常和他搭话,又想请他去吃酒——这可是多年没有的事,谁不知道我们杨家的下人规矩大,上夜的时候吃酒,抓住就没了差事……临近的船夫来讨好的,都是送东西,再没人敢请我们喝酒……”
许凤佳神色蓦地一整。
也顾不得七娘子,带着李妈妈就往万花流落方向大步走去,“果然盘出了不对……我要亲口问问他,李妈妈带着人,再到衣锦坊去问一问,务必不要打草惊蛇,有谁问起——就说是百芳园里丢失了东西……”
李妈妈面色端凝,疾步跟在许凤佳身后,两人一边对话,一边已是去得远了。
七娘子也就转身回了玉雨轩。
却是一路走,一路烦,一边走,一边就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心里有事,脸上当然不可能没有端倪。
玉雨轩的几个大丫头本来正在梨林里说说笑笑,赏着才出了花骨朵的梨花,见了七娘子的脸色,都安静了下来,跟着七娘子进了里屋。
七娘子就勉强按捺下心烦,笑着问立夏,“白露姐的婚期定了没有?到时候,放你半天假,让你送她出门子。”
立夏忙回,“定了是三月三,正想向您请假……方才五娘子派人些蜜煎的无花果过来,姑娘可要尝尝?”
自从七娘子打了五娘子那一巴掌,两姐妹人前还是一如既往,到了私底下,却很少互相搭理,关系陡然就冷淡了下来。
从前两姐妹也不是没有口角,但七娘子自然不会和五娘子计较,过了几天打量五娘子消了气,打发人送点东西上门,见了面再软语温言赔个不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把那一点点口角消弭于无形了。
可是这一次,七娘子却是反常的强硬,不要说私底下送东西上门,就连见了面也不给五娘子好脸色看。
反倒是五娘子先行服软,派人送了蜜饯上门求和。
七娘子心绪正是烦乱的时候,听到五娘子三个字,更是多增了一股心烦,只随意吩咐立夏,“收起来就是了,现在没吃零嘴的心思。”
托腮出了半日的神,才收拾起心情写了几篇大字,慢慢地将烦心事,都放到了脑海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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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就是小半个月过去了。
就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几个小娘子,都知道衣锦坊里驻扎了许凤佳的一营亲兵,平时很少随世子爷出门,只是在衣锦坊内闲逛,这几日下来,也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烦。
许凤佳本人倒是忙碌得很,跟着大老爷东奔西跑,不是去总督衙门办事,就是被权贵人家请去吃酒,每日里早出晚归,很少有在府中闲住的时候。
五娘子对此保持沉默,只是六娘子难免好奇,“表哥按理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真不晓得怎么会放纵手底下的这一营兵马惹是生非……”
七娘子心中有数:想引蛇出洞,戏就要做到十分。
直到这时候才看得出大老爷夫妻俩的城府。
不要说大老爷,就连大太太都是若无其事,要不是眉宇间带了心事,这半个月犯了两次哮喘,七娘子还真要以为大太太是货真价实的不知情了。
大老爷更是行若无事,进进出出毫不顾忌,在浙江省的动作一点也不小,只是这小半个月,就有**个官员落马,其中就不乏当时由他口述,让七娘子写信过去示警的人家。
和盐铁沾边的人家,哪一个手里能干净得了?年先生手底下盘出来的帐,更是清清楚楚、罪证确凿……朝廷里鲁王又被弹劾侵占民田侵扰藩属住民,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这一轮狂风骤雨一样的攻势到了此刻,才是风雨最密集的时候。
皇上又在这时候传出了身体欠佳的消息,传令江南,将欧阳家的几个良医征召进了宫廷,权仲白也再度住进了掖庭寸步不离。
朝政在这一月间,已是风云变色,有了山雨欲来的意思。
五娘子在这当口偏巧又病了,恰好欧阳家的良医不在,大太太又闹着打听哪家医生好,郑重请上门来开药,府内府外,天天都不得消停。
七娘子也就顺势进了月来馆探病。
这几个月来,五娘子真是越发见瘦。
眉宇间那股子少女特有的毛桃似的青涩,一下就随着丰满的脸庞一起消失了,越发显得眼若秋水,眉似远山,有了女儿家的娇媚之意。
识得情滋味,有了心事,自然而然,就少却了那股理所当然的天真与任性。
只是安安静静地靠躺在床边,垂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斑斓虎,见到七娘子进来了,才一抬眼笑着招呼,“七妹来了。”
和上次来探病的时候,那股子近乎偏执的狂热比,这一次,她的表现就正常多了。
太正常了。
七娘子心底还有三分提防,客客气气地道了声,“五姐可大安了?”就隔得远远地,在板壁边上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五娘子垂下眼,嗤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只是在这一声笑里,还有她惯常的颐指气使,所剩下的一点影子。
“大安?”这话里多了一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含混着能过得去就行了,什么大安不大安的,谁在意。”
五娘子从前是再没有这样的语调的。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正是心热的时候,又是一路万千宠爱地长起来,虽骄纵,待人却也带了坦承,光风霁月胸怀洒落、自有一股慑人的魅力。
现下识得愁滋味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收了起来,随之不见的,还有过剩的自信与自爱。
七娘子微微皱眉,心底浮现出少少惋惜,旋又释然。
每个少年少女,谁不要经过这样的一段挫折。
“你自己不在乎自己,还有谁会在乎你?”她皱眉轻责,“五姐,自尊自重四个字,你是不记得了?”
五娘子又嗤地冷笑了起来。
垂首拨弄着斑斓虎的姜黄色皮毛,半天,才慢慢开口。
“前不久娘再问我的时候……我点了头。”
丝丝缕缕的伤心,终于初现端倪。
七娘子一怔,“五姐是说——”
“我对娘说,表哥是个磊落人,若是他肯上门提我,我也——也就肯嫁他。”
五娘子抬起眼,注视着她。
双眸黑嗔嗔深不见底,就像是两颗黯淡的黑曜石。
“杨棋,听了这话,你——后悔了吗?”
136 情义
七娘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虽然生怕五娘子冲动之下,作出无可挽回的蠢事,闹得合家上下脸上都不好看。
但听闻她就这样干净利落地向现实妥协,心中也难免有些微微的怅惘。
心中无限情绪流转,渐渐沉淀出的,还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五娘子又哪里听不出七娘子的心情。
双眸更是暗沉得怕人。
她低下头,轻轻地感慨,“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喜欢上你。”
五娘子不是第一次表露自己的态度了。
可是每一次她这样说,七娘子总觉得她真正无法喜欢的,是她自己。
“那一天你和表哥在月来馆附近说话,被谷雨看着了,回头告诉了我。”五娘子已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我就站得远远的看了几眼……你别以为我是傻子,杨棋,你的心事,分明就写在了脸上!”
看来那天在百芳园里,终究是莽撞了。
七娘子沉眸望住了脚尖,不说话。
“这门亲事说给我,我不情愿,表哥也不情愿,你难道就情愿?”五娘子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不管不顾地发泄,“本来是三厢情愿的好事,你为什么非得闹成现在这个样子……闹到这样,你开心吗?”
话到了最后,已是带上了哽咽。
七娘子心头的酸楚,一下就被勾得沸沸扬扬,好似满天的大雪,在身边堆积成灾。
“我开心不开心,重要吗?”她垂头低语,“五姐,我再教你一句话,再不会有错的……你要记住,天底下最在乎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你能把自己管好了,再来操心别人的事也不迟。”
五娘子撇了撇嘴。
“无情无义。”
这四个字又轻又飘,带了微微的不屑,又有说不出的无奈。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好像一根针钻进了心底,一下就痛彻心扉。
她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屋子。
没过几天,五娘子就康复了。
到底年纪小,元气足,吃了几贴药就和没事人一样,又是那个一脸傲气的小姑娘,从脚趾到头发尖,都透了趾高气昂几个字。
对七娘子也像是回到了以往亦敌亦友的关系,较劲中又含了一丝关心。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眼角时而闪过的一缕情绪,叫人知道这位少女,终于是多了几桩心事。
许凤佳却是越来越阴沉。
几次请安的时候撞见他,七娘子都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硬是要比旁人低。
扫向七娘子的神色更见阴厉,隐隐,还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许家提亲的信还是没到,七娘子怀想,这里头许凤佳也一定承受了不轻的压力。
只是到现在,五娘子已经屈服,两人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她并不认为许凤佳能只手扭转乾坤。
单单是大太太这关就绝过不去,这么好的女婿,不是五娘子的,也就不会是杨家任何一个女儿的夫君。
但到底少年意气……
真是日夜悬心,生怕许凤佳破釜沉舟硬是要上门提亲,搞得全家人脸上都下不来。
只是许凤佳又忙碌,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自己又要顾虑到男女之别,不好主动找他私话——传出去,自己的名声可就别想要了。大秦对女性名节的要求,终究是要比现代更严厉得多。
左思右想,也只好请九哥出面做说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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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九哥出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山塘书院功课重,九哥住得又远,来回通勤,就要消耗不少时间,更不要说九哥很懂得给自己加功课,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个时辰都拿来读书。
要找他说话,还得瞅准了小少爷有空,才能上门打扰。
七娘子就乘山塘书院的休沐日,进了及第居。
这是个不大的两层小楼,里外三进的屋子,里里外外都种满了杏花,取的是曲江红杏的吉祥意头。正值花期,里里外外的红白杏花开满了一枝头,蜂蝶喧喧闹闹上下飞舞,倒也有了几分春意,饶是七娘子满腹的心事,也不由得在花下驻足,含笑抬头赏了赏春色。
“这几年,及第居的杏花倒是开得越来越好了。”就一边和上元说笑。
上元身为玉雨轩现在的第二个大丫环,自然也要跟着她出来走动。
上元微微笑,“等到九哥及第那年,想来会开得更旺盛的。”
七娘子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是稳重中带机灵的性子,上元虽然年纪不大,但观其口齿,已十分老成。
两个人正在说笑,及第居的大丫环玉版已是忙着出屋招呼,“七娘子难得到及第居来坐。”
眉宇间又现出了少许为难,“只是表少爷也刚到,正在里间同九哥说话。”
七娘子微微一怔。
旋即就会意过来。
山塘书院半个月就休沐一日,九哥平时早出晚归,许凤佳也是早出晚归,两个人要碰面说话,也只有乘今天的休沐日了。
毕竟男女有别,许凤佳和自己说话,时间一长,容易惹人疑窦,让九哥传话,也不失为一个好渠道。
就算不是自己这事,最近家里也还有很多事需要告诉九哥,至少这出入小心四个字,就是要郑重传达的。
“那我等半下午再过来。”她笑着拉了玉版的手,“前儿听白露姐姐说,你爹病了,这阵子可大好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番,玉版亲自伴着七娘子往外走。
没走几步,屋内就有了动静。
帘子一掀,许凤佳大步迈出了屋门,九哥跟着急急地追了出来,“表哥慢走一步——”
几个人面对面,都一下怔住了。
许凤佳神色阴霾,双眼若电似的,在七娘子脸上只是一瞥,就重重地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出了院子。
玉版大为尴尬,“这个表少爷,怎么这样不……”
看了看七娘子,颇有为她抱屈的意思。
九哥却喝住了玉版,“这是贵客——你少说几句会哑巴?”
脸上也难得地多了几分严厉。
七娘子也顾不得安抚玉版,忙和九哥一道进了及第居。
及第居说是两层,其实内部已经上下打通,只有西翼一层小小的仙楼,楼上楼下,都摆满了黄杨木书架,书架上挤挤挨挨层层累累,都是各色各样的书本,九哥日常起居,却是在挑高二层的东里间内。
既然是七娘子来说话,自然是往东里间让,七娘子却偏偏没有进去,只是在西里间的大立柜书架前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本书来看。
待到玉版并棉连上过了茶退出了主屋,才问九哥,“怎么把表哥闹得那样不高兴?”
九哥抱着手靠在书架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七娘子。
半大的少年郎,虽然还有未知世事的生涩,但心机已是隐而不发,很有了几分深沉。
“表哥的心事,七姐难道不明白?”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一边说,一边带着七娘子往东里间走。
“你要死啊?”七娘子难免四顾,生怕这话被人听去了,又是一场故事。“说话也不晓得委婉些。”
九哥听出破绽,不禁就是一笑。
却也没有揪着空子穷追猛打,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七姐的玉雨轩风雨不透,我的及第居里,也都是能让人放心的丫鬟。在我这里说话,是尽可以放心的。”
这孩子从小就有些**,连七娘子都不甚了了,当年轻红阁前的一幕,背后隐然就有几个身影,连七娘子都摸不透她们的身份。
这一点,倒是很像大老爷。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东里间,九哥把书案前的椅子给七娘子坐了,自己倚在书桌上,低头沉思许久,才慢慢笑,“表哥这一向什么事都不顺,公务又忙,这一遭找我,是吐苦水来的。”
“他要追捕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七娘子不禁关心地盯着问了一句。
旋又明白过来:若是捉住了这人,只怕早就鸣金收兵,把亲兵遣回胥口了,又何必在垂阳斋居住。
看来许凤佳是公务也忙,私务……也不省心,这几个月里外交煎,日子的确是过得不大舒心了。
“嗯,还没有消息。”九哥脸上也多了一层阴霾,“据说这是鲁王身边最信重的家臣,这几年在江南的几桩风雨,都是他闹腾出来的。东宫忌讳此人已久,这一次会把表哥派到江南来,还是为了拔除掉这根肉中刺,只可惜此人身手高超行踪诡秘,居然在杭州还是被他逃了。”
他就若有若无地,探询地望向了七娘子,“表哥现下就是以身作饵,我很担心他反而玩火自/焚呢。”
拿自己做饵来钓鱼,还是钓一头手里人命累累的大鱼,许凤佳也实在是太行险了些。
七娘子难掩关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表哥要是出一点事,我们杨家也难辞其咎……父亲和你都该劝说着表哥……”
望着九哥眼里越来越重的笑意,她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下去,终于消融在一片寂静中。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下来。
九哥细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容颜,半天才不禁笑叹。
“你分明就喜欢表哥……七姐,你说实话,你为什么不愿意嫁进许家?”
七娘子咬了咬唇,难得地露出了无奈,“善久,又来了,当时在玉雨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不信。”九哥轻轻截断了她的话,“这辈子我最想要你开心如意……还有什么样的夫婿,能比得上表哥?年少有为、出身富贵,最难得对你一片深情,将来过门,纵使前两年难了些,只要夫妻同心,又怕什么?”
少年郎就是这样,好似只要喜欢两个字,就抵得过之后十数年的辛苦与挣扎。
只是九哥语意挚诚,七娘子也听得出来,他的确是以许凤佳为难得的良配,真心希望自己能嫁进许家,享尽平国公府的荣华富贵。
不禁又想到了当年九哥在病床上的几句话。
毕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孩子,提到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嫁入高门……也怪不得九哥。
越融入这个时代,七娘子反而觉得自己越孤独,五娘子是这样,许凤佳是这样,连九哥都是这样,越发显得她的顾虑一片伧俗。
“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吩咐你,表哥再和你提亲事的事,你务必要好好劝阻,转达我的意思。”她迎视着九哥,语调坚定,“我相信以表哥的傲气,不会做牛不吃水强按头的事,就算他来提我,太太也不会答应,就算太太答应,我本人也不会答应……这主意我已经拿定了,善久,你懂我也好,不懂也罢,这话,一定传给表哥听见,好吗?”
九哥就沉默下来,望着七娘子半晌,欲言又止。
“好。”终于,他颓然答应。
七娘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相信以许凤佳的心高气傲,是一定不会娶进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新娘的。
不论他之前准备了多少手段,得不到自己的配合,想要绕过大太太,那也是千难万难。
更不要说大老爷现在对自己有了别的安排……
这门亲事在私底下经过这么多波折,终于还是有了回归正轨的迹象。
九哥又低头闷闷地问七娘子,“那你的意思,是想让五姐嫁进许家……”
“不是我的意思如此,是本来就该如此。”七娘子不免无奈。
分明自己也是程朱礼教的受害者,怎么搞的反而像个棒打鸳鸯的乔太守。
“以五姐的性子,能嫁进许家,已经是最好的归宿。”她的话里未尝没有些指责,“封公子迟迟没有音信,两家更是恩怨纠缠,婚事难成。她要是嫁进别家,还不如嫁进许家,三姨喜欢她的性子,是一定会护着她的。”
以五娘子的身份,是肯定要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在这个范围内,许家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九哥想要成全五娘子的一片痴情,不能说没有姐弟之情在里面,但也不能说没有自己的私心。
只是到底年小,不懂得很多时候,一份感情不一定要表达出来,深藏在心底,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九哥的头就越来越低,“可……可五姐不是和表哥说了,她不想嫁进许家吗?”
七娘子就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那天回廊上的一番对话,说起来,知道的人也就是三个当事人,还有那个叫做连鱼的小丫鬟……
九哥也是一震。
这才晓得自己说错了话,露出了一些羞赧。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就带了些仓促地敷衍,“合家上下,能瞒得过我的事,只怕还不多呢。”
七娘子看着九哥的脸庞,就很好笑。
本事没多大,傲气却没有多小。
“那你知不知道,今年春天,朝廷要派人采选太子嫔的消息?”她就问九哥。
九哥猛地一震,双眼一下大亮了起来。
“真有此事?你是听谁说的?!”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了几步。
七娘子含笑看着九哥,只是不说话。
九哥也不在意,双眉紧皱,兀自就盘算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看了看七娘子,眼神又慢慢地黯淡了下来。
“可惜七姐对这个位置,怕是更没有兴趣啦!”他唉地一声,喃喃自语。
七娘子不禁抿唇轻笑。
虽说隔着千百年的思想差距,以至于两姐弟之间沟通不良,但九哥心底,毕竟还是很疼自己的。
她的心事,他不会不懂。
137.刀光
玉雨轩的梨花渐渐地都含苞待放,答春风的桃花也有了香味。
昭明二十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进了三月天气才和暖起来,雨水淅淅沥沥,却还带了冬日的阴冷。
三月初,鲁王也终于有了动作。
御史台像是忽然间发觉大老爷的江南总督做得不够称职,十余天内,朝中就多了百多封奏折弹劾大老爷“擅专威福、挟权自重”,又提出江南盐税多年来积弊沉重,是大老爷中饱私囊------
而秦家、许家、孙家却都反常地沉默,大老爷也若无其事,只是忙着将去年秋冬二季的税赋平准入库。
大太太虽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面上却也是一片风和日丽,甚至还主动请李家并诸家上门吃春酒。
全江南能和杨家来往的,也就是这两户人家了。
李太太欣然赴约,诸太太却托了病没有来。
大太太索性就在百雨金里摆了两张小桌,让姨娘们出来陪李太太带来的刘姨娘、马姨娘说话。
两家颇有些通家之好的意思了——一般人家请客,是不会让姨娘们出来见人的。
“我想着,横竖也不是别人家。”李太太春风满面,和大太太唠家常,“这两个姨娘又都是府里出名的贤惠人,能带着到杨家做过客,在我们李家那就有了体面。”
大太太只好笑,“可不是?自己人自己人,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
她自己却带了李太太在聚八仙里吃酒说话,两个太太在东里间开了小桌,几个女儿家放到西里间,大家各自方便。
私底下又吩咐七娘子,“你五姐这些天一直落落寡欢,今儿有别家的姐妹过来说说话,兴许能好些,就别到我们跟前来立规矩了。你带着五姐好好乐一天,啊?”
亲生女儿,自然看得着紧。连五娘子偶尔流露出的落寞,都瞒不过大太太。
话虽如此,席间的气氛却还是很沉闷。
不止是五娘子,李家的九娘、十娘也都是一脸的心事,就连一向是开心果的六娘子,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更不要说七娘子自己也有一肚皮的烦恼了。
一顿饭吃得就很沉闷,反而不如在解语亭里吃酒的男眷:大老爷的笑声往往越过水面,都传到了聚八仙来。
几个小娘子望着满桌子的时鲜,都是吃了几筷子就住了口,一个个不是托腮凝思,就是垂首摆弄裙角,反倒是五娘子来活跃气氛。“一个个都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往常来百芳园,新鲜得恨不得上蹿下跳,今日学淑女,装得倒蛮像的——我听说九娘定亲了?”
李九娘顿时露出了愁容,“嗳,再不要提这件事了,这门亲事倒不如不成的好!”
七娘子扫了九娘子一眼,细声向五娘子解释,“九娘子的嫁妆------”
五娘子登时会意。
就一扫门帘,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李九娘是庶出,当着外人这样说话,传到李太太耳朵里,肯定落不了好。
就又和七娘子一起岔开了话题,问十娘的婚事,“十娘子又是为什么不开心?”
十娘子却是伤心自己屋里去世了的一只小猫。
几姐妹顿时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推五娘子屋里的斑斓虎和七娘子院子里的百灵鸟养得最好,多年下来平平安安,斑斓虎年纪虽大了,却还极精神,七娘子屋里的那只百灵,也是越老越爱叫。
五娘子就笑嘻嘻地向七娘子挤眼睛,“那只百灵七妹当然伺候得好,有来头呢!”
“有故事?”就连李九娘都精神起来。
七娘子却是看着五娘子出了一回神。
五娘子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看不出不对,好似她不过是开了一个最普通的玩笑。
她好半天才笑,“别听五姐胡说八道------好端端一条生灵,当然要伺候好了不是------”
屋内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大家斗了一会嘴,又相邀去小香雪荡秋千、打双陆。
几个小娘子一哄而散,五娘子拉着李家的两个客人走在前面,反倒是六娘子有意慢了一步,叫七娘子陪她去净房。
“你说李太太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她一边洗手一边问七娘子。
眉宇间又有少女的羞涩,又有些含而不露的忧心,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又自言自语,“五姐婚事没定,总不会就上门来说十一世兄的事吧------”
七娘子不禁抿唇笑话她,“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
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罕见地在娇憨外,有了一丝形于外的精明,让她娇嫩的容颜,一下就多了一股慑人的艳光。
“倒不是我迫不及待。”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那股天真不知愁的气息,言行之间斩钉截铁,竟是爽利干脆,“这次过来,我看李太太对我态度变得多了,本来一见我就是亲亲热热,恨不得把我揉碎进怀里,今日却是淡淡的,连个笑都没有------”
七娘子也不是全知全能,李太太和六娘子见面时的神态,她却没有留意。
听了六娘子的话,就是一怔。
“上回爹把我叫到外偏院去,叫我念了几封信,就嫌我认字不多,居然念出白字,又说我行事粗疏没有分寸,说是要请两个知晓礼仪的妈妈进来教导我的起居。”六娘子也没有留心七娘子的表情,低头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说,该不会是李家嫌七姨娘出身低微------怕我丢了他们家的脸,才会------”
七娘子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真是关心则乱,以六娘子的聪慧,都有患得患失的一日,居然会把大老爷的安排,联想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
“这些天我们家是外松内紧,李家又何尝不是强颜欢笑,两家关系紧密,李家也不知道为父亲做了多少台面下的事,一旦出事,两家都要倾覆。李太太心里有事,对你冷淡一些,也是常事。再说,你是杨家女儿,正儿八经的小姐,李家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嫌弃你的家教的!”她只好婉言开解。
看着六娘子的如花俏脸,心里却是感慨良多。
长得漂亮,有时候还真不是好事。
六娘子稍微放下心来,“我还以为------”
自己想了想也不由失笑,“哎,真是胡思乱想了,她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她呢。”
就招呼七娘子,“快走吧,五姐等得要心急了!”
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事没成定局,还是不要从自己嘴里出来好些,免得招惹乱了六娘子的心思。
她就出了西里间,追在六娘子身后出了聚八仙。
“五姐古古怪怪的,这一向精神倒好了。”六娘子已经抛开心事,又成了那个天真娇憨的绝色少女,“我想着等你玉雨轩的
梨花开了,我们采些回去做干花呀?还有答春风的桃花,没过多久,琼花也要开了------”
风儿就把聚八仙东里间的说话声,吹到了她们耳边。
“这话说得也是------免得触犯了那位的忌讳,还当我们不把殿下的好意放到眼里------”李太太的声音有些含糊,但语调却是少见的认真严肃。
又传来了碗碟的碰撞声和大太太的轻笑。
“您这话说得在理------”
看来,两个太太正在议论朝局。
六娘子和七娘子相视一笑,七娘子挽住了六娘子的胳膊,“好久没到小香雪荡秋千了------”
一边家长里短,一边离了聚八仙。
远处的南音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唱。
“上回七姨娘给我带了玫瑰腐乳------”六娘子兴高采烈。
七娘子一边听一边附和,渐渐地,她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解语亭方向怎么忽然安静了下来?
几个大老爷们坐在一起,说话声、碗盘声、锣鼓声、尖嗓子的优伶声,都是少不了的。
怎么背景音里,解语亭那一块的噪音忽然一下就全静了下来。
她不由住了脚步往回探看解语亭的方向。
隔得远,只看到亭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乌泱泱的一片人头聚在角落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挪,另一角却有什么东西一亮一亮的,叫人一时倒看呆了。
六娘子也跟着七娘子往回看,一脸的纳闷,“嗯?出了什么事?你看走在最前头的是不是父亲?”
果然,跑在最前头的中年文士面沉似水,脚步飞快------不是大老爷又是谁?
七娘子心头一紧,反射性地在人群中寻觅起了九哥的身影。
“恐怕是出事了。”她一把攥紧了六娘子的手,“我们到聚八仙里避一避!”
不管解语亭出了什么事,她和六娘子两个小姑娘都不可能帮得上忙,只能添乱。
六娘子也已经觉出了不对。
“走。”她倒要比七娘子还沉得住气,拉着七娘子一路小跑回了聚八仙。
聚八仙里的丫鬟婆子也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多有在门口盼望议论,上前迎接的,两个小姑娘也顾不得和这些下人夹缠,相继敲门进了东厅。
大太太和李太太也正透过窗子遥望聚八仙里的景色,两个太太都是面有忧色,大太太还好些,始终保持了镇定的态度,李太太却已经吓得清泪满脸。
“来了就坐吧!”见到两个小姑娘,大太太随口安顿,又吩咐门口的立冬,“门关紧一点!”
立冬便忙又给门加了一道闩,一脸惊惧地看着窗外,只是发呆。
六娘子和七娘子于是一左一右把大太太夹在中间,都透过窗户看着解语亭里的景象。
从聚八仙这里看出去,隔了长廊上的一个梅花窗,可以望见解语亭,原本是苏州园林的借景设计,不想今日却起了大用。七娘子一眼就看出来原来亭子一角立了一个灰袍人,正和许凤佳在亭子中相斗,之前那亮闪闪的光,却是两人手中的兵器所发出的。许凤佳一身玄色衣物,在日光下好似一只大蝙蝠,进退鬼魅,那灰衣人却是出招刚猛,和许凤佳斗得旗鼓相当,只是许凤佳双手似乎都拿了匕首,左手的攻势尤其猛烈,那灰衣人却是渐渐地落了下风。
饶是六娘子胆大,也不由微微一个惊呼,“那——那是——”
“不过是个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贼人,身手略微高超一些罢了。”大太太却出乎意料地严厉,“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
事态紧急,几个外男又都有了年纪,也就没有回避,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是见过礼了,都拥到窗户前盯着解语亭里的动静。敏哥正好就站在了七娘子的身边。
“怎么会------”七娘子不免细声问他。
敏哥面沉似水,摇头低声答,“这人像是泅水从池子底下进来的,忽然从亭子下头刺穿了地板上来,要不是世子反应灵敏,一下就踩住他的刀刃,恐怕------”
政治风云演变到现在,变成了人身威胁,七娘子不禁脸色她惨变,死死地盯着窗子,不再说话。只可惜窗户前人多了,她看得实在不分明,只隐约看到许凤佳似乎露出败象,被逼退了几步,众人就又都惊呼了起来。
李太太更吓得声音发颤,“老、老爷,这、这人是什么来头?若是那位手底下再多一个------”
她没有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鲁王手底下这样的刺客再多几个,李太太势必将睡不安寝。
大老爷就似笑非笑地扫了李老爷一眼,一时没有说话,年先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李老爷就擦了擦脸边的汗,声音也透了紧绷,“不要胡说八道!我们家的池子是死水,刺客就算想进,也、也进不来!”
大老爷和年先生交换了几个眼色,都微微笑。
敏哥微垂下脸,眼底也露出了几许不屑,九哥更是声音清亮,“世叔世婶请勿担心,此人身手顶尖,恐怕万人里也找不到第二个了。这一次也是中了表哥的诱敌之计,否则,高墙大户,哪里这么容易就潜进来了——表哥心里有数,不会出事的。”
最后一句话,却是隐隐在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果然露出了少许宽慰之色,又想起来问立冬,“几个姑娘们都安顿好了没有?”
“已经派人过去安抚在月来馆,不叫轻易出门了。”答话的却是新进门的叔霞,这位十二姨娘面上透了忧色,行事却还是分毫不乱。“几个小姐还不知道出事了,看着都很高兴。”
大太太就缓缓松了一口气,回身自嘲,“不看了不看了,看得我心里发慌。他倒是艺高人胆大——这要是出一点事,我拿什么去见三姐?”
李太太也赶忙陪着大太太坐下来吃茶,一边拭泪一边安慰大太太,“世子爷心里有数着呢,刀光剑影里滚出来的人,哪里会在乎这一点阵仗。”
自从知道这只是许凤佳的诱敌之计,她就镇定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七娘子在角落里默不吭声,明眸似水,将一切反应尽收眼底。
只是却来不及思考,也无心去思考,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解语亭里那遥远的,渺小的身影中。
不知不觉,她攥紧了手中娇嫩的柔夷。
六娘子讶然望着七娘子,又看了看解语亭方向,一抿唇,垂首沉思不语。
此时解语亭中形势大变,兔起鹘落之间,终于有一个人轰然倒地。
众人一片惊呼,大太太起身一看,见那灰衣人上前似乎要挥刀,顿时翻了个白眼,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138、生存
惊呼声中,许凤佳一个鲤鱼打挺,又是几个身形交错,形势刹时间倒转过来,那灰衣人跌倒在地,被许凤佳一脚踢到了亭子角落里,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叔霞又忙扶起大太太张罗着要茶要水,拿了热手巾敷额头,又给大太太掐人中,闹了半日,待得男眷们都出去探视许凤佳,叔霞又要了鼻烟来给大太太抹了些在人中上,大太太方才打了好几个喷嚏,悠悠转醒。
一醒来就着急问,“凤佳——凤佳——”
竟是慌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待到得知许凤佳那一下是诈败诱敌,本人似乎并未受伤,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按着胸口喘息个不住,“日后再也不敢把他留在家里了,真是人都能吓出毛病来!”
又关心七娘子,“你看你看,脸都吓白了,可怜我们小七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别说孩子们,就是李太太都吓得面色煞白,几个人吃过了几轮茶,才慢慢回复过来。
“这个世子爷,胆子也太大了!”李太太惊魂甫定,还拍着胸口。
大太太就慢慢解释给李太太听,“也是不得已……这个人虎视眈眈,在苏州不知道潜伏了多久,要不是凤佳这一次兵行险着,居家过日子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说起来,道理也是都懂的,只是事关亲人,由不得大太太不上心。
几个小娘子也都被接了过来,一进门就惊呼连连,询问究竟。
待到众人都分宾主重新坐定奉茶,场面才稍微平静下来。
六娘子就亮手上的掐痕给七娘子看,“七妹留得好长的指甲!”
白嫩嫩的柔荑上已是多了三四个半月状的血痕。
七娘子也吓了一跳,“对不住六姐了!我——我一时害怕——”
六娘子才要笑着说什么,五娘子已是探身过来,“怎么?”
六娘子只好把事情又告诉五娘子一遍。
五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笑而不语,只是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就直起身问大太太,“表哥人没有事吧?”
话里透着的关心,发自挚诚,又有一股理所当然的味道。
李太太不禁露出暧昧的微笑,抢着答,“没事的没事的,精神得很!三两下就卸掉了那山贼的下巴,说是怕他服毒自尽,始终没有下狠手,不过和他虚与委蛇!”
七娘子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算了,五娘子入戏得早,总比入戏得迟来得好。
她就站起身走到大太太身后,轻声细语地问起了她的身体。
“娘可要留神了,您上了年纪,最忌讳情绪起伏……”
饶是背对着姐妹,她也能感觉到五娘子的视线在她肩头的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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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李太太有些失态,但毕竟是惊扰了客人,大太太稍微休息过来,就接连赔着不是,客客气气地把李太太送出了百芳园。
这才回了正院,歪在床上犯起了不舒服,一叠声叫人煎药捶腿,又是要这个,又是要那个。
“你们这表哥也真是的,年纪虽然小,主意怎么就这么大!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倒好,以身作饵,连个侍卫都不带到处乱跑……真是年少妄为!”就和几个孩子发牢骚,“这是他运气好,差事办成了,要是办不成,又落下了伤该怎么办?我拿什么去见你们三姨?真是……小五,以后你——”
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就又收住了没有往下说。
六娘子神色连闪,望了七娘子一眼,就笑,“说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好像他盯上表哥有一段日子了?”
或许是今日接连受到惊吓,使得大太太稍微有些失常,这个平时最喜欢故弄玄虚,最讲究“名门淑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贵妇,也罕见地松了口风。
“这个人曾经是江西一带有名的响马,据说在绿林中名头也不小,有了外号我也忘了,只记得这人好像姓廖。”她徐徐地把背后的故事告诉给了几个女儿家知道。“那时候东宫年纪还小,你父亲也才只是江苏布政使的时候,大皇子奉命到江西赈灾,据说当时和这个响马很是过了几招,一来二去,竟很赏识这廖大爷的身手,便把他招揽到麾下做事。”
“皇长子出言邀约,只要不是傻的,谁会回绝?自那以后,这个人在绿林中便再也没有声音了,直到你们姐妹六七岁那一年,福建王家倒台的时候,听说他在福建杀了几个人,也都是绿林里打滚的地痞无赖。这种江湖凶杀,照例是民不告官不究,当时虽然你父亲就有猜测他是去为王家收尾的,但也没有多在意……没想到自那以后他是再也没有离开江南,浙江刘家倒台的那年,他在杭州现身,带走刘家老少妻儿回了老家。”
大太太环视了三个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你们这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外头的腥风血雨,这一次凤佳下江南,说是练兵,其实更多的还是要拔除掉这个廖大爷私底下为鲁王在江南经营的暗线,正月里就出门去了,一个多月追捕下来,愣是被他逃到苏州,这个人不除掉,鲁王在江南的耳目就不算全部拔光。凤佳猜他好勇斗狠睚眦必报,必定想要将功折罪,以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作为见面礼,才好回山东见鲁王。”
五娘子听得入港,不由就追问,“为什么是我们杨家——”
大太太似笑非笑扫了五娘子一眼,一时没有答话。
不消一刻,五娘子也自己明白过来。
“是了,我们杨家清查盐税,就是要把鲁王在江南的明线剪除干净,自然是鲁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她低声自语,又打了个寒战。
“这人也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六娘子也忍不住插嘴,“灭门的大罪,他也敢犯?真要闹腾出来,鲁王也落不了好,朝廷重臣,是一个绿林人想杀就杀的?恐怕就算是成功得手,回了山洞,也脱不了个杀人灭口的下场。”
大太太欣赏而惊异地扫了六娘子一眼,又看向了面露沉思之色的七娘子,心下一阵欣慰。
杨家的这三个女儿,倒真都不是泛泛之辈,大事当前,这份镇定,就是别家的女儿比不了的——李家的两个小姐,就吓得一路哭出了杨家。
“这世上哪天没有奇事?前朝以太子之尊,还有梃击案这样的不解之谜。”她徐徐教导几个女儿,“你们今日表现得都很得体,大家女儿,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色不变、目不瞬,别学李太太那样小家子气,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就吓得哭哭啼啼的,这样的人到了京里,只有被当作笑柄的份!”
数落够了李太太,才又说起今天被捕的廖响马,“回苏州一住半个多月,这人虽然露出了踪迹,显示出了对付我们家的意图,但却一直没有露面。凤佳事情多,现在正是风起云涌的时候,太子身边也离不开他帮衬,没时间再拖延下去,只好出此险策,故意以春酒的名义请了李家过来做客,诱敌深入……没想到这个廖响马居然也真中了计……”
接下来的事,几姐妹也都知道了,无非就是这位廖好汉和许凤佳相斗不敌,反而被击晕了过去未能成功自杀,现在正被押往胥口大营妥善处理。再细再深的动作,则是男人们的事,她们知道得再多也无用了。
五娘子半天才透了一口气,“真亏这个廖大爷想得出来——也真亏表哥能比他还大胆!”
言谈之间,颇有推崇许凤佳这一险招的意思。
大太太不免皱眉,“这一招虽然奏效,但到底透了险,要不是你表哥有急事必须马上回京,我是不会答应的!宁可千日防贼,也不能以身犯险——”她看了看六娘子和七娘子,终究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等你过门以后,务必要好好规劝凤佳,不能再这样玩命了!”
纵观大太太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可以称得上举重若轻深识大体,倒是衬托得几个小娘子还有些不稳重,因此五娘子虽然讪讪的,但到底还是乖巧接口,“女儿知道了……”
瞥了眼七娘子,又问,“许家已经托媒说亲了?怎么……怎么我都不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慈爱的笑意,“你三姨亲自给我回信,说是信已经在路上了,托的媒人就是萧总兵……想来这贼人一旦落马,媒人也就随时都能上门了!”
五娘子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垂头片刻,才抬起头笑,“那敢情好——他们要是再拖下去,我还真有些不耐烦了!”
七娘子也跟着笑,“五姐干嘛这么心急,是你的,总是你的,跑不了的!”
大太太于是看着一双女儿斗嘴,一脸的欣慰。
六娘子来回看了看七娘子、五娘子,咬着唇思忖了片刻,却是目光连闪,“娘今日说了好些大人的事给女儿们听呢!”
大太太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六娘子一眼。
也是止不住的欣赏,“是啊,你们都大啦,很多事,也该让你们知道了。”
就把六娘子叫到身边和她说贴心话,“你呢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行动跳脱,将来难免有见识场面的时候,娘给你找了两个管事妈妈,你跟着她们学一学规矩,日后心里也有数……西洋油膏用了没有?娘看看你的手,啧啧,你七妹也实在是舍得,这么好看的手,捏成这样……”
五娘子支颐望着眼前的母女和乐,眼里写满了思绪。
不由又瞟了七娘子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挑衅不言而喻。
七娘子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忽然就起了深深的疲倦。
分明是一家人,却还要玩弄心机,有什么话不好好说出口,打伏笔、下套子、虚情假意耀武扬威……真是没劲透顶了。
她垂下脸自失地一笑,慢慢地摇了摇头。
五娘子目光闪动,忍不住就要开口。
九哥却在此时进了东里间来关怀大太太。
“那边都完事了,贼人已经送走。”就坐在大太太身边关切地问。“娘没有事吧?今日解语亭里的事倒没什么,您这一晕把儿子吓得够呛……”
又和大太太母慈子孝了起来。
七娘子索性拉了拉五娘子的袖子,起身向大太太告辞。
五娘子动都没有动,反而也坐到大太太身边,三个儿女把大太太傍得牢牢的。“就是,真是吓死我了,一进门看到娘的脸色,就觉得不对劲……”
七娘子只好一个人退出堂屋,进了百芳园。
守门的李妈妈也是一脸难得的笑意。“贼人伏诛,以后出入就安心得多了!”
一天地都是喜气洋洋,倒显得七娘子有些失魂落魄。
她只随口敷衍,“是啊,真是安心得多了。”见李妈妈一怔,才又忙着找补,“就是今儿吓得厉害,到现在脑仁都犯疼。”
李妈妈这才释然,还送了七娘子几步,一脸的喜不自胜,一边走一边念佛,“好歹这事儿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七娘子只觉得心中腻烦到了极点,走了几步,便随意在答春风前的青石小径上站住了抚弄花枝。
封锦、权仲白、桂含春、李家的两个男儿……穿越以来见过的各色男子,在她心中走马灯一样地过着,九姨娘临终前的吩咐,黄绣娘的那几句话,小书房信中的连太监,太子嫔、九哥、许凤佳仰面朝天轰然倒地,五娘子有意做得分明的炫耀,六娘子对嫁进李家的患得患失……
她能把一件不该想的事塞到心底,两件、三件,可当她的烦恼变成十多桩、二十多桩,牵挂的人越来越多,和这时代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的时候,七娘子却发现自己的脑海深处已经满得再塞不下新的烦恼了。
算计得越精,看重的就越少,追求得越简单,希望就越渺茫。
当她前世努力求存时,每一天除了算计,她至少还有地方排遣自己的压力,有地方抛掉所有的人情世故,纾解心中的叛逆。
可如今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能做的只有沉潜、沉潜,再沉潜。
或者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大太太这样的贵妇吧,将所剩无几的良心全数抛弃,一切唯我。
然而大太太又快乐吗?
一阵风过,树梢上娇嫩的蓓蕾微微晃动,七娘子怔怔地凝视着这粉白轻红的造物,半天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不能永远保持坚强、保持胜利的女人,都已经如九姨娘、如三姨娘一样无声的消逝,能活着站在这里伤春悲秋,已经是自己的胜利。
而唯有活着嫁出百芳园,永远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锦绣棺材,才算是修成正果。
再多心酸与无奈,也只有往心底埋藏。
哪怕心底再满,也要塞得更满。
这并不容易,尤其是一条轻易的坦途就在眼前,是她自己不要去走,这一点心酸在他人看来,纯属活该。
不过,生存,从来也不是个容易的命题。
139 窈窕
许凤佳当天只是进来给大太太赔了罪,就立刻押着人回了胥口大营。
往后的几天,在胥口大营和总督府中来往的传信令兵一下就多了起来。
总兵诸太太,盐铁司干事的几个奶奶,都不约而同上门找大太太说话,大太太又哪里还有心思理她们。
“这个人和鲁王之间的联系,是皇上心里都有数的,当时江西多少人,都晓得他是跟着鲁王回了京城……”一边让立冬开了箱子给大太太看衣料,一边和七娘子说闲话,“又是当着你李世叔的面犯下了刺杀的大罪,等他被送往京城,皇上就是再看重鲁王,也势必要作出表示了。”
和半个多月前相比,她的态度轻松了何止一星半点?
七娘子也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政治斗争,本来就是此消彼长,大老爷这边摆出一心为公的意思清点盐税,不管最终倒台的官员是不是以鲁王手下的嫡系居多,但至少面子上是过得去的——太子的、中立派系的人马也都有因此获罪的,又能为皇上盘点出额外的盐税银子,就是看在银两的面子上,皇上都不会太难为大老爷。
倒是鲁王,一边安排人手攻讦大老爷,一边居然派出人手要行刺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里面能做的文章可就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七娘子,都想得出十多种说法,把刺杀和盐税联系在一起,让皇上把鲁王的用心往更深一些的方向联想过去。
就算大老爷安分守己,多的一句话不说,派出手下大将刺杀朝廷要员,这样的手法终究过于大胆疯狂,皇上心里对鲁王的印象分肯定是要大减的,太子那边怎么做功夫,也不过是减多减少的问题。
“这就叫运道。”七娘子一边翻看箱子里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一边和大太太说闲话,“您说这人要是没有成功逃走,又哪里闹得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他的心小一些,安安生生地回山东去,那一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被动了。”
“运道运道,也都是小事积攒出来的,若是山东那一位平时待下宽和,底下人也不会动了将功折罪的念头。”大太太却有不一样的看法,她拿了一匹花样时新的折枝春绸,看了看又丢进箱子里,“虽然花色好,但到底是春绸,上不得台盘。今年连思巧裳都拿不出什么新鲜花色了。”
大太太也难得照顾思巧裳的生意,今年却一改作风,放着家里的纤秀坊不用,到思巧裳要了一箱子时新的绸缎来挑挑拣拣。
“您看,这个花色倒好。”七娘子挑了一匹松江的杏绫,“虽然看着素,但做一条八幅湘裙,和扇子似的,一副上绣一种花儿,雅致不落俗套。”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双双进了西里间,“思巧裳拿过来的几件衣服都不大好,花色也是老的,样式也是老的。”
五娘子一边落座一边抱怨,“都说是南边最大的绣房,怎么看着还不如纤秀坊的衣服新巧。”
梁妈妈带着立冬开箱子锁箱子,忙得不可开交,听了五娘子的话,就直起腰擦汗,“五娘子这就不知道了,纤秀坊本来做的就是上等人家的生意,一般中等人家要买我们纤秀坊的衣服,都要狠狠心咬咬牙才下得了手,思巧裳虽大,做的却是中等人家、一般人家的生意,您来看,自然是处处都透着不好了。”
六娘子也笑,“货色倒是齐全的,多少年没做过我们家的生意了,是巴不得把几年来的布料都堆过来?这送了几箱子进来呀,看都看不完。”
众人看着西次间里满满当当一屋子的箱子,也都不禁好笑。
大太太这才接着刚才的话题和七娘子聊天,“不过,也是你表哥事儿办得妥当,可进可退,把他的一应后路全都断绝了,消息渠道更是封锁得风雨不透,他倒是想和山东传讯,可人都被剪除了,话说不出去,和个瞎子聋子一样,这可不就激起了绿林好汉的性子?这能人办事,一出手就不同凡响,连你父亲都很赞赏凤佳的行事。”
最后一句话,倒是向着五娘子说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六娘子眼神一闪,不由就盯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却是微微一笑,让立冬展开一副水墨淡青的武宁丝,“这个花色倒是新鲜,从没见过这样晕染的颜色,好似一团团墨晕开似的,就是晕得圆了些,看着有股匠气。”
大太太也是眼前一亮,“我看看我看看,这个要是做个小袄,配了五彩丝线打的同心扣,挂个金璎珞,倒是也压得住!”
立冬忙就把这一卷武宁丝给抱到了桌上。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笑,“表哥的手段,还用说?十多岁的四品将军,满朝也就这一个!”
又引着大太太夸奖许凤佳。
七娘子若无其事,拉着六娘子看南京的宁绸。“这倒是纤秀坊难得看到的花色,我们家都穿苏绸,宁绸是好几年没看着啦。”
大太太的心思却也不在夸奖许凤佳上。
挑了半日,看中了好几种料子,就叫了思巧裳的管事进来亲自吩咐,“这几样做袄子,那几样做裙子,样式都给你画好,照着做就是了,你们家的络子打得巧,多多地打些进来——这些款式可不要流传出去,若是看到重样的,必不饶你。”
思巧裳的管事自然是点头哈腰,满口的好好好,是是是,又说定了十天内必定交货,大太太才赏了他一个上等的封儿,把人打发了出去。
就又叫三个女儿轮番站到跟前,仔细打量。
“也就是这事平平安安的了结了,才有心思打扮你们姐妹。”
先看了看五娘子,倒没有多说什么,“你平日里得的首饰新衣已经够多啦……今日还是打扮你的两个妹妹吧。”
五娘子虽没有生气,却有些讶异,看了看大太太,也没有吭气,就在大太太身边默默地坐了。
大太太又留神看六娘子。
六娘子从小穿衣服就有主意,大红大绿,不怕撞色,越撞越显得她容貌清丽气质娇憨,今日也是,水红色的素绫小短袄,掐得腰和柳枝一样柔软窈窕,偏偏配了暗蓝色百蝶穿花的闪缎裙,鞋头翘翘的蹙金云履、南珠耳坠、金玉八仙桃花的簪子,累丝银镯……又富贵又清雅,生得又这么好,站在当地就是一道风景。
“你手里的这个镯子也带了几年了?”大太太倒是起了一点歉疚,这几年看她打扮得体,倒是屡屡忘了给这个女儿多添一点首饰。“梁妈妈回头给六娘子送些头面首饰,零零碎碎的配饰也不要少,都是及笄的小姑娘了,要打扮得出去。”
六娘子顿时喜形于色,“谢母亲的赏赐!”
虽然少了些城府,但和这种人相处,最轻松了。
大太太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傻孩子,一家人,客气什么。”
又把七娘子叫到身前仔细打量。
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七娘子自小,连穿衣服都谨慎,一律不过是得体淡雅四个字。家常只穿了淡蓝素绸小袄,天青色云纹湘裙,手上一个金镶宝石的单镯,头上一根米珠钗……虽挑不出多大的毛病,但有六娘子珠玉在前,就怎么看怎么不出彩。
“要不是你生得好,这个样子打扮出来,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乡间地主家的小姐。”大太太不禁就长叹。“也是个柳眼梅腮的女儿家,怎么就不晓得打扮自己。”
五娘子、六娘子深有同感,“平时穿着就透了敷衍两个字……”
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编排起了七娘子来。
“那么多首饰锁在箱子里,只是不戴出来。”
“年年做了新衣裳,家常穿的还是那么几件,要不是立夏是个省心人,晓得打点着叫主子轮换着穿,恨不得两三件衣服就过一季了。”“一说到梳妆,恨不得捂起耳朵跑得远远的,听都不要听!”
