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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暗潮
日子像水一样流了过去。
进了八月,大姑爷来杨家小住苦读,预备九月去杭州乡试。。
中秋节就热闹了起来,大姑爷红了脸吃吃艾艾,一杯酒没喝完就醉了,扑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大太太啼笑皆非,“也太老实了些。”到底还是命人把大姑爷扶进了余容苑。
“说起来,我们家二少爷也是这个性子。”二太太不失时机地数落自己的儿子,“自小就是个耙耳朵,从来没有自己的主意,老实得几棍子都打不出来一个屁。年纪越大话越少……怕是这辈子都机灵不起来了。和九哥比,差远了。”
大太太看了看九哥,又对二太太客套地笑了笑,“老实点好,我们家的孩子,也用不着太机灵。”
七娘子微微皱眉。
九哥就站起来给二太太敬酒,“代三个哥哥敬二婶一杯!来年就能团圆了,二婶不必挂念得太苦。”
大老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夸奖九哥,“越来越会说话了。”
五娘子也问二太太,“二婶打算什么时候上京?我还有好些话要带给京里的姐姐妹妹。”
二太太就很不自在起来,吃吃艾艾,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大太太岔开话题,“吃酒吃酒。”
不免惦念起二娘子,“也不知道二娘子是不是也正在赏月,真个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众人也都惦记起了不在身边的亲人。
就连二太太都没有乘势在大太太跟前卖好,而是黯然低头,摆弄起了眼前的筷箸。
七娘子也惦记起了封锦。
在这世界上,除了杨家人之外,也只有封家人与她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了。
封锦此时应该也在赏月吧?据说封太太的眼疾越发沉重了,一家三口的赏月宴,是一定没有杨家热闹的。
还有杨家村里的亲戚们,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在另一个时代的朋友们,恐怕也正隔着遥远的时空,与她共望这一轮明月吧。
就连大老爷都望着那一轮皎皎的月轮,发出了淡淡的叹息。
中秋节是团圆节,可是又有哪一年中秋,能真正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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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中秋,很快就进了冬。
大姑爷这一科没能中榜,却也并不如何失意。
科考可不是过家家,尤其在苏杭一带,读书风气极盛,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很少有秀才第一科就能中举。
大太太就更谈不上失望了,好声好气地写信回去,请大姑爷不要气馁,好生读书预备明年的正科,又带话请初娘子常回娘家,也就把这事搁到了脑后。
七娘子暗地里也托立夏去问问封锦的成绩,周嫂子过了三四天,进来接立夏回家休息了半日,回来立夏告诉七娘子:封锦这一科就没有应试。张先生嫌他底子太差,让他多读三年书再来考。
七娘子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二太太正愁没有地方可以做文章呢……若是这当口封锦又中了榜,大太太那头会有什么反应,她可就真说不清了。
很快又过了一年春夏,七娘子与九哥已经九岁了。
朝中的风云更加诡谲,二老爷几次想回家探亲,都被大老爷去信止住了。二太太自然乐得不提上京的事,好像已经把香姨娘抛诸脑后。
大太太却也似乎忘了催二太太上京。
两家重新回复了亲密的来往,二太太也再不提过继的事,对九哥和气得不得了,见了面,恨不得把他揉碎到怀里。
进了九月,二娘子来信报喜,说是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大太太顿时欢欣鼓舞,只恨不能亲身到京城去陪着二娘子生产,精精细细地挑了四个身家清白,老实能干的妈妈送进京照料二娘子。
连着几日,看谁都是一脸的笑。
大老爷也很高兴,“最好是一举得男,那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定国侯这几年身子骨越发不好,若是二娘子能够生下嫡孙,小侯爷在老人家心中的地位,自然就更稳固了。
大太太就想去寒山寺上香,为二娘子许愿,还大发慈悲,准许府里想去的女眷,都跟着过去。
一早众人来请安的时候,大太太就问几个姨娘,“可有想跟去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对视了一眼,都笑道,“倒是想到寒山寺抄抄经。”
四姨娘咬了咬唇,没有说话,七姨娘也是一脸的不热衷。
寒山寺是众女眷常去的地方,如果心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到佛前上香,仅仅是去浏览风景的话,那地儿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三娘子倒是很踊跃,“我倒是想跟着太太上一炷香。”
四娘子就笑话三娘子,“别是求佛祖保佑你的姻缘吧!”
大老爷目光一闪:三娘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是说婆家的年纪了。
大太太心情倒真的不错,非但没有介意四娘子的调侃,还点了点头。“有敬佛的心思,是好事!”又问五娘子,“小五去不去?”
五娘子眼神有些迷蒙,也点了点头,“想去来着。”
“五姐心里又有什么事?”大姨娘就笑着打趣五娘子,“难道也是要求姻缘?”
“就我们五姐的这点城府,有了心事,还能瞒得了人?”大老爷也笑话五娘子。
五娘子红了脸背过身,“不和你们说了!”一脸的小儿女状。
众人都笑了,六娘子也想出去走走,七娘子见众人都去,倒不好不去,也点了点头,“出门散散也好,进了十月天气冷下来,就不想出门了。”
九哥却是一脸的兴味索然,“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了,我就不去了,在家好生念书吧。”
大太太与大老爷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欣慰。
九哥渐渐长大,也知道自己给自己加功课了。
大太太看着九哥的眼神一片温存,“也别累着了,时不时,要起来松散松散!”又问立春,“九哥最近食量有增吧?”
九哥与七娘子都苦夏,一进夏天就不思饮食,一不留神就会中暑。只能靠汤药来调节着,勉强吃些米饭。
立春忙笑着回答,“昨天倒是吃了两三碗饭,夜里还叫了一次点心。”
大老爷的视线掠过了立春,顿了顿,抚须不语。
一家人请过安,各自都有事忙。
孩子们赶着去上课,大老爷衙门里也有无数的事,大太太更是要发配家务,一上午都不可开交。
进了下午,二太太上门了。
“新下来的红心柚,前儿漳州知县上门来问好,送了两大筐子。”她笑着和大太太对行了礼,“倒是个大味甜,我和八娘子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大嫂尝尝,若是喜欢,家里还有一大筐子送来。”
大太太平时家居寂寞,二太太这一两年水磨工夫做下来,又是陪着说话,又是隔三差五地送些时令鲜果,倒是把她对二太太的恶感消磨了不少,也就露了笑,“二婶有心了。”就让二太太在东次间坐了,两人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二太太就提起京里的事,“进了今年,一会儿是皇长子这边的人落了不是,一会儿又是太子身边的人落了不好……这一向竟是越发看不懂了,京里大小官员,都是惶惶不可终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着他们倒霉了。”
大太太也是心事重重,“宫里的事,谁都看不懂,我和你大伯也都是战战兢兢的,谁知道哪天就祸事临头……”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虽然两房一向都只是面子上和气,心底各有打算,但在官场上却是一体。
大老爷倒台,二老爷的翰林位自然也保不住。二老爷出事,也会牵连到大老爷。
“姨夫是怎么说的?”二太太就忍不住问起了秦帝师。
“还是看好太子。”大太太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皇上一天定不下决心,一天就没法安定下来……听他的意思,皇上是终于松了口,太子恐怕不日就能出阁读书了。”
出阁读书,只是把储位之争推向□而已。
只要皇长子还没有封王离京,这场游戏就要继续下去。
二太太面露愁容,“恐怕这场风雨,一时半会还止不住。”
两人都有些发冷,大太太不由紧了紧家常穿的连格纹长袄。“还好我们杨家人口简单,也一直没有表态,暂时还能独善其身,不过……”
以大老爷的位置,自然是很得皇子们的重视,恐怕到了最后,还是必须表态支持一方。
二太太就扯开了话题,“香姨娘又有了身孕。”
大太太很吃惊,“这香姨娘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太太苦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老爷是吃了什么药,大嫂指点我送去的几个通房都没有能分了她的宠……”她眉宇间闪过了一丝阴霾,“就连大伯亲自赏的那一对姐妹花,也不过是得宠两三个月,就又独守空房了。”
这一两年来,二太太断断续续也打发了三四个通房进京,大老爷更是从闽越王那里又讨要了一对千娇百媚的姐妹花,转送给二老爷。
对二太太,当然是打着为香姨娘分宠的名号。
私下,大老爷和大太太却都知道这一对姐妹花是大房在二房的耳目。
连这对千娇百媚、生就万种风情的双胞姐妹都没能分了香姨娘的宠,不是香姨娘的确手腕过人,就是二老爷有自己的考量了。
大太太不禁低眸沉思。
二太太很有些消沉,“眼下孩子们在京里也少人管束,我想着,倒不如让他们回来进家学读书,一来是有名师教导,又有大伯管束,能沉下心来,二来,也能和九哥做个伴!”
大太太就抬了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二太太。
大太太身后的梁妈妈也撩了撩眼皮。
二太太也不顾大太太的保留,又向大太太保证,“几个孩子都是极老实的,断断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您看,这事能不能行?”
大太太犹豫了一下,“这事还得先问过老爷。孩子回苏州,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恐怕落到有心人眼里,又添麻烦。”
把孩子送回苏州,动机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至少在有心人眼里就会成为杨家全力收缩的预兆,这道理二太太当然懂得。
她就看了梁妈妈一眼。
大太太笑了笑,吩咐梁妈妈。“问问五娘子,今年秋天打算做几件新衣服。”
梁妈妈就笑着应了是,退出了东次间。
在堂屋倒是和王妈妈打了个照面,两个妈妈面对面问了好,梁妈妈悄声嘱咐王妈妈,“还是别进去了,里头在说事那。”
一边说话,一边竖起耳朵听东次间里的动静。
王妈妈就问,“是那位又来了?”
梁妈妈点了点头,微微一撇嘴,“除了她还有谁?”
也不知道是默契还是巧合,两个妈妈都没有离去。
面对面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又都高高竖起耳朵,听着东次间里隐约传来的对话。
“到底不是亲生……”二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就浣纱坞的那件事……您也该为自己打算……”
两个妈妈对视了一眼,王妈妈就撇了撇嘴。
“从来都是这一套老话……”声音里写满轻蔑。
梁妈妈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也算是不容易了,这一年多,竟没有换过一个词……”
谎话说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话。
就算九哥心里没有七娘子,二太太这一年多来孜孜不倦地在大太太耳边叨咕,大太太对九哥又岂能没有一点看法?
两个妈妈就感慨着出了屋子。
梁妈妈同王妈妈道别,“进月来馆传话……”
两人在堂屋前分了手,梁妈妈目送王妈妈进了东偏院,才沉思着去月来馆问话。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下棋,梁妈妈一时倒不大好当着六娘子的面问五娘子。
毕竟明面上,几个小姐一年也就是若干套新衣,不论嫡庶都没有明显的差别。
当着六娘子的面□裸地摆特权,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只好笑着和两位小姐拉了几句家常,就退回了正院。
大太太也已经送走了二太太,梁妈妈进了东次间,轻声交代了月来馆里的情况。
大太太又哪里会在意这些,随意点了点头,就又沉吟了起来。
梁妈妈也忍着不敢发问。
有些事,即使贵为大太太的心腹,也最好是不要主动插手。
大太太沉思的面孔,透过残阳望去,就好似一尊雕塑。
窗外传来了稚嫩的笑声,九哥一边同身边的八娘子说话,一边进了主屋。
“娘!”人未到,声已至。
大太太就换上了笑脸,温和地与九哥说了几句话。
吃过晚饭,又把大老爷让到东次间说话。
“二婶想把几个孩子接回苏州……”她的话里有些商量的味道,“说是朝里不大平静,孩子带在身边,也放心一些。”
大老爷就沉吟不语,半晌,才慢慢问,“你怎么看?”
大太太叹了口气,“毕竟是二房的家事,若是我们家可保无事,不回来也罢。若是有可能被牵扯进去,还是回苏州稳一些。”
苏州离京城毕竟很远。
一旦出了什么事,还来得及把孩子们送回老家。
在京城就不一样了,皇上说一声拿你,全家都走脱不了……二老爷想把孩子们送回苏州,也是慈父的一片苦心。
大老爷就笑了笑,“既然这样,那就都接回来吧!”
梁妈妈有些吃惊,不免就仔细端详大老爷。
大太太却没有在意,得了大老爷的准信,也就兀自低头盘算起了这里头的得失。
大老爷一手托腮,饶有兴趣地望着大太太,眼神一片深沉。
梁妈妈不由得就打了个寒颤。
和王妈妈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慢慢退出了屋子。
王妈妈同梁妈妈告了别,先出了正院回家去。
梁妈妈站在院门前,出了半晌的神,又看了看灯火通明的东偏院。
一咬牙,她进了通往西偏院的夹道。
“有些事想嘱咐白露一声!”她笑着对守门的妈妈交代,“您招呼一声?”
69求签
“二房倒也真有脸!”白露向七娘子转述的时候,一片气愤,“多少年前的事了……还当个宝贝似的嚼舌离间!”
“大太太还不就吃这一套?”七娘子俯首端端正正地写完了最后一行字,搁下笔,语调清淡。
白露渐渐气平。
“不要脸!”到底还有些余怒,“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倒没个丫头知廉耻。”
“越是不要脸,就越难对付。”七娘子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二婶的心机深着呢……你看这一向她和九哥亲近,可曾赏过他一口茶,一块点心?”
只要二太太放松一点,九哥都会抓住机会来一场腹泻。
两边都有话柄,大太太对二太太也会提高警惕。
谁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二太太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给他们,平时对九哥虽然和气,却从来也不沾手他的吃喝。
还是小看了二太太!
刚进正院的时候那低劣的手段,只是为了迷惑大太太而已。
二太太真正的手段,虽然也说不上多高妙,但因为太不要脸,一时反而很难应对。
七娘子总不能给八娘子下药,来分二太太的心吧?
不要脸的人就是有这样的优势,二太太能成年累月的在大太太耳边说九哥的不是,七娘子却不能如法炮制。
看来还是要在三姨娘的死上做点文章。
七娘子又掀开了一页竹纸,凝神静气,注视着笔尖在纸面游走的轨迹。
娟秀的小字一个接一个跳了出来,渐渐的,七娘子浮动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等,唯有等,等二太太的疏忽,等更好的机会。
“三姐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她就找了个话题,和白露闲聊,“这几个月倒没有听说有人上门说合。”
“听说都是为庶子来说合的,不要说四姨娘,连老爷都看不上。”白露一边为七娘子磨墨,一边与七娘子说闲话,“说来也是,虽说是咱们杨家的女儿,但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庶女……”
比不得初娘子、七娘子,还有个正院的名头在。那些想攀龙附凤的小官,自然会把目标放在她们身上。
三娘子不过一个庶女,身份相差不远的官宦人家,自然也只会以庶子来求。
“像王家那样的庶子也难找。”七娘子有几分心不在焉。“四房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太太镇着后院,老爷又忙着衙门里的事,四房也闹不出多大的浪。”白露抿唇笑了笑,“心底怎么想的,那就不知道了。那是个聪明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闹起来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俯首静静地抄起了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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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十多天,京中来信,说是几个少爷已经写了一只船启程回乡,恐怕过了重阳节,就能到苏州了。
五娘子有些吃惊,“还以为二婶要上京探堂哥们,不想原来是堂哥们回苏州!”
二太太就笑着说,“现在京里也不太平,与其二婶上京,倒不如把你哥哥们接回家来团聚。”
“十妹妹没有跟着一道回来?”五娘子有些诧异。
二太太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十娘子是香姨娘的第二个女儿,与九娘子一样,极为得宠,据说吃穿用度,倒比几个嫡出的哥哥都强。
“十娘子年纪小,离不开生母,就不回来了。”
五娘子还要再说什么,大太太已是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她就住了口,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笑着说,“香姨娘也有些太舍不得了,以二婶的为人,肯定是不分嫡庶都一视同仁的。不过,毕竟九妹妹早夭……想必香姨娘也是怕十妹妹养不住吧。”
这话明着是捧二太太,其实还是戳九娘子的伤疤。
五娘子胡搅蛮缠,倒是对付二太太最合适的人选。二太太一味拿浣纱坞的事说话,五娘子就永远以九娘子的死做文章。
二太太被搞得很没趣,沉了脸不说话。
大太太看戏看得兴致勃勃,望着七娘子只是笑。
七娘子难免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几年来,大太太有什么为难的家事,倒也会找她来说说话,两个人的关系虽然不能说极为融洽,却也是日渐一日熟稔起来。
大太太和七娘子之间,也渐渐的多了一份随意。
七娘子就对大太太皱了皱鼻子,露出了小女儿的娇俏。
以七娘子的身份,不管私底下有什么图谋,和二太太不睦当然是很自然的事。
大太太不禁乐出了声,“几位少爷要回家,怎么说都是好事。至少今年过年人就齐全多了。”
二太太也就抛掉了那一点难堪,和大太太说起了重阳节祭祖的事。
几个小女儿们就互相说起了闲话。
现在杨家女儿俨然分了两派,三娘子与四娘子自然是自成一派,每日里叽叽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自从二娘子出嫁,五娘子渐渐也就靠向了六娘子与七娘子,这三姐妹之间若即若离,虽然每日里同进同出,但却比不上三娘子与四娘子的亲近,下了学就很少往来。
今日恰逢休沐,出了正院,六娘子就邀姐妹们去小香雪荡秋千。
“明日去寒山寺上香,你们打算穿什么,”六娘子有些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上回李家两位姑娘过来做客,说今年最时新的是绣湘竹的八幅裙,我已是得了一件了,想必你们也都有吧?不若都穿起来,也齐整好看。”
五娘子自顾自地出着神,对六娘子的建议不置可否。
七娘子就笑着点了点头,“好,自从得了这裙子,还一次都没有穿过呢。”
五娘子一路出了神,也不说去不去小香雪,默默跟在两姐妹身后进了梅林,便靠在一株梅树边上想心事。
六娘子就和七娘子咬耳朵,“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进了九月就是这个样子,时不时就出半日的神,和游魂儿似的,不知道喜怒。”
七娘子也有几分好奇,“平时素来是不信这些神啊佛啊的,从来不和太太去上香……五姐最近怎么大改了性子。”
五娘子就回过神来,瞪了两个妹妹一眼,“嘟嘟囔囔的,编排我什么呢?”
七娘子与六娘子相视一笑,六娘子道,“五姐,树上有虫爬到你衣领了。”
毕竟种了花花草草,虽然屋里常年洒着雄黄粉,燃着香,很少看到虫蚁,但林子里有条把青虫也很正常。
五娘子就吓得跳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拍过了身上的衣服,才埋怨六娘子,“死丫头,得了闲也只会捉弄人。”
三个小姑娘就轮流荡起了秋千,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五娘子和七娘子才告辞离去。
五娘子又是一路的魂不守舍。
七娘子看了奇怪,忍不住就问,“五姐心里到底有什么事儿——不嫌弃的话,说给我听听?”
两个小姑娘虽然很少交心,但毕竟是正院的女儿,五娘子要说心事,也只能找她了。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想了想,脸上不由得一红,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天色不早了,吃了午饭就歇着吧!”
才说完,五娘子就加快了脚步,绕进了通向月来馆的小径。
七娘子站在当地望着五娘子的背影,深觉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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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女眷上香,是最没故事的。
以杨家的身份,寒山寺早早就屏退了闲杂人等,一并寺内只有小沙弥里里外外洒扫,除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僧外,一应年轻僧人一律回避。
大太太带了几个女儿直进大雄宝殿,众人便各自在蒲团上跪了,先为佛祖上了三炷香,方才起来浏览景色。
大太太是来为二娘子求保胎符并发愿的,自然有一套仪式要走,几个女儿家却是各有各的心事,都各自散开去寻对路的神仙。
七娘子素来不信鬼神,拜完佛祖,又绕到佛像背后看了寒山拾得的石刻,便陪六娘子寻到供奉了观音的小殿内参拜。
六娘子也不过是想出来走走,做做样子拜过了观音,就拉着七娘子出了殿门,嘻嘻哈哈地站在檐下,商议着是去看枫桥夜泊的碑刻,还是去藏经楼里抄几本经书,又或者到枫江第一楼里看看运河的景色。
若是依了七娘子,自然是想到藏经楼里抄几本难得的经书,这一年来她的书法有了进益,正是想找东西抄写的时候。六娘子却眼巴巴地望着七娘子,一张如花的小脸上,写满了恳求。
七娘子也只好妥协,“不如叫上五姐,一道去枫江第一楼看河景吧?”
六娘子灿然一笑,“还是七妹疼我。”
分明是姐姐,六娘子的口吻却是一团娇痴。七娘子亦不由得莞尔,“是你可人疼。”
六娘子就嘟起嘴,作势要亲七娘子,“哪有你可人疼!”
两个人打打闹闹,就进了弘法堂。
五娘子已是参拜了一圈,正和弘法堂里的小沙弥说话,“这一签该怎么解?为什么会是中中签?”
那愣头愣脑的小沙弥便接过签诗看了,与五娘子解释,“施主这一签是姻缘签,看签词的意思,倒不大像是什么好事,您所求的乃是虚无飘渺之物……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六娘子禁不住吃吃的笑,五娘子看了她们姐妹一眼,急得跺脚,“哪个求的是姻缘签了?我求的分明是科考!我……我……我想知道大姐夫这一科能不能考中!”
去年的乡试,乃是皇上整寿加开的恩科,今年才是正科,大姑爷也的确已经启程去杭州准备应考。
六娘子倒是止了笑,“这是应当的,我们都该为大姐夫拜一拜,愿他这一科能中!”
小沙弥却坚持,“若是做学签解,就更不通了,南无世界若虚舟,不用张帆任去留,俄闻晓唱丝纶后,月落空垂一钓钩,这签诗意境飘渺,不沾红尘气,所求者多半也是虚无缥缈之物,若求佛缘的,才算是求中了。施主求签时,心意怕是不诚吧?或许是那位尊亲今年出了什么事,不能应考,也是有的。”
五娘子就住了口蹙眉不语。
倒是六娘子有些不悦,“哪有您这样说话的,大姐夫人都到杭州了,哪里会不应考!”
“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计较什么,成与不成,还不是看大姐夫自己。”七娘子只好打圆场,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还是去枫江楼看河景要紧。”
五娘子便丢了赏封给那小沙弥,追着两姐妹出了屋。
“看河景看河景!这里的签一点都不准!下回我们到观音山去!”五娘子犹有些不快。
七娘子心中不由一动。
以五娘子的粗疏,又哪里会想得到给大姑爷求签?
再说,未出嫁的女儿为姐夫求签,始终也有几分怪异。
七娘子就想到了封锦。
不过,张先生说封锦年纪太小,这一科还是不会放他出来应考。
七娘子就看着五娘子笑了笑,附和着,“下回去观音山——还没有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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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娘子之前到寒山寺来上香,没有不来枫江第一楼看河景的。熟门熟路,撩起湘裙次第上楼。五娘子推了樟木雕八仙的窗子,就与六娘子挤挤挨挨,在向着河边的一扇大窗前抢着看河里来往的行船。
运河这一段已进了苏州,一向极是热闹,河里行了无数小船叫卖小吃杂货,又有远自广州装了洋货来的大船,在小船群中缓缓前行。
船上水手不乏高鼻深目者,六娘子与五娘子看得大呼小叫,嬉笑声传了老远,难得地现出了孩童的天真。
七娘子独立在一扇小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由也会心一笑。
大家女眷,一向很少出门,尤其是她们这样的小娘子,一年能有次把两次出门的机会,已属难得。
更不要说是看着这些最底层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地挣着自己的生活。
虽然衣衫破旧,蓬头粗服,但毕竟这些人脸上的笑就是笑,懊恼就是懊恼,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当街可以咆哮大喊,也能纵声大笑。
比起这些深宅大院里锦衣玉食的花瓶小娘子,他们要活得简单得多,也更自在得多。
七娘子就不期然有几分悲哀。
纵使今世锦衣玉食,仍与愿难足。
谁叫她身为女儿?又是这样的一个庶女。
七娘子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在哪里,都要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味伤怀已经注定失去的东西?这一世,她也不是没有收获。
她就慢慢地合上小窗,踱到了枫江楼临着寺内的那一面。
寒山寺毕竟是千古名寺,寺内的风景,也称得上优雅,远远有几个小沙弥正担了水往斋堂行去,淡青色的袈裟掩映在山水小径里,远远的就像是一抹烟。
楼下烹茶的几个小沙弥就议论起了今日的水,“到底还是虎丘的石泉水泡茶好吃。”
“到虎丘大半天的路,哪个闲了无事给你担来泡茶?”
“今日阿谁招呼客人?”
“大方丈亲自去萧大人府上诵经,二方丈来招待客人。”
几个小沙弥的声音里都还带了稚嫩,说起大方丈、二方丈,仰慕之情,都快要满出来。
“萧大人上门请了三四次!”也不知在炫耀给谁听。“前朝他家里有鬼作祟,听讲是被打杀的一个小丫鬟,朝朝日日在院子里飘荡,晾出去的衣服,收进来就是一股血腥味!有两三个姨奶奶不在意,穿上去就是一场大病。”
“听大方丈讲,这是极厉害的魇镇,要诵念七七四十九日金刚经方才好得。”小沙弥就笑,“诵经班子又有事做了。”
话锋一转,又开始议论今日的斋饭,“又轮到明净师兄做饭,盐也舍不得多放两颗。”
“明净师兄自己晚上跑出去买五峰斋的猪头肉嚼,斋饭哪里还煮得经心。”
七娘子就关上了窗户,回身倚着板壁出起了神。
眼底波光流转,无限思绪,隐隐露出。
70巧合
杨家的几个少爷是十月底进的苏州。
今年收成不好,年景也差,全年都没有多少雨水,运河不少河段都接近干涸,几个少爷在路上就耽搁得久了些。
到底是自家侄子,前几年也是看着长起来的,不论大太太还是大老爷都很高兴。
两位少爷头天进了翰林府,第二天早上就由二太太领着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这三个堂兄。
大少爷杨善敏今年十三岁,生得十分高大,已是可以与大老爷比肩了。这几兄弟都生得很像母亲,虽然不算多俊秀,充其量不过端正,但圆脸上似乎天然就带了微微的笑意,并没有富家少爷惯见的傲气。
九哥的一张瓜子脸,比之就有些过于纤巧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九哥与七娘子的长相,渐渐也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要更纤弱一些,九哥就有了男子汉的样子,可无论如何,这一张瓜子脸是甩不掉的了。
二少爷、三少爷就在大少爷的带领下,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行礼。
“多年未曾相见,着实想念。”大老爷呵呵笑,“你们父亲可好?”
“父亲安好。”杨善敏回答得中规中矩,“就是挂念着大伯与大伯母,请小侄转致问候。”
这孩子虽然才十三岁,但应对谈吐,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
就算是李家出名稳重的十郎,比起来都要少了一份大方。
大老爷看着大少爷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赞赏,“好,看你谈吐有致,举止大方,想来这几年在京城也没有白住。”
大太太却是冲二少爷与三少爷招手,“达哥,弘哥,路上可曾累着?”
二少爷杨善达与三少爷杨善弘就靠到了大太太身边,一派自然的亲昵。“谢过大伯母惦记,路上虽然颠簸,但也不算什么。”
九哥站在大太太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堂兄与大太太的天伦景象。
七娘子也并不十分讶异。
在九哥出生前的那段时间里,大太太对两个侄子,肯定是关怀备至。
九哥出生后没有多久,三个堂兄就跟着父亲上京了,对他们来说,大太太当然是最和气,最可亲的伯母。这份印象即使是多年后,也不会淡忘的。
大太太总算还记得九哥。“见过姐妹了没有?这是你们四弟善久,想当年你们上京的时候,他还是个奶娃娃呢!”
三个少爷连忙过来和九哥互相厮见。
九哥就一个个的行礼,礼数周全,举止稳重,“善久见过大哥,二哥,三哥!”
大太太又介绍,“别的姐妹,以前也都见过了,六娘子那时候还小,怕是也不认得几个哥哥了。”
六娘子就有些羞怯地上前见过了几个哥哥。
“七娘子是九哥的双生姐姐,从前一直住在老家,你们怕是没有见过。”
七娘子笑着给三个哥哥行了礼,三位少爷自然也有还礼。
看得出,他们对这些姐妹们并没有多在意,行过了礼,二少爷和三少爷就又偎到大太太身边。
七娘子不由就看了二太太一眼。
她坐在客位上,一脸欣慰的笑容,正擦着眼角,盯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看个没完。
就连八娘子也是一脸的喜悦,病容都消散了不少,满眼里只有自己的几个哥哥。
大老爷的面色却有些深沉下来。
二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得太直接了。
就算没有人会不懂这几个少爷回苏州的用意,但也不必一见面就做得这么明显吧。
就连大太太都有几分看不下去。
和二少爷、三少爷又亲昵了几句,她就嘱咐九哥,“虽然几个哥哥今天刚到,姐姐们可以不必上学,但你还是要去读书的。时日也不早了,还是快过去吧,免得先生又要罚你的功课。”
大少爷就忙对大老爷道,“伯父,父亲来的时候,也曾叮嘱我们,要好生念书……”
“不差这么一时两刻的!”大老爷哈哈大笑,一脸的欣慰,“知道你们刻苦,但才到家,也要陪陪母亲,再说读书的事。”
九哥就上前拜别父母,“善久去读书了。”
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好像谁欠了他钱一样。
七娘子见大太太只顾着和二太太说话,就忙给九哥打眼色。
就算明知道几个哥哥回来的意思,也不好就端出脸色来给人看。
说到底,这里头的事也并不是九哥端个脸色就能解决的。
九哥就轻轻地长了口气。
走了几步,又回过神来,“娘——”拖长了声音,一脸的爱娇,“中午我想吃山楂汁拌小王瓜!”
山楂汁和小王瓜在这个季节都是难得之物。
大太太就板起脸,“也要厨房有才能给你做不是?”
九哥就嘟起嘴,哼了一声,“娘就会敷衍人。”
大家都不由得轻笑起来,大老爷有些不高兴,“叫你去念书,还这么磨磨蹭蹭的,找打?”
大太太反而回护起来,嗔大老爷,“儿子想吃个小王瓜,也不是什么大事。”和颜悦色地哄九哥,“若是有,就一定给你做,娘再不骗人的。”
九哥就露了笑,欢欣鼓舞地牵着立春的手,出了堂屋。
大太太与大老爷相视一笑。
“这孩子。”大太太的话里多了几分疼爱。
九哥毕竟是大太太一手带大,这么多年下来,哪里没有几分真感情。
大老爷就起身向二太太告辞,“今年各处都不太平,衙门里事情多,先走一步。二婶今日就在我们家用饭吧。”又看了看几个侄子,微微一笑,“现在都念完四书了吧?”
大少爷杨善敏就连忙恭敬地回答,“连小弟在内,都已经念完四书五经了,正学《集注》。”
大秦取士,于八股文之外,尚加考诗词歌赋,八股文的指定教材就是朱圣人的《四书章句集注》,当然应试蒙童也要先把四书五经通读数遍,倒背如流了,才能开学进阶教材,九哥就还在基础教育的扫尾阶段,尚未念完四书五经。
大老爷沉吟不语,对二太太点了点头,出了堂屋。
大老爷一走,屋内顿时活泛了起来,至少五娘子就一下没了个拘束。
“大堂哥在京里可曾见过二姐!”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起了二娘子的近况。
大太太也顿时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望住了敏哥。
“男女有别,虽然也去定国侯府走动过,但自从二姐有了身孕,就没有再见过。”敏哥犹豫了一下,坦然告知。
达哥与弘哥也没有别的话,一副以大哥为马首的样子。
大太太就有些失望。
不过,这三个男孩都过了十岁,敏哥十三,达哥十二,弘哥也有十一了,的确也不大方便进内帏走动。
七娘子也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消息传达不畅,还是二太太本人没有看清大太太的心思,这一关,几个少爷应付得不能说太好。
二娘子在京里能依靠的杨家人,无非就是这几个少爷。
尽管年纪不大不小,但也总应该时刻派人去问候着,才能起到撑腰的作用不是?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这三个堂兄。
二太太说他们老实,也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长子敏哥大方沉稳,虽然不能说很机灵,但也是应对得体。
次子达哥一脸的温顺听话,但眼珠子一轮,也有些隐约的机灵。
三子弘哥笑嘻嘻的,一时也看不出他的性子,但是有大姑爷这个真正的老实人在前,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这三个孩子与老实木讷都有一段长远的距离。
几个孩子都聚在大太太身边说话,看得出,两个弟弟都很服膺大哥,大太太有问什么,都是敏哥挑头回答,达哥弘哥不过附和而已。
五娘子却有些看不上这几个堂兄。
“二姐在京里也就只有这几个兄弟。”她和七娘子说悄悄话。“也应该多走动走动嘛!”
当然,这“悄悄话”声量不小。
大太太就皱起眉头。
七娘子忙掐了五娘子一把,笑着把话圆了过去。
“男女有别,你问几个哥哥二姐的事,倒还不如问问他们许家表哥的近况。”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真个就问敏哥,“大堂兄,那你离京前见过许家表哥吗?”
敏哥有些尴尬,“一直闭门读书,很少和表兄弟来往来着……”
有了二太太的关系,许家和杨家二房也算是亲眷,不过关系到底要远了一层。
再说,二老爷不过是翰林编修,虽然前程无量,现在的官职终究也还是小了些。与许家来往起来,就比较拘束了。
敏哥和许凤佳当然不会太亲近。
弘哥却眨巴着眼,“五妹妹惦记许哥呀?”
虽然比九哥还要大几岁,但或许是有兄长在前的关系,弘哥一说话,就露出了天真无邪,“许哥上半年就跟着表姨夫去天水了,我们哪里还能见到呢?”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免都关心起来,一起问,“怎么就去天水了?”
说起来许凤佳今年也才十三岁,就算许家要培养一个少年将军,也还太小了吧?
弘哥就摇了摇头,“也是听说的,并不知道缘由。”
“三姐夫去天水练兵,这我是知道的。”大太太难掩诧异,“怎么凤佳这孩子也被带在身边?三姐夫此番去天水,可不是……”
今年天下大旱,西边的戎族随时可能东犯,与其说平国公是去练兵的,倒不如说他是去坐镇西北,以防戎族异动的。在这种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时候把许凤佳带在身边,难道许夫人就不会担心?
“像许家这样的武将世家,还不都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富贵。”二太太却有些不以为然,“凤佳既然是世子,就要学会领兵作战,一味藏在深闺里,那是爱之适足以害之。”
七娘子不由得对二太太刮目相看。
没想到二太太居然说得出这样有哲理的话。
“虽说如此,到底凤佳身份尊贵,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太太却是一脸的担心。
敏哥抿唇一笑,“大伯母,您就放心吧,表姨夫心底有数的……这次他可就带了世子一个人,几个庶兄都没有份。”
大太太也就住了口,眼神闪动,思忖了起来。
过了一会,自失地一笑,“是伯母老了,心思没有你们这群孩子灵动,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懂。”
几个小娘子也都恍然大悟。
“也好。”二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恐怕这一次出去,凤佳的性子会沉稳得多了!封了世子,也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荒唐啦。”
七娘子心中暗恼。
二太太真是无时无刻不忘提醒大太太浣纱坞前的事。
她就顶了顶五娘子腰侧。
五娘子还在回味敏哥的那句话,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没想到表哥这么有本事!”她一脸的神往,“我尚且没回过老家呢,他已经先去天水啦!”
“桂家怕是也有些不舒服吧。”大太太倒是没有留意二太太的话,就被五娘子的说话分去了心神。“西北一带一向是桂家的地盘,现在三姐夫被派去练兵,多少有些分权的意思……”
这就谁也不知道了,几个人都没有接话,大太太也放下了这个话头,和敏哥又说了几句话,就露出了疲态。
众人纷纷告辞出来,二太太要领着三个儿子去家学听听先生讲课,八娘子要回家吃药,众姐妹便四散了各自回房。
七娘子原本要直回西偏院,却被五娘子一把拉住了搂在身边,两姐妹进了百芳园里。
“掐我掐得倒挺使劲的么?”五娘子声音虽小,气势却不弱,“拿姐姐当枪使,亏你好意思!”
七娘子被五娘子搂得肩膀生疼,挣了挣才道,“五姐不要这样,多不好看……就是我想拿五姐当枪,也得五姐心甘情愿呀!”
五娘子就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跟我到月来馆,我有话要嘱咐你!”
七娘子目光一转,也就跟到了五娘子身后,往月来馆去了。
月来馆以优昙钵花为名,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映日果,算是杨府一大特色。百芳园里也唯有月来馆与长青楼里不种花。
五娘子搬进月来馆之后,又养了好几只鸟儿,一进院子,就听得一阵脆亮的鸟鸣,斑斓虎带了新生的几只小黄猫在檐下绕来绕去,虎视眈眈地望着鸟笼子流口水。
七娘子就有些好笑,“五姐也是有意思,非得把猫儿鸟儿放到一块养。”
五娘子却是一脸的沉肃,带着七娘子进了东稍间卧房——月来馆占地较阔大,是东西三套间的一层屋子。也不叫谷雨上茶,兀自关了门,方才问,“杨棋,你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
七娘子就怔了怔。
五娘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二婶连人都弄回来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母亲倒是还好,她要是再说上三年、五年的坏话,谁能保得准母亲是怎么想的?你也要拿个章程出来!”
七娘子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心底暖融融的,好像喝了一杯热茶。
五娘子从来没有解释过她为什么会站在九哥这边。
或许对她来说,这也用不着解释,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情至性这几个字,五娘子着实是担得上的。
“笑笑笑,你就只会和我笑!”五娘子越看七娘子越发急,“杨棋,你心里难道真没个盘算?我可不信你看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七娘子就勉强收敛了笑意,正要说话。
屋外忽然传来了谷雨的声音。
“五娘子,方才守园子的李妈妈过来传话,说是请咱们暂时别出院门,有良医要进园子里。”
五娘子和七娘子一下就都搁下了自己的话题。
“说是给谁看病了没有?”五娘子隔着门高声问。
谷雨的声音还是静静的。“是浣纱坞的叔霞,听说她的癸水有两个月没来了。”
五娘子就与七娘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都有些诧异。
五娘子自言自语,“倒巧……怎么就偏偏在今日才说出来?”
三位少爷才进了大房的门,浣纱坞的叔霞就传出了有孕的消息……怎么看,都透了个巧字。
71喜讯
尽管没有人会不关心叔霞的肚子,但是七娘子与五娘子毕竟是没出嫁的小姑娘,也不好派人到浣纱坞打探。
经过这事一闹,五娘子也无心再找七娘子麻烦,也不再强着七娘子说个应对的章程出来。
两个小姑娘心底都清楚,杨家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恐怕因为叔霞的肚子,又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进了下午,消息也自然传进了西偏院。
叔霞的确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大老爷今年也是近五十的人了,还能播种耕田,自然是很高兴,晚上众人前来请安的时候,都能看见他眉眼间的笑意。大老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样出格的喜悦,的确少见。
二太太吃过午饭就带着几个侄少爷回翰林府了,没能和大家同喜,着实是有些遗憾。
大太太神色玄奥,看不出喜怒,几个姨娘却顾不得那么多,争着抢着,连珠炮似的恭喜过了大老爷宝刀未老,杨家又要添新丁,便也带着女儿回了百芳园。
自从五娘子进了百芳园,大太太就让七娘子与九哥一日三餐在东西偏院独自开饭,偶尔高兴了,也留七娘子或九哥陪她进一餐。
大老爷自然是去浣纱坞慰劳叔霞,不会留在正院吃晚饭。
七娘子就有意慢了一步,落在了人群后头。
大太太果然和颜悦色地叫,“小七留一步。”
几个小娘子都回头冲七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捉狭地冲七娘子挤了挤眼睛,五娘子却是急迫地努着嘴,也不知在传达什么样的信号。
七娘子视若无睹,回身笑着坐到了大太太身边,“母亲。”
大太太神色温和,“今天老爷不在正院用饭,九哥功课又重……你就在正院陪我吃一顿吧。”
“是,偏了母亲的好东西了。”七娘子和大太太客气。
两人就起身进了西次间。
立冬已经带了两个二等丫鬟,摆放起筷箸。
大太太不由得对七娘子感慨,“也不知道九哥什么时候能娶个媳妇来服侍我。”
侍奉饮食,是媳妇的责任。《红楼梦》里摆筷箸的就是凤姐和李纨。
大太太要等到这一天,至少还有十年。
“母亲若是愿意,现在就把李家的十三娘接来做童养媳也好。”七娘子和大太太说笑话。
李家的十三娘是李太太的亲生女儿,今年才三岁,玉雪可爱,一向很得大太太的喜欢,大太太几次说了,要认来做干女儿。
大太太就失笑,“你这孩子,真是一张巧嘴。”
说话间,晚饭已经摆了上来,大太太晚上吃得少,不过是四色小菜,四色热炒并两碗汤。
七娘子吃得也很秀气,才用了小半碗饭就搁下了黑瓷兔毫碗。
大太太已经用完了饭,正低头吹着茶盏上空的白烟。
“你父亲有意为浣纱坞的三姐妹抬房。”她的声音里透着沉吟。
七娘子也愣了一下。
杨家的规矩,一向是有了身孕就能抬姨娘。大太太的这句话,看似没有什么特别。
但是浣纱坞的三姐妹里也只有叔霞有孕,三姐妹却要一起抬房,会不会有点过了?
她不禁沉思了起来。
大太太一时也没有说话,而是望着茶水发呆。
过了一会儿,七娘子才慢慢道,“父亲对浣纱坞的这三姐妹,一向是颇为宠爱。会想要一起抬房,也不是没有缘由。毕竟三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叔霞又是小妹妹,单独抬房,总是有些尴尬。”
大太太点了点头,“看来小七是觉得抬房也无妨了?”
又不是七娘子的丈夫,抬房不抬房,七娘子当然无所谓。
七娘子只好给大太太分析,“三姐妹一向老实,虽然住在百芳园里,却和谁都走得不近,只是关着门过自己的日子。这么几年下来,浣纱坞竟是一点龌龊事都没有……这可不容易。”
也就是说,三姐妹走的是明哲保身路线。
“现在叔霞有了身孕,还有伯霞和仲霞,父亲未必会移情别恋,母亲又何必在这无关痛痒的事上惹得父亲不舒服呢?家和万事兴,眼看着三姐就要说亲了……”她就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大太太豁然开朗。
“还是我们小七明白。”笑着夸奖七娘子。
七娘子也就随口谦逊了几句。
“不过,这三娘子的亲事也的确不好办。”大太太又费起了思量,“不过是偏房庶女,尽管我们家现在门第也不算矮,但毕竟那些个家风稳健的上等人家,也有自己的矜持,未必会肯以嫡子来说亲。”
庶子么,大老爷都看不上,更不要说四姨娘了。恐怕是闹着上吊抹脖子,都不会让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吧。
“本来看中了京城里的几户人家,也都是家产殷实的,不过是儿子略微纨绔了些。”大太太摇了摇头,“也都还小,还是能学好的,不过,现在京里风云诡谲,我们可不好随意和人结亲……”
京里多得是根基深厚的人家,随便哪个家里没有几个纨绔嫡子?能找到这样的夫家,是又堵了四姨娘的口,又能让大老爷心动。
要不是这几年来,京里的夺嫡风波越演越烈,恐怕大太太早物色好了人家吧。
“也急不得。”七娘子只好安慰大太太,“眼下也没有多少人家有心思说亲的……恐怕都要等京中分出胜负了再说。”
夺嫡风云,不管谁最终得胜,都有一大拨的官员要倒下,一大拨的官员得到提拔。
有在场内角力的,就有在场外看热闹的,结果不出来,这些官员又怎么能放心随意结亲?没准亲家就倒了霉,也是难说的事。王家不就是前车之鉴?