七娘子难得被说出了一张大红脸。
前世她就不爱化妆,只喜欢素面朝天,今生在百芳园里,出去进来满目都是女人,更觉得打扮出来,也不知道给谁看。
也就养成了疏懒的性子,平时只求个得体,到了场面上才着意打扮,也都是谨小慎微,不愿抢五娘子的风头。
不想被几个姐妹说起来,自己好像成了个蓬头垢面的粗使婆子一样,叫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就拍了板,“从明日起就好好打扮起来,也是要说人家的年纪了,还这样敷衍,不知道的人,还当我们杨家女儿连打扮自己的心肠都没有了!”
从堂屋出来,五娘子和六娘子就簇拥着七娘子回了玉雨轩。
又是挑衣服,又是挑首饰,又叫立夏拿了全套的妆奁来,要给七娘子上妆,闹得一屋子都是衣服乱飞,胭脂水粉洒了一地,才被哭笑不得的七娘子送走,走之前还逼着七娘子保证,明日里会打扮得光鲜亮丽,出来见人。
送走了两个小瘟神,七娘子才进屋和立夏、上元一起收拾东里间的乱糟糟。立夏一边收拾,一边数落七娘子,“早就劝您自己打扮起来……被几个姑娘这样一说,倒显得我们玉雨轩的丫头不会打扮主子……”
七娘子只好心虚地笑,看了看上元,又问立夏,“南音上回不是说,她父亲病了……”
上元就放下手头的活要往外走。
七娘子作势止住,“当着你的面说话,就是要你听着,以后也好帮立夏一把。”
立夏神色不变,“不过是小病,我爹去看了看,给了一两银子说是姑娘赏个他买药吃的,南音私底下和我说起来,千恩万谢。”
她顿了顿,又道,“还说,大少爷前几天给京城去了一封信,现在每日里都问几遍回信到了没有,看着很着紧,二少爷也是天天过来和他商量事情。只有三少爷没心没肺的,天天想着往外跑,大少爷管束三少爷管束得很严厉,逼着三少爷在家里好生念书。”
把个南音安排进余容苑,倒是多了个消息源。
七娘子不动声色,“嗯,大哥是个人才,晓得约束弟弟。”
“大少爷心里藏的事多着呢……”立夏一边把衣服叠好了往箱子里放,一边随口笑,“听说李家的十一郎和他往来得就很频密,奴婢就奇怪了,这十一郎十二郎,说起来倒是和我们家九哥认识在先的,怎么反倒和大少爷更投缘……”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哥定下的是欧阳家的小姐,那是十一郎的嫡亲表妹,自然多了一层亲戚。”她微微笑,“眼光倒是毒辣的,十一郎和欧阳家往来很频密,又在京城住过几年,这一回要是能够中举,将来在官道上,大哥就多了一个帮手。”
“也不晓得我们四少爷娶的会是谁家的姑娘。”上元也插口和七娘子话家常,“按我们家的门第,多半还是要在京城物色呢。”
“那就得看秦家的舅舅有没有当龄的女儿了。”七娘子随口回答,起身又自己走到箱子前翻找,“说起来,还从来没有打扮过自己,今天被娘说得,我自己都害臊起来……”
屋内就响起了妙龄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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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来梳妆打扮。
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多年来保养得丝滑水润,上过桂花头油,梳了小小的发髻,插了大太太给的南珠钗,戴了金璎珞,穿了金宝地缠枝桃花小袄,沉香紫潮十二幅湘裙,描眉画眼,又上了一层薄薄的鹅蛋粉,点了六娘子送的手制胭脂膏,出门给大太太请安。
才走到正院门口,迎头就撞见了九哥并敏哥。
几个人连忙互相见礼。
两个男孩子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都有些新奇。
“七姐今天打扮得好漂亮!”九哥就径自夸奖。
敏哥也是目光闪动,隐约有些笑意,“嗯,七妹打扮起来,真是好看。”
七娘子被敏哥看得很不自在。
好像忽然一下喜欢上修饰,是为了太子嫔的位置似的。
她就笑,“还不是几个姐妹,说我平时蓬头垢面……”
一边解释,一边和两兄弟一起进了堂屋,“九哥今日不去书院?”
“今日是书院随考的日子,不必那么早过去。”反而是敏哥为七娘子解释。
一进西次间,就发觉大老爷坐在窗边和大太太说话。
神色也是大见轻松,少了前一段日子隐隐的紧绷。
见到七娘子,大老爷眼前一亮。
“哦,小七这一打扮起来,虽说还比不得六姐,但也说得上是清秀婉约了!”他没有吝惜称赞。
七娘子不免脸上一红,“父亲笑话人家。”
大太太更是赞不绝口,“早该这样打扮起来……你看看这眉眼,这身段,女儿家就是要好打扮才是,你别整日里读书写字的,反而荒废了这最重要的学问……”
说话间,五娘子和六娘子也进了屋子。
六娘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穿戴起了大太太新给的头面首饰,脖子上的一圈南珠项链,亮得把整张脸都照了出来,更显得她明艳照人。
大老爷来回看了看六娘子、七娘子,捻须冲大太太笑了笑,“太太,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大太太也很得意,“我们杨家的女儿,真是个顶个的清秀。”
一家人正在说话,立冬进来回报,“表少爷到了。”
大太太忙叫,“还不请进来?昨晚又是大半夜才回来的,都没有来得及见我。”
众人这才知道昨晚许凤佳回了垂阳斋。
门帘一掀,世子爷就大步进了屋子。
他显著地黑瘦了一些,越发显得一双眼亮得慑人,神色间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即使做了欢颜,也难以消除这股挥之不去的阴沉。
行动却还是得体,径自给大老爷、大太太行了礼,起身来,才环顾四周,扫了众人一眼。
对六娘子的明艳,他不过多看了一眼,就视若无睹。
目光扫过七娘子时,却是显著地迟滞了下来,有了一瞬间的惊艳,顿了一顿,才收了回去。
面上却飞快地掠过了一缕怒意。
140 图穷
许凤佳进了屋子,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向了解语亭里失手被擒的廖大爷。
“已是都安排妥当了。”许凤佳一脸平静,侃侃而谈,“四姨、四姨夫尽管放心,此人必定可以平安返京……刺杀朝廷大员,是可以株连抄家的大罪,我与萧世叔、廖太监都有本子往上递,刑部那里,是绝不敢怠慢的。”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面露满意之色。
这位廖大爷要是能用好了,给大皇子带来的打击,将会比现在更大,可以说,他反而成了东宫手上、许家、杨家手上的一张王牌。
这张王牌在打出去之前,当然要保护得风雨不透。
看许凤佳话里话外自自然而然带出的这股自信,就晓得这个世子爷,也是看透了这张王牌的重要性,人还在手上,就已经先和刑部打了招呼派人打点,是决不会让廖响马在自己手上出事的。
“好。”大老爷难得露出了赞许,“我们杨家的四个孩子,要是有一个能和凤佳你相比,日后这偌大的家业,我也就不必担心了。”
几个男孩子对视了几眼,都讪笑起来。
差不多的年纪,杨家的孩子们还在读书,许凤佳已是俨然有了能臣的样子,这里头的差距,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许凤佳倒是神色不变,坦然地接受了大老爷的称赞。
“四姨夫过奖了,凤佳一介武夫,懂的也就是这些。”轻轻一语就把大老爷的夸奖给带了过去,“其实这次来,也是向四姨夫、四姨告别的。此人关系重大,我不亲自押上京城,实在是不能放心,胥口的事,就交给萧世叔、廖太监督办……”
竟是来辞行的。
大太太不禁和大老爷交换了一个眼色。
去年就说起了婚事,都把人打发到江南来给自己相看了。
这一来就是小半年,眼下人都要走了,许夫人口中还是那句“不日就上门提亲”。
叫人心底怎么不着急?
话都和五娘子放出去了,只叫她安心备嫁,等着嫁进许家做她的世子夫人。这孩子从小就死心眼,前些日子为了许家的婚事,闹得个茶不思饭不想的,还真病了几场。
这要是许家食言,婚事生变,该怎生是好?
不由就担忧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大老爷却是眸色深沉,似笑非笑。
不过,两个长辈都没有露出异状。——这点子城府,还都是有的。
“本来是要挽留你在江南多住几天,不过年轻人有出息,忙一点是好事。”大太太的场面话是一套一套的,又问许凤佳,“带回去的土产程仪都准备好了?这些细活是万万不能疏忽的……”
许凤佳也露出不舍之色,“只是舍不得四姨夫与四姨……”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说起了客气话。
这戏虽然假,但大家心底有数:孺慕情深,还是必须要做的一场戏。
六娘子就凑过来和七娘子说私话,“你看你看,非得要人说了,你才有心思去改……这一打扮,可不是漂亮多了?要我说,我上回在你屋里看着的那件浅蓝色水袖就极好,配上思巧裳打的金线络子……”
两个人说起私话,倒是把五娘子落单了。
小姑娘就若有所思地闪着眼神,看一眼许凤佳,又看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看着许凤佳的神态里,写满了真心的喜欢。
她慢慢地出起了神,一脸的心不在焉。
大老爷把一切尽收眼底,深觉有趣。
“京里正是恩科春闱的时候。”大太太和许凤佳已经说到了回京路上的事。“举子多如牛毛,通州一带肯定人满为患,乱得厉害,路上务必以小心为要……”
五娘子就起身告辞,“早上起来受了风,倒觉得头有些疼。表哥路上保重!”
她的态度落落大方,当着大老爷的面和许凤佳说话,倒显得是大家女儿的尊重,不因两人正在议亲而做张做智,故意避讳,反倒显得小气。
许凤佳也含笑致意,“多谢五表妹关心。”
却对五娘子的头疼没有一句问候。
大太太的眼神已经快闪烁成星星了,这位世子爷却还是安之若素,不露一点不安。
几个堂少爷也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九哥更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蓦地露出一笑。
“最难得表哥居然没有在京城过年,我们家初一就多了亲戚上门拜访,今年过年,怕是初一又要冷冷清清地在家绣花了。”
气氛一下就轻松起来。
六娘子真有几分开心果的味道,尤其是七娘子反常沉默,更显出了她的娇憨机灵。
大老爷顺势接过话题,“凤佳和我到外偏院说几句话。”
现在朝局这么乱,他老人家自然有无数的事要嘱咐许凤佳。
许凤佳面色一正,“是。”
起身时又扫了七娘子一眼,微微撇了撇唇,才转开了眼神。
七娘子勉强一笑,和六娘子絮絮低语,说起了自己屋里的妆奁。
“这些年都没有用心打扮,手里还真是少了些东西,你做的胭脂膏我看就很好,可还有多的,再给我些……”
大太太也不理这两个小女儿家,又和颜悦色地和几个杨家男丁说了几句话,把他们打发出去了,才幽深了眼神,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六娘子、七娘子面面相觑,竟是谁都没有开口缓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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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上门辞行的,但以许凤佳的身份,当然不可能这边说句走,那边马上就动身。
当时许凤佳拉了大队人马过来,倒是低调得很,就应了大老爷的邀约到杨府来吃洗尘宴,不想这一遭要离苏州,人口少了,动静反而更大。廖响马虽然是由他押解上京,但人已经在刑部挂号了,这押解的号令一下,整个省衙可不是都晓得了许凤佳的动向?
当下就有人上门请吃践行宴,虽然世子爷看着不耐烦应酬,但也却不过情面,总要挑出些人家应酬,这一下,就又在垂阳斋住了下来。
“已经在江南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要是还一脸傲骨,不耐烦应酬,恐怕有碍物议,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念叨,“这一招引蛇出洞使得漂亮,我看凤佳也有再来一次的意思。”
这话含义很深,大太太却是一点琢磨猜度的心思都没有,略带烦躁地应了一声,就在枕上换了个姿势。
春天气候变化得快,五娘子又感了风寒,大太太也害了哮喘。
“你说,这许家到底打什么主意,凤佳人都要走了,还不上门提亲?”
心心念念,操心的还是五娘子和许凤佳的婚事。
只是这一次,就连大老爷都不得不跟着应了一声,“许家的动作,到底是有些慢了。”
这搁在往年,也不能说是太慢,世家大族议亲,多的是掣肘的因素,一门亲事从说定到敲砖钉脚,隔上两三年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现在牛二爷已经动身前往宣德,五娘子过年也有十六岁了,皇上的身子骨时好时坏……不管许家在打什么算盘,现在都不是磨洋工的时候了。更可虑的是,许凤佳当着人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对五娘子漠不关心,就好像寻常的表兄妹似的,混不知道自己下江南的目的。
“我不管三姐有多少苦衷。”大太太难得有人附和,一下就来了劲儿,拉着大老爷吐起了苦水。“采选太子嫔的人手,四月初就要下江南来了,这当口不把亲事定下来,要不要把小五送过去参选?不选,是我们家看不上东宫,不愿把嫡女送进去,送过去,又是和许家说了多少年的亲事——不管是落选还是中选,都不好安排!什么百年世家,我看行事连暴发户都不如,好好的事,非得闹得大家心里不痛快才肯罢休!”
才说着,又嗽喘起来,咳嗽了几声才问大老爷,“可打听到宫中这一次的主办太监了?”
大老爷倒也被勾起了几许心事,“这事像是真的没定,看宫中的意思,是想在江南有限几户人家中采选几个妃嫔,至于宫女,那是另外一码事……只是因为皇上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还得看入春后皇上是不是见好了,才能定下来主办太监。”
就又问大太太,“女儿们的礼仪学得怎么样了?”
前阵子,二老爷特地从京城礼聘了一位才出宫的老妈妈,快马加鞭送到了扬州,教导几个杨家女儿的礼仪。
“宫中老人,果然是不同凡响,小六的一举一动,更见娴雅。就连小五说话都婉转动听起来。”大太太不禁微露笑意,“就算这事不成,学些京礼也是吃不了亏的,还是老爷安排得妥当。”
大老爷却没有接大太太的话头,而是盯着问了一句,“小七呢?”
又笑着自答,“是了,小七举止素来得体,学习京礼,不过是锦上添花……这孩子还是打扮得朴素了些,太太要用心调理,免得在选秀太监跟前,倒显得我们杨家女儿没见过世面,那就太失礼人前了。”
大太太目光一闪,沉思片刻,也就徐徐地答应下来。
“小七的底子是不如小六,可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为人处事,倒是要比小六强得多了。”她心不在焉地和大老爷唠嗑。
大老爷一笑,“小六也不差呢!是个蔫坏,心底有主意着,只是小五……”
话说到一半,就不禁深深皱起眉,“小五的性子,实在是太倔了点!”
大太太有些不服气,想要说五娘子几句好话,辩白辩白,想了半日,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得讪讪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胎里带来的倔脾气,不碰个头破血流,看来是改不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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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夫妻在这里悠闲度日,几个女儿家却是苦不堪言,这位京里来的台妈妈,实在是深得京城贵妇三昧,不动声色,就把五娘子降得服服帖帖,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也不敢怠慢,成日里跟着台妈妈重学了一整套吃饭走路的礼仪,连日里练习不辍,一举一动都要文文雅雅,竟把六娘子这个娇嫩嫩的江南小姑娘,折腾得好几次都落了金豆豆。
这一日照例是从朱赢台学了规矩出来,五娘子前几天病了一场,早已累得头晕眼花,上了滑竿就回月来馆去了,六娘子也是一脸的萎靡,有气无力地扶着大雪进了长廊,连话都顾不得和七娘子多说几句。
倒是七娘子还气定神闲:在这几个姐妹中,她自然是最能吃苦的一个。
两个姐妹一下课就都跑了,她还强撑着和台妈妈应酬了几句,惹得这个面沉似水,似乎永远学不会笑的老妈妈,惊异地多看了她几眼,才挺着阵阵酸痛的腰板出了朱赢台,耳边仿佛就还闪着台妈妈低沉的话,“几位姑娘现在学得越苦,将来的好处自然也就越多,别的不说,这媳妇在婆婆跟前立规矩,遇着了刻薄些的婆婆,一站一两个时辰那是等闲的事,几位姑娘难道还和今日一样,叫苦连天吗?贵府的二姑娘,可就没有这样的娇小姐脾气,在皇后跟前侍奉婆母,站了两个多时辰,视若等闲……”
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大太太过门时婆婆早就过世,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都是嫁过去当宝贝的,看她们回娘家时谈起来,做人媳妇,好似是最舒服的一件事,全家男女老少,无不是哄着拍着……听了台妈妈的一番话,七娘子才晓得大太太这样看重许凤佳,自然是有她的考虑。
一想到许凤佳,她不禁又是一沉眉。
心里就飘上了一团团雾一样的阴霾。
此人性情激烈,最爱行险,虽然行事渐渐地透了妥当,但是骨子里那股偏执激烈的劲,从小到大是丝毫都没有改。
第一次行险成功,拿下了廖响马,第二次还想要行险,这些天四处赴宴,把自己要押解廖响马回京的事大肆宣扬出来,就怕有人还不知道这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是,这也的确是下手的好机会,荒郊野外,王法管都管不到,青纱帐一起,拼的就是真刀真枪,真要是能把人灭口了,回头报个路匪打劫,就算明知道有不对劲,上峰又能查出什么来?
有心人是肯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的,就算知道许凤佳别有盘算,也不可能放任他把廖响马带回京中,顶多是准备得更周全些,务必一举灭杀这位少年将军罢了……
又是以身作饵犯险行事,更可怕的是,隐隐约约,这计策要对付的只会是一个人……
七娘子一进玉雨轩,就觉得气闷得厉害。
换了家常的衣服,就出了堂屋在梨林里漫步。
正是花发时节,一树一树的梨花开得满院子都是春意,七娘子在梨林里越走越畅快,慢慢的,烦心事也全都抛到了脑后。
管他什么许凤佳,什么五娘子、六娘子,都比不得眼前的瀛洲玉雨、雪浪翻空……那些个烦心的俗事,想它作甚!
她慢慢地露出了笑意,不禁伸手抚弄起了枝头一朵颤巍巍的待放花苞。
身后忽然又伸出了一只手,折下了这朵小小的、未放的春意,插上了七娘子鬓边。
七娘子蓦地转过身。
正对上许凤佳的一双眼。
这双原本极火热,热得能烧化琉璃的双眼,眼下却是冰冷的。
“婚事,再没法拖了。”一开口,就是开门见山。
她晓得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
141 了断
四目相对,一时竟无人开口。
七娘子瞥了林外一眼,见万籁俱静,一丝人声也无,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玉雨轩本来就僻处百芳园一角,入口又有山石掩映,自从她入住,除了有限几个有脸面的执事媳妇,几乎没有什么闲人敢于上门打扰。
只要许凤佳进出时小心一点,应该是不会被人发觉的。
她就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丝毫不惧地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眼。
说来也好笑,当许凤佳一腔热血想要娶她的时候,七娘子对着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眼下好感化作了憎恶,她反而更从容了起来。
“亲事再拖下去,亲家,反而要变仇家了。”她轻声细语地附和着许凤佳的话。
许凤佳眸色更沉。
少年郎身量还没长足,只是小半年的功夫,又长高了少许,看起来已有了青年男子顶天立地的气魄,这一凝眸,更是自周身上下放出了一股阴沉沉的气韵。
“天家的富贵,竟然叫你都心动了?”他轻声细语。
聪明人说话,很多时候不必把话说透。
七娘子顿时想到许凤佳回来请安那天,眼底闪现的恚怒。
她不禁有些好笑,虽然有心压抑,但眼角眉梢,还是现出了嘲讽。
许凤佳立刻轻声否定,“不像……你不是这种人。”
如果七娘子会为天家的富贵心动,自然也会为平国公府的富贵心动,太子选妃的消息传出来之前,恐怕就要答应许凤佳的亲事了。
气氛似乎有些松弛,七娘子便乘势一闪,躲开了许凤佳的压制,绕到了梨树的背阴面。
却不想许凤佳跟得也快,又欺上前来,一手钉在了七娘子脸侧,把她困在了树前。
梨树一阵颤动,未放的、待放的、已放的白花纷纷坠落,像是下了一场小小的花雨,林内蓦然就多出了一阵淡淡的清香。
“那,是为了什么。”许凤佳的眼神却依然那样冷硬,一字一句,几乎是要问到七娘子心底。
七娘子望着这样的许凤佳,不禁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你本来打算怎么做?”她轻声问许凤佳,“想来三姨那里,已经是允了你让你自己挑一个姐妹为妻?”
许凤佳顿了顿,“我和你不一样。”
他放低了声音。
“我想要什么,我就拼了命去追……我也一定会得到!许家和杨家是一定要联姻的,至于嫁过来的是谁,还是由我说了算。”
只看他的态度,就晓得这样的自主权,也是许凤佳努力争取得来的。
七娘子深深地望着这少年俊秀的容颜,慢慢地应了一声。
“我本可以——以现在的形势,我若是提你为妻,什么说亲按序齿,什么四姨不答应……都是虚的,四姨夫是一定会大力促成这门亲事的,这,你心里清楚。”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反而没有多余的指责,许凤佳一言一语,说的都是事实。
七娘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如果许凤佳只是想娶到她这个人,把亲事拖到这时候,已经是达成了自己的目标,不论他提的是哪个女儿,大老爷现在是肯定要答应这门亲事的。
当然,大太太会反弹,会大怒,甚至会迁怒于被提亲的对象,但这门亲事是绝对会成就的。
和许凤佳刚到苏州的时候相比,两人之间的亲事,其实就差了许凤佳踏出的一步。
只看他在此事上的手段,就晓得这人是真有底气说出“只要我想要,我就一定能得到”这句话的。一个拖字诀罢了,难得许凤佳能拖得这么久,拖得这么稳,能顶住许家必然施加的压力,拖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老实说,七娘子还真讶异,他为什么没有出手。
“你本来是怎么个打算。”她低声问许凤佳,态度依然冷静,“朝局的变化,并非你我所能掌控,你原本计划怎么做。”
许凤佳略微犹豫片刻,随后坦承,“五表妹心有所属……如果不是封家公子实在……我是一定会成全她的。”
有他在里头翻云覆雨,七娘子还真不敢怀疑,他能成功促成五娘子和心上人的婚事。
接下来的事自然顺理成章。
“不过,就算五表妹的婚事我没办法插手,也一样有手段能促成你我之间的婚事,区别只在于——”许凤佳的语调越来越冷。
他们靠得却越来越近,七娘子几乎可以透过层层衣料,感受到他的体温。
灼人的热。
“只在于你四姨的态度。”七娘子低声为他补完。
“不。”否定来得又急又快,“只在于你到底想不想嫁我,杨棋!”
两人虽然靠得这样的近,但却像是你死我活的敌人,视线间没有一点柔情,只有猜度与冷冰冰的敌意。
七娘子却是在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少年郎的傲气,终究是影响了许凤佳的决定。
他可以算计,可以安排,可以顶住许家杨家的压力把亲事拖到这个地步,甚至于两家的交情都可能受到影响,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想望。
但他是一定不会接受,自己费尽心机娶来的妻子,心里居然没有他的。
从他到苏州的那一天起,许凤佳就不断地想要试探她的心意,垂阳斋一事后更是多添了几许笃定……或许自那时开始,他已经把自己视作了许家人。
而七娘子若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古代淑女,看都看了,大太太再不高兴,她也只好嫁进许家为妻,和娘家之间的生分,也只能忍了下来。
但自己却偏偏还在不断地说不。
谎话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话,更何况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最微妙,七娘子也不是清澈见底的小溪。
兜兜转转到了最后,这门亲事,还是要以自己的一句话为决定。
七娘子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像是要把此人的眉眼记在心底,记住这个倔强的、张狂的,火一样激烈的少年。
“若我想嫁……”她轻声细语。
许凤佳整张脸亮起来,“萧世叔只等我的一封信,明日就能上门提亲!”
看来是两封书信,就等着她的答案了。
许凤佳也是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吧。
七娘子这才把话说完,“若我想嫁……我就不会扭扭捏捏地说不,表哥,我是真不想嫁你!”
话说出口,她心里反而有种痛到了极致的畅快。
许凤佳就怔住了。
他脸上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让这少年郎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
不知哪里飘来了几滴零星的雨滴,落在了七娘子鼻端,她抬眼一看,才发觉天阴欲雨,远处的青瓦檐上已是有了点点灰痕。
她要动,但许凤佳反而更压了上来,他的鼻尖几乎顶了她的,虽说没有触碰,但却比拥抱来得更亲近。眼神一寸寸地在她脸上扫视,像是要看到她心底。
“那你……为什么不想嫁我?!”
他终于失去了那股无时无刻不相伴左右的镇定自若,话里流露出了一点痛楚。
雨下得大了,春雷在云层后头想着,远远的传来了少女们伴着嬉笑的脚步声——在园子里做活的丫鬟们躲雨去了。梨花打着旋儿落了下来,许凤佳脸上也蒙了一层散着微光的水幕。
他却没有动,只是执拗地望着七娘子,好像一个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就怎么都不肯放。
想来在此人一生中,一向春风得意,最落魄也就莫过于此刻吧。
“齐大非偶,”七娘子只好轻声重复,“表哥,其实真就这样简单。以你的聪明,又怎么想不透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你们家的富贵太烫手了,我真怕我接不住。”
许凤佳的眼神慢慢地虚了。
从仿若实质的探究,变作一片茫然的怅惘。
这还是这个男孩子第一次这样无遮无拦地把自己的脆弱暴露了出来。
他低下头,放任湿漉漉的碎发垂落到眼前,挡住了自己的眼神。
七娘子张了张口,却是欲语无言。
她像是被拧干的海绵,已经彻底干涸,多的话不是不想说,却是真的说不出口了。
玉雨轩方向也传来了立夏的轻声呼唤,“姑娘,这雨越下越大……”
有人出来找她了。
七娘子深深望了许凤佳一眼,转身往来人的方向寻了过去。
才走出去没有几步,伴着一声愤怒的低声诅咒,她又被拉进了许凤佳的怀抱里。
这怀抱热得像火,隔着湿意偎在她背上,锁着她的腰,把她拉回了梨树边上。
“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这话低得就像是梦里的絮语,差一些就要从耳边滑过,话中的哽咽,却没有被错过。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
她应该说没有,她应当硬起心肠说不,可是她毕竟也还是个人,她也有绷不住的时候。
泪水和着雨水,从颤抖着的睫毛上滴了下来,她闭上眼胡乱点了点头,又挣扎了起来。
搂住她的双臂又紧了紧,把她密密实实地嵌在了许凤佳身上,她的一切努力在这双手臂跟前,不过螳臂挡车。
“就因为怕你的出身,撑不起我家的门第,怕你的嫡母不肯给你撑腰,让你在许家孤立无援……就因为这些,你不肯嫁我?”
七娘子又点了点头,咬住唇不肯开口。
许凤佳静下来。
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松弛。
七娘子不敢动,等他彻底松开手,才往前几步,转身看住了许凤佳。
几星碎发被雨打湿,贴在了他额前,越发显得他眉目清朗。
他也定定地看着七娘子。
渐渐的,原本的失落,被不屑换上,他的背又挺直了。
“那,你就放心吧,以后,这事烦不到你了。”
话里又多了许凤佳惯有的成竹在胸、颐指气使。
“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喜欢竟如此廉价。”
那个掌控场面的少年又回来了,只是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已是没有了曾有过的种种情绪。
温柔、喜爱、心动、迷乱、沮丧……都只是过眼烟云,如今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许凤佳在上,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
被这轻蔑一触,心底的自尊也自然而然地反弹,叫七娘子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吞下了喉中的梗塞。
“如此多谢表哥。”
她容色平静,声调甜脆。
许凤佳怒哼一声,转身猛地蹬了梨树一脚,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梨花应声而落,飘飘扬扬,撒了七娘子一头一脸。
她只是站在雨里,让带了暖意的春雨,慢慢地润湿身着的锦绣,注视着这温柔而又无情的雨滴,将满地梨花,打进了泥里。
半晌才有一把伞出现在七娘子头顶。
“雨下得大了。”立夏不疾不徐的声音,在七娘子身后响起,“姑娘还是先回屋里歇着吧。”
七娘子又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转过身,和立夏并肩往屋内走去。
“你都看到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被声调中近乎虚脱的精疲力竭,吓了一跳。
立夏神色不变,“奴婢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担忧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紧了紧搀扶着七娘子的胳膊,“才下起雨,丫鬟婆子们就都进了屋避雨——都以为您是去月来馆说话了。还是我想着姑娘好似在梨花林里漫步,才出来找一找……”
七娘子本该松一口气。
却是连这松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进屋,换衣,洗浴,又看着立夏张罗着煎了太平方子,喝药,上床小憩。
倒是思绪清楚,并未曾昏昏沉沉发起高烧,躺了躺,就叫立夏给她拿一本书来看。
立夏一边应一边安顿上元,“姑娘淋了雨,只怕要发烧,今晚我来值夜,和你换个班吧……”
有她忙里忙外,七娘子真是一点心都不用操。
索性就翻书翻到了掌灯时分。
上元并乞巧也都出了屋子,七娘子又素来不喜欢妈妈上夜,屋里一向只留一个大丫环服侍。
屋内终于也静了下来。
立夏为七娘子剪了剪烛花,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七娘子倒觉得有趣,“怎么,一脸的沮丧,好像谁给你气受了才是。”
立夏欲言又止。
想到主仆两个从南偏院一路扶持,一步步走到今天……七娘子一向的信重与关怀。
到底还是大胆开口。
“姑娘……是怕自己镇不住平国公府的场子,所以才回绝了表少爷的好意么?”
七娘子就住了翻书的手,望向了立夏。
这丫头比她大了两三岁,现在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
望着自己的那双眼,却依然透着澄澈。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想法,很多话和她们说,只是对牛弹琴。
唯有立夏,是从头到尾,只会站在她这边的。
她放下了书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老生常谈,都有它的道理。”
立夏没有开声,静静听着。
“如果今天五姐有别的好亲事,表哥上门提亲,母亲许了,我也不怕我在平国公府压不住阵脚。可现在明摆着,太太看中表哥,是看中他做五女婿。临阵换人,不管有再多理由,母亲心里是肯定不会痛快的。换作是从前,她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就算有父亲在上头压着,或者用别的手段促成了亲事,这内院究竟还是她在做主,嫁妆、礼数、陪嫁的下人、出嫁后的来往……有娘家撑腰和没娘家撑腰,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父亲能给我嫁妆,但这些事,都是他给不了的。”
“好,就算是娘家和我关系疏远,婆家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可以在许家站稳脚跟,不过头前几年要战战兢兢,看婆婆的脸色度日……我可以忍。”七娘子喃喃自语,“只要表哥心里是喜爱我的,我终究能混出头来,十多年都辛苦过来了,再辛苦几年,也不要紧,日久见人心,许家终究会是我囊中之物。”
立夏不由张了张口。
七娘子的话,难道不是表少爷的心声?表少爷打的,难道不是这个主意?可又为何——
“我知道表哥就是这样想的,”七娘子垂下头笑着叹了一口气,“只要我心底有他,他心底有我,在外面受再多的气,关起门来,两夫妻互相打气,最艰难的几年,还是可以过去。”
“只是表哥他毕竟是男丁,他的世界很广阔,我的世界却很狭小。他受了气,有外头的无限天空可以翱翔,我的天地却本来就只有井口大小。嫁到许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依靠他的喜爱。”
“换作是你,你会不会担心,这喜爱褪色后,自己还有什么?”
她的容颜平静似水,“不是我看不起表哥的真心,只是这个道理,立夏你一定要记住,一旦女人只能依靠一份虚无缥缈的喜爱来安身立命,她心底是一定不会踏实的,现实俗世的重量,或者会让这份喜爱变质……而任何一点可能一旦发生,对女人来说,她就已经一无所有,男人却还会有整个世界……与其走到那一步,再来相看两无言,倒不如心狠一些,给未来留一些怀想的余地。”
立夏怔住了。
不由在心底咀嚼起了七娘子的话,越咀嚼,越有滋味。
七娘子也望着立夏微微地笑。
心湖越发静若死水,不起波澜。
失恋一次有什么大不了?日子还不是一样要过,就算有伤心如涨潮,这潮水也终久是会退的。
142锦绣
许凤佳第二天就启程出发,离开了苏州。
据说是一早和大太太告了别,就带上廖响马并两百兵丁,一路急行军出了城门,赶了个大早。
“也好,越是突然,那些个心里有想法的人家,就越仓促。”大老爷就和大太太闲谈。“路上真要出事,以凤佳的才具,是必定能应付下来的。”
大太太却是一脸的不乐意,“谁和你说这个了……”
竟是难得地对大老爷露出了不耐烦。
大老爷连声苦笑,“小孩子事业为重,这种事他在不在苏州又有什么关系?也正好,不然两家说亲,他也不好在垂阳斋住下去了。”虽说句句在理,但大太太还是端了一天臭脸,恰好五娘子、七娘子同时感了风寒,正院更是忙得厉害,她索性也躺到床上称了病。
好几天才收拾心情去看望两个女儿。
先去了月来馆,没坐半个时辰就又出来了——和五娘子母女两个单独说话,总是很容易不欢而散。
这才进了玉雨轩,慰问七娘子的病情。
七娘子不过是淋了雨,有些微微的发烧,吃了几服药,烧是已经退了,人倒是还有些懒懒的,见大太太进来,作势要起身相迎,大太太忙上前几步按下了她的肩膀。
“傻孩子,和娘还客气什么。”
两母女就母慈女孝地客气了几句。
大太太慢慢的就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手指甲发呆。
七娘子看在眼里,如何不知道这是有话要说?
“立夏,去给娘换杯新茶。”她随口打发了屋里的立夏。
立冬也识趣地跟在立夏身后,出了屋子。
大太太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靠到了七娘子身边。
“你二叔的回信已经到了。”一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七娘子还以为她要吐婚事的苦水,不想大太太却提起了这茬,倒是精神一振。
“我在信里不过是问了问这个欧阳小姐的人品,说是在苏州听到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二叔倒是反应很大,给我写信,说是这门婚事有些不谨慎了,只是现在骑虎难下……”大太太倒是很有几分好奇,说起来,兴致盎然,“也不晓得这欧阳小姐到底是哪里不对,这一打听出来,居然就让你二叔后悔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也很期待,只好安慰大太太,“嫁过门就是您的侄媳妇了,有什么不对,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
大太太若有所思,“你二叔还说,要把香姨娘送回西北服侍你二婶,自己再抬举一个姨娘管家,只可惜京城没有合适的人选,想问我讨要一个管事丫头过去,一过门就抬举了姨娘位份管家呢。”
“这二叔也实在……”七娘子不禁失笑。“该说是知情识趣好呢,还是矫枉过正好。”
三兄弟要离开苏州去西北赴考,不管考上考不上,短期是不会再回江南的。
二老爷这时候要大房送一个管事丫头过去,用心不问可知。说起来。也的确是态度良好,相当的配合了,还免去了大房的一番思量。
大太太就和七娘子商量,“你看把谁给你二叔好?要不是立冬已经说定了亲事……”
七娘子心头一跳。
“立冬生得不大好看,实在是上不了台盘。”她漫不经心地否定了大太太的意思,反而顾左右而言他,“这事娘还是要问过父亲的意思,说不定父亲手里有更好的人选,也未可知……”
大老爷年中总要收下十多个美少女,大部分都不会收用,而是转送出去,这种权贵人家互赠姬妾的行为,在大秦相当普遍,他手里是肯定有一些才貌俱佳的年轻少女的。
大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也是,真从丫鬟里提拔了谁送过去,倒是做得有点不好看了。”
就又和七娘子说起了春闱的事,“今年恩科春闱之后,几年内怕是很难再开恩科了,我倒是有些后悔,去年应该把九哥打发回老家试试身手的。”
两边才说了几句琐事,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气,许家两个字方出口,屋外就传来了一阵喧嚣。
“太太!”梁妈妈面色沉肃,难得地带上了少许慌张,疾步进了屋子。“请快回正院换衣裳,闽越王妃亲自登门拜访了,帖子刚送到门口,据说人是已经在半路上了!”
大太太惊得一下站起身来。
面上神色数变,自言自语,“这……王妃是什么时候到的苏州,又怎么忽然要亲自登门!”
七娘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半天才望着大太太抿嘴笑,“娘就放心吧,此事必定是喜事,还是您悬心已久的大喜事!”
大太太将信将疑,又沉思了片刻,就被梁妈妈拉出了堂屋。
七娘子脸色这才一变,慢慢地沉下眼思忖了半晌,才自失地摇了摇头,笑着抬起脸。
立夏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奴婢已经打发了中元和乞巧去探消息,正院那里一有消息出来,咱们就能知道。”
七娘子不置可否,微微一点头。
就盯着被褥笑,“其实探不探消息也没什么要紧,闽越王妃上门……肯定是为许家说亲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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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到了下午,阖府上下都晓得闽越王妃上门,是受了许家的请托,上门提亲做大媒的。
“真是好大的脸面!怪道耽搁了这样久,原来是请的大媒还在路上,昨日正好和凤佳打了个前后脚,活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大太太已是容光焕发,“王妃是来苏州游览春景,想着小住一段日子,不想许家就把人情托到了这个大贵人头上。我们家哪里承受得起这样的脸面?实实在在是受宠若惊,我说本来还想把小五再留几年,这样看,倒是舍不得也得舍得了……”
来请安的几个儿女,都听得一脸微笑——五娘子却是还没痊愈,又要回避,就免了她的请安。
六娘子一边笑一边看七娘子。
见七娘子也是一脸情真意切,与有荣焉的笑容,她的笑就微微地停滞了片刻。
才又武装起了一脸的欣悦。
“这可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好事呢,五姐真是好福气!”这羡慕,的的确确也是发自真心。
大太太人逢喜事,看谁都顺眼,听六娘子这么一说,恨不得立刻把她引为知己,“可不是这个意思?虽说小五福分浅,没能……但这王妃当大媒的脸面,就算是放到京里,又有几户人家能比?”
看来这位饱经世事的主母,已经为五娘子谋划了婚后的生活。
许家现在正当富贵,前后几任主母也都是名门嫡女,就是庶子娶进门的,也都是上等人家的嫡出女儿。
五娘子嫁过去,头几年是肯定要受些白眼的,就算有许夫人护着,在太夫人和几个妯娌跟前,也没法把腰杆完全挺直。
可有了王妃上门说媒,可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五娘子过门后,从面子到里子,都是金光闪闪成色十足,日子当然就更好过了。
说得过分些,大太太就算是对二娘子,怕都没有对五娘子这样用心。
在场的人也都听懂了大太太的潜台词,都跟着笑,“太太就放心吧,以咱们家的身份,五姐在许家本来就受不了多少气的!”
大太太一脸的笑,“真是不来不来,一来都赶着来,这下好了,今年是有得忙了!”
看了两个女儿一眼,就没有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题,问她们,“台妈妈教得好不好?对你们严苛不严苛?京里来的妈妈,规矩大些,有什么委屈,就自己忍耐忍耐,啊?”
敏哥就望了七娘子一眼,又不期然和九哥对上了眼神。
两人都是一怔。
敏哥就微微笑,润了润嗓子,“其实近日来,也是向伯母辞行的。”
大太太不免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进了四月再出门?”
敏哥清了清嗓子,扫了达哥一眼。
达哥就笑着向大太太解释,“大哥觉得,在苏州有些太舒服了,我们的同学又多,三天两头约出去会文,说是会文,其实就是吃酒,很耽误读书。二来呢,弘哥的性子您也知道,本来就野……”
大太太正在兴头上,听说几个侄子要提早启程,还真有些不舍,“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了!”
虽然之前几个侄子口口声声,没考上还是要回苏州读书。但现在大房要抬举个姨娘安插到二房去,很多事自然就有了改变,这也都是彼此心照的事。
敏哥三兄弟忙又跟大太太客气,连说一定会常常给苏州写信。
大太太又哪里是真的在意这个?又客气了几句,也就罢了,“好,好,你们究竟大了,我也不好婆婆妈妈,反而拘束了你们的脚步。”
又问,“可要把南音带着一起上路?”
众人不约而同,都目注敏哥。
说起来,第二代里,也就是敏哥有了通房,几个弟弟,连婚事都还没说。
敏哥沉思片刻,歉然一笑,“去西北的路实在不好走,这一科要是能考上举人,明年还要到京城,若是考不上,也要到京城探望父亲,倒是想请伯母受累,安排人手把她送到京城去呢。”
这样的小事,大太太当然是顺口就答应了下来。
却也是意味深长地冲着敏哥笑了一笑。
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沉。
南音去了京城,敏哥在京城,就多了一双眼睛。
难怪这样看重这个通房小丫鬟,原来是喜欢她识得几个大字……
就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九哥也是目光连闪,想了半日才笑着扯开话题,“五姐羞得又称病不见人了,这个习惯倒不好,一会我要去月来馆臊臊她!”
顿时惹得大太太一阵畅笑,“她脸皮嫩着呢,你们也别太过分了!闹得这孩子不敢出来见人,反而不大方了,过几天还要跟我一道去闽越王行宫,谢过王妃的殊恩呢!”
又嘱咐六娘子和七娘子,“你们也一样要跟着到行宫做客的,都留神打扮起来,不要丢了杨家的脸。”
六娘子、七娘子忙起身低头应了是。
一家人正在说闲话,大老爷进了屋。
虽说他养气功夫好,喜怒不形于色,但也不禁有些喜色外露。
以闽越王恩宠之深,肯为杨家、许家做媒,里头的政治意义,要比杨家所得的一点脸面更深远得多,只是不管怎么解读,对杨家都是有益无害。
“都在呢?”他在大太太身边落座,笑着拍了拍大太太的手,“是看太太心情好,都过来锦上添花的吧?”
众人顿时都笑做了一团,大太太也嗔了大老爷一眼。
却不禁笑开了花。
又问大老爷,“今儿个倒是没有多少事忙,这样早就进了内院?”
“昨天春闱放榜,今天消息应该到苏州了,”大老爷看来也很写意,竟难得地交代起了自己的行程,“除了等这一张单子,也就没有什么别的事了。盐铁司的事告一段落,春耕有地方官去忙,我们只忙着把银两盘点入库,平准账目罢了。”
和几个月前的惊风密雨相比,现在的杨家,无疑沐浴在一片和煦的春意之中。
敏哥也露出了放心的神色,“伯父公事顺利,就是一家老小的福气了。”
这孩子实在是会说话。
大老爷扫了敏哥一眼,微微一笑,看得出,对这孩子,是多了些喜爱。
倒是弘哥性子直,也不顾奉承大老爷,反而问,“伯父,这一科的金榜要是到了,能给我们也看看?也不晓得这一个恩科,能录多少进士。”
朝廷这几年频频加开恩科,人才储备就少,有时候往往还取不足三百名,弘哥的好奇,是很有道理的。
大老爷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苛待几个侄子,随意答应了下来,就叫六娘子,“听说你跟着台妈妈学礼仪,进步了不少?”
六娘子顿时一脸的战战兢兢,“台妈妈说女儿笨手笨脚的……倒没有夸过女儿。”
七娘子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大老爷就是找个话头要考察她的礼仪而已,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倒是被六娘子当真了来辩解。
大老爷眼底也有了微微的笑意。
六娘子真是天生就的这一股可爱娇憨,太可人疼了。
正要说话时,立冬通报,童妈妈进了里屋。
她呈了一封鼓鼓囊囊的信给大老爷,“您嘱咐金榜一到就给您送来……”
大太太笑着赏了童妈妈的座。“难得进正院来,叫立冬倒碗茶来喝。”
大老爷接过信封,拆开了取出一卷油纸,随意瞥了一眼,就递给七娘子,“字小得很,你念给爹听听?”
七娘子兴致盎然,接过信纸清了清嗓子。
“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沈墨,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
众人顿时嗡嗡地议论起来,“这是山阴县的第几个状元了?”
“果然是文墨风流之地!”
“江南一带实在是钟灵毓秀!”
大老爷捻须微笑:他是江南总督,自然乐见江南文风大盛,自己也与有荣焉。
“山西省太原府寿阳县梁一超,一甲次名,赐进士及第。”七娘子也抿唇一笑,又往下念。
她的声音忽然一滞。
顿了顿,才轻声往下念,“江苏省苏州府震泽县封锦,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
143探花
春天像是在一转眼间就席卷了整个苏州城。
最后一缕冬风依然不知不觉地远去,自海边吹来了和暖的南风,吹得苏州城的少女们春衫日薄,百芳园外的河道里,也有了船娘卖藕卖鱼的招呼声。
百芳园内,寒冬却似乎相当顽固,即使已经进了春四月,还有丝丝缕缕的余韵,环绕在树梢。
七娘子步出玉雨轩,望着晴明的天色,无声无息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又摆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徐徐往正院方向行走过去。
半路上恰好遇到了五娘子。
也是才从月来馆出来,往正院请安去的。
“五姐。”七娘子含笑招呼。
五娘子却是面色僵冷,半天才点了点头。
两姐妹虽然并肩往正院去,却是谁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虽然七娘子极力作出自然的样子,但难就难在五娘子根本一点都不配合。
这明媚的少女似乎在一夜间愤世嫉俗了起来,不论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只是对七娘子,尤其没有话说。
七娘子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结。
只是事已至此,五娘子对她的看法,早已经不再重要了。
两人并肩进了正院堂屋,还没掀帘子,就听到了大太太的笑声。
和五娘子比,大太太这一个多月,却称得上是逞心如意。
许家请动闽越王来当大媒的事,已是她生平的得意事之一,毕竟当年二娘子的婚事,也不过是由秦帝师做媒,说起来,五娘子的脸面还要更高一筹。
虽然五娘子木木讷讷,不见欢容,但无论大太太还是台妈妈,都极满意五娘子的不动声色,直呼这才是大家气象。
七娘子冷眼旁观,只觉得亲生母女当到了大太太与五娘子这份上,也实在是太难得了。
只是许凤佳前脚才走,后脚闽越王就上门提亲,对象正是五娘子,多少也让她犯起了疑心。
更是十分庆幸:好在当时心中尚有一线清明,能够坚持回绝此人,否则今日,尴尬的人就要换作是她了……虽说没有十分准,但从闽越王上门的时间来看,或许许夫人与自己的独生儿子,也并不是一条心。
“都来了!”见到两个女儿联袂而至,大太太忙笑着招呼。
又啧啧连声,称赞七娘子,“这小七是开了窍了?打扮得一天比一天清雅,这才是豆蔻少女该有的样子呢!”
梁妈妈、王妈妈顿时连珠炮似的应和,“可不是?这一下就有了少女的样子了!”
七娘子咽下一个苦笑,谢过大太太的夸奖,“我晓得娘是偏疼小七,不愿看着小七被六姐比下去。”
又引得大太太去夸早到一步的六娘子,“您看,小六新做的这条裙子,花色也好,剪裁也新,这一长串的五福流苏,又喜庆又俏皮,真是亏你怎么想的出来!”
六娘子面上一红,又羞又喜的样子,极是惹人怜爱,“娘只会笑话我和七妹。”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瞥了七娘子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轻蔑。
“怕是知道了选秀的消息,七妹才知道打扮。”她捂嘴轻笑,“否则就算是求着她,她都不肯打扮出来给我们看呢!”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窒。
朝廷要在江南选秀,充实后宫的消息,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诏令已经下发,采选太监都上路了,杨家的女儿们,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六娘子若无其事,吃完了睡睡完了吃,是一点都没有多添心事。
五娘子却是乍听消息,就做恍然大悟状,盯了七娘子几眼,看得她心中很不舒服。
自打封锦中榜的消息传了出来,五娘子就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对七娘子是防范中带着敌意,好似七娘子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和她作对。
大太太不禁皱起眉头,冷冷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年纪越大越不懂事了?”她抬高了声调,“吃完饭,自己回去静坐半个时辰。”
六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若有所思地偏首沉吟起来。
七娘子倒有几分无奈。
大太太往常那么宠爱五娘子,别说只不过是几句酸话,就算当年剪了二太太送来的衣服,都没有罚她。
眼下却是才口出不逊,就令五娘子静室打坐,自我反省。
就好像选秀的事十有**,是能把七娘子选上,进宫当那个劳什子太子嫔似的。
采选太监还没到苏州,就派了梁妈妈、药妈妈见天地往小香雪、玉雨轩跑,教几个姑娘搭配衣服首饰,打点妆容……连着台妈妈都放松了对五娘子的教育,一心一意地抓起了六娘子、七娘子的宫礼。
老人家一辈子在宫中打转,练就了一双利眼,从前五娘子没定亲的时候,对五娘子最是严格,余下两个女儿家,则往往是轻轻放过。如今五娘子定亲了,她就抓起了七娘子的规矩,对六娘子还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谁都不是傻瓜。
七娘子这一走神,就错过了大太太的问话。
待得大太太问了第二遍,才猛地回过神来。
“是,前儿药妈妈已经把宝庆银的首饰送过来了。”她轻声细语。“娘说的云缕楼阁人物金簪就在里头。”
六娘子也笑,“娘给我的葡萄钗也打好了。”
大太太看着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眼底只有满意,“好,好,我就说这楼阁人物呢,沉了些,小六的气质压不住,葡萄瓜果的金钗又太俏皮,小七戴着倒是格格不入的,这样两人各得其所,才叫好呢。”
五娘子一嘟嘴,转开头没有说话。
大太太也不理她,只是兀自安顿六娘子并七娘子,“等明儿早上,小七穿武宁丝的小袄,配一条海棠红的裙子,就插这楼阁人物的金钗,别的装饰一概不要,再一对明珠耳坠就够了,小六呢,就穿象眼块络扣的那件玉色迎春短袄,束上鸭蛋青的汗巾……”
大太太从前是再没有这样关心过女儿们的装扮的。
又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半日,把两个女儿的衣饰都安顿好了,才笑,“一早就起身过正院来吃早饭,吃完了早饭,我们就直接上船去别宫,给闽越王妃请安!”
七娘子不禁和六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都晓得这一次的所谓请安,肯定不止是请安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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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太太请过安,几个女孩子又进了朱赢台,跟着台妈妈学规矩。
五娘子一开始还想装病逃学,不想如今敏哥三兄弟上路往西北去了,许凤佳又回了京城,大太太腾出手来,就把她盯得很紧,虽委屈,却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妹妹们上礼仪课。
只是课上她却不再是重点,反而是七娘子,一举一动,都受到台妈妈重点关注。
这是个极老成的妇人,一张脸如死水,从没有一点波动,是喜是怒,连七娘子都揣测不出来。
淡褐色的眼珠子,好像鱼眼睛一样透了一股说不出的死气,叫人望而生畏,三个女孩子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点浪头都兴不出来。
就在她的盯视下,来来回回地走动、起坐、饮食……
好在七娘子素来行动就轻巧谨慎,台妈妈虽然精益求精,但也很难挑得出毛病。
倒是六娘子散漫得多,虽说只是次席,但却被台妈妈折腾得不轻。
一下课就又被这老妇人拎着,让她加班加点端正坐姿……
三个小姑娘鱼贯出了朱赢台,都好似脱了一层皮。
却是各有各的疲累法。
五娘子的疲,是疲得心浮气躁,好似有一股火发不出来。
七娘子的疲,是疲惫得说不出话来,透着怯弱与沉思。
唯有六娘子,是一脸的劳累,却没有一点心事。
见了来接人的大雪,这丫头就匆匆地溜进了长廊,唯恐多呆一刻,又被台妈妈抓住了不是。
七娘子只好又和五娘子并肩回玉雨轩。
五娘子一路摘花扯柳,也不知有多少新生的花草,毁在这双纤纤玉手之下。
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好像有谁欠她银子不还似的,把所有的气,都发泄在手心的花草上。
七娘子倒看得有些不忍心,想要劝五娘子几句,又废然而止。
恐怕现在五娘子最恨、最讨厌、最不想搭理的就是自己吧?
一时,五娘子就是一声痛呼。
原来是被树刺给刮伤了手。
七娘子吓了一跳,见五娘子只是瞪着手指上的伤口,忙就掏出了自己的手绢,要擦掉玉指上的血珠。
“五姐怎么这样不小心?”她温言责怪。
五娘子的反应却很激烈。
她挣扎着抽出了手。
无意间,手指擦过七娘子脸颊,倒像是打了她一个耳刮子。
两个人都怔住了。
七娘子捂住脸望着五娘子,倒也不好生气。
五娘子脸色阴晴数变,半天才扭过头去,死命哼了一声。“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话里终究是带了几分心虚,几分歉疚。
七娘子微微发噱,“是,是,你无心之失。”
两个人不禁相视一笑。
这一瞬间,又好像回到了从前。
下一秒,五娘子就又仰起头,维持住了高傲的神态。
再走了一会,又忍不住开口。
“杨棋,说老实话,你该不会是早就盯上了太子嫔的位置吧?”
七娘子顿了顿,瞥了五娘子一眼。
她也不由得为这张脸上所显示出的痛苦与茫然所打动,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五娘子的心情,她怎么不能理解?
想来,是多少个无眠之夜中,再三断定,封锦再有音信的可能,只怕已十分渺茫,这才痛下决心,答应了许家的婚事。
不想命运弄人,这边亲事才定,那边就有了封锦中榜的消息。
虽然明知两人之间绝无可能,但心里的痛苦与愤懑,想来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这股气,除非发泄在自己身上,否则还能发泄在谁身上呢?
话虽如此,七娘子却也没有兴致做五娘子的受气包。
“五姐,你觉得我是不是这样的人呢?”她似笑非笑。“若你觉得我是——又怎么敢用这样的态度,和我说话?”
五娘子一下就被噎得喘不上气来,瞪着七娘子,半晌都没有说话。
却不知怎地,两人再度并肩前行的时候,气氛反而松弛了下来。
月来馆已经在望时,五娘子才又再开口。
“你连表哥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得上太子嫔这样的位置。”她的声音很轻,“只是眼下势成骑虎……你,该怎么下台?”
纵使这些天来,两人关系冷淡,但话中的关心,却还是实实在在的。
七娘子心头一暖,不禁微笑。
“五姐,你始终涉世未深。”她轻声细语,“很多时候,机会……也都是等出来的。”
五娘子转过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
“可纵使你如愿以偿,不当这个太子嫔了,这事,就能这么完了吗?”
她支起手,若有所指地比划了出了一个六字。
七娘子顿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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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曙光才泛,立夏并上元就把七娘子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热水是早烧就了,洗过澡扑了花露,换了大太太指明的套装,七娘子就被安顿在玻璃镜台前,由着乞巧给她梳头上妆,仔仔细细地描眉画鬓、点唇簪花……
才到了往常起身的时点,梁妈妈就进了屋门口。
“七娘子穿戴好了没有?”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进来了。“太太已经起身梳洗过了,就等着七娘子过去用早点呢。”
一见七娘子,顿时眼前一亮,笑眯眯地夸奖,“可不是就打扮出来了?真是娉娉婷婷,像刚出水面的花骨朵儿一样清雅……”
就亲自领了七娘子,往正院走过去。
天色才亮,百芳园里却早已经是人来人往,难得地热闹,五娘子也是盛装打扮,被李妈妈领着出了月来馆,两人相视一笑,都有几分无奈。
到正院吃过早饭,又补了妆,连大老爷都亲身来探望了一番,大太太一叠声催着三个女儿上了暖轿,出了万花流落边上的小码头,早有几艘家船等在当地,众人便鱼贯上船,自苏州城大大小小密若蛛网的水道,往闽越王的行宫去了。
总督府自然是在城中一角,也往往距离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不远,越王行宫却在城外,这座行宫兴建不久,才落成不到半年,乃是当年皇上因闽越王宿卫乾清宫有功,特地赏赐下来的。据七娘子所知,自从行宫落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入住:非但闽越王妃,就连这位太平王爷本人,也借口想念苏州的风月,来到了苏州城内。
正好赶在选秀的时点儿往苏州来——这里头的涵义,就相当的耐人寻味了。
要知道采选太监的目的地,也正是江南三省真正意义上的行政中心苏州城……
众人起身都早,船行又有些颠簸,昏昏沉沉地葳蕤了小半个时辰,梁妈妈进来回禀:行宫已在前方。
大太太忙起身收束鬓角,又把六娘子、七娘子拉到眼前仔细相看了一番,众人脚底果然就传来了轻微的震荡:船靠岸了。
大太太才武装起了一个得体的笑,船外就传来了太监的公鸭嗓。
“封探花,您请这边回避……”
144顺心
众人的脚步都不由为之一沉。
七娘子迅速地扫了大太太一眼,才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已是刷白了脸色,死死地咬住唇,也不顾点朱双唇上的胭脂已有些模糊,力道之大,甚而咬出了血珠。
六娘子美目异彩连闪,不等五娘子说话,就笑着请大太太,“母亲,外头的公公正等着呢……”
大太太猛地回过神来。
却是瞥了七娘子一眼,才整顿衣装,扶住五娘子,让六娘子、七娘子随侍在后,款款地出了船舱。
船舱外已是围上了青幄油布,几个服饰雅洁的小太监前导迎上了大太太一行人,又引了两架车过来,扶着大太太并五娘子、六娘子并七娘子俩俩上车,便由小太监拉车缓缓前行。
车帘深垂,六娘子、七娘子也都不敢放肆张望,一路相对无言,只觉得车行了老长一段时间,才缓缓止步,又有人请大太太下轿,车外也传来了妇人的轻笑声。“杨太太,许久没见了,那年到苏州吃喜酒……”
又是大太太的笑声,“焦女史!也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六娘子与七娘子忙顺序下车,给焦女史行礼。
这是闽越王妃身边的得力助手,曾亲自到苏州吃过李家大郎的喜酒,和大太太并几个小娘子都有一面之缘,现在见了,倒还能依次叫上名字,“这是五娘子吧?记得是叫善礼?啧啧,真是一看就是个世子妇的材料!”
五娘子端出甜笑,“谢过女史夸奖。”却是谁都能看出她唇上的一处新伤。
大太太顺着焦女史的眼神看去,眉头才一皱,焦女史就是一笑,不等大太太说话,便拉起六娘子的手仔细端详,“嗳哟哟,这是——”
“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大太太忙不迭介绍,“这是我们家六娘子善莹,小名一个琉字。”
焦女史死死地打量了六娘子几眼,才笑着冲七娘子点了点头,“七娘子也长成大姑娘了!”
就回身带着大太太一行人往偏殿行去,一边解释,“王妃现在正和张公公一道同封探花说话,封探花是忙人,我们无事可做,倒不好让他久候,委屈杨太太在偏殿稍坐一会儿!”
大太太就抽高了声音客气,“哪里哪里,只看王妃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相见罢。”
虽说这话是得体的,但声调里,到底还是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
顿了顿,果然又小心翼翼地探问,“这个封探花,不会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震泽县的那个封锦吧?”
焦女史却不疑有他,请大太太先进了偏殿门,才笑着答,“可不就是他了?——是跟着张太监一道南下的,身上领了东宫的差事,我们王妃久闻他‘银花案首’的名头,听说这样的人物到了苏州,哪有不请来相见的道理?”
银花案首一事,正中大太太的心病,她一边落座,一边露出了沉思之色,焦女史也就多看了大太太几眼,才笑着问六娘子,“今年多大了?”
六娘子微微绯红了脸,却仍是大方,“回女史,臣女今年十五岁。”
被台妈妈折腾了这一个多月,在礼仪上,六娘子果然进步了不少。
焦女史啧啧连声,就向大太太夸奖,“要不是我们小王爷已经定了亲,这样漂亮的小姑娘,王妃是肯定想聘进来做个世子妃的!最难得这一段天然的娇憨态度,叫人怎么都看不够!”
大太太就按捺下了满腔的心事,陪着焦女史说闲话。
焦女史也真是喜欢六娘子,拉着她的手细细地问了许多话,才腾出空来问七娘子,“七娘子今年多大了?”
七娘子虽然有心表示得轻浮一些,但当着大太太的面,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好微笑着答,“过了年刚十四岁。”
“怪道看着还是小了些……”焦女士才自沉吟,就有两个宫娥进来请大太太,“请杨太太移步正殿,王妃正扫榻相候……”
众人忙又正步向正殿行去。
几个小姑娘这才腾出空来细细地打量王府行宫。
虽然不过是闽越王的别宫,但到底是亲王居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之处,自然是不必提的。
几个小娘子虽然惯见富贵,但皇家的富贵,也还是第一次得见。
六娘子就看得很留神,一边看,一边就露出了沉思。
进了正殿,几个人眼皮都不敢上撩,在大太太的带领下,纷纷拜倒在地,口称,“见过王妃,王妃万福万寿。”
头顶就传来了王妃的轻笑声,“杨太太!怎么敢当……”
又传来了脚步声和大太太的谦让,听起来,像是大太太还没有拜倒在地,就被王妃亲自扶了起来。
七娘子就觉得有权有势,真是好。
贵为王妃,都不敢受大太太的礼……满江南,也就只有杨家有这样的体面了吧?
大太太果然也相当受用,“王妃实在是太多礼了!”
也就半推半就地在王妃下手落座,指着几个女儿介绍,“这就是小五善礼,能得您的照拂做媒,特地上门来谢恩的!”
“这是小六善莹、小七善衡……”
几个女儿结结实实地给王妃行过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才各自起身,在王妃身前由她观看。
自然也就瞧见了闽越王妃的容颜。
这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看年纪应是和大太太相当,唇边微微含笑,虽打扮富丽,但却自有一股贵气镇场,看着并不显得俗气,一举一动,也都相当娴雅,就容貌来说,倒不算上乘,想来年轻时候,长相也不过中规中矩。
闽越王妃也和焦女史一样,格外赏识六娘子,见过了五娘子、七娘子,就冲六娘子招手,“小姑娘,到我跟前来,给我细看看……啧啧,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杨太太,您好福气,三个女儿,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六娘子的容貌,的确是七娘子生平仅见的好,只是平时见惯了,倒没有多少惊艳之感,六娘子又很少出门……不想今日倒是大出风头,连两个姐妹,都俨然被比了下去。
大太太客气了几句,闽越王妃才让六娘子挨着自己坐了,和大太太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这次过苏州,其实就是想试试行宫的好坏,您也知道,来年南洋水师,是要从苏州落水的,我们王爷这么爱凑热闹,怎么舍得错过这个天大的盛事?偏又怕行宫空置太久,一时住起来倒不舒坦……”
大太太留神应对,句句都回得谨慎,五娘子、七娘子都一路沉默,七娘子是谨慎,五娘子却是神游,反倒是六娘子,有时候插上一两句嘴,娇憨可爱,惹得闽越王妃止不住的笑,又怕五娘子、七娘子寂寞,派人端了鲜果上来,款待几个小娘子。
“听说采选太监张内侍……”绕来绕去,大太太到底还是问出了此行的正题。
闽越王妃会意一笑,“张太监先还领了封探花进来见我——说来,今日真是好眼福,先见了封探花这样的人间绝色,又见了善莹这样的美人儿——他们下江南是有事做的,要比我们闲人忙的多,不过,肯定也要和你们地头蛇见见面打打关系,杨太太放心,我猜啊,张太监一会是一定要进来请安的。”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个闽越王妃,倒是通透。
以东宫和杨家的关系,张太监下江南采选,怎么可能不到杨家拜码头?当然杨家也显示出了相应的尊重,不等张太监上门,就把几个女儿打发过来请安,如此有来有往,互相给了面子,关系才能处得和睦。
闽越王妃眼睛一亮,看了看六娘子,又望了望七娘子,就笑,“没想到善衡这一笑,倒是把善莹比下去了!”
就把七娘子叫到身边,也细看了几眼,对大太太夸奖,“这一对姐妹,一个娇憨一个沉静,真是相得映彰!不过……在宫里见惯了规行矩步的美人,我倒觉得,还是善莹的娇憨,更惹我疼爱!”
也是,宫中规矩大,七娘子的沉静就不稀奇了,多的是比她更美、更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可如六娘子这样天然生成一段风流的美人儿,是放在哪里,都稀罕难得的。
大太太看着六娘子的眼神倒是有了几分不同,“王妃谬赞了,小六哪有您说得这样难得……”
闽越王妃却很认真,“我是说真的!”她看了看几个女儿家,“虽说这三个姑娘都是拿的出手的,可要是按上头贵人的性子……”
话才说到一半,焦女史就笑吟吟地进了屋。
“启禀娘娘,张太监在殿外求见。”
王妃面色一肃,忙叫了声快请,才低声对大太太介绍,“张太监虽然声名不显,但和连太监是极亲近的,两人是一道提扫帚长大的伴当……张太监,你可算是来了,你看看,杨太太这都等了半天了!”
张太监就笑嘻嘻地进了正殿,向王妃、大太太行礼,“小的行事不端,向娘娘、太太请罪了!”
他是采选太监,大太太哪里敢受他的礼,众人自然又客气了一番,张太监才在大太太对面坐了,沉吟着看向了五娘子。
“听说五娘子才和平国公府的世子爷订了亲?好好好,真是一段好姻缘,说句托大的话,世子爷还是咱家看着长大的,是一点点地看着世子爷从——呵,从混世魔王,长成了满京城都找不到第二个的人才呢!”这是个相貌清癯的老太监,看着足足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举止安详谈吐文雅,叫人见了就心生喜欢,大太太却对他很客气,一叠声叫五娘子谢过张太监的夸奖。
张太监这才一扫闽越王妃身边的两个小姑娘。
七娘子就觉得两道冷泉一样的视线,从她的百汇穴扫到了涌泉穴,这视线里冰冷的审视和掂量,看得她好一阵不舒服,巴不得把头埋到胸前,隐藏住自己的局促。
能在宫中混出名堂的人物,果然非同凡响。
张太监又堆起了一脸的笑,“两位小娘子真是花容月貌,看着,都叫人喜爱得很。”
却是置六娘子于不顾,和和气气地问七娘子,“今年十四了?平时在家,日子过得顺心不顺心?”
哪有这么问话的!
就是张太监问七娘子小日子准不准,七娘子都不会有眼下这么不自在了。
问她日子过得顺心不顺心,那就是怀疑大太太虐待她了?
怎么说都是嫡女,虽说是打着折扣的,但大太太如果不宠爱她,又怎么会给她这样的名分?
“回您的话,顺心。”她略带疑惑地闪了张太监一眼,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用看大太太,她都晓得大太太脸上的神色不会太好看——连闽越王妃都向张太监投去了讶异一瞥,大太太又岂能例外?
张太监就捻着颔下帽带,冲七娘子眯着眼笑了笑,“顺心——顺心,就好!”
又问六娘子,“今年几岁了?”
“回您的话,今年十五。”六娘子却是略怔了怔,才笑着回了张太监。
张太监又扫了几个孩子一眼,点了点头,就和大太太商量,“两个孩子都是好的,咱家看着,就先都记在心底,等采选开场了,来衙门里喝喝茶,把两个人都报上去——这选谁,还是得看东宫的意思,太太看着怎么样?”
大太太怔了怔。
还以为今日上门,张太监会代太子挑一个出来。
不过,皇家的规制也都是有数的,历年来太子嫔最多也不过两个,这两个太子嫔待得太子继位后,被封为贵妃的也很常见,有时候,贵妃前头甚至能带个皇字……这么重大的事,或许张太监一时半会,也很难下决定。
老爷想得不错,小六性情娇憨容貌过人,小七和顺柔婉,态度从容……不管是谁能进宫服侍东宫,对杨家都只有好没有坏。
大太太回过神来,从善如流,“您是办事的人,我们有了这样的殊荣……已是战战兢兢,哪里敢多说一句话,您就只管做主……”
又和闽越王妃、张太监客气了几句,才起身带了几个女儿鱼贯出门。
张太监亲自把大太太送出门外到了车前,看着大太太上了车,又走到六娘子、七娘子跟前,拍了拍七娘子的胳膊。
“七姑娘看着身子有些怯弱,这段时间,还要善自保养,别闹出病来,那就麻烦了。”
七娘子神色一闪,福身谢过张太监的好意,“小七一定照办。”
这才和六娘子一道上了车。
六娘子一路支颐沉吟,等出了王府,大太太都在前头下车上船了,才轻声和七娘子嬉笑。
“我说你呀,什么话都闷在心底不说……你倒是早告诉我,我要来当这个陪客呀!害我白担心了好一阵,还以为是李太太嫌我出身低微——不行,回头可要罚你给我写几幅字!”
七娘子一下就噎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
145 脸面
回了百芳园,大太太就露出了倦色,几个女儿都很识趣,纷纷各自回房,不敢耽搁大太太休息。
五娘子没有等两个妹妹,一出正院就疾步进了长廊。
六娘子出了正院,也就收起了没心没肺的欢容,和七娘子打了声招呼,便径自穿过聚八仙,回了小香雪。
七娘子却是心潮起伏,反而没有往玉雨轩走,而是进了百芳园西侧,拐进了百雨金。
正是春季,百雨金里摆了几十盆早开的牡丹,倒是千姿百妍,可惜七娘子全无心欣赏,她在亭子里发了一会呆,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筒。
这纸筒是刚才张太监拍打她胳膊的时候,从张太监手里滚到七娘子手中的。
七娘子又想起了焦女史的话,“随张太监南下——身上领了东宫的差事……”
还有闽越王妃的那一句,“和连太监是自小提扫帚长大的好兄弟……”
自己毕竟常年在后院打转,江南的风物还好,京里的人事,就相当陌生了。这个连太监到底是何方神圣,七娘子是一点谱都没有。
想起许凤佳提及封锦的那寥寥几句话,没有按惯例进翰林院,反而是才中榜就下江南的封锦,在她心中是越来越有些神秘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才慢慢地展开了这个细致厚密的小纸筒。
一行行俊秀细密的字迹,顿时映入了七娘子的眼帘。
七娘子只看了几行,就肯定这的确是封锦的字迹,虽然她未曾读过这少年的一篇文章,但字如其人,这一篇字,秀丽中透了险峻,笔笔着急,的确暗合封锦的为人。
这张纸并不阔大,封锦的信也很简洁,七娘子不过扫了一眼就已经看完,她又逐字读了几遍,才袖了纸条,起身回了玉雨轩。
已是过了午饭的时点,整个百芳园都沉浸在午后的睡意中,七娘子路过及第居门口时,就看着连鱼那小丫头在门槛上坐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九哥还在山塘书院,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
七娘子第一次对九哥有了少许埋怨——本事虽不小,却只晓得在内宅安排耳目,外宅的朝廷事务,却是一点都不知道……大老爷早在去年就对封锦的去向有了大致的猜测,九哥却好像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表亲似的,连人家下了江南,都一点动静没有。
以后在官场上,叫人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给他?
玉雨轩也是一派安静,七娘子自园子西翼一路走进玉雨轩,只听着月来馆里传来了几声猫叫,还有谁说话的声音,浣纱坞、小库房……都是安安静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立夏正在堂屋打盹,一并上元在东次间里做针线,两个丫鬟倒是都没有午睡。
见到七娘子回来,都迎上来招呼,“可算是回来了。”
“吃过午饭了没有?我们还想去正院问一问,要不要给您预备午饭……”
七娘子捺下满腔的心思,对上元笑了笑,“午饭是在船上吃的,侍候着母亲,也没有吃好,你去大厨房跑一趟,让李嫂子下一碗面给我吃也就是了。”
就把上元打发出屋子,拉着立夏进了西里间。
“你看看这封信。”她把小纸筒递给了立夏。
立夏一扬眉,不言不语地接过了纸筒,缓缓展开了,逐字逐句读起了这封信。
即使是沉稳如她,眉宇间也不由得缓缓沁出了汗水。
看完了,又沉思了半晌,才轻声感慨,“封探花……好大的口气!”
七娘子更是感慨万千,“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人能变得这样快……”
“可不论怎么说,对于姑娘总算是件好事。”立夏忙反过来安慰七娘子,“封探花有心报恩,是封探花知礼,别的事,您也管不了那么多。”
封锦在信里只写了三个意思,第一:多谢七娘子多年来不断的照拂,让封家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第二,如今封锦已经发达,是知恩图报的时候了,七娘子若是有心太子嫔之位,只要一句话,他就能把七娘子扶持上位,将来在宫中,两兄妹还要一内一外,互相照应,第三,七娘子当年前前后后一共接济了封家一千多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目,七娘子待字闺中,要攒私房钱也不容易,希望能派个可靠的人到苏州某地与封锦接洽,俾可让封锦把这份银两还清。
虽然措辞客气,用语礼貌,但这封信透露出的信息,却远远不是这三句话这么简单。
特别是采选一事,封锦才中榜一个小小探花,不管当的是什么官,屁股还没有坐稳,哪来的胆气对张太监指手画脚,叫他选谁他就选谁?
这一千两银子也的确不是小数目,若是封锦只是老实在京城读书过活,不过三数年时间,他是从哪里攒下的银子?
真是不想歪,都要想歪了!
七娘子就把闽越王妃和焦女史的几句话告诉了立夏。
“当年他和杨家闹翻,虽然尴尬,但我心里反而有些高兴。”她轻声细语,“少年人有风骨,也不能说是坏事……可我没想到,原来封公子的风骨,也是有价钱的。”
虽说封锦的人生,七娘子自然没有置喙之地,但看着这样美好而易碎的少年,被卷进了皇家风云中,总让人有种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悲哀。
那个能冷眼对权贵,为了风骨二字和江南总督交恶的少年,只不过三年,就变了一副模样……
立夏无话可说,只好安慰七娘子,“您也别想太多了,没准儿,也是因为封公子聪明过人……得了东宫的赏识……”
“再聪明过人,才中榜的小探花,又怎么能左右皇家选秀的结果。”七娘子越想,越有股说不出的痛惜,“唉,算了,那都是别人的家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封公子今日有这样的风光,也算得上是扬眉吐气了,就算这富贵来路不太正,也终究是富贵么。”
立夏不禁扬了扬眉毛。
以七娘子的阅历和性格,不要说封锦是以色事人,就是他横死街头,恐怕都未必能让七娘子有这样的烦躁。
今日怎么一回玉雨轩,言谈举止就带了烦躁,一反往日的含蓄温婉……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到七娘子身后,为七娘子捏起了肩颈处僵硬的肌肉。
一时上元又送了面进来,见七娘子面有不豫之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得了立夏的几个眼色,就静静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晓得自己今天罕见地有些失态了。
只是心湖涌动,各种事情一下涌进脑海,让她难以决断……一时间,也很难平静下来。
吃过饭,立夏已经收拾出了床铺,又点了一把安息香,七娘子睡了一觉起来,心绪就慢慢地宁静了下来。
“明儿放你一天假,回家看看周叔周婶。”她靠在枕上,轻声嘱咐立夏,“看看周叔若是不忙,就避了人出去走一走。若是能有幸见到封公子,钱,是千万不要收的,就说恭贺封公子能得中探花……问一问封家那位姑娘,有没有得传封家的凸绣法。”
立夏肩头一颤,“姑娘!封公子现在也未必把凸绣法看在眼里……您也犯不着——”
七娘子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立夏,我也难啊。”
话里的沧桑与心酸,让立夏也不禁动容。
“凸绣法能成就纤秀坊一年十多万两银子的花红,封家表哥怎么能不心动,就算少了黄绣娘的乱针绣,盈利折半,一年也有大几万两银子。好,你知道我知道,纤秀坊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离不开父亲母亲多年来累积的人脉,但封家表哥却未必如此想。”七娘子眉宇深沉,“他总是要试一试,才能甘心的。这本来就是封家的技艺,就算封姑娘学回去后秘不宣人,只在儿女间传递——那也是对祖上的念想。”
她顿了顿,半坐起身,望着立夏,这个她可以绝对信任、亦仆亦友的大丫环,低声吐露出了最核心的原因,“再说,有求于人,没有一份厚礼,我又哪里开得了口……”
“姑娘的意思是——”立夏挑起了眉毛,难得地露出了不解。“不愿让封公子白做了太子嫔这个人情?”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唇又沉思了片刻,才决然地一点头。“不,对不起六姐也要对不起一次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机会都送上门了,我绝不能错过!太子嫔谁做都好——我却是不会当的!”
立夏一下就怔住了。
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太子嫔,这是多大的荣耀……”
七娘子却已经懒得和立夏多说什么。
自从许凤佳下江南,多少事,再也轮不到她自己运筹帷幄,只能顺势而动,推拒着他人对自己的想望与需求。
未来好似笼罩在重重迷雾中,她只能不断地违心行事,固然时机未到,也只能暂且安于被动,但线圈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不论这个人是许凤佳也好,大太太也罢,甚至于大老爷、封锦……都让她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我命由我不由天,她的命运,终究是要自己做主才好!
“这封信,你来写。”她踱进西里间,亲自磨了一池墨,示意立夏在案前就座,“不要落款署名,就以我的口气,告诉封家表哥,宫中风云诡谲,我才貌有限,若以庶女出身贸然得承太子嫔之位,必定要战战兢兢、机关算尽才能站稳脚跟。在杨家这十多年来,已经是费尽心思,有油尽灯枯之感,若是入宫,恐怕殚精竭虑之余,更是天年不永,请表哥助我,将我从选秀名单中黜落,就算是他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她顿了顿,又皱起眉自语,“不,不要提报答,恐怕封家表哥未必愿意看到这两个字,改成提携也——语意恐怕还要再润色一下……”
立夏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边,也颇识得几千个字,手底下的字虽然称不上秀丽,但也算平直,七娘子一边说,她一边已经在往纸上落笔,却是四平八稳,不露一点激动。
这丫头现在是比她还要稳重了。
七娘子终于下了这个决心,激动得都有些头晕目眩,心潮翻涌间,已是猜度起了众人的心思与可能的反应,靠在立夏身边看着她写好了这一封信,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长出了一口气,握住立夏的手轻声道,“桂家的二少爷,虽然与我不过是一面之缘,但他们桂家家风方正,这一代没有庶子,几个姨娘,听说也都不成气候,虽然西北的日子苦了点,但当地民风淳朴爽朗,不比我们江南阴测测软绵绵的,叫人生厌——等我过了门,给你找一门好亲事,让你做管家娘子,我们主仆二人好好的在西北把日子过起来,岂不是比去当那个劳什子的太子嫔要好得多?”
立夏已是彻底地安稳了下来。
“姑娘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反过来安慰七娘子,“您犯不着解释——只要您定了主意,刀山火海,我都跟着您去,再不会有二话的!”
七娘子望着这眉目清秀的少女,半天才微微一笑。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刀山火海,我也都会把你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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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今日不用到朱赢台上课,但到了向晚时分,七娘子还是换了衣裳,进正院给大太太请安。
才掀帘子进了堂屋,要开声招呼,就见得立冬急匆匆地掀帘子从东翼出来,对七娘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七娘子才要询问,就听见了东次间里大太太的声音。
“老爷就算不为我们秦家着想,也要为几个儿女的脸面想想,这事要是传到京城,二娘子还有什么脸面在亲戚跟前走动?”
大太太的声音罕见的高亢,声调丝丝破碎,带着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接着就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除非我死了——就算我死了,这门亲事,也决不能成!”
七娘子不由一皱眉。
身后又传来了掀帘子的细碎声音。
“母——”六娘子甜脆的娇声戛然而止,她快走了几步来到七娘子身边,同七娘子一道侧耳细听起东次间的动静。
“脸面,脸面,脸面能当饭吃?”大老爷也难得地抬高了声调,“你是不知道他在太子身边的风光,俨然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说一不二又怎么样?小七虽然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嫁到封家,她这一辈子还能落着好?”大太太一下又抢断了大老爷的话头,“杨海东,你是把名利两个字看得比命还重?一个佞幸娈童,你也就敢和他提什么亲事?羞也羞死人了!我告诉你……”
七娘子还要再听下去,可立冬已是满面尴尬地请她和六娘子,“两位姑娘还是先回避一会儿,免得尴尬……”
她只得和六娘子一道出了屋门。
六娘子也是一脸惊讶,频频回望,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中,更写满了说不尽的同情。
146角力
大太太气得当晚就犯了哮喘,急着请了欧阳家的良医来诊治了,又开了药,又受了几针,也足足折腾了几天才缓过劲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一次,府邸的两个主人难得地高声大气,把动静都传到了屋子外头……消息自然不胫而走,传遍了百芳园内。
五娘子紧接着也重病了起来,据说这病也不知来由,先还好好地坐着,下一刻就吐了一口鲜血,委顿不起,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大老爷却是气得直接住进了外偏院,连正院的大门都不肯进,更别说进百芳园探望五娘子了,连十二姨娘都被扣到了外偏院,不被放进正院为大太太照料家务。
家里现放着大太太同五娘子两个病人,这几年帮着管事的十二姨娘连外偏院的门都出不了,梁妈妈、王妈妈难得放下成见携手办事,才支撑了几天,到底力不从心,府里就眼见着乱了起来。
只好携手来求七娘子,“府里现在竟是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了,还请七娘子出面向老爷求求情……”
七娘子面有难色,“两位妈妈也不是不知道,父亲母亲是为了什么事闹别扭……这时候,小七哪里好出头揽事?”
在两个大佬的纷争中,最尴尬的人就是七娘子本人了,不论她想嫁不想嫁,都势必要得罪一方,这时候,七娘子最怕的只怕就是招惹了大太太并大老爷的注意力,被迫要就这门亲事作出表态了吧……
梁妈妈很为难,“可您看,这里里外外两个病人,六娘子又是从来万事不管的,也就是您跟在太太身边,素日里又细心妥当——”
梁妈妈的意思也很明白,大太太和大老爷闹别扭,又犯了病,府里的确少了个能主事的人,七娘子平时享受了嫡女的荣华富贵,这时候也理应站出来,接过照料嫡母、嫡姐的担子。
要是换了以往,七娘子还巴不得有这个机会能在大太太跟前面卖好,让大太太看到她的殷勤呢……
七娘子却只是笑,“梁妈妈谬赞了,我一个没出嫁的女儿家,哪里懂得家里家外的琐事……十二姨娘既然被父亲关在了外偏院里,我看两位妈妈该找的不是小七,是四姨娘才对。”
两个妈妈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能接受。
毕竟和四姨娘斗生斗死,斗了十多年了,这角色转换,一时间还适应不了。
七娘子就给立夏使眼色。
“四姨娘这些年来安分守己,在小花园中也很是寂寞了一阵子……”立夏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太太知道她管家的事,没准一高兴,这哮喘也就好了!”
近年来,四姨娘和大太太的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大太太又怎么会乐见这个生育过子息、娘家又硬实的贵妾重新接过管家的棒子?
消息一出,只怕她老人家这气出来的病,就要被气好了。
梁妈妈与王妈妈恍然大悟,却也都有些讪讪的。
七娘子这一招,是拿准了大太太的小心眼,虽巧,却有几分刻薄,从根本上说,有瞧不起大太太的意思。
王妈妈就翕动着嘴唇,很想绵里藏针,弹七娘子几句,叫七娘子知道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不论怎么小气,做子女的,也只能怀抱着尊敬的心思。
可是看着七娘子面上的微笑,心头就是一紧。
虽说大老爷从来没有像宠爱三娘子一样宠过七娘子,可七娘子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没有一样逊色于当年的三娘子……这些,可都是大太太心甘情愿赏赐给她的!
且不说就连二娘子、三娘子当年,都不曾如七娘子一样,时时出入外偏院,给大老爷排忧解闷。
虽说太子嫔一事如今有了波折,但七娘子的羽翼,却俨然已经丰满,并不是当年那个衣着破旧,对着自己都要客客气气的小丫头了!
她就深深地埋下头去,谢过七娘子,“要不是七娘子提点着,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真乱了方寸。”
梁妈妈更是一脸的感激,“可还不是?要不是七娘子这一句话,只怕府里是真要乱了。”
七娘子摆了摆手,和两个妈妈又客气了几句,便低头端茶。
两位妈妈忙千恩万谢地起身告辞,由立夏送出了玉雨轩的大门。
上元上前收拾茶碗,不时看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有什么话就说吧,和我,还客气什么。”
“还以为姑娘会就势进外偏院,把十二姨娘请出来管事……”上元果然就老老实实地袒露了疑问。
论理,这想法也不能说错。
这时候再抬出四姨娘,无疑是给府里多添了一股事端。
大太太难免就要疑神疑鬼,以为大老爷乘着她的病,想要夺她手中的权了。这一招棋,其实下得很臭。
再说,以大老爷的能耐,自然不会不知道,七娘子曾经旁听了他和大太太的争执。
从太子嫔一下跌落到探花妻,就算大老爷说一不二,也不可能不顾虑到七娘子的想法,这时候顺应两位妈妈的请求,进外偏院求见大老爷,父女恳谈一番,不管是想答应还是不想答应,事态都能明朗起来。
要不然,这两位妈妈也不会谁都不找,偏偏就找上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是笑,“你这就不晓得了。”
她顿了顿,格外打量了上元一眼,才漫不经心地指点,“水要搅浑了,戏才好看,私底下很多事,也才能办得顺畅……”
上元若有所悟。
一下就想到了近日里频繁告假的立夏。
她心下一冷。
这些年在七娘子身边服侍,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多多少少,也都有个模糊的感悟。
四姨娘、二太太……碍着七娘子的敌人,一个接一个,不是销声匿迹,就是被压得死都翻不了身……
要不是在七娘子身边服侍了这些年,谁会相信眼前这个娇娇怯怯,三不五时还犯一场小病的小姑娘,私底下竟有这样的能耐?
凡是能人,心里想的肯定和自己这样的庸人不一样,自己看着是兵荒马乱的危局,未必不是七娘子出手的良机……自从立夏跟着七娘子进了西偏院,周家就眼见着富贵了起来,前几年还在苏州城外置办了一块小小的田土……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能有多少见识?真是让姑娘笑话了!”她顿时调整了神色,作出了一脸的心悦诚服。“奴婢呀,就知道照着姑娘的吩咐办事就够了!”
七娘子格外看了上元一眼,才点点头,“有空跟着你立夏姐姐多说说话,学学她的言谈举止……日后用你的时候,多着呢。”
上元顿时一喜,面上却是丝毫不露,稳稳重重收拾了碗盘,转身出屋,回到下处,才蒙着被子笑了一炷香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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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妈妈、王妈妈却并没有进小花园找四姨娘重新出山。
七娘子的推托,两个老人精谁都听出来了,却也谁都不敢议论,回了大太太那里,只说是七娘子也为了婚事犯愁,没有心思管家里的琐事。
大太太听得感同身受,恨恨地拍了拍床头,“小七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晓得不嫁封家!不管是太子嫔也好,桂家也罢,哪一个会比封家差了?存身不正乍然富贵……杨家敢结这门亲戚,连初娘子都要被笑死了!”
一头说一头又嗽喘起来,两个妈妈你看我我看你,一拥而上献起了殷勤,“这才好,可千万别动气……”
好容易把大太太劝得稍稍气平,却是王妈妈先等不得,被人叫出屋子分派琐事,梁妈妈这才找到机会,低声问大太太,“七娘子毕竟是女儿家,看她的样子,虽然也不情愿嫁进封家,但倒未必敢和老爷叫板……您看着,这事该怎么安顿,才好下台?”
大太太只要一想到封锦当年的那几句话,就有一股无名火烧上来,又拍了拍雕了玉堂富贵的黑檀木床板,才沉下心来,费起了思量,“这事难就难在老爷俨然已是下定决心,要借这门亲事把封锦笼络到我们杨家这头。封锦只要不是傻的,当然知道怎么答复,只是老爷到底还有几分廉耻……”
梁妈妈已经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以封探花的性格,当年还是小小一个解元,就敢和杨家决裂,这份胆色、这份心胸,都叫人打从心底害怕起来。
从种种渠道收集到的消息,又侧面证明了这位在太子跟前乃是一等一的红人……杨家和太子的关系正是不远不近的微妙期,别的不说,封锦在选秀一事上让杨家吃个闷亏,那是轻而易举。
大老爷要把七娘子嫁给封锦,那是弃卒保车,要把六娘子保进东宫身边,不能不说是一步果敢的好棋。只要封锦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杨家开口提亲,他是一定会答应的。七娘子又是他血缘上的表妹,更兼多年来对封家总是有些接济……这门亲事一拍三响:一,为六娘子入选东宫铺平了道路,二,为杨家在东宫身边结一强援,三,又把九哥的身份往上抬了一抬。细细寻思过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好处在后头等着……也难怪大老爷才知道消息就下了决心,迫不及待就进内院和大太太商量了。
可梁妈妈又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的性子?眼前这位主儿,就算封锦从来都低声下气,以妾室亲戚自居,都未必能讨到她的好,更别说这个新晋红人,当年还当着李家、诸家的面,肆意地羞辱了大太太一番,大太太会点头让这门亲事结成,天都要裂了!
再说,大太太的顾忌也不是没有道理,二房再怎么不是寻常妾室,那身份也是个妾,当年李家翠姨娘的外甥想求三娘子为妻,大太太都大皱其眉,说“与妾室亲戚结姻,在京中徒然惹人笑话,老爷就是不为我想,也要为九哥将来想一想”。封锦不但是妾室亲戚,眼前的富贵更是来路不正,拉拢他、利用他是一回事,与封家结亲是另一回事,不想在士林中沦为笑柄,这门亲事是决不能结成的!
更何况七娘子本人也未必嫁进封家,和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探花白头偕老……也所以,自己才会应了王妈妈的提议上门请七娘子出头反对这门亲事,让老爷和太太的关系稍微缓和一些。
不想七娘子却是年岁越大,越滑不留手,连请出四姨娘这么不靠谱的主意都出来了,都不肯说一句肯嫁还是不肯嫁……
夫妻之间的情分,本来就淡薄了些,再要这样折腾下去……梁妈妈不禁有了几分忧心。
“可您这装着病,始终也不是办法,偏巧五娘子在这当口还真病了!”她的这口气就叹了出来,“老爷也实在狠心,硬是把十二姨娘扣在外偏院——”
见大太太神色越发阴霾,她一下住了嘴。
眼下再埋怨大老爷,那就是火上浇油了,说不准,太太还真能破釜沉舟,把七娘子胡乱许人,断了老爷的念想……
大太太的病,到底也没有好起来,只苦了梁妈妈并王妈妈,每日里连轴转着,应酬了五娘子的病,又要为大太太请医延药,杨家内院忙得实在是不可开交。
外偏院却是反常的平静:是开春耕的时候了,桃花汛也要泛滥了,大老爷年年这时候,都忙得顾不上后院的事。
就连采选太监、闽越王妃一行人,都安静得可以,闽越王妃上光福礼佛去了,采选太监一行人却是南下福建,要先在福建当地采选秀女,最终回到苏州总选。封锦与张太监都已经南下,这也多少给了杨家一个缓冲的时间。
六娘子同七娘子还在台妈妈那里上课,台妈妈俨然已经放弃了七娘子,反而开始细抠六娘子的一举一动,六娘子虽苦不堪言,但言行举止,的确日渐文雅。
七娘子也乐得躲懒,下了课,就和六娘子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其实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当时那几口血吐得突然,大太太担心她损伤了元气,请了几个医生来看,都说五娘子是郁结成疾瘀血内停,一问之下,果然小日子停了许久,只是她本人不当回事,这是正经的病了,大太太吓得病又重了几分,又嘱咐着五娘子卧床保养,五娘子索性也乐得不出门走动,就连对着两个妹妹都懒懒的,许多时候除了几句寒暄,也没有别的话。
如今家里风云诡谲,几姐妹之间也像是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只有六娘子还是没心没肺,台妈妈教她,她就尽心学,台妈妈顾不上她,她就在一边躲懒。
七娘子倒很佩服她的随遇而安。
“以你这性子,要是进了宫,真不晓得要怎样过日子。”去月来馆的路上,她就和六娘子闲谈。“该不会被人欺负了,都不晓得吧?”六娘子嘻嘻地笑,“有七妹在,哪里轮得着我进宫?你少来逗我!”
七娘子就看着天,“说不准,我还真就嫁进封家……到时候,太子嫔之位,也只好你代表我们杨家迎难而上了!”
六娘子根本不当真,“你会嫁进封家?你就是会嫁给——嫁给皇上,都不会嫁给封探花的!七妹,你就别和我装了,你肚子里那点草料,六姐我清楚得很!”
“我也或者真会嫁进去呢?”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和六娘子斗嘴。
六娘子就似笑非笑地瞥了七娘子一眼。
她的声音轻而且快,“以你的为人,是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就算是看在五姐的份上,你都决不会答应!”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六娘子嘻嘻一笑,浑然不当回事,捏了捏七娘子的下巴,“我告诉你,别看我平时不说,可府里能瞒过我的事,可没有多少……只是我不说罢了!”
她又若有所指地冲七娘子笑了笑。
147慧眼
七娘子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嗳,六姐慧眼如炬!”她嬉笑着把这一茬搪塞了过去,却是心潮涌动,思量起了六娘子的一举一动。
从小到大,六娘子素来行为得体,却又天马行空,笑嘻嘻的娇颜下,虽不说心机深不可测,却也自有城府。
似这样胸有丘壑的闺秀,倒不像是五娘子,虽然喜怒无常,但心思却极好猜。
七娘子如今细细想来,竟是真的不晓得对这个太子嫔的位置,六娘子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只是此事关乎终身,打不了包票,她也不好贸然对六娘子开口,许她什么承诺……
还是要先弄清楚连太监的身份!
六娘子也不为己甚。
“逗你玩的,你还当真啦?”她嘻嘻一笑,就把话题揭过,问七娘子,“你说五姐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想通啊?这封探花有什么好的,连面都没见过几次,还许上终身了?傻不傻嗳,偏偏她又是那么个执拗激烈的性子,叫人想劝都不知道怎么劝起!这身体是这样折腾得的?没病都要折腾出病来了……太太也不管管!”
和六娘子说话就是这样,以为她懂,她又莽莽撞撞迷迷糊糊,以为她不懂么,这一番话又说得鞭辟入里,直撞进了七娘子心坎里。
“嗳,谁说不是呢!”她不禁长了一口气,“我们的话,她也听不进去。”
就含糊了声音感慨,“到底是年纪还小……”
说起来,五娘子今年不过十六岁,正是行事执拗激烈的青春期,听不进人劝,也是人之常情。
月来馆已经在望,两姐妹不约而同都没有再谈这个话题,而是说着闲话进了屋子。
五娘子还是老样子,小小年纪,就一脸的心如死灰,对两个妹妹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从前就算是再生气,再故作冷漠,五娘子脸上还是有一股遮挡不住的勃勃生机,就好像刚露头的小荷,就算受了一时的挫折,也总是奋发向上的。
现在的五娘子却就好像丢了魂一样,举止是得体了,言谈也有礼了……根子上的空虚,却显得格外的刺眼。
七娘子略坐了坐,就托词先出了月来馆。
以她和五娘子的关系,在场反而妨碍六娘子发挥,倒不如早点回玉雨轩,没准六娘子还能借题发挥,敲打敲打五娘子。
梨花已是快落干净了,绿荫浓艳,亭亭如盖,倒是把玉雨轩的屋子遮去了大半边,七娘子走到近前,才发觉立夏正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辫梢。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七娘子不免有些讶异。
最近府里乱得很,没有谁有心思顾及玉雨轩,七娘子也就得了机会,趁乱让立夏来往于周家并玉雨轩打探消息,她的世界,总算不止百芳园这样大小。
立夏忙对七娘子一笑。
“也是才到,心里烦得很,索性就在外头站一站也好。”
连立夏都觉得烦躁,事情肯定是有些棘手了,七娘子皱起眉,“怎么?出什么事了?”
立夏就瞥了四周一眼。
七娘子爱静,玉雨轩的众人都晓得她的性子,无事很少出屋子走动,在院子口说话,倒是要比在屋里说更僻静。
“是……是封探花……”她声若蚊蚋,“我爹去了几次,总算是见到了封探花,他原来是没有跟着张太监南下,但先前一段日子,像是也外出了不知去了哪里,得了那封信,封探花当时就说:眼见为凭耳听为虚。他想见一见您再做打算。”
七娘子顿时有些愣怔。
封锦要见她?
这是还嫌自己的烦心事不够多?深宅大院的,七娘子一年都出不了几次门,要和一个外男相见,谈何容易?
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封锦的意思。
归还凸绣法,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七娘子肯定要把传人带在身边,教授上一年半载,这里头就牵扯到很多麻烦事了。
更别说回绝太子嫔这样的殊荣,远超人之常情,为了避嫌,她又不敢以自己的字迹给封锦写信……只怕封锦要见她,也是想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这不当太子嫔的意思,是本人的意愿,而非他人强迫。
也是一片回护她的好心!
只是府里闹成这个样子,大老爷和大太太相持不下,从董妈妈那里传来的消息,封锦是一直没有得官,始终还是进士身份,并未曾踏进官场,现在对外又是跟着张太监下福建去了,大老爷这才没有理由请他上门做客,提出自己的亲事。再加上大太太被这门婚事“气病了”,他就算再一意孤行,也要考虑到妻子的态度。
现在是两边僵持住了,自己才得到了一线活动的余地,否则只怕早就被叫去轮番轰炸轮流洗脑,要自己表态愿意或不愿意嫁入封家,为这台大戏增色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时间根本是宝贵无比,争分夺秒……她哪来的时间从容布置,为自己和封锦相会做铺垫?