大太太吐了一口气,“也是,这事还是放一放吧。太子眼看都十二岁了,再怎么推,也到了出阁读书的年纪……”
七娘子就只是笑,不说话。
政治斗争,她虽然也懂得一些,但并不精通,最好不要随意议论,免得出乖露丑。
大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问,“你五姐今天把你叫到月来馆去,有什么事呀?”
说来也好笑,大太太对两个女儿当然是千恩万宠,再没有不依的。
但这两个女儿却都不爱对大太太说心里话,也全都不喜欢大太太的做派。
七娘子轻描淡写,“五姐怕先生交代下来的功课赶不完……”
大太太目光一闪,没有再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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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三姐妹果然都被抬了房。
杨家一下就多了三个姨娘,这个盛况,已经多年没有出现了。
二太太有些酸溜溜的,“大哥也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还那样老风流。”
大太太虽然私底下对大老爷也没有多少好话,当着二太太的面,还是相当维护相公,“我们大房子嗣少,老爷也是为了开枝散叶……免得就九哥一根独苗,难免寂寞。”
二太太就很没意思,只是笑,又和大太太提起几个儿子,“真是好用功,大伯一说要介绍到张先生那里读书,一个个都发奋得不得了,大半夜还不睡觉,一心复习功课,怕被张先生考问住了。”
大老爷现放着九哥不介绍到张唯亭那里读书,忽剌巴的就想到提拔几个侄子?大太太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面上却还是客气,“也不要太辛苦了,敏哥倒还罢了。达哥与弘哥年纪小,禀赋也柔弱,很该好好休息几日再用功的。”
二太太眯眯笑,“改日让达哥和弘哥来谢过伯母的关心。”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三个侄少爷就进了正院。
脸上都有怏怏之色。
二太太难掩关心,忙起身问,“见到张先生没有?”
张唯亭江南文坛领袖的名头也不是白得的,能拜他为师,对几个孩子的将来都有无限的好处。
敏哥摇了摇头,“张先生病了……说是今年入秋就犯了咳嗽,十天倒有九天躺着,不好耽误了我们的学业。”
弘哥已是把委屈摆到了脸上,“不过是托词罢了!张先生怕是觉得我们的分量不够,不过是翰林家的……”
“弘哥!”敏哥就变了脸色呵斥。
弘哥连忙收敛了一脸的委屈,低下头不敢说话,就连达哥也在一边担惊受怕地看敏哥的脸色。
大太太就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若敏哥不是长子,该有多好?
算了,性子太稳,也不是好事。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算过继来又有何用?
她就笑着对弘哥招招手,“张先生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想岔喽,好孩子,来。”
弘哥就露出笑容,跑到了大太太身边,“大伯母——我要吃大伯母家的酥酪。”
“好,好。”大太太一脸的慈爱。
弘哥年纪小,终究是天真的……
二太太看着大太太与弘哥亲近,眼底的伤怀,一闪而逝。
又是一脸笑,“大伯父怎么说?”
敏哥看了弘哥一眼,叹了口气,“大伯父倒没有生气,说张先生架子大,我们没有功名在身,的确很难得到他的青眼。”
他的口气,中规中矩,听不出一丝不快。
“哦?”二太太倒有几分高兴,“那之后就要进家学读书喽?”
“不去!大伯父说,家学的先生,是给四弟善久开蒙的,学问倒不足以举业。要我们去山塘书院读书呢。”弘哥就眨巴着大眼睛插嘴回答。“说是山塘书院的先生,学问也是极好的。”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顿了顿。
二太太勉强一笑,“好,好。——不过,这山塘书院,可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山塘书院管得严,又远在木渎,李家的大少爷与三少爷就在书院苦读,不是逢年过节,很难有假回家。
大老爷这一招倒是狠辣,先以张唯亭做饵,骗得二太太把三个侄子的学业交给他,虚晃一刀,为的就是把这三个少年送到山塘书院去。
不过,就算二老爷在苏州,只要没分家,怕是都只有听大老爷的安排,更不要说二太太一介女流,根本无法和大老爷抗衡了。
山塘书院又是那么好的书院……大老爷的做法,是谁也挑不出一个错来。
看来大老爷心底,对二太太还是芥蒂颇深。
二太太就算脸皮再厚,也都要不好意思起来了。
也不顾弘哥还和大太太腻腻糊糊的,又坐了一会,便带了儿子们告辞出去。
第二天这事就传到了七娘子耳朵里。
梁妈妈这头告诉了白露,王妈妈那头又向立春学舌。
七娘子听得心旷神怡,止不住的笑。
“父亲这就叫防火防盗防二婶!”她笑着和五娘子打趣,“算算也防了三年多了……啧啧,真是长期而漫长的系统工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五娘子就有些不解,“这一回我是明白啦,这叫声东击西……父亲什么时候还防过二婶了不成?”
“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可曾让九哥和二婶打过照面?”七娘子只好提示五娘子,“到底是弟媳妇,又是母亲的表妹,两重面子隔着,父亲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发作弟媳妇,就算是小家小户,也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就好像小叔子不能直接冲大嫂发火一样,越俎代庖管教兄弟的老婆,是很容易挑起纷争,致使两房撕破脸的。
大老爷却是不声不响,就叫二太太自己难堪起来。
手段不可谓不高妙了。
不过,也是因为他是江南总督,全家老小,都在他的荫蔽下过活。
七娘子还是第一次对大老爷有了少许好感。
五娘子这才回过味来。
“杨棋呀杨棋,你这一张嘴……真是……啧啧。”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大姐姐出嫁了,就来一个你,我们正院是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们这样又刻薄、又刁钻、又机灵、又无耻,一点点亏也不肯吃的小魔星!”
“你说的是自己吧!”七娘子哪里肯认这个外号,“去外头问问,哪个不说七娘子是个又文静又省事的闺秀?倒是五娘子,又是养猫又是养鸟,月来馆里整日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闹得人头疼!”
像她们这样大小的女儿,彼此间又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
眼下,又站在一块对付二太太,自然很快就熟稔起来。
渐渐的,七娘子和五娘子也言笑无忌起来。
五娘子就伸手要拧七娘子的胳膊,“死丫头,哪有你这样编排人的!”
两个人一头说笑,一头出了西偏院,往百芳园里去,打算到小香雪探望六娘子。
六娘子前几日感了风寒,虽然没有大恙,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天都在小香雪静养,没有出门。
才进了百芳园,就看着十姨娘、十一姨娘、十二姨娘三姐妹从浣纱坞里出来。
十二姨娘身边围了四五个丫鬟,个个都小心翼翼,唯恐十二姨娘出什么岔子。
十二姨娘也面带疲惫,不时轻轻地捶打着腰部。
两边照上面,三个姨娘就作势要行礼。
五娘子还没有什么,七娘子忙说,“十二姨娘快别动了,你身子沉,就连见着太太都不用行礼呢。”
十二姨娘就勉强笑了笑,谢过七娘子的体谅。
五娘子到底有几分关心,“十二姨娘若是疲倦,就少出浣纱坞,好生休养着,不要劳动了。”
几个姨娘忙谢过了五娘子的体谅,就和两个小娘子擦肩而过,拐向了正院的方向。
想来是去给大太太请安的。
隐隐还能听到十二姨娘向姐姐们诉苦,“也不知道是不是头一回,这几天身上都坠坠的,极是不舒服,请了医生来诊脉,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七娘子侧耳细听,又偏头想了想,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72布置
这一次大老爷格外雷厉风行,头天才透出安排三个少爷去山塘书院的意向,第二日就派了身边得用的牛总管,亲自将敏哥、达哥、弘哥送进了山塘书院里。
尽管书院招生也要经过考试,但有江南总督的名头压着,又是三个翰林家的少爷,山长也不是不能通融。
于是二太太只好抹着眼泪收拾包袱,把三个小少爷送进了书院。
大老爷还托人给二太太带话,“山长与我也是常来常往的,必定能把几个侄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请二太太不必太过挂念。书院里还有李家的几个孩子,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读书人,等闲都很少出书院的,有他们在,必定能把三个侄子的学业提拔起来。”
这话的意思,二太太又怎么不明白?
这是让她无事不要派人去书院接儿子回家。
连江苏布政使李文清的儿子都是规规矩矩当个学生,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家的少爷,又怎么好玩特权?
大老爷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这样的高招,一丝人间烟火气都不带,春风拂面般,就叫二太太尝到了他的厉害。
七娘子私底下就和白露嘀咕,“父亲若是早些出手,说不定二婶也就熄了这不该有的心思了。”
虽然在杨家也不是没有要好的姐妹,但对五娘子和六娘子,七娘子总不好掏心掏肺。
人家又不是你的奴才,这边听了你的话,转头就和大太太告状,你是一些些办法都没有。
唯独白露是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又知情识趣、深通世故。有些话,也只好与她说得。
白露就回忆,“老爷就是这样,我进正院服侍也有五六年了,从没见老爷发过一次火。但有,也就是掌掴五娘子的那次……”
会咬人的狗不叫。
七娘子就沉思,“也不知道前几年,父亲为什么不早些发作了二婶。”
以大老爷的手段,要让二太太知难而退,分分钟的事。
白露就没词了。“这奴婢就揣摩不透了……”
立夏倒是若有所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着鼓励,“你也说说看么,错了也没有人会笑话你。”
立夏就小心翼翼的嘀咕,“恐怕老爷是想给太太找点事做吧……”
那时候大太太可还没有过继的念头。
可不是一心一意地看护着九哥?
自然也就懒得和大老爷打对台了……
七娘子想了想,不置可否,“未必就用九哥的安危来当筹码了?”
白露却对立夏刮目相看,“说实在的,正院里还真是针都插不进来,也就是小雪那一次拉了肚子,九哥本人是从来没有出过事的。”
七娘子心中一动。
就想到了小雪端来的那盘樱桃。
又惦记起了那碗冰酥酪。
小雪这丫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如果那一盘樱桃没有问题,而是小雪本人的问题呢?
就算小雪这丫头有问题,那也是四姨娘买通了的,和二太太无涉……这样看来,大老爷的盘算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熟知大太太是一定不会让九哥出事的,倒乐得看大太太和二太太斗一斗,自己落了清静。
也所以大太太一走,大老爷就对九哥的安全上心了,从来不让九哥和二太太打照面。
现在大太太有了过继的心思,所以他又一次出手,将几个少爷安排进了山塘书院……
从这个角度理解,大老爷的行动就有脉络可循了。
到底是亲爹,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极疼爱九哥的。
七娘子轻轻嘘了一口气。
望着立夏的眼神,多了一份赞赏。
“就算没有全对,怕也准了七八分了。”
人心,本来就不是可以猜透的。能蒙准七八分,已经很了不得了。
立夏抿了抿唇,并没有透出喜色。
“为姑娘分忧,是我们丫鬟的职责。”回答得中规中矩,不动声色。
这丫头慢慢有些开窍了。
七娘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又问白露,“你知不知道,三姨娘是哪一天去世的。”
白露一下愣住了。
一时,却还真捉摸不透七娘子的用意。
立夏就更是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约是二月初吧!三姨娘去世的时候,桃花还没有开。”
七娘子在心底算了算日子。
叔霞的胎现在大约也有三个月了。
腹部坠涨,是滑胎的前兆,七娘子还是知道的。
毕竟年纪还小了点,今年才十七岁……连癸水都不准,晚了十多天才发现,这期间大老爷在浣纱坞里又住了几晚,说不准就是叔霞侍寝。
怀孕前三个月有了房事,对胎儿本来就不利,看叔霞的气色,滑胎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胎保到二月……
她又叹了口气。
这就得看运气在谁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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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又进了腊月。
李太太派人来问大太太,要不要同路去香雪海小住。
大太太欣然答应,郑重把十二姨娘托给了四姨娘,“就交给四姨娘了,十二姨娘身子骨不大好,等闲别让她出了浣纱坞……子嗣为重,辛苦四姨娘跟着操心了。”
四姨娘眉眼盈盈地接过了重任,“太太不在家,也只好我来挑起这摊子事了。”
黑亮的眼底一片雾气,看不出她的思绪。
说起来,四姨娘也沉寂了一段时间。
腊月大太太度假的辰光,不晓得她能不能抓住机会,为三娘子物色人家。
不过,大老爷现在无心说亲的话,就算物色好了人选,也未必能通过杨家高层。
七娘子就心不在焉地思忖。
无意间,倒是和四姨娘对上了眼。
两人都是一怔。
七娘子对四姨娘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就垂首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大老爷这几年虽然独宠浣纱坞的几姐妹,却也没有断过去溪客坊的脚步。
溪客坊里现在只住了四姨娘并通房霜降……霜降这几年连屋门都少出,一点都不像是得宠的样子。
四姨娘荣宠不衰。
这样的实权派,随时都可能翻云覆雨,七娘子虽然有大太太做靠山,却并不想与四姨娘交恶。
大老爷这一次没有跟去光福。
朝中局势日趋汹涌,每天都有风波,尽管传到江南已经失去时效,但大老爷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大太太和李太太索性就一道在冲寒馆安顿了下来。
十郎这一次就没有跟在李太太身边。
“这孩子年纪也大了,去年考了秀才,今年进了道南书院读书,读得也很刻苦!就不分他的心了。”李太太向大太太解释。
大太太难掩艳羡,“李太太有福气,这十多个儿子,竟有大半都是懂事的。”
“不成材的也多!”李太太也是满肚子的苦水,“我都不愿说起,老爷管束得虽严,也还是有荒唐的,就好比四郎,全苏州城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唉,儿子多,是非也多!”
两个人就互相羡慕,互相吹捧起来。
孩子们听得无趣,都互相使了眼色,一道溜出了屋子,到林子里去玩。
十一郎已有十五岁了,他和十二郎这对兄弟生得并不是很像,一个像李太太,一个像去了世的李太太,十二郎的面目更圆润些,十一郎的脸庞就较有棱角。
“十一世兄预备什么时候去书院读书?”六娘子就问,她与十一郎也算熟稔,多年下来,说话就没有那么客套。
十一郎愣了一下,望着六娘子的眼神不由多了一丝温暖。
他微微一笑。“进了元月,我就要到京城的东林书院去了!”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有些吃惊。
六娘子却是过了一刻才反应过来。
现在京里局势这么诡谲,多少人家都忙着把孩子送回老家,十一郎做什么要迎难而上,到京城去读书?
三个小姑娘都露出了惊讶之情。
十二郎也有些不舍,“哥哥要是能留在苏州就好了!”
七娘子就转开了话题,“去年看的绿萼梅,也不晓得开了没有。索性一道去瞧瞧吧?”
五娘子却还想再追问下去,被六娘子拉了一把,也就住了口。
李老爷这样安排,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在。说不定,就牵扯到李家内部的权力分配,当着十二郎,问得太细,十一郎答不答都是尴尬。
几个人就慢慢地踱出了屋子,往绿梅林行去。
九哥也急急地从屋里追了出来。
“怎么不等我!”他埋怨了几句,就与十二郎呼啸着在林间追逐起来。
七娘子拉了五娘子,也走到了六娘子前头。
六娘子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一郎说起了话。
毕竟李家是客人,总不好冷落了十一郎。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岁了,虽然还小,但已经眉目如画,露出了小美人的端倪。
她清脆娇美的声音,就在林间回荡着。
“十一世兄,你晓得梅妻鹤子的林逋吗?”
十一郎的声音里含了一丝丝笑意,“当然晓得。”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进了变声期,声音低低哑哑的,多了一丝说不出的韵味。
“先生前几天才讲到他,说他在杭州隐居,种梅养鹤。”六娘子的语调里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娇痴,“我想呀,这梅林要长得好,就要施肥喽。就算他自己不施肥,住在梅林里,难道闻不到臭味呀?”
十一郎放声大笑,又一本正经,“说得很是,我想林先生是一定没有亲自种树的。”
“就是喽,还养鹤,仙鹤是那么好养的呀?往手上一啄就是一个血洞!”六娘子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说越开心。
五娘子回首看了看,又看了看七娘子,若有所悟,眼珠一转,也露出了丝丝暧昧的笑意。
“当了先生可不要这样说。”十一郎又叮嘱六娘子。
五娘子就拉着七娘子多走了几步,赶上了九哥与十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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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晚上,六娘子就悄悄告诉七娘子,“是十一世兄的舅舅想把他接去京城!”
七娘子有几分好笑,“十一世兄告诉你的?”
“嗯,背了人悄悄和我说的。”六娘子有些小小的兴奋,“十一世兄的舅舅原来是二叔的好友……说是东林书院的山长难得想收徒,又很喜欢十一世兄的行卷,这样的机会,可不好错过。”
十一郎也有了秀才功名在身,如果能到京城接受教育,当然也不比在山塘书院读书的几个哥哥差。
七娘子就真心恭喜六娘子,“看来十一世兄是要出人头地了,我们六姐运气不差。”
六娘子很迷惑,“这是什么话……七妹你可不要乱说!……人家十一世兄是嫡子,门第又不比我们家差多少……”
七娘子只是望着她笑。
六娘子就很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啐了一声,“我懒得理你!”
五娘子却是取笑十一郎,“说是要给我们寻拓片,寻了有三年还未曾寻来。十一世兄真是偏心眼。”
十一郎就有些局促,“五世妹这样说,我无处容身了!这就下山给你寻去!”
也不管五娘子怎么后悔道歉,接下来的几日,他是再不肯和女儿们厮混了,不是去司徒庙访古,就是到在屋里看书。
五娘子很后悔,“都是我嘴快,这下六妹要和我生气了。”
六娘子听了反倒真生气起来,“都只会编排我!不过是与十一世兄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五姐不也和许家表哥说个没停?”
她生得好看,此时双目圆瞪,自有一股明艳,五娘子反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七娘子就禁不住笑出了声,坐在一边怡然嗑瓜子看戏。五娘子与六娘子拌了几句嘴,又要拉扯七娘子站队,“七妹,你讲我说得对不对?十一世兄……”
“七妹,五姐她分明……”
七娘子大乐,“五姐和表哥是要好,六姐与十一世兄也要好。都要好,都要好。”
五娘子和六娘子难得有志一同,齐齐哼了一声,“将来就不要被我们捉到你的小辫子!”
小女孩在这屋里咭咭呱呱地斗嘴,两个太太在那屋也在议论男女间的这点事。
“十一郎这孩子倒是越发稳重了。”大太太看十一郎很满意,“晓得自己年纪大了,就避讳起来。不愧是李家的孩子,知礼。”
李太太就笑盈盈地夸九哥,“九哥何尝不是越发精灵可爱了?十二郎与他年纪相当的,竟是没有他一半懂事……”
两人就你来我往的客气了一会,李太太看大太太说到十一郎,语气里只有喜爱,就试探着问起来。
“大姑爷这一科中了没有?”
“名次虽不高,却也中了。”大太太很高兴,就夸起了大姑爷。“您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刘家和我们是面和心不和,瞅准了就要给我们家下绊子……上一科姑爷的卷子拿出来,老爷都喜欢,学政那头都提拔到了头几名,谁想到却又不知怎么被黜落了。大姑爷是一点也不生气,又苦读了一年,这一科还不是稳稳的?”
“这居家过日子,还是稳重些好。”李太太附和,“倒不是我夸口,我们家十一郎年岁虽然不大,说起来,竟是和大人一般的知礼……这回又得到了先头姐姐娘家的提拔,想来将来金殿题名,也不会是很远的事了!”
“十一郎稳重,”大太太也认可,“只看行事,倒要比大郎、三郎讨我的喜欢。”
提到李家的大少爷、三少爷,李太太眼里飞快地飘过了一丝阴霾。
这两个少爷,说的都是极好的亲事……十一郎再不说一门好亲事,将来十二郎该怎么存身?
“以咱们两家的亲近,我也就不费那个事请大媒了。”李太太就笑盈盈地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姐姐,我看着您院子里的七娘子倒是个好的,年纪虽小,却也稳重……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就便宜了我们家十一郎吧?”
卷二:春风已至,支颐笑葱荣
73提亲
大太太就愣住了。
提亲最忌讳的就是当面锣对面鼓。
这一时之间,大太太也还没有想好这门亲事的利弊。
但李太太就在对面坐着,是或不是,都要拿个章程出来。
大太太只好笑着说,“十一郎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说得上便宜!”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只是小七前头还有四个没说亲的姐姐,总不好抢先就定了她的亲事。”
李太太忙道,“倒是我心急了!”
像杨家、李家这样的人家,说亲也是要讲究序齿的。
十一郎前头也还有几个庶子没有说亲呢,远的不说,就是十郎,都十六岁了,还没有说上亲事。
大太太就顺水推舟,“且再过几年再说吧,小七今年终究也还是小了些。”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感慨,“眼下给儿女说一门可心的亲事也不容易。又要门当户对,又要品貌相当……哪有这么好找的亲事。我们家老四今年都十八了,还不是也耽搁着没有说上亲?”
两个太太又摆了一套龙门阵,李太太也就起身告辞,回客房歇息去了。
大太太就靠在窗边沉思了起来。
梁妈妈亲自端了一个鸡血红小碗进了屋子,“太太也别只顾着出神——先用几口燕窝吧。”
大太太半欠了身子,接过小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糖水。“这个李太太,倒是有意思。”
梁妈妈没有在大太太跟前侍候,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就带着游移应了声是。
大太太就笑着把李太太的意思说了一遍。
“这个李太太,真是有心计……”梁妈妈也赞叹。
十一郎虽然是嫡子,但无论从年纪来说,还是先头母亲的出身来说,都赶不上原配所出的大郎与三郎。
这些年来和李太太就走得比较近。
李太太为他说了杨家的庶女,是又能拉近杨家与李家的关系,又能拉拢十一郎,又能在无形间压一压大郎和三郎的势力。
毕竟杨老爷是李老爷多年的顶头上司,七娘子如果真的嫁进李家,十一郎总归要更得李老爷看重一些。
但七娘子又是庶女……将来李太太也不用犯愁,自然能为十二郎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这是一举三得的一步棋啊。”大太太就感慨。
梁妈妈不免有几分好奇,“那您看,这是应下还是……”
大太太笑着摆了摆手。“七娘子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婚事也不好不问问她的意思……再说,前头还有那么多姐姐呢,现放着三娘子的婚事还没有说定,这么着急干什么?”
又有些遗憾,“早晓得我先提一步了,我倒是看着李家的四郎不错,和三娘子年纪也相差不远,正是三娘子的良配。”
说起来,李四郎大三娘子三岁,年纪是差得不远。
生母翠姨娘正操办着李家的家务,自然也是李老爷眼前的红人,四郎本人也不能说没有学识,小小年纪,就考上了举人。
不过,也就是一点不好……
梁妈妈也笑,“您这主意好,还当您忘了三娘子那茬呢!李四郎说来也是极出色的少年,和大郎、三郎也走得近,老爷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大太太嗯了一声,把鸡血红小碗推到了一边,“和李太太应酬了半日,我倒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吃过晚饭,让七娘子留一留陪我说说话。”
梁妈妈就笑着应了是。
这几年来,大太太遇事也总是想着要先问问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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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七娘子果然就留了下来。
已是驾轻就熟,少了许多无谓的客套,在大太太下首坐定了,七娘子便以询问的眼神,盯住了大太太。
大太太不禁莞尔:这个七娘子,有时候那样的老成,几乎不逊色于初娘子,有时又这样稚气。
她就添添减减,把自己想将三娘子许配给李四郎的事,告诉了七娘子。
却没有提十一郎的事。
七娘子不禁有些踌躇。
这李四郎的名头,的确全苏州都知名,至少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李四郎今年十八岁,也是个少年俊彦,什么都好,甚至连文才都胜过了大郎与三郎,就是个性子么,稍微有些古怪了。
大秦并不禁男风,尤其是江浙闽一带,清俊的少年郎有几个同性情人,也不是什么怪事。七娘子本人对同性恋爱也没有什么歧视的心情。
不过李四郎的恋爱史是有些轰轰烈烈的。他同南风馆的一个当家小倌已经保持了三四年稳定的恋爱关系,夜楚斋的小语是李四郎的人,这一点在苏州城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三四年来,李四郎少说也为小语打了七八场架,得罪了**个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就算李老爷暴跳如雷,把他栓起来不让他出门也好,打得他没法下床也好……李四郎总之就是离不开那个小倌。
抛开这点不说,他的确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当然前提是他的妻子能忍受得住李四郎心底永远住着个男人。
还是个传说中很好看的男人。
七娘子想到三娘子的圆脸,就有些无语。
“倒是个好人选!”她斟酌着话语,“不过,李家和我们家的关系到底太近了些,怕是李四郎也顾忌着父亲,头两年是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的。”
大太太无非就是想折腾三娘子么,如果李四郎不敢折腾,她就要失望了。
大太太就有些好笑,“你到底年纪还小了些,管他头两年不头两年……这女人心底,是从来不会喜欢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
七娘子也觉得自己失言了。
虽然大太太并没有避讳自己折腾三娘子的心思,但自己却不好顺着这条思路给她出主意。
“李太太那边,怕是不会愿意吧?”她就换了条思路。“虽说李家的事,小七不大清楚,但只看四郎没有在李太太身边打转,就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三娘子和大太太的关系再差,也是杨家的女儿。
谁娶了杨家的女儿,在李家自然就能占着几分优势……李四郎又是庶出,正愁没有个有力的妻族来提携。
李太太恐怕是不会乐见又一个年长的儿子坐大的。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温和下来,“还是小七看得透彻。”
七娘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对三娘子的婚事也起不到什么好的作用,但至少能避免三娘子嫁给这样一个……生错了时代的男人。
“再看吧。”大太太不置可否,“李家想和咱们家结亲,也就只能在三娘子和四娘子里挑一个了。”
五娘子是正房嫡女,身份尊贵,自然是不会低嫁的。
她的婆家,怎么说都要能和定国侯孙家比肩。李家虽然显赫,但和孙家这样的老牌权贵比,还差了几个档次。
七娘子就提到了十一郎对六娘子的特别,“……倒是真有几分意思,五姐随口笑话了他几句,就避讳了起来……”
大太太不由大笑起来。“十一郎和六娘子?这可不行。”
七娘子就有了几分莫名,望着大太太没有说话。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懵懂,越发笑个不住。
“这也都是后话了。”笑完了,就随意找了个借口来敷衍,“想和我们家结亲的人家,也不止李家一个。这桂家还搁那晾着呢……唉,要不是西北实在是太荒凉了些,我倒想把五娘子嫁进去。”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了。
心里却始终有些疑窦:十一郎和六娘子的配对,难道就那么匪夷所思?
大太太也未免笑得太夸张了点……
这里面不会又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吧?
大太太却已经说起了别的事,七娘子也只好收摄心神,陪大太太玩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这几年侍奉大太太,并不像七娘子想得那样痛苦。
大太太虽然小气多疑,但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见多识广,不论是政治、军事、人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只要不存在利益冲突,她的看法大多颇为中肯,平时与七娘子议论起来,大多受益匪浅的,反而是七娘子。
应酬完了大太太,七娘子就回了屋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在窗边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到七娘子进来,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太太叫你留下来,是不是问你李家的亲事啦?”六娘子就迫不及待地问。
五娘子气得直弹六娘子额角,“傻丫头,谁叫你张口就问来着?”
七娘子不由大奇。
这三娘子的婚事,也不过是大太太的一个念头罢了。都还没有成真呢……五娘子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连六娘子都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
五娘子见了七娘子脸上的讶色,却也得意起来,顾不得责怪六娘子,自己揭了底牌。
“没想到吧?谷雨正好听着了一两句话……再一问梁妈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的意思怎么样?要我说,李家虽然好,但人到底多了些,换作是我,我可不嫁!”
六娘子不以为然,“十一世兄人品究竟是极不错的!”
七娘子就想到了大太太那莫名的笑。
她一下明白了过来。
十一郎的人品,七娘子还是认可的。
但李家却绝不是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甚而要比杨家更险恶。
风流的老爷,厉害的太太,无数的姬妾外,还要多了这么十多个心思各异,各有能耐的少爷!
“……母亲可没有和我说这事!你们可不要乱说!”
她不禁有些发急起来。
五娘子和六娘子更是乐得快仰过去了。
“谁和你乱说来着!”
“梁妈妈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一晚上,就光顾着斗嘴了。
到了快就寝的时候,两个姐姐才放过了七娘子。
六娘子胆子小,七娘子就和她住了大间,把单间让给了五娘子。
两个人洗漱上床后,七娘子才轻轻问六娘子,“说亲的事,是真的吗?”
六娘子的声音很开朗,“嗯!真不骗你!谷雨听到了一两句,回来和我们说了……我们就亲自去问了梁妈妈!全是真的!”
不知怎么的,七娘子就有些内疚。
“我……我是不会答应的!”她就向六娘子保证。“再说,母亲怕是也没有答应的意思……”
亲姐妹一向是很少嫁到同一家的。
大太太既然想把三娘子嫁到李家,就肯定不会考虑自己了。
七娘子不禁暗暗懊恼起来。
帮三娘子说话,不过是顺手拉她一把,没想到反而拖累了自己。
六娘子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这叫什么话!”她似乎被七娘子逗乐了,“谁在乎这个了……傻孩子,你还真当我喜欢了十一世兄啊?”
七娘子就是一怔。
几年下来,她也已经很了解六娘子了……
六娘子若是对十一郎没有好感,又何必和他谈得那样入港?
有些事,只能瞒得了自己,骗不了过来人的。
她就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不是和你说过?”六娘子索性趴到了枕头上,支起了身子,“将来我的夫婿呀,必定要又威风,又能干……我嫁过去之后,谁都不用讨好!只有人家讨好我的份……”
七娘子就应和着她笑了起来,“你说的对,是我忘记了。”
“就是!”六娘子就快快地应和,“十一世兄虽然不错,但五姐说得对呀!家里乌七八糟的事一点都不比我们家少……又没有了娘……我看啊,你不答应再对也不过了。你是正院养活的,以我们家的门第,将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没有?十一世兄人虽不错,但还是配不上你!”
才几句话,就来了两个十一世兄人不错……
唉,六娘子的庶女身份,又要比自己低了一层。
就算有心想嫁,也要看李家那头看得上看不上了。
七娘子就笑,“你说的是,你说的是,快睡吧。”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说,“那我睡了!”一边翻身躺下,把被子拉到了头顶。
七娘子也想心事,想到了三更方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就觉得鼻塞耳鸣。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一点点小病都可能延绵成疾。
大太太很紧张,连忙叫了炖了姜汤给七娘子服下,又张罗着叫人下山请大夫。
没有多久,梁妈妈就带了人回转。
“才到山脚,就遇见了张先生。张先生带了几个年轻俊彦,想要上山游览梅林……奴婢自作主张,就答应了下来。”
大太太也没有二话。
以大老爷和张先生的交情,杨家的山头当然是随时对张唯亭开放的。
“恰好又提到了七娘子的病,张先生就请随行的权二少爷过来为七娘子诊治。”梁妈妈笑眯眯,“本来还怕光福的大夫技艺不精,耽误了病情……倒是巧!权二少爷派人回去拿药箱,一会儿就过来!”
大太太也只好接受了张先生的好意,又叫人去外头张了帷幕,以便女眷回避。
李太太和大太太议论,“都说权家小神医有潘安宋玉之貌,这会倒能见识见识了。”
六娘子就趴到七娘子枕边,把梁妈妈和李太太的话一点点告诉了七娘子。
“上回权二少爷来咱们家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这回,我也要躲在屏风后头看两眼。”
在屏风后头看看青年才俊,是大秦的大家闺秀难得的乐趣。
七娘子却无心搭理六娘子。
满心里都是梁妈妈的那句话:张先生带了几个年轻俊彦,想要上山游览梅林。
封锦可也是年轻俊彦,又是张先生的入室弟子……
74风流
七娘子就坐立不安地等到了权仲白。
她年纪还小,用不着拉上床帐把自己遮起来。
倒是两个姐姐都上了十岁,虽然六娘子还沾了个孩子的边,但也已经有了羞怯之心。
便叫人拉起了帷幕,躲到了提花帐幔后头,憋了气,预备从帷幔的缝隙里鉴赏鉴赏权二少爷的风姿。
五娘子虽然与权二少爷打过对脸,但或许是当时年纪小,也说不出权二少爷与寻常男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越是这样,六娘子就越是好奇。
“听说他如同潘岳、宋子渊一样,是有上古遗风的美男子!”她就和五娘子在帷幕后头叽叽喳喳,“这几年来,京城的女眷有个头疼脑热的,哪个不到权家问诊?二少爷烦得不得了,这才下了江南来游玩……”
“那又如何肯为七妹诊治?”五娘子就有些不解。
两个人还在议论,几个妈妈已是引导着权仲白进了屋子。
权仲白今年大约十八,在古代而言,已算得上青年了。
看形容,倒是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差别。依然是鹤氅,依然是唐巾,也依然是一进屋就把氅、巾都去了,露出了底下的淡青隐莲纹道袍,与无暇的白玉冠。
单单是除袍卸巾的这几个动作,由权仲白做来就是一阵赏心悦目。
不过那张冠玉似的脸上,却隐隐带了些怒气,越发衬得一双眼似过了火的琉璃,明亮得灼人。
“权世兄!”七娘子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个好,再道个歉,“耽搁世兄游山了。”
权仲白就看了看七娘子。
又挽起袖子,并了双指,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
“我扶脉的时候,不愿被人打扰。”他容色稍缓,但声调仍带了冷淡。
几个婆子便低眉垂目退了出去,只留白露在一边服侍。权仲白望了白露一眼,连白露都退到了屋外。
隔着玻璃窗,他的一举一动都为人所知,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
权仲白就低头在药箱里翻找起来。
他的动作很大,大得几乎就快失去以往的优雅。
“杨姑娘,两年不见,你的病又重了几分。”
就连语气里的不满,也都没有一点掩饰。
七娘子愕然。
她虽然说不上很健壮,但这几年来也很少生病,平时又注重保养……
哪里来的病?
“权世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禁有些忐忑。
自己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虽然在杨家的生活说不上轻松,但至少吃穿用度,是无数人所欣羡的。七娘子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当然会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一点。
权仲白就自药箱里抽出了一个小迎枕。
“手放上来。”他没好气。
见七娘子明显的愣怔,索性劈手就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带到了迎枕上。
“小小年纪,心事这样重!”一边扶脉,权仲白一边就数落起来。“一听说杨家的小姑娘病了,我就知道是你!”
“我……我?”七娘子只好鹦鹉学舌。
“先天不足,后天又失于保养,过分思虑……现在你还小,自然不觉得什么,过了三十岁,百病就来缠身了!”权仲白沉了脸一路数落,就缩回了手。“昨日晚上是不是又思虑过甚,一夜都没睡好?”
“我……”七娘子竟兴起了被老师训斥的感觉。
就好像前世没有完成作业的时候,年轻的班主任一脸无奈地训斥自己,“除了你自己,谁会为你自己打算?你也要懂事了!”
她就求助般地瞥了帷幔那头一眼。
权仲白也跟着看了过去。
帷幔微微地颤动着……屋里可并没有风。
他不动声色,呵斥七娘子,“和你说话呢!”
七娘子吓得一抖,委委屈屈地看住了权仲白。
权仲白清俊的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几个字。
“以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权仲白俯身自药箱里抽出了方笺。
白露连忙进来侍候笔墨。
“没事就和姐妹一起说说话,乐一乐。别像个小老太婆似的,成天到晚的只会愁……你有什么可愁的?锦衣玉食,家境优越,父母又这样疼爱……要自己逗自己开心,知道了?”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长出一口气。
却又连忙捂住了,提心吊胆地瞄了权仲白一眼。
权仲白忍不住微露笑意。
又很快屏住了,不动声色地冲七娘子点了点头。
“这才是你这年纪的样子。”他威严赞许。
七娘子就冲权仲白咧了咧嘴。“谢权世兄关心……”
权仲白低头写起了方子,一边写,一边自己也叹了一口气,“就是你这样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里,都算难得的了。尚且不知道爱惜自己……殊不知,有人想求得一个康健,都是难比登天……”
这一瞬间,他话里流露出的伤痛,与两年前那别样的爽朗比,竟是判若两人。
两年时间,对成年人来说可能还算不得什么,但对少年而言,或许就是两个心境的差别。
七娘子就同情地看了权仲白一眼。
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觉得权仲白是在怜惜自己。
想必在深宅大院生活的,除了自己这样“无病呻吟”的小娘子之外,还有权仲白真心怜惜的人吧。
“一天煎服三副,当晚就能退烧了。”权仲白就写了方子,递到了白露手上,“第二天再吃两副,可保无事。”
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以后再不要把事都压在心里了。”他已没有了那股急切的关心与愤懑,多了几分形于外的礼貌,“杨姑娘,你的禀赋在女流中已经不算太脆弱了,只要能善自保养,必可康健一世。多保重吧!”
说完,就背起药箱出了屋子,连一点留恋都不曾有。
这个权仲白,来像一阵风,去也像一阵风。
白露并几个婆子都忙追了上去,请他到后堂稍坐吃茶。
隐约还能听到权仲白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此来只是人情,倒未必要……”
正在葳蕤,七娘子就看到九哥从院子对过的厢房里推门出来。
“权世兄!”九哥就客客气气地对权仲白行了礼。
权仲白忽然站住了脚。
就冲九哥招了招手,扳住他的脸仔细地相了相。
又带着九哥进了七娘子的屋子,累得五娘子和六娘子忙不迭地缩回了身子。
权仲白也不曾留意,就着砚台里未干的残墨,又写了一张药方出来。
“这两年来,你脸上的旧伤处进了春天就会作痒,是不是?”他一边写,一边问九哥。
九哥满脸的叹服,不由自主,就挠了挠脸侧。“是。权世兄真好医道!”
权仲白就摇摇头叹了口气。
“真不爱给你们这些豪门里的小少爷、小姑娘诊治。”他发起了牢骚。“一个个心里藏的都是事,做大夫的,不问不是,问了更不是……”
九哥和七娘子齐齐一怔。
“你脸上的伤口不像是匕首所刺,倒像是被剪子、锥子一样的物事所伤……是不是?”权仲白一边写,一边就问。
九哥不禁和七娘子对视了一眼。
七娘子也是满心的茫然。
浣纱坞前发生的事,七娘子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头绪。
隐约只知道九哥行事的动机,是为了给她出气。
“看你不答,就当是咯?”权仲白就吊起眼,似笑非笑地凝睇着九哥。
这一眼望过来,风流就如一砚半倾的水墨,溅了一屋子都有墨香味。
去了那一层潇洒不羁的外衣,原来权仲白倜傥起来,竟是这样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抽气声透过帷幕,隐隐传到了七娘子耳朵里。
九哥半垂下眼,咬住了下唇,没有作答。
“金酸银苦,酸疼苦痒,伤你应该是一把银器,我说得对不对?”权仲白就责备九哥,“就算你要诬赖你那许家表哥,也该悄悄和我说明真相,我开几服药给你吃,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他吹了吹手中的药方,塞到了九哥手上,“作痒的时候配齐了敷上,过几年也就没事了。”
九哥期期艾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难得地露出了局促。“权、权世兄……”
“怎么?”权仲白就停住脚步,讶然回望。
见了九哥那一脸的欲言又止,他笑了。
“放心吧。我和你那个表哥,也不大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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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仲白到底没有进后堂吃茶,连诊金都婉拒了。
大太太也只好自我解围,“人家也的确不差这么点子银钱。”
李太太和大太太都只是隔着窗户看了权仲白的半边脸。
就已经赞不绝口,“虽然单看五官不觉得如何,但形容举止,的确是风流文秀,当得上美男子三个字。”
六娘子更是已经彻底被权仲白迷倒,“一举一动,竟是把别人都比到了泥里!”
看她的样子,十一郎早成了昨日黄花。
的确也是,六娘子今年才十岁,就算古人早熟,她也还远远没到“今生今世、此情不渝”的年纪。
对十一郎的一点点好感,容易泛起,也就容易消退。
七娘子吃了几服药,也就真的康复了过来。
就和白露感慨,“要少操心,少操心……又哪有那么便宜的世道,说一声不操心,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白露却也是一脸的迷惘痴狂,“从前在太太屋里的时候,听太太夸奖李家的几个少爷‘美姿仪’,其实真正美姿仪的,是权公子才对!”一点都没有留心七娘子的话。
只有五娘子没有被权仲白旋风刮走。
“又不是没见过比他更俊秀的人!”五娘子就很不齿这些女儿家的轻狂,“不过是行为举止优雅得体……我是没看出什么好!”
权仲白引起的旋风尚且不止于杨家。
苏州别的少,达官贵人是不少的,除了江苏本省的衙门,还有江南总督的全套班子。
这些个达官贵人家里,又怎么能少得了娇滴滴的小娘子、多愁多病的少奶奶?
自然,真个痼疾缠身,绵延难起的病患也不是没有。更有一身富贵病的老太爷、老太太……
还没有进腊月十五,上门求医的队伍就把张唯亭张先生的府门都塞住了。
就连杨家都有人上门辗转求情,想请小神医上门问诊。
大老爷也不由得和大太太感慨,“从前不晓得权家人怎么叫二公子学医。现在才晓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是换作状元到了苏州,怕都没有这样的阵仗。”
大太太若有所思,“听说权少爷自幼身子就不大好,是久病自成良医,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七娘子也有些吃惊:权仲白看着虽不说健壮,但也和病弱扯不上一点关系。
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是比寻常人瘦一些。
难怪总觉得他穿得格外的宽大。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达家三小姐身子骨倒的确不好。”大老爷就沉吟着道,“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缘故,虽然达家先后和许家、刘家议亲,最后还是把这唯一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许了权家。”
大太太不由得动容,“许家?说的是哪个儿子?不会是凤佳吧?”
大老爷似笑非笑,“不是凤佳又是哪个?恰好也就是在两年前,凤佳溜出来与你同下江南的时候。”
大太太的脸色就有几分不好看了。
那几年,许夫人几乎封封来信都要提起五娘子与凤佳的亲事。
自从凤佳在杨家闹出了那么大的事,许夫人也就再没有旧事重提……
原来还有这一段勾当暗藏其中。
“三姐怕也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就辩解似地对大老爷解释。“毕竟凤佳闹出了那么一摊子事……”
“达家这个三小姐,是庶出。”大老爷却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不过是写在了嫡母的名下……虽然惠妃这几年荣宠非凡,但要把庶出的女儿许给平国公嫡子,达家也的确非分了些。”
“何止非分!”大太太义愤填膺,“简直是不要脸!也亏达家想得出来!”
大老爷就看着大太太笑了笑,“权家和达家结亲,无异于又给皇长子添了一门助力。”他提醒大太太。
朝中风起云涌,正酝酿着天大的变化。
权仲白和达家三小姐,不过是话引子而已。
想到朝中的事,大太太也沉下了脸色。“父亲是打定主意了?”
“泰山预备明年三月、四月里,上书皇上,督促太子出阁读书。”大老爷神色奥妙,“私下也已经串联起了二十多个官员。”
“都有什么名字?”大太太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老爷就说了十多个名字。
无一不是名动一方的军政大员,平国公许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三姐夫不是正带着凤佳镇守边关……”大太太的话才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就是因为平国公正在边关练兵,他的意见,才这样举足轻重。
大老爷身为秦帝师的女婿,又是江南总督。秦帝师要串联官员保太子出阁读书,当然第一个就想到了这个好女婿。
这可不是往日里的小打小闹,一步踏错,说不准就能让杨家就此覆灭。
大太太前思后想,面露犹疑。“孙家怎么看?”
“定国侯暂时还没有点头。”杨老爷面色深沉,“还在等我们的意向。”
“还是先看看风头吧。”大太太咬了咬牙,“老爷你的意思呢?”
尽管是秦家女,到了关键时刻,大太太还是以杨家主母的身份来考虑问题。
大老爷目光柔和,“这还有好几个月呢,先过了年再说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笑了笑,“是啊,过年,就别担惊受怕啦!”