“有求于人,就是被动。”她目光冷硬,转眼间已是下了决定,“你今晚再出去一次,告诉封公子,最近我可以想法出门一次,能不能会面,就得看封家表哥的安排了。”
立夏不禁露出了几分犹豫,“事关名节,姑娘还要慎重……”
七娘子也明白了立夏的意思。
府里现在乱成这样,谁都有自己的心思,不像是以前,自己有什么台面下的要求,大家心照不宣,水过无痕也就把事情给抹了。
现在是连玉雨轩里的人都不能绝对信任了!“还是要见一面的!”七娘子思忖片刻,还是断然下了决定,“有些话,也不好在信里开口,免得招致表哥的误会,以为我势利得很,看不上封家的门第!”
立夏目光闪动,三番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姑娘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她垂下了肩膀,“只是此事该怎么安排才好?”
七娘子咬着唇沉吟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带着立夏进了屋子,半天才有了主意,“这事,还得着落到九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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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和大太太虽然闹得沸反盈天,但在九哥跟前,倒是一点端倪都没露。九哥三年后要下场考举人,功课本来就重,这些天早出晚归的,就算对府里的事态有少许了解,有自己的盘算和见解,也都无暇出声。
最近府里事情多,大太太又病得厉害,号称怕自己的病气过给了儿女们,就免了晨昏定省,九哥从山塘书院回来,就直接进及第居吃晚饭。
七娘子就在晚饭后进了及第居。
才进门就看着玉版脸红红地从东里间出来,口中还笑,“少爷,您只管安心读书,别的事,想了也——”
见七娘子站在堂屋里,玉版脸一红,忙慌慌张张地低头请安,“见过七娘子。”
九哥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 的年纪了。
七娘子不禁有些感慨。
面上却是丝毫不露,淡淡地点了头,“嗯,九哥在读书呢?”
玉版忙亲自把七娘子带进了西里间,“少爷还在洗澡,七娘子稍等片刻。”
七娘子心下了然,不禁额外打量了玉版一眼。
这小丫头当时还是大太太亲自挑出来的,面貌只能说是清秀,怕的就是过分美貌,反而把九哥的心思从书本上勾走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还是……算了,这种事,堵不如疏,只要九哥自己有分寸,她这个做姐姐的反倒不好插手太多。
“九哥这一向读书还认真?”她问了玉版几句闲话,屋外就传来了九哥的笑声。
“七姐!倒是稀客呀!两三个月,没踏进及第居的门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里见面还不觉得,家里有事,断了十多天没相见,七娘子就觉得九哥长大了不少,个头又有拔高不说,面上的神色,也又带上了几分老成。
分明才和玉版打情骂俏,被七娘子撞了个正着,却还是一脸的坦然,气定神闲地进了屋,就对七娘子咪咪笑,“我想着,七姐也该上门了!”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到底还是数落了几句,“今年才多大,连姐姐都没有说亲,你可别行差踏错了……将来在我四弟媳跟前,落下了不是,可就难说话了。”
九哥嬉笑着,“知道啦知道啦——就是逗逗那丫头,认真要做什么,那也是没有的事!”
两姐弟在八仙桌前对着坐了下来,丫头们早也已经退出了西里间,九哥稍微理了理湿漉漉的黑发,笑望着七娘子,不说话。
七娘子的脸色渐渐地肃穆了起来,“你这一向在山塘书院,往来的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对朝廷大事,心里怎么都有个模模糊糊的眉目吧?”
“同学之间时常议论朝政,虽然太深的事不知道,但面子上的事,还算是清楚。”九哥却似乎并不讶异于七娘子的这一问,回答得胸有成竹。
“那你知不知道,在宫中有个连太监,身份高贵,能耐很大,和采选太监张公公是最要好的……”七娘子拖长了声音,“去年腊月里,在父亲身边侍候时,我看了一封信……”
就添添减减地把信里的那几句话告诉了九哥。
九哥的面容也跟着渐渐肃穆了起来。
“我到底是个女儿家,天地只有井口大小,这个连太监,母亲父亲都没有提起,在宫中到底是什么身份地位,也是一无所知,倒是你这几年来在书院上学,眼界开阔了不少……”七娘子顿了顿,才道,“就算你不知道,身边的同学也没准有知道的,但打听起来要小心一些,别被父亲察觉了,反倒不美。”
“问,倒是不用问的。”九哥的语调很慢,几乎一字一句,都带了深思。“这个连太监,的确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是东宫身边的大伴,虽说有两个养母,但东宫自小就别室独居,皇上指名由东宫生母生前惯使的这位连太监养育,说起来,竟是由这个连太监带大的……封公子是怎么和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扯上关系,实在是有几分匪夷所思了。”
七娘子恍然大悟。
顿时就想到了张太监对自己那异乎寻常的客气与温存,大老爷要把自己许配给封锦的积极。
她一下有些发冷起来:以连太监的身份地位,大老爷促成这门亲事的决心,只怕是前所未有的强烈,自己能不能虎口夺食,安顿自己的姻缘,实在还是个未知数。
从来只把自己的对手局限在内宅,现在要摆布大老爷,即使聪慧如七娘子,都觉得这个任务,实在是个艰难的挑战。
她深吸了一口气。
事情再难,也得有个开始。
第一步就是要说服眼前的帮手。
“我倒不是看不起封家的门第。”七娘子抬头望着九哥,态度坦然,“只是善久你也大了,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见九哥有会意之色,七娘子不禁有些后悔。
“就算封家表哥和太子之间清清白白,但人言可畏,得了探花的功名,却没进翰林院供职,这就不是寻常人走的路,受士林非议,也是难免。又是乍然富贵根基不稳,恐怕乍起乍落,将来的下场未必好看。到时候拉拔上一把,是我们应该做的,但——”她临时改了说法。
毕竟只是猜测,没必要背后就当真事来议论。
“七姐不用说了。”九哥打断了七娘子,眉头微皱。“就算你肯答应,我都不会答应,这辈子我就盼着你嫁个好人家,无忧无虑安富尊荣……你若实在想嫁封家,那是没的说,既然你也不想——这事,咱们就得好好安排安排!”
到底是孪生姐弟,在这大宅门里,会一心为她打算的人,也就只有九哥了!
两姐弟就头碰头分析起了家里的情势。
“现在家里,爹的心思一目了然。”九哥一边沉吟一边规划,“娘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这事看似僵持,但话说到底,外祖父那边,未必会在乎门第,否则当年也就不会把娘许给杨家。若是放任不管,这事要真到了末了,恐怕,胳膊还是拗不过大腿的。”
这孩子才七八岁的时候,就懂得以算计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七八年下来,自然是只有更精明的。
只是目光闪动间,却也是犯了难。
“看来,这事要从母亲那头下手,还是少了几分胜算。母亲的反对,只可以作为一面来考虑,还要提防着她激愤之下闹出昏招,随手把你许配给人,以断绝父亲的念想。最好是从父亲那里下手,让他权衡之下,自己断了念头……”
却是越说声音越小。
以大老爷的聪明才智,要操纵他的想法,谈何容易?
这是头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了,两个小狐狸和在一起,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从大老爷这头下手,是绝对走不通的。
“还是要直接找表哥说话!”九哥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七娘子的思路上。“一等表哥回了苏州,我就上门请表哥多照拂,最好是能拖到太子嫔一事之后,再找借口回绝了这门亲事,如此一来,一举两得,七姐也就不用为选秀的事烦心了!”
他面色灿然,神采飞扬,眼睛晶亮,在灯下看,格外有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样子,倒是比平时拿捏出的老成腔调要讨喜得多。
七娘子望着九哥,欣慰地笑了笑。
“表哥那头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她轻声细语,“现在要做的就是……”
夜深了,及第居里透出了暖融融的灯火。
148诱惑
大太太终究还是没能坚持病多久。
或许是因为封锦人并不在苏州的缘故,老人家在端午前几天,总算是舍得痊愈了。
端午是大节气,日常往来的人家,是要送节礼上门的,家里的矛盾怎么闹是一回事,外头人看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又病了几天,大太太也就慢慢地好了起来。
大太太这一好,众位儿女都要作出欢欣鼓舞的样子,上门请安慰问。
老人家也的确是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多了几分憔悴,就连鬓边的白发,都一下多了几丛。
屈指一算,大太太这一病,病了有半个多月了,除了还在月来馆内卧床休养的五娘子,几儿女都行了大礼,才起身陪坐一边,由六娘子出面说笑话给大太太取乐。
大太太面上在笑,却是时不时地闪一闪七娘子,再看一看九哥,心不在焉,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约而同,探索性地看着大太太的表情。
今日的杨家,早已不是大太太的自留地,她是再不能说一不二了。
但到底这位主母手握多条权贵人脉,秦家、许家……还有形形色色的权贵之家,都是从大太太身上搭出去的线,在儿女的亲事上,她依然举足轻重,就连大老爷有时都拗不过大太太的意思,否则依着大老爷的性子,又哪里会把五娘子说给许家?
可如今封锦也不是任人揉圆搓扁,无权无势的小小进士了,他背靠太子大伴连太监这样的红人……很多时候,掌握的话语权要比杨家还更大得多,大太太要是还把他当成当年的吴下阿蒙,无疑是很不智的。
六娘子见几个人都出神,索性也就不说话了,低头只顾着喝茶,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
半日,大太太才叹了口气,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下去读书吧,书院的功课越来越重了,你别为家里的事分神。”
一把九哥打发出去,六娘子就起身告辞,笑着出了屋子。
都是玲珑人,知道大太太要和七娘子说私话了。
七娘子也没有装傻,坐在原处,静静地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却是欲语还休,犹豫了一会儿,竟也打发七娘子,“没什么事,就下去歇着吧,好好学规矩,选秀的时候——是要看的!”
七娘子心中一动,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出了屋子。
这件事牵扯到了她自己,大太太就算再大而化之,也不会和她商量应对之策的。
果然,当天晚上,白露上门来和立夏聊天:大太太到底是派人到外偏院,把大老爷请进了堂屋,东次间里亮了半晚上的灯……大老爷当晚就睡在了堂屋里。
大老爷这都多久没在正院过夜了?
两夫妻是商议到了多晚……
七娘子气定神闲,第二日一早就起身梳洗,早早地进了正院,给父母请安。
大老爷破天荒留了九哥下来,一家人共进早饭。
说是一家人,其实也就是夫妻两个,并这对孪生兄妹,五娘子病着暂且不说,六娘子今早也派人过来告病,没有给大太太请安。
两姐弟都是吃过饭过来的,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是陪着大老爷、大太太,尽一尽孝道。
七娘子一边吃一边看大老爷和大太太的脸色。
两夫妻虽然彼此间没有多少话,但神色都已经大大地缓和了下来。
看来,大太太没有白病……到底还是拿出了一个能打动大老爷的解决方案。
吃过饭,换了杯盏,大老爷就端起茶碗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九哥这阵子学里事儿多不多?”
“如今到了秋闱的时节,师兄们纷纷都要回乡考试,教授连日里被拉着去吃饯行酒,学里其实倒没有多少事,我们日常不过自己写些时文互相看看罢了。”九哥忙仔细交代。“儿子新写了几篇时文,看着年先生忙,倒不敢呈上去污了先生的耳目……”
这阵子府里事情乱,大老爷也有许久没有考察过九哥的功课了。
大老爷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揪住九哥的功课不放,反而吩咐,“你知道你封家表哥中榜后就下江南来,为东宫办事。”
他顿了顿,又扫了大太太一眼,才续道,“他没有官职在身,只有一个进士功名,我们主动上门相请,反倒像是好奇东宫的安排,有心虚之嫌。”
九哥和七娘子脸上同时闪过了悟之色。
看来,封锦这一来,身上还真有任务,还是不方便和官面人交际来往的任务。
七娘子顿时想到了许凤佳在江南拔除掉的鲁王暗桩。
太子的步子真是走得又急又狠,巴不得一口就把江南吞到肚子里……
不过,台面下的事,也是大老爷管不到的,是鲁王的暗桩还是太子的暗桩,也不与杨家相干。什么事都管,反而容易招惹上位者的忌讳。
“不过,毕竟大家亲戚,当年又发生过龃龉。我们不闻不问,又显得心胸太小。”大老爷轻轻咳嗽了一声,才续道,“就由你给你表哥下个帖子,两个年轻人到馆子里喝喝酒……把两家的关系,重新暖一暖。”
七娘子不由闪了大太太一眼,见大太太神色自然,甚至还带了认同之色,心下也不由得叹服大太太的心机:在政治上,这位贵妇人实在是太有手腕了。这张脸皮的厚度,是绝不输给大老爷的。
九哥微微一怔,倒是看了看七娘子,见七娘子神色自然,好像没听到大老爷的话,忙也收敛了心中的喜意,肃容回答,“这件事,小九知道该怎么办的。”
他的口气,和七娘子每每承诺某事时,倒有微妙的相似。
大老爷不由失笑,“你知道怎么办?你知道你表哥住在哪里,怎么联系?你知道怎么办!”
就带了三分嫌弃,嘱咐九哥,“你先且安心念书,待到该上门的时候,自然有人上门找你的。”
三言两语,就领着九哥去了外偏院,要考察他的时文。
大太太也领着七娘子进了东次间。
沉吟了半晌,才问七娘子,“小七,和娘说实话,你对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看的?”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垂下头做羞涩状,“小七但凭父亲、母亲安排。”
她也不是不想和大太太开诚布公,把话说清楚:在这件事上,两个人的利益倒是一致的,谁都不想和封家结亲……只可惜,大太太在太子嫔一事上的想望,和七娘子却并不相同。
这个答复,自然无法让大太太满意。
七娘子自小智计百出,对别人的事都那么有主意,怎么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反而没有主意了?
她就缓缓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正回望着大太太,眉宇间若有所盼……
大太太也明白了过来。
这孩子实在是太精明了,是看出了自己不想和封家结亲,要拿这事吊着自己,想要换取更多的承诺。
也是,以她这算计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本来太子嫔一事已经十拿九稳,被老爷这么横插一杠子,反倒隐隐是小六上位,小七又怎么会甘心。
毕竟是年纪还小,虽然聪明伶俐,但从根子上说,还是不如长辈老成了。
“你就放心吧!”大太太笑叹出了声,“太子嫔的位置,简直是天造地设给你贴身打造出来的!——也不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想的,当时我一听这封公子和张太监那样交好,在太子跟前又是那样有体面,我这心思可不就是活动了?小六生得再好,进宫后有一点人脉?太子妃终究是太子妃,对太子嫔,肯定是又打又拉……许家的姑奶奶肯照拂,是她的运气,不肯照拂,也没有二话——毕竟不是正经亲戚!”
“可你就不一样了,写在我名下的嫡女,生母那边的表哥又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又是这么个省事的性子,没准儿早几年生了儿子,那可就什么都不一样了,一个贵妃,那是稳稳的。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文章可做——太子妃身子骨不好,生育了一个独苗苗,就再没有消息,就是这个独苗苗都娇贵得很,三天两头头疼脑热的,要请权神医过去扎针。”大太太越说越兴高采烈,“你父亲这就是想不通了,只看你表哥肯受太子的宠幸,就晓得他也是名利场中人,和我们杨家过去的那点小龃龉,彼此间说道说道,也就过去了。日后你们表兄妹一里一外,东宫是谁的天下,真是难说的事!”
七娘子含笑做聆听状,心底却是早打起了算盘。
她没有猜错,大太太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妥协下来,认了封锦这一门亲戚。
若果她不是当事人之一,对大太太的这条思路,也要赞一声中正平和,有百年望族的含蓄……封锦和杨家的联系,面上是若断若续,但私底下却有九姨娘为线,只要封锦还记得一点恩情——以他的性子,是一定会百倍回报七娘子的,似这样有傲气,又偏偏向现实妥协的人,发达后往往就会十倍百倍地弥补当年的恩人,打压当年的仇人。
把七娘子送进宫里,封锦自然会照拂,可要踩大太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九哥人就放在这里,也是血亲表弟,封锦要是下手报复,朝野间的议论不说,七娘子这一关,首先就交代不过去了。
也难怪大太太当年一点都不担心封锦的恶意……这一招,她是淋漓尽致地把封锦给算计透了,由不得他不上钩!
“到时候,再从杨家族里找个有才有貌的女儿家嫁进封家,咱们两家就是扯不断的姻亲了,你在宫里靠着封家,封家在宫外靠着我们杨家……可要比你嫁进封家,受人褒贬的好——姐妹们都嫁了殷实正派的人家,就连四姑爷虽然脑子不大灵醒,但也是存身周正,禁得住世人的品评。小七,你心里要有数,娘这番打算,实在是为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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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大老爷又接了七娘子到外偏院去说话。
七娘子在出来的路上,还遇着了九哥,九哥却是往正院去的……这对夫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交叉接见这对孪生姐弟,用言辞把这对稚龄少年少女,给轰炸得都有几分晕头转向。
“你娘今儿上午,说了不少封家的不是吧?”比起大太太的亢奋,大老爷却平静得多了,也更有心事,清癯的容颜上布满了沉思之色,看起来,就像是连大老爷自己都未曾拿定主意。
对大老爷,七娘子就不像是对大太太那般,抱着看戏的态度了。
“母亲主意强,对这门亲事,的确有自己的看法。”她承认得轻描淡写。
大老爷疲倦地搓了搓脸,捻着书案上一本杂书的页脚,上上下下的看了七娘子几眼,又问,“这门亲事,七娘自己是怎么看的?”
七娘子犹豫片刻。
和大老爷说话,就像是在打仗,大太太那里,敷衍过去就过去了,于大老爷跟前,却是不但要敷衍过去,还要演出他心中认定自己会有的反应。
她垂下脸,不言不语。
大老爷果然一点都不讶异。
“嗯,你会有不情愿,也是理所当然。”他的语调里带了些沉吟,“比起太子嫔的荣耀,嫁进封家,乍听之下,的确不是什么好选择。”
他顿了顿,又冲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坐到爹爹近前来。”
七娘子只好坐到大老爷身边,任他上下打量。
“入宫做太子嫔,固然是难得的荣耀。”大老爷望着七娘子,徐徐开声,“只可惜你的容貌虽姣好,在宫中却不能算多出众,出身更不能说高贵……方方面面,虽没有明显的缺陷,却也都不出挑。”
“小六就不一样了,宫中人最喜天真娇憨之辈,闽越王妃、焦女史都对小六另眼相看,足证她的容貌,的确讨得天家喜欢。”大老爷的语调很柔和,“即使没有你表哥这件事,十有**,也是小六中选……在宫中,也的确是她能过得更惬意些。”
七娘子心下雪亮:大老爷这是怕她贪图太子嫔的荣华富贵,和封锦勾结上下其手,让自己中选的意思。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大老爷的下文。
府里的两个大佬并封锦,三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每个人的能耐都比七娘子更大,这时候,若是被几句温言一骗,就把心事和盘托出,只会落于被动。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
大老爷就笑,“小七真是长大了,连爹爹都看不透你的心事……闲话,也不多说。封子绣是你的亲表哥,从小你频频接济封家,我听说连封家上京时的盘缠,都有一多半是你们小辈资助的。你嫁到封家,又是血亲,又是恩人,又有杨家撑腰,日子是难过不了的。”
七娘子动了动嘴唇,“可表哥以探花之身,尊荣过甚——”
大老爷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尴尬,“我也不瞒你,子绣虽有以美色晋身的嫌疑,但东宫是何等人也?嫌疑,终究只是嫌疑,恐怕看中的还是他的才干,这次派他下江南,就是为凤佳收尾,在暗桩上布下太子的人马。连这样的重责大任都交付到他手上,日后他的锦绣前程,是已经铺就出来的……不过,和别家相比,终究,封家现在是寒酸了些。”
他淡淡地长出了一口气,“若是你嫁入封家,将来姐妹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做爹爹的也不好没个补偿——就把江南这二十间纤秀坊绣房,给你带到婆家去吧!”
七娘子一下抬起头来,望住了大老爷。
封疆大吏,真是手段高明,这个筹码,是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心坎。
纤秀坊因九姨娘的凸绣法风生水起,对七娘子与九哥的意义绝非一般产业能比,也是大太太手底下最赚钱的陪嫁,只是七娘子心里也清楚,这份产业,肯定是要给五娘子做陪嫁的。
封家的东西,本来也该还给封家,九姨娘在天之灵如果有知,肯定是会作此希望,大老爷这个条件,是由不得七娘子不心动!
只可惜……
“小七……小七心里乱的很。”她低下头,声若蚊蚋,“若是父亲允许,小七想到寒山寺上一柱香,问一问菩萨的意思。”
大老爷眼仁一缩,放出精光,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虽做犹豫状,根子上却是坦然自若,由得大老爷去看。
有母家人撑腰,就是不一样,不过一个封锦发达了衣锦还乡,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自己都是态度大改,温言软语循循劝诱……是一点都不敢用强。现在两大巨头成对鼎之势,心思明显不一,就给了七娘子发挥的空间。
否则,当年的大太太哪里又情愿嫁进杨家了?还不是生母早逝,母家人也很难和秦帝师对抗,这才委委屈屈下嫁给了落魄举子?
“好!”大老爷拍了板,“我果然没有看错小七,这一炷香,该上!只是,也要上得小心。”
七娘子知道,自己的这点安排,终究是没有瞒过大老爷。
好在,她本来也没想着能瞒过大老爷。
“父亲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微微一笑,抬出了自己的口头禅。
大老爷捻须淡笑,竟也是胸有成竹,“是啊,就算小七没有主意,子绣……想来也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七娘子不禁暗自蹙眉。
看来,大老爷是觉得自己抬出的这门亲事,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以至于封锦根本不可能回绝……
149断腕
七娘子要去寒山寺上香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总督府。
大太太倒有几分讶异,“不晓得你是求神拜佛的人!”
旋又释然,“小小年纪,就要为府里的事操心,想看看神佛的意思,求求神佛保佑,也是理所当然。将来进宫之后,参拜神佛,可就不容易了!”
大太太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厢情愿。
认定了太子嫔是最好的出路,就一径把七娘子当作太子嫔来看了。从前对五娘子,也是这个样子。
虽然不能说是有坏心眼,但这种人往往就不大讨喜。
七娘子只是笑,“父亲说,既然我拿不定主意,就去上个香,听听神佛的意思,也是好的。”
可不能让大太太就这么自说自话地把事情定下来,否则到了生变的时候,大太太恐怕还要反过来责怪七娘子言而不信。
大太太眼神一闪,“哦?”
态度就无形间多了几分冷淡,“也好,去吧去吧,你们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是管不了了!”
大太太什么时候管过自己?
看着五娘子在大太太管束下的样子,就晓得不被大太太管束,实在是最幸运的一件事。
七娘子并不在意大太太的冷淡,却也还是说了几句好话,把大太太脸上重新逗出了笑意,才出了正院。
九十九步都已经走了,最后一步,千万不能功亏一篑,想要在大太太、大老爷、封锦三人之间寻找出一条路,让自己能跳出百芳园,眼下就是一点都不能怠慢。
好在这三巨头里,总有一个人应当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她回了玉雨轩,没有坐多久,玉版就来找立夏说话。
“话已经递到封公子那里了。”立夏悄悄地回报七娘子,“九哥正好前几天就约了今儿下午找封公子会文,请教学问……一点都不露痕迹。”
虽然封锦和杨家的关系依然带了微妙,但对九哥,他的态度无疑还是相当热情的,九哥送过拜帖上门,他就频频相邀,不是带着九哥去见当年的同学,如今的同辈进士,就是指点九哥的学问……这都是对九哥的将来大有好处的事情。
大太太虽然不喜封锦,却也乐见其成。大老爷公务忙碌,身边的师爷们、书院的教授们又都是不第的举人,不论封锦和东宫之间的关系如何微妙,总是个货真价实的探花,能得进士指点,自然是比在书院放羊来得更强。
再说,不喜归不喜,随着京城的消息雪花似地飞进外偏院,再转进正院,大太太提到封锦的时候,语气里也渐渐地少却了不屑,多了一份尊重。
“封公子虽然没有对九哥提起,但是居所进进出出,的确有不少燕云卫的熟面孔。”张管家对大老爷说起来的时候,七娘子正在一边为大老爷磨墨。“对封公子并两个下人的态度,都很恭敬。昨儿下午过去会文的时候,还遇到张太监打发回来,问封公子好的小中人。”
七娘子的手不由就是一顿:大老爷捡在这时候把自己叫到外偏院服侍,原来是打了这个心思。
封锦也不过就是比许凤佳略大了几岁,说起来,是要比许凤佳威风得多了——以张太监的身份地位,就连许凤佳见到他,都要客客气气的,更别说闽越王妃都对封锦另眼相看了。或者两人的权势地位,可说是相差仿佛,但许凤佳有祖辈荫蔽,封锦却是白手起家,不论此人的品行,说到能耐,确实有一套。
燕云卫和前朝的锦衣卫相似,衙门品阶虽不高,里头的校尉却个个都是一句话就能上达天听的主儿。看来,封锦在太子身边的那几年,搞的还真是情报工作了。
也难怪大老爷这样看重,这不论什么时候,能在上位者身边说上话的人,都是他们这些权臣心头的一根刺……
两大巨头你争我夺,都想把七娘子的心思归拢到自己这边,七娘子只做不知道,平日里台妈妈的课也上,大老爷的外偏院也去,只等着去寒山石上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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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发话,要安排小姐到寒山寺上香,府里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定了五月初一去寒山寺,里里外外都打过招呼了,大太太又派梁妈妈去问六娘子,要不要一道去上个香。
五娘子身子不好,被勒令在月来馆休养,自然是不得去的了,她也没有兴趣。
六娘子却也是干净利索地就回说天气热了,懒得动弹。
“太太也实在是……”下了课,她和七娘子一道去月来馆探望五娘子,一道走,一道摇头啧啧感叹,“上个香就上个香嘛,你还能上出个花样来?许就许了,还要给你添添堵,谁要当她的枪,谁当!”
七娘子忍俊不禁。
“怕什么,你要有什么烦心事,也一道去。不过是上个香,派不派人跟着,也没什么两样。”
六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索性就站住了脚,微微笑着,从上到下地看七娘子。
“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呀?邀天之幸,选我入宫服侍太子、太子妃,那是我的运气。天没有选中我,我也不是没人要……我逍遥着呢!”
她有些害羞,但仍是抬头挺胸地说出了这一番话,爽快干脆,又含了六娘子所独有,带了些天真的狡狯与试探,倒叫七娘子听得很是舒服。
这一阵子,家里乱得和一锅粥一样,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谁说话做事,都透了一股暧昧,好久没有谁像六娘子这样干脆利落地和她说话了。
“把你选进宫里……当真是你的运气?”她抓住六娘子的话头,也站住脚似笑非笑地逼问,“我还当你一心想嫁进李家,并不稀罕这劳什子东宫尊位!”
六娘子一怔。
难得地,她那张天真无邪的娇憨面具,有了些裂缝,露出了深藏于其下的精明算计。
却也只是一瞥的功夫,她就又回复了原样。
“看五姐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就觉得这人呢,是最不能强求的!当太子嫔,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嫁进李家,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看,都挺好的!”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已是近了月来馆。
七娘子只得住了口不再细问。
六娘子的话听着虽然漂亮,但其中肯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她不是个糊涂人,心里肯定有杆秤,不论是嫁进李家还是嫁进天家,都各有优劣,就看六娘子更看重的是什么了。
算了,现在问得再清楚,摆不平封锦,一样是白问。
她就收敛了思绪,和六娘子一道进了月来馆堂屋。
被大太太关在床上这么恶补了半个多月,五娘子的精神头总算是旺盛了些,脸上那股子心灰意冷的颓唐劲儿,也有所收敛。见了两个妹妹,虽然还没有太好的脸色,却也是下了床,到窗边和她们对坐了谈天。
却也是一边说一边走神,往往就深思着打量起了七娘子,看得六娘子又是笑又是叹的,没坐多久,就托词起身走了。
前段时间五娘子自己病得厉害,月来馆里的人又被七娘子敲打得老老实实的,半句外头的话都不敢往屋子里带,五娘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养病……看来,她应该是知道了大老爷有意和封家联姻的事。
七娘子真是有些怕了五娘子。
这个喜怒无常偏执执拗的小姑娘,就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偏偏威力又强……对着她与对着六娘子,真是冰火两重天。六娘子太通透,五娘子却又太看不透。
“府里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果然,五娘子开门见山,立刻就提起了与封锦的婚事。“听说封公子现在出息得很,是太子身边的近人……父亲有意把你许配给封公子,是不是?”
七娘子目注五娘子,点了点头,“是。”
五娘子便沉下头思量了许久,才又叮嘱七娘子,“封公子这门亲事,我想你是看不中的,太子嫔,你也看不上眼……杨棋,爹、娘吵成这个样子,总有一个人要得胜,你却只能在这两门亲事里选了,你心里要有数。”
却是纯然一片关心。
七娘子倒真很有些感动——五娘子要关心起人来,也是真不含糊。
“我知道该怎么办的,”她轻声细语,“当时和五姐说的那番话,用在我身上也一样,封公子和我们家关系尴尬,又是乍然富贵,我是不会嫁进封家的。五姐……不用为我担心。”
五娘子显然松了一口气,却没有接七娘子的话头,而是转开了眼神,盯着桌边的茶盅出神。
老半天才轻声问,“你说当时,我要是挺一挺,和娘闹一闹,就是不肯嫁进许家,今日……唉,算啦,连你和封子绣的亲事,娘都不许,别说我了!”
看来,是终于看清楚现实了。
七娘子很有几分欣慰,只是笑,却不肯搭腔。
五娘子望着七娘子,面色变了数变,欲言又止,似乎有话到了嘴边,却不肯、不想、不敢问出来,终于一咬牙,还是问了出口。
“只是现在江南官场,听说都传,说封公子以今科探花的身份,这么快就得到重用,是……是……又说他还没中进士的时候,就经常出入东宫……”
太子那是什么身份?
不要说封锦没有功名,就是有了探花的身份,要巴结到太子身边,少说还要下五六年的功夫。
只要有脑子的人,想一想封锦蹿红的速度,再结合一下他的容貌,都可以脑补出一个活色生香的故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五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七娘子才要说话,五娘子又别过头,“别说了,别说了,就当我没问!”却是一叠声地把自己的问句给否认了。
七娘子只好默然与五娘子对视。
五娘子秀眉紧蹙,半晌才狠狠一跺脚,喃喃地对七娘子表白,又像是在自语。“你说的不错,杨家的女儿,终究是要担得起杨家的身份。我已经下定决心,做好表哥的妻子,平国公府的当家少夫人,别的事本来也都是痴心妄想……我是不能,也不会再想了!”
她抬起头,眸色中多了几分久已未见的坚定与毅然,“从今儿起,我就当封公子已经死了,再不会打听他的消息,他好也罢,坏也罢,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你也别和我说起他的事儿,我还真就不信了,打探他的消息难,不听他的事,总不难了吧?”
七娘子不禁要为五娘子喝一声彩。
这才是五娘子这样的小姑娘该有的性子,她是任性的,她是执拗的,但她也是勇敢而决绝的。只要她能从自己的牛角尖里出来,顿时就能一洗颓唐!
只是……说不在意,到底是还有几分自欺欺人了。
也罢,总是需要一点时间,把心底的印记洗掉。
七娘子慎重地点了点头,“好。”她清晰而明确地答应,“从今日起,我再也不会和你说起他的事了。封公子,本来也就不是我们这世界的人!”
两姐妹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只是这笑里,到底是有了几许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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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子第二日就出了月来馆,去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面色虽说不上红润,但神智清明,精神健旺,就像是几年前那个伶牙俐齿趾高气昂的小姑娘又回来了似的,喜得大太太直夸欧阳家开的补药有效验。
心满意足之下,也懒得和七娘子计较,一心只和五娘子商量婚期、嫁妆……平国公夫妻的身子骨近年都不怎么康泰,许凤佳又已经十七,是成亲的年纪了,五娘子也等不得多久——毕竟已经十六岁,因此许夫人来信,两家一合计,就把婚期设在今年十月,说起来,也没有几个月了。
于是七娘子得以独自出门,只有九哥随行保护,并董妈妈、立夏左右侍候,一应跟着侍候女眷出门的下人们,则早已到了寒山寺布置。待得七娘子进了山门,寒山寺里里外外,该回避的早已回避干净,就连低等的婆子丫鬟,都已经退出了寺内,唯恐惊扰了七娘子。
虽说进香只是托词,但到底人都进了寺里,七娘子也照旧先进了大雄宝殿上过香,又在寺内绕了绕,在寒山拾得两位大师的画像前拜过了,才由九哥带着,进了钟楼去看枫桥夜泊里的那口寒山寺钟。
钟楼除了一早一晚,召集香客僧侣做功课外,平素人迹罕至,楼顶又很狭小,董妈妈年事已高,上不得楼梯,立夏索性在下头陪她,九哥跟着七娘子爬到了一半,就靠着窗槛喊累。
“七姐自己上去吧。”他冲七娘子挤眼睛,“别怕,有什么事儿,你喊一声,我就上来!”
七娘子不禁好笑。
“喊什么喊,你当封家表哥是什么人了?”她轻声责怪九哥,见九哥嘻嘻地只是笑,也只好嗔了九哥一眼。转身拾级而上。
远远的寒山寺外,传来了报时的清脆鼓声,七娘子合着鼓声走了十数阶,眼前豁然一亮,就见得封锦立于铜钟边上,对自己盈盈而笑。
150温润
饶是七娘子已有了心理准备,仍是不由为封锦的容貌所慑。
经年不见,封锦的气质,已有了很大转变。
当年初见时,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虽然生得好,但却依旧青涩,不若十六七岁得中解元时的美貌慑人。
可现在见了二十多岁的青年封锦,再回头想来,就也觉得十六七岁时的他虽生得好,但气质却稍嫌凌厉,好像一柄才出鞘的宝剑,带了伤人的锋利,却是过刚易折。
二十多岁的他,眉宇还是那个眉宇,皎然也依然还是那样皎然,只是皎然底下发出的却不是瓷器一样易碎的脆弱,而是玉一样坚韧的光彩。
即使是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与七娘子相见,他眉宇间也没有分毫局促,只是含笑立在钟边,玉一样的手搁在了熟铜钟面上,那繁杂的花纹,反而把手背的白,衬托得更温润。
只是这一伸手,就足以羞煞众人。其人如何,可以想见。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移步进前福身,“多年没见表哥了!”
这一声表哥,比起叫许凤佳时的虚情假意,倒是多了几分真诚。
封锦微微一笑,坦然地打量着七娘子,“表妹也长大了!”
提到七娘子的时候,他没有加上排行。
是啊,论起来,血亲表兄妹,也就是七娘子同封锦两个,与杨家并没有多大关系。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并不显得紧张。
如果说同许凤佳在一起,好似一场你争我夺的游戏,谁都想要抢到主导权。
那么同如今的封锦在一块儿,就像是在月夜中相对而坐,共赏一轮团圆,自然而然,便让人心宁意洽,有陶陶然之感。
封锦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七娘子,从头发尖儿看到了脚底,可这目光却是极温存、极坦然的,饱含了关心,七娘子也生不出一丝被冒犯的感觉,反而好像是泡在了温水里,她自然而然就晓得,望着自己的这人,是尊重她、喜爱她、关心她的。
绷紧了这许多年的脊背,反而在这样的目光里,泛起了一丝酸楚。
“看来,表妹的日子,是真的过得不错。”少顷,封锦抬起眼神,含笑望着七娘子开了腔,“能亲眼得见,我也就放心得多了!上回张公公与我说起,说你面色红润装饰华丽,我还有些不放心,怕你嫡母对你,是外甜内苦……”
以七娘子的身份和上回见面时的不愉快……封锦会对七娘子的处境有所担忧,也是自然的事。
“表哥的关心,小七领会了。”七娘子不禁提点封锦,“但转托张太监致意,当着人前,小七也说不出什么,反而显得张太监同表哥关系特殊,以表哥的身份,难免落人口实。”
她已经不担心封锦会误会自己的意思了。
之前想要亲自见封锦一面,也是害怕自己回绝封家的亲事,会给封锦带来错误的印象,让他以为自己看不上封家的门第。
只是当时的她,又哪里想得到封锦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豁达通透、温润如玉的青年?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封锦微微一笑,顿时令七娘子有春风拂面之感,“表妹放心,这些人情世故,子绣不会不懂。请张公公转达问候,不过是为了让杨太太晓得——”
七娘子已露出恍然之色,封锦也就没有再往下说,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
虽说封锦跟着张太监回了苏州,又被闽越王妃特地接见,但他所处的位置,外人依然无由得知。差遣张太监问七娘子的好,虽然只是小事,但却已经婉转地向大太太示威,又告诉了杨家,自己在东宫中所处的位置。
只从封锦的手段来看,这少年真是已经脱胎换骨。当年在总督府,若是他有此时的半分手段,场面就不会闹得那样难堪。
“是了。”七娘子又想起来恭喜封锦,“还没贺过表哥得中探花,光耀门楣!”
她顿了顿,不禁感慨,“娘与舅舅地下有知,也自当欣慰,想封家自高祖中了三甲进士,多少年了,终于出了表哥这一个探花!”
封锦莞尔一笑,“不过侥幸罢了!”却是一点青年得意的骄矜都没有。
他又站开了几步,对七娘子深深一个鞠躬,行了难得的大礼。“其实今次想和表妹见一见,是想亲自向表妹赔罪的!当年封锦年少无知,行事鲁莽,牵连了表妹,在此向表妹赔不是了!”
七娘子一惊,忙向后让了一让,“表哥何须如此……”
两厢又客气了几句,七娘子再三强调,自己并未被封锦的行为波及,在杨家虽比不上嫡女,但大太太待她也不算差,封锦这才意平,仍是再三道歉,“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气冲上头,就忘了表妹还要在杨府过活……”
七娘子见他还是耿耿于怀,只得抿唇笑,“表哥这样说,那倒是还要对九哥赔个不是了,怎么满口只说给我赔不是……却不提九哥?”
封锦就住了笑,闪了七娘子一眼。
“善久毕竟养在杨太太名下,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母亲。”他的语调有些淡了。“再说,当年受的是谁的恩,子绣心里也是清楚的。恩与怨,还是要分得清一些……”
七娘子心头顿时一个咯噔。
封锦这话,是含蓄又坦然地表示,在杨家他认作亲人的只有自己,连九哥都要靠后。又在婉转的暗示,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报仇的心思。
这且不说什么,可封锦是怎么知道九哥自出生起就被养在正院的,甚至于没有见过九姨娘一眼?九姨娘去世之前,可没有一点渠道把这话传出去,去世之后的几次来往,七娘子心里也是有数的,还没有谁告诉过封锦这话。
九哥当然不至于傻到和九姨娘的亲戚说这种事,在九姨娘被抬房的前几年,他与封锦虽然相识,但为避嫌,却不曾深交。大老爷就更不会把这种事向封锦交底了。
当然,也可能是有哪个下人和封锦嚼起了舌根,但七娘子已经难以遏制地猜测,封锦是由在杨家的内线取得的这个消息。
他这次下江南,本来就是为了接过许凤佳未尽的工作,把江南的暗线撒下去。想来整个江南的情报工作,都是由他主持,这样看,太子在杨家,是已经埋伏有了人手不成?
七娘子只觉得浑身发冷,她首次认识到,眼前这个谦谦君子状的表哥,手里握着的可是一张多么可怕的情报网。
难怪大老爷如此罕见地失了仪态,宁可让几个儿女背上笑柄,也要和封锦结亲。素来这种掌管情报的官员,虽然官职不会太显耀,名声也不会太好,但手里的权柄,却是能让一等大员又惊又怕……
杨家这些年在江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手底下,也不会有多干净的!
还好,还好封锦的态度很明显,他终究是看重自己,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恩情,否则,以他现在的职位,在太子跟前下几句坏话,没准东宫心里对杨家的意见就大了……不要说她杞人忧天,要打击大太太,就是打击整个杨家!似大太太这样领着杨家一路发达的主母,根系是已经深扎到了杨家的根基中了!
“说实话,当年小七自身都难保,在正院也不过堪堪立稳脚跟。”她毫不犹豫地开了口,“其实,后几次送来的银子里,大头还是小七的五姐……帮着出的。”
在临行前,她还告诫自己,绝不要露出一点口风,让五娘子的暗恋,终于百芳园内。
可是现在事关杨家,谁知道封锦私底下打的是什么主意,以他的能耐,要和杨家为难,大老爷很可能栽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栽的!现在还好,自己没有出嫁,可若是自己出阁后封锦再来发难呢?听他的意思,并不顾忌和九哥的血缘关系——对出嫁后的自己,也可以以别的方式补偿……
但,封锦可以不在乎九哥,她却不能不在乎九哥,不在乎二娘子、五娘子、六娘子!
就算是再冷漠的男人,对一心苦恋自己的女儿家,也都会有三分心软,更不要说看封锦的言谈,就知道他未必是心狠之辈,否则也不会念着自己的恩情了。
多牵念一个五娘子,就是对杨家多一份牵挂。封锦可以为自己提供娘家一样的保护,但对即将嫁入平国公府的五娘子,他却是鞭长莫及!
封锦果然神色一动,“哦?”
细观他的表情,除了讶色,却还有丝丝缕缕的恍然之色。
看来当年,除了那已经被七娘子知道的一面之缘之外,这两个人还有过接触。
七娘子欲言又止,又是一笑,“算啦,现在五姐都已经许人了,过去的事,还是不说的好。表哥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姑娘,曾经把你放在心上,也就是了。”
封锦抿唇不语。
在这一瞬间,这青年眼中竟也闪过了丝丝缕缕的伤怀。
却又在下一刻,收拾好了心情,又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只看这情绪遮掩的速度,就知道所谓的温润如玉,恐怕亦不过是封锦的一张面具。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戒慎,更多的,却还是欣慰。
世道艰难,封锦一人要挑起一个家庭,心机深一点,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他能和杨家相安无事,七娘子自然希望他走得越高越好。
时间有限,封锦自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出神上。
不过只是一笑,便开口问到了戏肉。“太子嫔一事,着实是令人费解,有幸服侍东宫,是多少女儿家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杨先生的主意,我也有所耳闻,表妹该不会是迫于家中压力——”
七娘子顿时精神一振。
“表哥,太子嫔这事,的确是我的意思。”她急急地分辨了起来。“不瞒表哥说,自小在杨家长大,一动就要瞻前顾后,我实在是已经累得很了。当年权神医给我诊脉,还说我先天不足,这辈子都要少动心思……”
就添添减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封锦。
封锦也听得很认真,目光闪烁,看来,是在掂量七娘子的说法。
这男人是真的长成了,从自己进门到现在,谈话的每一步其实都为封锦所掌控,先问好,后请罪,再谈太子嫔的正事……竟是如许凤佳一样,掌控了全局。
只是许凤佳激烈刚强,霸道形诸于外,封锦却是不知不觉间就接过了主导权……
七娘子一边沉思一边分说,这番说话,她早已准备许久,说来自然熟惯。封锦听得也是频频点头,玉也似的容颜上,慢慢泛起了一丝会意的笑。
“表妹不用再说,我明白了。”他轻声接过话头,又略微思忖了片刻,才断然开口,“杨家女儿进选太子嫔,是太子妃的意思。既然五小姐已经定亲,按排行,也该是有倾国倾城之貌的六小姐——连闽越王妃都对她赞不绝口——六小姐入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事,我会安排。”
七娘子顿时松了口气,只是也有一丝遗憾:她本来还想为六娘子求一个可能的豁免权,待得问清楚六娘子的心意,再做打算,只是听封锦的意思,他只能在人选上做个手脚,对杨家女能不能入选一事,却是无能为力。
“谢过表哥成全之恩!”她深深敛衽,对封锦福了一福,封锦忙上前几步,轻轻将她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两人却都是一点没有不自在。
封锦略退了几步,才又开口。“既然表妹无心太子嫔之位,那与我封子绣的婚事,想必以表妹的性子,也有了主意……”
要拒婚,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七娘子深吸一口气,就要说话。
封锦却止住了她。
他的目光清澈而温暖,“别的不说,子绣可以打包票,表妹嫁进封家,是决无需动一点脑筋的,封家人口简单,家母至今还念着表妹的恩情。舍妹秉性娴静柔顺,更是不会给表妹添一点麻烦。只要表妹肯嫁,我封子绣必定护你一世顺心如意,听不到一个不字。”
在这时代,一个男人能给出的承诺,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吧!
以封锦的个性、前途,两人的关系,七娘子也可以肯定他说的这话,的确有七八分的真。
她不禁有些踌躇,又想到了大老爷的话。
“若是你嫁入封家,将来姐妹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做爹爹的也不好没个补偿——就把江南这二十间纤秀坊绣房,给你带到婆家去吧!”
纤秀坊是九姨娘一生心血所系,可按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给五娘子陪嫁到许家去的……
一时间,她竟罕见地犹豫了起来。
151、开心
见七娘子一时没有说话,封锦也并不着急。
这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又退回了钟边,轻轻地敲击起了黄铜钟面,用指尖悠然摩挲着繁复经文,像是七娘子答应与否,并不在自己的心上。
七娘子心头一冷,一下就想到了传言中的那件事。
她不过一个官家庶女,怎么能和传闻中那位纯德天资龙章凤彩的人物相比?
更别提才发家的士族,没有哪一个不是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地往上爬, 封锦又处境尴尬,手握情报大权,在外,不见容于士大夫,在内,太子的两个养母与太子妃,也未必容得下他。
只怕封锦的表妹虽然幸运,但他的妻子,却并不易做!挟恩下嫁,只会让局面更复杂……恩与情,还是要分得清一些!
“表哥的厚爱,小七铭感在心。”她轻声开口。“只是……”
“不用说了。”封锦柔声截断,“善衡,我封子绣今生,只有别人亏欠我,少有我亏欠别人,唯独只有大姨同你,所赐深恩,救我于最落魄的境地之中。我只愿你今生今世能够开心平顺,护你一世平安。嫁进封家也好,别家也罢,只要你能开心,那就很好。”
七娘子前后两辈子,也不过得了两个人对她这样说话。
她低下头,咽下了喉中哽肿,半天才绽开一个带泪的笑,“如此多谢表哥。”
封锦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别过玉也似的脸,往窗外望了出去。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屋内又静了下来。
虽然明知道自己在钟楼的工夫,已经久远得超出常理,但七娘子此时,心中只有一片宁馨。
就让董妈妈猜疑些,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的女童了,在大宅门里,她也有了自己的势力。
“凸绣法一事……”封锦又转过头,目注钟面,轻声开了口,“我就不和善衡客气了,此乃封家家传的手艺,虽说子绣也无意以此牟利,但终有一天,我是要把它握回手心的。从纤秀坊下手,动静大了些,和善久将来见面,难免尴尬,日后等时机合适,善衡就在身边收个弟子,把这门手艺,再传回封家,可好?”
七娘子心头一紧,已是明白了封锦的潜台词。
他始终还是想要纤秀坊!
如今的封锦,已经不再缺乏银钱,只是纤秀坊在他少年时,想必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不论是憧憬是愤恨,总是让少年时的他心心念念,发达后想要一尝夙愿,也是人之常情。
她心底已有了决断,面上却也是分毫未露,只是自然而然地应承,“表哥说哪里话?凸绣法传回封家,也是娘临终前的心愿,就算表哥不说,我都是要开口的。”
封锦面上的神色顿时一动。
“说起大姨。”他开了个头,又露出了些难以启齿的神色,面上罕见地现出了少许局促。“封家多年凌乱,先人手泽散失殆尽,善衡手中是否还留有大姨的绣品,俾可让子绣转交长辈,了他一个心愿?”
七娘子心笙摇动,一瞬间黄绣娘的话又在耳边流过,那张泛黄的绣帕上一针一线绣出的字句依稀在目。
“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这张绣帕当然不可能是九姨娘留给黄绣娘做留念的,从花色来看,是九姨娘为自己准备的嫁妆,才是真的。从黄绣娘的话中来看,两人恩怨纠缠,这张绣帕,很可能是黄绣娘私底下拿走,或者是作为留念,或者是想揣摩出凸绣法的真谛,或者是九姨娘仓促入府时遗落,为黄绣娘拾到的。
但无论如何,九姨娘曾有一个未婚夫,乃是昭然若揭的事实。
她虽然是江南有名的绣娘,但绣品也没有到价值千金的程度,盖因凸绣法已经量产,九姨娘的独家手艺就不大值钱了——谁知道这张帕子是哪个绣娘的作品?没有谁会特地在意这个。
不会是封家舅母,否则封锦不会以长辈来含糊带过。
那,会是谁?
她望了封锦一眼,待要探问,却又把话吞了下去。
能明说,封锦是不会瞒着她的,从上楼到现在,两人的对话虽有机锋暗藏,但这不过是聪明人对答的一种习惯。封锦所不便明言的,就以潜台词来表示,七娘子自然也能够听懂。
还是别让表哥为难了!