过了年,太子就十三岁了。
胜负就在明年。
75疑云
杨家的这个年,过得简约而不简单。
二老爷虽然没有能回来苏州,但也殷勤地派人送了不少年货回来。往年,他可没有这样大方。
送回来的年货不但有京中的土产,还有名贵的家具、值钱的摆设……
“二弟也未免过于小心了。”大老爷哭笑不得。
二老爷是不大看好自己在京里的前程。
担心大老爷万一倒台,他受了牵连被贬回乡时,这些值钱的大件不好处理。
京里传来的消息一日紧似一日,惠妃和皇后之间的斗争似乎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这当口又传出了皇上欠安的消息。
一整个年大家都过得惴惴不安。
大太太又要忙着安顿家下的年货,又要忙着和一众贵妇人应酬,又担心着二娘子生产的日子快到了,加倍打点了年货送去。才过了人五日就觉得头晕恶心,嗽喘难当,勉强过了几日,终于起不来床了,只好托二太太代表杨家四处应酬。
众人都知道大太太有恙,也都不敢上门打扰,杨家的几个小儿女,倒是过了个清静的年。
七娘子就请准了大太太,轮流给院子里的下人们放假。“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腊月里事多没有办法,今年正月空闲,一人轮休三日吧。”
西偏院的下人们自然是笑逐颜开,九哥并五娘子也不甘示弱,都纷纷给自己的丫鬟放假,一时府里上下,都称颂七娘子是个善心人。
七娘子就暗地里嘱咐白露,“你去探探小雪和处暑……也是一道出来的小姐妹,倒不好叫人说你得了意,眼底就没人了。”
白露和立夏除了府里按例发给的新衣、赏钱,都得了七娘子给的两件新衣,几样钗环并五两银子的“过节费”。这个待遇就算是在小姐里,也只有五娘子屋里的谷雨、春分能比了。
白露就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下来。
七娘子又安慰立夏,“等白露回来了,马上放你休息。”
立夏一点意见都没有,“白露姐年纪大,又是太太屋里过来的,凡事当然要先尽着她。”
七娘子满心的赞赏,恨不得摸一摸立夏的头,夸奖她好学上进。
这丫头能看明白这一层,可见是进益了。
就又开了钱匣子,找了个二两的小银锭子塞给立夏,“别嫌少。”
立夏不收,“您已经赏过了。”
七娘子额外赏了院子里的四个三等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一人一两银子,两个管事妈妈平时虽然也不管什么事,但也得了四两银子——都是两个月的月例。她们两个二等丫鬟,本来也就是四两银子,能得到五两的赏赐,已属破格。
七娘子私底下又塞给她一个月的月例,要是被白露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叫你拿你就拿着。”七娘子沉下脸,“我这里也不少你这二两……回去给周叔打酒喝。”
立夏也只好默不做声地把银子收进了荷包里。
七娘子现在的经济情况,今非昔比。
她一向节省,这两年来除了逢年过节定时接济封家,就没有什么别的支出了。
封锦中了案首之后,这两年封家的田土收成又好,封太太今年就特地托周嫂子送了几件精致的小衣裳过来,请七娘子别再送银子过去了——封家已经能自给自足了。
大太太在银钱上又是真不小气,平时零零碎碎,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的给。
如今七娘子的私房竟也有三百两银子了。
也是一笔小小的财富!
在民间,多有为了二两银子杀人的,三百两银子,已是很丰厚的家事了。
杨家的这几个女儿里,倒是六娘子手里最没油水。
三娘子、四娘子自然有四姨娘照拂,四姨娘也自然有大老爷照拂。唯独七姨娘多年无宠,六娘子手里就只有按时送过去的月例。虽不能说捉襟见肘,但也紧紧巴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靠官中的那一点份例。
七娘子早有心帮六娘子一把。
不过,都是姐妹,说起来六娘子还是姐姐,这个忙该怎么帮才不会惹得大家尴尬,还需要仔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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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回家度假,七娘子就只有带着立夏行走。
立夏虽然也有两三年的资历了,但平时只是安心在屋里做活,还真的很少出西偏院,更少到堂屋走动。
不免就有些怯场。
七娘子也不说破,乘白露不在的几天里,不是带着她到月来馆、小香雪去找姐妹们说话,就是带着她进堂屋为大太太侍疾。
久而久之,立夏也渐渐地挺起了脊背。
她毕竟性子沉稳,不是那等上不得台盘的轻狂之辈。虽然言行举止尚带青涩,但有立冬、立春帮忙照拂,很快也懂得了台面上的规矩。
七娘子看在眼里,就很是欣慰。
立夏如果一直不能到台面上服侍,白露也就一直不能解放出来。
她还有不少事想要嘱咐白露去办呢……
立夏也该学着来办台面下的事了……
七娘子就一边思忖着,一边带着立夏进了堂屋。
王妈妈、梁妈妈正好一道掀帘子出来。
“七娘子!”梁妈妈笑容满面。
王妈妈也难得地露出笑容,“七娘子。”
七娘子就拉着两个妈妈的手,先问过王妈妈家里的小猫,又问候了梁妈妈家里的小狗。
应酬过了两个妈妈,她又把立夏留在外头和几个小丫鬟说话,自己进了东稍间。
东稍间里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大太太的咳嗽声透过帐幔传出来,有些发闷。
五娘子和九哥肩并肩地坐在窗边,正低声说话。
七娘子就上前几步,给大太太请了安,又向五娘子行礼。
“五姐。”
五娘子大剌剌地点了头,“你来啦?”
九哥迫不及待地告诉七娘子,“北边打起来了!”
“啊!”七娘子吓了一跳。
不期然就想到了许凤佳。
上回不是听说他跟着平国公在边境练兵?
这说是练兵,其实就是预备着有事可以援手……边境有了战事,平国公肯定是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怎么就打起来了?”她不禁就问。
大太太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北戎一向有犯边之意,去年江南收成虽不好,也还算过得去,他们漠北却是寸草不生,怎么能不打起来……”她话间还带了嗽喘之音。“你们回去不要乱说,这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要不是你父亲要调集粮草运往西北,我们也不知道……”
古代信息传递不快,西北和江南之间相距千里,如果官方有意封锁消息,恐怕半年后江南人民都不会知道西北的动乱。
“老家应该没什么事吧!”九哥有几分担心地嘀咕。
“宝鸡深入腹地,不会有大事的。”大太太却明白得很。
见大太太有起身的意思,七娘子忙上前搀扶,又接过立冬端来的沉口杯,服侍大太太喝了几口茶水。
五娘子和九哥都静了下来,等着听大太太的下文。
大太太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人在病中,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一双儿女就在跟前,言笑晏晏……就没有一个晓得上前服侍她。
真是被宠坏了。
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不由得温存起来。“不过……也难说得很,听你们父亲讲,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恐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七娘子恍若未觉,把沉口杯摆到一边,又掏出手帕细心地为大太太揩去唇角的水渍。
“族里怕也是惯了。”五娘子总算还懂得照猫画虎,见丫鬟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就上前接过了黑瓷碗。“仔细烫着。”
九哥也不失时机地表达起关心,“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欧阳家的几个世兄还都不成气候……一等权世兄回苏州,咱们就打发人请他上门。”
权二少爷年前被求诊的人群烦得不行,索性再度离家出走,不知所踪,现在还没有回苏州。
大太太就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还是我们九哥心疼娘。”
五娘子眼神一闪,看了看大太太,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又说起了西北的军事,“今年本来也是族里查账的年份,恐怕今年来查账的人,会住得久一些了。”
杨家身为世家大族,产业当然不止西北的那么几亩田地。西北一带的皮草、牲畜生意,一向是杨家所垄断,乘着大老爷做江南总督的这几年,也渐渐地在苏州开了分店。大老爷虽然和族里关系冷淡,但这点面子,却还是要给的。不过来查账的族人,一向也很难进内堂来和大太太见面。
九哥面上就闪过了异色。
七娘子却有些不解。
本家的人来查账就来查账,和大太太有什么关系?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懵懂,不由得就笑了笑。
“这次他们过来,倒正好把你们姐妹的名字报回族里,上进族谱里。”
七娘子恍然大悟。
杨家在江南做官,和本家联系又疏远,他们这些后辈,当然不可能一出生就给登进族谱里。
一般也是要等大老爷想起来,打发人回家报信,才能上族谱的。
不过既然本家有人要来查账,那顺带着捎个家人回去,自然更便当了。
“本家的规矩,一向是孩子上了十岁,才给上谱的。”
过了十岁,孩子就没有那么容易夭折了。
大太太就扳着手指算,“打从小五开始,小六、小七、小八还有我们九哥,都到了上族谱的年纪。正好一拨儿回去上了族谱,也省事儿。”
七娘子就不禁看了看九哥。
九哥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一点都看不出异状。
外头一阵喧闹,立冬笑着把达哥和弘哥领了进来。
“大伯母!”两个少年郎的嘴都很甜,给大太太请过安,就拥到大太太身边,“大伯母口渴吗?”
“大伯母吃了药嘴里发苦……我给您带了玫瑰糖。”
大太太被达哥和弘哥奉承得满脸是笑。
七娘子一时倒被冷落了下来。
她只好坐到窗边五娘子下首,三个人一起看着达哥、弘哥演一场天伦的戏。
“怎么还没有去上学?”五娘子轻声细语地问七娘子。
“山塘书院要到上元节后才上课。”七娘子也轻声细语地回五娘子。
大老爷固然妙手空空,一下就把三个侄子撮弄进了书院,却也不可能让书院提早开学。
正月里,两个侄子每天都来向大太太请安,名曰探病,实则为的是什么,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就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院的几个孩子也做不了什么。
人家是来探病的,你在里头掺和着排挤人家,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小了。
现在倒好,也只能干坐着看两个堂哥献殷勤……七娘子给九哥使了几次眼色,九哥都没有上去与堂哥们争宠。
三个正院的少爷姑娘,也就只好看了一场天伦好戏。
七娘子吃过晚饭都还是闷闷的。
“白露回来了没有?”打过了初更,才想起来问。
过了初更,正院就落锁了,想要进来可没那么容易。
立夏连忙出去张望。
过了一会,纷沓的脚步声与说话声直进了西偏院。
“回来了回来了,杭妈妈接回来的。”立夏松了一口气,进屋急急地告诉七娘子。
虽然七娘子性子好,但是主子不开心,做丫鬟的也就硬是有几分提心吊胆。
七娘子也长出一口气。
白露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都是在堂屋那儿打过招呼的,总不好莫名其妙就旷工。
她就起身梳洗了,换上了宽松的对襟长袄,预备上床窝着酝酿睡意。
古代光照条件不好,比不得现代,睡前还能看看书,一入夜,七娘子是巴不得什么费眼睛的活都不干。
九姨娘、封太太都是年轻时候没日没夜的做女红,做出了眼疾。
过了一会,白露就静悄悄地进了东里间。
和立夏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彼此点了点头。
又倒了半杯水给七娘子送去。
“七娘子喝水。”七娘子睡前是不喝茶的。
“什么事耽搁住了?”七娘子不免笑着关心。
白露就看了看立夏,压低了声音。
“处暑去了!”她带了一丝黯然,又有着隐隐的兴奋。
七娘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好好的人呢——怎么说去就去了?”
“去年九月就听说她病得说不出话来了。”白露就叹了一口气,坐到了七娘子床边。“我这回过去,头两次都没有碰见她爹娘,问了邻居,也只说是去庄子里养病了……我就留了个心眼,今儿晚上吃饭的辰光过去,果然见着了她爹娘。”
立夏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白露身边,侧耳细听白露的叙述。
“头两回我没能进他们家门,进去了一看才觉得古怪,按理说,他们家上上下下,如今就是处暑他爹有活,还有个病人……怎么都要透着一股穷气,却不想,处暑的爹娘打扮得竟很齐整!我就生了疑心……”白露的声音越来越小,“稍微问了几句,才晓得处暑年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在庄子上没的,因为是腊月里,一切从简,也还没敢告诉太太知道!”
白露话里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七娘子不禁沉思起来。
过了片刻,又问,“那你去看过小雪没有?”
白露就叹了口气。
“小雪也病了!”她颇有几分伤怀,“倒是没有去庄子里。家里紧巴巴的,也没有钱请医延药……不过挣日子罢了。精神头倒是还好!”虽说这年代死生无常,少年夭折,也是常有的事。但从九哥屋里出去的这两个大丫环都先后生了病,处暑更是没两年就去世了。
也太蹊跷了吧……
两个大丫环都没有说话。
立夏倒还好,她与小雪、处暑终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面露沉思,寻摸着里头的不妥而已。
白露却是又伤心,又有几分恐惧。
九哥屋里的那一口黑血,一直没有找到主人。
如今处暑去世,小雪病了……七娘子又重新过问起了这件事。
恐怕处暑和小雪的家人,要受到牵连了。
七娘子一时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今晚继续放你一晚上假,不用你上夜了。”她笑着安顿白露,“回去歇着吧,带回来什么好吃的没有?”
白露就笑了,“知道您爱吃糟鱼!给您带了两坛子呢!”
“倒是有心了,回头代我谢谢姚叔姚婶。”
七娘子又和白露聊了几句家常,就放白露回住处休息了。
立夏就上来侍候七娘子洗漱,又安顿她半躺下来,里里外外的忙着关窗闭户、收拾洒扫。
七娘子斟酌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
“立夏,你过几天再回家轮假成不成?这几天就说你身上不好,懒怠走动……”她放软了声音和立夏商量。
立夏毫不犹豫,“听凭姑娘吩咐!姑娘让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就什么时候回家。”
七娘子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像是问立夏,又像自问,“你说这事儿,到底是处暑做的呢,还是小雪做的?”
立夏顿了顿,才道,“这,奴婢就想不透了……”
“是不是,还得问了才清楚。”七娘子自问自答,“也只有问了才清楚……”
76审讯
第二天早上,立夏就派上元去向梁妈妈解释:自己身上不好,想缓几天再回家休息,和上元换了轮休。
梁妈妈自然不会有二话,还派人来问立夏,要不要请良医进来为她诊治。
立夏就和七娘子感慨,“梁妈妈着实是个热心人。”
七娘子好笑,“如若咱们还在南偏院度日,你看她还有没有这样热心?”
深宅大院就是这样,跟红顶白,乃人之常情。
如果七娘子这几年来不是慢慢地得到了大太太的信任与宠爱,梁妈妈都不会准她给自己的丫鬟轮流放假。
受宠的,万事皆顺,不受宠的,举步维艰……
要把这个局面维持下去,就得靠七娘子自己的努力了。
早起进屋服侍大太太吃过药,又陪她闲话了一时,吃过中饭,大太太就赶七娘子回去休息。
“大过年的,也自己歇一歇,和姐妹们玩笑玩笑。我也要午睡了。”
七娘子也只好笑着恭敬不如从命了。
才从屋子里出来,迎面又撞上了达哥、弘哥。
“二哥、三哥。”七娘子不敢怠慢,礼数周全地招呼过了。
达哥和弘哥笑眯眯地和七娘子打了招呼,“七妹妹上哪儿去?”
“回去午睡。”七娘子笑,“母亲才刚睡下,二哥、三哥倒是来得不巧了。”
达哥就稍稍露出了些赧色,“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弘哥却不管那么多,咋咋呼呼地拉着达哥。“找五姐姐说话去。”
弘哥与五娘子的生日只差了几天,若是抛开过继的这点矛盾,两人的性子倒也都是爽快利索一路的。
七娘子眼神一闪,对弘哥的评价倒是高了几分。
这孩子看着天真,其实心里门儿清呢。
毕竟也是十一岁的人了……
七娘子没有再搭理两个堂哥,带着白露回了西偏院。
白露也有些不忿,“这见天的往咱们家跑,还知道害臊……”
“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随口感慨了一句,就把话题又转到了小雪身上。“你看着小雪还好,能下地走动吗?”
“这倒不难。”白露沉吟着,“就是显见着瘦了下去,身子骨很弱!倒也没有到起不来床的地步。不过……要传她进来问话,可就要过了人眼了。”
七娘子也不禁感叹,“住在西偏院,什么都不方便。”
闻弦歌而知雅意,七娘子问起小雪,当然是想要见一见这个关键人物了。
要瞒过大太太的耳目来办这件事,可不容易。
七娘子沉思片刻,又看了看白露。
“梁妈妈有没有歇午觉的习惯?”她就问白露。
白露一怔,反射性地瞟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容色平静,一脸的理所当然。
白露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冬日天短,干妈素来是不睡午觉的……眼下怕是在边厢休息,等着太太午睡醒了再进去回事儿。”
“那就请梁妈妈过来一趟。”七娘子吩咐白露。
白露清脆地应了一声,出了屋子,缓缓进了通向正院的小径。
七娘子是越来越有主意了……对自己也越来越不客气。
从前觉得七娘子和自己,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邻居。虽然七娘子的衣食住行,都是由自己打理。但她却从来没有干涉过自己的行动。
眼下,七娘子是把自己当成了丫鬟来看待……和她说话时,就渐渐地带上了吩咐的口吻。
白露微微一笑,就加快了脚步,进了正院。
她也本来就是个丫鬟,自从进了西偏院,她的得意与失意,也就都由七娘子的际遇决定。
以七娘子的为人处世,恐怕日后,自己跟着七娘子沾光的日子,有的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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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很快就把梁妈妈带进了西偏院。
梁妈妈也不无诧异。
七娘子对她虽然客气,但平时也很少有人情托到她跟前。
说起来,大太太身前两个当红的妈妈,七娘子还是要和王妈妈熟稔些。
也是自然的事,当年那小半年一同看家患难与共的经历,就使得两人之间自然而然要走得近一些。
但这两年来,借着白露,梁妈妈和西偏院也是有来有往,有了些情分。
“七娘子。”梁妈妈未语先笑,就要行礼。
“梁妈妈千万别和我客气。”七娘子也是一边笑,一边抢前几步,亲手扶起了梁妈妈。“耽搁您休息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白露就上了好茶来。“干妈喝茶……”
梁妈妈不由得格外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这丫头,她是从小看到大的,会认白露做干女儿,就可见两家的关系多密切。
白露也一向很得她的喜爱,进了正院,非但没有给自己丢脸,还爬到了二等丫鬟的位置,在大太太屋里,也就只在立春一人之下罢了。
却因为不愿做大老爷的通房,想方设法出了正院,进了西偏院……
这样有主意的一个丫头,不到两三年的时间,就被七娘子收得服服帖帖的。一副全心全意为西偏院做事的样子。
七娘子真是有本事!
连大太太那样多疑好猜忌的性子,几年来都渐渐对七娘子放下了心防。
梁妈妈就对七娘子又多了几分客气,也觉得身下的圆凳,不是那么舒服了。
尽管是大太太身边受宠的妈妈,对着姑娘,也要有个下人的样子……
“今儿请妈妈过来,其实是有事要麻烦妈妈的。”七娘子却没有注意到梁妈妈的异样。“梁妈妈想必也知道,处暑去年腊月里去世的事吧……”
梁妈妈顿时就惊讶了起来。
“还有这样的事?”她提高了声调。
七娘子就一长一短地将处暑的死与小雪的病说给了梁妈妈听。
梁妈妈久在内宅打滚,又哪里会品味不出这里头的蹊跷?
“这事……还是得告诉太太一声。”她眼神连闪,“恐怕……”
七娘子就长出了一口气。
“梁妈妈,您也知道,小七眼下看着风光,其实……还不都是因为九哥?”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望着梁妈妈。
这倒是七娘子的心底话。
“七娘子这话说岔了,”梁妈妈呵呵直笑,“您是因为九哥进了正院不错,可太太爱重您,那是因为您自个儿的好!”
两个人又客气了几句,七娘子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说,“这事虽然是肯定要告诉太太知道的,但若是没有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不免又要让太太觉得是小七多事。把过往的不愉快,又翻出来说……再说,现在母亲还病着,也不好添了心事……”
梁妈妈也觉得七娘子说得有理。
这种事一向是很难说的,未必处暑和小雪不是因为被撵出正院,没了脸面,羞恼成疾。
万一大费周章,打墙动土地查到最后,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以大太太的性子,是肯定会迁怒于七娘子的。
“那七娘子的意思是?”梁妈妈不由就征询起七娘子的意见。
“我想先问问小雪。”七娘子坦然告知梁妈妈,“能问出什么,再向母亲说明,问不出什么,这事儿也就悄悄过去了,不会惊动什么人。”
这是两全的稳妥法子,进可攻,退可守。
不过要提审小雪,就得靠梁妈妈安排了。
平时正院里来往进出的婆子媳妇,都是由梁妈妈一手调配的。像小雪这样没有差事的小丫头,也只有梁妈妈有这个能力,能悄悄地把她领进西偏院。
梁妈妈的笑容就更深了,“七娘子想得是,太太身上不好,我们就要为太太分忧……您想着什么时候把小雪接进来都成,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了!”
七娘子就笑着和梁妈妈又唠了几句家常,待大太太午睡快醒,才把梁妈妈送出了屋外。
白露和立夏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解释,“这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瞒人的地方,说起来,当时这一口血,还是吐在西偏院里的。”
七娘子要过问,也有过问的立场。
立夏就似懂非懂地下去做活了。
白露犹豫再三,还是发问,“还以为您想借题发挥,把这事栽赃到二太太头上……”
白露也不是傻瓜。
这一年多以来,七娘子、五娘子、九哥三人与二太太之间的暗潮汹涌、三个侄少爷的回归……都似乎暗示着大太太在择嗣上,又有了些动摇的倾向。
大老爷对九哥的学业又是一天比一天上心……
这里面的事,白露虽然是丫鬟,但也能咂摸出味道来。
她还以为七娘子在这个时候关切起了小雪和处暑的事,就是为了从往事里找到突破的机会,把二太太指使四姨娘下毒的事闹大,让二太太颜面尽失,大太太也就不好再提过继的事了。
这主意虽然不能说不好,但未免粗糙了些。
大太太又怎么会看不透背后的主使者?
七娘子微微一笑,白露看问题,始终还是粗浅了些。
她就指点白露,“前几年二太太也想着过继的事,那时候,怎么不见大太太听她的?”
白露就嗫嚅,“还不是九哥……”
还不是九哥擅自穿上女装,闹出了这么一摊子事,让大太太惊觉自己手心里的小男孩,也早有了自己的盘算?
宠九哥,本来就是因为他跟在大太太身边长大、亲近大太太。
遇事自然而然就会站在大太太这边。
可浣纱坞前的刀伤事件,恰恰就证明了九哥根本不是性格软弱之辈。小小年纪,就已经会以自己的脑袋瓜子思考问题。
更可虑的是,他为了给自己的双生姐姐出一口气,就不惜栽赃表哥,竟是一点都不顾惜大太太和许夫人之间的情谊。
许凤佳对外是背了这个黑锅不错,可对内又怎么会瞒着自己的娘?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许夫人又怎么会没有怨气?
这一个不好,就是让平国公府渐渐和杨家离心的契机。
许夫人这几年来不就缓了提亲的口气……
就算和浣纱坞前的事无关,大太太心里,恐怕也都已经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了吧。
这么小就这样毒辣,这样缜密,这样疯狂,这样聪明,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到时候,大太太又拿什么来节制这个承嗣的儿子?
一步错,步步错,就因为当年一个心软,没有斩草除根除去九姨娘,大太太和九哥之间,天然就有了一块心病。
这疑心再一犯,怀疑的种子就不禁抽根发芽……
到底还是九哥年小,行事轻浮,给了二太太可乘之机。
所以,二太太才会拼了命的鼓吹自己的两个儿子,“老实得很,都是耙耳朵”,“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不懂事的很,还需要大伯多多教导”。
“所以,我们就要让大太太对浣纱坞前的那件事,做一种不一样的解读。”七娘子笑了。“这才是治本的办法……对二婶下手?”
那也是下一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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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下午,也是众人午睡的时点,小雪被两个面容冷硬的妈妈带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她低眉顺眼,礼数周全地在七娘子跟前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
七娘子不由升起了一丝不忍。
两年未见,小雪简直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原本讨喜的大圆脸,已经瘦成了瓜子样,深陷的双颊、暗黄的肤色……
竟是如九姨娘去世前那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尤其是原本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如今竟是昏黄暗淡,满布血丝,叫人都不忍和她对视!
也难怪白露提起小雪,竟是那样的惋惜了。
她就叹了一口气,冲立夏使了个眼色。
立夏就有几分生涩地上前招呼着两个妈妈,出了堂屋,进了下人居住的西厢招待。
七娘子起身把小雪带进了西里间。
白露亲自把守在门外。
两人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处暑去世了!”
七娘子想来想去,还是开门见山。
小雪的身子明显一震。
“就是去年腊月里的事,还没有来得及报给太太。”七娘子就端详着小雪。
小雪一直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作出垂首听命的样子。
不过此时,她脸上闪过的万般思绪,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听说已经病了有好几年了,自从出去就病了……去年白露去探望她,处暑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了!”
七娘子不动声色地补充细节。
尽管小雪神色复杂,但看起来对处暑的死,她是一点都不意外。
“处暑……也可惜了!”小雪动了动嘴唇,半日,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七娘子神色一动,才要继续套问。小雪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连忙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臂里,尽量掩盖掉这不雅的声音。
过了好半晌,才红着脸向七娘子请罪,“实在忍不住……冒犯七娘子了。”
七娘子心中一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伸手握住了小雪的手。
小雪的手冷得像冰。
她终于无法抑制地露出了骇然之色。
“这不是病,是毒吧!”
这话又浅又急,倒不像是在问小雪,反而像是在自问了。
小雪凄然一笑,竟坦然认了下来。
“七娘子说得是……照奴婢猜想,这应该是毒了,分量,可能还不轻……”
一颗大大的眼泪,就滑下了她枯瘦暗黄的脸颊。
“那天是我没有听出七娘子话里的意思,不该吃那碗酥酪……”
七娘子已是完全明白了过来。
其实自从知道了处暑的死讯开始,她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就算一个运气不好,病重不治,也万万没有两个都是一被撵出正院,就生重病的道理。
但让她惊骇的却并不是这件事。
急剧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浑浊、咳嗽难止、体温骤降……
77、拼图
七娘子勉强收摄心神,冲小雪笑了笑。
“坐吧!”她的语气温和了不少。“恐怕要你一直站着,你也站不住!”
小雪面露感激,缩手缩脚地在七娘子下首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的确是没有这个力气……”她略带了几分辩解,“要不然,也不敢这么没规矩……”
七娘子心中暗叹。
早几年小雪在九哥屋里服侍的时候,心里又哪有规矩二字?
就算七娘子原本不怎么喜欢她,此时都要有三分的可怜了。
“处暑这丫头,手段倒是挺巧的。”她就沉吟着提起了往事。“你是什么时候才觉得不对劲?”
小雪面露黯然。
“那碗酥酪特别的甜,我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那天下午用净房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喉头一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她就断断续续地诉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回想起来,当时也是处暑推说自己头晕眼花,想吃些果子。我才舍了脸面为她到小厨房讨要吃食。”
“才进了小厨房,就见到曹嫂子在做酥酪……我也就仗着九哥的名头拿了一碗,想着九哥吃就罢了,不吃倒便宜了我和处暑……”“回想起来,就是处暑接过盘子,把酥酪摆到柜子上的时候动的手脚……我想了千万遍,也就是那一刻她有动手的机会……”
曹嫂子当然没有问题,否则九哥早就死一万遍了,有问题的既然不是小雪,那就是处暑了。
七娘子沉吟着,没有立刻答话。
小雪也惘然自失地笑了笑,又续道。
“虽然那时我就明白了过来,是处暑要害九哥,但……我又有什么凭据呢?”
“东西是我拿回来的,若不是姑娘提醒了一句,还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就算我嚷出来,处暑也是干干净净的……我又该怎么分辨?”
“好在那碗酥酪吃下去,也就是喷了一口血,便没有别的异常。我匆匆擦了地上的血,就和处暑一道回去了。一路上她好几次偷看我的脸色,我们都是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我反倒觉得清清爽爽,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对。我想,她就是被买通了,怕也不敢下什么太烈性的毒药,不然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没有想到,这药见效却是这样的慢……寻常大夫谁也说不出不对来,只说我是气血两虚!哼,处暑自从被撵出来就再也没有上门找我解释,她是吃定了我会吃这样一个哑巴亏。我又能分辨什么?若不是七娘子是个明理的,能给我一个座儿,我倒是宁愿认了命,免得叨登起来,还被她家反咬一口,连累了我的弟弟妹妹。”
像小雪这样的见识,恐怕也只能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吧。
毕竟,处暑才是那个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嫌疑的人。一旦闹大了,小雪家里又怎能讨得了好?
处暑也都算是机关算尽了!
七娘子不由在脑海中搜寻起处暑的形象来。
却只记得那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平时寡言少语,要比小雪内向得多。
再没有想到,就是她布下了这条简单又缜密的毒计。若不是自己当时多了一句嘴,若不是小雪也的确嘴馋。
恐怕九哥现在就是小雪的这幅模样了!
七娘子打了个寒颤。
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冰冷的愤怒。
大宅门里,就算心底有再多的事儿,见了面,脸上也都只有笑。
就算理智上知道二太太一直汲汲营营,想要把九哥从嗣子的位置上拉下来。看着她对小辈的慈爱,对长辈的恭顺,七娘子在情感上,都很难对她生出真正的憎恶。
现在就不一样了。
这毒药见效这么慢,发作得这样隐秘,当然是名贵又难得。
而这样的毒药,当然不是四姨娘能拿得出来的。——要是四姨娘能拿得出来,恐怕也早就用在大太太身上了!
除了二太太,谁舍得把这么名贵的毒药用在九哥身上?
若是处暑真的得了手,这时候把几个少爷送回苏州,岂不是正好慰藉了大太太的伤痛?
要不是自己那天警醒,二太太早就得手了!
七娘子一下就理解了大太太对九哥病态的保护欲。
她也一下就理解了王妈妈那天的惊吓。
只要有一点点疏忽,九哥就可能半路夭折。也难怪大太太要把九哥放置在眼皮底下才安心了。
可大老爷如果知道有这种毒药的存在,又怎么会放任二太太继续在九哥身边出现呢?
七娘子浑身发冷!
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能走到今天,不过是靠着自己的运气。
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除掉二太太!
二太太不除,九哥永无宁日不说,杨家的局面,也永远平静不下来!
小雪还在絮絮叨叨地抒发着自己的感想。
“奴婢后来就想,这毒药应当是非常名贵……恐怕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这一贴!”
小雪这几年来,肯定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琢磨这件事上。
肯定要比七娘子想得更透彻。
七娘子就凝神细听她的分析。“怎么说?”
“您想,这府里要和咱们正院作对的,也只有两个人。”小雪又咳嗽了起来。
七娘子不禁轻拍她的背。
就好像服侍九姨娘一样……从上到下,在胸腹处缓缓的摩挲。
“多谢七娘子……”小雪果然就很快舒坦了过来,“这两个人手里,哪怕是有两贴这样的药,也都早用了。奴婢虽然在家养病,但也听说,这几年二太太常来拜访……”
只要能找到第二贴这样无色无味,近乎无敌的慢性毒药,恐怕二太太都会找机会给九哥下药吧。
七娘子又觉得不对。
这几年二太太虽然常来走动,但九哥也已经换到了自己院子里吃饭,曹嫂子又把小厨房把守得风雨不透。
有限的几次共餐,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九哥还总坐得离二太太八尺远。
九哥身边的防卫,看似松懈了下来,其实还是外松内紧!
“你说。”她不动声色。
听听小雪的看法,也好做个参考。
“再说,奴婢听娘说过……这大家小姐出嫁的时候,都会从娘家带一贴这样的毒药出来,是预备着到了娘家,赏给那些个不听话的通房的。这种事毕竟不光彩,多半都是自海外重金搜罗来的毒药,无色无味,见效却极快。又怕小姐养成了骄纵的性子,这毒药也只会给一贴……”小雪唇边就挂上了冷嘲。“奴婢想着,这减量来用,也不过就是二贴的量吧?一半给了香姨娘生的九娘子,还有一半,倒是便宜了我……”
小雪这几年琢磨出来的思路,倒也真不无道理。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九姨娘。
大太太和二太太到底是拐着弯的表姐妹。
连陪嫁过来的毒都是一脉相承。
九姨娘也用了半贴,这余下的半贴,大太太是早已用没了,还是依然攥在手心呢?
小雪说的,应当都是真话。
她也没有必要再骗自己了……毕竟这个解释,倒是把当年的所有疑点都解开了。
正是因为不知道酥酪里有毒,所以她才坦然地吃完了一碗酥酪。
也正是因为这一口血喷得猝不及防,她才没有把血迹全擦干净。
否则处暑又怎么会这么早就去世,又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答案终于找到了,尽管这答案已失去时效,因为当事人的死亡而不再重要。
“照你这样的说法,倒是我害了你。”七娘子就收敛了心绪,浅浅淡淡地开口。
毕竟如果不是七娘子的那句话,恐怕就算是小雪想要偷吃酥酪,处暑都会想办法让九哥来吃下这碗毒。
小雪一个机灵,忙不迭地表起了忠心,“姑娘,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能为九哥挡掉一劫,是我的荣幸!”
七娘子微微一笑。
荣幸不荣幸的,牵扯到性命的时候,还有谁当真?
不过以小雪现在的处境,她也的确不敢有什么怨怼。
“你家里还有几个妹妹吧?”她问。
小雪不由得一震。
“再过上两三年,府里又要放一批丫鬟婚嫁了……虽然九哥的院子是不能了,但六娘子身边,我倒是能说说情的。”
七娘子也不等小雪答话,径自低沉地道。
小雪眼里就现出了泪意。
像她这样,因为有了嫌疑被撵出来的丫鬟,是不会有什么脸面的。自然也谈不上照拂姐妹。
小香雪的油水虽然比不上正院,但也是人人称羡的好去处。
如果不是七娘子照拂,小雪是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妹妹还能有这样的体面……
“奴婢谢过七娘子的照拂!”她顿时翻身拜倒,给七娘子磕起了响头。
都是在府里过活的人,又怎么不知道七娘子如今在正院的体面?
不要说把一个人安排到小香雪,就是安排到正院,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现在的正院于小雪而言,只怕也和龙潭虎穴,没什么差别了吧?
七娘子看着她一边磕头,一边极力忍着咳嗽的可怜样子,心底也不大好受。
“起来吧!”她俯身亲自拉起了小雪。“还有事儿没有嘱咐你呢!”
看着小雪的病态,使得七娘子也已失去了绕弯子的兴致。
也是九姨娘一样的可怜人啊……
“但凭七娘子吩咐。”小雪却并不太讶异。
两年前的往事,处暑一死就被叨登了出来……七娘子肯定也有自己的用意。
否则,又何必许她好处?不治她的罪,都是撞大运了!
自从知道了七娘子要见她的消息后,小雪是一夜都没有睡着。盘算的,就是这里头的利弊得失。
糊弄过去,固然可以自保,但七娘子失望之余,未必不会迁怒于家人。
说实话,也许有被治罪的危险,但想来以七娘子的性子,又哪里会巴巴地要翻腾出两年前的往事,只为了治一个小丫头的罪?
再说,七娘子的性子,下人们也知道得很清楚,一向宽仁大度……不会叫人白忙活的。
这一着,她没有赌错。
小雪就侧着头,专注地听起了七娘子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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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妈妈是等小雪走了,才进的西偏院。
“可问出了什么没有?”就轻声问白露。
白露摇了摇头,望着西里间,咬住下唇,声若蚊蚋。
“七娘子还在出神,我们也不敢打扰。”
梁妈妈只好自己进了西里间。
七娘子果然正枕着胳膊,怔怔地望着烛台想着心事。
梁妈妈倒也不敢出言打扰,便在一边恭谨地垂手站了。
七娘子过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忙直起身客气,“怠慢了梁妈妈。”
又埋怨梁妈妈,“您也不叫我一叫。”
梁妈妈就笑,“七娘子快别寒碜妈妈了,这再没规矩,也不敢随意打扰姑娘啊。”
梁妈妈往日可不是这个做派……
不过,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当然是件好事。
七娘子也没有再和梁妈妈在这件事上客气。
白露就上了茶进来,七娘子赏了梁妈妈的坐,两人促膝谈心。
“这事倒怪得很……”七娘子是一脸的犹豫,“还好没有直接把事儿报到太太那里去……我竟是不知道怎么和妈妈说了。”
梁妈妈就觉得很有意思,“哦?七娘子只管说,和梁妈妈您还怕什么?”
七娘子就叹了一口气。
“小雪说,她那几日,在净房里撞了好几次……那东西!”她靠近梁妈妈,轻声细语地诉说了起来。
梁妈妈肩头一耸,捂住了嘴。
“那、那东西?”声音已带了些惧意。
深宅大院的妇人,再没有不惧鬼神的。
“我疑心小雪是有些……”七娘子就比了比脑袋,“这样荒谬的话也都说得出口?梁妈妈您快别信了。这事,还好没过太太那,否则这大正月里的,也太扫兴了。”
梁妈妈就站起身失神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她到底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反反复复问了半天,也就问得了这几句话。”七娘子摇着头,一脸的羞愧,“倒是我冒进了,连累了您给我白做了这么多的工夫。这神神鬼鬼的,怎么能信?就算到太太面前说了,也是徒增烦心……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这……”梁妈妈见七娘子一脸的坚定,也只好应了下来。“您说的对,还是别给太太添心事了!”
又和七娘子客气了几句,就犹犹豫豫地告辞出去。
七娘子还吩咐白露,“帮我送梁妈妈回去……再多道几声不是,都是我冒进,没想到小雪那丫头魔障了……”
白露就抿着唇,把梁妈妈送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松了一口气,垮下了肩膀。
演戏,并不是她的专长。
立夏轻巧的足音就传到了她身边。
“您中午也没吃几口饭,我去小厨房要了曹嫂子新做的糟饼,您先垫垫肚子?”
伴随着她到来的,还有刚出炉的酒糟饼热腾腾的香气,与茶水的清香。
七娘子就对立夏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
“嗯,我倒真有几分饿了。”
说着,就捻起了一块小饼送进了嘴边,却是两口也就吃不下了,又惦记着吩咐立夏,“明儿你休假出去,帮我带信给周婶,背了人悄悄的,买几样东西……”
78 解谜
梁妈妈究竟嘴紧,这件事,也真的没有传出来。
过了上元节,几个侄少爷进了山塘书院用功,九哥也在家学努力,上门拜访的人少了,大太太也就渐渐地好了起来。
许家的信也到了,许夫人在信里气得是破口大骂,直说平国公胡闹,累得许凤佳现在也只能被困在前线。她担心得夜夜不能成眠。
大太太看得好笑,倒拿来当谈资和几个正院的儿女说笑,“这就是武将家的不好了,凤佳小小年纪就要去前线厮混……九哥,还是考科举太平吧?”
九哥就只是转眼珠不肯答话,惹得众人一阵好笑。
大太太好了,几个小娘子也就解放了出来。
三娘子、四娘子并六娘子虽然不用到正院侍疾,但是嫡母病了,也不好出外玩耍,只能在屋内静静地闲坐。
现在大太太身体一痊愈,小娘子们就赶快把握余下的假期,在百芳园内外嬉戏了起来。
七娘子也时常到月来馆并小香雪找五娘子、六娘子玩耍。
进出百芳园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有几次都是快进了初更的时候,才从月来馆小跑着出来,堪堪赶上李妈妈锁门的脚步声。
这样过了几天,正院里里外外,也都看惯了七娘子进出百芳园的脚步。
正月二十七,大太太终于是彻底痊愈,就振作起精神,打发了王妈妈、梁妈妈并一众管事妈妈,在屋里算账点年礼,又安排开春时补请春酒的宴席名单。
七娘子就带着立夏进了百芳园。
正是过了中午,杨府众人都有午睡的习惯,园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今年的冬天说不上冷,但毕竟也有几分寒意,寻常的丫鬟婆子们,进了冬就不爱在外头走动,多半还是窝在屋里烘炉子取暖。
一段飘逸的梅香,自小香雪的方向遥遥传来,隐约还能听见女儿家的笑声,银铃般地在梅林上空回荡。
六娘子又带着人荡秋千去了。
小香雪外的这个秋千,倒真是给六娘子带来了无限乐趣。
七娘子不禁一阵好笑。
路经轻红阁,七娘子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轻红阁已有几支早桃花含苞待放。
疏落有致的桃林里,一壁粉墙茕茕孤立,隐约还能见到堂屋檐下的匾额,乱红如雨四个字被院内桃花掩映,若隐若现。
园内园外都沉浸在一片静谧中,小香雪传来的笑声,更显得轻红阁前一片宁静。
路那一侧,隔了万/花/溪,远远的是浣纱坞,也是门窗紧闭,悄无人声。
七娘子就推了立夏一把。
“去吧!”她低声急促地说。“你翻得过去吧?”
轻红阁地势低矮,背后又是假山,很容易就能从假山上翻过院墙。
进了院子,要进屋就容易了……上夜的婆子如今常在轻红阁底楼打牌吃酒——也是大太太的意思,想让轻红阁里多点人气。
人进出得多了,难免就会有半边没关好的窗,或是一扇虚掩的门……
立夏沉着地点了点头,迅速消失在轻红阁后头,进了假山。
七娘子也难免有些心跳。
这时候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可就要大费唇舌……虽然不至于找不到过关的理由,但总是麻烦。
自己的计划,也就要停顿下来了。
她做出欣赏花苞的样子,半靠在大青石上,望着桃树出起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着了轻轻的脚步声。
七娘子几乎是半跳起来。
一回头,却是叔霞带了个小丫鬟,缓缓自小径上踱了过来。
“七娘子。”
“十二姨娘。”
两边都有些诧异,也都问了好。
七娘子就关心地问,“十二姨娘怎么想得到这时候出来走动?”
“肚子里的这个,每天我吃了饭就不安份,动来动去的……总要走走才舒服。”十二姨娘也就站住脚问候七娘子,“七娘子又怎么在这里发呆?”
“噢,我看着着早桃花可爱,不知不觉就看住了。”七娘子只好把借口抬了出来。
既然只是看住了早桃花,也不好再继续看下去。
又不好走远了……免得立夏出来看不到人,心慌露了马脚。
七娘子就想到了又一件往事。
说起来,三姐妹一向是同进同出,七娘子还真的很少和叔霞单独照面。
这件事也搁在心底有一阵子了。
不知怎么回事,就一直不想弄懂……
又想到了权仲白的话。“是一把银器划出的伤口,金酸银苦……”
“十二姨娘是要回浣纱坞去?”她就顺势和叔霞一起往万/花/溪方向走。
“是。”叔霞眉眼弯弯。
这三姐妹本来就长得清秀温婉,叔霞自从有孕在身,也出落得更有一股楚楚的风姿。
七娘子就笑着吩咐小丫鬟,“烦你到小香雪看看,六娘子是不是在荡秋千……是的话,便问问她要不要一道进月来馆找五姐姐玩耍?不论她说好还是不好,你都到月来馆找谷雨姐姐,说我要去找五姐姐打双陆……看看五姐姐睡醒了没有。我就在浣纱坞和你们家姨娘说话,不会走远的。”
从月来馆回浣纱坞,就不必经过轻红阁了。
那小丫鬟就看了看叔霞。
叔霞忙不迭催促,“快去吧,七娘子的话,也敢当耳旁风?”
七娘子就取代了那小丫鬟的位置,虚扶着叔霞往浣纱坞缓缓行去。
“七娘子有什么话想吩咐,但说无妨。”还是叔霞先打破了沉默。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的纯真无邪。
七娘子望着她的笑颜,一时也有些发怔。
连二十岁都没有到!
小小年纪,就做了大老爷的通房……
不过,她也的确不敢小看叔霞。
这三姐妹里,论美色,论手腕,都是这个最小的妹妹更出色些。
“倒是想问问你两三年前的一件往事。”七娘子就笑着说。
这件事从头到尾,叔霞不过是个目击者。整件事和叔霞一点利害关系都没有。
自己问起的话,叔霞应该会说实话吧?在抬房这件事上,自己可是结结实实卖了一个人情给这三姐妹。
叔霞果然莞尔,“原来是这件事……七娘子怎么忽然就想到了这多年前的往事?”
“前几天不是收到了三姨的信?”七娘子不动声色,和叔霞并肩过了万/花/溪上的小竹桥。“说是许家表哥在前线打仗……我倒一下就想到了这件事。”
叔霞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却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有信。
“这事,您还真只能问我。”
也不知为什么,叔霞的眼底就有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时候我正好在浣纱坞前看风景,您也是知道的。您和六娘子过去的时候,咱们还说了几句话……”
提到往事,她唇边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就好像当时发生的不是一桩惨案,而是一件趣事一样。
“倒是也巧,过了一炷香不到,表少爷就与五娘子一头说笑,一头进了园子。我还记得表少爷手里就玩着那把小刀,阳光下明晃晃的,看了人心慌,一边走,他还一边与五娘子说话,说‘这把刀是从倭人工匠手中重金买来的,锋利无匹’……一头说,两个人一头笑,就渐渐地往假山上走,看上去很是和睦,就好像亲生的兄妹一样,亲亲热热的。”
“就在这时候,轻红阁方向走出了一个人,看形容和七娘子很像,却换了一身衣服。我心底就暗暗的奇怪,七娘子怎么穿了这么一件不合身的短袄,虽然粗看着没什么,但只要细看就能发觉,整个大了一号,难道七娘子是在哪里碰脏了裙子,不得已,才借了这么一身来穿么?”
当时七娘子和九哥年纪都还小,没有长开,七娘子换了男装,也是雌雄莫辩,连二太太都很难把他们分开。
“则正好当时表少爷也在向轻红阁走去,两个人就打了个照面,表少爷倒笑起来,问她,‘你怎么也来逛园子?杨棋,平时看你闷得很,倒不大进百芳园里走动的’。”
“五娘子就笑着说,‘是啊,杨棋,你怎么也有这份闲心?’表少爷就笑五娘子,‘好的不学,偏偏学了我们男人的粗犷,喊谁都是指名道姓。’”
“九哥就只是笑,没有说话。表少爷好像有点生气,说,‘不搭理我?哦,对了,你又不怕高,也不怕火,也不怕水……你总怕刀子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玩着那明晃晃的匕首,走近了九哥。”
叔霞就在浣纱坞前站定,惬意地冲着阳光眯了眯眼,“表少爷越走越近,九哥脸上倒是有了些惊惶,表少爷看了,越发笑起来,他背对着我和五娘子,我们只听得到他的笑声,唉,七娘子,我在深宅大院里住久了,很少听到那样开朗的笑声,一时就想到了老家村子里的那些时光。”
七娘子就慢慢地咬住了下唇。
叔霞的意思,她也不是不明白。
“表少爷一边说话,一边在手里如车轮一样地转着匕首,一时,又把匕首探到了九哥跟前,隔了一条小溪,我也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大约,是在九哥身侧缓缓地用手指擦拭刀锋,有些吓唬九哥的意思。”
“九哥却十分的生气,推了推表少爷的肩膀,就要走开,表少爷就笑了起来,侧身堵住了九哥,道‘你不认输,就不能出去——杨棋,我说的什么来的,总有一日,我要你认输给——’”
叔霞又抿唇一笑,“表少爷这话,我听了倒是大有意思,正在凝思,他却又大叫起来,声音里的痛楚之意,十分浓厚,右手就是一甩,血就飞了出来。五娘子和我都吓了一跳,五娘子就赶上前去,表少爷却叫道,‘你别过来!仔细别伤了你!’一边,又柔声劝慰,‘把刀给我——你仔细伤了自己!’”
“我和五娘子都害怕出事,就都疾步过去,却又不敢靠近,怕争斗起来,被刀锋误伤,只看到表少爷和九哥扭打了起来,表少爷手上流了好些血,滴滴答答的,洒了一地,一边扭打,表少爷一边叫,‘你疯了?杨棋?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伤了我?你就不怕你母亲……’”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九哥一下闷哼了一声,又是两声脆响,刀子和一把小小的银剪都落到了地上,表少爷立定了喘息个不停,又弯下腰查看九哥的情况。五娘子吓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问,‘怎么回事,七妹怎么忽然发疯了?你们没有事吧?’”
饶是七娘子也对当时浣纱坞前的情景揣想了好几种可能,事实依然让她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
叔霞就迎着七娘子的讶异笑了笑,笑容里也有几分意味深长,“表少爷一边抽冷气,一边说,‘没有事,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伤到哪里’,血却一点点地从他指缝间滴下来,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七娘子就也跟着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地问,“真没有大碍?”
叔霞脸上现出了一个狡黠地笑,“这我就没有看到了……反正,表少爷后来也的确没有提到手上的伤不是?”
“五娘子又去查看九哥,就惊叫起来,‘七妹,你的脸!你的脸!’”
叔霞的语调也渐渐凝重起来。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九哥摸了摸脸颊,摸到一手的血,居然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表少爷喘息了几下,抬起头恨恨地说,‘这个死丫头忽然发什么疯!’我就匆匆忙忙地上前探了探九哥的呼吸,还好,只是吓晕了罢了。当下就着急着要张罗把九哥抬进浣纱坞里。五娘子一边哭,一边又问表少爷,‘七娘子怎么忽然就发了疯?’她手上沾满了血,看起来,倒有几分可怕。”
“表少爷听了,却低头捡起了那把小剪刀,一下扔进了万花溪里。瞪着五娘子和我说,‘你们记着,是我拿刀去逗七表妹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她,又伤着了自己!’”叔霞就又冲七娘子笑了笑,“我当时可不知道表少爷为什么这样说,但却也不敢不听他的话,后来,我才想明白……表少爷身份贵重,如果我如实说出事情经过,恐怕受罚的反而是‘七娘子’。七娘子,你道我想得对不对?”
七娘子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凤佳当年的说辞,虽然委婉,但是其实等于是承认了自己是那个主动寻衅滋事,把玩闹上升为血案的元凶。
可如果真相是这样的话,对错还真不好说。
许凤佳固然不该挥刀吓唬九哥,但九哥……九哥的所作所为,又哪里能说得上是无可指摘呢?
尤其当时对许凤佳而言,刺伤他的人是庶女七娘子……庶女和嫡子之间出现了这样的冲突……
也难怪他知道伤者不是自己,是九哥后,会那样的惊讶了!
以九哥的身份,他大可不必把黑锅全背下来……大太太又怎么舍得罚九哥?就算大太太舍得,大老爷都舍不得!
七娘子就轻轻地甩了甩头,放弃去猜测许凤佳背下黑锅的用意。
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没准人家早就忘了这码子事。
不过,叔霞既然肯坦然说出往事,就又给她的计划多添了几分胜算。
……只是九哥……
真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
进了轻红阁,找了三姨娘以前的衣服穿上,就能说自己是女儿家了?
不过,这事也应该是有人在后头帮助九哥……否则他自己怎么可能梳起女儿家的发髻?
可惜九哥身边的人早换了几拨,这孩子又始终不肯说明这件事的真相……
算了,谜团越多,越好做手脚。有时候,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以一重又一重的假象,来遮掩最简单明了不过的逻辑关系?
你欺负了我姐姐,我就要报复你。
九哥的动机无非就是这一句话而已,就算他未曾明说,七娘子又如何能不晓得?大太太又怎么能猜不到?
不论对错,无关是非,只是一个孩子心底最朴素的护短。
而恰恰这句话,是永远也不能露白的。
养了十年的孩子,心心念念的不是养恩,却是自己的双生姐姐。
为了双生姐姐的一点小小委屈,不惜算计表哥……
这样的孩子,又叫大太太怎能放下心,信他不会一朝得势,就把令来行?小小年纪就这么有主意,谁知道他心底还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谋划……
大太太和九姨娘之间的那些往事,眼下是水过无痕,等到九哥当权的那天呢?会不会被翻出来重新算账……
以大太太的多疑,又怎么不会由此生隙,开始猜疑防备自己的养子?
恐怕也是心痛于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看透过九哥吧。
说来说去,还是七娘子没有应付好,叫九哥以为自己是个受气包……
她长出一口气,把无奈深深地埋进心底。
又笑着关心叔霞,“也站了一会了,还是先进屋歇着吧,我就先走一步了?”
叔霞也笑吟吟地谢七娘子,“七娘子常来坐坐……我们三姐妹都念着您的好呢。”
七娘子远远近近,也卖了两个人情给这三姐妹了。
七娘子投桃报李,“十二姨娘也要保重身体,给我们杨家多添弟弟妹妹。”
叔霞抚着肚子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些天腰腹又隐隐作痛……”思及七娘子的身份,又忙止住了话头,“谢七娘子的吉言了!”
两人就在浣纱坞前分了手,七娘子转身过了小竹桥,回了轻红阁前的小径。
远远地望见了叔霞进了浣纱坞,她才低沉轻唤,“出来吧!”
立夏就从墙角冒了个头。
不紧不慢,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出了小桃林。
七娘子不禁莞尔,“亏你想的出来。”
百芳园里虽然也有单设净房,但离轻红阁究竟远了。
走到这里忽然内急起来,进墙角方便一下,虽然不雅,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也亏得立夏想得出以这个借口遮掩。
立夏也回了七娘子一个笑。
比起送琼花时的故作镇定,此时的她,可说得上若无其事了。
“怎么样?”七娘子问。
立夏笑而不语,微微点头。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而是绕上了去小香雪的青石径。
79 遗毒
今年的年景特别不好。
腊月底苏州就热得和夏天一样,草木都纷纷出芽。才进二月,一场冻雨倒浇下来,大江以南今年的果树是全都绝收了。
“这还好下得早。”大老爷和大太太感慨,“若是等到插秧时节再来这一场雨,天下就真要乱了。”
西北战事如火如荼,江南这边消息虽然还没有传遍,但也隐隐有了些动乱的风声。今年要再歉收,即使是江南,怕也要有人*****了。
大太太更关心的却是许凤佳的安危。
“听说西北一带已经开始缺粮了?”她问大老爷,“也不知道凤佳那孩子能不能顶的住饿,以三姐夫的脾气,恐怕是不会厚待他的……”
平国公许衡治军极严,手底下带出的兵竟是直有岳家军的遗风,这样的人,指望他对儿子有什么特殊待遇,简直是天方夜谭。许凤佳的几个庶兄随父亲练兵的时候,吃住甚至要比一般的军士更差,否则许夫人又何必气成那个样子?
大老爷似笑非笑,“许家又来信说结亲的事了吧?”
大太太不禁有些嗔怒,白了大老爷一眼,没有做声。
西北的战事,并不能说很顺,北戎是有备而来,大秦却是仓促迎战,虽然平国公指挥若定,是挡住了北戎入侵的脚步,但粮草是有些跟不上了。
这一战若败了,许家可就要栽下去了。
在这个时候,许夫人想要多结一门强援,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说,多年来许家可没有少照拂杨家。
大老爷也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场子,“许家这门亲事,现在可不好应。至少也得等凤佳从前线回来了再说,不然这万一……”
大太太倒是没有和大老爷抬杠的意思,默然认下了大老爷的意思,这才问,“本家查账的人上路了吧?”
“春天路不好走,到苏州至少要五月了。”大老爷叹了一口气,“今年江南的年成看着也不会太好,库里的粮米,又肯定要调到西北去。只盼着能有个收成,别叫江南百姓饿肚子……”
江南百姓饿了肚子,官府又拿不出米粮赈灾,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太太也不禁念了几句佛。
“只盼着平平安安把今年过了,也就好了。”
这一次北戎来势汹汹,一旦突破了边境防线,进关掳掠,那就是多年来未有的奇耻大辱了。
朝廷里关于太子和皇长子的角力,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太子能不能出阁读书,也就看这一仗,平国公是胜还是败了。
二月初的这一场冻雨,冻坏了才出的小芽,也冻坏了随寒暖添减衣物的百姓。也不知道从哪里冒起了头,一夜之间,苏州城就染上了风寒,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个个都打起了喷嚏。
“失踪已久”的小神医权仲白,也终于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重新现身,与欧阳家携手免费施放药汤,一时间活人无数,有了小菩萨的美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都竞相请他上门扶脉,一时间就连没病的人家,都要找些病出来请一请小神医,当作炫耀的资本了。
不过,要说脸面,全苏州城自然也没有哪家的脸面比杨家更大。连杨家相请,权仲白都来得不情不愿,别的人家,又有谁的面子能比权家更大?
大太太自从生了五娘子,就坐下了嗽喘的毛病,一忙一乱,很容易就不思饮食,嗽喘不止,春秋之际更是常常卧病在床。欧阳家的方子吃了几年,也渐渐不那么效验了,这一遭犯病,自然想起了权仲白,想要换个方子吃吃。
权仲白于是就又一次进了杨府。
就连三娘子、四娘子都放下架子,和六娘子站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议论权仲白。
这几年大老爷公务繁忙,没有陪大太太去光福,她们自然也少了去赏梅的机会。就没能见识玉面小神医的翩翩风采。
大太太却很绝情,淡青色的帐幔围得严严实实的,从正院一路围进了堂屋,几个女儿家只能在帐幔后头挤挤挨挨的,抢着看一眼小神医的步伐。
七娘子就含笑听五娘子描述几个姐妹的样子。
“叽叽喳喳,小雀仔似的!好像几辈子没有见过男人。”五娘子很不屑。
七娘子不巧也正卧病在床。
立夏在这场席卷全城的风寒大潮里也不幸中标,家去休息了几日,痊愈了一回来,倒是七娘子也倒下了。
也说不清是不是从立夏那里过来的病气。
这么一点小病,自然用不着特意劳动小神医。不过既然已经请动了权仲白,七娘子也就蹭上了被小神医亲自问诊的福利。就连九哥脸上的旧伤都被安排了就诊。大老爷的算盘也算是打得响了。
“这一次是父亲出面说项,拨了三千斤常用药材给欧阳家制药行医,散给来往行人……小神医才肯出诊!”五娘子说起来也不禁咋舌,“这三千斤药材算起来,也值大几千两银子呢!”
虽然出诊费付得多,但说到底,又不曾从杨家的库房里往外抬银子。
七娘子就笑,“也是做好事……今年天气反常,春天的桃花汛来,又要有瘟疫了。防范于未然,也是好的。”
又问五娘子,“权二少爷是要先进浣纱坞给十二姨娘扶脉吧?”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想请权二少爷给娘扶脉呢,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十二姨娘今早就到堂屋候着了,就等着给权二少爷扶脉呢。”
“五姐学问见长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都说出来了。”七娘子就笑着逗五娘子。
五娘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就你嘴巧,不许我也引经据典?”
话尤未已,七娘子又轻咳起来,白露连忙过来把她按在床上,嗔五娘子,“七娘子正闹嗓子疼呢,您就别逗她说话了。”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却也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再有恩科了。”
今年如果平国公大捷,自然是会有恩科的,反之就难说了。
也不知道五娘子怎么又惦记起了恩科。七娘子眼神微凝,没有搭腔。
春日里阳光和暖,肆意地洒在五娘子脸上。
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一二岁了,豆蔻少女的风情,就好像含苞的桃花,一遇着阳光,就一点点地舒展了开来。
“权家二少爷,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五娘子似乎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里,“说到美姿仪,他还排不上号……”
她就望着窗外的云彩,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白露好奇地给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七娘子都微微摇头。
很快,院子里就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妈妈急匆匆地进了东里间,不由分说,就放下了床头的帐子。
“还请五娘子回避。”又有人客客气气地把五娘子请出了东里间。
七娘子啼笑皆非,只好隔了一层如云如雾的纱帐目送五娘子。
两个老妈妈就一左一右,门神般站在床边。白露和立夏都被吓得不敢上前。
大老爷办事,果然是官味十足。
没过多久,权仲白就进了屋子。
堂屋的两个二等丫鬟为他拎着药箱,又捧了文房四宝……俨然是一副名医的派头了。
两个老妈妈就咳嗽了一声,“请七娘子伸手。”
七娘子于是只好把手伸出了青纱帐外。
权仲白就在床边早备好的圆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扶脉。
由始至终,他面容肃然,目不斜视,一脸的魏晋风流不知何处去,余下的只有一团认真。眉目微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去了他晨星一样明亮的双眼。
丫鬟们把迎枕垫到七娘子腕下,权仲白就轻轻地将两根白玉一样的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边。
他的脸色忽然就明朗了起来,唇线稍稍一撇,竟哈哈笑了起来。
一笑之下,眉眼间风流尽展。屋内竟似乎亮了起来。
“是你啊!”他哈哈一笑,“小姑娘,这才没几个月,你又病了?”
两个老妈妈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没有开口。
七娘子只好轻轻一咳,“偶感风寒,让世兄见笑了。”
权仲白就活泼起来,“还当是哪个娇养的小姐,连给公主扶脉都没这么大排场!原来是你这黄毛丫头。”
就瞥了两个老妈妈一眼,“都退下吧,留两个丫鬟侍候笔墨就是了,这么点点大的小姑娘,也用得着这样讲究?”
权仲白支使起人来,格外就有一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味道。
毕竟是富贵乡里滚出来的人。
两个妈妈只好委委屈屈地退出了门外,一并连主屋的两个二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犹自还隔着窗子,依依不舍地张望着小神医的背影。
七娘子也半坐起了身子。
隔了一层薄薄的幔帐,权仲白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随手一搭七娘子的脉象,他就直起身抱怨,“这不就是城里正流行的风寒?到慧庆寺门口领一帖药回来煎,早都好了。”
白露就奓着胆子,“那可是免费散给白身百姓的……”
“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一样都是人,又有谁更高贵些。就是皇上染了风寒,我还是开这个方子!”权仲白就在桌边坐下,挥毫写起了药方,“索性也开一个太平方给你,几个月没有诊脉,你的元气像是又弱了些。怎么这么不知道保养?唉,我也懒得再说你!”
七娘子心头不由得一动。
她就问白露,“怎么还不给权世兄倒茶?”
这倒是白露失察了。
白露连忙出了东里间。
屋内便只剩立夏一人服侍。
七娘子就问权仲白,“权世兄,你看着十二姨娘的胎,保得住吗?”
权仲白玉一样的手腕,就停住了。
他瞥了七娘子一眼。
纵使隔着幔帐,七娘子也看出了这一眼里暗藏的打量、算计与揣摩。
到底是出身大家……就算天生的放荡不羁,这细心可是一点没少。
“恐怕难了。”权仲白也不过是顿了顿,就漫不经心地答。“我看连这个月都很难过去。”
“那权世兄对十二姨娘可说了实话?”七娘子禁不住就追问了一句。
这件事对她的计划太重要了。
权仲白又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笔缓下了书写。
“我要这么说,恐怕她就连今天都过不去了。”他回答得很认真,也很坦承。
那一股带着轻忽的玩笑戏谑,已不复见。
七娘子冲权仲白笑了笑,“我懂了,多谢世兄……”
权仲白就又低头写药方,唇角微微抿起,十分的认真。
没有多久,就写就了两张方子,起身递给了立夏。
“一张是风寒方子,吃了两贴也就能好了。还有一张,是治食欲不振、思虑过甚的。”他板着脸,语气正正经经,“用法这上头都写好了。”
竟是就要抽身而去的意思。
七娘子忙又问,“请问世兄知不知道,世间有一种毒,应当是无色无味……或许带了甜,能让人逐渐消瘦、面色暗沉、眼珠浑浊、咳嗽难止……”
权仲白这样的神医,并不是说请就能请得到的。
再说,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乱嚼舌根的人……索性就问一问也好!
权仲白却是脸色一变。
有了几分恍然大悟的意思。
“难怪……难怪……”
他几个大步又回到了床前,一把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
“我就觉得有几分不对……”他闭目低吟,缓缓地坐了下来。“难怪你先天不足……不对!这脉象……”
他蓦地抬起头,一把掀开了床帐。
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了七娘子的脸蛋。
那一双如流水似云雾,似乎永远含了一股风流的眼睛,就直勾勾地在七娘子的脸颊上巡睃着。
七娘子不禁有几分不自在。“权世兄,我说的不是自己……”
“这我知道。”权仲白心不在焉地低吟,“舌头伸出来。”
七娘子就乖乖地伸出舌头,含糊不清地道,“真不是我自己……”
“我知道。”权仲白又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闭目细细地扶起了她的脉象。
过了一炷香时分,他才睁开眼,望着七娘子。
又叹了一口气。
眼里已经盛满了同情。
“中毒的人是你生母吧?”
还是这样爽利……
七娘子坦然承认,“是,不过,怕是产后才服的毒……”
“我知道。”权仲白又说了一遍。
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权世兄怎么什么都知道?”七娘子就想开个玩笑。“您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姐弟的脉象为什么这样不同,你的脉象这样清浅……小小年纪就有损伤元气的迹象。你弟弟恐怕才出生就被抱走,所以一直没有吃上生母的奶水吧?”权仲白就垂下了眼,没有和七娘子对视。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一扇门,把思绪关在了里头。“七姑娘,你的生母虽然是生产后才服了毒,但你却吃过她带毒的奶水……你身上,也带了这种毒。虽少,却也会逐分逐寸地侵蚀你的元气,叫你渐渐地比常人更虚弱些。”
他又自失地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如此看来……你竟不是疏于保养,而是精于保养了!像你这样的孩子,不知多少都在襁褓里就已夭折。”
七娘子终于没有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80谣言
权仲白的到来,在杨府也算是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
大太太常年忧思郁结,这哮喘怕是好不了了,权仲白开了几张太平方子,又嘱咐大太太平时少用心,多笑些,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煎一贴药来吃吃,总归就是要舒心静气,少思少虑才能少病少痛。
又给十二姨娘开了两贴安胎药,嘱咐她卧床静养,没事的时候,就不要下床走动了,哪怕胎动得厉害,也不要随意下床。
十二姨娘自然深知厉害,听说当时就吓白了脸,直接回床上躺着了,几天都没有下地,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
他自然也没有声张七娘子身上带的毒。
“这药虽然号称神仙难救,但也终究不过是难救而已。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江南又遇到了这样一贴……”权仲白的眼神一闪一闪的,就像是夜空里低垂的两颗星星,“以上好的老山参做引子,连着服几个月我开的药,化解你身上的余毒,够了。不过,这方子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什么时候方便吃了,什么时候再吃……”
七娘子就低眉谢过了权仲白的好意。
权仲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七娘子的头顶。
“你过得也不容易!还是那句话,少思少虑,笑口常开,才是养生之道……”他的一声叹息只长出了一半,就又收住了。“说是这样说,又有几人能以养生为要?”
又过了几天,京里发了急令,权仲白便收拾行囊,与欧阳家的几个年轻良医一道,上路往西北去了。
府里一时也多了几股氤氲的药香。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果然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却是越发的不妥了。
二月末,胎儿已经不大动弹了,一天也难得有什么动静,十二姨娘心慌气短,又请了良医来扶脉,还请产婆来摸胎心……
胎心已经弱得快摸不出来了。
大老爷一脸的阴霾,见了谁,脸上都没有一丝的笑。
府里自从七娘子、九哥这对子嗣降生后,就一直没有再添人口。
八姨娘一尸两命,十二姨娘又是这个样子……这一胎纵使能保得住,纵使是个男婴,也没有什么用了。
府里又悄悄流传起了三姨娘的往事。
三姨娘也就是这几个月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年,桃花破天荒晚了十多天才开,轻红阁里的早桃花,变成了晚桃花。
今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看都进了三月,轻红阁外头的小桃林里,也只结了些小小的花苞,也都是还没有开,就露出了颓相。
这时候就没有人想起二月初的那场倒春寒了。
人心喜事,这种谣言,传播的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三姨娘的死因,也很快被翻出来,嚼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不就正是因为坏了大老爷的子嗣,才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么?
听说前几年九哥受伤的那事,也是因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窍……
这话,终于还是传进大太太耳朵里了。
大太太大发雷霆,捉住了几个嚼舌头的仆妇,全都远远地打发到庄子里干粗活去了。府里的声浪,这才为之一收。
明面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谁知道下人们嘴里都嚼的是什么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来说话。
七娘子吃了几贴权仲白开的药,的确是渐渐地好起来了,不过,行动之间还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道歉,“冒、冒犯母亲了。”
大太太面色柔和地摆了摆手,关心七娘子,“小神医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这样子一天好两天病的,也不是个办法,总要开几贴太平方子补补身。”
“小神医倒是开了几贴,不过,小七想着不必那么费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回头你只管把方子给梁妈妈,让她给你配去。眼下不保养好元气,日后就更吃亏了。”七娘子心底思绪万千,面上却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气了。”
两个人就又你来我往,母慈女孝地亲昵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诉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一股歪风邪气,没影子的事都传得这样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踌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动。
“三姨娘去世的时候……”七娘子就带了些犹豫地开口,“小七还在西北,也不晓得这里头的事有几分的真。不过,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里说不准也就带了几分怨气……虽说咱们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里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时不信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这几年来府里连着出的几件事,都有些发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没有一年让人省心。
八姨娘又难产,一尸两命……现在十二姨娘肚里的孩子,又是摇摇欲坠,一付保不住的样子。
就连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儿辈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长到这样大。饶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绊绊,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的……
鬼神之说,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谓的不信,也不过是不过分迷信罢了。
这事传得这样有眉有眼的,又怎么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恐惧。
“法事也是年年做,难不成,还要找几个道士来驱邪?”她就轻轻拍了拍桌子,“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份人啊!小七!”
虽说连皇家都有御用的天文生,但这种事毕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辫子。大老爷一个“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府里也的确是多事。”她状似感慨,“就算太太心里、我们心里是不信的,也还是做做法事——下人们毕竟还是迷信这个的,到时候人心惶惶,出了什么事都往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话。”
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也是,这种事,越是不许人说,反而越是当个话头来提。索性先不理,过几个月再好好做一场法事,也请几个风水先生来指点指点,去去晦气。”
七娘子就告辞了出去,又打发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问起,就说没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谈得入了神,倒是对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细细地嘱咐白露。
白露听得很认真,又问,“见了十二姨娘,该怎么说话?”
七娘子沉思片刻,缓缓地道,“多说些九哥读书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说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九哥也一定会多照顾这个弟弟。再告诉十二姨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产,她也还年轻么,又被抬了姨娘,以后的日子,还有盼头。”
白露眨了眨眼,细细地品味着七娘子话里的意思,却怎么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几碟子点心,装了个食盒,进了百芳园里。
七娘子又和立夏说话,“把这两张药方给梁妈妈,就说是权二少爷说了,这药方最好是经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验的。可惜方子上的药材都名贵,梁妈妈若是为难,就先送几两,吃完了再问她要也一样。”
她就拿了三张重新誊抄过的药方,给了立夏。
立夏接过来看了一眼,扬了扬眉毛。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有几分疲惫,“虽说梁妈妈和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但是职责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这张药方她是一定会给大太太过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着七娘子叹了口气,“真是步步为营……”
事关身体,七娘子当然不会等闲视之。
在古代,医疗水平算不上太先进,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现代,健康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权仲白留下的这张药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来,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后怕于权仲白的大胆。
也不晓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里……万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岂不是又尴尬了几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只是这种事,毕竟是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
又想到那时候在屋里,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后头窥视,却还是一下决了九哥的伤口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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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妈妈很快送了药材进来,分量虽不多,却都是上好的。
东北的老山参、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当归……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说了老半天的话。
“小小年纪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妈妈一脸的关心,“权二少爷扶过你的脉,说了什么没有?”
“倒没有说什么,还是说先天不足,后天思虑过甚,元气亏损。”七娘子应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妈妈。“妈妈忘了,两年前权二少爷到江南,就说过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妈妈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倒是没给九哥开一样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里,来给我扶脉的时候,权二少爷也顺手给九哥开了的不是?”
梁妈妈终于释然。
“也是,虽是双生姐弟,但到底没有从小在一块儿。”她就笑着又安慰起七娘子,“还好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对来,多吃几贴补足了元气,到底还小呢,落不了什么后病的。”
两个人又客气了一会,白露就送了梁妈妈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夹道里,梁妈妈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权少爷真是这样说七娘子的?”她脸上带了一丝疑虑,“说她只是先天不足、多思多虑?”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两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这样说来着,五娘子、六娘子那时也在屋里,都听到的。”她据实以告。
梁妈妈又打量了白露几眼。
彻底放下心来。
白露这丫头,她是自小看着长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说谎,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样说,就算权家公子是看出了什么不对来,也没有告诉七娘子喽?
也是,七娘子毕竟还小,权二少爷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辞别了白露,进了主屋。
仔仔细细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话告诉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眯着眼,听得很仔细。
一时又嗽喘起来,梁妈妈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来也是,虽然七娘子有几分心机,但这么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面子上又怎么能不露出一点点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叹了口气。“权二少倒是一点都不客气,这样名贵的药材,说开就开。百年老山参给一个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来。”
梁妈妈只有陪笑,“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权二少爷不是还让您平时少思少虑……再说,怕也是因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开了这样大补的药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点了点头,又自叹息,“少思少虑,说来容易做来难,一大家子多少事,还不是靠我一个人里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妇儿,您就舒坦多了。”梁妈妈只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声,慢慢地合上眼。
梁妈妈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时候,大太太又开口了。
“你说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几分真……”
梁妈妈遍体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这样阴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这个反应。
“七娘子说的对!”梁妈妈只好斟酌着拿了七娘子的话来当挡箭牌,“这事,咱们不信,难保就有人信。还是请人做做法事为好,也图个心安么!”
大太太就又烦躁地睁开眼。
“我就纳了闷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脸上带上了一抹殷红。“这三姨娘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烧下去的金锭银锭还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寿,还私底下祭奠她,让她早日上路投胎。这么多年下来,还要在我们杨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静了下来,执拗地瞅着被褥,“反正我不信!这事,还是得查!”
梁妈妈直冒虚汗。
连轻红阁都被重新油过一遍了,还要怎么查?
“这……这……”她轻声细语,“我看还是先问问老爷的意思……”
毕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爷打死的,这一查,难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来,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数,得大老爷发话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静了下来,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这事……哼!”
梁妈妈这才擦着汗退了出去。
进了傍晚,几个儿女来给大太太请过安,大老爷也进来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权仲白开的药,才过了初更就睡下了。
进了半夜,迷迷噔噔地睁开眼,就看着窗前一抹黑影飞快地飘了过去。
大太太吓得一下就坐了起来,出了一头的冷汗。“谁!”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话,又是一抹黑影晃过窗前。
定睛细看,原来是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借着月光,就把树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松了一口气。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过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大太太却再睡不着了。
烛花掉落时轻微的噼啪声、遥远的更漏声,寒鸦嘶哑的叫声……
到了天放亮的时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没有一个时辰,又被王妈妈小心翼翼地叫了起来:浣纱坞里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
81魇镇
杨府众人都没有对十二姨娘的流产表示出格外的意外与惋惜。
毕竟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十二姨娘这一胎本来就怀得不顺,连权二少爷这样的神医看了,都只是嘱咐卧床静养,话里话外,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流产,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来的流言,就又沸沸扬扬地闹开了。
大太太只好又杀鸡儆猴,用老办法平息了下人们之间的传言。
自己却也带了三分的不安。
浣纱坞里传来的消息:胎儿流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能看出来是个男婴了……
又想到了梁妈妈私底下和自己说的几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几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妈妈,“这件事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心里也不踏实。”
王妈妈不禁为难起来。
这该怎么查,才能查出个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来就是最说不准的,要说有什么事比鬼神还飘渺……那就是谣言了。
不论是谣言的源头,还是鬼神之说的根本,都是虚无缥缈,查也没法查的东西。
连梁妈妈都难得为王妈妈说话,“这种事也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尝不知道王妈妈的为难?
就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去轻红阁看看吧!”
又派梁妈妈去探望十二姨娘。“让她不要太伤心了,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里哭多了坏眼睛。”
怎么说也是杨家的姨娘了,大老爷也还是常去浣纱坞过夜,三姐妹还是要笼络住。
梁妈妈和王妈妈就分头行事,一个带人去查看轻红阁,一个去浣纱坞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闲来无事,就叫七娘子进来陪她说话。
女儿家的功课,总是上得不经心,大太太这么一传唤,七娘子下午的绣花课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这几年相继及笄后,绣花课上就少了两个学员,黄绣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绝活传授给六娘子,对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松。
大太太随口就问,“黄绣娘教得还用心吧?这几年看你的绣艺,倒也不过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绣不出六姐的巧夺天工。”
“六娘子的确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问,“你五姐这几个月没有闹什么幺蛾子吧?”
五娘子年纪渐渐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几次看她不惯,说她几句,五娘子又负气起来,两母女之间虽不说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况,有时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听。
也就只有亲母女,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闹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渐渐稳重起来了,这几个月都规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礼仪嬷嬷,都挑不出一点点错。”
大太太点了点七娘子的额角,“也就你知道哄我开心。”
不过,说起来五娘子这几年的确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经不像以前,一点点不如意都要嚷出来让众人知道。
好像自从浣纱坞前的那件事,让她被大老爷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来。
再也很少做小儿女态了……有了女儿家的样子。
两个人又说起了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王家又有起复的意思了,虽然福建布政使的职位早已被太子长史郑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个一省学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难说!还得看这仗打得怎么样!”
大太太想到秦帝师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测。
也是因为这一场忽然爆发的大战,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书请求太子出阁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搁置了下来。
大老爷也就暂且不需要站队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边境……
她叹了口气,“别人看我们杨家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谁知道底下的战战兢兢……没准到了明年,你们这些小娘子……”才说了半句,又觉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说话,只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场上的事,一步踏错,就是天堂地狱。大老爷身为封疆大吏,诨号“江南王”,又怎么可能独立于朝堂的争斗之外?
平时就够谨言慎行的了,还不断有麻烦缠身,这如今朝中夺嫡的风波喧嚣尘上,大老爷身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会被卷进这场风波里的。
毕竟连秦家、许家都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可这要是赌错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难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母亲。”她就笑着开了口。
声音低低柔柔的,又透着清凉。
大太太听在耳朵里就觉得很受用。
“这都是外头的男人们想的事……”七娘子轻轻地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凉的小手揉按着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紧绷绷的身体,就松弛了下来。
“父亲自然会操心的,说起来,从一个小小的进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亲就是有千般不好,这官场,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声来。
“还是我们家小七会说话!”她一下就松弛了下来,靠到了床边的五彩连福大迎枕上。“也是,这事,还是让你父亲操心吧。我们女人家,管好后院的事就足够了!”
七娘子就抿着嘴笑了笑。
看来大太太对她还是有防心……这满院子里都传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见她问自己提审小雪的细节。
两个人都有心思,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外间就响起了梁妈妈的声音。
“太太,我把浣纱坞的袅袅给您带过来了。”
她的声音隐隐透着一股紧绷,无限的情绪都压抑了下去,反而正经得有些古怪。
“有些话,还是让她亲自和您说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间掠过了一丝讶异。
七娘子却吓了一跳。
袅袅原来是正院的人?
这她还真不知道……
当时她撞见叔霞的时候,十二姨娘身边带着的就是袅袅……
不过,这丫头不过是通房身边的小丫鬟,未必敢在大太太面前多嘴多舌,把在轻红阁旁见到自己的事叨登出来。
一来,也是有一段时间前发生的往事了,未必记得。
二来,一旦说出这件事,岂不就等于在怀疑七娘子弄鬼?一个小丫鬟,又怎么敢得罪大太太身边的红人。七娘子就勉强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
作势要请辞,“有什么不方便小七听的……”
大太太摆了摆手,“你也给我出个主意。”
七娘子就坐在大太太身边,望着被梁妈妈带进了东稍间的袅袅。
这小丫头也是十二姨娘身边的老人了,比起白露这一批的丫鬟,又要晚了一批进府,没想到居然是正院的人。
袅袅给大太太、七娘子磕过头,就缓缓地叙述起了在浣纱坞的见闻。
“才进了晚上,十二姨娘就有些不好起来……一直说肚子不舒服,不过,这几天也常见,服了权二少爷开的药方,一向也就慢慢的好了。”袅袅的声音里带了一股紧迫。“没想到进了后半夜,十二姨娘就做疼起来,血……”
她看了看七娘子,收住了没有往下说。
大太太也听得有些不忍,“你就说说这所谓三姨娘作祟的事,到底有没有根源!”
她顿了顿,又问,“还有,到底是不是个男孩!”
袅袅咬住下唇,瞪着自己的鞋边,缓缓地道,“孩子下来的时候已是有了形状……是男孩不错的。”
大太太就猛地拍了拍床柱。
“唉!真是!”
对大太太来说,杨家的男丁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七娘子也轻轻长出一口气。
袅袅说的话,都是她想听到的。
“至于作祟……”袅袅的肩膀有些颤抖,“这个奴婢也不好说……不过,当晚在净房地上,的确也看着了些血……”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面色大变。
“想不到,真是她在作祟!”她一字一句地道。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宽。
“十二姨娘滑胎呢!”她反而握住了大太太的手,轻声细语地开解,“这里里外外,都是血污……”
大太太就反射性地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手心里一片潮冷。
“还有,”袅袅的头越发低了。“十二姨娘一直问,窗外是不是站了个红衣女人……”
屋内的气温,似乎一下就降了下来。
大太太握住七娘子的手就紧了紧,握得七娘子一片生疼。
梁妈妈的笑脸也透着勉强……更像是挤出来的一个苦笑。
“这事,没准就是十二姨娘心里慌了……”安慰的话才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
十二姨娘进府的时候,三姨娘坟木早拱,府里更没有人敢提起三姨娘的事,她怎么知道三姨娘爱穿红衣?
“她……她怎么就还是不放过我们杨家!”大太太喃喃自语,“先是九哥……后是这没出世的孩子……”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还好九哥命大!虽被魇镇,却没有送命!”
已是一脸的深信不疑。
七娘子连忙安慰大太太,“没准……没准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也该上路了!”大太太双手合十,喃喃地念起了佛,“只盼着早些上路……投胎做人吧!”
梁妈妈就把袅袅带了下去,大太太拉了七娘子的手,商量起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几年前还在想,会不会九哥年纪小,遇事就咋咋呼呼的……”大太太就一长一短地把九哥被“魇镇”,闯进轻红阁换了三姨娘的衣裳,走出来致伤的内幕说给七娘子听。“我就觉得这事透着蹊跷,你说以凤佳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轻重……就算拿了匕首又怎么会闹出血光之灾?原来背后都是有人在魇镇!”
七娘子也是一脸的惊讶。
“九哥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过这里头的事!”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姨娘还真是阴魂不散!”
大太太叹了口气。
“也是老爷,终究是太……唉!要不是把九哥当作女儿来序齿,寄在了已经去世的九娘子身上,说不准还真养不到这么大!”
思绪一下又发散到了二太太身上。“你二婶这几年来失心疯一样看准了九哥使劲,说不准都是被魇镇的!”
七娘子心下叫苦。
大太太这也太能联想了吧?
不过,终究是对九哥释疑了。
她就轻声细语地问大太太,“这三姨娘是为什么去世的,小七一直还不清楚……”
大太太就半遮半掩地把往事说给了七娘子听,“……给你父亲服了零陵香……丧心病狂……”
七娘子也是一脸的后怕,“竟有这样的人!难怪死后也成了厉鬼,还是好好发送一番吧!”
大太太连连点头,“寒山寺、慧庆寺的高僧,都请来家里念念经吧,也去去家里的邪气!”
大太太一向是很少和慧庆寺相与的。
倒是四姨娘和慧庆寺的住持相熟,未嫁的时候,就常到慧庆寺烧香。
或许是因为这点,就算慧庆寺一向有许愿效验的名声,大太太都从来没有搭理过他们。
现在连四姨娘都不忌讳了,口口声声,只求一个灵验……
拉着七娘子念叨进了傍晚,各屋儿女都来请安了,大太太才放下了这件事。
到了晚上,立春悄悄告诉立夏,“王妈妈带了人,在轻红阁里又搜出了几件红衣服……全是又破又旧的……好像是三姨娘当年穿过的样式!”
“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到了二楼一看,才发现一地淌的都是血,都硬得结了块了!苍蝇来往飞舞,真真是怕人!”
立夏不动声色,附和着立春,“竟也有这样的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有几天,百芳园里就都知道三姨娘又开始作祟了。
大太太很紧张九哥,特地去寒山寺请了新的寄名符并平安锁来,给九哥亲自挂上。
“进进出出,身边都不要断了人!”她扳着九哥的脖子,叮嘱了又叮嘱,“你是被魇镇过一次的,知道厉害,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叫娘怎么活?”
九哥也是一脸的后怕,“一定不断了人!去哪里都和立春结伴!”
就连大老爷都被惊动了。
“欧阳家和全真教掌教相熟。”大老爷是一脸的疲惫,“还是请全真教派几个年高有德的道长来,做做法事,好好地把她送上路吧!”
大太太连连点头。
“本家的人眼看着就快到了,府里闹成这个样子……唉。”大老爷也不禁叹息,“这去世的人,还真是冒犯不起!”
“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她做什么。”大太太却又有几分的不以为然,“也是三姨娘自己不好,莫名其妙,就向子嗣下手。真是上天派来折腾我们杨家的狐狸精!”
大老爷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又问,“这一次本家来人,我们总要打发个家人回去上族谱的——你打算把九哥上到谁的名下?”
大太太就沉吟起来。
大老爷这样问,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像九哥这样承嗣的独子,一向也有写到嫡母名下的。
尤其是杨家家大业大,将来杨老爷身后,难免有人惦记家产……又和本家隔了千山万水。
把九哥当嫡子报上去,以后就少了很多纷争。本家也说不出什么,毕竟隔了这千万里路,谁知道九哥是不是从大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过,这嫡子一报,过继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
“我是想,”大老爷就徐徐说,“倒不如索性为九姨娘报个诰命,抬了正经的姨太太,也省得她在地下不能安心庇佑九哥。你看怎么样?”
一般的姨娘,是没有诰命可言的,不过像九姨娘这样给杨家生育了独子的姨娘,报了个九品的诰命,抬做正经的二房姨太太,也不是没有先例。
九姨娘都是去世的人了,抬举她,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抬举九哥。正经的二娘出的儿子,虽是庶子,但也不能同寻常庶子一样看待。
不管怎么处置,都是在为以后九哥继承家产铺路。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还是再看看吧,等做完了法事,再说!”
大老爷默然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82法事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首肯了要做法事,杨家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百芳园里请了观音山的尼姑来念七七四十九日的经,外院里也请了慧庆寺并寒山寺的高僧来念经驱邪,连九哥一并都不上学了,在师父身边跟着念经,又得了开过光的玉佩随身佩戴。
杨府里里外外都大扫除了一遍,上下又统一置办了几身新衣,并还给几间出名的善堂捐献了银米药材,一并欧阳家开设的义医馆都得了捐赠。这一笔开销,说起来并不小。
不过总归还是值得的,自打这些大师进驻杨府,三姨娘就再也没有作祟,杨家里里外外一团干净,就连九哥都声称自己头脑清爽,读起书来更入神了些。
大太太一脸的欣慰。
“还好发现得早,没叫她继续在九哥身上作祟。”
就和二太太感慨,“我们九哥真是多灾多难,以前还不晓得缘由,现在才知道,是有物作祟!”
二太太满脸的不快,老半天才挤了笑出来,“是啊,原来是有东西在背后作祟!”