“娘在西北时,时常赶了绣活在当地售卖,说起来,我身边倒是没有多少遗存。不过回到西北杨家村,当地是肯定还有些手艺留存,这事,就包在小七身上吧,杨家村,总是我要熟一些。”她毫不犹豫地许下了承诺。
封锦眸中闪过一丝遗憾,旋又云淡风轻地笑起来,看着七娘子,点了点头。
“多年前见到善衡,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行为举止却是没有一处不得体、不妥当。倒是比得我自惭形秽。”他举步向楼梯口走了过去,七娘子忙缓步跟上,心知封锦是在送客了。“如今大了,更是风神俊秀,叫人见之忘俗……大姨有这一个女儿,也算是有后了!”
虽说是见不得人的私会,但却被封锦弄得像是两个老朋友茶叙一样温馨自在。
“说到这银钱的事,想来善衡也决不会收我的钱。”他又想起来嘱咐七娘子,“不过如今做表哥的手里有银子,善衡千万不要客气,将来一时短了银子使用,只管遣人来送个信。我和善久已经说得明白了,不论在京城还是在苏州,都有能联络得上我的办法……”
他在阶前立定,目注七娘子,笑得风轻云淡,“男女有别,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善衡保重。”
七娘子郑重点头,下了台阶。
走了几步,她又回望封锦。
封锦玄青色的衣袂,被窗外吹来的春风带起,他站在日光中俯视七娘子,面目已被光晕模糊。
“表哥。”七娘子轻声开口,站住了脚。
封锦于是对着她挑起了一边眉毛,做询问状。
“然则表哥现在,又开心吗?”她静静地问。
“啊……”封锦低吟了起来。
“想来,你也听到朝野间的传闻了。”他的眸色中,竟似乎还染上了一点笑意。“这传闻说来并不光彩,我却没有什么可以自白的凭据——善衡会在意吗?”
有这么一个表哥,在很多时候是很方便的事,连大老爷都难免心动。但在很多时候,也是很不光彩的事,古代士大夫对晋身之道的要求,严苛到近乎残酷,即使是卫青,也难免有佞幸之议,更别说封锦先承连太监的提拔,再受东宫格外垂青,接连两件事,都犯了朝野大忌。七娘子将来出嫁后,也难免因此受人褒贬。
“只要表哥开心,那就很好。”她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人生在世,难处太多了,又有谁能做个古今完人?能纵情致意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一时间,她不由想起了五娘子,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六娘子。
就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杨家的这三姐妹,上辈子修的福分,显然还不够。
封锦的眼中染上一抹笑意。
这一抹笑,就把先一刻他的轻笑、微笑、失笑,给比到了泥里,让春天的日光也为之失色。沉静温润、皎然清朗的面孔上,似乎笼罩了一层说不出的光晕,叫他有了“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的照人丰姿。
“我现在很开心。”他坦然回答,“有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很好,人世间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岂非也不大容易?”
七娘子怔怔地望着封锦,带了一丝羡慕地点了点头,轻声附和,“是啊,实在太不容易……”
她含笑转身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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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与九哥并肩出得钟楼的时候,董妈妈已经靠着门边的逍遥椅,打起了盹儿,鼾声断断续续的,头一点一点,看起来,像是睡了好一会儿。
七娘子与九哥相视一笑,九哥亲自上前拍了拍董妈妈的肩膀,吓得董妈妈一个机灵,回过神来才看着九哥,忙起身请罪,“老身年老贪睡,让四少爷见笑了……”
一行人也没有在寒山寺午饭,而是径自上船,从寒山寺外的枫江水道,拐进了城内大大小小密若蛛网的河道中,回了万/花流落外头的小码头。
正是刚吃过午饭的时辰,杨家人都歇了午觉,七娘子与九哥说了几句话,也就打发他回及第居读书,这一向九哥心里有事,又在外头为家事奔波,功课已经耽搁下好几日了,如今事情才告一段落,他自己也心急着温习功课,两姐弟说了几句话,就在聚八仙前头分了手。
董妈妈自然早已径自回家吃饭,偌大的百芳园里,好似就只剩下七娘子并立夏两人,徐徐地往玉雨轩走。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沉思。
回了堂屋,上元和乞巧自然是早预备了一桌子的菜,七娘子换过衣裳,打发立夏下去吃了饭,这才任由乞巧服侍着,“您看看这香辣素粉羹,是小厨房加工细作的新菜,曹嫂子打量着您爱吃酸辣口的,特地去访了四川的朝天椒……”
乞巧服侍人是真有一套,饶是七娘子一肚子的谜团,也吃了大半碗饭,才让丫鬟们把饭桌收拾了,又把吃过饭的立夏叫到了东里间,同她商量今日寒山寺一会的事。
“上次黄先生送平安信过来,是三月三女儿节的时辰?”她翻了翻书奁,把黄绣娘来的信找出来看了看,又笑,“也不知道黄师父在余杭住得开心不开心,李家人待她如何……”
立夏面色沉静,“看在大姑娘的面子上,李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薄待黄先生的。姑娘是想要给黄先生送端午节礼?”
不论黄绣娘与九姨娘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她到底把珠针绣同凸绣法教给七娘子,七娘子逢年过节都有送礼问平安,这大半年来,和黄绣娘的往来也比较频密。
七娘子思忖了半日,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次,让周嫂子带我去送节礼吧,顺便带一封信过去,问一问黄先生的好。”
为了绣好题字,黄绣娘并九姨娘都学过几千个字,虽然说不上文理匀净,但看信写信,还是不难的。否则黄绣娘又怎能和七娘子鱼雁往还。
七娘子在心底反反复复地计较了几遍,才让立夏磨墨,亲自写了一封信,又嘱咐立夏,“一会儿你开箱子找两匹绸缎,再去找药妈妈要上我们家赏人的中等表礼。就说今年是黄先生的生日,她的生辰就在端午前后,我们宁赶早不赶迟,我自己预备了两方绣帕给黄先生贺寿,这东西是女儿家的手迹,不好被别人看着,最好是能让周婶跟着送礼的婆子过去,亲手把我的礼交给黄先生,才算是全了礼呢。”
立夏就把窗边晾着的两张纸卷好放进了封筒,郑重点蜡滴封了,才问七娘子,“是当时就要回信?”
七娘子思忖片刻,断然点头,“能在端午前看到回信是最好的!再迟也不好迟过五月十日。”
张太监已经从福建往回赶了,五月十日,是江苏省选秀的日子。
到了半下午,七娘子午睡才起,董妈妈又进来请七娘子到外偏院服侍大老爷。
“老爷也是才起身就惦记起了七娘子……”董妈妈笑得眉眼弯弯,“还问我,七娘子在寒山寺里遇着什么故事没有。我说没有,七娘子那样娴静,怎么会惹出事端?上过香浏览随喜了一番,也就回来了……”
把乞巧收进玉雨轩,这招棋真是走对了。
七娘子敷衍了董妈妈几句,两人也就穿过夹道,从侧门出了内院。
“才进来的时候,太太也是午睡起来,就派梁妈妈进去接您说话,我们倒是打了个对脸儿。”董妈妈一头说,一头把七娘子引进外偏院,端肃起面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却是气定神闲。
三大巨头,她至少已经争取到一个封锦,只要能再说服大老爷,大太太已不足虑。
母家人靠得住,就是好,如今封锦才一起来,她在杨家的地位,可以说是又上了一步,将来择婿一事,当会进行得更顺一些。
她一边思忖,一边进了里屋,给大老爷请了安。
大老爷看着心事也重。
往常歇午觉的时候,总是让十二姨娘在一边捶腿捏肩膀,为他解解闷消消乏……今日却没见到叔霞的人影,只瞧见大老爷一人坐在床边披衣穿鞋。
七娘子忙赶前几步,蹲□为大老爷穿起了青口布鞋,“父亲也不叫人进来服侍……”口中带了几丝埋怨。
大老爷望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就颇有了几分深意,“你爹心里有事,就好静——”
正要往下说,屋外忽然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大老爷和七娘子面上都带了讶色。
是谁怎么不识趣,在大老爷摆明车马要和七娘子密谈的时候进来打扰?
张总管的声音就在屋外响了起来。
“老爷,诸总兵递了帖子过来,说是平国公世子一行人在彭城沛县遇袭,虽然人没有事,但竟叫那廖姓贼子逃脱,平国公世子也受了轻伤……问老爷知不知道这事,还说,事儿是两天前出的,昨儿皇上就知道了,并且很不高兴,问老爷何时有暇,他想和老爷谈谈这事。”
以大老爷的城府,都不由微微色变。
“进来说话!”他低沉吩咐。
张总管于是掀帘而入,望了七娘子一眼,便若有所思地别过头去,听大老爷的吩咐。
“去把年先生请过来,再回个帖子,邀诸总兵明日一早衙门里说话,再问问马师爷我们那头有没有消息,并写一封信往京里去问问凤佳的伤势。”大老爷一边思忖一边吩咐,语调有条不紊,竟是丝毫不乱。“再有,你亲自到李家送个信,看看文清的态度怎么样,是不是还吓得魂不附体……”
大老爷唇角就挂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张总管恭声应是,却没有动弹,他又扫了七娘子一眼,才续道,“诸总兵帖子里还说,京城良国公权家,托他做个大媒,上门提亲,说的是我们家七娘子并权二少爷的婚事,他想先问问老爷的意思,免得带了礼上门,亲事却没成,不免徒增尴尬。”
这一次,大老爷和七娘子两人都变了颜色。
152、随心
大老爷沉吟了许久,才淡淡地道,“就说亲事,还要和太太商量,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回话,请诸总兵等等。还是先问问凤佳的事!最要紧是问问凤佳人怎么样,受的伤重不重!”
张总管也知道事关重大,忙肃声答应下来,碎步出了内室。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七娘子手里还拿着大老爷的另一只鞋,却是久久都没有动弹。
这接踵而来的两件事,都透着蹊跷,竟是没有一件事像说着那样简单的。
权家怎么会忽然上门提亲?连一封信都没有,就这样空口白牙地托了人上门来说亲?这算是什么事儿?
还有许凤佳,临行前还当那两百兵丁是为了诸总兵预备下的,可今日来通报犯人脱逃一事的正是诸总兵,如若事情真的是他授意所为,这时候更应该装不知道才对。
这两件事,都实在古怪得有些过分了!
就连大老爷都罕见地出了神。
半日才自失地一笑,打趣七娘子,“还要在地上蹲多久?”
七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忙麻利地为大老爷穿了鞋,又轻手轻脚地把被褥叠好了,抬出小炕桌,出屋将热茶给大老爷端到了炕头。
“父亲这里事多,或者小七还是先回去?”她带了一丝征询地问大老爷。
大老爷已是完全回复了平静,唇边甚至还露出了笑意。
“急什么,年先生是年高有德之辈,你也见过几次了。”他拍了拍炕桌,示意七娘子和他对坐。“在寒山寺里,遇着了什么故事啊?”
这毕竟是礼教的天下,大老爷可以放任七娘子与封锦暗中安排相见,但却不得不装这个糊涂。
这也就给了七娘子发挥的空间。
只是结合权家提亲的消息……七娘子只觉得自己的婚事好似一条小溪,曲曲折折九拐十八弯的,连她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算了,以权家和杨家的关系,这门亲事是多半不能成的,就算偶然成就了,她对权仲白至少要熟悉一些,只要有杨家撑腰,和这样淡泊似神仙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又是次子,怕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也就是上了几柱香,”她轻描淡写,“不过,在寺里倒是见了位有趣的朋友,和他说了说话,小七的心思,这才算是定下来了。”
大老爷双眉上轩,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默然地等着她的下文。
七娘子也慎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论是封家表哥还是太子,都不是小七的良配。小七,谁都不嫁。”
大老爷一时却没有说话,只是捻着胡须,深思地应了一声轻哼。
“却怎么说?”
“以子绣表哥与那一位的关系,恐怕他的妻子处境就相当尴尬了。就算小七能不在意,另一位,也未必不会在意……”七娘子镇定自若,“东宫的性格如何,父亲和小七都不清楚——毕竟多年来在江南居住,对京中风物,总是不那么熟悉。但子绣表哥,却很是明白……想来父亲已经明白小七的意思了。”
大老爷早已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东宫身为皇太子,若是身边的人事随人打听,他这个皇太子,也就快做到头了。
七娘子能说得这样笃定,肯定是在私下问过封锦,也得到封锦的肯定答复,才能知道封锦与太子之间,的确存在了不可告人的关系。这一点,却是连大老爷都不甚了了的。
一旦肯定了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七娘子的担心,便不是无的放矢。身为封锦的妻族,杨家所面临的风险并不小于收益,而还有更多的不利因素,横亘在这门婚事中,这位惯了见风使舵走一步看十步的杨家家主,对封家的婚事顿时就没有那么热心了。
“至于入宫为太子嫔,父亲也已经掰开揉碎,分析得很明白,小七虽然什么都不差,却也什么都不太出色,要在后宫中出人头地,实在是难于登天。更别说内外沟通本是大忌,父亲您对封家亲事的考虑,怕是也瞒不过东宫,若是将来表哥不提携我,是表哥忘恩,可表哥要提携我,传到东宫耳朵里,就难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小七不用说了。”大老爷豁然开朗,击案大笑,“好,好,我杨海东有女若此,也算是门楣有幸!”
这件事被七娘子这么一分析,对大老爷来说,已经是条理分明,两边的筹码,都摆到了台面上。
想把七娘子嫁给封锦,无非是一拍数响:一来,和连太监辗转扯上关系,二来,给宫中的六娘子多添助力,三来,再抬举抬举九哥的出身。只是这三点如今看来,都比不上七娘子抬出的一个反对理由:封锦与太子的确有暧昧关系,从封锦的意思来看,太子或者生性善妒,对封锦未来的妻子不存好感。
七娘子一个小小姑娘,不是封锦亲口证实,肯定无由求证太子的私事。只从这点来看,就知道封锦对七娘子的确是另眼相看,再想想当时他特地转托张太监关怀七娘子,就算七娘子本人不讲,大老爷又怎么猜不出来:在封锦心里,怕是整个杨家,他所在意的,也唯有七娘子一人的恩情。
既然如此,七娘子的分量顿时不同以往,这个太子嫔,她是想选就选,想不选就不选,想选,封锦自然会为她打点,不想选,封锦也自然会为她做手脚。这件事对他来说,本来就不算难。就连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只能劝说,无法勉强。
七娘子却还能抬出这么好的理由,把自己对这门亲事的考虑,与东宫结合起来——
大老爷忽地又犯起了沉思。
半日,已是面色沉肃,隐隐带了一丝寒意。
“封子绣在东宫麾下,做的是不是那些台面下的活计?”他蓦地发问。
已是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撕了下来,直问起七娘子封锦的事。
“是。”七娘子轻声肯定,直直地审视着大老爷的神色,“听子绣表哥的话风,杨家的不少消息,都瞒不过他。”
虽说七娘子和封锦的婚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有资格与闻的,也都不是一般人物,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对杨家的家事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个内线,肯定已经潜伏了一段时间。
东宫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在杨家布置人手了!
大老爷猛地一拍炕桌,罕见地露出了怒意,“东宫也实在欺人太甚了!”
他很快又冷静下来,陷入了紧张的思考中,面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半日都没有出声。
外间又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老爷,年先生到了。”
大老爷蓦地回过神来,眼神闪烁,半日才微微一笑,收拾起了满面凶光。
“小七先回去好好歇着吧!你母亲那里,自然有我去说。”他面色怡人,轻轻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你很好,这才是杨家的好女儿,你放心,爹务必为你说一门可心的亲事——”
见了七娘子的神色,他又大笑起来,“放心吧,小七不点头,爹就不点头!你的亲事,爹让你自己做主!”
七娘子面色绯红,站起身不依地嗔了一句,“爹!”
又微露羞涩,“那小七先谢过爹了……”
虽然还有纤秀坊的事没拿出来商量,但此事解决的办法很多,以二娘子的性子,让她把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让给封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没必要在大老爷已经这么烦心的时候,再用这件事来烦他——大太太对亲生女儿的嫁妆看重到了什么程度,七娘子又不是不知道。
她和年先生打过招呼,才款款退出了外偏院,在董妈妈的陪伴下进了百芳园。
才进了园子里,七娘子就打发董妈妈,“妈妈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我在园子里逛一逛,找姐妹们说说话去!”
董妈妈自然从善如流,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也就自便了。
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出了园子,又和看门的李妈妈寒暄了几句,这才慢慢地踱到了百芳园西翼。
除了及第居方向传来的隐隐人声外,西翼便依然是那样冷清。
百雨金、聚八仙……她顺着万/花/溪,近了万花流落,在这一池才露了尖尖角的荷叶跟前站了站,终于慢慢地,把她一直挺得直直的,如一杆新竹的肩膀,在这僻无人烟的池畔,慢慢地松了下来。
多少年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把自己的命运,握在了自己手上。
虽说所谓的“你的亲事,爹让你自己做主”,不过是一句空到极点的甜言蜜语,但在封锦强势崛起之后,大老爷和大太太却是再不能径自决定她的婚事,而是要问过她自己的意思,却是眼见的事实了。
在她自己的婚事上,至少她有了说话的权力,不像是前头的几个姐姐,谁也没想着问她们一声‘此君乃良配,娘子愿嫁不愿’。
这难道不是最微小,又最值得欢庆的胜利?
多年前在余容苑里的那一瞥,九姨娘的那番话,黄绣娘的歉意与愁绪,六娘子在铜观音寺里对她的那番剖白,两个小姑娘肩并肩望着星空……
她的思绪一下飞了起来,想到了九姨娘临终前的牵挂,“你要听太太的话,听九哥的话……”当时摆在眼前的路是那样的难,她哪里想得到自己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有现在回头再看,才明白,原来已这么多年!
想到九哥的承诺,“我要你抬头挺胸,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想到权仲白的责备与怜惜,“就是你这样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里,都算难得的了。尚且不知道爱惜自己……”
末了却还是许凤佳在雨中夹着哽咽的一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七娘子一下回过神来,才发觉双颊冰凉,眼泪已是流了一腮。
若是封锦早一年中榜,早一年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她的答案会不会改,她会不会说一声‘我也愿嫁’?
在和暖的春风里,又是一行眼泪,缓缓地爬下了她白皙的脸颊。
七娘子就又想到了五娘子的决断,“从今以后,我就当他死了!你再也别和我提他!”
她又挺直了脊背,掏出手绢,一点点地揩掉了眼角的泪珠。
又对着春波中动荡的倒影,试探着露出了一丝喜悦的微笑。
这,毕竟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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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出了这么几件大事,大老爷再怎么不满大太太,也要和大太太商量商量。
打发走了年先生,半下午他就进了正院,和大太太关上门来说话。
没多久,梁妈妈就走了一圈,告知各院的姐妹,今日就不用上门请安了。
七娘子本来想去看看五娘子,只是思及她才从寒山寺回来,五娘子就算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的,倒不必在这时候上门叨扰,徒乱人意。
倒是六娘子也安安静静的,没来问个究竟,让她不由很佩服六娘子的淡泊:她也能沉得住气,但未必如六娘子这样,彻底随遇而安。
也是,不论进宫还是嫁进李家,对六娘子来说,都算是得偿所愿,正是她出身低又讨喜,自小到大,才这样顺遂。个人有个人的际遇,终究,谁都不过是想活得越来越好。
她吃过晚饭,倒头就睡,竟睡到了第二天一早,才神完气足,起身洗漱。
“姑娘好久没睡得这样香了!”乞巧一边为她布早饭,一边笑语嫣然,“昨儿我和立夏姐姐关窗闭户,还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姑娘,谁知道姑娘睡得香着呢,连动都不动。”
又笑着给七娘子布菜,“您尝尝这个五香大头菜、浇了玫瑰腐乳的汁水,别有一股酱香气,曹嫂子昨晚特地给您送来的,说是您尝了好,就再做些!”
七娘子尝了两筷子,倒是想起了七姨娘出名爱吃玫瑰腐乳,不由就赞,“曹嫂子这个玫瑰腐乳就是调得香——你去要一罐来给六姐送去,保管六姐赏你!”
乞巧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服侍着七娘子吃过了早饭,转身就出去传话了。立夏并上元一左一右服侍七娘子重新梳头,一边梳一边笑,“这个乞巧,真是巧得很,办事又细心又妥当,怪道是董妈妈的女儿了,几辈子的老人,毕竟是不一样!”
能得到立夏和上元两个上司的称赞,就是乞巧的本事了。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丫头说话,又想起来打发上元,“去问问药妈妈,往余杭的礼送出去了没有。若没有,催得紧一些,今日一定要送出去!”
上元面色一肃,给七娘子梳过头就出了屋子,立夏倒是很欣慰,“上元这丫头我看着就稳当,姑娘也该渐渐地放些事给她做了。”
就只有立夏一个人,又要为七娘子办事,又要安顿玉雨轩里里外外的杂事,的确是吃力了些。七娘子若有所思,“嗯,中元、下元并端午,老实的太老实,佻皮的又太佻皮了。倒是这俩个丫头,可以试一试。”
两个人正在说话,立冬又笑着进了屋子,“七娘子吃过早饭了没有?”
也不接七娘子赏的坐,就站着传话,“太太说,请七娘子到堂屋说话,还请您把权夫人赏的那一对羊脂玉的镯子带上……”
看来,权家的这一招,也把杨家的上层给闹迷糊了。
153、果断
大太太啧啧连声,翻来覆去地细看着权夫人给的那对羊脂白玉镯子,一边看,一边和梁妈妈感慨,“真是白如截肪,没有一点瑕疵,你看看你看看,论油、水,倒是要比我常戴的那对更亮更润些!”
梁妈妈就笑,“看权夫人的意思,这对镯子,她是经年戴着的,这玉也得靠养,您的好首饰多了,这里戴一个,那里戴一个的,哪里还成天就戴这一对镯子了?”
“话不能这么说。”大太太却罕见地实事求是,“你看这水头、这油性——恐怕从根子上来说,也是要比我的那几对都好些。不过这上等的羊脂玉,也都是独一无二,我常戴的那对就要比这对宽厚些,也是难得的。”
她把手中的玉镯珍重地放回了锦盒中,嘱咐七娘子,“这样的好东西,可要好好保管,千万别失落了暴殄天物,就是不戴,拿着看看也是好的!”
这才挥了挥手,把立冬同梁妈妈打发了下去,从书奁里找了一封信,递到七娘子眼前。
“我说这权家的行事,是从来没有这么鲁莽过的。”她似笑非笑,“这不是?诸总兵才打发人上门,良国公、良国公夫人的信就到了,你爹那里还有一封良国公的信,我知道他自然会叫你去看的。——你先自己看看权夫人的口气,这权家和桂家,我倒是分不出好坏了,还得看小七自己的意思。”
看大太太的言谈态度,应当是已经知道了七娘子的决定,说起来,除了不能进宫当太子嫔,为大太太挣脸之外,七娘子不嫁封家的决定,还是让大太太相当的满意。甚至于对她的态度,也多了几分尊重,倒像是对个平辈说话,用上了商量的语气。
只是不知道大老爷对大太太透露了多少,大太太是不是知道了封锦和太子的关系……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烦躁:她把此事告诉大老爷,为的可不是让封锦在背后受人褒贬。
只是以封锦的姿容与他选择的这条晋身之道来看,恐怕这一辈子,都逃不脱被人议论,只盼着大太太能知道些轻重,别到处乱嚼舌根了。
七娘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接过了权夫人的信。
她先没有看,而是大胆地望向了大太太,轻声细语,“娘方才还提到桂家……桂家的那门亲事,还、还算数吗?”
只这一问,七娘子的态度已是一目了然。
大太太点了点头,面容却是有了些许凝重。
“算倒是还算数的,这些年来,我们家和桂家隐然已有了默契,听说桂家的二少爷,也很中意你当桂二少奶奶。”她顿了顿,才又道。“只是四月里我得了桂太太的一封信,说是含春这孩子前段时间带兵和北戎余孽交战的时候,脸上被箭簇擦过,受了不轻不重的伤,还不知道会不会落疤……当时想着怎么都要到选秀之后再说这事了,也就没有告诉你!”
桂含春破相了?
七娘子微微一怔,却也没有太多的惊讶。
将军难免阵上死,别说破相,就是受伤截肢,在边关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她毕竟离开西北太久,竟是已经忘了在那片风沙大漠之中,性命两个字,要比江南水乡更轻贱得多……
“你且放心吧,桂太太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大太太见七娘子出神,也不由起了一丝怜惜,就安慰,“她这个人,把面子两个字看得比天还大,一旦含春是真的破相了,弄出一副可怖的面容,就是我们家要和桂家结亲,她都一定要把话说明了,免得日后两亲家见面不好看。好在你今年才十四岁,论理,也要等你五姐和六姐的事完了再给你说亲,到那时候,破相不破相,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大不了就让含春再来一次江南,让你亲自掌过眼再说!”
七娘子一下就回过神来,一边听大太太的说话,一边笑着开了权夫人的信。
大太太目光一闪:听了破相两个字,就开信了……罢了罢了,比起权仲白的仙人风姿,含春这孩子的容貌也的确是太不出色了些。
只是七娘子平素里多聪敏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也就被权家的富贵迷了眼……
她正在这边思量,那边七娘子已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权夫人的来信。
“倒是没有说什么。”她喃喃自语,“只是夸了夸小七,又说了说权神医的事。对为什么上门提亲,是一点解释都没有……”
大太太就是一怔。
七娘子不关心权仲白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关心权家的内务,倒是关心起权夫人上门提亲的动机了?
“娘要知道,我们两家一个在鲁王帐下,一个在东宫身边,虽然有过来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并不亲近。权二少爷鳏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权夫人更不是昨天才见的小七,在皇上身子骨不好,鲁王与东宫之间暗潮汹涌的时候上门提亲,小七是觉得,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大太太面色一整,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为之一变。
虽说七娘子的表现,一再让她惊喜,但在政局上,这孩子这份难得的清醒,还是让大太太格外的赏识。
若是小五能有小七的半分睿智,又何必一定要嫁进许家……
大太太的伤怀,一闪而逝。
“我和你爹昨儿盘算了半日,也只是有了些模模糊糊的头绪。”大太太就望着七娘子笑,“小七素来是灵醒的,不妨说说看你的想法。”
七娘子也没有谦虚的意思。
杨家的未来,牵扯到了所有出嫁女儿的脸面,更别说不能出嫁的九哥……为杨家在政治上谋取最大的利益,是每一个杨家人的义务。
“权家上门提亲的时机,挑得相当的微妙。”她一面沉吟一面分析,“按说现在选秀在即,就连我们杨家,都是刚刚才定下方针,权家却早先就托人提亲,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大太太顿时将七娘子引为知己,“昨儿我和你爹参详了半日,也是参不透权家这一招背后的玄机,要提亲,什么时候不能上门,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在这时候写信过来……”
“是啊,不知道的人,还当权家和张太监熟悉得很,一封信就能左右我们杨家选秀的成败呢。”七娘子喃喃接口。
大太太顿时脸色一变。
太子选秀,主事的张太监又是东宫大伴的熟人,张太监是铁杆太子党,这是不用说的了。
而权家身为鲁王麾下的重臣,居然能在张太监身边说的上话,这里头的涵义,可就微妙得让人都有些害怕了!
见风使舵,是世家惯用的把戏,权家不看好大皇子,想要倒戈到太子这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以良国公的尊贵与权柄,就算在太子的阵营里,也很缺这样的老牌权贵。
只是想要倒戈,与已经和张太监相当熟稔,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权家难道是早在权夫人下江南的时候,就已经投入了太子这边的阵营?
大太太是越想越心惊,从这个角度推演开去,一切好似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权夫人已经对小七另眼相看:在太子阵营中立足不稳,想要和一样根基浅薄的杨家结盟,是个很合理的决定。
为什么在这时节上门提亲——以权家的身份地位,和太子打个招呼,把杨家的这个女儿从选秀中黜落,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只是,权家一直安安稳稳,和达家又是殷勤,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叛出大皇子那边。按说,应该是太子安排,潜伏在鲁王阵营的内鬼,又怎么会忽然间大张旗鼓地托了诸总兵向杨家提亲?
这事虽然那不可能立刻传得家喻户晓,但要瞒过有心人,总不是什么易事。权家就不怕……
“你五姐夫没有什么大事。”大太太忽地又提起了许凤佳,“他派来报信的人今天一早就进了城,据说只是受了些皮肉轻伤,耽搁不了多少行程。据说路上遇到的贼人,身量都很高大,他们放倒了一个,那俘虏虽然不肯认,但说话的确带着山东口音……诸总兵,到底是没有出手。”
这时候再看诸家与权家的关系,就看出味道来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直冒寒气:只看诸家会肯为权家上门提亲,就知道他们倒戈到太子一边,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太子瞒着杨家,还情有可原,可怜许家都被瞒在鼓里,那是多深的心机?
当然,更可怕的是,许家人心里有数,只是不曾透露给杨家知道……
外宅的政治斗争,真是要比内宅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冷酷了无数倍,也险恶了无数倍!
大太太也是面沉似水,垂首沉吟了许久,才抬头叫人,打发立冬,“去前院看看诸总兵走了没有,若走了,就把老爷请进来说话!”
立冬匆匆而去,两母女对视一眼,都是无言。
虽然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小事,但不知怎地,七娘子已经有了一股风雨欲来的预感。
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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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不久后就匆匆进了正院。
这个封疆大吏在一夜间似乎老了不少,鬓边的银丝白得发亮,看上去,为大老爷平添了不少憔悴。
大太太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把七娘子提出的思路,告诉了大老爷。
大老爷也听得很入神。
只是赞许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径自沉思起来,目光闪烁,似乎有无限的心绪,正在脑海中流过。
就连大太太也是兀自盘算了起来。
屋内一时就沉默了下来。
半晌,大老爷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中,有七娘子从没有在大老爷身上发现过的心灰意冷。
“要变天了!”大老爷一开口,就为眼前的局势敲砖钉脚,盖章定论。
两母女都吓了一跳。
大太太禁不住就叫,“老爷……”
却是话一出口,就无以为继。
大老爷也没有搭理大太太这个话头,他叫了立冬进来,吩咐这丫头,“去找张总管,就说我的话,派一辆车去山塘书院,把九哥接回来。”
九哥当然是一早就去山塘书院,和同学们一道读书了。
大太太和七娘子都吓了一跳,更别提立冬了。
这丫头的脸色,顿时刷白,转过身匆匆忙忙地出了屋子,连掀帘子的动作都没了节制,叫这水晶帘跌宕起伏,映出了一室的星光。
“把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叫到正院吧!”大老爷放柔了口气和大太太商量,“家里的大事,儿女们还是要知道得好!”
大太太面色煞白,“老爷……”
声音已是有了些颤抖。
大老爷冲她一笑,宽慰地握住了大太太的肩膀,“怕什么,当年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也没见太太怕过!”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个哭一样的笑,“江湖走老,胆子越小……老爷,咱们家,该不会有事吧?”
“哪里就至于会有事?!”大老爷哈哈大笑,意态又轻松了起来,“不过是未雨绸缪,天变在即,我们家,也要安排后路了!”
七娘子虽没有说话,却也是心若擂鼓,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她所知道的信息。
在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对于这世界而言,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原来对于这时代而言,自己不过是杨家这根蔓藤上的菟丝花,纵有千般本领,身为女子,没有家族,她所余下的东西,也没有多少了!
她恨过杨家,也怨过杨家,更嫌恶过这个庞大而冰冷的锦绣棺材,然而离开了杨家,她算什么呢?
她悄悄地攥紧了拳头,渐渐又调匀了自己的呼吸。
然则,一无所有的滋味,她也从来未曾陌生,她曾两次一无所有,也曾两次在自己的一点点土壤上扎根发芽,就算再来一次,那又有何妨?
就算最坏的结果发生,杨家事败,还可以回西北去!万贯家财,总是能剩下一点,只要人还在,本事还在,就不怕站不住脚,生存不下去!
待到五娘子、六娘子进屋的时候,七娘子已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事情还远远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杨家虽然不得太子欢心,但的确是站对了队伍,灭门大祸,是不会有的。
只是,她也有所预感: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杨家的日子恐怕是不会太好过了。
大老爷也是心潮起伏,久久未能平静。
他一遍又一遍地环视着这精致而幽雅,富丽得含蓄的东次间,又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连大太太口中的家常,也都模糊在耳际。
多年往事,似乎又在眼前浮出,上京赶考,得娶高门女,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爹,娘!”九哥步履匆匆,进了屋子。“出什么事了?”
一眼看到九哥,大老爷的心,就定了下来。
荣华富贵,死后为空,唯独这一滴血脉,是的确传承了下来!自己将来百年,也有面目见先人了!
他微微一笑,止住了大太太的唠叨。
“九哥,去把隔扇拢一拢,门关关好。”他和颜悦色地打发九哥,“女儿们坐得离爹娘近一些。”
一家人于是就挤挤挨挨地在八仙桌前坐了下来,九哥关门闭户,把东次间通往堂屋与东里间的通道都落了锁。
大老爷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开口。
“前儿诸总兵……”
就添添减减地把昨天发生的几件大事,都交代清楚。
“一叶落知天下秋,从年前你表哥下江南起,太子似乎就已经布置下了一个庞大无匹,以天下为棋盘的珍珑局。先拔除鲁王在江南的暗桩,吃相贪婪难看,让天下人都以为皇上身子骨再出事端,东宫不过顺势而为,要笼络住江南这块鱼米之乡。”
“而后特地留下鲁王信重心腹的性命,大张旗鼓押解上京,诱得鲁王发兵来救,这位心腹,若我没有猜错,恐怕就擒后已然投敌……又以选秀来安抚我们江南地头蛇的情绪,就势派心腹封子绣去考科举,大有让封子绣化暗为明,正式接手厂卫的意思。这一番做作,无非就透露了一个信息:皇上的身子骨已经快不行了,胜负就在此番,太子的动作才会这么大,这么急……我们大秦的天,很快要变了!”
七娘子率先露出恍然之色,九哥紧跟其后,面露骇然。
六娘子还在懵懂时,五娘子也面色大变,就连大太太,都听得一脸的惊悚。
“可皇上的身子骨好不好,凭的是谁的一句话?凭的是如今他最重新的御用神医权仲白权子殷!自从昭明二十年,权子殷把皇上从鬼门关前硬生生地拉了回来,自此皇上就再不要别人诊脉,半步都不肯放权子殷离京……说得难听些,皇上的生死,其实只操于一人之手!”
“当权家投入太子麾下的时候,这天,要怎么变,已经不是皇上说了算了!”
“只是权家身为皇长子旗下的内奸,若果这变天的日子,还在将来,他们是不会现在就上门提亲的,这一招毕竟露了马脚。皇长子知道了,不可能不生出疑心。”
“只看权家的这一步,就能知道变天的日子……恐怕亦不会远,而东宫恐怕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鲁王深入彀中却还并不自知,权家这才腾出手来向我们家示好,提起了这门亲事,毕竟最清楚皇上身子骨的人,非权子殷莫属。”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变天,我们杨家不可能不受影响。这些年来,虽为东宫效力,但却不得重用,更遭猜忌……”大老爷面上难得地露出了几许疲惫,“这位太子爷手段莫测心计过人,爹毕竟已经老啦,再服侍一个皇上,也有些力不从心……我已经下定决心,等今上一去世,我就上书新帝,告病还乡!”
众人顿时都怔住了。
154、政治
眼前有余忘缩手,身后无路想回头,并非人人都能像大老爷一样拿得起放得下,把江南总督的富贵荣华抛诸脑后的!
九哥第一个抗声,“父亲想要韬光隐晦,的确是老成稳重,但才改天换日就告病还乡,是否退得太急了些,不知道的人,还当东宫和我们杨家之间——”
大老爷倒有了几分欣慰。
总算是把九哥养出来了!
他捻须一笑,却没有搭理九哥的话茬,而是关切地看向了大太太。
两夫妻胼手胝足,一道从举人打拼到今天的地步,固然大老爷是难得的能吏,但大太太也功不可没,大老爷说要告病,当然不能不考虑到大太太的态度。
大太太面色阴沉,低首沉吟了半晌,才抬头叹息,“老爷的确老成持重……家里的大事,还是要您做主。”
到底是名门闺秀,关键时刻拎得起来!
再一扫视四个儿女,五娘子满面茫然,六娘子咬着下唇兀自盘算,七娘子却是隐隐有了悟之色,九哥也露出了沉吟之色——倒是没有那一等恋栈富贵,一听大老爷的话,就忙不迭出言反对的轻浮纨绔。
大老爷心下顿时就多了几分宽慰:这辈子有了这几个儿女,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小七,”他冲七娘子点了点下颔,“给你弟弟解释解释,父亲这一招的用意吧。”
七娘子扫了众人一眼,见几姐弟都是神色茫然,心下不由叹息了一声。
几个姐妹还好,年纪又小,见识又短,不明白,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九哥在富贵乡里长大,虽然也聪明,但有时候过于傲气,血气一涌,平时的聪明谨慎就不见了,止余一个热血少年……
热血,当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一个热血少年,是最不适合官场的。
“只看东宫在江南布下了这样大的一张网,一个局,不但没有只言片语透露给我们杨家,甚至连杨家都在他的算计中。就可以知道这位贵人心思深沉手段高妙,并非任人摆布之辈,恐怕对两个养母,也不是言听计从。”她缓缓开声。“从前年小的时候,要依仗养母的势力,如今长成,就不是两个养母庇护他,而是他庇护两个贵人了。”
许贵妃的影响力减弱,杨家在京城最大的保护伞,就有了褪色的嫌疑。
“我们杨家和东宫之间的关系,不远不近,不比许家、秦家、孙家。东宫既然对我们殊乏信任,又借着布局的机会,往江南可了劲儿地安插人手。可见江南这块风水宝地,他是极为看重的,既然如此,杨家身为在江南经营多年的地头蛇,东宫心中难免就对我们存了忌惮。这天一变,杨家若是还恋栈权位,恐怕东宫的手段,也就陆续有来,下台,就下得太难看了些。”
“倒不如父亲主动让出江南总督的位置,让东宫施展手段,从容消化江南,如此君臣之间,还留了一线体面,将来父亲是要再出仕还是在家闲居,都是可以商量的事,京城的亲戚,西北的亲戚,对我们杨家也会格外高看一眼……这一招,或者应该叫做以退为进吧!”
错综复杂,利益交错的朝局,被七娘子轻柔的声音这么一分说一解释,倒是显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五娘子、六娘子都露出恍然之色。
九哥却是有些愤愤,“去年要我们杨家出力,在盐铁司动手脚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嘴脸!过河拆桥、口蜜腹剑……”
说起来,太子的确是又骗了杨家出力,又排挤着杨家,九哥有这个抱怨,也算是人之常情。
大老爷动了动嘴,想要呵斥九哥几句,看了看大太太并几个女儿,却又收了口。
十四岁的少年郎了,不是孩子了……也要给他留些脸面。
却是大太太回了九哥一句,“这就是朝廷,这就是政治!九哥若是还看不透这点,倒是别出仕来得好些。”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沉闷了起来。
五娘子神色数变,迟疑开口,“那爹的意思,我们家和许家的婚事……”
单刀直入,倒的确是她的作风。
杨家这一次,才是真的全面收缩,一旦江南总督的职位一去,势力肯定会大为衰弱。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人走茶凉,虽然被大老爷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还是会尊敬杨家的威严,但想要在下台后依旧维持对江南三省的影响力,那是痴人说梦。
女人家在夫家的面子,还不都是娘家撑起来的?几个出嫁多年的姐姐还好,毕竟都已经生儿育女,在夫家有了根基,但五娘子作为即将出嫁的新妇,娘家在这时候收缩,她的立场就有些尴尬了。
大老爷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若是早下这个决心,我和你娘是不会应下许家这门婚事的。平国公府现在正是炙手可热,凤佳那孩子和太子交情又好,怎么看,许家的前途都要比杨家更亮,就算是现在,你嫁进许家,都有高攀之嫌,更别提这一变天……”
他望着五娘子的眼神里,是深深的担忧,“小五,记住爹的这句话,刚出嫁的新媳妇,受气是难免的!你自小娇生惯养,到了许家,就要把骄纵的性子改过来,别仗着婆婆是姨母就玩弄性子,凤佳或者会看在表兄妹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但许家内部也决不是风平浪静,要是被人抓住小辫子,爹娘不是在江南,就是回西北,恐怕也很难给你撑腰……到许家就算受一点气,也不要计较,等到孩子出世,那就好些了!”
大太太更是欲言又止,望着五娘子的眼底,全是歉疚。
本来是把五娘子送过去享用荣华富贵的,却不想政治局势瞬息万变,到五娘子出嫁的时候,娘家或者已经没有那么显赫了……
五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她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挺直了脊背,“父亲就放心吧!我不会给杨家丢人的!”
大老爷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想要说什么,又把话吞了下去。
只是摇了摇头,又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泰然自若,镇定地回望着大老爷,唇边甚至还带了一抹娇憨的笑。
大老爷就又犯起了沉吟。
大太太看了看六娘子,又扫了七娘子一眼,和大老爷商量,“这选秀的事,咱们还要跟着掺和么?今非昔比……”
一家人就都把目光投注到了六娘子身上。
不论七娘子是嫁进权家、桂家,抑或是封家……她的亲事,是肯定不会和皇宫发生一点关系的了,或者说,嫁进皇宫,已经不能把七娘子的价值最大化。
倒是六娘子,眼下进一步,就是太子嫔,退一步,则是嫁进李家为十一郎的媳妇,一条路险峻,一条路平顺,两个选择背后,都有很好的理由……
就看大老爷怎么选了!
大老爷却似乎是走了神儿,一路沉吟,半天,都没有抬起头来。
大太太的视线来回在五娘子和六娘子两人之间打转,五娘子一手托腮,望着房梁发呆,六娘子却是气定神闲,虽然不至于和七娘子说起小笑话,但也是笑嘻嘻左顾右盼,看起来,就好像是并不把自己的终生大事放在心上。
九哥却是神色不定,也正自出神,又不时看一眼表情恬静的七娘子:大变当前,屋内的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心思。
大老爷慢慢地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六娘子,不由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这杨家的庶女,哪一个不是千伶百俐,也就是四娘子稍微木讷了些。
可惜命都不好,没能博个嫡出,否则恐怕将来成就,要比两个嫡女更高得多了!
“选秀,还是要选的!”他下了决心,“这是太子妃做给杨家的人情,我们不以嫡女应选,已是失之轻忽,好在小五和凤佳青梅竹马,多年前两家就已经有了默契,二娘子不至于没法和太子妃交代此事。小六才貌双全,娇憨之余不失分寸——这个太子嫔的位置,还是能坐得稳的!”
只看大老爷下的这个决心,就晓得他老人家心中,始终还是放不下仕途。
七娘子望了六娘子一眼,见她面上不见喜色,更不见失落,心底也不由佩服起了六娘子的胸襟。五娘子却是神色复杂,张口唤了声爹,又止住了话头。
大太太却很欣慰,看了看九哥,连声附和,“以我们家小六的脾性和容貌,虽不说得那位的垂青,但只要巴结好了太子妃,将来一个妃位是安安稳稳的,要比嫁进李家强!”
谈话至此,五娘子、六娘子的亲事算是已经交割清楚,后续虽然还有琐事要处理,但大老爷都开了腔,大太太也点了头,也是再生不出什么波澜了。
大老爷就转过眼看了看九哥,微微叹了口气。
“如若真到了变天的那一日……九哥就跟着我们回乡潜心读书,暂且不要出来考功名了!”
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时间,霍地就站起身,望了大太太一眼,“虽然世道艰难,但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怕,这个天,变得,恐怕不会那么的……”
话没有说完,大老爷就收住了话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屋外碧蓝如洗的青空。
一家人都不由得随着大老爷看了出去,仿佛这晴朗的天地,在下一瞬间,就会风云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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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堂屋出来,几个儿女脸上都多了心事。
五娘子脸上还剩着的那一点颐指气使、任性骄纵,好像长了翅膀似的,不过几个时辰,就全不见了踪影。
她一路沉思到了浣纱坞前,才勉强换上了欢容调侃六娘子,“我们家六妹有福分,能进宫服侍东宫,多少人,可是盼都盼不来!”
大秦的后妃与前朝不同,均为高门大户的女儿家出身,只看今日的许贵妃,当年也不过是个太子嫔,就能知道六娘子以庶女之身入选东宫,是多大的殊荣。
六娘子只是微微地笑,“五姐就不要笑我了。”
她的口气显然就多了几分敷衍,一边说话,一边跟着两个姐姐往百芳园东翼行走。
五娘子还当她要进月来馆说说话,也就邀七娘子,“一道来月来馆坐坐——爹也实在是,今儿谁都安排好了,独独就不安排你,杨棋你心里,恐怕也有几分着急吧?”
七娘子笑了笑,“六姐只怕是心急着去小花园和七姨娘说话……”
五娘子这才恍然大悟,“我倒是忘了这茬!”
终身有了结果,六娘子当然想和生母说一声。
六娘子对七娘子会心一笑,又冲五娘子抱歉地点了点头,才匆匆穿过竹桥,从侧门出了百芳园。
五娘子才要和七娘子说话,身后又传来了梁妈妈的叫声。
“五娘子,太太请您回正院说话——”
她只得也撇下七娘子,从来路回去找梁妈妈了。
七娘子站住脚,看了看两个姐姐的背影,一时间倒不想就回玉雨轩。
索性去找九哥说话。
大太太刚才倒是先留了九哥说了几句私房话,才派梁妈妈来追五娘子。
七娘子才到及第居门口,就和进门的九哥撞到了一块儿。
“太太都和你说什么了。”两姐弟也没有多客气什么,就在东里间各自坐了,七娘子靠在美人榻上,九哥坐在她脚边,双手捧着下巴出神。
“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是勉力我还是要用心读书……”九哥的情绪相当的低落,心不在焉地应了七娘子一句,就径自又出起了神。
“怎么?”七娘子很是诧异,“是舍不得这江南风光,还是舍不得眼下的权位?连父亲脸上的心事,都还没有你一半多。”
九哥唉声叹气,也未曾答话,看了看七娘子,又别过头去,望向了青砖地。
半天,才瓮声瓮气。
“爹在我这个年纪,都能下场考举人了!就连表哥在我这个年纪,也都上阵厮杀,立下了军功……”
七娘子恍然大悟。
这是和大老爷置气呢,嫌大老爷把他看得小了,不愿让他下场,好像自己考了举人,会给家里添乱似的。
她不禁微微一笑,亲昵地拍了拍九哥的肩膀。“你以为父亲情愿那样早就挑起一家的重担?更别说表哥也是被家里逼得没有办法,迫切立功自明……傻孩子,不让你下场,正是因为家里能护得了你,能叫你再多逍遥几年!”
九哥抖了抖肩膀,把七娘子的手甩掉了,才嘟囔,“就连七姐,都能进出小书房,为父亲分忧解难。爹却还把我当个孩子!什么话都不和我说,末了又反过来怪我没用……”
大老爷看九哥,就好像大太太看五娘子,是爱到了心坎里,才处处看得出不好,处处嫌弃。
“你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七娘子顶了顶九哥的额角,“封家表哥也不过十五六岁,得中秀才案首,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解元,可你要问他,我看他倒宁愿有个严父管束,自己在家清闲读书……再说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你就安心多读几年书,来个连中三元,也不会比许家的表哥差多少的!”
提到许凤佳,她倒是想起了大老爷的那番话。
就不知道许家,到底是局中的一颗棋子,还是下棋人身边的心腹了……
以五娘子的心机,入主许家中堂,恐怕头两年将会非常吃力,也不知道许凤佳能不能护得住她……
正自凝思,九哥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道理我都懂,就是……”他看了看七娘子,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不说了不说了。其实七姐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说说话的。今儿爹什么都安排好了,只是不安排你的婚事,倒叫我很有些悬心,既然爹有了倦勤之意,想要回西北闲居,我还当你和桂家的亲事,已是十拿九稳……”
桂家身为西北地头蛇,若是有了桂含春这个女婿,别说大老爷自己也是从一线退下来的,就是个无名小卒,在西北都凭空多了几分面子。
七娘子摇了摇头。
怪不得大老爷不放心九哥下场考举人……这孩子的阅历,始终是浅了些。
“杨家统共就剩这一个女儿了。”她声调浅淡,“物以稀为贵,父亲是不会这么快就把我的婚事定下来的。是权家还是桂家,得看他老人家在变天后的处境,是难,还是易……这最后一样货,他当然要拿捏得久一些,怎么会轻易就贱卖了呢?”
这样编排生父,虽说话也不假,但始终失之不敬,九哥不由微微一皱眉,才道,“总归有封家表哥在,七姐怎么嫁,都不会嫁得太差的!爹也是,也是……”
却是难以为继。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轻描淡写,“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还要多谢封家表哥,否则,这个钓鱼台,我是坐不得这样稳的。”
九哥望着七娘子,半天才转过头去,声音发沉,“是呀,封家表哥已经能护得住七姐啦。”
又沉默了许久,待七娘子也出了神,才轻声嘀咕,“也不晓得我什么时候,才能护得住七姐……”
155、飘摇
众人心里都有事,昭明二十四年的这个端午,就过得不大隆重。
浮皮潦草地吃过粽子,谁也没心思去看龙舟,大太太天天忙着打扮六娘子,翻箱倒柜,把历年来积攒的上等首饰一股脑儿地翻出来,带了三个女儿一道挑,什么金银珠宝、翡翠玉石,全都往六娘子身上招呼。
“这天家的嫁娶,我们历来是只能送衣料首饰,不能送田土的。”大太太也有安抚五娘子、七娘子的意思,“小六又没有多少压箱底的首饰,你们做姐妹的别嫌我偏心,小六到了宫里,若是打扮得不够漂亮,反而伤杨家的面子!”
好在五娘子和七娘子谁都不是在意这个的人,五娘子自己历年来积攒的首饰,早不比中等人家的主母差多少,七娘子更是只求得体两字,这些首饰看着虽漂亮,真要往自己头上插,她就觉得沉了。
又紧赶着把别院里几处锁起的楼阁打扫出来,让七姨娘挑一处住——虽然原本的居处也已经够舒适的了,但到底住了几年,指不定七姨娘也想换换口味。
更把思巧裳和纤秀坊的新巧花色,各式各样都采办了进来,预备着给六娘子带进宫中裁衣……六娘子一下就成了合家上下的眼珠子。
就连大老爷都频频召唤她进外偏院服侍,在小书房的言传身教、谆谆叮嘱,都是可以想见的。
五娘子自己也有不少事要忙,闽越王妃说是说当大媒,可以人家的身份,肯上门帮着提亲,已经是给了杨家、许家天大的脸面了,媒人一手托两家的琐事,杨家也不敢烦她,许家又托了萧总兵来做这个细活儿,萧太太一天三遍地跑杨家和大太太商量,婚期能不能近些儿,许凤佳今年年底就要下广州给海船试水,这一去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许夫人身子骨不好,想早些看到嫡孙……
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摆出来,杨家还有什么可说的?五娘子只好开始收拾自己的箱笼细软,把十多年来积攒下的物事一点点的整理出来,预备着九月上船进京成亲。
就连九哥都忙着预备山塘书院的岁考,这孩子得了大老爷的几句话,知道这几年无望进场,反而更变本加厉地读书,好像和谁置气似的,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竟有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劲头。
人人都有事忙,就显出了七娘子的闲。
台妈妈那里的课,是专为六娘子预备的,七娘子是不用去上的了。大太太院子里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能用得上七娘子的地方,就有,她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
大老爷那边整天不是和六娘子说话,就是把五娘子叫到小书房耳提面命,两夫妻好像一时都把玉雨轩里的七娘子忘了,五月整整一旬,都把七娘子晾在了一边。
七娘子也很享受这难得的空闲,每日里早上给大太太请过安,又和五娘子、六娘子打个招呼,就回玉雨轩练字读书,闲暇时偶然也刺几朵花儿,琢磨琢磨自己的打扮,赏玩赏玩首饰,和几个大丫头说说笑笑……日子过得和飞一样快。
一下就到了五月九日。
张太监早几天就派人和大太太商量,五月十日一大早,亲自派两个经过事的老妈妈,来接六娘子、七娘子到行宫吃茶。
虽然七娘子只是陪客,但当时说是说两个人,这个过场,也是要去走走的。张太监能特别派人来接,已经是给足了杨家面子。
大太太也不敢怠慢,九日晚上一请过安,就让六娘子回小香雪好生歇着。
七娘子倒是逍遥自在,她一向稳妥,这回更只是陪客,大太太自然放心,不过是略略叮嘱了七娘子几句,就放她回了玉雨轩。
才回玉雨轩,就看着几个小丫鬟在屋外梨林中捉迷藏,乞巧绑了红布遮住眼睛,靠在梨树上数数儿,“二十三、二十四……”却是一边数,一边悄悄地拉了拉红布,偷瞧外头的动静。
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绕到乞巧身后,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俏皮鬼儿,玩个捉迷藏也赖皮!”
乞巧吓了一跳,转过身埋怨,“谁偷看了来着——姑娘!”
这才蹲身行礼,笑盈盈地把七娘子让到了屋里,“上元姐姐已经去领饭了……姑娘喝茶不喝茶?”
“不喝,”七娘子随口应了一声,又问,“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的娘才出了外差回来,给她带了些玩意儿,托看门的嫂子行了个方便,亲自送到玉雨轩里来了。两母女刚才在梨林里说话来着,这会子不知哪去了。”乞巧交代起事情,永远口齿伶俐,七娘子听得精神一振,含笑点了点头,又和乞巧说些闲话,却是心不在焉,直往窗外看。
立夏很快也就进了堂屋。
乞巧不待七娘子吩咐,径自退出了屋子,七娘子于是期待地看着立夏,“是黄先生回信了?”
立夏面带难色,“信……却没有回。”
她喘了一口气,在七娘子耳边又轻又快地叙说了起来。
“奴婢的娘到了李家送过信,黄先生看了,面上的神色就是一变。”
“竟是当时就进了屋子,没有回信的意思,只说是叫奴婢的娘谢过七娘子惦记,说自己年纪大了提不了笔,不好回信……”
“回去就告了病,回了黄家村自己的屋子,奴婢的娘亲没有办法,只好日日上门拜访。拖了好几日,昨儿早上才算是见到了黄先生的面,黄先生第一句话就问,您是不是要参选太子嫔……”
“然后就说,你要是参选太子嫔,这个人,对您倒是有大用处。九姨娘在进纤秀坊之前,的确有过一门亲事,那人家姓郑,未婚夫就叫做郑连继,曾是个落魄的书生,屡试不第家计无着,由过世的封家大爷做主,封家出了五十两银子,郑家也出了五十两,都是两家半辈子的积蓄,交给郑书生在杭州贩布进京去卖。不曾想过了半年,等到的却是官差——与郑书生一同上路的一个粮油商死在了京城的一家小客栈里。郑书生却是再也没有音信。封家大爷是不做事只读书的,一家人全靠九姨娘同大嫂的手吃饭,没奈何只好进纤秀坊做了绣娘……”
“再往下的事,黄先生就不肯说了。听她的意思,那人像是还回过苏州,九姨娘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贴给了那人,就连黄先生也是见过他几眼的。只是背着人命官司,在苏州站不住脚,很快又不知所踪,又过了几年,九姨娘就嫁进了我们杨家……当时给您的那块帕子,就是九姨娘在那人重回苏州后绣出来的,那时候九姨娘很开心,说是三年期满,就出纤秀坊,跟那人去京城——那段时间,她绣了很多嫁衣,只是后来全都绞了,这块绣帕还是黄先生看了不忍心,悄悄捡出来的。”
“黄先生也不肯写信,说是这种事写在信里太没意思,她知道奴婢一家人……跟着姑娘有几年了,才肯半遮半露地说给奴婢的娘亲听。”立夏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续道,“奴婢的娘也是府里老人了,当年曾在纤秀坊服侍过几年,听她说,黄先生说得很是那么一回事,九姨娘当绣娘的时候,有几个月时常背了人流眼泪,不知道的人,都还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黄先生最后才说,这人的身世,是九姨娘从前在刺绣的时候一点一点和她说的,原名是不是叫郑连继,时日久了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个人回苏州的时候,为了躲官差,就改了姓,叫连继了。”
七娘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由得呼吸一顿,霍地站起身来。
立夏却显得很沉稳——或者她是早已猜到了这里头的内情。“到了要走的时候,黄先生又自言自语,说是这个人,现在恐怕是连名字都没有了,只得一个连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么,他都会给……”
她住了嘴。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半晌才缓缓地又坐回了桌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黄先生就是黄先生,到末了,还要和我开个玩笑。”
原名郑连继,后为避祸改姓为连,就叫连继,可连命根子都没了,这传宗接代的继字,自然是也不能要了,岂不就只剩一个连字?黄绣娘的这个玩笑,开得刻薄又锋利,看来,她和这个连继,说不定也有过一些渊源。
难怪封锦以稚龄之身能与东宫往来,难怪封锦会向她要九姨娘的绣品,难怪封锦会说一生中他只有欠九姨娘和自己……
七娘子咬住下唇,开了自己的妆奁,郑重从暗格里抽出了这条泛黄的绣帕,细细端详了半晌,才摇头苦笑,将它捏在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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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七娘子反而静极思动,去小香雪找六娘子说话。
这么多年下来,梅林虽年年修整,但到底有些老梅或是病或是死,当年系过秋千的老梅树去年冬天就没有开花,今年春天,大太太派人砍了,在原地补了一株小小的树苗,梅林里就有些疏疏落落的,并不大好看。
七娘子只是在梅林中稍微站了站,就进了小香雪,笑着问大雪,“六姐睡了没有?”
六娘子当然没有这么早睡。
她正在灯下赏鉴大太太给她的首饰,什么金团花、珊瑚边花、美人游宴玲珑掩耳、金麒麟、白玉荷包……林林总总,摊了一桌子。
“七妹。”见七娘子进了屋,她忙笑着招呼,“快来帮我挑挑,从前手头首饰少,反倒能花样翻新地装束自己,如今这么多好东西全给了我,我倒是不知道该怎么穿戴了!”
七娘子也就顺势在桌边落座,陪六娘子一起看她新得的好东西。
“从前东西少的时候,得一根宝簪都觉得稀罕,津津有味,能看好几天,如今这些东西多了,也觉得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六娘子说是这样说,可手上却不停,把金团花往头上插了,“哎哟,十多两的东西,插多了头上沉得很。”又拔下来换了个玉鱼儿小簪。
“六姐就是爱这些动物花草。”七娘子也挑了个金蝴蝶钗,插到六娘子头上看了看,“明儿不过是初选,打扮得体就好,太亮眼反而遭忌……”
六娘子嗳了一声,“你说得对,这些太招摇的首饰,还是都收起来。”就又开了妆奁,和七娘子一起一个个插进棉套里,好生把这些个金贵的物事收到匣子里。
“我还惦记着请母亲为我新打个大些的妆奁。”六娘子一边动作一边唠唠叨叨,“这小箱子里瓶瓶罐罐的实在是太多了,挤挤挨挨,一不留神就能打碎一个……”
七娘子望了望墙角新添的自鸣钟,见时辰已经不早,大雪等人又都在外头忙活,便抽回手,拿起一只金麒麟举着在灯下细看,漫不经心地问六娘子,“六姐已经下定决心,要嫁进东宫,为太子嫔了?”
和什么人说话都得讲究个技巧,和六娘子这样的人说话,最犯忌讳的就是摆明车马是来恳谈的,就连在大老爷、大太太跟前,这位憨小姐都不肯露出自己的心思,虽然多年来两人甚是相得,七娘子却也不觉得自己能随便几句话,就打开六娘子的心扉。
六娘子手一顿,脸上就显出了些似笑非笑的样子。
“这个决心可不是我下的。”她也拿起一枚宝簪,随手划着桌上的一两星滴蜡,“七妹,我们两姐妹要好了这么多年,姐姐也不瞒你,这女儿家,还不都是像金簪草?飘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繁衍子息。进东宫也好,嫁进李家也罢,反正我都不吃亏的,人生到处何所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么!”
七娘子仔细地看着眼前这黄灿灿的麒麟,口中轻声地笑,“六姐这样说,其实还是不愿去争……”
她心底忽然涌上了一股深沉的无奈,索性放下麒麟,直视着六娘子,认认真真地开了口。“六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一直以为你对十一世兄,是有些情意的。”
在柔和的烛光下,六娘子的面容更显活泼,烛火一跃,面上似乎就换了个表情,她咬着下唇怔怔地呆坐着,望着手中的梅花宝簪, 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
“就算有一点情意,又如何呢?”她缓缓举起宝簪,插到了发髻中,对着小玻璃镜自照片刻,才又拔下了簪子。“李家是什么样子,你心里也有数的,论人事论心机,都是数一数二的乱,说算计,也比得上宫里。可说尊荣,那是难及万一。一样是钩心斗角,与其嫁进李家,倒不如进宫为妃,对谁不是陪小心?我宁可对太子妃、对皇后、对贵妃陪小心,也不要对着李太太!”
六娘子对李太太的顾忌,的确是早有流露。
七娘子心下感慨万千,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实按理,我是最没脸对你说这话的,表哥的事,或者你心里也有数……可我还是要和你说这话,六姐,李家的事,能争,还是争一争的好。宫里虽然尊荣,但太子性格深沉,你出身又不显贵,美貌或者也是遭妒的根源。若是能和十一世兄双宿双飞,岂非胜过在宫中打发日子?你和我不一样,我若答应了表哥,恐怕都活不到出嫁的时候,可你即使选秀落选,以太太的性子,必然不会太高兴,但终究这不悦里没有私怨……日后在夫家,还是有人为你撑腰的。”
七娘子这话,不可谓不坦诚了。
六娘子一下也就怔住了。
半晌,她才略显烦躁地叹了口气。
“若是父亲没有告病的意思,说不准听了你的话,我还真会……可现在说什么都晚啦,以李太太的性子,我们家一从江南总督的位置上退下来,恐怕她就要变一张脸。李家孩子那么多,十一世兄能分到多少银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娇美的面庞上,双眸熠熠,已是流露出了罕见的精明冷静。“再说……一点点喜欢,当得了什么事?这世上值得我关心的人多了,你看看七姨娘原先过得是什么日子,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七妹,若你不是庶女出身,这些话我也不会同你说。同七姨娘相比,那一点喜欢又算得了什么?我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她风风光光安度晚年。这想望原本非分,如今却能成真,我不知有多开心!”
在这一刻,她才对七娘子真真正正地敞开了外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六娘子不是五娘子,脚底下的路,她看得很清楚。
她探手入怀,“既然如此,那就请六姐为我转交一样物事,可好?”
156、风雨
“这是九姨娘当年留下的一张绣帕,据我所知,太子身边的大伴连太监,想要这东西已经有许多年了,甚至于连封家表哥也辗转询问,问我手上有没有留存。这张绣帕是九姨娘做给没进府前曾有的一位相识的,对连太监来说,意义自然又相当不同。六姐进宫后如有机缘,可以为我转交连太监,或者能和他搭得上话,也是难说的事。”
连太监身为太子大伴,在后宫中只怕连太子妃都不敢轻易得罪,六娘子如果能和连太监交好,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
她却久久地凝视着七娘子,半晌都没有接过七娘子手中的绣帕。
“我其实很羡慕七妹。”六娘子蓦地转过头,轻轻地拈起了这泛黄的织物。“从小就那样有主意,有谋略……心里不知藏了多少弯弯绕绕,虽然面上不显,可就是有本事把太太,把老爷,甚至于把整个杨家的态度扭转过来,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我就不一样了,自小就不机灵,玩心计轮不到我,拍马屁轮不到我,我能有的,不过老实本分、乐天知命八个字。”
“若不是运气不错,太太为我说的两门亲事,不论哪一门都能遂了我心中的想望。嫁进李家,我和十一世兄青梅竹马,对彼此都有好感,嫁进天家,从此就有了我梦寐以求的尊荣……”
“可我不禁也常想,要是太太把我嫁到天边去,嫁进个只有壳子好看,私底下乱成一团的人家,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只好拼了命地做出可爱的样子,让太太在安排我的时候,顾惜着我可爱,垂怜我可悯,别对我那样坏……可或者是已惯了这样,我竟觉得这样随波逐流的日子,也很省心。世事本来就难以预料,我们都是风里的一根金簪草罢了。不管飘到哪里,只要能生根发芽不就够了,接下来的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没有谁能把命捏在自己手心,该放手的时候,也该试着放手。七妹明白我的意思吗?有时候,或者你也可以试试看放手的滋味……”
她托了腮,微微偏着头,一双点漆似的大眼睛,在灯下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冲着六娘子微微一笑。
心底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宫中的人事倾轧,只有比官宦人家更残酷,更冷血,只看太子的行事手段,就知道这位准皇上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像是耽于美色之辈。
六娘子生得又美,出身又低微,在宫廷斗争中,没有谁比她更合适当一杆枪使。她的命运,实在比嫁进李家要更莫测得多,也更着重于运气两个字。这根金簪草能不能在宫里发芽,还得看天候。
可是就如六娘子所说,多年来她没有为自己经营过,如今手中也就没有可以和父
母对弈的筹码,顺从安排随波逐流,也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好在,她一向也很有运气。
她微微垂眸,看向了六娘子手中的绣帕,心头的不舍之意,一闪而逝。
只盼着这张绣帕,能给六娘子带来些好运气。
“我明白六姐的意思。”她真心实意地点了头,“从今日起,我也会学着放手……只是六姐也要记住,不论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能完全放手,在宫中更是如此,你心里要有个提得出的章程,知道该亲近谁,该疏远谁,什么时候得宠,什么时候蛰伏……这都是有讲究的事!若你没有把自己的命运握住,所谓的放手,也根本无从谈起。”
六娘子神色一动,“还请七妹指教。”
说到斗争,再没有人比七娘子更有心得。
七娘子略作沉吟,接过了六娘子的金簪,划起了新滴下的蜡珠,“太子妃虽然希望在东宫有个自己人,但自然也不希望这个自己人最终能坐大到威胁自己的程度。六姐出身不够高贵,其实正合太子妃的心意,头几年,肯定会尽量拉拔你,给你脸面。”
“东宫一向不喜欢别人打听家事,如今宫中虽有良娣孺子,但谁受宠谁不受宠,外人却无由得知。如果能得到连太监的几句指点,自然是受益无穷,封家表哥……或者也可以对六姐有所照应。不过内外有别,想在宫中站住脚,还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心笼络住太子妃与连太监两人。至于东宫,反倒要靠后些。”
“总之一句话,为杨家计,或者父亲母亲会希望六姐早日生育子嗣,可为六姐自己着想,恐怕这子嗣还是晚些为好,六姐今年才十五岁,再过五年,也都是青春年少,可五年后,如今的皇长孙就有六七岁,恐怕也要立储了……虽然时间可以变化,但在立储后生育,太子妃会放心得多……”
六娘子美目异彩连闪,蓦地抓住了七娘子的手,“听七妹这一说,我心里一下就豁然开朗。你又送我这样好的人脉,又送我这么多良言――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了!”
七娘子反握住了六娘子柔细的小手,冲六娘子微微一笑。“姐妹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扶持。”
六娘子于是同七娘子相视一笑。
屋外传来了大雪的声音,“梁妈妈――我们家姑娘已是准备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才过五更,大太太就亲自起身,把两个小娘子叫到正院看着梳妆打扮,又强压着两姐妹吃了半调羹两仪膏提神,又略略吃了半碗燕窝粥就不叫再进水米,免得到了行宫不大方便。 六娘子一脸的困意,喝过燕窝粥,就夹着眼一眯一眯地打盹儿,大太太看了又好笑又好气,又喂她多吃了半调羹两仪膏,才把七娘子叫到一边。 “看你六姐那着三不着两的迷糊样。”她却是先撇了撇嘴,“要不是你爹发话,我是不放心她进宫服侍东宫的……恐怕这迷糊的性子,有一天会害人害己!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可惜你父亲行事不够稳妥,生生把你的前程毁于一旦……”
七娘子却是一怔,才想起在大太太眼中,自己之所以做了陪客,乃是因为大老爷想把自己嫁给封锦,才闹出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她不禁就望着大太太挑了挑眉毛。
大太太罕见地露出了尴尬,“虽说你心里也苦,但还是要以大家为重,一会进了行宫,你得照看着你六姐,别让她犯迷糊,在宫人跟前露丑,伤了杨家的脸面……这每次选秀,都有些轻浮狂诈之辈,或是私底下使绊子,或是明着耍手段,那一等无声的争斗,恐怕你六姐一时是应付不过来的。
大太太这是希望七娘子能以大局为重,在选秀中对六娘子多加照看。
七娘子自然从善如流,“娘且放心,小七自然会尽心尽力匡扶六姐……”
见大太太还有些将信将疑,她不由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一个人心胸太小,看别人也就看得小了。
“怎么说,六姐在宫中的尊荣,都关系着我们杨家女儿的体面……”她只得含蓄婉转地提点大太太。
大太太这才豁然开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很是宽慰,“还是小七懂事,你放心,等你两个姐姐的婚事闹完了,娘就为你打点嫁妆……”
自鸣钟才过六响,来接人的老妈妈就到了总督府外。
大太太忙亲自把两个低眉顺眼一脸和气的老妈妈让进内堂喝茶,又说了不少客气话,才将六娘子和七娘子领出了东次间,交到两个妈妈手上。
“寒门小女,自小娇生惯养,若是冒犯了妈妈们,还请不要计较。”她满面春风,亲自把两个小娘子送出了屋门,梁妈妈也跟上来派赏封――两个妈妈自然也客气,同大太太又应酬了几句,才跟着上了暖轿,出了中门。
江南选秀,历年来本是在几间寺庙阅看秀女,今年有了闽越王新建的行宫,地方更为阔大,采选太监就与闽越王妃打了商量,权借了几间偏殿使用。杨家两个姑娘进行宫时,行宫内已是处处莺声燕语,无数个身着麻葛袄子的小姑娘聚在了一处,叽叽喳喳,把个行宫点缀得热闹不已。 “这都是今年要进宫服侍的宫女子。”见六娘子面有好奇之色,一个老妈妈就笑着解释――或者是得了张太监的言语,这两人对六娘子、七娘子煞是客气,一点都没有宫中女官的骄矜。
这两个出身富贵的小姑娘自然不会和宫女子们一同厮混,闽越王妃特地开了两间偏殿,给秀女们等候使用。这一次虽然是为了太子采选宫人,但皇上自然也不会忘了自己……殿内人虽不多,却也有二十来个面目姣好打扮富丽的秀女,早已在殿中等候。
七娘子才捞了几眼,就见着了不少熟面孔:李家、诸家都有女儿入选,还有些随着大太太一同见过的中层官僚之女……也不由暗赞一声张太监好手段:眼前的这些姑娘们,说起出身,都是亲太子的官员,说起容貌,也的确都算得上中上之选,论举止更是个个文雅……可说不论谁走出去,都撑得起一宅主母的身份,江南上得了台盘的佳丽,恐怕有大部分都在这一间屋子里了。 只是这一家,终究也只有一个姑娘入选,且看身份大多都是嫡女,顿时就显得六娘子和七娘子,有些格格不入了。
两人冲几个相识的姑娘打过招呼,也无心多说什么,双双在窗下板壁边的两张圈椅上坐了,六娘子摸了摸头上的梅花宝簪,环视屋内一周,微微露出一个笑,就低声和七娘子议论,“这么多人,全都要进宫去?”
虽说历年来的选秀,江南与京畿都是大头,但地方上究竟也会有所表示,要是这初选的佳丽全都进宫,只怕没几年紫禁城就满得住不下了,七娘子摇头道,“听太太的意思,最终能进太子宫中服侍的,不会超过三个……”
也就是说,眼前这二三十个金枝玉叶里,最终只能产生两个进宫服侍的名额,且论位份,还都要比六娘子已经提前预定的太子嫔低些。
太子对杨家,也不能说是不大方了。
六娘子美目异彩连闪,径自就沉思了起来。
虽说众人对杨家的两个小娘子,都很有几分虎视眈眈,但还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闽越王妃就派焦女史进门,请了两个小姑娘到正殿说话。
以王妃之尊,又是行宫的主人,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低眉顺眼跟着焦女史进了正殿,双双拜倒行过大礼,闽越王妃就上前亲自将六娘子扶了起来。
“嗳哟哟,今儿个打扮得要比上一次见面更娇俏了,这个玉兔鞋是谁做的?衬得你倒多了几分稚气……”看来,闽越王妃是真喜欢六娘子,她仔仔细细地相过了六娘子周身的装扮,才随口夸了七娘子几句,“七娘子这个打扮也好的,虽然不如姐姐,但……”
七娘子心头一动:看来,闽越王妃已经知道了这两姐妹谁是主客,谁不过陪太子读书,也下定了决心,要笼络笼络杨家了。 这个选择并不能说太意外,毕竟从杨家的身份地位来看,闽越王想要和杨家交好,也很自然。 可细细一琢磨,就又透了不妥。
闽越王妃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杨家到底要推谁出来应选,可见和张太监,和封锦的关系都非比寻常。闽越王的政治立场倾向于谁,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皇帝的亲兄弟,太子的亲叔叔,和东宫之间的联系,肯定要比杨家紧密得多,东宫要是真心疏远杨家,难道闽越王还反其道而行之,在变天前夕拉拢和杨家的关系? 政治上的事,真是迷雾重重,怎么个解释都有道理……七娘子稍微甩了甩头,在心底告诫自己:权变斗争,那是大老爷和大太太的事,最坏不过是告病还乡,牵连不到自己。不该自己管的,就不要操心了。 六娘子却是娇颜嫣红,显出了七分的羞涩,三分的欣喜,“娘娘谬赞了,小六蒲柳之姿――”
客气话才说到一半,王妃就笑着止住了她,亲手搂了六娘子坐到她身边,又命焦女史,“拿一盘酥山来招待两个小姑娘――善莹吃过酥山没有?说起来,东西虽然不稀奇,但却是宫廷秘制,手艺迄今还没有外传……” 焦女史笑着出了殿门,七娘子于是微笑看闽越王妃宠六娘子。
焦女史笑着出了殿门,七娘子于是微笑看闽越王妃宠六娘子。
“虽然咱们家的姑娘,再没有不放心的,但过场还是要走一走,一会见了采选妈妈,可千万别怕,这些妈妈们看着凶,私底下,是再和气不过的了。”看闽越王妃的样子,倒像是真爱六娘子,“你就只管笑,嗳,谁要是有你这样的容貌,我看遇到事儿什么都不必说了,就只是笑就得啦……”
殿内于是一片温情,六娘子虽有些局促,但应对得也很得体,“娘娘实在是把小六夸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却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了内殿,众人的声色,都是一动:听足音,还是焦女史的,可焦女史的脚步素来是不紧不慢……就连一般的大户人家,执事者都是不慌不忙,很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候。
闽越王妃来不及说话,焦女史已是碎步进了正殿,她神色肃然又带隐忧,扫了左右宫女一眼,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长跪在地,给闽越王妃行了大礼――两个小娘子都起身回避――才口齿清楚地道。“回禀娘娘,刚才杭州来人报信:北边今早飞马来了消息,说是皇上已然驾崩数日,太子秘不发丧图谋不轨,鲁王已起兵勤王讨逆,号称太子身边的连太监并几个亲近从人蛊惑太子,致使君父虽死无着……昨日一早已经攻陷济南,现正调兵遣将往京城进发。王爷已经启程回泉州去了,请娘娘也早日启程回泉州去!”
她声调铿锵掷地有声,闽越王妃却好像是听不懂似的,喃喃地问了句,“什、什么?”便僵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一屋子的宫女,也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就连焦女史,都禁不住在峻色中露出了一丝忧色。毕竟她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耸动了些。
六娘子与七娘子却都没有过多的惊讶,两姐妹对视一眼,却是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恐惧。
大老爷实在是猜得不错,屋外的天空虽然清朗,但大秦的天,却已经是烽烟滚滚,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157上京
昭明二十五年秋,通州码头前等着进港的船只排了长队:今年水线浅,船行甚难,要不是前几日的几场大雨,恐怕船行不到通州就要靠岸抛锚,沿着京杭大运河往北行的船家们苦等了这么小半个月,才等来了难得的丰水期,自然都着急行船,大圣庙前的客船码头外,放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船顶,竟是能一连排出好几里。
都是行路人,虽然谁都不愿等,但也只好按先来后到,依次在码头下船。好在通州已然在望,再走上四十多里就是京城,不比在半路上耽搁住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些性急的客人便搭了小船只身上岸,将箱笼托付给家人照管,自行先进京办事。
“正好今年是朝廷造大册的日子,”老船娘一边擦地一边同粗使婆子唠叨,“从南边来的官大人们,有谁经得住旱路的折腾?还不都是要从水路上通州?这一下耽搁住了,多的是急得额角冒汗的,这不就把箱笼丢给小厮们,自己捧着金册先搭小船带个小厮儿进京去了?耽搁了朝廷登册,不大不小是个罪名……”
那粗使婆子还没答话,神色忽地就是一整,忙冲老船娘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两人都静下来屏息敛气,听着那不紧不慢的轻巧足音伴着吱呀声,缓缓自船舱那头传了过来。
未几,一位身着藕荷色春绸袄裙,相貌婉约的少年女儿就经过了甬道。
她打扮得虽并不张扬,但眉宇间自然有一股安详婉约气息,头顶的银团花做工精细,虽是银器,但看得出光是这份做工,就抵得过这银饰的分量。寻常人家的官家小姐与之相比,恐怕都要少了几分宁静。
两位老妈妈看着这少女,脸上都浮现出了羡慕之色。
待得她走远了,才压低了嗓子议论,“也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这样的小娘子回家……”
“可不是?”老船娘一口的京腔,“我常和我们家小子说,是宁娶富家婢,不娶贫家女——”
那少女拐过了几个弯,在曲曲折折如同迷宫一般的船廊里站住脚,侧耳听了听来处的动静,才微微一笑,叩响了舱门,见门不过虚掩,便轻轻推门而入。“姑娘也是才醒?我来得晚了,本来以为姑娘还要再睡上小半个时辰。太太吃午饭的时候不是说,‘七娘子这一向都没有睡好’,您是怎么回的?又这么早就起身了看风景。”
这是个前后两进的小套房,通向里间的小门挽着淡红色的丝帘,隐约可以看到里间低低的胡床上头,还有凌乱的被褥。外间却是不过两套桌椅并几个小立柜,就没有多余的家具了,虽是在船上,但因为摆设简洁,看着并不显得逼仄狭小。
窗边的圈椅上就坐着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不过是家常穿了贡缎小袄,紫宁丝的裙子,除了手上一对碧玉镯外,便没有多余的装饰,越发显得一双眼如秋水般波光粼粼,只是形容清减了些,此时正托腮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水域,听了问话,才转头笑着解释。
“本来是想多睡一会的,这船廊隔音不大好,外头的说话声曲曲折折传过来,我听得有意思,也就没有睡着。”
说来也怪,虽说这少女的形容并不特别惊艳,打扮也并不过于奢华,但和眼前的婢女比,她的的确确是多了些什么,将这位婉约的小姑娘,比出了一丝小家子气。
这姑娘又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才问,“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在船舱里绣花呢,说是您爱阔大,这屋子再站一个人就小了,这不是就把乞巧打发过来服侍姑娘了。”乞巧边笑边说,从吸铁石打的小柜子里端了一碗紫嘟嘟的葡萄出来,“上午才送来的新鲜葡萄,您略进两口,底下人的心意不就到了……方才从船尾过来,听京里的船娘说故事——这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连个船娘一开口都是朝廷大事……”
一边和七娘子说笑,一边服侍七娘子吃了几颗葡萄,见七娘子摆手示意不吃了,也就把葡萄收起,又问七娘子,“姑娘看书不看?下棋不下?绣花不绣?”
七娘子被她烦得不行,又有些好笑,“一会就要靠岸了,你把立夏叫来,索性一道把箱笼归置好了,免得到下船的时候忙乱起来,反而丢三落四。我去给太太、老爷请安,不碍你们的事,好不好?”
乞巧就嘻嘻地笑,“还是姑娘体贴人,奴婢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七娘子一边和乞巧说笑,一边出了船舱。
这是江南盐商往日里南来北往乘坐的私船,因着杨家合家上京,大太太嫌官船太狭小,又多年久,便经浙江布政使石家穿针引线,问这位不知名姓的盐商“租”来一用。至于租金怎么算,这就不是七娘子关心的事了。
都说两淮盐商富甲天下,此言的确不差,七娘子虽然在苏州过惯了富贵日子,但上得船来,居然也没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这条私船虽不起眼,但装饰精巧布置干净,内外舱分割清楚,女眷在其中走动,最是方便不过。这小半个月的船程,就连大太太都没有怎么叫苦。
话虽如此,毕竟通州就在眼前,一行人却等了两天都没有靠岸,这位贵妇人毕竟是有些着急了。七娘子人才到船舱外,就听着了她的抱怨。
“早说了挂出左柱国、华盖殿大学士的旗子,昨天就上岸了,今儿个都进京了……偏偏这个老爷,论奢侈,比谁都穷奢极侈,到了这时候又比谁都亲切,满口的初入京师不要张扬……二弟在岸上恐怕都要等得急死了!”
接着又是七姨娘软绵绵的吴侬软语,“谁说不是呢?老爷也实在是小心得太过了。我看着这几日,好些船就抢着靠岸了,看官位,也不过是四品、五品的郎中呀、御史呀。”
十二姨娘叔霞又笑着为大老爷分辨,“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再说,这一次入阁,听老爷的意思,碍着了几个大人的前程……”
“那倒也是。”大太太顿时改了口,“我们家在京城毕竟根基尚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七姨娘不要小看这些御史,若是得罪了他们,可就麻烦了!”
七娘子会心一笑,于是推门而入,给大太太请安。
自从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鲁王谋反后,朝廷里就一直没有安静下来。足足闹到今年四月先帝大行,这涌动的风云才告了一段落。却不想国丧未完,又多了一重家丧——秦帝师今年六月寿终正寝,虽说几个儿女辈并大老爷都只用服三个月的孝,但大太太身为出嫁女,却要服上一年的齐衰孝,如今三个月热孝过去,身上也只敢穿青布衣裳,佩一支银簪装饰,倒是显得身边的两个姨娘,都要比大太太富贵些。
见了七娘子,众人都笑,“小七怕是等不及想下船了吧?”
“到底是娇养的女儿家,在船上住不惯,也是理所当然。”
七娘子面色微红:她也没想到今生自己不晕车不晕轿,居然却晕船,才上船就闹着晕了好些日子,到了这几天,才慢慢地缓过来了。
“谁想得到通州码头这边有这样多的船只拥堵。”她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无奈,“还当前几天就能进京呢——这得会是九哥没有跟来,否则呀,以他的性子,肯定是早不耐烦了……”
提到九哥,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了一层思念,“九哥这从小到大,是没有离开我眼皮底下!那头几天我真是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四姨娘年纪大了,思虑不过来,委屈了我们家这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少爷!”
新君登位,明年就要改元,按例是要加开恩科,大老爷有意思让九哥这一科下场试试身手,又担心他先跟着众人折腾到京城,在京城还没安顿下来,又要上路回西北考试,索性就让他在百芳园里住下,到了明年四月,再启程往西北去。
为此是特别留下了董氏夫妻这对识途老马照看,又托了留守江南的四姨娘打理九哥日常起居,管束他好生读书,饶是如此,大太太一路上也是不知念了几千遍九哥,心心念念,就怕九哥不在身边出了什么差错。
“唉。”大太太越想越不痛快,“家下就这一对儿女了,还非得把儿子留在苏州!老爷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发古怪……”
就拉起七娘子的手,跟她抱怨起了大老爷。
平时在百芳园里,大太太一个不痛快,就可以三四天不和大老爷见面。现在大家都住在一艘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是小半个月的航程,两夫妻就都有了一肚皮的不快,大太太这几年年纪大了,心里越发是藏不住事,也不顾姨娘们还在一边陪坐,拉着七娘子就唠叨了起来。
七姨娘与十二姨娘都对七娘子报以同情的微笑。
七娘子听得头疼,却也不得不安抚了大太太几句,又笑着扯开了话题,“二叔恐怕在岸上也等得很急了,不过,等了这两天,怕是今日向晚,也该轮到咱们靠岸啦。”
新帝登基未久,一应人事却已经大变,单单只是杨家并来往频密的几家亲戚,就都各有浮沉。大老爷自六月秦帝师去世后,就再三上书告病,请求致仕回西北养老,太子却是再三驳回了奏章,到末了反而出人意料地给了大老爷这个阁臣的位置——不要说外人,就连大老爷自己都深感惊讶。
若说是杨氏一门大兴,可分封宫妃时,六娘子不过得了一个嫔位,也不见得有多受宠,据说皇上一门心思全都放在治国上,后宫中的哪个妃子都不喜欢,分封时也不过是看出身来历……这个嫔位,还是皇后力争来的。
可大老爷又分明说得上是大秦最年轻的阁臣了,不过五十过半的年纪就登堂入室,入阁封相,这份荣誉实在是太过耀眼了,也难怪杨家人虽然受了,却受得是战战兢兢,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就连在通州码头,都不敢玩一点特权。
大太太也微微露出笑意,“可不是?就是昨晚上小船还载了你二姐的管事过来请安呢,说是若非他们孙家自己也有丧事,你二姐是一定会亲身过来迎接的!”
昭明二十四年冬天,老定国侯终于没有撑住,久病不治。虽说二娘子如今是正经的侯夫人了,但她与侯爷也都要服三年的斩衰丧,不过小祥,没有大事,是不能轻易出门的。
“说起来这女婿多是多了,可也都是忙人。”七姨娘就接过了话头和大太太唠家常,“正是要女婿出头奔走的时候,却偏偏一个姑爷都不方便出面,大姑爷人在福建,不多说了,二姑爷在家居丧,三姑爷才出了孝要回江南、四姑爷人在江南,我们的五姑爷呀,才成亲就下了广州,还当三月回京,可以久住,没想到连十天都没有住满,就又被皇上派到广州去了……唉,也都是有出息的!”
大太太眼角眉梢,是喜忧参半。“可还不是这句话了?去年十月成亲,没有三天就接了皇命,还以为西线无战事,凤佳这孩子能清闲几年,没想到皇上太看重也是不好……自打成亲,也就是三月份在家住了半个月的功夫。”
十二姨娘顿时捂嘴一笑,“这就是五姑娘的福气了,也就是这半个月功夫就怀上了,才进门没有半年就有了身孕,许家的几个妯娌,可是都没有这样的能耐吧?”
大太太面上一喜,口中却仍是笑道,“也不能这么说,许家的儿郎多年来,在边关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几个嫂子,也都是苦过来的。”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的得意,却是谁都可以听出来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笑,垂下头慢慢地摩挲着甜白瓷沉口杯,听七姨娘和大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杨家的女儿家都是有福气的,就连初娘子也生了男丁,眼下就只等五娘子的孩子下地,并等着六娘子的好消息了。
正说得热闹,船身忽地微微一震,众人都以为是前头的船只出了港,都是精神一振,不想过了一会儿,船头倒是影影绰绰,传来了喝骂之声。
大太太皱了皱眉,冲立冬稍微一点头,立冬便会意地出了屋子,不多时便回来禀报,“是有人想要加塞插队,先进港去。我们的船工在和他们拌嘴儿呢!”
大家都在船上闷了两三天了,七娘子觉得不舒服,几个女眷只有比她更娇弱的。随班就次虽然委屈,但也是正理,倒还没有什么可说的,可这轮到了自己,却还要被人加塞,这滋味就相当不好受了。饶是大太太也有些城府,也不由勃然,“谁家的人这样大胆?没看着咱们的堂号么!”
虽说大老爷一意保持低调,但以杨家的身份,出行时船上也要打出个旗帜来,因是上京赴任,就算是打出华盖殿大学士,正一品左柱国的旗号,都算得上名正言顺,偏偏大老爷却只让打了宝信堂杨的堂号,一路上有眼无珠的人并不甚少,大太太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火,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是压垮了她的耐心。
立冬面露尴尬,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回太太的话……是平国公府许家的船。船上的人说了些不甚好听的话,听起来,像是并不认得咱们家的堂号。”
158、翻腾
宝信堂的确也不是什么很有知名度的堂号,杨家本家用的是郡望为堂号,宝鸡堂杨与天水堂桂,都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望族。 只是大老爷独身一人在江南落地生根,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和本家又有些生分,不过是近十年来,才用了宝信堂的堂号。江南官僚知道得多些,出了江南三省,这个堂号就没那么响亮了,一路上有眼不识泰山者,也都情有可原。
可身为几重的亲戚,许家人不知道这堂号,那就太失礼了。古代最重礼仪二字,失礼已是相当严重的罪过,往大了说,许家这是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意思了。
大太太眉头跳了几跳,反而平静了下来,望向七娘子,略带催促地使了个眼色。
自从五娘子、六娘子相继出阁,家中女儿只剩七娘子一个,这一年多,大太太对七娘子可称得上言听计从,人情往来、柴米油盐、人事任免……多少事,都是七娘子代她做的主。
七娘子也不动声色,吩咐立冬,“问问父亲是什么意思,要不要通名报姓,把这场误会消弭于无形。再请船娘问一问,对面这许家的楼船里,坐的是许家的哪位少爷奶奶。”
许夫人身体不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虽然不至于卧床不起,但要坐船出远门,也是天方夜谭。倪太夫人年过古稀,出行也不止是这个阵仗,对面楼船里的肯定是许家的小辈,也只有小辈的行事,才会这样张扬。
立冬不多时就给了回话,“老爷说,这样的小事,也无所谓个是非,都是亲戚,且让许家的楼船过去就是了——还叫咱们别多嘴多舌,露出身份,免得许家人知道了还要来赔罪,越发花功夫。”
又撇了撇嘴,难得地露出了少许不屑,“方才我就叫底下的小丫头出去听一听对面的声音……这许家人还真是高声大气,听他们的意思,对面是许家的四少夫人从娘家进香回来,今晚赶着进城服侍太夫人,可是天大的事,半点都耽误不得……嗳,真真京城人的利口,是最伤人的,那话一字一句都透了难听,奴婢也不敢和太太说!”
大太太挤出一丝笑,挥了挥手,轻描淡写地道,“唉,皇城根下长大的小民,什么世面没见过,难免就刁钻了些。”
话虽如此,却是谁都能看得出这笑意下的怒意。
七姨娘同十二姨娘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以杨家在江南的地位,她们也是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了。
七娘子只好出面安抚大太太,“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娘就别在意了,还是先想想咱们带来的这些箱笼可怎么安置才是正经。”
京城寸土寸金,秦帝师以帝师之尊,一辈子就住在小时雍坊一间三进的小宅子里,两儿三女都安置在东西厢,比杨家的丫头住得还逼仄,待到出来自立,都是变本加厉地爱大屋。大太太本待在京城东北物色一套带花园的大院子,却不想皇上殊恩,竟在皇城根脚下给赏了一套房子,说来和秦家也就隔了两个胡同口,只是地方就没那么大了,不过是三进三出的四合院,还不带东西跨院,就好似江南的总督府掐掉百芳园,只留可怜的三进正院。
杨家人口又多,虽然大太太索性把姨娘们都留在江南,但带上京的佣人就已经上百,这还都是精简了又精简,怎么在三进的院子里安排下这么多人,已是愁白了大太太好几根头发,更别提还有山一样高的箱笼……光是整理家当,都耗掉了将将整个月。
大太太如何不明白七娘子的意思,也就顺势下台,“要不是家里就三个主子了,我是真想不出这院子该怎么住……偏生又是皇上的赏赐,方便你爹三日一朝五日一会的……”
说说笑笑,几个人也就把这不快的插曲,圆了过去。
许家的少夫人架子大,下个船也葳蕤了一两个时辰,轮到杨家船靠岸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几个青衣长随早搭了小舢板过去给二老爷报信,不消一刻,什么清油帷幕、两人抬的小轿……都已经预备好了,女眷们先行下船,搭了小轿进客院歇息,箱笼自有人照管。 七娘子亦不过是稍事洗漱,就出来和二老爷厮见。
二老爷这几年也消瘦了不少,看装束,活脱脱一个不修边幅的落魄翰林,精神倒是越发健旺,和大老爷久别重逢,两人都是感慨良多,已是对坐着品过了几杯清茶。大太太在一边陪坐,笑着将敏哥——三兄弟里,也就是他陪着二老爷过通州接人——叫到身边坐了,一长一短地问他家常的琐事,若不是七娘子深知就里,恐怕亦要被眼前的天伦图感动。
她规规矩矩地给二老爷见了礼,二老爷倒是格外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就笑,“七娘子也长大了,看形容,倒比八娘子要美些!”
八娘子去年已经定了人家,今年年初就嫁到山西去了,这门亲事正是二老爷亲自物色,香姨娘早在去年冬天,就被送回西北和二太太做伴去了。
七娘子自然不会把二老爷的话当真,不过一笑,就去给敏哥行礼,两兄妹相对一笑,敏哥也夸七娘子,“年纪越大,眼睛越有神,倒像是会说话一样。”
惹得大太太直笑,“说得你妹妹和妖精一样,该打。”
敏哥又顺势问大太太,“这次上京后,就要把七妹的婚事定下来了吧?”
“现在我正服丧,也不好出入宴席。”大太太略略一皱眉,“只是你妹妹也十五岁了,再拖下去,亲事也不大好说……”避重就轻,始终也没有正面回答敏哥的问题。
那边二老爷又和大老爷感慨,“一别这四五年来,朝廷里真是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刻安静都不得。弟弟虽然在京城,但却是置身于漩涡之外,不比大哥身在局中步步凶险,有时想起来,连弟弟都悬心,也亏得大哥能周全得过来!”
这话虽然是客套,但也有几分出自肺腑的意思,大老爷就跟着叹了口气。“也都是见步行步……”
这不是自家,说话就硬是多了几分小心,这话的后半句,就被大老爷吞了回去。
从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鲁王在山东起事开始,朝廷里的风云的确就从未停止。想当时鲁王来势汹汹,先克济南,再下临淄,山东一地事实上已经失去控制,又有托南洋水师之名造出的战船,一路从山东直上津沽,是大有攻陷京城,重演永乐旧事的意思。当时北方一夜之间又传遍了皇上为太子鸩杀的谣言,民心也不由有些摇动,局面,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凶险。
不想这谣言传到了京城,已有两三个月没有上朝的皇上第二日就加开朝会,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群臣眼前,谣言自然不攻自破,鲁王索性不管不顾强攻京城,若非皇上临危急命牛德宝将军从宣德回兵来援,又以平国公父子率领禁军护卫京畿,京城几乎要被鲁王攻破。
偏偏此时北戎又蠢蠢欲动,贼心不死,有图谋宣德之意,牛德宝只敢分兵两千回援,一并连天水宝鸡一带的兵力都被牵制……
这一场硬仗就打了三个月,皇长子终于因为粮草出事战败被擒,接着就是一场骇人听闻的大清洗,朝廷上下和皇长子有过联系的官员不是杀就是关,到现在都还有上百个在诏狱里辗转,皇长子胡乱攀咬,什么许家、桂家、杨家、秦家都被指认,气得皇上数次吐血,一直乱到了昭明二十五年三月,皇上赐死皇长子为止,这场乱象似乎才算是有了收尾的意思。
不想才进四月,皇上就溘然长逝,太子匆匆继位,立刻就开始继续审理之前的谋逆案,朝廷上下人事变动频繁,就连阁老都告老了一个,还乡了一个,大老爷又上书坚辞江南总督之位……几个重量级人物的位置变了,朝野上下,几乎也就处在了连续不断的小地震中。
好容易大老爷进京加封大学士,入阁参政,江南总督暂时虚悬,三省布政使各司其职,诏狱里的官员权贵无事的无事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后宫妃子也封了,擎天保驾的功臣也赏了……进了今年秋天,朝廷才渐渐地平稳了下来,有了这昭明盛世该有的样子。
“明年改元,皇上是肯定要在人事上再有些动作的。”待客院开上了夜点,二老爷和大老爷碰了几杯,就打开了话匣子,“不瞒大哥,弟弟这个翰林已经当了十多年了,也着实有些当腻味了……”
大太太又夸奖敏哥,“这一应事务想必都是你承办的吧——我知道你父亲,哪有那么细心?你这孩子,在世务上倒是越发精干了!只是也别忘了读书要紧……”
昭明二十四年的秋闱,二房兄弟三人,不过是最小的弘哥中了举,两个哥哥反倒都名落孙山。
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一顿夜点,也就各自安歇,第二日一早,敏哥就安顿了三四驾清洁可喜的清油车,将众人一道装了,向北平去了——箱笼却是早就上路由亲信的管家看着,进城到宅子里安放,达哥、弘哥两兄弟就是在城内预备接应。
虽说走得慢,但通州毕竟离北平不远,不过大半日,朝阳门已然在望。
尽管重帘低垂,但车外的人声,也就渐渐地响亮了起来。七娘子与大太太同坐一车,只苦于不好掀了帘子往外偷窥街景,却不想大太太自己却都掀起了帘子一角,指点着给七娘子看,“这朝阳门外头的这家薄脆是最有名的,四九城里多得是赶早出城来吃的,就一碗清浆,要两个椒盐薄脆……嗳,上从王公贵族,下到卖力气的苦哈哈,都作兴这么吃!”