大太太就觉得和二太太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又说了几句,就露出了疲态。
二太太只好告辞出来。
站在院子看着来来往往的僧尼,心中一股无名火也不晓得怎么发出来,跺了跺脚,恨恨地回了翰林府,好几天都没有过来请安。
七娘子就觉得心境慢慢地平静下来,日子,也越过越舒坦了。
法事轰轰烈烈地持续了一个来月,快到五月的时候,最后一班尼姑也终于从百芳园撤退,百芳园里,就重回了以往的安静悠闲。
轻红阁也被改了名字,换了牌匾,又将整个二楼彻底拆除,一层堂屋重修成了四面透风的敞轩,两边东西厢房,改做了上夜的婆子们落脚的地方。
大太太总算放下心来。
“真不知道怎么就不早些请人来做法事!”和七娘子感慨,“叫我们九哥白受了魇镇!”
大太太对九哥的心结,已悄然化解。
七娘子只是笑,“现在也还不迟!”就问大太太,“北边的战事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噢!”大太太眉间隐现愁容,“虽不说是节节败退,总的来说,也不大好……听你父亲私底下为他们盘算,粮食一共也就只有几个月的分量了,要是北戎有备而来,到了今年秋天,我们这边的粮食可就支应不上了。说是要从江南调粮……今年的桃花汛又发得凶猛。”
七娘子也凝眉不语。
她毕竟在杨家村生活了几年,虽然年纪尚小,没有什么朋友,但对杨家村也不是没有感情。
两个人说了半日的话,七娘子就告辞回了西偏院,“黄先生说,今日下午还要考我们的珠针绣……”
大太太会心一笑。
九姨娘虽然以绣艺闻名,但七娘子的女红就只能说平平。
“快回去抱抱佛脚吧。”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黄师傅的脾气,连我都有些怵,不要说你们了。”
黄绣娘身兼两家之长,九姨娘的凸绣法并自己一门花鸟针,都是江南有名的绝技,在纤秀坊做供奉,并教几个姑娘针法,甚至可以说是给大太太面子。以她的技艺,早已经可以自立门户,江北的夺天工,江南的思巧裳,两大绣房年年到了节下都给黄绣娘送礼。
七娘子就笑着出了堂屋。
正好和三胞胎打了个照面。
两边连忙笑着招呼,又互相行过了礼。
“来给母亲请安啊?”七娘子客套。
叔霞点了点头,“太太家居事忙,我们恰好识得几个字的,这不就过来帮手了?”
大太太在家务上总需要几个左膀右臂。
有些事,也不是梁妈妈、王妈妈等下人方便出面的。
立春又给了九哥……
三姐妹渐渐的也就常常出入主屋,为大太太打起了下手。
尤其是叔霞,又妥当又精细,大太太对她也是日渐倚重。虽然大老爷到现在都还没有再进她的屋子,但也俨然一副得其所哉的样子了。
这里面的人情往来,彼此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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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进西偏院没有多久,五娘子就到了。
“今年热得真早!”人没进屋,声音倒先进来了。“白露,快把你家姑娘的明前狮峰泡来我喝!”
七娘子赶忙跳起来,“不要听她的——五姐,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做什么来偏我的好茶喝。”
五娘子掀帘而入,笑着给了七娘子一个爆栗,“就那么一点点,一下下就喝完了,你有多的,给我匀几两。不白拿你的!小气!”
“我也没有多的呀,”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你也晓得,一屋也就那么一点点!”
五娘子就和七娘子嬉闹起来。
两个小姑娘打闹了一阵子,又坐下喝茶说话,五娘子扳着手指头算,“今年端午,二姐是断断回不来的了,才出嫁几年,没有回门的道理。再说,也到了快生产的时候!”
“说起来,大姐也还没派人送信。”七娘子也不禁惦记起来。
这几年初娘子也不是年年归宁,去年为了打发大姑爷安心读书,就在家照顾老小,端午节也只是派人送了节礼过来,又问了大太太、大老爷的好。
今年大姑爷却是还在京里等春闱放榜……也不知道初娘子能不能拨空回娘家。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又提起,“也不晓得李太太又有什么事要和娘商量,先头我从百芳园里出来,迎头就看到李太太进了堂屋,我就直接到西偏院找你了。”
五娘子今年十二岁了……李太太虽然晓得以五娘子的身份,自己家的十二郎是配不上她的,但是见了她,却总还是笑眯眯地握住五娘子的手,夸了又夸,就恨不得用眼睛把五娘子吃下去。
七娘子不禁莞尔,“就是见一见李太太也没什么,她总不成真的把你吃下去。”
两个人就又说起了闲话。
自从府里念了这么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大太太无声无息,又倒向了九哥,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好,就连和五娘子说起东家长,西家短,也都是一脸的微笑。
五娘子看了就有些奇怪,“还以为你会被最近家里的事吓得魂不附体,和六妹似的……没想到你胆子倒挺大的!三姨娘可是瞄准了九哥作祟!”
七娘子不禁莞尔。
三姨娘作祟这话,能瞒得过大太太,又怎么能瞒得过目击者五娘子?
小小年纪,倒是懂得套话了……
“我看着二婶那魂不附体的样子,这笑就怎么都止不住。”七娘子就解释,“也不晓得怎么养出了这样的女儿。王家也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吧?二婶的举动,可真不像是大家小姐该有的样子。”
说王家的坏话,五娘子倒是高兴的。
“京里的那些个所谓的名门世家,私底下可腌臜了,”她就眉飞色舞地给七娘子学,“就说王家吧,二婶和她那个继母就斗得厉害……也是可怜,从小就没了娘,这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性子,还不是继母养出来的?我们到京里去拜访的时候,王家的几个小姐,一个赛一个的斯文,一点都没有二婶的样子,老太太一脸的威严,动作大一点,眼神就扫过来了……嗐,二婶肯定没少吃她的苦头!”
七娘子倒也有几分感慨。
“谁都有谁的不容易,这没娘的孩子,小时候吃的苦也多。”
两个小娘子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了一通,就被立冬请到了堂屋。
大太太正和李太太说话。
“倒是觉得观音山的几个师傅经念得好。”大太太很关心,“桑虫猪尾都预备下了?”
“都预备下了,还想挑几个好师傅来念经才好。”李太太有几分疲惫,对两个小娘子匆匆点了点头,就起身告辞,“害怕丫头说不清,我索性就绕过来问问,您觉得观音山的师傅好,那我这就去观音山请去……唉,也不晓得这孩子怎么就发起来了。我这还是第一次供奉痘疹娘娘,有什么忌讳的,还得靠您指点。”
大太太就笑,“是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妥的,我们九哥小时候就出过,年纪越小出了反而越放心。”
李太太就千恩万谢地走了,大太太这才吩咐五娘子,“没想到今年本家派了族长家的二哥过来收账,倒不好当平常亲戚慢待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齐整些,下午出来见堂叔。”
五娘子并七娘子齐声应了,大太太又叹了口气,“小五这几天就不要上学了,本家这次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吩咐,初娘子还要归宁,李家的十二郎出水痘,我们要送礼,还有几家要好的太太,都有不少的事,又临近节下……我怕几个姨娘忙不过来。也该学学管家了,就在我身边打下手吧!”
一边说,大太太一边不经意地抓了抓脸颊。
七娘子不禁心头一动。
她本人是发过水痘的……那时候这具身体根本还不大记事,只隐约记得九姨娘十多天几乎不眠不休,抓着自己的手,就怕小婴儿不懂事挠破了什么地方,落了伤疤。
听大太太的意思,九哥也发过。
其余的几个姐妹呢?五娘子出过痘子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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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中饭,七娘子就一边梳妆打扮,一边问白露,“几个姐姐都出过痘子没有?”
白露侧头想了想,就摇头笑了,“都还没有出过呢,统共就听说初娘子和九哥一年出的痘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问白露,“那你出过痘子没有?”
白露摇了摇头,“从小就进了正院,很少回家。”
那也就很少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很难被传染。
七娘子问立夏,“你呢?”
立夏却是出过了痘子才进南偏院服侍的。
两个管事妈妈是很少出院子的,西偏院事儿少,有什么事,七娘子也习惯差遣丫鬟们去办,就只又问了四个小丫鬟。
四个小丫鬟也巧,上元和中元都出过了,下元并端午却没有出过。
七娘子就安顿,“这阵子,没出过痘子的人,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在西偏院好生呆着。”
白露有几分不以为然,“也没听着堂屋那头有谁出了痘子。”
“李太太也有些不懂事。”七娘子叹了口气,“十二郎出了痘子,她不在家供奉痘疹娘娘,却跑到我们家来!偏巧五姐就撞见她了,两个人还拉了手说了话。这病过起人来也快得很的,没准就过到了五姐身上!”
“总是小心无大错吧。”立夏也帮腔。
白露并两个小丫鬟也只好听命从事。
到了下午,几个小娘子就在大老爷的带领下见过了堂叔。
本家的这位堂叔一脸的风霜之色,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倒比大老爷更老成。
毕竟是近亲,大太太也没有回避,大老爷和堂叔行了礼,两家人就分宾主坐了说话,问了问西北的情况。
不想堂叔反而要问大太太西北战况,他们才出了年就起身上路,一路消息闭塞,知道的比大太太还少,充其量也只能告诉大太太,他们上路的时候,西北尚且平安……许家的世子也还很好,倒是个稳重利落的少年郎……
大老爷就觉得很无味,三言两语打发了堂叔去收账,又和大太太关在屋里议事。
几个小娘子于是四散了各自回屋,都觉得无趣。这个二堂叔寡言少语,看着木头也似的,并不是个有趣的人。
五娘子就拉六娘子、七娘子到她屋里打双陆。
三娘子却笑盈盈地拉七娘子,“父亲给我物色了一架上好的桐木唐琴,七娘子到我屋里瞧瞧去?”
自从三娘子的婚事开始不顺,她这个炫耀的习惯,就变本加厉了。
首饰可以佩戴出来炫耀,这大件的物事,总不好抱着到处走吧?
五娘子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一脸的不耐。
七娘子倒是心中一动。
三姨娘作祟的事,一直伴随着莫名其妙出现的一口黑血。
但四姨娘不会不知道这口黑血最初的来历。就算她不肯定,至少也能猜到几分。
恐怕三娘子的“炫耀”,也不是心血来潮吧?
她微微一笑,“三姐,我看就算了!我又不会弹琴……让我欣赏,才叫正宗的对牛弹琴。”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笑了起来。
三娘子就咬住下唇,求助似的望了四娘子一眼。
四娘子也微微露出了焦急。
七娘子心里有数了。
几个小姑娘一头走,一头说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浣纱坞门口。
要去溪客坊,就要往右拐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已是一边说笑,一边左转上了小竹桥。
七娘子就踮起脚尖,在三娘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五姐、六姐,也不等等我!”说完了,就碎步追上了五娘子与六娘子。
三娘子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才恨恨地跺了跺脚,拉着四娘子转向了溪客坊。
83婚事
接下来几天,大老爷就忙碌了起来。
往常大老爷就算再忙,早晚请安的时点,也会到正院见见子女,和大太太唠唠家常。
这几天,大老爷连个面都不露了,成天的在总督衙门里,不是找李文清说话,就是拉了总兵来问话,一天忙得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有时候就睡在总督衙门里,连家都不回。
本家堂叔才到苏州没有多久,西北来的催粮使者也到了。
他的到来,似乎就预示了西北的这一场战争,是没那么容易轻易结束了。
没有多久,全苏州都晓得了,这一次北戎犯边,来势汹汹,是大有打到京城去的意思!
而连续几年,天候都说不上好,京城一带的粮库已经半空了,没有几个月,京师竟都要断粮了,更别说西北前线……这一下,竟是两边都问江南要起了钱粮。皇上是一面要江南拿出给京师的应急粮,一面要湖广江南支应前线!
据说平国公麾下好几次殆误战机,都是因为军队缺粮。
偏巧又赶上了桃花汛,运河水涨,顺流而下是方便的,要逆流而上,就有些难了。怎么把江南调集出来的粮食运到京师,就是个大难题。
更不要说,苏州库里早已也没有剩下多少粮食了……去年收成不好,大老爷还放了几次粮来着,这军粮该怎么筹措,都是问题。
没有几天,大老爷就瘦了一圈。
总督府来来往往,都是传信的令兵。
新任福建布政使郑长青最是殷勤,也不消大老爷督促,大老爷还没来得及督促,已经将十几万斤的粮食全送到了苏州。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倒也不逊色,虽说和大老爷磨了半天,最后也只拿出了十万斤糙谷子,但也已经算是够意思的了——杨家常驻江苏,又怎么不知道这几年江苏的出产?
只有浙江布政使刘家,磨磨蹭蹭的,这都十多天了,杭州来的传令兵,还没有把军粮上路的消息传到苏州。
大老爷急得满嘴里全是燎泡。
“刘徵到底在想什么!”回家和大太太抱怨,“他这个官还想不想要了?他平时和达家走得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他,眼下军粮不齐,那是能要人命的事!西北防线一突破,北戎进了腹地烧杀掳掠,那是多大的罪名?更不要说山西一带还有几支强军虎视眈眈,到时候,他拿什么来赔!”
气得亲自上路去杭州讨粮了。
大太太也格外的忙碌。
越是这种朝野上下风雨欲来的时候,杨家的公关就越不能放松。
谁知道一个小小的纰漏,会不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皇长子已经在京郊练兵了,号称是要带兵去西北把平国公换下来……虽然皇上还没有开口,但是皇长子也就是进了四月,才得了旨意开始在京郊练兵的。
边境战况胶着,京里的局势,也是扑朔迷离。
和杨家交好的人家,自然都想上门探探杨家的口风,也好附杨家骥尾行事。
偏偏大老爷又亲自去了杭州收拾浙江布政使。
大太太也只好强打精神,效法那当红的清官人,送走一拨迎来一拨,左推右挡施展太极功夫,把各个夫人太太忽悠得晕晕乎乎,到末了也不明白杨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娘子在大太太身边陪坐,也被大太太的官样文章绕得头晕眼花,私底下和七娘子抱怨,“也不晓得说这些淡话有什么意思,要我说,直接说是病了,谁也不见,倒也省事。”
大太太虽然有诸多不是,但在本职工作上究竟还算是出色。七娘子叹了口气,就问五娘子,“父亲不在家,母亲又病了,来访的官老爷们走了空还说不出什么,官太太又走了空……谁不说我们杨家架子大?”
杨家的架子都这样大了,以后有什么事,谁敢贸然上门来?杨家在中下层官吏心中的声望,渐渐地也就淡了下去。
五娘子若有所悟,又叹了一口气。“官太太真是难当,见了面无非那些家长里短,那些个小官太太见到母亲,就像吃了苍蝇屎似的,好话就像是不要钱,接二连三地往外蹦!”
七娘子只是笑。“官太太都难当,我们院里倒夜香的婆子好直接上吊了。”
五娘子就要拧七娘子,“把你这张坏嘴撕烂了!”一头又笑,“有你这样刻薄的人没有?”
两个小姑娘笑过闹过,五娘子继续跟在大太太身边学交际,学管家,七娘子学她的绣花写字。
就这样,很快进了五月。
初娘子端一日就回了娘家,手里牵了颠颠倒倒的小囡囡。
“婆婆放了我一个月的假,叫我在娘家好好住几日再回去。”笑着向大太太解释,“如今大姑爷在京里读书,二弟和弟媳妇又去看人插秧,家里也没什么事,公公婆婆就开恩放我回家多住几日。”
大太太很高兴,“回家来正好帮着娘招呼客人,你不晓得,这个月里头外头,是忙得我饭都吃不好了。”
初娘子就一脸的心疼,“娘看着真瘦了不少!”
她一回府,府里就井井有条了起来。
每日里早起帮着大太太发落了家事,就开始应酬上门拜访的官太太们,甜言蜜语,好像不要钱一样扔出来,把来访的客人安顿得眉开眼笑的,巴不得听初娘子多说几句好话。
大太太就顺理成章地告了病,勉强支撑着和几个重量级的官太太见了面,就把事儿扔给了二太太和初娘子。
没出嫁的小娘子,到底不好抛头露面招呼客人,有了初娘子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客人,就可以由初娘子来处理。
大太太不免感慨,“九哥真是小了些,不然,恨不得现在就娶个媳妇进家门,这些迎来送往的事,也不必让出嫁了的女儿来操心。”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那是贵客,也亏得初娘子不计较这些,才进了娘家门就卷起袖子,带着小囡囡里里外外的忙活。
七娘子冷眼旁观,才知道自己和初娘子比,还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换做是她,恐怕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几个太太的名字都只能勉强记下来,更不要说把这些访客的喜好、倾向摸清了。
也难怪大太太这样宠幸初娘子!
很快就到了端午,访客终于渐渐稀少了下来。
全苏州有资格和大太太对话的女眷,其实也没有多少。
大老爷却还没有回苏州的意思,派人回来送信,说是要到五月中旬,才能进苏州。二省军粮上路的事,就交由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来处理了。
这是天大的事,李文清也不敢怠慢,李太太派人送节礼来的时候,也抱怨十二郎水痘没消,李老爷又成天的不在家,闹得家里乱糟糟的。
或许是因为大老爷不在家的关系,大太太难得地爱起了热闹。
端午节一大早,就接了二太太并三个侄少爷、八娘子过府,在聚八仙里安顿了下来,又把三个侄少爷叫到跟前,查问过他们在山塘书院的起居,就把他们三人打发了出去:“你们二堂叔今年在苏州过节,偏偏老爷又不在家,我们女眷也不好出面招待,你们兄弟三个就权代伯父、父亲,好好地陪二堂叔吃酒说话吧!”
比起在百芳园里鉴赏风光,和姐妹们玩笑,与二堂叔在前院吃酒,好像就少了几分吸引力。
弘哥笑一垮,就要说话,敏哥却先扫了他一眼。
“必定不会丢了咱们两房的面子的!”他向大太太许诺。
二堂叔是族长一支出身,在陕西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了。
杨家要是没把二堂叔招待好,将来在族人面前,多少也有些抬不起头来。
敏哥小小年纪,就能想透这一点,可见是个可造之材。
大太太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可惜,再好都是别人的儿子。
又沉了脸交代九哥,“你也别到处乱跑,吃过饭就回屋用功,听到了?也是十岁的人了,别还当自己是个无知稚童,看你父亲、二叔在外拼搏……就该知道自己要用功读书了!”
九哥就起身乖巧地应了是。
七娘子看了看二太太的脸色,心下一片熨帖。
初娘子眼珠一转,抿着嘴笑了笑,起身扶大太太,“到底今年热得早,才进了端午,我就觉得聚八仙里热得坐不住了。娘,咱们把中饭摆到解语亭吧,那儿风大,也凉爽些。”
大太太点了点头,“也好,聚八仙虽宽敞,但毕竟热了。”
就起身请二太太,“二婶,这头走。”
两个太太就由初娘子撮弄到解语亭去了。
八娘子和六娘子窃窃私语,一边拈花惹草,一边进了长廊,跟在大太太、二太太身后。
五娘子就拉了七娘子,一边走一边说斑斓虎生下的那几头小猫。
“送你一头要不要?”五娘子一脸的无奈,“成天满屋子乱窜,贵重一点的瓶罐都要收起来,免得随手一带就打翻了。”
两个人才进了长廊,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从后头赶了上来。
两帮人擦肩而过。
“哎哟!”五娘子惊叫起来,“三姐!”
三娘子却是不小心踩到了五娘子的裙摆。
五娘子的满天星软缎裙上,就现出了刺目的泥痕。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三娘子也很吃惊,“倒是没有留心到了。”
五娘子虽然气哼哼的,但倒也不好说什么。
居家过日子,这样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三姐觉得这裙子好看,我解下来送你就是了!”她跺了跺脚,“又何必弄这样的把戏!”
就带着谷雨匆匆地往回走,“七妹你自个儿先过解语亭吧!”
从月来馆到解语亭,要横跨一整个百芳园,的确不是一段短路。
七娘子心中一动,倒坚持,“我就站这儿等你吧。”
五娘子匆匆挥了挥手,就拐过了弯。
三娘子四娘子对视一眼,也走远了。
七娘子又打发白露,“去和太太解释一声,就说我和五姐要晚到了。”
她就在回廊边靠坐了下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边谈笑,一边从七娘子身边经过,冲七娘子善意地笑了笑。
七姨娘和三姐妹也是谈得热闹,四张花一样的脸从七娘子身边经过,七姨娘尽管要比三姐妹大了几岁,但粗看之下,其动人之处,竟是不相上下。
七娘子又等了一会,见丫鬟、媳妇们三三两两地都沿着万/花/溪绕过了溪客坊,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
三娘子难道真是不经意间踩脏了五娘子的裙子?
才这样想着,就看着四姨娘袅袅娜娜地自聚八仙走了出来。
“七娘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她似乎有些讶异。
七娘子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在等您吗?”
听起来,就像是寻常的寒暄,顶多是七娘子的回答,稍微有些轻佻。
四姨娘就笑了笑,“七娘子真客气。”
居然也就在七娘子身边款款坐了下来,垂下眼睛,径自思索起来。
七娘子就静静地等她开口。
自打三娘子想邀她到七里香赏琴,七娘子就知道,四姨娘和她之间是肯定要有一场谈话的了。
她本来也没想过能瞒住四姨娘。
三姨娘的死,大太太和四姨娘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本就是中了她们的算计,又怎么会忽然怨恨起大老爷的子嗣来?
就算作祟,三姨娘也该冲着大老爷、大太太和四姨娘下手吧。
更别说九哥屋里的那口黑血……四姨娘心里,又怎么会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要解释清这口黑血,就得把四姨娘下毒的事扯出来。
要拉扯三姨娘作祟么,这里头的往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叨登出来闲磕牙的。
七娘子倒是好奇,四姨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想来,无非也就是三娘子的婚事吧!
片刻后,四姨娘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脸。
这些年来,四姨娘尽管再精于保养,毕竟也露出了一些力不从心。
到底是两个花样少女的娘了,眼睛周围,也出现了细微的纹路。
但一双云山雾罩的双眼里,那股扣人心弦的朦胧,却是越来越浓了。
“其实,是三娘子的婚事!”她果然也开门见山。“我想着,七娘子这些年来在太太跟前,是越来越有体面了。”
“哪里。”七娘子连忙谦让。“其实也就是听母亲提了一句,这阵子也满没听起,想来李家四公子虽然什么都好,但唯独好男风一点,怕是不讨母亲的喜欢……”
四姨娘眼神顿时一黯。
大太太有意为三娘子说李四郎为婿的事,一直只是个想法,又是在香雪海和七娘子商议的。
风声当然传不到四姨娘耳朵里。
李四郎除了好男风之外,色色又都是齐全的,杨家和李家之间又走得近。
要不是七娘子提点了三娘子一句,恐怕四姨娘知道的时候,想挽回都来不及了。
七娘子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警醒四姨娘: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四姨娘想拿把柄来威胁她,是万万行不通的了。
就算四姨娘不管不顾,以三姨娘作祟的真相要挟了七娘子,为三娘子说了一门好亲。
眼下九哥又是地位稳固,将来继承家业,能给三娘子好脸?
四姨娘一咬牙,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卑微,“不知道能不能为三娘子这个做姐姐的说几句话,把三娘子许给……”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七娘子不想搭理自己,又何必特地在长廊上等她?
说不定,七娘子也有求于自己呢?
四姨娘又打量了七娘子一眼。
“许给桂家的二少爷!”她缓缓地把话给补全了。
“桂家的二少爷?”七娘子不禁愕然,“这……怎么忽然就想到了他头上?”
她心底就想起了去年大太太的话。
“桂家写信来,有意和我们结一门亲……”
“桂家的二少爷这不就在苏州城吗?”四姨娘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羞涩,“我就想着,门第是配得上的,按出身么,我们家三娘子虽然是庶出,但桂家儿子多,倒也不能说三娘子就配不上二少爷……”
七娘子难得地把讶异之情摆到了脸上,“可这二少爷不是比三姐还小了——”
话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嘴了。
四姨娘眼中果然就闪过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这哪里是要托她帮忙,分明是听到了风声,特地前来套话的……
自己倒是中了招,证实了桂家的确有意和杨家结亲。
四姨娘就慢慢地接了口,“女大三、抱金砖嘛!三娘子不说亲,底下的妹妹也不好定下亲事。可怜见的,都十六岁了,再拖下去,倒成了老姑娘……七娘子能给三娘子帮这个忙,我们溪客坊是一定会念您的情的。”
和桂家结亲,亏她想得出来!
在这当口,大老爷正愁着军粮,少了他来施压,大太太又怎么会轻易松口,把三娘子嫁到桂家当嫡子媳妇?
再说,桂家正在打仗,谁知道这一战的胜败?大老爷又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和桂家议亲?
自己于情于理,都是不会答应这个条件的!
四姨娘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猜不到自己的反应?
恐怕桂家的二少爷,不过四姨娘狮子大开口罢了。
先把价叫高,再和七娘子一点一点地拉锯往下砍价罢了。
七娘子长出一口气,“也不瞒四姨娘,这脸面都是互相给的,这桂家是有些高攀了,换个更踏实的人家的话,为三姐说几句好话,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应当照应。不过,小七也有自己的烦心事,正愁找不到人解忧呢。”
四姨娘反倒放松了下来。
两人都有所求,这交易就有得谈。
“七娘子但说无妨!”她神色闪动。
七娘子能有什么事要求到自己头上,以至于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自己的条件?
她就静静地望着七娘子,等着她的开价。
解语亭方向却忽然喧闹了起来。
七娘子和四姨娘都是一惊。
两个人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并肩向解语亭赶了过去。
很快就听到了初娘子的声气遥遥地透过水面传了过来。
“良医……快……备车……父亲……”
初娘子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与紧迫。
迎面很快就来了几个婆子,几乎是小跑着自回廊下头经过。
四姨娘就喝住了其中一个,“到底怎么了!”
那婆子一脸的惊惶,“是太太出了事!忽然就晕过去了!”才说着,便又跑了起来。
四姨娘和七娘子都没有想到,会是大太太出了事。
两个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
四姨娘那双盈盈若水,云山雾罩的潋滟双眸中,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喜色与笑意。
84急病
七娘子就轻轻地哼了一声。
对四姨娘的一点同情,也就如同洇进水里的一缕墨,很快就消散了开去。
“若是母亲出了什么事……三姐就又要耽搁三年了!”她故作忧急,“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三娘子可就是货真价实的老姑娘了!
四姨娘猛地一震。
眼底的喜色顿时就收敛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脸的担忧。
七娘子就和她并肩踏上了小竹桥。
解语亭里的确是乱做了一团。
七姨娘手里拢了六娘子,站在亭子边上,看着下人们跟着初娘子的吩咐,焦急地东奔西走。
四姨娘就顺势站到七姨娘身边,笑着目送七娘子奔到了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双目紧闭,面色煞白,瘫软在初娘子的臂弯里,看来,还没有清醒过来。
初娘子正小心翼翼地绞着手绢,为大太太擦拭着额头。大姨娘、五姨娘并浣纱坞的三姐妹,都关切地在身边围绕。
七娘子就也试探了一下大太太的额温。
高得骇人!
怎么忽如其来就发了这样的高烧!
她就匆匆地对初娘子解释,“五姐裙子被蹭脏了,我就等她回去换了再一道过来……二婶呢?”
初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二婶去净房了……”她的语调中有细微的颤抖,但,更多的还是冰一样的冷静。“五妹还没有过来?”
“月来馆毕竟离这里远了!”七娘子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大姐,我看还是把母亲抱到溪客坊吧!也宽敞些,在这里扶脉,总不是个事!”
虽说大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睦,但现在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本身病人就是很忌讳搬动的,尤其大太太又是突如其来没有一点前兆就高烧晕倒,这时候还要背回正院去,就有些太折腾了。
初娘子眼神一凝,就下了决断。
“你说的是!我倒是忙忘了!”
她就直起身子,不容置疑地吩咐四姨娘,“去把溪客坊收拾出来,”又对姚妈妈发话,“告诉梁妈妈,把欧阳家的医生带到溪客坊来,一路众人自然是要回避的,姐妹们没有事情,现在就先到溪客坊候着吧!一确诊就可以轮流侍疾了!”
顿了顿,又道,“梁妈妈、药妈妈、李妈妈都传了话去,叫她们打叠起精神办事!唉,父亲眼下偏偏又不在!”
有了初娘子的安顿,众人也就都有了底气。
七娘子并初娘子看着几个健壮的婆子,把大太太扶上了小暖轿过了竹桥,又一左一右地看护着大太太进了溪客坊堂屋,五娘子方才姗姗来迟。
她脸上还有未曾消散的红晕,“怎么突然就——”
一边说着话,一边已是伸手试探大太太的额温,又关切地为大太太掖了掖被角,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到底是母女天性……五娘子脸上的关心,一下就把几个姨娘并两个庶女脸上的忧急,衬得有几分虚伪了。
七娘子却是心中一动。
她伸手勾住大太太的衣领,轻轻地拉了开来。
只一眼,七娘子就脸色大变。
“五姐,你出过痘子没有!”她霍地站起身。
五娘子也不禁一愣,“我……”
初娘子二话不说,上来就拍掉了五娘子的手,扯开了精致的春绸卷领。
鲜红的小水泡,已经是星星点点地在大太太的脖颈上盛开了起来。
“怎么发起水痘了!”初娘子难掩惊讶。
溪客坊里顿时慌做了一团。
就算在现代,出水痘都不能说是小事。
尤其大太太都已经步入中年了,这成年人出水痘,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七娘子脑海中顿时就转过了无数念头。
看着大太太苍白的双颊,她终于是叹了一口气。
“大姐,还是让姐妹们回避一下吧!”她就问初娘子。
初娘子咬住嘴唇,神色间隐隐透出了坚毅。
大老爷不在家,四姨娘又正是居心叵测的时候,余下的这几个姐妹,都是不中用的。七娘子虽稳重,到底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很多事她根本也安排不来。
虽说出嫁女照管娘家事,多少犯了忌讳,但一时间,又哪里能顾得了这么多!
“几个妹妹就都回避一下吧!回了自己的住处,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来了!”她就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五娘子就要说话,初娘子已是看了她一眼,“现在府里少了主心骨,正是乱着的时候,你们要是再发起痘子,那就真顾不过来了!”
五娘子只好默默地跟着几个姐妹退出了屋子。
三娘子和四娘子自然是跑得飞快,六娘子拉着犹犹豫豫的五娘子,也出了溪客坊。
“姨娘们都是出过痘子的吧?”初娘子见众姨娘都点了头,就又分派,“大姨娘、五姨娘并十姨娘一道护卫了母亲,乘现在把她送到正院去……”
得了水痘,一个月都不好见光吹风,就不好在溪客坊耽搁了。
初娘子就有条有理地把逐项事务都分派了下来。
“药妈妈带人预备桑虫猪尾……梁妈妈请医生稍等片刻,带着底下人把正院的玻璃窗都围一围……八妹也没有出过痘子?二婶就快带了八妹回去吧!再派人和几个少爷打声招呼,一会儿不用进来请安了。”
直到把大太太送上了正院西稍间已经布置好的病床,她才注意到身后的七娘子。
“七妹怎么不回避!”初娘子先吓了一跳,就要把七娘子带出西稍间,“快快快,要是过了你,又是一堆麻烦……”
“我出过痘子了,大姐。”七娘子静静地道。
只看初娘子这一番指挥若定的风采,七娘子都是受益匪浅。
初娘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
就算大老爷不在家,府里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恐怕初娘子都能顺顺当当的把家务操持下来。
不过,七娘子却不打算把舞台全让给初娘子。
很多时候,危机就是转机,难关,也就是炫技的大好时机。
大太太身为一家主母,执掌府中大权,平时又哪里有七娘子卖好的余地?
最难得这时候大老爷不在家,五娘子又没有出过水痘,初娘子要照管府中诸事……
七娘子有种感觉:恐怕,这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
初娘子眼神一闪,“哦?那倒是正好,父亲不在家,我又是出嫁的女儿……能信能用的人,还少!你既然出过痘子,我就把侍疾的事交给你了!”
七娘子顿了顿,才道,“那……多谢大姐了!”
初娘子望着七娘子一笑,“都是自家姐妹,说这话未免见外了。”
两个聪明人说话,就不必说得太白了,大家都是一点就透。
#
欧阳家的少爷很快就到了。
诊治的结果自然不消多说,在等待医生的这段时间里,大太太连脸上都长满了痘子……这要不是水痘,那就真不知道是什么病了。
初娘子带了盖头,和七娘子一左一右地陪侍在大太太床边,难掩关切地问良医,“母亲为什么忽然又厥过去?”
“世伯母平时就是痰湿体质,又有嗽喘的毛病……”
一番解释下来,众人才晓得:成年人出水痘本来就险,大太太又有嗽喘,呼吸更不顺畅,一来一去就厥过去了,许是这样,就诱发了高热,又让痘子发了出来。
初娘子就做主留下了欧阳家的少爷,“就为难您多住几天,否则我们这也不放心!”
又派人去给大老爷报信,“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虽说父亲可能很难抽身,也要叫他知道才好。”
二房的几个侄少爷虽说出过水痘,但也不方便进内室侍疾,初娘子又不敢做主让九哥进屋探望大太太。
府里一天还是有那么多事……初娘子还要照应小囡囡,忙得□无术,屋里的事,就全交给了七娘子。
七娘子索性就搬到了堂屋里住,把立夏和上元、中元带进了堂屋,每日里除了侍候大太太,就是供奉天花娘娘。其余的几个姐妹都被初娘子约束了不准出百芳园,也只得每日派丫鬟来在门外问安。
五娘子性急,一天要打发谷雨来问十多次,正院里来往穿梭,行走的都是丫鬟媳妇。
好像还嫌不够热闹似的,第三天起,四娘子又发了水痘,府里的下人们,也有十数人前后发病,四姨娘把三娘子锁进溪客坊,亲自进七里香照看四娘子,初娘子手头就又多了一摊子事。
“倒也好!”私底下和七娘子感慨,“四妹年纪小,出痘子也不算什么,倒是给府里少了一个麻烦。”
七娘子抿唇一笑,“也不晓得四姨娘自己出过痘子没有,别染上了又发作起来,那就不是少麻烦,是多麻烦了。”
初娘子就叹了一口气,“麻烦够多了,也不差她这一桩!”
府里府外,这么多病人,请医延药就是多少事,还要维持着总督府的体面……底下再乱,外头是不能乱的。
大老爷人还在杭州催问军粮,那是天大的事,也不敢以家务耽搁了他的行程,大太太高烧不断,无法理事,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四姨娘又把自己锁进溪客坊日夜照看四娘子。还有本家二叔要招待,桂家的人前几天也递了名刺上门,说是要拜见大太太……这里头就又牵扯到了桂家和杨家的亲事。
千头万绪,就都系在了初娘子一个人身上。才几天,初娘子的脸就尖了下来。
七娘子又何尝好过?
大太太的高烧一直没有退去,倒还算是好事了。成年人发水痘,险情倍于儿童,大太太胸前背后都长满了水痘,瘙痒起来,真是其苦万状,偶然清醒的一段时间,七娘子就要软语劝慰,不让大太太抓挠……
昏睡时,更要一遍遍地为大太太翻身擦洗,喂她喝药……大太太昏昏沉沉,时睡时醒,有时半夜醒来要下地便溺,又是一场折腾。
七娘子脸上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早都瘦干了,脸上好似只剩一双大眼睛,眼下还带了深深的青黑。
初娘子就看着昏昏沉沉的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也不晓得能不能平安痊愈!”她难掩忧心,“万一这要有什么不测……”
杨家的局面,就真的说不清了。
嗣子年纪小,后院又有多年的宠妾,隔房还有虎视眈眈的弟媳妇……
七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平常只觉得大太太不好侍候,多疑善变、小气狭隘。
到现在才明白,要是没有这个多疑善变的嫡母,杨家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只希望母亲平安无事!”她诚挚地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初娘子看着七娘子的眼神,一片深邃。
又望了望床上的大太太。
她张开的嘴又合拢了。
“初娘子!”梁妈妈在门外轻声叫唤,“我来请对牌出门采买药材……”
初娘子连忙起身出了西稍间。
七娘子就坐到大太太身边,拧了沾了药粉的手绢,为她擦拭脸上的水泡。
大太太白皙匀净的脸颊上,也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疱,在室内昏暗的光线里,倒显得有几分可怖。
或许是脸颊上的瘙痒,耽搁了大太太的休息,她开始断断续续的呓语。
“别抢我的蝈蝈儿……此人鹰视狼顾,不是良配……”
“杨家有什么好的……”
七娘子已经习以为常。
发高烧的人,经常冒出句把呓语,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太太这几天断断续续,不晓得说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话。
她轻轻地解开大太太身穿的白绸里衣,开始为大太太擦拭胸前的水疱。
“凸绣法……”大太太安静了片刻,又呢喃了起来,“封绣娘……”
七娘子的手不由得一顿。
“夫君虽然穷,但……”
“当了姨娘还这样不安份……好……她要养女儿,我就成全她……”
“好痒……娘……好痒……”
“纤秀坊……思巧裳……”大太太的声音又细又轻,“三姐,别抢我的蝈蝈儿……”
思巧裳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绣房,和北地的夺天工成对鼎之势,俗称北夺天工,南思巧裳。这两家绣房都绵延了上百年的传承。
纤秀坊也就是十多年前,随着大老爷上位成江苏布政使,才慢慢地发迹的。
九姨娘的凸绣法和黄绣娘的珠针绣,是纤秀坊的金字招牌……两人都把绣法传给了纤秀坊的绣娘。江南人说起纤秀坊,第一个先说纤秀坊的凸绣,第二个说她们的珠针绣,到末了才轮到布料花色……
七娘子就摇了摇头,继续为大太太擦身。
再计较往事,又有什么用!
不管九姨娘进府的缘由再怎么不光彩,现在也只好当作没有听到了。
毕竟,她是杨老爷与九姨娘的孩子……
大太太又轻轻地呻吟了起来。
“谨慎……小心……痒啊……痒……”
立夏轻轻地进了屋子,“是喝药的时辰了。”
七娘子就拍了拍大太太,“母亲,该喝药了。”
大太太的呓语声猛地一停,转身又要睡去。
七娘子连忙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母亲,该喝药了!”
又是一番折腾,大太太才慢慢地睁开眼,无神地望着七娘子。
“该喝药了?”
“是。”七娘子轻声叹息,“喝了药再睡!”
大太太就半坐起来,七娘子接过药碗,吹了吹青瓷匙里的药汁,一口接一口地喂大太太喝药。
她尽量给大太太喘息的时间,忖度着大太太的神色,调整喂食节奏。
大太太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苦……”她呻吟。
“忍一忍!”七娘子为大太太鼓劲,“欧阳少爷说,您不能吃带甜的东西,免得生化了痰湿,呼吸又不顺畅了。”
大太太就像是小孩子一样,露出了明显的不快之色。
过了一会,又问,“我病了几天了……”
七娘子轻声回答,“五六天了,欧阳少爷说,痘子都开花了。您也快痊愈了!”
大太太松了一口气,“没骗我?”
人在病中,真像孩子一样。
七娘子不禁莞尔,“没骗您!”
又柔声转达,“五娘子和九哥都派人一天三四次地来看您,您也要早些好起来!九哥更是几次都要进来……”
“那不行!”大太太立刻大摇其头,“千万别让九哥进来!虽说他发过痘子,按理是不过人的……但万一……”
“小七知道!”七娘子把碗递给立夏,服侍大太太又缓缓躺了下来,“您快睡吧。”
说着就要起身。
大太太一下又要坐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七娘子只好又坐回了床边,“小七哪里都不去……您快睡吧,且闭上眼,啊?”
大太太就在七娘子的注视下,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七娘子又等了一会,才起身到窗边坐下。
“万一……”大太太却又开口了,“万一我……这一病就起不来了……”
85遗言
七娘子就怔住了。
成年人出水痘,病情本来就险。
不要说古代,就算是医疗资源丰富的现代,都有因为出水痘死亡的病例。
更别说古代还没有抗生素、针剂……只有靠中药调理病情,还要受制于医生的个人水平……
大太太有这个担心,也是十分合理的。
不过病中的人,本来就最忌讳胡思乱想。这想象力一发散起来,谁知道大太太会自己脑补出多少凶险,恐怕就算原本要好转的病情,都会被她给想恶化了。
“母亲,您就别想太多了!”七娘子难得强硬,“快躺下休息吧,一会儿还要起来吃饭呢!”
大太太就烦躁地长出了一口气。
“痒死了!叫人怎么睡得着!”
又问,“老爷回来了没有?”
“父亲上次传信回来,说是就快动身了,兵粮已经筹措得差不多,准备上路……”七娘子低柔地回答,“您就放宽心吧,等您痊愈得差不多了,父亲也就到家了。现在府里还有大姐照看着,什么都很顺当。”
大太太一边听七娘子说话,一边就举手要抓挠脸上的水疱。
“这要留疤的!”七娘子连忙把大太太的手拿了下来。
成年人出水痘最怕抓挠,又要比儿童出水痘更瘙痒难耐,一旦抓破了,留疤是一回事,还可能引发感染。
大太太就皱起眉想要挣脱,“实在是痒得厉害!顾不得了!”
人在病中,总是有几分可怜。
平时八面威风的大太太,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坏脾气的病人罢了。
七娘子就压下了满心的不耐烦,哄大太太,“等您睡着了就好了,就不痒了,快睡吧!”
又耐心地重拧了帕子,沾了药粉,为大太太擦拭着脸上身上的水泡。
“腿上痒得厉害!”大太太一边指挥七娘子,一边渐渐地低了声音,“还有腰上……脸上……耳朵后头……”
七娘子前世也是成年了才出的水痘。
那股奇痒,的确能让人满心暴躁。
想到这里,她的不耐烦也就渐渐地消失了。
不论大太太日后记不记得这一幕……总归自己是已经尽力服侍了。
就一边应着大太太的话,一边轻手轻脚地为大太太擦过了全身。
大太太已经睡得熟了。
七娘子这才打着呵欠,出了西稍间。
“有什么吃的没有!”她问立夏,“这到了饭点,我肯定又顾不上吃饭了。”
立夏就忙着把七娘子带到了东次间,“在这给你预备了几味咸点心……我去给您传些面点吧?”
七娘子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恨不得瘫倒在地上,“嗯,不要素的……平时不觉得什么,这一服侍起人来,就觉得不吃肉身上没有力气!”
立夏就笑着吩咐了上元去传话,又来搀扶七娘子,“还是先梳洗一下吧,天气热,您也是一身的汗了。”
七娘子就与立夏一道进了净房梳洗过了,出来用了几口小点心。
初娘子就又急匆匆地进了东次间。
“四妹恐怕要不好了!”她满脸的惶急,“娘的高热退了没有?”
七娘子吓了老大一跳,“好端端的怎么就……娘还是断断续续发着低烧,离不得人!”
初娘子就叹了一口气,烦躁地跺了跺脚,“听说是痒得受不住了,自己挠破了几个水疱,眼下半边脸都烂起来了,四姨娘哭得厥过去好几次。她自己又是寻死觅活的……”
七娘子牙根泛酸,倒吸了一口凉气。
病死和自杀,究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不过,如果四娘子真的毁容了……那这事可还真不好办了!
初娘子一边抱怨,一边就在桌边坐了下来,捡了好几块点心入口。
“忙乱了一上午,还没有吃过东西!”一边吃就一边抱怨,“到了这当口,三妹还不消停,在七里香门口一边哭一边骂我们当家的处事偏心,不给开好药,害得她妹妹毁了容……笑话,药难道不是两边开的?欧阳家的三个少爷都被我们请到家里日夜斟酌用药,李家还上门讨人呢,自从老神医身子不好不再应诊,通江南就是这三个小神医最管用,难不成我还为了她去京城请权二少爷?”
初娘子身为出嫁女,还要里里外外地操持家务,说到底,看的还不是大太太的面子?
末了却被三娘子这样当面打脸……泥人也有土脾气,也难怪初娘子会气成这个样子。
七娘子只好放下点心又安慰初娘子,“三姐的脾气大姐还不清楚?就是那张嘴不讨人喜欢,要和她计较这个,大家都别过日子了。我看,九十九步都走了,还是别在最后一步落了不是。”
初娘子这阵子里里外外照应得也算滴水不漏,如果在这个时候却不出面去安慰四娘子,将来说起来就有点不大好听,有些前功尽弃的意思。在大老爷面前,就不好名正言顺地请功了。
“不去!”初娘子余怒未消,“就让她骂去!屋里现放着那样一个病人,不好好侍候着,还有闲心出来骂街?就这样还有脸求我为她说话……让我向父亲进言,把她说到张家去……”
七娘子心头就是一动。
一下就想到了在回廊里,她和四姨娘未完成的对话。
原来四姨娘看中的是张唯亭张家!
她就看了看初娘子。
“也不知道四姨娘看中的是张家的哪位少爷……”
初娘子神色一动。
“四姨娘心心念念,就是想给两个女儿说个好婆家。眼下四妹这个样子,是不中用的了……”她面露沉吟,“我猜四姨娘原来看的是张家嫡出的二少爷,现在恐怕心也没那么大了,能说个庶出的三少爷,也都心满意足了!”
四娘子运气不好,染了水痘以至于破相,是肯定说不到什么显赫的人家去了。三娘子的婚事,也就成了四姨娘的救命稻草。
情势变了,期望值当然要跟着调整。
四姨娘还要指望三娘子快点出嫁,好带一带妹妹,把四娘子也说出去,眼光再放得太高,就有点好高骛远了。
而以大太太赏罚分明的性子,七娘子衣不解带地把她照料到痊愈的情分,她是肯定不会忘记的,七娘子在大太太心里的地位,也自然就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大太太能顺利痊愈,在这一病之后,恐怕四姨娘就要跪在地上求七娘子为她说话,让她在大太太跟前进言,请大太太松松手,放三娘子一马了!
七娘子心底已经闪现出了无数个主意,可以利用这样的情势,弥补自己的疏漏,为将来的计策布局……
她就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谢初娘子,“是大姐心胸宽广,舍得提拔我们做妹妹的,这份情,小七是记在心底了!”
初娘子又不是蠢人。
照料家务与照料大太太,哪个印象分更高,她心底自然也很清楚……
能把这样的机会让给七娘子,里头的人情,是不言而喻的。
初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身在正院有多艰难,我还不清楚吗?你干得不错,布置得也很好!母亲现在——已经不提过继的事了。”
七娘子不由一扬眉毛。
自从布下了轻红阁的局,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明确的答案,知道自己的计策奏了效。
心底不是不雀跃的。
“满府里人虽多,也只有大姐能懂我了……”她就笑着对初娘子透露了几句心底话,“母亲心底既然已经没有什么芥蒂,小七到了晚上,也能睡得好觉了。”
恐怕还要再把一个人整趴下,七娘子晚上才能睡得安稳吧。
初娘子只是笑。
“好,好,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她起身告辞,“你也快用些点心,再过去侍候母亲……母亲要是有了什么差错,别的事就再也别提了!”
七娘子连忙把初娘子送到门口,目送她急匆匆地进了百芳园,才回到西稍间为大太太擦药。
欧阳家配制的药粉有镇定清凉的作用,虽然大太太周身奇痒难耐,但只要不间断地为大太太擦抹,总也能起到一点舒缓的效果。
这份活并不轻松,以七娘子的年纪,是着实有几分吃力的。
但立冬、立夏都没有为七娘子分担的意思。
就是因为不轻松,才显出了七娘子的卖力与殷勤。
大太太似睡非睡,一边抱怨着痒,一边又问七娘子,“刚才你大姐来了?怎么不进来看我!也是指望不上的!”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四姐……”就为初娘子解释了起来。
大太太在病中是越发喜怒无常了。
又过了三四天,痘子纷纷开花,脓液把被褥都沾湿了。又有新痘子生出来,难耐处是可以想见的。
大太太的脾气也就更加暴躁,从人稍有怠慢,就厉声喝骂。
五娘子亲自隔了窗子和她说话,劝大太太平心静气,大太太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翻脸责骂七娘子,“怎么叫你五姐进了正院!染了痘子怎么办?”
“你是要看到她和四娘子一样才高兴?”
“你们都是狼子野心……图谋我的陪嫁……”到最后又语无伦次起来,“痒得不得了!”
七娘子只好一边软语应和,一边为大太太擦洗身子。
“五姐好着呢,您别担心。”
“是是,都贪图您的陪嫁,咱们不理那些人。”
“痒好,痒了就要好了……别抓,您不能抓!母亲!”又要时刻提防大太太抓挠水泡。
大老爷到家的时候,七娘子瘦得简直可以拎起来晃荡了。
大老爷是五月十七才进的杨府。
说起来,却是五月十五就回了苏州。
先在总督衙门处理了两天的公事,把第一批军粮安顿了运送上路,才回府探望几个病人。
一进门,大老爷就直奔正院。
“爹!”五娘子并九哥都来劝阻,“这要是有什么万一……”
要是大老爷也被传染了发起水痘,杨家就真要乱了。
大老爷执意不听,“我发过痘子了!倒是你们快回去,尤其是九哥,别被染上了复发,这几天就不要来正院请安了!”
五娘子只好拉了九哥,忐忑地回了月来馆。
七娘子就隔着窗户望着大老爷直奔西稍间。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的?”大老爷一进门就问七娘子。
特地压低了声音,没有打扰昏睡着的妻子。
眼底的关心,是藏也藏不住的。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说是这成人的水痘,说不准要发足一个月。”七娘子压低了声音,不敢吵醒大太太。“眼下是没有烧了,到了晚上,说不定就又烧起来。”
一直以来,她都以“就快好了”鼓舞大太太挺过这场高热的折磨。
其实满打满算,从发病到现在,不过经过了十天而已。
还有二十多天的折磨要挨。
大老爷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会!”又跺了跺脚,“怎么会闹成这样!”
就要转身出屋。
七娘子心中一动。
“父亲!”她轻声说,“母亲肯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就上前拍了拍大太太,“母亲,母亲。”
大太太慢慢地苏醒过来。
第一眼就看到了七娘子略带焦急的关切面容。
这些天来,就是这张脸伴着她度过了炼狱般的日日夜夜……
“怎么?”大太太就移开了眼神,疲惫地问。“又要吃药了?”
七娘子抿唇一笑,“是父亲回来了!”
“老爷!”大太太有些惊讶,反射性地,就要半坐起身。
“你躺着,你躺着!”大老爷就疾步上前,坐到了床边,“人怎么样?”
大太太苦笑了一下,“也就这样……”难掩关心,“浙江那边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都应付下来了。”大老爷捋了捋颔下的短须,挪开了目光,“刘徵要和我斗,还嫩了点,就是耽搁得久了些,让你受苦了!”
“还好。”大太太虚弱地扯出了一个微笑,“初娘子很能干……七娘子服侍得也用心,我没有受多少苦。只是这病……怕是不能熬过去了。”
“不要胡说!”大老爷不禁动容,“不过是发个痘子……”
他不禁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七娘子就慢慢地退出了西稍间,给这对关系复杂的夫妻留出了少许空间。
透过晶莹剔透的水晶帘,还隐约能听到大太太的声音。
“二娘子……临盆……嫁妆……纤秀坊……”
“过身……发丧……族谱……”
大老爷只是间或应上几声,大部分时间都是大太太在说话。
这是大太太在安排身后事了!
虽说这病按理是不会出人命的。但大太太是病人,所受的折磨,自然是她最清楚。会有想交代遗言的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七娘子就忍住了强烈的好奇,没有靠到门边探听。
照她看,大太太多半还是能痊愈的。
这才十天,新一轮爆发的水痘数目就明显少多了,欧阳家的药粉也是日渐见效,大太太已经在慢慢康复了。
既然这样,这所谓的遗言,无非就只是代表了她对杨家事务的看法而已。对九哥和自己有利的部分,自然会保持下去,不利的部分,也有大把时间扭转。
万一被大老爷发现自己偷听……可就尴尬了。
她索性出了西翼,在堂屋里吹了吹穿堂的凉风。
“父亲回来了?”就看到初娘子跨过了门槛。“正好,倒是想问父亲几句话。”
“父亲在和母亲说私话。”七娘子笑着挡了驾,“大姐还是慢一慢为好。”
“哦!”初娘子难免有几分惊愕,随后又恍然大悟,“是,娘心里肯定有无数的话要交代父亲了。”
两人就亲亲热热地携手进了东次间吃茶。
“大姐要问父亲什么事?”七娘子不免好奇。
初娘子也没有瞒七娘子的意思,“是父亲又要给三姨娘做法事,前儿在杭州就递话回来,让我们找个有德行的僧道,给三姨娘念念往生经,让她早日投胎,悄悄的不要声张……我不晓得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事又多,倒混忘了,一直也没有找人。这是请罪来的。”
她神色轻松,看来,并不以没有完成大老爷的交代为意。
七娘子却是心中一动。
看来,大老爷对三姨娘的死,也有自己的看法。
“大姐!”她就笑着开了口,“有事想求你帮个忙……”
86 亲情
虽然大老爷平时也很少管内宅的事,但有他在,杨府内外人等行事时,也都多了几分底气。
四娘子也不再寻死觅活,就连四姨娘都抹干了眼泪,到正院来服侍大太太。
“四姨娘还是回去照看四娘子吧。”大太太很体谅四姨娘,“毕竟也是个病人!”
“我们做姨娘的,当然是要先照看好了太太……”四姨娘神色间透露出的,却是再也无法隐藏的怏怏,“太太有恙,哪里顾得到小辈。”
大太太就抿着嘴无声的笑。
又打发了四姨娘几次,四姨娘才回七里香去。
七娘子就觉得大老爷实在很懂得讨大太太的欢心。
欧阳家的几个医生,的确已经代表了江南的最高医疗水平。大老爷一回来,大太太的心一定,果然就慢慢地康复起来。
却到底是习惯了七娘子服侍她起居,平时翻身擦洗,还是点名要七娘子服侍。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尽心尽力,一点都没有放松贪懒。
和初娘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总算是把大太太盼得渐渐好了起来。
虽说还不敢吹风,也不敢贸然让人进来探望,但大太太总算是退了烧,身上的水泡也在渐渐结痂。
闲了没事,大太太就和七娘子玩笑,“我们家小七瘦了!回头让曹嫂子给你做几餐好吃的,好好进补!”
说着,就伸手为七娘子整理鬓发。
两个人日夜相处,大太太再不堪、再**的一面都被七娘子见过了。
七娘子的疲惫和汗水又何尝没有暴露在大太太跟前?
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亲密了起来。
七娘子叹了口气,“母亲才要进补呢,这一个月几乎是水米没打牙……瘦得都有些脱形了!”
大太太又惦记,“也不晓得四娘子的脸怎么样了。”
欧阳家的回春露,自然是不要钱似的送进了七里香,但四娘子依然是不肯出来见人,也不晓得是水痘还没有全消,还是脸上的疤痕,让这个敏感阴沉的小姑娘丧失了出现在人前的信心。
七娘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当时的高门大户,对媳妇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头正脸。
脸上哪怕只留了一点淡淡的疤痕,四娘子都别想嫁进上等人家了。
说来,大太太应该高兴才对,毕竟这多年来她心心念念,就是要在亲事上压四姨娘一头。
不过毕竟四娘子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打压她是一回事,看着她毁容,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四姨娘见天的关在七里香不出来,也不晓得四姐究竟是好了呢,还是更坏了。”她就婉转地道,“都说这阴司报应的事不可信,我看,倒是应在四姨娘身上了……这一辈子做下的亏心事,全都报复在女儿身上,倒比报复在她身上更痛呢。”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才大病了一场?如果说四娘子的病是报应,那她的病……
本待沉下脸色,但看了看七娘子眼底的青黑,又心软下来:七娘子到底是累着了,说话就有些不谨慎。
“是她亏心事做得多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句。
又觉得周身瘙痒起来,“小七,再拿些药粉来敷一敷。”
七娘子连忙应了一声,利落地绞了帕子,打开药盒沾了淡红色的药粉为大太太擦身。
大太太就慢慢地躺了下来。
眼帘里全是七娘子专注的表情。
饶是现在,自己一天也要擦好几遍身子,更不要说病重的那十多天了。
七娘子就算有千般不是,对自己却的确是尽心尽力,恪守孝道……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的眼神,就渐渐地柔和了下来。
“桂家的少爷走了没有?”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七娘子略略一怔。
怎么到了这个地步,大太太还惦记着和桂家结亲?
“没有。”她轻声应,“不过我也不大清楚,这些天小七都没有出过堂屋。”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
是啊,自己身边又哪里离得开七娘子。
“派立冬去问问。”她沉着吩咐。
七娘子就出了西稍间传话。
大太太要面子,擦身的事由七娘子一手包办了,就不要别人在这时候进屋。
立冬很快就带来了回话。“桂家少爷是跟着副将来催粮草的,副将押送了第一批上路,他却要留下来打点运送,怕是进了九月才能出苏州。”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三四天,大太太彻底痊愈,遍身的水痘全都消退下去,竟是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
虽说也到了这把年纪,但哪有不爱美的女人?
“还是小七细心。”大太太就夸七娘子,“换了是小五侍疾,未必有这样的耐心!”
七娘子在大太太病势最沉重的那几天,就在西稍间打地铺,大太太一有抓挠的意思,立刻翻身起来握住大太太的手。
五娘子就冲七娘子撇了撇嘴,“就你殷勤,就你细心!”
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真是瘦了。”
扭头就吩咐梁妈妈,“请欧阳家少爷给小七开几个滋补的食疗方子,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点肉,哪里能就这样瘦下去。”
九哥就看着七娘子笑,“七姐一瘦,和我看着倒不大像了。”
大太太就端详七娘子,又叫七娘子和九哥并排站了,“真是,九哥看着脸有些圆了,倒是小七越发是一张瓜子脸。”
白露就在七娘子身后抿着嘴笑,“是九哥胖了。”
九哥不依,“白露姐只护着你家主子。”
大太太来回打量一双儿女,笑着点了点头,“九哥是胖了,但小七也的确瘦了。”
五娘子看看七娘子,又看看大太太,就低下头抿着唇,出起了神。
大家正说笑话,初娘子也笑着进了东次间。
“娘可大好了?”她亲热地坐到大太太身边,“我看看,嗯,这痘印是一点都没留!”
大太太笑逐颜开,“是你七妹侍候得好!”
初娘子就嘟起嘴,“难道我侍候得就不好了?娘就偏心小的!”
“也好,也好!”大太太忙安抚初娘子,“这咱们娘俩之间,还说什么好不好的话?倒是你七妹年纪虽小,但比大人还要仔细耐心,又不居功,却要比你强!”
初娘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七娘子,“有了你,娘竟是连我都不要了,七妹,你好本事。”
屋内的欢声笑语,倒让七娘子有些局促。
原来这就是心腹的感觉……
她抿了抿唇,抬头也露了捉狭的笑,“大姐倒不必和我客气,谁不晓得你这里里外外支应得辛苦?母亲面上夸我,心底指不定怎么疼你呢!我看着药妈妈来来往往的,这不是又打点你回家带的节礼了?”
初娘子就和七娘子连珠炮一样地斗起嘴来。
大太太久未和儿女见面,笑得前仰后合。
连五娘子都忘了出神,被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对话逗得直笑。
屋内一团和睦。
到了晚上,五娘子本待留下侍疾,大太太到底是把她赶走了。
“你们没有得过水痘的还是要小心些,白天说说笑笑不妨事了,没准到晚上就有妨害。”
七娘子就一边为大太太扇扇子,一边和她说些闲篇。
大太太一边说话,一边闭上了眼。
没有多久,七娘子的声音也渐渐地弱了下去。
大太太睁眼一看——七娘子已是伏在床边打起了盹。
呼吸声虽清浅,却很匀净,浓密的睫毛就像两把小扇子,在脸颊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大太太眼底就出现了一点笑意。
到底年纪还小,禁不住累。
她轻轻地把床边的小薄被搭到了七娘子背上。
#
进了六月,大太太算是彻底痊愈了。
头一件事就是好好地为初娘子挑选了带回夫家的节礼。
初娘子身为长媳,却长达数月出门在外,未能善尽侍奉高堂的职责,在乡间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虽说事出有因,但身为娘家人,姿态也不好做得太高。
初娘子把节礼送回了余杭,自己却留了下来。
“母亲虽然痊愈了,但却还不能过于操劳,我还是过了七月再回余杭吧!”她笑着摸了摸小囡囡的脸,“小囡囡也惦记着在百芳园多逛几天。”
大太太自然不会反对。
“也好,那我就再做几天甩手掌柜。”
听说大太太大安,几家来往频密的亲朋好友也都上门来探望。
李太太是一脸的歉意,“是我少了思量,家里有病人还到处乱跑……”
大太太不免又和李太太客气,“这是谁都说不清的事。”又关心十二郎,“十二郎也康复了吧?”
李太太容色稍展,“嗯,只发了半个多月就全好了。眼下活蹦乱跳的……整日在家里也是惹事,我想着,明年就送进山塘书院,让几个哥哥管教他好生读书。”
十二郎和九哥是一样的年纪,都要进山塘书院了。
大太太眼神一闪,“好事。”
九哥也到了进学的年纪了。
应酬了李太太,张太太、王家的十七太太,郑家派来请安的婆子媳妇,还有粮政、学政、总兵家的太太……大太太总算清闲了下来。
就又忙着打点运送回西北老家的物事。
本家二叔已经收完了江南的帐,按例是又要问大房借人,把银子、粮米运回西北去。
当时的票号生意虽然已经渐渐做大,但西北正值战事,拿了汇票也未必能兑出银子来,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得到粮食。本家二叔索性在当地就把部分盈余换作了稻谷,打算靠江南总督的面子,寻几家镖局一道保镖出关。
大房和二房自然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托本家二叔带回西北老家去妥善收藏。
初娘子就帮着大太太里里外外地打点着这些事儿,也是忙里忙外,没有丝毫空闲。
私底下却又指点七娘子。
“这次是一定要把你们几个小的上到族谱里去的。”姚妈妈是推心置腹的语气,“九哥上在谁的名下,那可是大有讲究。七娘子您正是当红得宠的时候……可要奔着将来的事多使劲儿。”
七娘子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
九姨娘身为姨娘,当然是没有资格上族谱的。
除非被抬做正经的二房太太,请了九品诰命在身,才能写进族谱里。
九哥写在这样的二房太太名下,地位当然会更加稳固,就不是大太太的一句过继,能够动摇他承嗣子的身份了。
以后大老爷过身,也没有什么族人能对九哥的身份说三道四,妨碍他继承家业……
按理说,只是抬举一个死人而已,大太太要是能想得通,不过一句话的事。
问题就在于大太太肯定是想不通的了。
七娘子就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搅了搅黑瓷兔毫碗中的汤水。
“我看您还是一口气喝了吧!”白露含笑劝七娘子,“到了晚上,曹嫂子又要端新炖的鸡汤过来了。”
大太太都发了话,曹嫂子又怎么敢怠慢,一天三顿,都照着方子预备了滋补的汤水,亲自送到阶下,连赏钱都不敢要了。
“这是咱们的分内事,分内事!”
纤秀坊又上门为七娘子量身,“太太说,您也要有几套上得了台面的衣服。”
转头就送了几箱子做工精美配色鲜艳的头面衣裳过来。
大太太的优点就和缺点一样鲜明。
“你说这事,我该不该发话。”七娘子一边喝着汤水,一边就和白露商量。
上族谱这样的大事,白露当然会收到风声,这族谱该怎么上,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露和立夏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我说,太太这个人……心胸是小了些。”白露的语气有些含糊。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七娘子才得宠没有多久,就为生母的诰命说话,难免会遭了大太太的猜忌。或许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宠爱,也就要消逝了。
不过这想法终究是没有顾及孝道,白露也不好意思说得太明显。
“有理。”
七娘子倒点了点头。
又抛下了这话问白露,“大姐最近和太太走得近不近?”
白露微微一怔,“倒是经常为太太到各处去上香祈福!”
立夏有几分不以为然,“初娘子倒是惯会讨好太太。”
“大姐肯把这份天大的功劳让给我,是她的心胸。”七娘子沉了脸训斥立夏,“我们自己要记住这份恩情,人前人后,都不能说大姐的不好。”
立夏忙唯唯应是,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白露却费起了思量。
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几次来往,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也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初娘子就很肯提拔这个没有见过几次的妹妹,这一次,更是把照顾大太太的差事让给了七娘子……
这上香祈福的事,也透着蹊跷。
先是大老爷要私底下给三姨娘念往生经,现在初娘子才得了一点空,又见天的往外跑,苏州城大小的寺庙,听说都走遍了。
白露不期然就想到了遍布府中的流言。
九哥出事是三姨娘作祟,大太太生病,难道还是三姨娘作祟?
这借口也未免太好使了吧?
七娘子又想用大太太的这场病,做点什么文章呢?
她就详细地对七娘子描述,“初娘子这几天去了观音山、寒山寺……满苏州的名刹,都快走了个遍。”
七娘子清秀的小脸上,隐隐露出了喜色。
“四姐的脸怎么样了?”她又问。
笑容里已有了几分胸有成竹。
87纷争
有初娘子在家照管家务,侍奉母亲,杨家的几个孩子都闲了下来。
九哥的功课是没有断过的,只是前阵子索性就搬进了月来馆和五娘子做伴,如今大太太既然已经痊愈,他自然是搬回东偏院。
几个女孩子的学业却因为两场大病而中断了一个多月,如今才渐渐地恢复了以往的作息。
四娘子也终于舍得走出七里香了。
说实话,大老爷的确对四姨娘所出的两个女儿不薄。
这段时间里,名贵难得的养颜药材就好像不要钱一样,见天地往七里香送……欧阳家的少爷也是两边忙活,一面给大太太扶脉,一面照顾着四娘子的脸。
就算下了这样的苦工,四娘子脸上还是多了些淡淡的疤痕……
虽然远看像是雀斑,但近看就能发觉出不对来。
四姨娘这阵子,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在大太太跟前也是蔫蔫的,眼底那股缭绕弥漫的水雾,不知不觉间也都干枯了下来。
大太太也很头痛。
“只盼着老爷别是非不分,四娘子都这个样子了,还妄想把她说到什么好人家里去。”她私底下和初娘子抱怨,“本来就只是偏房庶女,这下脸上还有了疤,就算是那一等人家的庶子,恐怕都看不上了吧!”
大户人家娶媳妇,娶的就是个脸面,再没有愿意娶脸上带了疤的女儿家进门的。
初娘子就笑,“这也是四房自己照顾不周,说起来,这成人发水痘,还要比孩童发水痘更痒,七娘子又还是个孩子,都能把您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怎么她们四房就出了这样的事?”
眼看着七娘子漂漂亮亮地服侍了大太太一场,在大太太跟前是就要得宠起来了,这种顺口的人情,当然是不做白不做。
大太太摸了摸光洁的脸蛋,就有些自豪,“你当人人都是你七妹?又谨慎又细心?”
初娘子撒娇,“您眼里就只有七妹!只看得着七妹的好!”
大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也辛苦!里里外外要不是我们大姐,谁能支应得下来?”
可初娘子毕竟是出嫁的人了,大太太就算有心照应,也只能多给些私房钱罢了。
真要从根子上提拔初娘子,还得看大老爷……
或者就要等将来九哥入仕后,再提拔大姑爷了。
初娘子就又和大太太说了几句琐事,才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观音山的住持,“同寿大师那边也给了话,说是要咱们方便的话,随时都能上门来做法事。”
大太太眼神悠远,“你说,你父亲要你私底下找人来做法事……这安的是什么心?”
初娘子就顿了顿。
三姨娘的死,是几个女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七娘子小小年纪,却把这种事看得这样通透,不但明白了大老爷的用意,也猜出了大太太的反应,更做了这样不露痕迹的布置……
真是后生可畏!
“我想着,怕还是觉得三姨娘是要对杨家的子嗣不利。”她就笑着为大太太添了茶水,“四妹这才把脸上抓破了,就吩咐人做法事……”
大太太就松了一口气。
“也是,恐怕不想张扬,也就是不愿意再添乱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
初娘子却叹息起来,“不瞒您说,我倒是觉得有些怪呢!”
“哦?”大太太精神一振。
到底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初娘子贴心。
很多话,不好对七娘子说明的,倒是可以和初娘子商量。
“您看,这三姨娘作祟的话,能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咱们的。”初娘子推心置腹,“她死的时候有没有子嗣,又是不是被老爷打死的,咱们还不清楚吗……就算要作祟,也应该冲着……冲着娘和四房么!大不了,还有我和我的小囡囡!”
大太太就算有些不快,也都被初娘子的坦然冲散了。
深宅大院,多得是见不得人的事,整死个把姨娘,在这些当家主母心里,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她却是有些迷糊了起来。
初娘子很坦诚,“我看,九哥接连出事,背后的确是有东西在作怪,但却未必是三姨娘!”
大太太不禁动容。
就沉思了起来。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这么多法事做下来,也该往生了吧?”初娘子一脸的忧心忡忡,“不说观音山的同寿大师,就连寒山寺的师傅,我们都是多次麻烦过了,每年私底下还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架不住这些大师多年来的祭祀与供奉……”
不要说别的,就是在杨家,三姨娘都不是死得最冤的人。
再说,三姨娘的死是谁造成的,她心底自然最清楚。
大太太难掩震惊。
“你是说……有人私底下供奉小鬼,魇镇我们家的子嗣?”
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起来。
从九哥屋里的那口黑血,想到了浣纱坞的十二姨娘……
“但轻红阁里的异象又怎么解释?”大太太很快抓住了疑点,“这要不是三姨娘……”
这要不是三姨娘作祟的话,就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把魇镇的事,往三姨娘头上栽赃了!
大太太的眼神一下森冷了起来。
“还是你敏锐!”她一字一顿地表扬初娘子,“三姨娘真要作祟,也就是应在了我的这一劫上,大不了,再加上四娘子的一劫!”
她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我看,倒是这场痘疹,才是她在弄鬼!”
屋内的气氛似乎就随着大太太的话,一下阴冷了下来。
初娘子心里也有些发凉。
“以母亲的性子,您只需要提上几句,她自然就会明白个中的原委。”七娘子和她说起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也正因为是自己想出来的缘由,母亲才会深信不疑……就拜托大姐了。”
这一番安排,虽不说是天衣无缝,大太太却也是完全联想不到七娘子身上。
自己是真的不如七娘子啊!
她的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还好,还好自己已经出嫁了,否则,自己难免要挡了七娘子的路……
还好自己识趣,做了顺水人情,把大太太的病床交给了七娘子……
有这样一个敌人,那可真的一点都不有趣。
只看她能耐心地等待两年之久,才等到了这个良机,初娘子就晓得,二太太是一定会被七娘子斩于马下的。
七娘子能从一个偏房庶女,一步步走到今天,个中真是没有一点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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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娘子出了正院,就派姚妈妈给几个姐妹送东西。
“庄子里新送来的塘藕,最是新鲜脆嫩的。”姚妈妈笑盈盈地进了百芳园走了一圈,先进七里香,再进月来馆,又过了小香雪,才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笑着谢过了姚妈妈,“还是大姐心疼我们姐妹。”
就叫姚妈妈和白露吃茶。
回过头,白露就回报她,“初娘子说,话她已经带到了,太太也已经想明白了……”
虽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白露却一点都不好奇。
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考量,恐怕就算是立夏,也都不明白七娘子的这番布置到底有什么用意吧。
七娘子笑着点了点头,“好……大姐办的事,我是放心的。”
回过头就像是忘了这码子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过了几天,倒是大老爷找七娘子去外院说话。
七娘子才下了学,就被守在家学门口的牛总管吓了一跳。
牛总管虽然常常进出内院回事,但也一向都是在姑娘们上学的当口出入,七娘子倒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点与牛总管碰头。
“牛总管。”几个姑娘都笑着问好。
虽说大老爷更宠幸的是身边的张总管,但牛总管娶的就是大太太身边的陪嫁,内宅事务也多半是他和大太太协商,几个姑娘对牛总管都不陌生。
“给姑娘们请安了。”牛总管就恭恭敬敬地跪下要给女儿家们行礼。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都连忙避开,只受了牛总管的半礼。
三娘子与四娘子却都只是略停了停。
四娘子都没有回礼,就直接拐进了夹道里。
自从脸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发阴沉了起来。
三娘子急急追着她也进了夹道,只对牛总管稍稍点了点头,就算是回了礼。
几个小娘子都不由得目注牛总管。
大家大族,讲的是举止有度,像牛总管、王妈妈这样在主子跟前都是有脸面的大仆,就算是正房嫡女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
牛总管脸上还是一团笑意,“老爷请七娘子到小书房说话。”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就连七娘子都费起了思量。
大老爷对内院的事,是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的。
几个女儿无非是他高兴的时候做伴解闷,享天伦之乐的工具。
七娘子更是连这个工具都没有资格,虽然书法写得好,但吟诗作赋上全无天赋,甚至还比不上三娘子。
两父女虽然居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几年下来,仍然好似陌生人。
七娘子跟在牛总管身后,一边走就一边忖度起了大老爷的心思。
总不会是为了族谱的事吧……
七娘子这还是第一次进杨家外院。
比之内院百芳园的娇媚,外院就要肃穆得多,同正院相仿,三进堂屋坐落在当院中,悬了昭明日月的匾额,隐隐约约,还能看着里头条案上的小金鼎。
牛总管却是直带着七娘子进了外偏院。
外院堂屋一向是设而不用,只有接旨、祭祀并婚礼诸事,才会启用。大老爷日常起居,多半都在外偏院的小书房里。
整个内院也就只有二娘子、三娘子有资格常常到小书房陪伴大老爷。
“牛总管。”
“范大人!”
外偏院里来往的几个师爷就笑着和牛总管应酬起来。
七娘子连忙望住脚尖,目不斜视。
大家女儿,要的就是这份矜持。
牛总管看在眼里,对七娘子倒是多了几分恭敬。
“请七娘子稍候。”把七娘子领进了小书房外间,他就告了罪,进了里间回报。
帘子一撩起来,就隐约听见了大老爷的声音。
“刘家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
大老爷一向城府深沉,很少有形于色的情绪。
这句话里却布满了怒火。
“好,他能上书,我就不能了?给他留了几分余地,倒还当我怕了!”
又不知是谁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我杨海东倒不至于这么不济!”大老爷抬高了声音,“此事为国为民,于心无愧!倒是那位要好好思量,因私废公,包藏祸心……我一本奏上去,倒要看是谁倒台!”
七娘子也不禁听得入了神。
刘家说的是浙江布政使刘家吧……
原本以为大老爷亲自到杭州催粮,还不是手到擒来?眼下听他的话意,这一趟公差,出得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如意。
没有多久,牛总管就出了屋子。
“还请您到西翼稍微等等。”他笑着安顿七娘子,“老爷这会还有些人要见。”
七娘子只好跟着牛总管出了屋子。
迎面就撞见了一老一少。
都做的是武将打扮,老的那个满头白发,穿了玄色曳撒,少的却只有十三四岁,一身香色飞鱼服,越发显得眉目清朗,七娘子不禁就偷眼微微打量。
“蒋百户,桂少将军。”牛总管连忙行礼。
七娘子也只好福身对两个武将行礼。
“牛总管。”蒋百户满面忧急,“总督在——”
牛总管就点了两个小厮,“将两位请到西翼用茶!”一面又歉意地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晓得牛总管的意思。
外偏院就这么大的地方,两位武将要进西翼,她当然要回避。
索性就一回身进了里间。
还能听到蒋百户和牛总管客气,“劳烦您通报了。”
倒是桂少将军一路沉默。
没想到大太太心心念念要见上一面的桂少将军,倒是先进了外院。想必为了军粮的事,桂二少没有少和大老爷接触吧。
光看长相,倒是眉目清朗,神色间又透出西北男儿的刚毅。
肤色要比江南男子深邃得多,近乎麦色。
眼角眉梢透出的倒是一股难得的沉稳,想来以桂家严谨的家风,也长成了一个规行矩步的君子吧。
七娘子就自失地笑了笑。
三娘子若是能嫁给桂家二少,倒不算亏待了她。
只是看四姨娘的意思,想必也是看不上桂家的穷与远了。
不过,想说进张家,也要看有没有这个福分,张唯亭一向淡泊名利,没有什么求着杨家的地方。这样的书香世家,素来又看重脸面,大老爷就算有心把三娘子说进张家,恐怕张家都未必娶个庶女做嫡媳。
也不晓得四姨娘看中的到底是张家的哪个少爷。
张家一共有三个少爷,大少爷已经婚配,二少爷一心要考科举,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成亲,三少爷也有十七岁了,却是个庶出。哥哥没有说亲,倒不好越过了先定亲的。如果看的是三少爷,又要等了二少爷考上科举,如果看的是二少爷,又有些不稳当……
正这样想着,里间又传来了大老爷的声音。
“好!刘徵要和我玩这一手,我杨海东又有什么好怕的?只盼他们将来不要后悔!”
“大人!大人!”不知是谁又急迫地劝解了起来,“您这是冒进了……徐徐图之,徐徐图之……那边可也不是吃素的,正少了挑头请命出阁的重臣!”
对话声又渐渐低了下去。
七娘子就一下把桂家的事抛诸脑后。
浙江布政使刘徵一向仗着自己背后是皇长子达家,和大老爷是面和心不和,几次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要不是大老爷简在帝心,恐怕早坐不稳江南总督的位置了。
听大老爷的意思,是要和刘家彻底撕破脸皮了?
只看福建布政使王家、浙江布政使刘家都是皇长子旗下的干将,就知道皇长子能呼风唤雨,和太子一较短长,并非没有自己的筹码。
而杨家又是两边不靠……真要和刘家作对,要面对的可就是皇长子一系狂风暴雨的攻势了。
这里头,可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抄家灭族的危机啊……
“我杨海东俯仰无愧于天地,摘了刘徵的帽子,就是因为他因私废公无视大义,为了朝廷的一点争斗置万民于不顾!”大老爷又咆哮了起来,“扣押军粮——那是多大的罪,他刘徵担得起吗?北戎打进关内万民涂炭,他刘家又受得住这份孽?!”
“您别……”里头的师爷也露了无奈,“可您要摘了刘徵的帽子,和那边可就彻底没法交代了!”
“交代?我倒是要看看他到了金銮殿上该怎么交代!传我的话,刘徵贪财枉法,扣押军粮私下变卖牟利,犯我大秦十三条重律,我杨海东奉皇上钧旨总督江南三省军政,防的就是布政使因私废公犯上作乱!命诸总兵往杭州擒下刘徵,锁上京城送三司处置,我的折子,自然也随他一道送上京城!”
大老爷的这番话,掷地隐隐有金石之声。一下就让屋里屋外,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88、意外 ...
七娘子自外偏院出来时,眉宇间就多了不少心事。
她直接进了正院堂屋。
大太太才睡过午觉,见到七娘子,倒有几分讶异。“怎么没有去朱赢台?”
看时辰,也到了女儿们上绣花课的时间了。
七娘子平铺直叙,“父亲本来要见我,我就随牛总管去了外偏院,不想那边收了浙江来的急件,倒是闹腾了起来。”
大太太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刘家?是军粮的事出了岔子?”
到底是官宦夫人,平时再怎么不着调,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拎得起来。
七娘子没有掩饰自己的担忧,“嗯,听牛总管的意思,是刘家上折弹劾父亲擅专、受贿……”
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了一层忧色。
“父亲也是大发雷霆,现发令让诸总兵去杭州锁了刘大人上京听候处置。罪名是刘大人因私废公,擅自扣押军粮……私下串连朋党。”七娘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太太立时脸色大变,径自沉吟了起来。
“你父亲就为了这事把你叫过去?”良久,大太太才追问了一句。
却也是满脸的心不在焉。
七娘子轻描淡写,“父亲把师爷们都打发了,不过问了我几句话,都是问母亲的身体是否已经痊愈。”
想来大老爷也怕大太太听了刘家的事,心底多了几重心事,又要犯病吧。
可想而知,当时他从杭州回来的那股子轻描淡写,也都是不想让病床上的大太太伤心。
两夫妻虽然矛盾重重,但毕竟相扶相持,走过了这些岁月。
大太太又怎么不懂这里面的道理。
“就算没有痊愈,听了这话,也要痊愈了。”她就苦笑了起来。“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父亲为了一时意气要和刘家彻底撕破脸皮打上对台?还好本家二叔还没上路,我们家多少也要为自己打点后路了。”
七娘子也只好安慰大太太,“父亲心里有数的……”
大老爷能从一个落魄举人一路走到今天,又怎么会少了手腕。
大太太又问了七娘子几句,就打发七娘子,“回西偏院歇着去吧,下午就别去上课了,在外偏院恐怕连午饭都没好生用,快用些点心去。”
又叫王妈妈,“请初娘子过来,再把牛总管传来。”
七娘子虽然玲珑,但年纪尚小,朝堂上的事,她也说不出什么子午寅卯来。
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初娘子更顶事。
七娘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默默地回了西偏院。
一路只是出神。
回了西偏院,就趴在梅花桌上想事,过了半晌才问白露。
“你说这族谱的事,我该怎么对太太说才好。”
立夏和白露对视一眼,都放下了手里的活。
“父亲有意为九姨娘抬房请封诰命。”七娘子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不过,又怕母亲闹脾气钻牛角尖,想让我跟着在一边劝解……”
立夏和白露不由面面相觑。
大老爷还真是人尽其用。
七娘子才在大太太跟前有了一点脸面,就想着让她进言,为九姨娘抬房说话。
也不想想,这一点脸面当不当得了这么大的事!
但九姨娘毕竟是七娘子的生母……七娘子又怎么能说个不字?
七娘子就苦笑起来,“好在刘家闹了这么大的事,一时间本家二叔是没法上路的了,就看刘家的事究竟会闹得多大了。”
她勉力振作起精神,又吩咐立夏,“走,咱们进园子里去,这事也该让五姐知道知道。”
刘家和杨家闹崩,对杨家的谁都是个大消息,五娘子当然很应该知道知道。
立夏就跟着七娘子一道进了百芳园。
从堂屋下头经过的时候,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牛总管说话的声音。
想来大太太当然是要仔细询问牛总管这件事的内情了。
七娘子也没有驻足。
带着立夏进了百芳园,却没有往月来馆方向走,而是径自带她拐到了万花流落边上。
万花流落这一带,这几年来也就住了四姨娘并三娘子、四娘子。
立夏若有所悟。
才刚进了下午,阳光还很烈,园子里并没有多少人。
七娘子就低声吩咐立夏,“去溪客坊传个话,就说我在解语亭里纳凉……一时想用些茶水,请溪客坊帮着准备一下。”
在解语亭附近,也就是溪客坊里常年有小茶房了。七娘子找的这个借口虽简单,但反而不容易被戳破。
四姨娘如果还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使劲,自然不会放过和七娘子对话的机会。
不管杨家和刘家对峙的结果如何,七娘子都不准备搁置下手中的计划。
就算不能一击必杀,也要让二太太痛彻心扉。
她很快就进了解语亭,推开窗子,让午后的凉风徐徐吹进亭中。
一边也沉思起了上族谱的得与失。
“你是在杨家村住过的人,族里的事,再没有比你们母女更清楚的。”大老爷的态度依然很沉稳,却是没有了发作刘家时的那股掩不住的怒气,“我们家得意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出来和我们作对,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就有人蠢蠢欲动,要图谋我和你母亲多年来辛苦经营出的这份家产了。”
“给九姨娘抬房,为的还是抬举九哥的出身,这一点,你母亲不会不懂,但我提起这事也过了一两个月,却一直不肯给我回话。”
“就算在病床前安排后世,都没有说起给九姨娘抬房的事。”
“你大姐虽然明理,但九姨娘的事,始终还是你这个亲生女儿出面比较得体,也有个说话的缘由,免得反而落了你母亲的面子,叫人觉得她心胸狭小,不肯抬举有子姨娘。”大老爷唇边似乎带了些讽刺,“看在你这一向勤谨孝顺的份上,想来你母亲是会给你这个体面的。”
只看大老爷前一刻才怒不可遏地发作了刘家,下一刻就能平平淡淡地和她安顿起了内宅的事,就能晓得他的城府有多深沉。
七娘子反而放下心来:大老爷心里肯定是有谱的,发作刘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杨家的权位,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只不过,给九姨娘请封诰命这件事,却是让七娘子有苦说不出。
人都死了,哀荣有那么重要吗?
就是给九姨娘请封了一品、二品的诰命,也没有办法让她再活过来。
为了九姨娘的诰命说话,就很可能让自己和大太太才刚刚培养起来的那么一点感情再次生变。
才立下功劳,就为九姨娘的诰命进言,倒显得自己是居心不纯,挟恩图报了。
只要能打压下二太太,九哥的地位还不是稳若泰山?九姨娘的诰命较之二太太的威胁,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筹码……
但如果不为九姨娘请封的话,在孝字上又实在太说不过去。
恐怕连九哥都不会谅解吧?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哥在病床上的那几句话。
“我还以为,她能等到我长大……”
九哥心底又怎么会不在意生母的诰命?
七娘子就有些烦躁起来。
哪有一条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小竹桥上传来了四姨娘轻轻巧巧的脚步声。
七娘子就连忙武装起全副的笑容,深吸了一口长气。
“四姨娘。”她微笑问候。“倒巧,也来看风景?”
“七娘子。”四姨娘眼底闪闪烁烁,尽是看不透的思绪。“是啊……也来看风景。”
两人就对面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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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和刘家决裂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苏州。
就连京里都只是几日就得到了消息。
秦家与许家都派下人快马送了信来,二老爷更是连着送了三四封信打听个中因由。
二太太也吓得魂不守舍,一进正院就抹起了眼泪,嚷嚷着大老爷实在过分冒失。
大太太只好把二太太安顿到东次间,又拉了几个杨家女儿进来安慰二婶。
“朝廷里本来就不太平,一个劲嚷嚷着要临阵换将,把皇长子送到前线替换平国公。”大太太仔仔细细地对二太太解释,“你大伯这一闹,反而吓唬住了皇长子那头的人马。说刘家私自扣押军粮,更是诛心……”
没有粮食,平国公就算有千般本事,又怎么能打胜仗x
这时候私自扣押军粮,肯定是为临阵换将做铺垫。
大老爷这一闹,倒是明明白白地把皇长子这边的打算摊在了桌面上。
二太太一脸的忧心惶急,“那刘家岂不是……岂不是要和我们杨家翻脸了?”
大太太不禁就现出了少许的不耐烦。
大老爷都把刘徵锁拿上京了,就算刘家还没有和杨家翻脸的意思,杨家也没有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刘家吧。
“这事也怪不得你大伯,”大太太语调平稳,“西北吃紧,皇长子为了一己私欲暗示刘家扣押军粮,本来就是昏招。我们杨家的根基就在宝鸡,你大伯要是没能拿下刘家,万一防线被破北戎进关,将来我们又拿什么脸回杨家村?”
这是宗族和国势的双重压力,大老爷根本就没有退路。
更别说平国公和杨家的亲戚关系……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大老爷是肯定要把军粮催上路的
二太太总算是挤出了一丝笑,“还好这孩子们都在身边,有什么事……也能及早安排。”
也不怪她惶惶不安。
皇长子一向受皇上信重,在朝中虽不说呼风唤雨,但不是杨家可以轻易拿下的,否则,又怎能和太子对峙多年?
杨家这一锁刘徵,无异于正面和皇长子闹翻,谁知道这位贵人会怎么收拾杨家?