七娘子留神看时,却不过是朝阳门外路边的一个小摊贩罢了,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家的薄脆,名声竟都传进了深闺。
“你看这朝阳门挨着城门的那条胡同?往里走就是老字号的馒头,两个一斤童叟无欺,硬是就要比别家香甜上几分。”大太太却被勾起了谈兴,车一路走,一路为七娘子说街景,“我打小就喜欢吃这家的馒头,可生意太好,不赶早根本买不到,从小时雍坊过来,要绕过一整个皇城……那时候你外祖母还在生,就怕溺爱了我,两三个月才派家人早起来回半个时辰给我尝尝鲜。”
大太太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她掏出手绢揩了揩眼皮,“后来你外祖母去世了,二姐已经出嫁,三姐当家,我打量三姐疼我,就闹着要吃,三姐索性日日里派人出来买,不到半个月,就把我吃怕了!”
提到童稚时的往事,她又不禁一笑,“这猪肉胡同进去就是老天成了,多少年的老字号,猪头肉最有名的,上午开张,到了中午,再没有卖不完的。”
又指点七娘子,“刚才进城那是朝阳门大街,这是崇武门里街,北京城方方正正,路名最好记了。这又拐到正阳门大街上了,正阳门大街是最热闹的了。往你这边看,再进去过了棋盘街就是大秦门。那是六部、都督府、燕云卫……这衙门都在这一块,绕着皇城根儿,你父亲以后上朝,就得从正阳门大街过去,东华门进皇城——皇城根那是最热闹的,小时雍坊虽然比不得澄清坊、明照坊方便,但也算得上是好地段了。住得都是王公大臣,你秦家舅舅就住在两条胡同外头,可惜两兄妹都在守丧,不便时常相见……”
秦帝师一共二子,长子原本是礼部郎中,次子乃是西安知州,因秦帝师去世,次子已丁忧回家,但长子却被夺情,虽然暂时还官居原位,但以秦帝师和皇上的关系,过了元年元月,是必定要被提升的。
大太太一路絮絮叨叨,“这是宣武门里街,李阁老胡同——前朝的李东阳就住在这条胡同里,再拐过弯就到了……”
七娘子已是见着了一条僻静的胡同,胡同里没有多少人家,只有巷东口红门深锁,巷西口栓了一排的马,红门上铜钉闪闪发亮,几个眼熟的长随已是进进出出搬运箱笼——
她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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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有二房不遗余力的帮忙,但搬家毕竟是个琐细活儿,大太太才抵步,也顾不得洗漱换衣,就和七娘子拿了清单,带着药妈妈、梁妈妈、王妈妈一样样的清点细软箱笼——所幸不曾遗失,并且又把早跟船送过来的家具都布置清楚了,这才放七娘子回去洗漱。
这三进的院子,大老爷自然是占了外院与东西两个偏院,大太太占了正院,两个姨娘分别安置在偏院,后院就给了七娘子,东西偏院存放箱笼,说来也算是井井有条,可从江南带来的多少东西,都要归置进来,后院的两个偏院不免就占得满满当当的,就这样还有好些名贵的摆设收住了没有拿出来摆放——众人心里都有数,住在这小院子,不过是因为大老爷要韬光养晦,不愿给同僚落下话柄,一等脚跟站稳,他们就要换地方了。
至于京城寸土寸金……笑话,连专吃大房剩下的二房都在大时雍坊置办了一套不小的宅院,大房会缺这一点钱?
不过是御赐的宅子,不住也说不过去,脚跟没有站稳,一时不好高调行事……
或者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默契,大太太就很没有收拾这套房子的心思,先头下人们已经油过了四壁,看着有些新房的样子,她也就不再挑三拣四,只是才吃过饭,就拉了七娘子去看京城堪舆图,要在四九城里选一处宅院出来。
这是个琐细活,七娘子虽然耐性绝佳,看了没多久,也有些困意,便引着大太太先不忙挑选屋子,问大太太,“是不是该给亲朋好友们写帖子了。”
大太太忙想起来去问大老爷要帖子:京城风俗,这刚到京的人家,往往要夫妻双方亲手写了拜帖,由有脸面的下人逐一上门送贴请安,才算是全了礼。
大老爷在外院却是已经安置下了,不消半日,就送了一叠新写的拜帖过来,无非也就是秦家、许家、孙家等亲眷以及焦家、伦家等同僚罢了,大太太于是一边翻看,一边命七娘子代笔,为她写拜帖。
这是七娘子轻车熟路的活儿,她垂首刚写了几行字,就听得大太太咦了一声。
抬起头,就见得这位中年贵妇,一脸的似笑非笑,将手中的拜帖递了过来。
“看来你爹这人越老,是越有些沉不住气了。”大太太笑吟吟的,脸上也看不出是怒是喜。
七娘子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在落款上,大老爷没有落官名,竟落的是堂号。宝信堂杨四个小字虽然舒缓,但落笔露急,收笔带锋,显然在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带了怒意。
这一年多来,虽然朝堂风云起伏,但杨家的内宅却很安逸,七娘子也难得地过了过舒心的日子。
只是这才一到京,连屁股都没有坐稳,外宅的男人,似乎就有在内宅翻腾出一点风云的意思了。
七娘子接过大太太手中的红皮拜帖,细细沉思了起来。
159、龃龉
到底是人口少,虽然东西多,但好在大太太身边的能人不少,药妈妈、王妈妈、梁妈妈还有叔霞,都是能沉下心做事的好帮手,不消三数日,杨家就在小时雍坊的宅子里安顿了下来,宅门口也挂上了宝信堂杨的牌匾,大太太一边打发人往江南报平安,一边又派人给秦家大舅请安,二娘子、五娘子,甚至于宫中的六娘子,也都遣人上门问了安。
京中的亲朋好友也自然有问安信送到,只是碍于大太太还在孝中不能赴宴饮乐,才无人上门相请,大老爷却是已经收了不少邀宴问安的帖子,只是他到京第二日就已经派人到吏部注册,皇上立刻召见,这几日已经忙了起来,一时无暇与亲友们会见罢了。
在外办事的男人没空,是很自然的事,往往这时候就要女人出面外交,只是大太太刚过热孝,亲朋好友也多少因为秦帝师的丧事带孝在身不便相见,秦大舅又是个古板人,虽然时常遣了管家过来问好帮忙,但除却公务外,全家人是再不出门一步的,大太太也深知他的性子,越发不敢随意外出拜见,杨家的内宅,就反常地冷清了下来。
“难得上京,谁想到你二姐要守孝,五姐又是五六个月的身子,不好走动,我们带孝的人家,只有在家待客,没有上门拜访的道理。”大太太就和七娘子诉苦,“反倒觉得冷冷清清的,好像在京城举目无亲似的!”
其实以大太太出嫁女的身份,虽然也要服一年的齐衰丧,但终究是以夫家为主,往往过了头半年的孝期,也就可以出门走动——这礼教虽然是礼教,但也没见哪个孝子头一年丧期里是不洗澡的——真要这样讲究,大太太现在应当还在苏州服丧呢,毕竟随着社会的需要,总有种种变通的办法。只不过秦大舅就在左近,大太太不敢放肆罢了。不然,七娘子私心揣想:以她老人家的性子,只怕是才上京,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探望五娘子了。
虽说不好见面,但到底是在京里,二娘子与五娘子三不五时就派人回来请安,不是送鲜果就是送时蔬,还有帮着大太太安顿家业,联系店铺介绍可靠的买卖人……到了十月底,满了百日热孝,二房近年来得宠的良姨娘,也就上门请安了。
“知道太太身上带了重孝,就不敢上门求见,”良姨娘是当年大太太送上京的美人儿,对着大太太说话,不期然就多了一份亲近,“掐着日子算着太太出了孝,这不就赶着上门了。”
大太太不由得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都有些笑意:下人上门,自然是无所谓带孝不带孝,良姨娘这样说,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主子。
也罢,二房水浑,有个那样的主母,当姨娘的心里有想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身为良姨娘的旧主人,大太太自然不会往她的头上泼冷水。
拉了几句家常,大太太就问良姨娘,“说起来,敏哥媳妇过门的时候,我们不在京里没能见一见,还当今儿会跟着你一道上门——”
良姨娘面上就微微露出了些尴尬,“大少奶奶这一向都在娘家陪侍亲家老夫人,您也知道,这亲家的几个女儿都早夭,唯独大少奶奶一个独苗,老夫人疼得和心头肉似的。我来之前也往亲家那头送了信,大少奶奶说,亲家老夫人这几天病势沉,就不出门给您问安了,改日,在上门赔罪……”
亲大伯、大伯母上京,又是高升了做阁老来的,大少奶奶居然也有胆子托故不上门拜见。她和敏哥的感情如何,也就不问可知了。
大太太略略露了沉吟,“当时没过门的时候,我恍惚听说,这一位……”
良姨娘就笑,“这——毕竟是少爷的家事,我们做姨娘的也不好多打听,不过少奶奶进门也有快一年了,倒是在娘家的日子多,在夫家的日子少。少爷也很少进她的房门,更不大管大奶奶的事,倒是从苏州带来的通房南音更有宠些,最近也有了身孕。瞧大少奶奶的意思,也不怎么当回事儿。”
才过门不到一年,说起来,小夫妻正该好得蜜里调油,却偏偏疏远到这个地步……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起了大太太的评语。
小星充大,的确是上不得台盘,不论是夫妻疏远,还是独宠通房,都绝非是度日处常之法,看来这二房的麻烦,的确是还在后头。
问过了敏哥的亲事,良姨娘又殷勤请示大太太,“虽说还在孝里,这喜事是不该开口的,可我们老爷说,这门亲事非得给太太你掌掌眼不可,老爷给达哥看中了兵部侍郎吴家的三闺女……”
大太太不冷不热,“还在孝中,不好随意走动,若是二弟有意,就等出孝了请吴太太上门做做客……”
良姨娘顿时流露欢颜,“太太看着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办,达哥毕竟年纪还不大,这事不急。”
以大房和二房今时今日的地位差距而言,大房给二房什么脸子,二房也都得受着,别说大太太只是要把这事儿拖一拖了,就是她一口回绝,良姨娘都说不出什么来。
七娘子在一边舒舒服服地坐着,看着大太太逞威风,就觉得这一年多来,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惬意了。
外宅风云涌动,内宅风平浪静,大太太没有对手,七娘子也就少了智囊的职责,大老爷虽然看重七娘子,但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自然不会指望一个才及笄的女儿家,内宅除了姐弟两人外,就是一心养老的众姨娘……自从西北回了苏州,她还真没有过几天这样顺心如意的日子。
如今到了京城,以阁老太太之尊,更是只有别人求着大太太,没有大太太求人的时候……大太太的日子顺心了,七娘子的日子,也才顺心。
送走良姨娘,没多久二娘子又打发陪嫁的清明——如今已经是媳妇了,来给大太太请安,又送了庄子上新打的野味,新收的菜蔬,给大老爷、大太太并七娘子换口味。
大太太倒是被勾起心事,吃过晚饭,就和大老爷商量起了在京城添庄子的事。
杨家多年来一向在江南居住,田产多在苏州一带,如今高升走了,人走茶不凉,大太太也就没有变卖田产的意思。只是平时杨家的一吃一用都是庄里自产,品质上乘,如今在京里过日子,且不说米珠薪桂,大太太也觉得什么都是现买,实在是不方便。
“虽说家里这一阵手短,但少也不少这几千两银子。”家里就三个人,晚饭自然是在一块吃更热闹些,吃过饭,大太太也没有让七娘子回避,一边拍着七娘子的手背,一边和大老爷计较,“在小汤山一带多的是上好的温泉庄子,买一个下来,闲暇时可以过去住一住,最要紧四时菜蔬也有供了,就图个省心也是好的。”
杨家虽然离了江南总督的位置,但多年积蓄,家财颇丰,要说短银子使,那是天大的笑话。只是这些家产多半不是现银,半年前大老爷又兑了二十万两银子入股许家正筹备中的海运生意,还有些金银珠宝远在西北,说起来,大太太随身带着的银子,的确也不多了。
大老爷就扫了七娘子一眼,和大太太商议,“索性写信回去,让江南那边跟宜春票号打个招呼,出一两个庄子,拨些银子过来——七娘子过年就十六岁,这亲事是不能再拖了,手里的这些钱,度日是够了,指着它置办嫁妆,就是笑话。”
大太太不禁一怔。
听大老爷的意思,像是终于要把七娘子的亲事定下来了。
这一年多来,朝局动荡,权家与桂家自然不会上赶着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来提亲事,先帝驾崩,国丧三个月不能说亲,紧接着就是三个月的小功丧,自然是不好说起亲事的,这才出小功没有多久,杨家就合家北上,如今才安顿下来。也的确是到了现在,才有机会说七娘子的婚事。
只是不知道大老爷是看中了权家还是桂家,按理说,进一步当然是选权家,这新皇登基后,虽然没有封赏,但也时不时把权仲白请进宫中诊脉开方,权家荣宠不衰,是可以眼见的。七娘子过去做次子的续弦,论身份也够了,再说权仲白如今常住在香山脚下的别业里,七娘子三不五时回去请个安,也不用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尽享富贵逍遥,又能给娘家添上助力,可说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退一步,桂家也不错,家里虽然穷了些,但也还不至于揭不开锅,这些年北疆战事多,富得肯定是打仗的人,老九房的家底应当能渐渐殷实。次子原配——含春这些年来积功也升到了从五品副千户的位置,千户太太也不能算是不显赫了。桂家一向不偏不倚,仕途却走得很稳,嫁到桂家不那么风光,却是给将来两老回西北颐养天年铺路……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一时间只恨自己没有多生两个女儿——这两门亲事细细计较起来,是哪一门都不比姐妹们差。以七娘子的性子,在京城、在西北,想必也都能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罢了罢了,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个归宿,也是七娘子应得的!
“我回头就给童妈妈写信。”大太太就不动声色地应承了下来,扫了七娘子一眼,笑着问大老爷,“老爷,这两家的儿郎都是一时之选,可咱们小七却只有一个,这许谁家,还得看你的意思啦。”
大老爷的目光不由就转向了七娘子。
看着七娘子平静的面容,与眼神中的那一缕茫然,他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再机灵的女儿家,到了这一刻也多半是没有主意的——到底不比凤佳自小和杨家常来常往,出嫁前小五就知道了这孩子的脾性。权仲白与桂含春上次到苏州,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这些年谁家都不是风平浪静,一个丧偶一个破相……
“还是让七娘子自己看过了再说。”大老爷就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爹说过,你的夫婿,你自己来选,两家都是良配,就看小七怎么想了。”
大太太不免有些动容,望了七娘子一眼,又把一丝妒意吞进了心底,“可含春人在西北——”
“桂将军的信也就是今早到的。”大老爷面容平静。“含春要进京受赏——这本来是去年的事,可当时有军情在身,含春就误了那一批表彰。正好明年春天改元后,皇上要犒赏一批有功的少年将军,并选拔几位水师将军做下南洋护卫之用,桂家有意为含春谋一谋这个位置。不过桂将军也说了,要是杨家觉得南洋路远不够稳妥,那此事就作罢了也是无妨的。”
看来,桂家对这门亲事的确是很有诚意。
大太太想到桂太太这些年来写过的信,也不禁微微一笑,“桂家人就是说话算话,好,那就等明年春,让小七看一眼含春这孩子,再做打算。”
就又冲七娘子捉狭地挤了挤眼睛,“什么时候想病了,就和娘说一声,娘这个嗽喘的病,也要请权神医来斟酌个新方子了!”
七娘子心中却是一动,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遗毒……
“是呀。”她望着大太太,自然地点了点头,轻笑,“就算是没病,也最好是能开着太平方子吃起来,未雨绸缪……”
三人正在说话,屋外却忽然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接着就是梁妈妈的通禀,“回老爷太太,刚才平国公府送了帖子过来,请老爷太太过目。”
虽然现在已经宵禁,但身为正三品以上的权贵,许家这点特权,自然还是有的。
众人都有些诧异:这都什么时辰了,许家忽剌巴送一封帖子,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大太太刷地一下就白了脸,“是不是小五——”
她蓦地站起身来,夺过了梁妈妈手中的信笺,一下就拆开了细看起来。
却是才扫了一眼,顿时就松了口气,“嗐,还当是什么大事……是许家知道了通州码头的事,特地写信过来致歉的。”
她把信纸撂给了大老爷,自己揉着胸口坐回了原位,“刚才那一下,吓得我心口发疼……这六七个月的孩子要是出事,可凶险着呢——立冬拿一丸宁神安心的甘草丸子来我含着……”
大老爷却是眯着眼看了看,就又递给七娘子,七娘子会意,便朗声读给两老听。“……太夫人查知此事,大为震怒,四少夫人行事无状得罪长辈,作风轻浮,有损亲戚情面,且飞扬跋扈,伤损本家名声。已命其进大护国寺清修十日。并请亲家老爷太太别与晚辈一般见识……又因世子夫人想念娘家亲戚,身子沉重不便移动……虑及亲家太太有孝在身不便出门,特请亲家老爷、亲家小姐于十一月五日赏脸……”
许家的回音,的确是来得又急又重,反应终于算得上得体,至少在表面上,倪太夫人是极为不赞同四少夫人的飞扬跋扈的。
可听话听音,许家的这张帖子,也并没有这样简单。许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声音。倪太夫人大权独揽,整张贴都是她的语气……
大太太眉宇间已经染上了少许忧色。
“许家相请,是一定要去的。小七跟着父亲去看看你五姐——你们都是女儿家,说话也方便些……”她也不问大老爷,就径自叮嘱起了七娘子,“别忘了探探你三姨,问一问她的病情……”
160、上门
许家摆酒的日子其实定在十日之后,这十天里,大太太心心念念,就是许夫人的病情,只可惜五娘子怀有身孕不好太打扰,二娘子身有重孝,又是主母,丧事未完,自己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大老爷又只顾着和年先生商量朝事,她满肚子的心事,只好向七娘子一个人吐露。
说起来,七娘子自穿越以来,还没有单独上门做客,这头一回独自进内院,就要上平国公府这样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大太太难免就多叮嘱了几句。
“似许家这样的人家,门槛都是金子打的,里头服侍的下人都有一双势利眼,别说是主人了。京里的权贵,都是多年世家,眼空心大,再没有比她们更好口舌多是非的了,尤其是许家的几位少夫人、堂少奶奶,都是一等一的人家出身……且又是嫡女,本事都大得很……你五姐几次写信回来,都说妯娌难缠——你也别弱了我们杨家的声势,反倒带累你五姐难做人。”
姐妹上不得台盘,五娘子自然要被嘲笑,这一点七娘子又哪里理会不得?
只要一想到五娘子出嫁一年来,夫君不在身边,过的是多么战战兢兢的日子,大太太就是一阵心疼,难免又和七娘子叹息,“只图你五姐夫是个有能耐的少年将军,却不想悔教夫婿觅封侯,这少年将军又有什么好,成年累月全国各地到处跑,真正一年也就见个十天,婆婆、太婆婆还接二连三地赏人进来,巴不得明天就生个子嗣传宗接代……”
五娘子嫁进许家后,虽然也有写信回来,但信里到底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许夫人待她很好,婆媳相得。对于难处,自然是只字不提,倒是二娘子的来信里点了几句,说是五月里世子才回府,太夫人就赏赐了一对姐妹花做通房,许凤佳虽然送走了一个,但到底碍着祖母的面子,留了一个在院子里。
五娘子索性就也问许夫人要了一个通房凑成一对,却不想许凤佳又住了不几天就起身南下,这一对通房现在都被五娘子关在偏院里,等闲不许出门一步……
虽然二娘子说起来,也是尽量轻描淡写,但大太太也是深宅内院打过滚的人,又哪里听不出这里头的杀机无限?
“十五岁的世子夫人……”七娘子也只好含糊其辞地安慰大太太,“姐妹里谁有这样的荣耀,就是二姐,苦熬了这么多年,现在论诰命也就是和五姐平级。”
大太太顿时又高兴起来,“还是七娘子会说话!”
扭头就吩咐立冬,“和药妈妈说,开箱子把年前新得的珍珠头面送过来。”
又亲手开了自己的妆奁,珍重取出了一对和田玉镯套到七娘子手上,“进许家做客,没有这个东西是压不住场的。我手里的三副玉镯,你三姨送的那对给了小五,让她带回许家去,你父亲送的给了小六,带进宫压阵脚,祖传的这对就给了你吧。先人手泽,要珍重对待,不可轻忽了。”
七娘子只觉得双腕沉甸甸的,忙谦让,“这样贵重的东西——再说,小七也不是没有……”
“嗳,权夫人给的镯子好是好,可亲事还没定,怎好轻易上手?”大太太不以为然,握住七娘子的手腕,左看右看,无限满意。“你本来就白,戴这样羊脂玉的镯子,正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娘这样的老太太戴起来,只显得皮肉焦黄,不好看啦。”
又细细地嘱咐了七娘子几句话,无非是许家的几个少夫人性格如何,都是怎样的人家出身,因许凤佳现在世的三个兄长,最小的一个也比他大了七岁,大太太上次进京请安的时点,五少爷正好娶亲,这几个少夫人,她是一总都见过的。什么大少夫人最懦弱,四少夫人最跋扈,五少夫人虽娴静,但傲气内敛……一五一十地嘱咐了七娘子,又亲自为七娘子挑了上许家搭配的衣裳,这才心满意足,放七娘子回屋歇息,临行还要叫住切切叮嘱,“有谁要欺负了你,你也别害怕,以我们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和许家根本是平起平坐,许家不管哪个小贱人要给你气受,都得掂量掂量。否则以太夫人偏宠四房的程度,也不至于把四少夫人送进寺里清修……别怕,知道不知道?有爹、娘、你五姐给你撑腰呢!”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到底也有了那么几分诚挚的关心。
七娘子百感交集,笑着敷衍了大太太几句,保证自己不会随意被人欺负,跌了杨家的面子,这才得以脱身回自己的闺房休息。
一个人能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看着如今的大太太,谁又能想到她……
她就一边摇头,一边进了屋子。
立夏与乞巧顿时一左一右迎了上来,一个服侍七娘子换衣,一个捧了一钟调过玫瑰膏的清水,服侍七娘子喝了几口——“北平天气燥得很,姑娘喝几口玫瑰水去去火。”
虽说是三进小院,但院子里的堂屋却大,是一排五间的口袋房,方便冬日保暖,七娘子把卧室设在东里间,书房就设在东次间,西边两个套间摆放自己的箱柜,东三间做餐厅会客用。地方虽不如江南宽敞,但也整洁雅致。丫头们就以立夏、上元为主,在东厢居住,西厢住几个上夜的妈妈,倒座南房里却是锁满了七娘子历年来的箱笼——不知不觉间,她的家当,也能满满当当地填下一个院子了。
上元一进京就水土不服,这些天都没有当值,乞巧顺势替补,她相当珍惜这个机会,对七娘子百般奉承服侍——也的确是有一套,把七娘子服侍得浑身舒坦,恨不得把乞巧提拔到身边做个一等大丫环。
用过玫瑰水,又吃了些鲜果,七娘子就冲乞巧撩了撩眼皮,乞巧顿时知趣地退出了东次间,把空间留给了立夏同七娘子。
“周叔周婶都还好吧?都是南人,乍然上京……”七娘子就和立夏拉家常。
立夏一脸的感激。“都好得很,父亲前儿捎信进来,说太太安顿他做个不大不小的管事,现跟着张管家在外头找房子,虽辛苦,但却是三不五时都能出门长见识。这都是要多谢姑娘……”
“你我什么关系,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七娘子不由一笑。
九月收拾上京的时候,七娘子辗转向大太太进言,将周家一家都带上京城,做她的陪嫁。大太太也很体谅她的心思:立夏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丫鬟,想把周家一房带到夫家,也是人之常情。
周家儿女少,立夏只有一个弟弟,一家人能够始终团聚,她自然感激,对七娘子的吩咐,只有更用心去做。这一向七娘子还没有提起,她就已经请示了三四次,“是不是乘着出门方便,往教场胡同请个安问个好?”
这一年多来,封锦始终没有入仕,仿佛考这一个探花,就真的只是为了诱大皇子上钩,就连探花按例要进翰林院的事,似乎也都被吏部选择性遗忘。只是这位探花爷的住处,却要比不少翰林老爷都更来得金贵:就在西安门旁边的教场胡同里,听说也是三进三出的宅子,占地却要比杨家的这所赐宅更大。这地址还是封锦去年离开苏州前给九哥留下的,当时就住在了这样的宅子里,东宫的宠信,是不必多说的。
七娘子摇了摇头,“听父亲的口风,子绣表哥现在人不在京里,男眷不在家,我们上门请安也太不方便,还是等一等再说了。”
“有黄先生在,也不怕话传不到封太太耳朵里……”立夏却是建功心切,在七娘子耳边撺掇。“还是请个安,更显得我们把封家这门亲戚放在心里才是。”
黄绣娘年前从李家辞了活计,上京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却是才到京就被封家延请,做了封家小姐的女西席。
“你不懂。”七娘子就叹了一口气,指点立夏,“和封家的来往,还是要少一些为好。没有什么求人的事,就不要上门去了。”
立夏不禁有些迷惘,这难得的兴奋,也为之一收。
“受恩者如今显达,却又不是能张扬于人的显达,见了面都不免尴尬,不要说打发下人私底下请安……人家待我们客气,是人家的事,我们万万不能挟恩自重,还以为两边是当年的关系,闲来无事,可以打发一个男管家上门请安。这不单不尊重封家,也很不尊重杨家,父亲才上京没有多久,脚跟还没站稳,杨家的管家就去和燕云卫的人套近乎……传出去多不好听?”七娘子只好把话说明。很多时候,内宅外宅的事是说不清的。从前在苏州,山高皇帝远,那自然是无所谓,可如今进了北平,大老爷立足未稳的时候,七娘子自然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给他老人家带来麻烦。
立夏顿时面色一整,低头受教,“是奴婢鲁莽了。”
虽然在宅斗上,这丫头的段数依然不浅,但说到朝堂的事,她就没有一点概念了。
也是,自小就在宅院里长大,能有如今的见识,已经算是难得的了。七娘子长出一口气,就打发立夏,“倒也不是没有要麻烦周叔的地方,这一向周叔出门勤快。想必二姐手底下的几间纤秀坊,也都是能时常路过的,路过的时候,请周叔进去请个安,问一问这几间分号的境况,不过,也别做得太过露了……”
二娘子当时接手的是江北的十三间纤秀坊,在京城就有两间分号。余下江南的二十多间纤秀坊,有十三间照样被大太太给了五娘子做陪嫁,余下的那十间,大太太却是没有透露过去向:以她的性子,只怕是要留着养老了。
总不能等到大太太百年之后,再和封锦说还纤秀坊的事吧?
封锦不少银子,要的只是个念想,肯定不可能把纤秀坊全盘吞并——即使是对于他来说,要这么下阁老的面子,也还是太非分了。若从二娘子那里淘换一两间分号,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些年来没有怎么联系,但二娘子的性子,到底在七娘子心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公正严明的二姐,在如今纤秀坊的三个股东里,反倒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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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虽然已经入阁,但始终立足未稳,平日里事务并不繁多,虽说大太太出了热孝后,陆陆续续,也有些当时的同年、同乡并同学上门拜访,但京城人到底多了几分矜持,七娘子怀想中门庭若市的景象到底没有出现,大太太虽然不得闲,但也远没有在江南时脚不沾地的忙碌。
先帝在时,大秦的朝会很不规范,昭明帝动不动成年累月地不上朝,什么事都交给内阁去办,想到什么就给臣子们送个条子,秦帝师、焦阁老等人屡次进谏仍不肯改。如今换了新皇,在别的事上倒是锐意进取,唯独在朝会上也很不热心,大老爷身为阁臣,也不过是每日五更起身进紫禁城东华门,在养心殿附近的一排小屋子里办事——也就是刚入职的那两天忙得晚了些,待到熟悉情况,四个阁老就排了轮值的日子,有时候除了进去轮值,也可以三四天都不上班。
这当然不是说大老爷就不工作了,邸报奏章,按理都是要抄送一份到内阁大臣府上的,每天光是这些资料就有多少份,还不算新皇心血来潮,随时派人传召进宫……虽然工作时间有弹性,但大老爷却要比在江南的时候更忙碌得多。十一月五日一早,就又被传讯的小中人请进了紫禁城内。
皇上有召,自然是不管你今日有没有饭局,大太太无奈之下,只得加派了几个家丁送七娘子去平国公府,望着七娘子上了暖轿,还握着她的手吩咐,“有谁欺负你,只管回来告诉娘,别气着你五姐……”
平国公府位于澄清坊煤炭胡同尽头,和杨家恰恰隔了一个皇城,七娘子随身带了梁妈妈与台妈妈两个教养嬷嬷,一并还有立夏与上元贴身服侍,前呼后拥地下了暖轿换了绸车,从崇武门里街、正阳门大街拐到了崇文门里街,一路从帘子角看出去,行人无不是衣裳整洁面色红润,正阳门大街更是人流稠密熙熙攘攘,时不时还能见着宫人打扮的小太监拎着食盒捧匣在人群里乱钻,更有衣裳华丽的仕女戴了帷帽踱出铺子,扶着侍儿手上了马车,护军按着腰刀来回巡视,意态却甚慵懒……不要说七娘子,就连台妈妈、梁妈妈,都看得嘴角带笑。
不知不觉就从崇文门里街转进了煤炭胡同。
较之大街的热闹,这条公府胡同又有所不同。大秦规矩,藩王一旦获封必须就藩,皇子无封不得开府,国公已经是皇城外最尊贵的爵位,煤炭胡同西面就没有往来交错的阡陌小道,东面胡同所有居民一律出崇文门里街行走——煤炭胡同里自然也就冷冷清清,东面以胡同为界,分了几户人家出来,看门当,似乎都是品级不高的文官。
煤炭胡同尽头,八扇门上纵横交错七排门钉闪闪发光,两侧石狮子门当张牙舞爪,屋檐上的七对望兽姿态各异——七娘子也不过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屋外便响起了模糊的说笑寒暄声,随后吱呀数声,西侧门一开,马车便徐徐进了平国公府。
“平国公规矩大,男宾进东门,女宾进西门。姑娘在府内要留意了。”台妈妈不失时机,在七娘子耳边轻声提点。
看来,平国公府的规矩,的确还真不小。
七娘子微微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稳了一下心跳:第一次单独出门,就要硬闯许家这样的龙潭虎穴,即使淡定如她,也不由得有了些战栗。
马车微微震动,片晌,又行动了起来,只是速度明显缓了,透过帘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光线的变化,似乎车子正穿过几道穿堂,不片晌,有人恭声请七娘子换轿。七娘子也不敢多看,目不斜视地换了二人抬的青竹小轿,台妈妈与梁妈妈左右服侍,立夏上元随在轿后,如此又行进了不多久,外头就有人笑。
“嗳,这是杨家的妹妹来了?不枉我在外头等了这样久,手都冻僵了,来来,快请杨家妹妹下轿——我呀,要亲自给她赔罪!”
七娘子一扬眉,尚未开腔,果然就听得梁妈妈笑,“原来是四少夫人……”
161 顽石
早知道今天上门,是一定要会会许家的这位四少夫人的,只是连七娘子都没有想到她居然来得这样快,听语气,竟然是亲自在外头等着七娘子下轿。
京城不比苏州,十一月已经入冬,前些日子就下了雪,体弱些的女眷已经穿上了大毛的衣裳,在这样的天气里苦等在外头,自然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看来,四少夫人也是个狠人。说要赔罪,在诚意上,就的确让人无可挑剔。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下了轿,面带微笑,“四少夫人这是哪里话来……”就要向这位闻名已久的四少夫人行礼。
许家人口繁多,光是男丁就有七八个,倒是女儿家少了些,比不得李家,儿子十多个,女儿也是十多个。许凤佳在儿辈中行六,顶上五个哥哥,一个青年夭折,一个战死沙场,也就只有大少爷、四少爷并五少爷平安活到了现在。五少爷许于静同许凤佳之间整整差了七岁,大少爷许于飞今年更是已经年过而立。只是许凤佳成亲得早,几个哥哥成亲都晚了些,妯娌间的年纪相差并不算太大,这位四少夫人莫氏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只是比五娘子大了三岁。
她是京城名门出生,辽远伯的嫡亲孙女,说起来和倪太夫人也沾亲带故——倪太夫人是她的姨婆,虽说只是个庶子妻,但平国公府的庶子与那一等寻常人家又有所不同。平国公连年带兵打仗,许凤佳长成之前,上阵父子兵,无不是几个庶兄在帐下听用,多年下来,身上都带了军功,四少爷自己就有副千户的功名在身,且都是实实在在打出来的,不比恩荫虚职,其实无用。是以四少夫人脸上的那股子矜贵,却没有因为做了庶子妻而削减。
她待七娘子福□去,才上前弯腰扶住了,“哎,都是平辈,哪里要这么客气。”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话,隐隐带了京城口音。“那一天在通州码头,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亲家,回头一对证,哎哟哟,把我给臊的!当晚就躲到寺里,说是清修,其实哪里是清修,根本就是怕羞!这不是今天听说亲家老爷和亲家妹妹上门做客,我才赶着回来要当面赔罪……”
说着就要给七娘子行礼,“那一日行事莽撞,得罪亲家了!”
七娘子忙也上前亲手扶住,她尚且没有用力,四少夫人也就自己站了起来,倒叫七娘子有些吃惊。
两人目光相触,彼此倒都有些尴尬,七娘子微微抿了抿唇,笑了开来。“些许小事,何须挂齿……”
四少夫人也笑起来,握住手呵了呵气,“冻得我舌头都捋不直了!”
就一边让着七娘子,两人并肩往太夫人的住处走去。
平国公府到底是百年权贵,宅院不比百芳园更小,七娘子方才在侧门附近的车轿厅换了轿,进来的那一段路,实际上只是从侧门进了二门,宅门之深可见一斑。四少夫人又亲自带着七娘子穿过正院——却是寥落无人,透过玻璃窗,隐约能见得里头的金砖地倒还是亮的,只是多宝阁上空空如也,竟似乎是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了。
“自从婆婆进了清平苑休养,一住就是七八年,公公又住到了梦华轩去,这正院也就冷清了。”四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就含笑对她解释,一边领着她从正院后头的两重门里进了许家的小花园,“我们往常也难得出小萃锦,都在园子里打转。”
自己不过是多看了堂屋一眼,四少夫人就解释起来,可见此人乃是识看眉眼的机灵之辈……从做派、从打扮、从谈吐来看,何止是一般的庶子妻,江南那一等有数的公侯人家正妻,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七娘子不敢怠慢,一边走,一边就若有若无地打量这位精干大方的四少夫人。
这是个典型的北方姑娘,身材高挑长相明艳,眉宇间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豪爽的意思,看着似乎心无城府,身穿锦绣八宝云纹缎袄,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浑身上下,好似包了一团火,一挑眉就溅出一点儿火星。只是七娘子却觉得,这火星说到底,还是带了一丝丝的凉意。
四少夫人也正打量着七娘子,从发间的珍珠头面到脚底的蹙金云履,来来回回地看了三四遍,眼神闪了又闪,却又收敛了一句话都不说。
两人安静了一段路,待得从园门进了许家的花园小萃锦,四少夫人就向七娘子介绍立于园门前的一座假山,“这是特地寻觅来的一块太湖奇石,一石成山——也多亏一座假山障住,不然一进门,什么都尽收眼底,也没意思了。”
天下园林,莫过于苏州,百芳园虽然说不上是苏州唯一最好的园林,但江南总督的住处,怎么也都在水准线以上。在杨家,若有一块石头不是太湖来的,倒成稀罕了。七娘子不过扫了那奇石一眼,便漫不经心地一笑,“从太湖运到京师,想必也废了不少功夫。”
梁妈妈就笑,“七娘子,老身看着倒觉得和咱们苏州家里,聚八仙旁的那块大石头很像呢!”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不约而同,都扫了梁妈妈一眼。
却是各自会意。
娘家人上门,从来都是贵客,若果都是权贵之家,两边私下较劲,也是很自然的事。娘家人固然想要千方百计地显摆自家的硬气,婆家人却也热衷于表达自己的富贵,其实说白了,娘家人不过是要强调出女儿的尊贵,婆家人却想要阐明媳妇嫁到自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如此明争暗斗,多年下来,遂成惯例。亲家上门,多半是要隐隐斗一斗富:你有太湖石,我就有灵璧石,你有田黄石,我就有鸡血石,你有和田白玉,我就有富平墨玉……尤其是娘家人第一次做客,婆家人是一定会想方设法,挫一挫娘家人的傲气。
当然,如若是大太太上门,情况自然不同,两家主母乃是姐妹,彼此间素来又和睦,这斗富的事也就没人会提。可七娘子说是嫡女,又不是嫡女,说是庶女,宗谱上又是嫡出,身份正是尴尬,以许家人的傲气,未必会甘愿把她当嫡女来待,四少夫人从一见面,可以说是就掂量起了七娘子的斤两。
也难怪大太太这样紧张,不但亲自为她挑了衣服,还把去年合浦县令孝敬上来,最匀净的百多粒南珠镶嵌成的一副赤金珍珠头面,赏给了七娘子,又令她戴了祖传的和田玉镯……无非就是为了告诉许家人:连半个嫡女,我们杨家都养得这样金贵,五娘子的体面,那是不用说的了。
只是五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压了妯娌们一头,几个嫂嫂能否服气,还是两说的事,今日赴宴,只怕这三个少夫人,或明或暗,也要挫一挫自己的锐气,从这方面来打压下五娘子,也未可知了。
虽说在江南礼俗也重,但进京后,七娘子却觉得这本来就紧绷绷的礼教里头,一下被塞进了更多内容,甚至于让她有目不暇给之感。纵使大老爷再度高升,几乎已经走到了文臣的最高点,就欠一个首辅没有攻克,但她却觉得,在京里做阁老的女儿,远没有在江南做总督的女儿自在。
也不知道被娇养惯了的五娘子,这新妇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大老爷今年五月就有告病的意思,调令却是七八月才出的,这两个月中,只怕她受气不轻。
虽说心中感慨,但七娘子也是见惯世面,腥风血雨阵中杀出来的人物,梁妈妈丢了个话头,她自然就晓得怎么捡,“嗳,这怎么一样,金贵的又不是石头,是送上京的功夫……四少夫人哪里会把这样的石头看在眼里?”
她与四少夫人相视一笑,只是七娘子笑得真诚,四少夫人的笑里,却带了丝丝缕缕的假。
绕过这太湖石假山,倪太夫人日常起居的乐山居就在眼前了,这座里外三进房的小轩坐落在中轴线上,隐隐有压住小萃锦的意思,七娘子不禁暗自皱眉:这样的屋子,本来应该是由许夫人居住的才是。
四少夫人赶着走了几步,“杨七娘子留神台阶——”一边说,一边率先进了屋子,自然有穿着整洁面容清秀的小丫鬟为七娘子打起棉帘子。
两个丫鬟是进不得乐山居的,自然有人把她们带下去款待,梁妈妈、台妈妈伴着七娘子进了玄关,各自解下斗篷,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北平尘土大,一路行来,身上难免带了些灰。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里间已是哄堂大笑,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掀了水晶帘子出来,把七娘子拉进了屋内。
“祖母您就放过我吧,”她半开玩笑地将七娘子推到了一个须发皆白满头银丝的老人家跟前,“就连杨家妹妹都亲口说了,亲家老爷大人有大量,并没有认真和我计较!”
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撩了四少夫人一眼,才端正了神色,双膝落地,给太夫人行礼。“小女杨善衡拜见太夫人。”
倪太夫人一身闪着蓝光的孔雀缎袄裙,虽然是老年,打扮得却一点都不输年轻人,稳重中带了富丽——从穿着到长相,都像是年画上走下来的老寿星,虽然额头并未凸起,但那一脸的喜气洋洋,却是寸步都不让画中人。
她原本盘坐在炕上,此时却放下脚,半弯着身子柔声道,“哦?原来这就是杨家七娘子,真是久闻大名了,来,抬起头来,让老身仔细瞧瞧。”
七娘子心头一突,一时间,真是有无数心事流过,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微微笑着抬起头,自然地让这位祖母辈的老人家,审视着自己。
倪太夫人的眼神还很锐利,并不似老年人常有的昏聩,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看得七娘子脊背底下有些发凉,才微微一笑,淡淡地赞,“果然好人品。”
就又倚到了迎枕上,扭过头嗔四少夫人,“七娘子和你客气,是人家知礼。你还当真了不成?一会等亲家老爷来了,你再当面赔过罪,不然,我是不罢休的!”
一点都没有给四少夫人面子。
可据大太太说,五娘子来信一再提到,太夫人平时是最宠爱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了。
倪太夫人身边的两个妈妈,就上前把七娘子搀了起来,又引着她和三个少夫人见礼。
大少夫人韩氏,算得上是妯娌间比较最年长的了,看着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虽长得平常,但肤色白净神态和婉,神态很是友善。四少夫人莫氏自然也是一脸的笑,亲亲热热地和七娘子厮见过了,又引着她见五少夫人张氏。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这位少夫人。
她对平国公府内的情形并非一无所知,五娘子出嫁后经常写信回家,据她在信里介绍,倪太夫人平时虽也亲近四少爷,但最疼爱的,还是自小在身边养大的五少爷。她为五少爷说的这位五少夫人,论出身,是要比众妯娌更高出一等,这位少夫人出身河南张家,本身是绵延五百年以上,族谱可以追溯到唐宋的望族,自己这一支更是底气雄厚,多年来与京中权贵联络有亲,说起来,五少夫人还是牛太后的远房外甥女……
五少夫人本人,也是一脸的贤淑贞静,她生得细眉细眼,再一做鹌鹑状,越发好像宋朝古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叫人见了倒不觉得喜欢,就像是看一幅画,再漂亮,也不是活的。
都是锦绣堆里打滚的人物,彼此之间自然是客客气气,就有算计与打量,也不会有谁放到面上来,彼此见过礼,太夫人也未留七娘子多说几句,就笑着吩咐大少夫人,“韩氏带杨姑娘去清平苑、明德堂见一见夫人与世子夫人。”
倪太夫人称呼许夫人并五娘子,用的称谓就要疏远一些。
虽说也不是说不过去,但从五娘子的字里行间来看,恐怕……
韩氏福身应了是,转身就笑着对七娘子开腔,“杨家妹子随我来。”
五娘子曾经提到过,韩氏的父亲虽然是京里排得上号的人物,但她本人却一直在山西老家陪侍祖父,刚才这一开口,话里就露了乡音。
七娘子顿时留意到,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交换了几个眼色,四少夫人就微微抿嘴笑出了声。
京中的贵妇人,最爱排挤异端,说不好一口北方官话的官太太,是很难打入最上层的交际圈的。
就连倪太夫人都略略皱了皱眉,只是这不喜,不过被七娘子堪堪捕捉到,也就迅速地收敛了起来。
心机深沉的太夫人,体弱多病却一点都不省事的国公夫人,心思各异各有靠山——靠山还都很硬的嫂子……这平国公府的内院,实在是装了太多大神了。
七娘子不禁就为五娘子头痛起来:这样复杂的局面,自己这位五姐能玩得转吗?
虽然未曾写信回来诉苦,但只看太夫人那双锐眼,四少夫人与五少夫人的做派,就晓得,在许家这场旷日持久的婆媳战争中,倪太夫人至少现在并没有落于下风。
住在小萃锦的正房乐山居里,把庶孙放在身边带大,又物色了一门太好的亲事,亲家上门,绝口不夸五娘子,提到许夫人,语气疏远得好像在提外人——纵使五娘子一句都没有提起,但征兆明显到这份上,七娘子若是还看不出来许夫人和倪太夫人关系冷淡,她就真是白出来混了。
大少夫人说起来,也算是长媳了,不过话里带了乡音,两个妯娌都是这个样子,五娘子江南水乡长大的小姑娘,又是弟媳妇,能摆得平这两个不省事的嫂子么?
她又飘了倪太夫人一眼。
倪太夫人也正深思地望着七娘子。
她的目光还是那样,说不上凉热,但却让七娘子打从脊背底下发寒。
或者是直觉,她总觉得,倪太夫人并不大喜欢自己。
162 苦水
大少夫人性子贞静,一路上都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伴着七娘子进了小萃锦西南面的清平苑,许夫人身边的老妈妈早已笑着迎出了院子,将七娘子并两个妈妈迎进了堂屋。
“您来得不巧了,夫人刚喝过药睡下。”老妈妈笑盈盈的给七娘子并大少夫人上了茶,又垂手站在一边回话。
七娘子就瞥了老妈妈一眼,又扫视室内一圈。
青砖地光可鉴人,四壁的多宝阁上满满当当地放了富贵玩意,论名贵,与倪太夫人屋内的陈设比,是分毫不差。老妈妈身为仆妇,穿的却是寻常官宦人家难得一见的贡缎……
看来,许夫人虽然多病,但到底还没有丧失实权。
大少夫人端茶喝了一口,难得地开了腔——还是掩不去的山西味儿,“母亲昨晚睡得不好?今早过来请安的时候,就说还在睡着,怎么……”
老妈妈也就跟着叹了口气,“也就是大少夫人有心了,昨晚夫人又走了困,到今早才将就睡下,起得却也就迟了。”
又向七娘子致歉,“倒是叫七娘子白跑了一趟,哎呀呀,真是大姑娘了,那年在苏州的时候,才一点点大……”
和七娘子客气了一番,又说了几句闲话,大少夫人才起身告辞,“就不多打扰母亲了,我带着亲家妹妹见六弟媳去。”
提到五娘子,她用的称呼就是六弟媳了。
老妈妈对大少夫人也很和气,并不因为她的山西口音而有所轻视,她笑眯眯地把大少夫人和七娘子送出了清平苑,看着两人远去了,才回身进了清平苑。
往清平苑没能遇到许夫人,使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安,许夫人这病,好像是五六年前才发作的,却是才发作就病势沉重,听五娘子的意思,只是她过门的这一年里,许夫人就有几次差一点撒手人寰。
身体差到这个地步,当然不可能在把持家务了,五娘子是世子夫人,按理,过门满了一年也就应该执掌家务,却不想头一年就有了身孕。家务,像是又回到了倪太夫人手上……
算了,这种事,一会儿问五娘子是最清楚的了。七娘子微微摆了摆头,和大少夫人搭话,“怎么五姐并没有住在小萃锦里?还当家下的女眷,都住在后花园呢。”
大少夫人微微一笑,“噢,其实小萃锦按例不过是赏玩风景之处,我们也都不住在里头,平时一律在外院居住,六弟一家住在明德堂……”
就随意给七娘子介绍了几句,又闭口不言。
平国公府的气氛,实在要比杨家更压抑得多了。
两人徐徐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小萃锦,从正院耳房边上的甬道走了一段,再一转折,便看到了一进五间雕梁画栋的堂屋坐落在当院里,屋檐上七对望兽姿态各异,明德堂三字牌匾高悬,落款一并宝印居然还烫了金——是当今天子手笔。大少夫人身边带着的几个丫鬟快步前行通禀,未几,五娘子便捧着肚子,亲自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大嫂,七妹!”她笑着招呼,“七妹,真是好久不见啦!”
五娘子富态了少许,脸圆了些,神态却没有多少变化,仍然是骄纵中带着些任性,眉宇间,却又闪烁着一点天真。
见到七娘子,她的笑里就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顾得大少夫人,抢上来一把挽住了七娘子的手就往屋里拉。“可算是见着娘家人了,杨棋,我告诉你,别看在家的时候我有时候烦你,这一年多来,倒是挺想你的!”
还是这样心直口快!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笑出声来,她略带歉意地扫了大少夫人一眼,轻声数落五娘子,“五姐啊,也要招呼大少夫人一声……”
大少夫人就笑着摆了摆手,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捉狭,“我知道六弟妹见了自己妹妹,是肯定顾不得招呼我的了——正好,光哥儿今早就有些闹肚子,我和亲家妹妹告个罪,先回院子看看,一会再过来接你。”
五娘子和七娘子又笑着并肩把大少夫人送走,才手牵手回堂屋说话。五娘子扯着七娘子的手介绍,“东翼是世子爷的地方,从去年到现在,也就有十多天是有人烟的,我平时起居都在西翼。来来来,我带你看看。”
这是典型的北方堂屋,屋檐较为低矮,便于保温,青砖地暖融融的,从脚底往上冒热气:这是盘了地暖。堂屋里没设多宝阁,几样名贵的摆设,随意在屋角的小立案上放着,倒是现出了漫不经心的富贵。从堂屋进去,就是一溜长廊,两侧都开了门,单单是西翼,就有明暗相间五间屋子,五娘子拉着七娘子直进了靠外墙的西里间:很显然,这是她平时会客的地儿,小炕桌上已经摆好了几色茶点。谷雨与春分正忙着斟茶,见七娘子进来了,都笑着招呼,“七娘子来了,我们姑娘一早上就惦记着给您预备好吃的!听说您今儿来做客,昨晚都没有睡好!一早就起来收拾屋子,就盼着您来呢!”
五娘子笑啐了一声,扶着腰在炕边坐了,又和梁妈妈、台妈妈寒暄,“两位妈妈,多久没见了!”
台妈妈还好,梁妈妈已是满脸的泪,“一年多没见姑娘,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她看着五娘子长大,情分与众不同,五娘子自然也不以寻常奴仆相待,笑着拍了拍梁妈妈的手,“相见是喜事,您哭什么——春分,带台妈妈到外头吃茶,一早辛苦了半日,也略坐一坐!”
就又让七娘子吃茶点,“一会乐山居那边吃饭,是肯定吃不了什么的,你先填填肚子,免得天气冷,又饿着了,回去就生病。”
七娘子不禁笑,“嗳哟,五姐出嫁了,倒是体贴起来!”她细细地打量着五娘子的神色,又去摸她的肚子,“孩子听话不听话?”
五娘子随意摆了摆手,“不过一块肉,有什么听话不听话的,倒是大得厉害!产婆说,虽才六个月,却有别人临盆时那么大了。”
提到孩子,她的兴致明显就低落下来,倒是对家里的情况很关心,一叠声追问,“家里都好吧?听说九哥没有跟着上京——怎么回事?爹娘的身体还好?”
七娘子就和梁妈妈一道备细告诉五娘子,九哥是为了今年夏天直接去西北赶考,就不进京折腾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身子都不错,大太太还是嗽喘的老毛病,大老爷一年多来添了短觉的毛病,但吃着药,也不觉得什么……
五娘子很欣慰,“平安、平安就好!”
她猛地一仰头,又有了几分趾高气昂的意思,“哼,这世事还真是难料,就是今年四月,谁知道爹能登阁拜相?白叫许家人把我小瞧了去——你们真该看看他们的脸色,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到了七月,好么,调令一下,谁见我都换了张脸——京城人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和梁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
古代通信不便,很多话,也不适合在信里说出来,尤其是出嫁的女儿,往娘家是素来有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五娘子嫁到许家后,来信唯平安二字而已,无非有时候再说几句许家的琐事,对于自己在夫家的境况,却是只字不提。
大太太最担心的,也无非就是五娘子在许家是不是吃了苦头。会把七娘子派出来做客,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要她最信重的心腹亲眼看看五娘子的境况。
七娘子就低声问,“那你在许家……过得开心不开心?”
五娘子低了头不说话,半天才笑,“特地为你预备的茶点——你吃呀!”
七娘子心头登时就是一个咯噔。
早就知道许家不是浅宅,新媳妇进门受气,是肯定免不了的。
正在风口浪尖上的百年世家,妯娌都是名门嫡女,各有靠山,太婆婆和婆婆不合……虽然富贵已极,但私底下的龃龉纷争,是绝少不了的。
只是五娘子到底和婆婆有亲,想来只要许夫人肯护着她些,在许家也不会受多少气的,说难听点,几个妯娌无非就占了嫂子的名分,说到家世与嫁妆,比五娘子强的并不很多。
怎么居然连这话都不愿提了……
七娘子端起青花小盅里的牛骨茶吃了一口,望住五娘子没有说话,五娘子撑着下巴靠在炕桌上,好一会才抹抹眼睛,“唉。”
就拿眼看梁妈妈。
梁妈妈知趣,晓得姐妹俩有私话要说,就起身搭讪着和春分出了屋子,“看看世子爷住的东翼是什么样儿……”
谷雨自然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放下碗,坐直身子,肃然望着五娘子,轻轻握住了她浮肿的手:怀孕少妇,四肢时常浮肿。
“在许家,受了不少气?”
五娘子的眼泪就好似断线珍珠一样,争先恐后地滚出了眼眶。
“新婚第三天表哥就去广州了,回门礼都没行,五月里回来十几天,十几天都在外头忙,下南洋千头万绪的事情,皇上全都压在他身上,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心思理家里的事。”她就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向七娘子诉说了起来。“三个嫂子,除了大嫂还省事些——却也是面子情,四嫂仗着自己进门早,又是太夫人的亲戚,话里话外,都笑我们杨家是暴发户,嫁进许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五嫂面子上文文静静,私底下却刻薄毒辣,我才进门,就在太夫人耳边说我的坏话,说我奢侈惯了不会持家……三姨她病成那个样子,我也不好什么事都找她老人家出头。要不是怀了孩子,真是在这个家的立足地都要没了!”
“五月里爹一上书辞官,全家人的脸都变了,六月里外祖父去世,好么,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还要站着服侍太夫人,要不是七弟看不过眼为我求情,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当天晚上就见了红,差一点没保住胎,五嫂还说我装病,我真恨不得——”五娘子越说越气,手都掐成了拳头,“七月里调令一下,全家人一下换了一张脸。全是一群挨千刀的杀才,一双富贵眼,打从门缝里瞧人!要不是爹往京城来了,我真想死了算了!”
七娘子不禁大皱其眉。
以五娘子的心性,在京城的大户人家当新媳妇,受气,是难免的事。嫡女出身,从来不惯做小伏低的,头上三个嫂子一压就是三座大山,别说还有个倪太夫人……只是瞧五娘子的样子,都一年多了,似乎还没有找到一点和妯娌相斗的筹码,这就太不应该了。江南总督的嫡女,嫁妆价值万金,不论父族还是母族,都是名门,这样的出身,弹压几个嫂子,应当只是小事。怎么……
“你总不会就任人欺负吧?”她抬高了声调,“从前在家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绵软的性子……”
五娘子就低头摆弄着衣角,一时没有答话。
该不会是个窝里横吧?七娘子就有些恨铁不成钢。
扫了五娘子一眼,见她明艳的脸上,一脸的欲言又止,心中又是一动。
“难道太夫人和三姨的关系,已经僵冷到这个地步了?”她轻声细语地问五娘子。
为尊者讳,在明德堂里说婆婆和太婆婆的不是,总不是淑女所为。
五娘子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也不是说就僵冷到这个地步了,”她揉捏着手中的绢帕,“你知道,倪家和秦家是从来都不对付的,当时三姨的这门亲事,是老平国公做的主。所以一进门就没有好过,三姨凭着娘家的势头和手段,多年来把太夫人压得死死的。也就是这些年病势厉害了,外祖父又——太妃在宫中的体面,这一年来更重了些,这才……”
两派相争,一派翻身得势,倒霉的当然是另一派的马仔。七娘子眉头皱得更紧,“平国公就不曾……”
“三姨夫毕竟是男人,后院的事,哪里耐烦理会?倒是对三姨还是敬重的,并不曾因为这病疏远了清平苑。如今只是我们不敢把琐事拿去烦三姨,她本来就爱费心思,再听到我受了委屈,越发成晚成晚睡不好觉……”
七娘子眉头更紧了一分。
“那六姐呢?”她却又跳了话题,“六姐在宫里怎么样了?”
五娘子微微一怔,老实作答,“倒也挺有体面的,嗳,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个性子,恨不得登基三年就做完三十年的事。后宫还不是皇后说了算?皇后最抬举的就是咱们的杨宁嫔了,恨不得把她别在腰带上,带着到处走。我没身子的时候,还有幸进宫见了她几面,看样子虽然瘦了些,但还挺有精神的!”
七娘子的眉头就渐渐地舒展了开来。
“五姐,你这就傻了。”她轻声细语,“六姐在宫中那样有体面,别的少夫人,有什么亲戚在宫中为妃?恐怕没有吧。爹又新晋升了阁老……你还是世子夫人!谁敢不给你体面?就是太夫人再不喜欢你,体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你要是懒怠到太夫人跟前去——这不就正好有个挡箭牌么?几个嫂子就当是玩物,有空了和她们应酬几句,没空了你就别理,动什么气呀……快别哭啦,怀着身孕,最不能动情绪的!”
五娘子破涕为笑,白了七娘子一眼,“死丫头,就数你嘴甜。”
话虽如此,但发泄了一通,她的精神也似乎好了不少,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就和七娘子唠叨。“我也是受气受得狠了,才和你说说,该怎么做,我心底也有数。你等着瞧吧,等出了月子,我不把这个家从五嫂手上夺过来才怪呢!第一件事就是清帐,不把帐清个底儿掉,我白姓杨了!”
“还有四嫂,连咱们家的堂号都不认识……哼,飞扬跋扈,倒飞扬跋扈到我们杨家头上了。”五娘子重匀了脂粉,往脸上妆点了起来。“一会我送你过乐山居,非得好好臊臊她……”
七娘子不禁又一皱眉。
算了,五娘子性格跳脱,处事的风格肯定和自己不一样,也并没有孰优孰劣,只是性格不同而已。
“我看你就别去了。”她温言劝说五娘子,“六个月大的肚子,还折腾着这啊那的,我看了都悬心。等孩子落地,什么帐算不了?刚才还哭成那样,真怕你动了胎气!”
五娘子嘻嘻一笑,又亲热地挽起了七娘子的手臂。“好好好,你说不去就不去。”
大抵是出嫁后尝过酸甜,她待七娘子,倒是真亲热了不少。
“再和你说几句话,大嫂怕也要过来接人了。”五娘子又把碟子往七娘子身边推了推,“快尝尝,今早才打的豌豆黄、绿豆黄,外头可吃不到这么细致的点心。”
七娘子这才有了胃口,细嚼慢咽。
五娘子撑着手肘,也捻了一块绿莹莹的绿豆糕入口。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来。
半天五娘子才开口。
“其实……你当时说的话,实在是再对也没有了。”
她的语调又变了,好像抽离了情绪,只剩下空荡荡的声音。“宅门里,人命根本算不上什么。连我都废了这么大力气,才站稳脚跟。换做是你……就算有千般手段,一碗菜赏下来,第二天说不准就是个死人。生产坐月子,处处都是缝隙,要害死一个人,再轻松不过。夫主的宠爱,又算得了什么?男人?男人在内宅,就是个摆设!”
七娘子悚然一惊。
一时间嘴里香甜的豌豆黄,似乎都失去了滋味。
她望向五娘子,五娘子娇艳的面容上,却似乎笼上了一层轻纱。
“我看,还是让娘给你找几个产婆吧。”半晌,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厨房里要是缺人,你只管送信过来,大家都在一地,以后……五姐的腰杆就能挺直了。”
五娘子也很快调整了脸色。
“嗯,若是这一次能生个男孩,那才真叫做扬眉吐气呢。”她摸着肚子,露出了一个憧憬的笑容。
163、成疾
自从七娘子自许家赴宴回来,大太太就犯了嗽喘,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
如果说九哥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这两个亲生女儿,就是大太太的一对眼珠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走到哪里都吃不了亏,虽然前几年服侍婆母,的确也辛苦了些,但胜在大太太没有亲眼所见,隔了千山万水,就算有心疼,转头怕也就分心了。再说,二娘子和母亲从来也不大亲近,在大太太跟前,很多时候反而像是长辈。
也就是骄纵的五娘子反而最得大太太的偏疼,大太太虽然也嫌弃她任性,但从来吃穿用度,都是按着公主的规制供给的。五娘子当年能随手拿出五百两银票送给封锦做程仪,可见得她手头有多宽裕。
却偏偏,最得疼的小女儿出嫁后糟心事最多。本来料着外有丈夫内有婆母,都是她的靠山,不想许凤佳太受重用,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人都不在京城,许夫人身体却越来越不好,连家中大局都把持不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太太就靠在枕上和七娘子发牢骚。“可怜五娘子自小娇生惯养的,现在要受两重的夹心气,还怀着身子……我这一想起来,就喘不上气!”
一边说一边就咳嗽起来,立冬并几个侍女忙前前后后地服侍大太太喝水吃茶,又捧了炭盒给大太太顺气吐痰。
七娘子却没有动弹,只是若有所思地合着茶盖,“娘,这产婆的事,按理虽然不该由我一个女儿家开口,但——”
大太太咳了半日,才喘过气来,疲惫地摆了摆手。“嗯,这事,我心里有数,已是叫你二姐去物色人选了,最好是当时服侍过她生产的妈妈,那是再稳妥不过的了!”
就又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是做人媳妇,心思可不就是眼见着细密起来了?要是在以前,她哪里知道在生产上是最好动手脚的……只是听你五姐的意思,像是我陪过去的两房家人,也不再能信了?”
大太太当然不至于在这时候才想起来给五娘子预备产婆,当时陪嫁的时候,有两房家人,姑嫂都是接生一把好手,本来就预备着在生产的时候派用场的。
七娘子沉吟着向大太太解释,“听五姐的意思,她像是影影绰绰知道了什么,恐怕对许家预备的几个产婆不放心……”
这样一来,四个陪嫁妈妈就很不够用了,就需要娘家再出几个人手,把生产的事一手包办了去,才能让五娘子放心。
大太太眉宇间又多了几重心事,思来想去,就又抱怨,“唉,要不是你大舅实在是个死板人,我真是恨不得上门问问你五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平国公府里受了什么委屈!”一边说,一边又咳嗽了几声,自我解嘲,“算啦,京城规矩实在大,我们带孝的人,本来也不方便去平国公府做客。否则,你三姨和你五姐,又有不是了。”
现在倪太夫人当权,大太太行事就不能有一点的差错,否则落笑话的还是媳妇们,这个道理,七娘子还是明白的。
她只好宽慰大太太,“娘还是善自保重,待身子骨好转了,到寺里为五姐上上香,求个顺产符也是好的。”
大太太嗯嗯地应着,神色却很恍惚,半天,才问七娘子,“你看,这三个嫂嫂,哪一个是最可恨的?”
七娘子不过在许家做了半天的客人,就回了杨家,哪里有多深入的认识?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只得敷衍,“大少夫人像是明哲保身,也不得太夫人的喜爱,和夫人也是平平,倒是谁都不得罪。四少夫人跋扈,不过行事也有分寸,五少夫人看着文文静静的,不过她把持家务,和五姐之间也不大和睦。”
大太太蹙眉思忖,半日才回过神来,叫了台妈妈进来问,“妈妈,除了这每月初一十五之外,我们想向宁嫔问好,就没什么别的办法?”
台妈妈神色一动,“宫里规矩大。初一十五可以觐见,已是皇上开恩,恐怕……”
大太太就烦躁地啧了一声,和台妈妈商议,“那宁嫔往外赏东西……”
到底是计议定了,待得十一月十五日请安的时候,就给六娘子带话,请六娘子往平国公府赏赐些东西,这才肯放台妈妈出了院子。
七娘子却觉得很悬:许太妃在宫中的体面,肯定不是六娘子一个入宫才一年的嫔妃可比的,太夫人未必会买六娘子的帐倒是真的。
不过,以五娘子娘家现在的显赫,太夫人肯定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地折腾她,只要两边相安无事,五娘子生个男丁可以养住,她在府里就算是真正地站稳脚跟,以后说话,就更有分量了。
大太太也像是想明白了这一层,怔了半日才轻声感慨,“算啦算啦,路,始终还是她自己走——娘家也没法再显赫了,该给的,我也没有少给。”
话虽如此,到底是牵挂着五娘子,恨不得每天派一个人去问好,这嗽喘之疾延绵了十多日,也没有全好。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量,“都到了京城,也没必要再请二流的医生问诊。还是请权神医来重开几张方子?”
自从秦帝师去世,大太太在大老爷跟前就平白矮了三分,此时得了大老爷的关心,倒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请得来请不来,前几日皇长子又犯病了,权神医不是被皇上留在宫里,不肯放他出来?”
皇长子体质怯弱,长年累月闹毛病,朝野上下已经习以为常。大老爷就笑着解释,“皇上就是再看重权神医,也没得让他长年累月在掖庭起居的,再说皇长子经妙手诊治也已经痊愈,子殷昨日就出宫去香山别墅小住了。”
以权家、杨家的关系,权仲白架子再大,肯定也不会托故不来的。
大太太就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也好,含春这孩子怕也快到京城了吧——还是七娘子有福气,这两个孩子,也都是一时之选。早晓得,就挑一家把五娘子许过去……”
大老爷似笑非笑,没有接话。
大太太却是话才出口,就想到权子殷有过一房妻室,桂含春又破了相,鬼面将军的名声在边关越传越广,也就讪讪地自己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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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的《纤秀坊京城分号运营情况调查报告》,回馈得稍微晚了些,进了十一月下旬,才由立夏转述给七娘子听。
“这几年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一个月五六百的盈余是有的,京城的两家分号生意好——有钱人多嘛,按奴婢爹的推算,这两家分号一年就能有一万银子的花红。再加上北边几个大城,太原、天津……天津也是出名的富庶之地,一年四五万两银子,是松松的。”
“只是这纤秀坊后头毕竟有侯府呢,若是咱们以后也要做绣房生意,一开始是断断不能有这样的成就的。”立夏还叨叨咕咕地和七娘子交代。
七娘子就一边笑,一边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时却犯起了踌躇。
以封锦现在的身家来说,一个一年出产五千多两银子的纤秀坊分号,对他来说只怕是戏台上的喽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未必会把这个分号扩大经营,抢二娘子的生意。
但是对二娘子乃至大太太来说,陪嫁就那么多,要花用一辈子,拿走一个金鸡母,影响当然就相当大了,毕竟出让一个分号,同时出让出去的还有纤秀坊的商业机密。
看来这事还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或者,该从大老爷身上入手。
七娘子顿时就犯起了沉吟。
只可惜表哥一年多以来也都在外地,杨家人很难摸清他的底细,到底得宠不得宠,有多得宠,手里的职权大不大……以父亲的性格,一旦被他知道了子绣表哥对纤秀坊的执念,会怎么运用这个筹码,还很难说。
她才正自沉思,屋外却传来了立冬的声音。
“立夏。”她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捉狭,“出来,有好事临门了!”
立夏就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起身轻快地出了里间。
“什么事儿……”她的声音消失在水晶帘后头,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没过一会,屋外就响起了一串笑声,立夏竟也难得地笑得响亮,“真有这事?你可不准讹我!若是真的,我这就回头告诉姑娘……”
细碎的脚步声就轻快地进了里间。
立夏一脸掩不住的笑,“姑娘,权神医要来给太太扶脉——太太喊您到前院去,让小神医也给您开个太平方子!”
话尤未已,屋里屋外,已是笑成了一片。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开方子是真的只开方子。现在七娘子过年都十六岁了,再不是小姑娘,这开方子,也就不是开方子了。
七娘子却是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余毒。
大太太难得地大方,倒是成全了她的心事——吃过权仲白开出的太平方已有多年,这身上的余毒到底清了没有,她已惦念了几年了。
眼下有这个机会求证,也好。
她抿唇一笑,白了立夏一眼,就带着她出了外间,顶了顶立冬的额角。
“死丫头,平时对你都白好了,只会拿我取笑。”
不论是上元、乞巧,还是立冬立夏,都是一脸暧昧的笑。
“立冬姐姐对七娘子可够好的了,否则呀,就不叫七娘子去前院,等神医走了再来传话,七娘子又待怎么发脾气?”
四个丫鬟一路笑,一路把七娘子簇拥出了院子。立夏拿过满绣莲纹银线灰鼠大氅给七娘子加在身上,“姑娘仔细着凉。”
就要退回屋里。
七娘子却拉了立夏一把,“你跟我一起去。”
又扫了余下的两个丫鬟一眼。
上元一脸的懵懂,不过是瞎凑热闹。
乞巧脸上却满是跃跃欲试,就差没有明说,自己也想跟着过去了。
七娘子心头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拉着立夏,与立冬一道进了前院,从后门进了正房。
“来得还不算晚。”大太太也调侃七娘子,“子殷还在前院和你父亲说话,稍慢一点,你就进不来了。”
京城规矩大,未出嫁的女儿家,满了十三就不能和外男相见,即使权仲白是医生,可以不拘俗礼,但七娘子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踏进屋里,没遮没拦地和权仲白对面。
七娘子也不禁有些紧张,对大太太的调侃,不过付诸一笑。
就好像每一个快见医生的病号一样,她又怕自己保养得不够好,惹来医生数落,又怕医生给出个坏消息,得知自己并未痊愈。
大太太看在眼里,却自然有了另一种解读。
不禁就暗笑起来:姑娘家爱俏,真是古今如一。说是说爱桂家的安稳,一想到要见权子殷,还是坐立不安。
罢了罢了,过年就十六岁,也该出嫁了,再留几年,就留成仇了。
她难得地起了一丝慈爱,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待要说什么,念头一转,又笑着把话给咽了回去。
还是等亲事定了,再告诉七娘子,她才会更晓得母亲待她的好。
没多久,院外来人通禀,台妈妈张罗着将两扇轻纱屏风遮蔽了左右,只有四五个小丫头并老妈妈在大太太床前服侍,七娘子安坐屏风之后,从朦胧的轻纱里,看着权仲白“飘”进了屋子里。
这位有魏晋风流的大少爷,步履间总有一股特别的韵味,好似脚底踩的不是金砖地,而是一朵朵云彩。
算来,权仲白今年也有二十四岁了,正是一个男子最飘逸潇洒的时候,眉眼虽没有什么变化,但气质显然就比当年要更沉潜了些。
如果说当年的他,是一砚搅动的水墨,风流不加掩饰,肆意飞溅,今日的权仲白,就是一泓沉静的深潭,即便暗潮汹涌,外人看来,水面也有一股幽雅的静。
“见过世伯母。”他规规矩矩地给大太太请了安,举手投足,还是有那股浑然天成的优雅。
大太太对权仲白的人品像是也很满意,和蔼地笑得一笑,又问了问权夫人的好,才将手放到了小迎枕上。
权仲白于是凝眉低眸,扶脉。
两根玉一样的长指,搭在大太太微黄的腕间,越发显得指端纤长,这两根指头又似乎轻若鸿毛,跟着大太太的脉动缓缓起伏。
片晌,权仲白便收了指,凝眸沉思。
“世伯母与平国公夫人,是姐妹吧?”他轻声询问。
大太太一怔,“不错,世侄的意思是——”
“当时给文静公扶脉的时候,小侄便觉出了这病根,恐怕是一脉相承。世伯母心中有事,则睡眠必定不安,如此三数日,嗽喘之症必犯,可是如此?”权仲白徐徐解说。
文静是秦帝师的谥号。以文字来谥秦帝师,新皇也算是给足了秦家面子。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晓得权仲白猜得一点错都没有。
“平国公夫人也有这个毛病,一并文静公都是如此,心中有事则寝食不安,寝食不安肝经就郁结,您这症状轻——想必府内的人事简单,烦心事不多,但平国公夫人就不大好,多年来病情反复,如今已经成疾。”他一边低低地叙说,一边起身到桌边安坐,低头写起了方子。“世伯母却还没到这个地步,日后心里有事的时候吃这两服方子,就睡得着了。睡得好,嗽喘就不易犯——嗽喘是标,睡眠,才是本。”
七娘子在帘后微微一眯眼。
比起九年前,权仲白成熟了,但,好像也少了什么。
这个曾经肆意潇洒,风流如水墨的少年,如今,已是个沉潜的青年。
沉潜而沉郁。
从前对病人的恨铁不成钢,已经烟消云散,他是个合格的医生,却已经失去对患者的关心。
正自思量,老妈妈已是收起了一扇屏风,露出了七娘子的一边手臂,又端来圆凳,将七娘子的手腕,安置在小迎枕上。
权仲白于是又过来给七娘子诊脉——他问都没有问是谁。
指尖一触脉关,他的眉头,就是一挑。
七娘子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164 悲喜
“屏风后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郁,这份属于权仲白的爽快,却是始终不曾远去,他就像是不知道两家有说亲的意思一样,眉头一挑,就沉吟着问了一句。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声的,梁妈妈代答,“是。”
见大太太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又加了一句,“当年神医也曾为我们七姑娘扶过脉,开过方子的。”
权仲白于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闭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这不是手指一按,就认出来了?这脉象对医者来说,就像是长相一样,记性好的,是见了一次就不会忘的……”
他又一抿唇,“七姑娘请放松些。”
大太太同几个侍女顿时就看向了屏风后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齿:她虽然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但此时却绝不是因为害羞而紧张。
这个权仲白,始终还是这个样子,往好了说,是不羁狂放,往坏了说,就是从来都不会看场面说话。
好在没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来,手指弹动不休,从屏风后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难道这余毒,竟没有清除干净……七娘子抿着唇,罕见地又有了几分紧张。
只是当着大太太的面,有什么话,也都不好说……
“七姑娘幼年体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双生子往往如此,贵府的四少爷也有一样的毛病。”好在权仲白也很快就组织好了语言。“当时我开了几张太平方子,药材虽名贵,有奢侈之嫌,但却的确都是好东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时服用,如今元气就不像是从前那样虚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听得很入神。
权仲白略微犹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只是这元气不足已经多年,七姑娘的身体还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这是药物所无法补偿的。还是那句话,平时要少思虑多保养,否则在儿女上只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觉,她已经亲密地称呼权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说就没有办法了。”权仲白扫了屏风后一眼,一脸的沉静,“只是要福薄些……较难有身,纵有,生育出的儿女,天生元气也会较常人更虚弱。”
这个消息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紧皱眉头,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了。
权仲白也不介意,他又开了两张方子给七娘子调养身子,就规规矩矩地告辞离去,却是再也没有发出惊人之语。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来,当晚又没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医生,摸出来这样的脉象,心里怎么会不介意?高门大户,最看重嫡子,尤其他们京城人家,没个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爷抱怨,“这样看,权家这门亲,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过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爷却不这样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晓得小七元气薄弱,这毛病还是他给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么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会艰难些?连达家三小姐他都肯娶过门,对小七就更不会挑剔了。”他捻着须,“横竖子殷上头还有兄长,不过是嫡次子,这长子嫡孙早出生了……我看,权家是不会挑剔小七这个的。”
大太太一下就从权家这门亲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来。“话是这样说,可毕竟是续弦,本来就难以立足,达家现在还不是死命巴着权家,仗着那点子姻亲关系没有灭门抄家,可子殷要是续弦,这点姻亲就更淡薄了。你难道不晓得达家那群人的厉害?到时候闹起来,难堪的还不是小七……”
大老爷就有了些不耐烦,“还是先等含春来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艰难,第二出身到底低了些,不论权家、桂家,都不算辱没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还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顿时随着转移,就抹起了眼泪,“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觉!在家千恩万宠,就是个公主也只能这样了。到了婆家,四处受气……”
大老爷冷冷地看着大太太,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出了里间。
又接七娘子到小书房说话。
自从进京以来,大老爷事务繁杂,已有很久没叫七娘子过去服侍了。如今权仲白一来,就好像在杨家平静的后院里投了一颗深水炸弹,大太太第一个人仰马翻,第二个就是大老爷。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字斟句酌,宽慰七娘子,“两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长孙,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后就抬举两个通房,把孩子抱到身边从小带大,从情分从礼法,都要认你做亲娘的。”
七娘子却是这三人中最不当回事的一个:她本来就对生产有恐惧心理,虽说杨家女儿大多都是顺产,但在这时代久了,哪一年没有几个亲朋好友家的女眷死于难产……古代的卫生条件这样差,生孩子就等于在过鬼门关,生不生,在七娘子看来,倒不是多大的事。
只是比起大太太的震惊与同情,到底还是大老爷的镇定来得更讨喜些,三言两语就拿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来宽慰七娘子。虽说这办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冲突,但在古代,却的确是最自然的一条思路了。
当时的高门大户,再没有不纳妾的,虽说婚前不会抬举房里人,但婚后到了妻子有孕的时候,是肯定会抬举通房丫头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层家庭,倒也有些不纳妾的例子,但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就是这少数中的少数,妻子也多半都有个强劲的娘家。只是在七娘子所处的这个社会阶层中,驸马爷身边也都有几个大丫头,娘家再强,强得过皇家么?连驸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没有纳妾的男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自己所向往的桃花源生活,毕竟是在被认为嫡女的瞬间就已经远去了,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此时再来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已成空话。再说,七娘子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和一个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受的教育不一样,阅历不一样,眼界不一样,能够达成和谐已经不容易,什么一生钟情,小姑娘豆蔻年华时,是一见钟情不错,过上二十年,这一见钟情难免就成了色衰爱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权家,还不都是一个样,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打点家务外悠闲度日,有个硬气的娘家,无须看人脸色……也就够了!
七娘子就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应,“父亲说得是——这毕竟是将来的事了,谁也说不准的,眼下就为此发愁,实在划不来。”
大老爷略带惊异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半晌,才笑,“难为你想得这么开。”
又沉默了半日,这位中年文士一边不自觉的地数着小立案上的文书,一边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话。
“本来,进京做阁老,爹是想把你许给权家的,就在眼皮底下,两家也正都少一个盟友。许家那边虽然可靠,但朋友总是不嫌多。”
他的话里就有了深深的疲惫。
“可……京里风云变幻,或者爹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份辛苦,每日里战战兢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惊异。
大老爷正当壮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又是大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之一,按说,应当是踌躇满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么才进京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大老爷,等着大老爷往下说。
大老爷又抹了一把脸,这才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意改革税制,将地丁合一,推广到全国。”
地丁合一,说起来也够简单的了,无非就是改革税制,将人头税废除摊入亩税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历史中的“摊丁入亩”。
七娘子却惊得一下就站起身来。
她这才懂得大老爷为什么有这样的一番表情。
如今内阁里的三大阁老,焦阁老资格最老,乃是无可争议的首辅,满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会试,按例都是首辅出任主考官,进士们都要称主考官一声座师。
可就是焦阁老,在昭明初年为着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师连番大吵,把秦帝师排挤出内阁连番打压,要不是皇上明里暗里地庇护秦帝师,又把秦帝师提拔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难翻身了。
那时候的大老爷人微言轻,当然没有参战的资格,但从先皇之后累次提拔大老爷来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税制,只是胳膊扭不过内阁的大腿,先皇心里的事又实在太多了,才一时没有顾得到这上头来。
看来,太子将大老爷提拔进京做这个阁老,为的,还真就是改革税制,地丁合一了。
这可不是小事!
焦阁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辅,虽然平素一向是谨慎圆滑,是有名的磕头首辅,但其势力也实在不可小觑,当年太子出阁一事,皇上犹豫不决,就是焦阁老在关键时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阁读书。说起来,新皇还欠了他一个情。
要赞成地丁合一,就是和这么一个羽翼丰满资历极深的前辈作对,不要说大老爷,就是秦帝师在世的时候,只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爷却又转移了话题,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立国一百多年,皇帝们渐渐地有些不像话了,先皇虽然聪颖,但心思不在治国上。本以为国势渐衰,是看得到的事,没想到东宫却是人中龙凤,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几响……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点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七娘子又哪里不明白大老爷的意思?
这个素未谋面的皇帝,实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怕在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开始为今日布线。
杨家虽然投靠太子,但几年来屡遭冷遇,自然战战兢兢,此时的江南又是风起云涌,太子的心机手段,连大老爷都不禁震动。
正是因为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斗不过东宫,大老爷才起了思乡之意,让出了江南总督的位置,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怀,于是他一面消化江南,一面提拔大老爷进京入阁。杨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国公又是武将,且自从昭明大捷后赋闲已有多年,焦阁老和秦帝师不卯日久,大老爷想要坐稳阁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径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说,新皇是已经把大老爷给打怕了,吓怕了,叫他没有资本,也没有胆量玩弄权术和自己对抗。
这是个相当强势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连大老爷都摸不透,更不要说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声询问,打从脊背底下网上冒寒气,浑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里。
大老爷就露出了一个苦笑。
“地丁合一,当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经颁布,不论是新皇还是我们杨家,都必定为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爹百年后,恐怕一个奸相的名头是跑不掉的了。”
“可现在是赶鸭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没有退路了。小七,爹顶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后,怕是就要挑头启奏,为地丁合一说话了。”他疲惫地擦了擦脸,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但我们杨家,也一定不能没有后路。——爹对不起小七,虽然子殷少年显贵为人倜傥风流,实在是个良配,但……”
七娘子已经明白了大老爷的意思。
要留后路,那就是要把自己卖给桂家了。
新皇不简单,大老爷又何尝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今日把自己叫来诉了这一番苦,无非就是让自己接受嫁进桂家的命运,不要把封锦牵扯进来,再生事端。
一想到留在京城,就要无时无刻不牵扯进这样让人头晕目眩身不由己的漩涡里,七娘子就是一阵头晕。
罢了,西北就西北!虽说那是个她再不想回去的伤心地,但……也有它的好处!
“身为杨家女,自然听凭爹的吩咐,爹叫小七嫁谁,小七就只等着上花轿。”她毫无修饰平铺直叙地应承了下来。“两家都是良配,谁垂青小七,都是小七的运气。”
大老爷眼中就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
“你放心。”他又反过来宽慰七娘子,“桂家一直想要找到一条通天的大路,可惜桂将军为人方正,素来不喜阿附权贵,不然,桂太太也不会对这门亲事这么热心。人口简单家风严正,将来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七娘子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大老爷对自己也算是上心的了,前前后后,竟是为自己找了四五个出货的渠道……
罢了罢了,就当是金簪草,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吧!只要有娘家做后盾,不论权家、桂家,要立足,总是不难的。
她就挤出了一个笑,“在家从父,爹只管做主就是了,小七又懂得什么?只要能为父亲分忧,就是小七的造化啦。”
大老爷微微一笑,显然并没有把七娘子的客气当真。“权家那里,现成的推托借口——就等含春这孩子进了京,给你娘相看相看,没什么差错,我就回信把亲事定下来了。”
寥寥数语,定下了七娘子的前程,大老爷就又出起了神。
“明年改元,已是定下了承平的年号。”他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和七娘子闲话,“嘿,承平?恐怕承平年间,是注定不会太平的!”
只看新皇尚未改元,就部署了地丁合一这样惊心动魄的改革,就晓得承平年间,注定是不会像昭明年间那样太平的了。
七娘子也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帝国首相,本来就不可能从政治漩涡中独善其身。在未来的几年里,杨家是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做一根中流砥柱了。
只是不知道,是潮水冲垮了砥柱,还是砥柱撑起了大秦……
165、改元
未几,昭明二十五年已是落下了句号。
先帝登基二十五年来,朝政大体上还说得上风平浪静,开南洋海禁,平西北蛮夷,国内,算得上是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国外,也算得上是四海晏服,虽然他老人家把家事搞得一团糟,临末了还要亲自赐死自己的长子,但好歹,交给万民的成绩单,并不算太差。
承平元年,新皇改元,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时代,正月里免不得又是连番烦琐的礼仪,
大老爷身为阁老,哪能置身事外,大太太又要服齐衰丧,杨家在京城的第一个年就过得很冷清。
居丧的人家,过年是不出来见客的,大太太连年夜饭都要自己别室享用,大老爷和七娘子两个人,拉了七姨娘与十二姨娘一起吃了几口饭,大家也都觉得很没意思。
从前过年,家里怎么说都是热闹的,五娘子、六娘子就是两个活宝,还有九哥这个大宝贝,三个堂少爷在的时候,弘哥也是大说大笑的性子。
如今家里就七娘子一个孩子了——又还不是喧闹的性格,处事比大人还沉静,九哥又不在身边,这个年就过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家下的亲戚们,又多半也都有丧事,大年初一只有二老爷一家上门拜年,却也是坐了坐就纷纷辞去:这不是苏州,二房也有不少亲戚在京,初一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忙碌的。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二房的大少奶奶。
大太太还在孝期,所有喜庆的活动都不能参与,大年初一,当然也不好出来接待客人,听吉祥话。七娘子身为家里的唯一一个女眷,自然要出面招待亲戚——老实说,她对这个敏大奶奶,也的确有几分好奇。
守孝的人家,一般是不出门做客的,甚至连派下人上门问好,都要尽量避讳,也因此,虽然到京城也有一两个月了,她却始终没有和南音取得联系。毕竟人家现在有了身子,要比常人更忌讳这个,七娘子也不想贸然行事,如若有什么不美,反倒添了不必要的埋怨。
她一大早就起身在正院陪大太太说话,又听她抱怨了一通许凤佳过年还不得回来——广州路途遥远,回京过年来回就是小两个月的时间,工期紧要耽搁不起,自从去年五月出门,许凤佳这就又是大半年没有着家了。
待到自鸣钟敲过七下,二房一家就上门了,因大太太不便见客,男丁都不曾到后头来请安,七娘子忙整顿了衣裳,又派人去偏院请七姨娘出来,在东次间里备了茶,又到堂屋等着敏大奶奶进门。
没多久,细碎的脚步声就响进了后院,一个英姿勃勃,简直有盛唐遗风的少妇,便神采飞扬地踏进了屋门。
“七妹妹!”她叫得极亲热,几步就上前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啧啧啧,我瞧瞧我瞧瞧,真是江南水乡走出来的姑娘,这通身上下就是惹人怜爱,叫我看了,恨不得搂在怀里亲一口!”
七娘子倒是被敏大奶奶的气派闹得有些不知所措,略带了一丝尴尬,“大嫂客气了……”
两边就笑着见过礼,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七娘子才请敏大奶奶在主位坐下,又让七姨娘在偏位上坐了,三人说些闲话。
七姨娘人虽然玲珑,话却不多,七娘子更不是聒噪的性子,满屋子就听到敏大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听娘说,上回有幸进宫随班行礼贺皇后受封,见了宁嫔一眼,真真是风华绝代,那一股娇憨的气质,连皇后都爱,宴席上还特地赏赐了宁嫔三杯酒……统共宫里的那几个主位,都没有宁嫔那么大的面子!”
夸奖六娘子在宫里的体面,是最好不过的马屁,七姨娘脸上顿时绽出了笑容,“虽说我身份低微,但自小把宁嫔带大——这孩子没有什么才华,无非就是仗着一张脸讨人喜欢,唉,跌跌撞撞,不意竟然有了这样的运气进宫服侍,我是日夜悬心,就怕她无知,冲撞了贵人,自己获罪倒没什么,连累了杨家,倒是她的罪过了!”
敏大奶奶眼神一闪,又满不在乎地一笑,“连累不连累的,七姨奶奶是过虑啦,宁嫔的性子讨喜着呢,我娘亲时常进宫陪太后、太妃说话的时候,提起宁嫔,都说是后宫难得的开心果,虽说眼下还无宠,但毕竟皇上还没出小祥,等出了周年,有宠不过是早晚的事!”
七姨娘和七娘子不由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位敏大奶奶,倒是难得的通透。
杨家的几个亲戚都有丧事在身,无事不能出门,六娘子品阶不够,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打发人出宫和娘家通消息,欧阳太太若是能够时常进宫与太后太妃说话,现阶段对杨家来说,当然有很大的价值。
敏哥自然不是简单人物,而这位敏大奶奶,看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七娘子不禁有些不解:既然敏大奶奶这样通透,又怎么会放任南音在自己之前受孕。庶子生在前头,将来可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在后头等着……
不过,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无意置喙。
正自出神时,敏大奶奶又和七姨娘说起了权仲白。
“您也知道,我娘身子骨不好,去年十一月就犯了几次病,要不是为了侍疾,我是一定一早就登门给伯母请安的——改日,等出了年节,一定上门给伯母赔罪——这话又说岔了,废了千辛万苦,请了权神医上门,哎呀,权神医架子大啊,手指才一粘我娘的脉门,就冷冰冰地说,‘世伯母平日里心事就重,疏于保养,这一向似乎饮食上又不能安耽’,把我娘四十多岁的人了,说得脸红耳赤的。自从前头那个短命的二少奶奶过世,二少爷就像是换了个人,五年前来扶脉的时候,笑面迎人,叫人如沐春风……”
一边说,敏大奶奶一边瞧七娘子,就连七姨娘都不禁瞥了七娘子几眼。
大老爷虽然下了决定,要把七娘子许配给桂家,但是他也不是三岁小儿,没见过桂含春,是肯定不会把消息放出去的。
敏大奶奶这一番话,完全是出于好意。
七娘子冲敏大奶奶感激地一笑,敏大奶奶眼神一亮,就拍着手笑,“看看,咱们家七姑娘这一笑——七姨奶奶别生气,比宁嫔也差不了多少嘛!”
这个敏大奶奶,实在是个妙人。
七娘子对她就额外多了几分热情,因大太太必须别室静坐,不与亲戚相见,久坐难免不便,就起身邀敏大奶奶到后院进茶。
“今年守孝的人家多。”她一边走一边和敏大奶奶闲话,“不然大年初一,也没有这样安静,京里亲戚毕竟要比苏州更多……”
敏大奶奶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可还不是?大年初一自己亲戚走走,还算好的了,初二初三,忙得简直不可开交,就是今年初三,还要带着姑爷回门。”
提到敏哥,她的声音里就出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不耐烦,好像在谈一只不听话的小狗,虽不惹人喜欢,却又不好丢弃。
七娘子不禁侧目。
这么一个爽快利落有北方豪气的女子,虽说长相上不能说多出挑,但至少也不惹人讨厌。娘家又殷实……以敏哥的性子,怎么就和她处不来!又让十一郎避之唯恐不及……
“说起来。”她就和敏大奶奶谈起了李家,“自从上京,也很少听到李大人的消息了,不知道十一世兄明年春天还要不要下场应试。”
提到自己这个表哥,敏大奶奶更是嗤之以鼻,“嗳,不瞒七妹,我是真看不上你们江南的男儿家,表哥大好男儿,在江南学的那都是什么,一身的算计。我说,这女儿家算计,是没有办法的事,一辈子就困在茶杯大小的宅院里,见的都是这些人,不算计有什么办法?可男儿家就不一样了,表哥在李家不开心么,大可以考个武举从戎,要些本钱经商,卯足了劲要考进士做官多分家产——有什么意思!”
七娘子简直被敏大奶奶说得无言以对。
难怪敏哥和十一郎都不喜欢她,女人太爽快利落,反而很难得男儿的喜欢。
她就微微笑,“大嫂的性子,倒是很有几分西北的爽脆,不像是京里出身的少奶奶。”
敏大奶奶一拍腿,“可不就是在西北长大的?我们家祖籍山西,我自小在祖父膝下长大,十三岁才来了京城。”
她一时竟沉默下来,又慢慢地叹了口气。
“京城虽是个好地方,可京城的女儿家,往往就不讨人喜欢。”
七娘子顿时心有戚戚焉。“大嫂说得是……”
她忽地唐突地顿住了话头。
看敏大奶奶眼里的泪花,就晓得她所说的那句话,并不是七娘子所想的意思。
京城的女儿家不讨人喜欢,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以至于连敏大奶奶的眼泪都逼出来了?
她不禁皱起眉头。
又细细地打量了敏大奶奶的穿着打扮,在心底回味起了她的行为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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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上元节,这年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老爷开始照常进宫轮值办差,大太太还是在家苦挨着她的孝期,七娘子又继续自己平静的生活。敏大奶奶特地上门给大太太陪了罪,就又回娘家伺候欧阳太太去了,只是给七娘子送了两次时鲜果品,七娘子自然也打点礼物回送不提。
承平元年的正月反常的平静,按理说,在昭明二十五年,皇上还有些不便,不好大展身手——以年号来说,那毕竟还是先帝统治的年头,一脉相承,纵使有什么要变革的地方,也都要留到承平元年来颁布。但元年元月,皇上却似乎没有一点变革人事的意思,成日在后宫消磨时间,连阁老们都不见了,倒叫朝廷上下,有了一股别样的紧张气氛。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显,但情绪也罕见的现了紧绷,虽然还维持着名士风度,但杨家有几个糊涂人?两个姨娘都看出来大老爷情绪不好,无事时决不在外走动,偏偏大太太一无所觉,只是忙着为五娘子预备催生礼,又派人和二娘子互通消息,将产婆送到了平国公府,更是在家日日求神拜佛地许大愿——五娘子是五月初有的身子,算起来,进了二月就随时可能生产。
两个高层都有心事,杨家的气氛说不上轻松,但较之在江南时的腥风血雨,却又已经算得上平静。七娘子早练就了一身本领,心若止水,只是在后院静候那一天的到来。
进了二月,桂含春也终于进了京城。
他是以受赏的名义进京的,朝廷自然安排驿馆招待住宿,头一日晚上才进的京城,第二天早上就打发人来给大老爷请安,偏巧大老爷一整日都在宫中轮值,桂含春也要到兵部有事,大太太索性约了二月初十请桂含春过来吃饭,男丁有大老爷陪客,大太太不出面招待,就不算是越礼。
桂含春自然答应,二月初十一早,他就上门拜见了大老爷,在外院与大老爷说了半日的话。
大太太早已严阵以待,将七娘子叫到身边坐着,又架了屏风,“你也亲眼看一看含春的样子。”
七娘子却依旧提不起一点兴头。
如果说她对权仲白还有那么一丝基于感恩的关心,对桂含春,却是只剩下当时在百芳园里模糊的一点印象了。
事已至此,只要桂含春还有个人样,两家的婚事也就一定会结成了。杨家七个女儿,前六个无不是盲婚哑嫁,也就是五娘子在婚前见了见自己的夫婿。当时的年代,与其说女人是嫁给男人,倒不如说是嫁给他的家庭,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寄托在屏风后的一眼上,是极其荒唐无稽的一回事。
反正有娘家的一点后盾,在哪里,她都有信心立足,是桂家还是权家,有什么关系?
索性就和六娘子所说一样放开手——说来也好笑,与她最是息息相关的婚事,却是七娘子唯一没办法为自己做主的。当然,要抗衡也不是不行,只是就算抗衡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总不能一直靠着封锦。
桂家家风严正,人口简单,三个儿子都是嫡出,继承顺序严明,就算有什么糟烂污,也不会比杨家更丑恶。既然如此,七娘子还有什么好挑的?
在这样平静若死水的心情里,七娘子就等来了屋外的通传,“桂家少将军请见太太,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忙也端正了坐姿,露出了一抹略带兴奋的笑意,“还不快请进来!”
桂含春于是大步进了内堂,给大太太行礼,“小侄见过世伯母。”
他身量挑高了不少,龙行虎步,举动虽得体,却自然而然带出了军人特有的肃杀,行过礼,便抬起脸将面上的疤痕暴露在大太太同屏风后的七娘子眼前,容色极为平静,“多年未见,此时相逢,本应欢欣……”
这是在拜见带孝长辈时特有的叙哀礼,有孝在身,本来不应该见客,但时移俗易,齐衰不杖期的孝,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与客人相见,只是不能主动上门拜访。这来拜见的客人,就要与主人叙一叙丧亲的哀苦。
这都是多年的古礼,今人相见,多得是不尊礼节的,只看桂含春这一句话,就能晓得他实在是个知礼之辈。
大太太顿时有了一丝激赏,一边细看桂含春的容颜,一边请他起身就坐。“先父已是耄耋之年……”
又怀念了秦帝师几句,才问桂含春,“在西北的几年,过得不容易吧?”
桂含春不禁就摸了摸面上的疤痕。
这疤痕虽然说不上太丑陋,但也绝不悦目,肉像是被削平了一块,使得两边脸颊不大对称,又带了这一块胎记一样的暗红,就让这青年看起来多了几分狰狞。
他容色平静似水,“西北居,大不易,含春也早已惯了这刀头舐血的日子。”
七娘子就觉得很有趣。
虽然权家与桂家和杨家结亲的意愿都相当积极,但看来这两个当事人都别有怀抱,并无意于自己。
权仲白怀念亡妻,这也很正常,毕竟当年他言谈中就流露出了对三小姐的深情。
桂含春也是没了当年的腼腆——好在七娘子也从不自作多情,她与桂含春相见时年纪还很小,她不觉得桂含春有可能喜欢上当时的自己——不过,这来给未来的岳母相女婿的时候,容色这么平静,话里又不离一个血字……怎么看,都不像是对这门亲事很热心的样子。
大太太自然也不是毫无所觉。
她不禁就皱了皱眉头。
正要说话时,外头却又有了人声,却是梁妈妈的声音,一路往里响了过来。
“桂将军!”她匆匆向桂含春行礼,“奴婢行事无状,多有叨扰,请桂将军恕罪!”
也不等桂含春回话,就紧了几步,在大太太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大太太神色顿时一动。
“这就发动了?”她难掩惊讶,又有了些忧虑,“——还早了点吧?”
七娘子顿时会意:是五娘子已经临盆了。
五娘子要生产,大太太如何还有心思和桂含春应酬?桂含春也甚有眼色,不一会就告辞了出去。大太太只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团团乱转,口中念佛之声不绝于耳,又派了梁妈妈来回传递消息,下了死令:“有一点什么事,都要打发人回来告诉我。”一天连饭也不曾好生吃。
到了夜里,更是不安起来,“生了这么久,怕是孩子要不好!”
连带着大老爷、七娘子都无心做事,陪着大太太担惊受怕。到了后半夜,大老爷才打发七娘子去睡,“不要走了困。”
却也到底有了一丝忧色:就算是初产,骨盆开得慢,这十多个时辰,孩子也该落地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侵晨,喜讯就送到了大学士府:五娘子生了一对双胞男孩,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