大太太叹了口气,“你也别想太多,倒是回去收拾起细软,真有什么不对,我们连夜就回陕西。”
到了陕西,那就是杨家的地盘了,本家的势力,至少可以护得两房女眷的平安。
一边就给陪坐在身边的初娘子、五娘子、七娘子使眼色。
五娘子就大剌剌地劝二太太,“这不还有父亲顶在前头么,再不济,还有大舅、二舅、二姨、三姨,和一家作对,就是和另一家联盟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道理五娘子居然也看得如此透彻。
七娘子不由对五娘子刮目相看。
二太太果然就沉思起来。
又过了一会就起身告辞,“还有很多事要安顿。”
杨家树了皇长子这样的强敌,的确就多了不少要打点的地方。
大太太也没有多留二太太。
回头就对几个女儿感慨,“发痘子一个多月,连一声问候都没有,不要说亲身侍疾……出了什么事要连累到她了,就忽剌巴过来抹眼泪。”
五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七娘子只好亲自出马,“其实也不是没有问候,也派了身边的吕妈妈来问过您的好。”她叹了口气,“说是二婶身子骨不好,又苦夏,就不得亲身过来了。”
二太太那段时间虽然没有亲身过来,但也是隔三差五地派人过来问好。她倚重的陪嫁吕妈妈,就三天两头地上门请安。
只不过七娘子人都在大太太病床边了,她问的好,十次里也只有两次传进大太太耳朵里罢了。
如今再添上这句话,那就是铁板钉钉地坐实了二太太拈轻怕重,不愿侍候大太太,又要卖好的罪名了。
“苦夏?”大太太果然就冷笑起来,“从小一起长大,倒是没听说过你二婶还苦夏!”
又慈爱地看了看七娘子,“倒是你年年一进七月就吃不下东西,也该请个大夫来好好调理!”
七娘子抿唇谢过大太太,“还是母亲心疼小七。”
俨然是母慈女孝。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微微地撇了撇嘴。
大太太又吩咐了初娘子几句话,就疲惫地叹了口气。
“本来还想让你回家过中秋的,眼下却是不能了。”她带了些歉意,“眼下家里这么多事,我的身子骨又不好
“这也没什么!横竖大姑爷不在家,我就是在娘家多住几年,也没人能说什么!”初娘子忙不迭开解大太太。
话虽如此,却也有一丝不自然。
乡间人家,最爱蜚短流长,初娘子一回娘家就是几个月,恐怕会招来不少议论
如果是二娘子,恐怕就是有心住这么久,大太太都不会许的吧。
可大太太才出了痘疹,正是虚弱的时候。
二太太又是一脸的不堪造就。
三娘子、四娘子是指望不上的了,五娘子一团孩气……七娘子又还小。
除了初娘子,又该指望谁来帮手?
初娘子也就是露出了一瞬间的无奈,就又恢复了自然,和大太太说说笑笑,把大太太哄得一脸笑意。
就好像刘家的事根本不在大太太的计较下一样。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诧异。
按大太太的心胸,刘家的事,怎么都能让她有些不痛快的。
怎么……
五娘子却是直接问出口了。“娘,二婶虽然胆小,但说得也是正理,你看咱们是不是也要安排些后手?”
大太太和初娘子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等到你想起来安排,黄花菜都凉了。”大太太漫不经心,“刘家的事,你父亲自有打算,十有**,我们家是不会吃亏的。”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露出了不解。
大太太只好又解释给女儿们听,“你父亲素来不朋不党,虽然和秦家、许家走得近,但一直也没有为太子说过话,这事皇上心底也是有数的,否则咱们杨家的位置也坐不了这样安稳。”
“此次发怒,也是因为边境形势吃紧,刘家太过鼠目寸光,为党争不顾大局,是犯了皇上的大忌。从浙江运过这批军粮之后,前线就不会轻易缺粮了,平国公也能大展手脚。只要局面维稳,皇上又怎么会处罚我们杨家?倒是刘家,这次怕是要倒霉了。”
听大太太气定神闲的语气,几个小娘子都放松了下来。
政治上的事,她们虽然不懂,但却也知道关系着自己的切身利益,杨家能够平安无事的度过这一波危机,那当然是最好。
“不过,也有些事是要抓紧了。”大太太语带玄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也要为后路打算。”
初娘子轻呼一声,“娘,您的意思是……”
大太太就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初娘子说得对,我思来想去,也觉得这么办挺合适。”
初娘子立刻笑开了花儿,起身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七妹,真是恭喜你了!”
七娘子不禁愕然。
还是第一次见到初娘子这样喜形于色。
五娘子也有些吃惊。
大太太就冲七娘子笑了笑,“我想着,这一次上族谱,就把你和九哥这对双生姐弟,写到我名下吧!”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写到大太太名下,那就是嫡出了!
嫡出和庶出的差别,只要是生活在大秦的女儿家,还有谁不清楚?
只有嫡出,才能嫁到地位相当的人家做嫡媳,也只有嫡出,才有资格继承嫡母的嫁妆……
大太太这一步棋,的确出人意表。
七娘子心中就流转过了无数念头。
大老爷和九哥的反应,封家可能会有的不自在,来自几个庶出姐妹的敌意,初娘子在这件事里的作用……
望着大太太和初娘子的笑脸,她却只能作出一种表情。
七娘子就缓缓地捂住了口。
满脸的不可置信,喜不自禁。
“母亲,这……这……”
大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膝头,“该改口啦!”
七娘子于是泪盈于睫。
她跪倒在地,柔顺地改了口。
“娘!”
这一声出口时,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九姨娘黯淡的容颜。
89 晋升
七娘子与九哥要被写进大太太名下的事,很快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杨府。
尽管还没有挑选出与本家二叔一道上路回乡的下人,也没有正经宣布要把七娘子姐弟写进大太太名下,但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俨然已经大变。
不论九哥是不是嫡子,他在杨家的地位是不会变的,被写进大太太名下,不过是锦上添花。
七娘子却不一样了。
小小年纪,才进了正院四五年,就被写进了大太太名下,成了第三个嫡女……
大姨娘和五姨娘看到七娘子,脸上的笑简直都要扑出来了。
就连平时眼高于顶的李妈妈,在七娘子跟前都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的下人这几天一出门,就被人堵了,一般二般的管事婆子,都要拉着手细细地问过好,又问过七娘子的好,才肯放他们去办自己的事儿。
越是这样,七娘子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约束得就越狠。
“谁要是犯了一点错,叫人觉得我被抬举进太太名下,就狗仗人势起来,我是不依的。”她皱着眉吩咐立夏与白露,“说不得也只好回了太太撵出去了。”
立夏和白露心领神会。
以七娘子的性子,越是当红得宠,自然就越谨慎。
“几个小丫鬟就交给你们约束了。”七娘子又找了两个管事妈妈来说话,“这事终归还没有成真,在这当口要是闹了什么不痛快给太太没脸……”
两个妈妈也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物,被七娘子这么一吓,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闭门不出,免得惹来麻烦,误了七娘子晋身的大事。
七娘子本人自然也更谨言慎行,连对着三娘子、四娘子若有若无的挤兑,都忍了没有出声。
九哥也不见喜色,每日里在家学用功,仿佛不知道府里沸沸扬扬的流言,对七娘子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两人虽然同在正院,但出入之间,倒越发疏远了。
大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也感慨起来,“九哥也实在是谨慎了些。”
初娘子只好陪笑,“九哥最近功课太重了,恐怕一心念书,也没有多想里头的得失吧。”
大老爷最近又加了九哥的功课,盼望着他今年能和十二郎一起进山塘书院读书。大太太虽然不舍,却也不愿九哥落后于同侪。
“也是,”大太太就笑,“这孩子就这个性子,心里只能装一件事,内宅的是是非非,现在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初娘子的眼神就渐渐深沉了下来。
大太太就是这样的性子。
既然信了浣纱坞前的风波,是有人魇镇。就算九哥在她跟前念九姨娘的好,大太太都会找到理由来夸奖九哥孝顺。
也是七娘子有福气。
本来,恐怕也只是想把九哥写到自己名下罢了。
偏巧就来了这一场病。
大太太才对九哥释疑,就又体会到了七娘子的好……
有这样的运程,今后的内院,恐怕就是这对姐弟的天下了!
以七娘子的性子,还没有被提拔,都惦记着要拔掉二太太的爪子。
现在被提拔了之后,恐怕想的不是放二太太一马,而是斩草除根吧……
虽说大太太把九哥写进了自己名下,这过继的事也就不会再提了,但二太太想要添乱,还多得是办法。
初娘子眼睛一眨,都能想出六七个给九哥添堵的主意。
下毒、在族里闹事、引诱九哥学坏……
大太太如此多疑轻信,七娘子又怎么会放任这样一个大敌在内院出入?
初娘子就笑着念起了二太太,“二婶这几天都没有过府给您请安了。”
大太太就有些不屑地露出了笑意。
“你二婶眼下怕是没有请安的心思了。”
什么事都是这样,有盈就有亏。
二太太前几年和大太太好得就像是一对亲生姐妹,七娘子和九哥就渐渐被大太太疏远。
现在形势翻转,大太太向七娘子姐弟靠拢,与二太太之间,自然就要渐渐疏远了。
初娘子点到即止。
只是提了一句二太太,叫大太太看清二太太的功利,就笑着和大太太扯起了家长里短。
不免又谈到了桂家的二少爷。
“听说最近也是时常上门来的,母亲要不要接进来见一见,按理说,老九房的当家太太和您当年也是常来常往的,两边又是亲戚……”
大太太就有些心动,又难免踌躇。
“咱们家正和刘家打对台,这时候见桂二少,传出去难免觉得我们有些势利。”
杨家正是应当谨言慎行,低调行事的时候,这时候谈起和桂家的亲事,难免让人觉得是为了在和刘家的斗争中接纳一门强援。
“这怎么能一样。”初娘子就笑着开解大太太,“刘家这下是往死里得罪了桂家和许家。这两家但凡还有一点气性,都是要和刘家过不去的,咱们本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
大太太豁然开朗,连声夸奖初娘子,“还是咱们小初脑子灵醒。”
就又和初娘子商议,“桂家这门亲事要真能做起来,咱们家在西北的根基就又深厚了一分。不过桂二少和三娘子的年纪差得就有些大了,出身也不相配。”
初娘子就忖度起大太太的心思。
三娘子、四娘子不得大太太的喜爱,这是眼见的事,五娘子是大太太的掌上珠,出身对嫡次子来说又太高了些,剩下的也就是六娘子与七娘子了……
“小七和桂二少差了足足有四岁呢!”她有些犹豫,“前头还有这些个姐姐……”
大太太也有些犹豫,“还是先看看二少爷的人品吧,若是赶得上前头的两个姑爷,就把小七说到桂家,倒也不错。”
桂家是武将,成婚本来就较文官家庭为迟,一有大战就耽搁了婚事,年过三十才生育的人家也不少见,年龄差距,倒不算什么。
初娘子沉吟片刻,也就点了头,犹自提醒大太太,“小七是个有主意的,我看,这事还是得她点头了才好。否则您一片提拔她的美意,她若不领情,倒白糟蹋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看桂家怎么想的了,我看这事倒不错,桂家虽穷,但人品方正,大少将来不论说了谁家的女儿,财势比得过咱们家的也不会多了。小七要能拿了嫡女的嫁妆进门,以她的手腕……”
“也都是将来的事了。”初娘子只得笑,“眼下还是先看看二少的人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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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八月,第一批军粮终于运抵西北。
平国公也没有辜负大老爷的美意,军粮才到就狠狠地打了个小胜仗,斩首百余级,一扫之前战况胶着时朝野上下的疑虑声。
大皇子竭力鼓吹的临阵换将说,也自然而然地消沉了下去。
刘家的声音,更是已经微弱得听不到了。
虽说皇上对江南两大重臣的纠纷还保持着沉默,但平国公的这一胜,至少已经让大老爷立于不败之地。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南说的上话的世家、官员,也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站队活动。
大老爷虽然人在苏州,但浙江却没有谁再敢怠慢,八月底,浙江军粮调集完毕,上路运往西安,桂家二少的差事终于也告一段落。西北局势逐渐缓解,本家二叔也向大老爷请辞,预备上路回乡,就搭桂二少的行伍一路,将大老爷、二老爷两房预备送回乡安放的财物一道搭回去。
大老爷就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二堂弟本来早都可以上路,却因为我们家的物事太多,又硬生生耽搁了两个月。”就和大太太商议,“还是在百芳园里设一席,好好为二堂弟送行吧!”
大太太就乘势提起了桂家二少,“……也要搭桂二少一路走,说起来,也是故交之后,因为我这病,一向也没有见他一面,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要请进来见一见了。”
大老爷心领神会,转头就拉了蒋百户并桂二少来在百芳园聚八仙里开了一席,又请了李文清、张唯亭作陪,算是公私兼顾,为众人践行。
桂二少就来拜见大太太,向大太太请安。
“家母多次嘱咐,一定要当面向世伯母问安。多年未见,着实是想念世伯母。”他规规矩矩、双膝落地,向大太太行了大礼。“听闻世伯母偶染小疾,含春心底甚是忧急……”
都是请安的套话,难为桂二少说得一本正经,抑扬顿挫。
几个女儿就在屏风后偷偷地笑。
除了七娘子今年还只是十岁,与已出嫁的初娘子一样,都能在大太太身边陪坐之外,连六娘子都要回避到屏风后头,不好和桂二少打对脸了。
桂二少给大太太请了安,就起身束手而立,态度落落大方,不拘谨,也不放肆。
十四岁的少年郎,很少有桂二少的这份沉稳和大方。
“是叫含春吧?坐——坐!”大太太就含笑和桂二少拉起家常,“记得你大哥含欣已经是偏将了?”
桂含春就在大太太下首的客位上坐了下来,啜了一口立冬泡来的新茶。
“是,大哥两年前因追击北戎有功,被提拔为偏将。”
“还以为这次会派含欣来押送粮草,你年纪还这样小,禁得起长途劳顿吗?”大太太是越看越满意。
这少年年纪虽不大,但一派的沉稳大方,比成年人不差。
桂含春就坦然回答,“含春在今年初一场阻击中,也立了些小功,斩去几个蛮子头颅,被提拔为百户。运送粮草,是职责所在,分内事,谈不上劳顿不劳顿。”
才十四岁就已经杀过敌了!
就算七娘子在西北生活过一段时间,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桂家教子这样的严,两年前桂含春才十二岁吧?就已经上阵杀敌……
老九房家教如此,难怪能在桂家上位了!
大太太也有些吃惊,不禁细细打量桂含春。
这是个很俊朗的少年,身穿着玄色金团花曳撒,虽然才十四岁,身量没有长足,但脊背笔挺,一双丹凤眼顾盼有神,双目炯炯,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老虎,随时都能上阵搏杀。
虽说唇畔含笑,彬彬有礼,但这温和也掩不去形诸于外的军人气质。
倒是没想到已经上阵杀敌,有过出战的经验了。
三娘子若是说给他,倒还委屈了这少年了!在江南水乡作养出来的娇滴滴,与大漠烈日里打熬出来的铁血坚韧,很显然是一点都不搭配。
不由得就又看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正垂头专注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微微垂下的脖颈,就好似新生的青竹,脆嫩间带了隐隐约约的韧劲。
如果说三娘子是被宠出来的一团嫩豆腐,捏一捏就烂;七娘子就是一杆青竹,虽显得娇弱,却承受得住满天的风雪。
大太太又和桂含春说了几句话,李太太、张太太就联袂而至。
请了李大人和张先生,女眷这边又要摆宴,自然也不能忘了李太太与张太太。
两个太太都对桂二少很好奇,你一言我一语,套问起西北的状况,桂家的人口,桂二少几个兄弟的婚配……
桂含春就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能说得,说得仔细,不能说的,轻轻一句“年纪尚小,这些事也不大清楚”就推脱了过去。
在这一群老于世故的贵妇人面前,他的态度庄重而不死板,尊敬而不木讷,虽谈不上挥洒自如,却也得体。
才一告辞去了聚八仙,张太太和李太太就夸奖起来。
“到底是西北世家,这样的家教,也难怪能兴旺不衰了。”
“也不晓得谁家有福气能得二少为婿!”
闻弦歌而知雅意,几个太太都是过来人。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特地召见桂含春的意思?
多半是相女婿来了,借着桂含春在苏州的当口亲自见一见二少的人品,将来说亲的时候,心底就有数了。
大太太就看了看七娘子。
“头顶还有一个大哥没说亲呢,我们家的女儿,大的大小的小,也都是几年后的事了。”她答得含蓄。
张太太和李太太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一下就都对七娘子笑了起来。
“七娘子今年也有十岁了吧?”
“倒是出落得越发清婉了!”
“再过几年,也就到了说亲的年纪。”
两位太太和杨家的来往都算频密,又怎么会不知道七娘子要被写进大太太名下的事。
对七娘子的态度,又和气了许多。
七娘子就只好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咬着唇不说话。
初娘子笑着打圆场,“见过两位太太!”
几个女儿也从屏风后头出来给两位太太行礼。
三娘子有些魂不守舍,只是行过礼,就站到一边抿唇不语。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稍宽。
三娘子今年都十六岁了,再不说亲,真就成了老姑娘了……
这样好的人家,大太太却宁愿再等几年说给自己,都不愿意想到三娘子。
没有一个人帮忙说项,她怎能顺利出阁?
看来四姨娘就算眼下没有答应她的条件,再过一段时间,怕也就绷不住了。
“二婶也来了。”初娘子眼尖,远远地望见夹道里的轿顶,就盈盈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二婶住得最近,到得却最晚。”
身为杨家内眷,二太太很应该早些过府,同大太太一道招呼客人。
大太太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起来。
七娘子与初娘子相视一笑。
她起身坐到大太太身边,与五娘子一左一右地傍着大太太,目注二太太踏进了门槛。
“二婶!”七娘子格外加了三分的殷勤,“倒是有几天没见您了。”
自从大太太要抬举七娘子姐弟的消息传扬了出去,二太太就有一个多月没有上门了。
听了她甜甜的声音,二太太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顿了顿,才抬起头笑了笑,“是有一阵没上门了!”
虽然看似神色如常,但眼底那股深深的忌恨,却是瞒不了人的。
90独处
男眷在聚八仙饮宴,女眷们就在解语亭摆了一桌,大太太很抱歉,“百芳园看着大,其实住得满满当当的,年年都在这几个地方,倒叫两位太太笑话了。”
李太太和张太太连说无妨,“谁家的屋子不是住满了人?”
张太太顺势就叹息起来,“展眼我们家大媳妇就要添丁了,家里的园子越发狭小,要不是怕人说三道四,我倒想分了家,让二郎和三郎出去单过。”
张先生没有功名,行事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为人又谨慎,在苏州的住处的确比较逼仄。
却也没有到要分家另过的地步吧?
也不说换住处、扩建,单单只是给二儿子、三儿子另买两套房子,以张家的资产,也不至于负担不起。
大太太果然有些讶异,“还记得在山塘还有两处屋呢——”
张太太苦笑,“都是熟朋友,倒也不怕宣扬了家丑……”
看了看几个双眼圆瞪一脸好奇的杨家女儿,到底掩住了没有往下说,“不过,也不好坏了大家的兴致,吃酒吃酒。”
大太太若有所思。
三娘子却是再忍不住,一脸的关切。
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暗暗皱眉。
就算是看上了张家的少爷,也不必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她就横了三娘子一眼,“三姐,想什么那么入神,手里的碗都快翻了。”
众人都看向了三娘子。
三娘子总算还晓得掩饰,“是在想西北的事!”
几个太太就转而议论西北军事对江南的影响。
长篇大套的田产、收成、买卖……听得女儿家头昏脑胀的。
草草吃过饭,五娘子就拉了六娘子、七娘子去万花流落坐船喂鱼。
四娘子也早告退回七里香去了。
自打脸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发像个哑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话来,平常闲了没事,也不过是在七里香幽居不出。
三娘子又坐了坐,见大太太给她使眼色,也只好失望地追着四娘子回了屋。
几个太太就和初娘子议论起来,“四娘子也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美人胚子……”
“倒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嫌媳妇不好……”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在池子里听了几句,都觉得无味。
没出嫁的小姑娘,脑子里哪里装得下太太奶奶们心里的那些事,什么你家的媳妇不会做人,她家的女婿不懂得当家,小姑娘听了就当耳旁风,吹吹还嫌耳朵疼。
“还是上岸去假山里坐坐。”六娘子眼珠一转,“天气这样热法,也只好在假山洞里坐着舒服。”
几个人就在池边上了岸,绕过溪客坊进了长廊。
“要经过聚八仙呢。”七娘子有些踌躇。
“哎,就一个桂家的少爷是同辈。”五娘子却不大在意,“其余都是叔伯,就算撞见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三个小姑娘就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靠近了聚八仙。
在聚八仙门外,倒是不约而同地都放轻了声音。
五娘子蹑手蹑脚,一面又要偷听聚八仙里的动静,鬼鬼祟祟的,看着倒有几分可爱。
聚八仙里果然热闹,又有小唱袅袅娜娜的歌声,又有依依呀呀的丝竹乐声,竹帘全放了下来,遮得聚八仙风雨不透,仅有一阵南风来时,能稍窥里头的阴凉。
里头不时就传出了说笑声,本家二叔的嗓子最亮。
几个小娘子就静悄悄地过了聚八仙,绕到琼花丛背后上了假山,在假山洞里挤挤挨挨地坐了下来。
天气这么热,就算家居有冰山降暑,又哪里比得上假山背阴处的沁凉。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惬意地叹息起来。
七娘子抿着唇若有所思,“二堂叔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也不晓得今儿怎么就这么高兴。”
要把九哥和七娘子写到大太太名下,这里面也有不少关节要疏通。
虽说别人不知道,但本家族长这一支心底是肯定有数的……九姨娘带了七娘子在西北住的那几年,虽然和外头没有什么来往,但却要时时仰仗族长的照拂——说穿了,对杨家小四房这么大的一份家事,要说本家心里没有过什么想法,那谁也不会信。
七娘子和九哥的出生来历,自然也就瞒不过有心人了。
只是千鸟在林,不若一鸟在手。大老爷要真舍得出钱打通关节,本家也未必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哥若能变身嫡子,将来继承家业的时候自然也能少了几分波折。
本家二叔笑得这么开心,想必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吧。
她就缓缓地呵出了一口气。
要说对嫡女的身份不心动,那是假的。
大家都是女儿,嫡女就硬是要高了庶女一头,将来出嫁时嫁妆都能多带几两,人往高处走,谁不会心动?
只是碍着虎视眈眈的二太太,这事到底能不能成,会不会平添波折,却又难说……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和六娘子咬耳朵,“最是她心事多,姐妹们一块玩笑的时候,还要装了一张苦脸出来。”
六娘子就忙顶了五娘子一下,“五姐,你就少说两句,哑不了的!”
五娘子哼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
七娘子却是一个机灵就回过神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几年她的风头已经很劲了,眼下又被提拔到了太太名下……
三娘子和四娘子的妒忌与忌惮,是免不了的。
五娘子话里又何尝没有一点酸意?
大太太剩下的陪嫁,本来都是五娘子一个人的,现在却要分给七娘子与九哥……
她就赶快给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就笑着拉开了话题,“张太太这几年倒是和我们家走得近,要不是知道张先生没有出仕的意思,我还当……”
五娘子果然就被挑起了兴致。
“张太太也难,张先生没有功名,一年田土的赋税就不少,虽然和我们两家走得一直很近,但阎王不比小鬼,在这事上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忙。”五娘子平时跟着大太太出去得多了,的确是见多识广,知道不少秘辛。“毕竟一举一动,都有多少人眼看着……前几年王家还在的时候,一贯是寄在王家名下的,现在王家又倒台了,大公子虽有个秀才功名,但还是不那么管事。又娶了个厉害的大奶奶,说是寄在大公子名下的田土,就是分给大公子的家当,三天两头闹着要分家……张太太也气得不轻!”
大户人家婆媳不和,妯娌争产的事,时有发生,几个小娘子也都听惯了。
六娘子就哼了一声,“这个大奶奶倒是有心机,听说张家三个少爷,就是二少爷最聪明,恐怕是担心将来东风压不过西风,公婆也偏心……越性提早分了家,还能沾了长子的光,多分些家产。”
都是江南的名门,张家的事,七娘子也是清楚的。
虽说不比杨家的豪奢,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殷实人家,十多万两的家事,那是怎么都有的。
不然张先生又怎么能优哉游哉地治学为乐,自称为“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酒中仙?张太太又拿什么底气和李家、杨家这样的豪门来往。
虽然现在出了个厉害媳妇,让张家一时有些狼狈,也不过是眼下而已。
四姨娘为三娘子挑的这门亲事,就体现出她眼光的老到了。
说起来,要不是王家自己行事不谨慎,三娘子又哪里要蹉跎到今天?
四姨娘的眼光再好,却也没办法扭得过命运的大腿。
“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七娘子也就顺着五娘子的话往下感慨,“张家人口算简单的了,都还有这些事儿,李家将来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也是。”五娘子喃喃自语,“咱们家只有九哥,倒也安静。几个堂兄弟,看着也都是省事的。李家现在分了几派,内里斗得都有些不像话了,李太太那样精细的人,气得几次昏过去,行事也渐渐凌乱起来。”
三个小娘子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说到底,杨家的这点小纷争,放到别家面前,真是连被闲话的资格都没有。
“都是别家的事,说说就完了,放在心底做什么。”五娘子又自己失笑,“老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咱们瞧着谁去解语亭喊个丫鬟过来,把四宜亭扫扫,到四宜亭打双陆得了,一会八娘子要过来也好有个玩意。”
八娘子身子不好,过了午饭总要吃一遍药,就算要出来拜见几个世伯母,也要等下午才进百芳园。
几个小娘子又是中途离席玩耍,身边也没有带着丫鬟。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不约而同地转头盯住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站起身,“有事小妹服其劳是不是?好,我去,我去。”
五娘子哈哈大笑,“小七说话就是这样有意思,快去快去。”
六娘子也一面抿嘴笑,一面和五娘子说悄悄话,“看小七一脸的官司,回头就到太太面前告咱们不体恤她这个当妹妹的。”
虽说是悄悄话,音量却不小。
七娘子就冲六娘子做了个鬼脸,“伶俐不死你!”
一边隔空和六娘子斗嘴,一边下了假山,却是没提防,一转出假山就和山石边的人撞了个正着。
“哎哟!”七娘子不禁细声惊呼。
“怎么了怎么了!”假山上顿时冒出了两个小脑袋。
一看清情势,又很快缩了回去。
“桂世兄!”七娘子却没地儿躲,只好微笑着福身见礼,“不想在这里撞见桂世兄。”
百芳园就这么大点地儿,假山就在聚八仙后头,桂含春出现在此不足为奇。
说来倒是几个小娘子莽撞了,明知道聚八仙有男客,还到附近玩耍。
七娘子不免有几分不好意思。
桂含春也很吃惊。
“冲撞世妹了。”他面露赧色。
在几个太太跟前的稳重,已无影无踪。
七娘子就也尴尬起来,“哪里,是我不该乱走,桂世兄请便!”
她又不是傻瓜。
大太太早就说过桂家有意思和杨家结亲,之前几个太太又对桂含春是那样的神色。
还打趣自己……
哪里猜不出大太太的意思。
桂含春也到苏州一阵子了,自然有渠道获得杨家的消息。
听说他和本家二叔也走得近……
想必也猜得出杨家这边是看好七娘子吧。
两个人见了面,就格外多了几分尴尬。
桂含春本来肤色就深,此时脸上更是一片深泽。
原本如小老虎似生机勃勃炯炯有神的双眼,也亮得出奇,瞟了七娘子一眼,就低下头让开了一条道。
七娘子倒要比桂含春更大方些。
毕竟桂含春长年累月在军旅生活,恐怕很少接触江南水乡的小娘子,七娘子却是又见识过大漠的风沙,又体会过江南的丝竹。
她就对桂含春点头致谢,提步欲行。
假山上忽然又传来了低低的呼唤声。
“七妹。”
却是五娘子的声气,还透了些急迫。
七娘子只得回身又进了假山。
五娘子与六娘子都候在太湖石后头。
“是不是要请桂世兄回避呀?”七娘子轻声问。
桂含春人都在假山附近了,两个小姑娘不好意思继续在假山里呆着,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她们都过了十岁,五娘子更是已经十二岁,可以说亲了。
也不好意思在桂含春跟前抛头露脸。
恐怕是想请自己传话,让桂含春稍微回避一下吧。
五娘子摇了摇头,脸上却带了三分的心虚。
“我是想问问表哥的好!”她带了几分央求地望着七娘子,“桂世兄从西北过来,肯定知道表哥的事,平时也没处问人去……”
五娘子脸上是一片坦然的关心。
七娘子就为难起来。
虽说自己和桂含春之间好似应该避嫌,但五娘子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再打听到许凤佳的消息就很难了。
她毕竟到了说亲的年纪,也不好成日里挂着表哥的名字到处打听。
倒是自己年纪小,还没到要避嫌的年纪。
再说,五娘子心里恐怕正是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时候……
六娘子也敲边鼓,“横竖你还小呢,和桂世兄说几句话也不算什么。”
“只怕桂世兄已经走了。”七娘子只好勉强让步,“若没走,我再帮你问。”
就出了假山。
不想桂含春居然真的还没有走远,还在回廊尽头左右张望。
七娘子就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桂世兄。”她低声招呼,“想请问桂世兄几句话!”
桂含春就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顿时又多了几分局促,手脚似乎都不知该怎么安放。
“请问请问。”一叠声地客气。
七娘子倒有些好笑起来,就又看了假山一眼,含笑问,“听说许家表哥也在前线,您也知道,表哥同我们家的四少爷……”
她顿了顿,才续道,“情同手足,四弟一向挂念着表哥,一向想知道表哥是否安好。又面嫩得很,不敢亲自来问桂世兄……”
虽说以九哥为名,但只看七娘子的表现,都猜得出她是被假山后头的杨家小娘子派来询问的。
桂含春自然也不会戳穿。
“噢!你是说平国公世子吧?”他哈哈一笑,露了军人的爽朗,“世子爷好着呢,前儿听到西北传来的音讯,好似也已经带队上阵杀敌了。就是饿得厉害,不过想必第一批粮草应该也快到前线了,饿,也不会再饿多久啦。”
谈到他熟悉的军旅生涯,桂含春双眉上挑,羞涩自然而然就褪去了,露出了身为军人的自信与粗犷,脸膛似乎都在放光。
“话说回来,世子爷的左手刀法倒真是精妙,听说才习练了几年,我还没有和他切磋。倒是三弟和他比试过,据说虽火候尚浅,但仅作防身健体用,是足够了的。”他兴致勃勃,朗声笑道。
七娘子却是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
“左手刀法?”她喃喃重复。
“是。”桂含春一脸的向往,“据说是请沧州名家传授,为世子爷阵上防身使用!”
一边说,桂含春就一边回身要走,“正好请世妹指教,该怎么回聚八仙去。”
他又有微微的羞窘,“还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园子里,说来好笑,竟是迷路了!”
七娘子就忙收摄心神,“世兄这儿请,我正好上里头去……可以同路一段。”
又忍不住问,“饿……饿得厉害吗?”
她心神不属,随手就在廊下站住了,拨弄着象牙小鸟笼的金门。
里头的百灵便一啄一啄,跟着七娘子的手指跳动。
桂含春也就站住了答,“是挺厉害的!平国公治军严谨,不许兵士抢掠百姓,其实我们腊月里粮草就很紧了。”
他脸上掠过了一丝阴影,这一瞬间,似乎是又回到了金戈铁马、铁血黄沙的战场上。
“也多亏了平国公治军严谨,不然,我们陕西的富户就要遭殃了。”桂含春又轻轻地道,“就算是这样,杨桂两族去年也还是紧巴巴的,拿着钱都买不到粮食,听说杨家村竟有人饿死……我们营帐里也有些饿死的大头兵……”
七娘子就又是一惊。
只听说西北缺粮,没想到,竟都饿死人了!
那许凤佳……杨家村里的亲戚……
不知不觉,她的手指就是一沉。
金门顿时大开,百灵鸟就势飞了出来,却是直撞向七娘子娇嫩的面庞。
91绯闻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
一时却是来不及反应,只是呆呆地听着耳边的风声。
眼前却是一花,一时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她已是被桂含春挡在了身后。玄色金团花的衣饰,就顶在了七娘子鼻尖。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窘迫。
她稍稍后退了几步。
“世妹没事吧?”桂含春也就顺势跨前,一下拉开了和七娘子之间的距离。
却没有想到鸟笼本来就晃,他人又高大,肩头带翻了鸟笼,鸟食、鸟粪,一下撒了一地。
桂含春虽然反应得快,肩头一晃就闪了开去,但七娘子却没有这么迅速的身手,八幅湘绣裙就溅上了点点香瓜籽。
“哎呀。”桂含春懊恼轻呼,“倒是我带累世妹了!”
他又有些窘起来,脸上多了几分春色,倒是让这少年更动人了些。
七娘子连忙摇头和桂含春客气,“是小七鲁莽,牵连了世兄——世兄请先走一步吧,转过弯左行就是聚八仙了。”
桂含春却犹自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又四处张望了一下。
“我为世妹把鸟儿捉回来吧!”
不由分说,就下了决定。
到底是驯养惯了的鸟儿,这百灵鸟并没有飞远,正立在假山湖石上啄着自己的羽毛。
七娘子正要客气,桂含春身形一闪,就轻轻巧巧地跃上了假山。
他身材高挑,手长脚长,行动又迅捷,在阳光下腾身一跃,身姿轻盈中带了矫健,七娘子一时不由得看住了。
就见桂含春相准了那百灵鸟,一出手快若闪电,鸟儿还来不及闪躲,他便掇住了捉在手心,翻身跳下假山,朗笑着进了回廊,将鸟儿放回鸟笼关好。
“真是冒失,得罪世妹了!”又回身向七娘子认认真真地道歉,脸上一片诚恳。
七娘子脸上发烧。
这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莽莽撞撞,神思不属,才开了鸟笼……
“哪里哪里。”
两个人又是一番客气。
七娘子也不好意思再多问许凤佳的事,给桂含春指了路,就告辞了,“还有别的事……”
桂含春就看了看七娘子的裙子。
绣了湘竹的白绢上染了点点黄斑,看着颇有些刺眼。
他就会意地笑了笑。“世妹请自便!”
一边说,一边大步转过了弯角。
这个桂二少行事,实在是斩钉截铁、干净利落,好似夏天咬下的一口黄瓜,又清又脆,还带了一股特别的回味。
七娘子等他转得看不见了,才沉下脸。
几步就回了假山。
“五姐你害死我了!”她难得地露出了小儿女态,跺着脚埋怨五娘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却早已笑得都不会动了。
两个人又要笑,又要忍着不笑出声,都憋出了一眼眶的泪水。
五娘子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安抚七娘子。
“是是是,都是五姐不好。”她又噗嗤笑了出来,伏在六娘子身上乱颤,“叫我们七妹受委屈了,倒让桂家的少爷,有了英雄救美人的机会!”
“五姐!”七娘子恨不得打五娘子两下,“还不都是为了给你打听表哥的消息!”
六娘子却又一边笑一边打趣七娘子,“我们七妹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从前是怎样笑姐姐们的?这,这简直是活生生的现世报!”
七娘子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回去换裙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一边笑,一边跟在七娘子身后。
大家进了西偏院,七娘子换了外裙,到底还是吩咐白露摆了茶上来。
“四宜亭究竟也热,今天暑气这样重,怕是八妹也不得过来了,倒不如躲在屋里喝茶。”
五娘子和六娘子吃着茶,又望着七娘子笑。
七娘子被笑得还真有几分恼起来了。
这下才晓得六娘子被起哄的时候那又羞又恼的滋味。
亲事根本还没有一撇,虽说年纪还小,倒是不妨事,但万一传扬出去,终究与七娘子的脸面有些损害。
“若是敢说出去,就别想听到表哥的事了!”她就威胁五娘子。
以六娘子的性子,虽然也会起哄,但嘴肯定是很严的。
五娘子只好抿住唇,竭力作出严肃的样子来。
“好好,不说不说,小七脸皮薄,我知道,我知道。”
七娘子这才不甘不愿地把桂含春的几句话复述了出来。
她却是有意无意,漏掉了左手刀法的事。
五娘子已是听得满面忧思。
“希望表哥平安无事!”她双手合十,又摇了摇,“改日我们说动母亲,去寒山寺上香吧,我想给表哥求个平安呢!”
眼底是一片坦然纯净。
七娘子倒不好打趣五娘子了。
看得出,五娘子是真的很关心许凤佳。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亲生的哥哥吧!许凤佳虽然飞扬跋扈,但对五娘子,却一向是照顾有加。
“这是自然。”她也附和了起来。“想来表哥在边疆,也着实是吃了好些苦……”
不期然就有些烦躁了起来。
若是许凤佳手上落了伤……九哥岂不是误了他一辈子?
几个小姐妹又说了几句话,五娘子就张罗着打起了双陆。
七娘子兴味索然,推说观战,看了看,倒是去床上躺了下来,号称要睡午觉。
翻来覆去,又怎么也睡不着,无限的心思满腹,一闭眼,就想到许凤佳手上缠着的绷带……
第二天就有些头疼脑热,食不下咽的,慌忙拿权仲白开的太平方子来吃了两贴,又卧床休息,方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五娘子来探病时就拎了一个小小的象牙鸟笼。
鸟笼里装了一只小百灵,鸟头一伸一缩,煞是可爱。
“给你解闷!”五娘子很得意,冲七娘子挤眉弄眼,“可要好好地喂它!”
丢了鸟笼就跑了。
七娘子又不好把鸟还回去——那也太矫情。
只得把鸟笼挂在屋外。
几日下来,也听惯了百灵婉约清灵的鸣啭。
大太太亲自到西偏院来探望的时候,也站在檐下逗了逗这只小百灵。
“从前总觉得你这院子里太安静了,多了这鸟儿,倒也热闹了起来。”
大太太看着心情不错,眉眼都带了笑。
“娘!”七娘子作势要下地。
大太太忙上前把七娘子按了回去,“傻孩子,才吃了药,不要乱动换,免得又着了凉。”
不免叹息,“总归你身子纤弱,这大暑天也会着凉……”
七娘子面露赧色,“给娘添麻烦了。”
大太太慈爱地望着七娘子,“这就说得上麻烦了?那娘可不是把你麻烦透了?”
两母女说说笑笑,和睦到了十分。
大太太眼角眉梢,隐隐约约带了喜色。
到了快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向七娘子透露,“你爹已经打通了本家二叔的关节,上族谱的事,他们是自然会照应的。”
七娘子精神一振。
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
“花了多少钱?”忍不住探问。
大太太莞尔,“不多。”漫不经心地比了两根指头给七娘子看。
“两千?”七娘子倒抽一口冷气。
“两万!”大太太就笑。
又解释给七娘子听。
“将嫡作庶,以庶作嫡,闹腾出去都是不光彩的事,虽说大家心照不宣,总归族长也要担着风险……两万不能说少,但恐怕你本家二叔还嫌不够多呢!”
七娘子连声摇头叹息,“这也太……”一脸的心痛。
大太太看了就很开心。
到底是小七贴心,小小年纪,就懂得节省家用。
“都是值得的。”她安慰七娘子,“你年纪小,不晓得族里的厉害。九哥若只是个庶子,将来在族里难免处处遭人眼色。三个堂兄弟到底又隔了房……写到我的名下,将来在族里就有了底气。”
世家大族,规矩最重,族里倚老卖老的耆宿不少,又有大把陋规,数不尽的口舌是非。杨家两房家事这样丰厚,若没有写到大太太名下,将来九哥但凡软弱一点,大老爷过身后,装神弄鬼、假传圣旨,明里暗里欺负九哥的人,是决不会少的。
大太太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信了九哥没有二心,立时就把九哥提拔成了嫡子……
多疑的人就是这样,一旦能取得她的信任,反倒什么事都好办了。
一步顺,步步顺。
七娘子就货真价实地流露出了感激,“娘真是贤良淑德,堪称主母典范……”
大太太听得顺心遂意,捂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只是。”七娘子话锋一转,又露出了忧色,“恐怕会不会有人作梗呢……”
“你是说……”大太太神色一动。
会在这种事上作梗的,当然只有二房了。
就算七娘子欲言又止,大太太也不是猜不出来。
“这应该是不会的。”她也沉吟了起来。“你二婶从来也没有回过西北老家,是在京城进的门,多年来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苏州……”
七娘子也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古代不是现代,信息传播不便。二太太要在大房的这件事上作梗,那就只有派人回去散布“谣言”,诽谤九哥其实是庶生子。
但二太太本人没有在西北居住过,人头和地理都不熟,手底下的这批仆人也很少和本家走动,恐怕都很难找到杨家村的地头。
比不得本家二叔熟门熟路,恐怕等二太太的人找到杨家村,九哥和七娘子早都上完族谱了。
“也是!”七娘子就缓了神色,“还是娘考虑得周详。”
一口一个软软糯糯的娘,叫得大太太心都要化了。
“也还是得让牛总管留心些。”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小七就是细心得多了——等你痊愈了,也跟在我身边学学理家吧!一展眼十多岁了,也要把这些学起来了!”
大太太以前是从来不过问这些的。
七娘子就又和大太太母慈女孝了一会儿。
才送走了大太太,就伏在枕上径自微笑起来。
“真是一步顺,步步顺……”
她又叫立夏,“你来。”
立夏就一脸恭顺地上了前。
“上回你不是说,溪客坊新进的粗使丫鬟小满,是你拐着弯儿的表妹?”七娘子一脸遮不住的笑意。“你这个当表姐的也该去探一探,免得叫人背后嚼舌头,说我们西偏院的人傲慢!”
“是,”立夏会意一笑,“吃完晚饭,就过去探她。”
虽说溪客坊和正院关系冷淡,但这都是主子们的事。
下人们自有下人们的交际。
打初更前,立夏就回了西偏院。
“我和小满才说了几句话,霜降就把小满喝走了。”她一长一短地复述给七娘子听,“站在台阶下指桑骂槐,说四姨娘是有脸面的贵妾,还轮不到西偏院的人来摆威风,就前几天给本家二老爷洗尘的时候,二太太还和颜悦色地和我们四姨娘说了好些话呢!四姨娘都没有怎么搭理!”
七娘子眼睛一亮。
乐得拍起手来。
“真是精彩!”她笑,“四姨娘果然是个能人!”
又考立夏,“懂不懂里头的意思?”
立夏不紧不慢地一笑,一脸的憨厚。
“姑娘要立夏懂,立夏就懂,姑娘不要立夏懂,立夏就不懂。”
七娘子倒是一怔。
就看着立夏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这丫头倒是历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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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家二叔归心似箭,也顾不得过了中秋再上路,匆匆捡了个黄道吉日,就归整行李,跟着桂含春的驴队上了官道。
大太太和大老爷商议了许久,到底还是派了牛总管出马。
给几个儿女上族谱是一件事,把一些不便携带的财物运回老家妥善收藏是另一件事。
两件事都非得要个能人盯着,才能让两夫妇放心。
二太太往年都是直接把东西往大房一送了事,今年居然也派了身边得力的管家,“这一次二房的细软多了,总不好老麻烦大哥大嫂。”
大太太心领神会,面上笑着应酬,“二婶越来越懂得体恤我们了。”
一边细细地吩咐了牛总管几句话。
牛总管又哪里有不懂的?
才进九月,二房的管家就送了信来:在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军队却等不得他康复,把他放在了蚌埠。
大太太私底下就和七娘子抱怨,“你说世上哪有你二婶这样的人!眼珠子就粘在我们大房的家私上,恐怕拔都拔不下来!”
七娘子又笑又担心,“二婶的手段,只怕不止于此呢!”
“她还能怎么样?”大太太不以为然,“九哥写进族谱,就是咱们家的嫡子了,这又哪有现放着嫡子不理会,过继侄子的道理?”
七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大太太心中一动。
以七娘子的缜密,说不定还真能为她参谋出一些纰漏。
初娘子又回余杭去了……到底是出嫁的女儿,心里始终是夫家更重。
“有什么话就说。”她和颜悦色,“我们母女之间,不玩这些虚的。”
七娘子就低下头细声细气地编排起了二婶。
“就觉得这几年,府里这神神怪怪的事很多。”
大太太不禁面色一变。
立刻就想到了初娘子的那几句话。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这么多法事做下来,也该往生了吧?不说观音山的同寿大师,就连寒山寺的师傅,我们都是多次麻烦过了,每年私底下还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架不住这些大师多年来的祭祀与供奉……”
“固然九哥的吃用,我们是小心翼翼,又有立春姐照看着,不会有什么错的。”七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鬼神的事,也不得不防……毕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事!”
七娘子这是在担心三姨娘吧!
又怕触犯了自己,才不敢明说。
大太太就一眯眼,若有所思。
初娘子走了这许多家的寺院,请了许多班子暗地里给三姨娘做法事……就临去前,还走了观音山,住持同寿大师信誓旦旦:“已是把人送上轮回路了,若再有怪事,老衲就提头来见。”
这大师都是年高有德之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是断断不会发诳语的。
难道……真是有人私底下魇镇杨家的男丁?
一时又想到了叔霞的话,八姨娘的死……
大太太面色深沉,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强忍着满心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不过,都是小七的胡思乱想,还请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话里微微的担忧与惶恐,传神地表达了七娘子患得患失的心情。
大太太摆了摆手,心不在焉地安抚了几句七娘子,就又径自沉思了起来。
92说项
很快就又进了十月。
边境捷报频传,让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北戎近些年来渐渐壮大,大秦却是眼见着有些衰弱,连年年成又不好。
这时候要是被北戎破关而入,说不定天下就真要乱了……
平国公能守得住边关,那自然是最好。
皇上却没有收回成命,还是让大皇子在京郊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京城又不断有信过来,这几个月,大老爷每日里都要和师爷在外偏院议论许久,连浣纱坞都去得少了,每日里只是进正院坐坐,就一脸疲惫地出外院去了。
大太太倒是有几分心疼,请了欧阳家的良医来为大老爷开了几贴补药,又细细地吩咐张总管,让他好生照料外头的清客、师爷们。
“这些人虽然看似无权无势,只是攀附我们家过活,实则个个不是有谋略,就是有人脉,或是有一张利口。”大太太教导五娘子、七娘子,“平日里万万不能怠慢了,否则恩反成仇,那可是甩不掉的麻烦。”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点头受教。
七娘子不免有几分好奇。
“京里只怕是又来信了吧?”
这几个月,从京里往苏州写信的人家,前所未有的多。
就连秦帝师都破天荒亲自写了信快马送到了杨家。
大太太面上就难免现出了一点愁容。
“刘徵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审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五娘子还只是面露不解,七娘子却也跟着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凉气。
官场上的事,虽说女眷们并不需要太明白,但这里面的道理七娘子也不是不懂。
现在正是太子一派得意的时候,在这时候审刘徵的军粮案,刘家是怎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了,至少这个浙江布政使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
继王家之后,又一个重要干将倒下——皇长子和大老爷之间也就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也不知道浙江会是谁上位继任布政使!”七娘子就拉扯开了话题。
大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沉思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你父亲也在奔着这个位置使劲呢。虽说江苏富庶,但浙江也是鱼米之乡,这个位置,最好还是安排咱们自己人来坐。”
五娘子也已经明白过来,就陪着大太太唏嘘了一会人事变迁。
刘家虽然和大老爷不卯,但毕竟多年同僚,刘家的太太奶奶,几个小娘子也都是见过的。
只是一招行错,如今就从云端跌到泥里,如果刘徵被议定了要株连的大罪,更是转眼就成了罪属……
谁没有一点感慨?
或许就是借着这一点感慨,大太太唏嘘了一阵,又透露了大老爷眼下面临的困局。
“皇后是借了太子长史郑长春的名字写了三封信来,要咱们以运粮的大功出面,挑头再请太子出阁。”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恍然大悟。
这才是大老爷最烦心的事吧?
也难怪秦帝师都要亲身写信来做说客了。
这几年来大老爷一直挺着不肯在夺嫡之争中站队,家里人也都是清楚的。
可现在得罪了皇长子,又间接帮了太子一把,皇后就想乘势把这个封疆大吏招安进麾下了。
刘徵案既然开审,肯定是要议定一个罪名出来的,他既然有罪,擒他的大老爷也就有功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又要水涨船高。
这时候他再出面为太子说话……恐怕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不给大老爷与平国公这个面子!
五娘子就寻思着问大太太,“父亲又是怎么想的?”
大太太反问五娘子,“你又是怎么想的?”
五娘子一愕。
七娘子却是心中有数:以五娘子的身份,将来是肯定要嫁进权贵之家,做当家少奶奶的。
眼看着就要十三岁了,怎么都要开始教她这些事了。
“女儿想着……”五娘子似乎也明白了过来,咬着唇就慢慢地分析,“父亲如果要站到太子这边,早几年就表态了,恐怕……是一直担心被皇上猜忌吧?”
大太太眼中闪过了一丝喜悦,却没有说话。
五娘子又哪里会捕捉不到大太太的这一点情绪?
当下也是越说越自信,“眼下又才立了大功,于情于理,皇上都不好不赏,但我们却也要更谨慎起来,免得犯了皇上的忌讳,反而失了圣心。”
大太太不禁轻声喝彩,“倒没想到小五在这上头很有几分眼光。”
七娘子也有茅塞顿开之感。
一直以来,她只知道大老爷不肯站队,却没有深思过里头的因由。
如今五娘子寥寥数语,倒是分析出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封疆大吏和朝中皇子勾结,肯定是触犯了皇上的忌讳。就算朝中只有一个太子,皇上都不会希望自己手底下的重臣提前向太子效忠。
否则这天下,到底是他的天下,还是太子的天下?
皇上今年也不过是四十多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虽然身子骨不大康健,但多年来,也没有什么大病。
得罪太子,将来还有大把时间可以修补关系,就算修补不了,太子上台,也还有许家、秦家在跟前挡着。一个全身而退,总还是有的。
但得罪了皇上,失宠可就是眼前的事。
也难怪大老爷是从来都不愿牵扯进夺嫡的事了。
“别看咱们女眷成年累月地在深宅大院里居住,外头的事,好似与我们一点都不相干。”大太太又点拨两个女儿,“但这官宦人家的主母,对朝中大事,自家的行事,都要心中有数。才能配合男眷,将自家经营得蒸蒸日上。妻贤夫祸少,这话是再不错的。”
五娘子就与七娘子一道起身受教。
七娘子心中更是感慨:别看大太太在宅斗上小肚鸡肠,但却也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大太太说了一大通话,难免露出疲态,就靠在大迎枕上,一面缓缓地啜饮清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梁妈妈,“这几天苏州城里有什么事没有?”
梁妈妈忙笑回,“有,这事儿还不少。李家来人送信,又添了个姑娘,福建布政使郑家也来人请安,送了今年的年礼,倒是比往常更加厚了几分。还有……”
林林总总,也有十数桩亲戚故旧与杨家往来的琐事。
五娘子就有些不耐烦了,鼓着腮帮子,只顾着打量屋顶的大梁。
大太太也漫不经心,只问,“都办妥了吧?”
得了梁妈妈的一句‘是’字,也就不再多理会,无非又叮咛了几句,“郑家不要走得太近,李家是熟惯的,礼物要格外用心……”随口几句交代,就不再过问了。
五娘子见回事的婆子都领了对牌退出去了,也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到月来馆玩耍去!”一边拉扯七娘子,一边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摇头叹息,也懒得约束五娘子,“多大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
七娘子也只得随着五娘子退到了外间。
这才挣脱开来,“五姐,你先过去……我还有话要和娘说。”
五娘子就好奇,“什么话,这么偷偷摸摸的?”
七娘子左右张望片刻,才神神秘秘地凑到五娘子耳边,“不告诉你!”
“你!”五娘子气得直跺脚。
七娘子才羞怯地笑,“是三姐的婚事。”
“噢。”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露出了一脸的不屑。
“那我就在月来馆等你吧!”
到底是嫡女,通身的傲气,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三娘子的婚事,五娘子是连掺和都懒得掺和。
七娘子目送她出了堂屋,才回身又进了东次间。
王妈妈正和大太太说话,“也不晓得明年的春闱,又要点谁做主考……”
今年九月恰好是皇上的四十整寿,秋闱就推到了十月,又因为今年撞着了正科,明年春天还要加开恩科,再开一场会试。历来会试的主考,都是由阁臣兼任,这里头就又牵扯到了不少弯弯绕绕。
“嗯?”大太太见七娘子去而复返,就挑起了半边眉,“怎么,是落了什么首饰不成?”
七娘子就看了看王妈妈,“倒是有话想问问娘的意思……”
王妈妈知趣起身,“还有好些话想着吩咐底下人。”
大太太也就挥了挥手。
倒有了几分好奇,“什么话这样紧要,连王妈妈都听不得?”
“这事还是稍稍避讳些……”七娘子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也算是给四姨娘留几分颜面吧!”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
“怎么?”她终于起了几分兴致,“是溪客坊又惦记着闹腾起来了?”
四姨娘这几年来一直说不上得意。
政务繁忙,大老爷又宠信浣纱坞的三姐妹,虽说溪客坊还是荣宠不衰,但比起几年前四姨娘霸宠的局面,总是要落寞了几分。
三娘子婚事不顺,四娘子又破了相……四姨娘也就渐渐地沉寂了下去,在大太太跟前小心翼翼的,连一丝儿错处都不敢有。
大太太也渐渐地就不把四姨娘放在眼里了。
“还不是三姐的婚事?”七娘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四姨娘夏天就私底下求了小七几次,想请小七在太太跟前说项,让太太松松手,把三姐许配出去。”
大太太眉峰一挑,“哦?”有了几分纳罕,“她怎么就求到了你头上?”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在意。
说谎讲求的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就算七娘子身边的人不会向正院通风报信,也难保溪客坊里有没有正院的眼线。
倒不如直接把话挑明了来,告诉大太太自己和四姨娘私底下有过几次接触。
“小七却觉得,”七娘子垂下眼,“这才得宠没有几年,就私底下卖好送情,在不该插手的事上乱说话,也实在是太不谨慎了。是以,也一直没有松口……”
大太太的神色就柔和了下来。
“还是小七懂事。”她夸奖七娘子。“没有轻易松口……”
“不过,最近四姨娘的眼光是越来越低。”七娘子莞尔一笑,“从前看上的还是张唯亭先生家的二少爷,现在,竟是连三少爷都肯屈就了。”
虽说张家家底殷实,张唯亭也是江南名士,但到底没有功名在身,一个白衣家的庶子,认真计较起来,算是很辱没杨家的门第了。
当然,张家是关陇世家,在老家势力雄厚,张唯亭的几个兄弟也都有出仕……这门亲具体到三娘子,是委屈了她,但放大到杨家来看,倒是一桩美事。
大太太就渐渐露出了笑容,“四房就是这样,听风就是雨,家里才打起官司,她就吓得沉不住气了。”
四姨娘为什么“眼光越来越低”?不就是被杨家和刘家的官司吓住,害怕杨家倒台,三娘子就更说不上亲了?
从前大老爷稳若泰山的时候,张家的门第,四姨娘还未必能放在眼底。
到底是小家小户出身的女儿,就少了这一份大气,一点点风波,就吓得做张做智……
“既然四房自己都这样想了。”七娘子婉转地道,“我们又为什么不成全她呢。”
刘徵受审的消息,虽然也传进了杨家,但四姨娘未必品得出里头的味道。
这么着急上火地私底下托了人情,请七娘子向大太太说项,为的就是把三娘子嫁给这样的一个庶子?
大太太索性就成全了她,待亲事说好了,恐怕刘徵获罪的消息也就传到了苏州。
到那时候,再来欣赏四姨娘的后悔……就算后悔了,四姨娘又能向谁抱怨?这可是她千求万求,才求来的姻缘!
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你简直都快赶上你大姐了!”
就兴致勃勃地为七娘子出谋划策,“你就私底下应了四姨娘!叫四姨娘向老爷说去,我这里,是肯定会点头的。”
又好奇,“四姨娘许了你什么好处没有?”
七娘子很有几分羞怯,“倒是许了几两银子,怕还把我当刚进正院的小姑娘呢……我也没答应下来,就没过问数目。”
大太太拊掌大笑,“你就狮子大开口,又有何妨?敲得出多少,都算你的!”
七娘子也附和着笑了起来。“是,娘,小七知道怎么行事的。”
大太太又若有所思,“还当她是又瞄上了你二婶!践行宴那天,你二婶是特地绕到溪客坊和她闲话了半个时辰……”
“四房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七娘子只是笑,“惯看风头火势……她现在要指望二婶,可不是猪油蒙了心了?”
眼下的杨家,说话最顶用的除了太太,也就是九哥并七娘子这对姐弟了。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是,她现在是不会指望你二婶了!”
不过,二太太倒未必不会指望四姨娘。
七娘子也读懂了大太太的未尽之言。
她却没有接话,只是起身告辞。“五姐还在月来馆等着……”
“快去快去。”大太太才回过神来,“能把三娘子说出去也好,免得一天拖一天,你五姐展眼都要十三岁了,还没有说婆家。”
又暧昧地冲七娘子一笑,“三娘子不能说给李家,也好!将来啊,你喜欢哪一家,娘都由得你!”
七娘子懵懵懂懂,面露不解。
大太太却是再不肯往下说,只是催七娘子,“快去月来馆玩耍吧,也累了大半日了,很该松散松散。”
七娘子也只好进了月来馆,跟五娘子、六娘子一道说话,一道占花名。
吃过午饭,她才回了西偏院。
就吩咐立夏,“去看看你那个小满表妹。顺道给四姨娘传话,就说我已经向太太递过话了,太太也点了头……她答应我的事,也该着手办起来了。”
立夏就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出了院子,进了百芳园。
93 添花
过了几天,大老爷果然就对大太太提起了和张家结亲的事。
“我思来想去,倒觉得这是门不错的亲事。”大老爷面带沉吟,“虽说我们家现在有官司在身,不大方便和张兄提这码子事,但张家家境殷实,又和朝中的争斗无关,在关陇根基深厚,三娘子嫁过去,总也是为我们添了一门稳固的外援。”
如果以这个思路来衡量,三娘子嫁到张家,倒是比之前说过的李家、王家都好得多。
大太太也觉得这门亲事,从哪里说来都是上好的。
又能给杨家带来看得见的实惠,为九哥将来添上一笔助力。
张先生的几个学生现在也都在朝中做官,再有多年来往来的文友,都是人脉。
张家的大奶奶又是那样不饶人的性子……听说她出身不算太好,陪嫁拢共也就是三千多两银子。
大太太就算再小气,也都至少会给三娘子准备两万两银子的陪嫁吧。
大太太就笑,“好,既然老爷都说行了,那我明儿就托李太太上门问问张太太的意思。——不过,咱们家现在还犯着官司。张家倒未必知道内里,现下托人去问,是不是有点不讲究?”
大老爷微微一笑,“也因此,唯亭先生到底是真心与我们家来往,还是只存心借我们家的势,那是一句话就能问出来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
心情又好,就奉承,“还是老爷思虑得周详。”
大老爷捻须不语,只是笑。
屋内的气氛一片和睦。
大太太转天就请了李太太来说话。
“想着把三娘子说进张家……”就一长一短地和李太太说起了结亲的事。
李太太有些讶异,却也高兴,“好,好,这两家要是结成了亲家,以后就更亲密了!”
又埋怨大太太,“您这是偏心呢,还是看不上我们家十一郎?这七娘子的事都说了几年了也没个回音,却又主动向张家提起了三娘子的事!”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尴尬,“这也得先说了姐姐,再来说妹妹不是?”
世家大族,说亲有严格的先后之分,不少子女就因为兄姐婚事不顺被耽搁了的。
五娘子今年也十三岁了,二娘子十三岁的时候,定国侯孙家都上门来说亲了。
李太太眼神一闪,“您这就是偏心!”半开玩笑地嗔怪大太太,“一早就知道您喜欢七娘子,想必是觉得我们家十一郎老实木讷,配不上七娘子吧!”
大太太不由语塞,正要开言缓颊,李太太就又笑着自己解围,“也是,看七娘子的容貌,看她的行事,连我都爱,何况您了?只是姐姐,以咱们两家的交情,您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儿,是一定要匀给我们李家一个的!七娘子舍不得,六娘子,您总舍得了吧?”
“这……”大太太倒有些恼怒起来。
李太太这做得也有些太过露了吧?
“六娘子我也舍不得呢!”她就笑着和李太太打起了太极,“你要这样说,我还真是一个都舍不得了!要不,就把四娘子领回家去吧!”
李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偏房庶女不说,又不得嫡母的喜欢,个性阴沉,还破了相了……
“嗐,说到这四娘子,我也真是为您发愁。”她笑若春风,一下就转了话题,“三娘子要能嫁到张家,怎么说也算是有了结果,可四娘子脸上不好……要在这名流仕宦家找女婿,还真有些难办。”
大太太也就不为己甚。
李家到底是杨家最□的后援,李太太立刻就要上门去探张家人的口风。
“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长出一口气,“这事还得看老爷的意思。”
两个太太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太太就起身告辞。
又握着大太太的手,语气诚挚,“这要是实在不中意十一郎,我们家的十二郎和七娘子也是同岁——”
大太太真是哭笑不得。
只好应付走了李太太,回头和王妈妈抱怨,“往常听说她这个人没意思,没意思,倒还不觉得什么,今日见识到了,才晓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没意思。”
梁妈妈也很看不上李太太的做派。
“世家大族,讲究的是一言九鼎……看她的意思,好像这儿女的亲事就是做买卖,谁的身价涨了,那边的出价也要跟着涨似的。”
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唉,也是不容易,这十多个儿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大郎三郎今年都要进场,要是有了举人的功名,就更难节制了。”
不由就想起了自己家里的这本帐。
“我们家九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个功名来家!”
梁妈妈也不禁佩服大太太的决断。
自从信了九哥在浣纱坞前的所作所为,乃是魇镇,大太太就好似从没有对九哥起过疑心,一应呵护,较诸往常,只有更仔细。
她心底就隐隐约约有些发寒。
七娘子是吃透了大太太的性子!
她就笑着敷衍大太太,“以咱们九哥的聪明,恐怕没两年就能下场考进士啦!”
又提醒大太太,“不过,这九哥的婚事……”
九哥过了年就十一岁了。
这样承嗣的独生子,娶亲往往都早。
他的婚事,就值得大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这事还是得问过老爷,”她自失地笑了笑,“出嫁从夫,我就算能为再大,这种事也得听老爷的吩咐。”
又叹了一口气。
“这一辈子是没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只盼着我没有看错九哥吧!”
梁妈妈垂下眼望着脚尖,没有接大太太的话。
过了两天,又送了一批名贵药材进西偏院,却没有让大太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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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很快就给了答复。
据说张太太还犯了几句嘀咕,只推说要问过老爷。
却是李太太前脚才到家门,张太太后脚就跟进了李家。
一并张先生也亲自上门拜访李大人,太太对太太,老爷对老爷,都传达了一个意思:三娘子系出名门高贵典雅,张家能得她为配,是儿子的福气。
李太太第一次做媒就有这样好的结果,立刻喜气洋洋转头又上了杨家门,把喜讯告知了大太太。
杨家和张家有意结亲的事,也很快就在宅院里传开了。
“也不晓得是嫡出的二少爷,还是庶出的三少爷……”
六娘子很好奇。
七娘子就只是笑,倒是五娘子白了六娘子一眼,“怎么,你急着嫁出去呀?我和娘说了,先把你说出去,再说我的婚事!”
六娘子大窘,“五姐这话,反倒显得你心急着嫁人了!”
两个小姑娘就掐起了嘴仗。
三娘子自从这消息传扬了开来,就羞得躲在七里香不肯出门,四娘子自然也随了她,没有到家学上课。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问七娘子,“七姐,这三姐的婚事……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姑娘身子弱,说这几句话,倒咳嗽了几次。
七娘子耐心细致地对八娘子解释,“三姐和张家的三少爷……”就仔仔细细地和八娘子把事儿说了一遍。
八娘子脸上就现出了一个真心的笑,“那真要恭喜三姐了!”
七娘子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没准小姑娘还真只是关心姐妹……
“这婚事要真成了,倒也不错。”她含蓄地道,“不过,张家毕竟没有功名……”
八娘子若有所悟,扇了扇长长的睫毛。
又过了几天,刘徵案的结果也到了苏州。
这一案居然这样快就出了结果,对刘徵的惩罚又是这样严厉,就连大老爷都难免吃了一惊。
“据说是皇上亲自过问……倒没有让太子的人插手。”他仔仔细细地对大太太复述,“秦家、许家倒也没有掺和进去,都是皇上的人在操办这件事。”
同时到达苏州的,还有对大老爷的封赏。
在一长串无意义的表彰之后,大老爷倒也是获得了货真价实的好处:虽说没有封爵,但皇上还是慷慨大方地把大老爷的文勋往上提了几级,提拔成了左柱国。
苏州城顿时是哗然一片,就连朝野上下都为之震动。
左柱国可是正一品的勋官!
在大秦,正一品官衔是从不轻易授人的,历来只有内阁领衔的阁老才能兼领正一品太子太师衔。可以说,能领正一品官衔的存在,无一不是在朝廷上下呼风唤雨,权倾一方的大员。
就连秦帝师致仕的时候,领的都不过是从一品的太子少师衔。
虽说只是没有俸禄的虚衔,但大老爷这一下可是连秦帝师都越过去了,满大秦还有哪个地方大员是一面领着江南总督这个从一品的实缺,一面又领着左柱国这个正一品的文勋的?
恐怕连那一等老牌权贵勋爵之家,都没有办法和杨家争风头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对浙江布政使刘徵的处置。
刘徵贪财枉法因私废公,废为庶民永不叙用,自京城发还原籍看管居住,原有财产一应罚没充公,浙江省内事务着江南总督代管。
抄家遣送,监视居住,几乎是对文官最严厉的处置办法了。
大秦一向优待文官,立国一百多年,还没有杀过一个大员。不然,恐怕刘徵的项上人头都难保了……
这一次角力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了。
有心人却还注意到了旨意里的另一句话:浙江省内事务着江南总督代管,一应留心人才,举荐继任。
这是赤/裸裸地把浙江省送到了大老爷怀里!
举荐继任,大老爷能不举荐自己人?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本来就只看杨家眼色行事,这下浙江布政使又成了杨家的人,再有和杨家也算有些联系的福建布政使郑家……
江南三省,竟真成了大老爷的自留地了!
杨家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大老爷与大太太开了外正院堂屋大门,点了香烛设了案,带了全家男女老少接了封赏的旨意,便又都流水价忙了起来:上门道贺的车马,几乎是要把二杨街都塞得过不了人了。
好在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员,没有露出见不得人的馋相,客客气气地送了贺升迁的礼单上门,又和主人道了几句喜,也就都告辞离去。饶是如此,大太太和二太太也是忙了好半个月才闲下来,纵使有二太太相帮的,大太太也是累得又吃了几贴补药,才勉强恢复了精神。
四姨娘就在此时进了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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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堂屋里里外外,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喜气。
堂屋的条案上也多添了几件新鲜的名贵器具,还有未拆封的表礼随手堆在墙角,几个小丫鬟里外穿梭,正一边拆看,一边将绸缎金银归拢搬运。
进进出出,是一派大户人家才逢喜事的热闹。
东次间里也隐隐有大太太的笑声传来。
四姨娘眼神微黯,在台阶下立定了,垂首仔细地掸了掸裙角,深吸了一口气,才笑着跨过了门槛,招呼东次间门口的立冬,“——来给太太请安!”
立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身进屋通报。
就算有讶异,也都没有露出来。
四姨娘是有多久没有单独进正院请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里,环视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陈设,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几何时,这堂屋里是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又是一片让人窒息的灰暗。
那时她虽然也日日进来请安,但又何尝把堂屋里蛰伏着的大太太放在眼里……
她的天地在东偏院,那里才是内宅的中心,千头万绪的家务,那几年是全汇总到了她手里。
——怎么就不晓得在那时候给两个女儿说上亲事!
啊,是了,那时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还没有说亲。
到底是小看了这个心胸狭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只要位份还在,时机一到,就能翻云覆雨。
妾,不论是良妾还是贱妾,也终究只是见不得人的小星。
就连想给亲生女儿说亲,都要遮遮掩掩,绕无数的弯子……
轻巧的足音慢慢地自东次间响了出来。
四姨娘连忙抬起头。
已是又换上了一脸的盈盈的笑。
立冬就对四姨娘点了点头,默不做声地撩起了水晶帘,目送着她袅袅娜娜地进了东次间。
“给太太请安。”四姨娘礼数周全,跪下就要行礼。
“起来吧。”大太太却是满面的笑。
四姨娘又要给陪坐的二太太行礼,二太太也忙学了大太太的样子,“就别客气了。”
“四姨娘。”大太太身侧的七娘子,也起身向四姨娘问好。
扰攘了一番,大太太到底是赏了四姨娘的坐。
“怎么在这个时点进来请安?”倒是开门见山,“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看来,大太太的心情并不差。
四姨娘也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想向太太求个体面,到慧庆寺去上一炷香。”她低下头,玩弄着裙摆上的玉佩。“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许愿……”
话里到底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怨恨。
大太太赏鉴着四姨娘面上丝丝缕缕的不甘,险些又要笑出了声。
世事真是瞬息万变。
小半个月前,四姨娘还巴不得立刻就敲砖钉脚把亲事说回来。
现在却又巴不得立刻悔了婚,给三娘子说一门更好的亲事!
又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让她去一次慧庆寺,想必也不会闹出多大的篓子。
大太太就要松口答应。
正妻对妾,天然就有这样猫戏老鼠的优越感——就算去了慧庆寺,又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呢?
七娘子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四姨娘和慧庆寺的高僧相熟吧?”她和颜悦色,脸上还带了一丝好奇,“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道行最是深厚,还兼能合八字……”
如果通光大师合出了三娘子和张家少爷相克,四姨娘就有了借口向大老爷进谗言了……
“眼下我们家和张家正在说亲。”大太太就有些不悦,“你这个生母怎么好擅自离开?等到亲事定了,再去烧香吧!”
四姨娘不由得看了看二太太。
二太太也正看着四姨娘。
她动了动嘴,又叹了一口气。
四姨娘和大太太之间的往事,二太太又怎么会不清楚。大太太要卡四姨娘,那就是谁也说不了情的。
四姨娘就又瞥了七娘子一眼。
眼底的怨毒,依稀可见。
二太太长出了一口气。
“七娘子过了年就十一岁了吧?”她扯开了话题,和颜悦色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对二太太粲然一笑,“是,二婶忘了,我和八妹是一天生的。”
几个人就拉起了家常。
不约而同,都似乎遗忘了坐在小几子上的四姨娘。
94. 厌胜
二太太在堂屋盘亘到了晚饭时分,才告辞出去。
上了清油小车,走一炷香时分,就又进了翰林府。
二杨街虽然有两个府邸,但翰林府就要比总督府小了好几圈儿。
住的人又少,常年居住在此的,不过是二太太并八娘子,还有几个失宠的姬妾。
比起大房的热闹,向晚时分的翰林府就多了几分孤凄。
“八娘子吃过药了没有?”二太太进了堂屋,就问迎上前的吕妈妈。
“已经吃过了,正喝汤。”吕妈妈陪笑。
八娘子身子骨不好,从小就是药焙着长大的,好容易长到十岁,日日里还断不了汤药,翰林府的人早惯了服侍她三餐用药。
二太太就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又问,“几个少爷那里,记得打点秋衣送去,再嘱咐身边的小厮儿细心服侍,不要着了凉!”
这才进了翰林府的小花园去探八娘子。
翰林府的园子虽也精致,但家里人少,难免有荒凉之嫌。
夕阳下走在青石小径上,望着假山上的苍苔,一股苍凉孤寂的意味,就慢慢浮了上来。
园内几所馆阁都是重门深锁……那几房失宠的姬妾,都被二太太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从前就觉得家里人多口杂。”二太太不禁喃喃自语,“现在又嫌寂寞,真是人心如壑永难足。”
吕妈妈就笑着安慰二太太,“这热闹了,也有热闹的不好,您羡慕隔壁的热闹,没准隔壁还羡慕您的清静呢!”
二太太不禁就看向了花园西边的高墙。
隔着一堵墙,还能听到小库房里传来的呢哝语声。
这是药妈妈又在盘点入库了吧……
一年四季,小库房都稍停不了,药妈妈有无数的东西要搬出来晾晒归整,晒了这个,又要擦洗那个。
这还只是大嫂自己的小库房……
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已经在百芳园里亮了起来。
二太太就加重了脚步,叹了一口气。
探望过八娘子,才回了正院堂屋。
又是冷冷清清,枕冷衾寒。
只得和吕妈妈打点针线,消磨时光。
二太太一边仔细地比着线,一边和吕妈妈说闲话。
“四姨娘今日在我跟前请大嫂开恩,让她去慧庆寺上香。”
吕妈妈眉头一跳,呼吸都顿住了。
“大太太怎么说……”
两个人头碰头肩并肩,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主仆之分,倒像是一对亲密的好友。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这个四表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比针还小,又有七娘子那个小狐狸精在一边使坏……我瞧着本来都要松口了,七娘子说了几句,又不许她出门。”
大太太毕竟是大房的主母,她不在苏州,四姨娘还能悄悄地出几次门。现在人就在苏州坐镇,她不许四姨娘出门,四姨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是。”吕妈妈叹了口气,“这大户人家的姨娘,哪有常出门的道理。”
二太太的眉眼就黯淡了下来,“更可虑的是,这门亲事你来我往,俨然是就要定下来似的……”
自己能和四姨娘交换的,也就是三娘子的亲事了。
四娘子那个样子,就算是自己出面,怕也就是说个中等人家。
四姨娘用不着指望自己——大老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四娘子嫁得比中等人家更差的……
这四姨娘一旦没有了念想,自己在大房最后的一根线也就断了。
吕妈妈就小心翼翼地问,“那您看,这慧庆寺,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二太太就长出一口气,疲惫地倚到了缎面绣金的椅袱上。
若有所思地摩挲起了匀净沁凉的青瓷茶碗。
大太太屋里用的,都是千金一窑的黑瓷兔毫碗碟……
“和慧庆寺有所来往的,一直是四姨娘,不是我们。”她的目光透着丝丝缕缕的迷惘,“那住持但凡是个有戒心的,都未必会对我们露底……四姨娘胆子又小,说得含含糊糊……”
“那就还是算了吧?”吕妈妈一脸的担惊受怕,“这事也透着不稳妥!”
二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算着,本家二哥也该走到半路上了,这要是再不出手,族谱一上,就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到时候亲事再定,四姨娘是肯定不会再和自己有所来往……
九哥的嗣子之位,也就稳若泰山,再没法撼动了。
“四姨娘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又问吕妈妈。
吕妈妈只好复述给二太太听,“说是慧庆寺的住持精通厌胜之术,大太太之所以断绝了和慧庆寺的往来,就是因为当年三姨娘的死,和慧庆寺的住持脱不了关系。”
又是三姨娘的死!
这三姨娘还真死出花样来了。
二太太不禁微微冷笑。
“说是,只是要了三姨娘的八字过去,没有多久,三姨娘就疯疯癫癫的,一心要和大老爷闹……据说慧庆寺的住持供养了小鬼。”吕妈妈不禁双手合十,念了念佛,“所以才这样灵效,当时四姨娘和大太太各出了上千两才请得他出手……”
二太太思来想去,也难下决断。
“咱们贸贸然地过去求人家出手,人家也未必会答应。”她心事重重。
一会又改了主意,“过了这个村,大房的万贯家财和我们家的三个少爷可就再也没有一点关系了!”
吕妈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望着二太太,由她踌躇。
二太太就又找了账本出来翻阅。
越看心底越不舒服。
“一过门就分家,分给我们的全是山坡地!一年也没有几两出产。”一边说一边叹气,“老爷又不善经营,穷得连儿媳妇都快娶不起了!也不说请哥嫂帮补帮补。”
又仔仔细细地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七娘子那个小骚狐狸精,借了浣纱坞三姐妹流产的机会,又以九哥屋里的一口黑血为引,装神弄鬼,把事情敷衍得严丝合缝。四表姐居然也就相信了九哥是被魇镇了,才会不知轻重,惹下大祸。
呸,分明是自小就包藏祸心!胆大包天,将来就等着他欺师灭祖吧!
偏偏四表姐的性子,却是又多疑又心软,虽说经自己苦求,把几个儿子接回了苏州,大伯却是一个乾坤大挪移,就又把孩子们撮弄进了山塘书院。
一个是养在跟前到了十岁,一个是远在京城多年不见,四表姐也就一直没有松口,推说要先看几年侄子们的人品再行提拔。就在这时候,出了魇镇的说法,竟是深信不疑,自己怎么说都没法解释清楚。
合该也是那对骚狐狸姐弟有运气,就在那当口,四表姐又发了水痘,七娘子做张做智,小题大做,装着一副尽心服侍的样子,又骗了四表姐的欢心去。索性就给他们提拔了嫡出……想要派人到族里暗暗地坏了事,四表姐也不知得了谁的提点,管家才走了几站就撇了下来。
看来是铁了心要好生笼络这对姐弟,谈一谈母子亲情了!
“母子亲情?母子亲情,是那么好谈的?”她不禁冷笑起来,喃喃自语,“当年贪图封家的凸绣法,软硬兼施聘进来做了姨娘,斗法斗不过人家,心机玩不过人家,差一点就让人家坐大成了正经的二房姨奶奶。费尽心思联合四姨娘才排挤到了西北去……都还让人家把女儿带走,这些事,还真以为没有人知道了?”
想再和四姨娘联手,对方又不冷不热的,要不是最近借着四表姐要把三娘子许配给张家,四姨娘心生怨怼的机会,四姨娘这条线还搭不上呢!
却是再不肯走下毒的路子了。
说是千辛万苦也就笼络了一个处暑,为了擦屁股,已是花销进了几千两银子……
倒是说起了厌胜的事。
说是慧庆寺那边可以帮着搭线,但要为三娘子说个不逊色于王家的夫家。
真是狮子大开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色,也敢和自己讨价还价?
将来等弘哥入主杨家,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她!
二太太就蓦地一扬眉,下了决心。
“明儿我亲自上慧庆寺去!”她沉着地吩咐吕妈妈。“你派人和四姨娘说,让她预先同寺里打好招呼。”
吕妈妈难掩忧心,“这要是被人抓到把柄……”
二太太一哂,“四姨娘还没有这个胆子!”
吕妈妈细细一想,也放下了心:是啊,四姨娘毕竟有过和二太太合作,往九哥身边闹事的历史。
她是不敢算计二太太的,就好像二太太也不敢过分逼迫她一样。
“还是老奴去吧。”她和二太太商量,“这四姨娘才说了慧庆寺的事,您就巴巴地去慧庆寺上香,将来叨登出来,难免又给七娘子话柄了。”
提到七娘子,二太太脸色就是一沉。
“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的天凶星!”她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比个初娘子还要讨人厌,心机算计,和那该死的生母是一模一样!”
吕妈妈也只好陪着二太太数落了七娘子一番。
“还是得我去。”二太太稍稍气平,又拍了板。“你毕竟隔了一层,也不方便和方丈谈价钱……”
吕妈妈再贴心,也是奴才。
这种事又没有个行规,开多少全凭住持的一张嘴。
二太太到底还是要亲身去谈价才放心些。
吕妈妈也只好唯唯应是。
又提起京里的事,“老爷又来信了。”
二太太就拆了信,随意翻阅了几句,也就搁到了一边。
“还不是老三篇,问儿子,问女儿,再问我要钱。”她眉眼间就起了些幽怨,“大房年年都补贴他几千两,不到年关就用得精光!”
二太太与二老爷关系冷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吕妈妈只是笑,“钱?咱们自个儿都不够用呢,几个少爷回了苏州,正是用钱的地方。京城能有多少花销?无非是几个姬妾并一个十娘子罢了。”
二太太也笑起来,“是,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钱,香姨娘是一分也别想看见!”
她就想起了许夫人的话。
“居家过日子,有时候就得破着个没脸!”那时的许夫人,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儿家。“脸面算什么?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别整那些个虚的,到手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要不是豁出去不要脸面,她又怎么能和继母抗衡?
若不是豁出去不要脸面,她又怎么从父亲手上逼出了早逝生母的陪嫁,带到了杨家二房?
人被逼到了角落里,最不能计较的就是脸面,到手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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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四天,二太太就上门请大太太和她一道去上香。
“这一次几个侄子都有份进场,虽说中举的希望不大,但还是想求一求。”她邀请大太太,“自从梅花观的久寿道长过世,我就觉得梅花观不灵验了,想去几间新的寺庙拜一拜。大嫂有没有兴致和我一道?几间有名的佛寺,都想走一遭。”
大太太懒懒的,“你去就得了。”
眉宇间尽是漠不关心。
从前还那样注意达哥、弘哥的学业……
七娘子在大太太身边笑,“二婶就放心吧,几个哥哥都是年少有为之辈,就算这一科不中,来年也是一定会中的!”
二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笑脸,心底就直犯腻味。
这半年来,只要自己一进总督府,七娘子不到半个时辰就必定赶到。
好像自己会吃了大嫂一样……
“是啊。”只好挤出了一个干笑,“承七娘子的吉言喽!”
在大太太跟前打过了伏笔,她也就带着吕妈妈四处求神拜佛。
头一天去了寒山寺,第二天就去了慧庆寺。
慧庆寺的住持通光倒也未曾怠慢,亲身出马陪着二太太浏览了慧庆寺的景色。
苏州是富庶之地,佛风也盛,寺庙就不知凡几,达官贵人们的香火钱,倒未必一定要施舍给哪间寺庙,也因此,这些住持都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功夫,有时倒不似住持,反而像是生意人。
二太太才露了一点做法事的意思,通光大师就口若悬河,夸起了自己的慧庆寺。
“倒不是老僧吹嘘,”通光大师又把二太太让到禅房上茶,“寺里的法事班子都是上好的,收费又不特昂……”
大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二太太被他说得倒头疼起来,见四下无人,索性开门见山。
“说起来,我杨家大房的四姨太一向是在您这儿上香的。”她和通光大师叙旧,“听说一并连娘家葛家都是常到您这里来做法事。”
通光大师就捋了捋白胡,“这倒是不错,贵府四姨娘一向也是常在寺里做法事……”
又要口若悬河地往下吹嘘。
二太太就觉得通光大师实在是没有眼色。四姨娘都来打过招呼了,还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旋又释然:这种事,毕竟上不得台面,通光大师也不好贸贸然露底,免得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反而大家尴尬。
她就又问,“听说,寺里除了寻常的法事,还有……还有些……”
通光大师眼神一闪,抚须不语。
二太太就从袖子里取了一张纸,轻轻搁在叠席。
“事成之后,两万两银子。”她开价开得坦然。“大师看看值不值得了。”
通光大师就垂下眼凝视着那张薄薄的短笺。
纸张没有折叠,昭明十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时三刻这一行小字,就清楚地暴露在了通光大师眼中。
气氛一时就凝重了起来。
二太太干咳了一声,才要说话,通光大师又抬起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这……您要是不留些凭据……”
二太太不由大喜。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间间寺庙都肯涉猎的。
通光大师肯出手,那是最好。
却也留了个心眼,“还是等事成了再见银子!”
又保证,“我一向一言九鼎,大师大可放心,决不会过客拆桥!”
就写了两万两银子的欠条,一式二份,摁了自己的手印。
“就等大师的好消息了。”她说得玄奥。
通光大师就收了欠条并写了八字的短笺,含笑起身,“老衲送夫人几步!”
95、骗捕 ...
进了十一月,纠缠了苏州近半年的军粮风波,似乎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浙江布政使刘徵从上京到倒台,不过是小半年的时间,抛掉路上行走的两三个月,实则相当于才到京城,皇上就开始部署处置这个地方大员。江南的众位官属渐渐地回过味来,这才明白了大老爷的过人之处:在这一场纷争中,他又是一开始就站到了皇上希望他在的位置。
于是江南三省也没有谁敢和军粮作对,今年的收成总算还不错,各地稻谷收缴归仓、转运上路……都没有遇到什么烦难阻碍。
大老爷却没有因此而空闲下来。
他总督三省,事务本来就繁多,如今又要亲自监理浙江省大小事务,越发是忙得脚不沾地,还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拉拢,若明若暗的使坏……又是忙得很难进内院。
大太太也没有空闲到哪里去。
大老爷受的这个左柱国的封赏,虽然荣耀,但却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好处。
只不过是证明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已。
随之而来的麻烦,却可以用无穷无尽来形容……
大皇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刘徵的倒台对大老爷生出怨怼,手底下的几个封疆大吏,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对大老爷示好。
太子却是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大老爷拉到自己身边来,更是频频透过许家、秦家的关系拉拢大老爷。
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很头痛。
秦家和许家毕竟是亲戚,怎么都不好撕破脸。
但大老爷又俨然是不打算在夺嫡之争中站队……该怎么技巧地回绝两方,又不至于把两方都得罪死了,也就成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近期最常议论的话题了。
“你外祖父、三姨家也是无奈。”大太太不免向七娘子倒苦水,“只是谁能想想咱们家的无奈?这要是一有亲近哪边的意思,恐怕皇上就要变脸发作了!”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
不过,进了十一月下旬,大太太到底还是把两家亲戚敷衍了过去,开始专心料理张家和杨家的婚事。
两家虽然亲密,但并不像李家、王家一样,和杨家有职务上的上下属关系,可以先拿过张家少爷的庚帖来让女方合八字。
一应都是走的制式文章,李大人和李太太两人权充大媒,正等着张家预备了六色大礼,就上门来行纳采礼。
三娘子越发是羞得不肯出七里香了,四姨娘也闭门不出,很少在百芳园里露面,倒叫大太太操办起这些事来格外的有劲。
就连五娘子闹着要到寒山寺去礼佛上香,都难得地被她否决了,“阖府上下都在忙着你三姐的婚事,这时候还去上香,还嫌不够闹腾?”
五娘子就怏怏地来西偏院找七娘子说话。
七娘子好声好气地陪五娘子说着斑斓虎生的几只小猫渐渐地大了,自己檐下的百灵鸟叫得越发清脆,五娘子前儿打的一局双陆精彩……
五娘子却都回得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漫应几声,只顾着出神。
七娘子又哪里不知道她的心事?
到底是女儿家,平时在百芳园里,都要受到重重的拘束。
更不要说外面的事了。
五娘子知道的又有多少?
还比不上七娘子,有个周叔和封家也算是来往过的,上半年就晓得了封锦今年要下场应试的消息。
七娘子却一点都不敢勾起五娘子的心思。
就算知道五娘子来西偏院盘桓另有心事,也要装着不知道。
五娘子过年就十三岁了。
前些年大秦国力衰弱的时候,十三岁的姑娘若是还没有嫁人生子了,就要由官府安排强行配对了。
也就是这些年人口富足起来,婚律的这一条才渐渐的松弛了下去。
以古人的早熟,十三岁的少女,多已有了思春的念头。
要是五娘子一直不知道封锦的消息,多半这丝丝缕缕的恋慕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淡化。
可若她能时不时地从自己这边接收到封家的近况,事儿说不准就闹大了。
以封家的门第,就算封锦中了状元,恐怕都没有资格求取杨家的女儿。
这份旖思,断得是越早越好。
五娘子到底也面嫩,来了几次,见七娘子都是一无所觉的样子,也就渐渐地收起了魂不守舍的姿态。
不过,待到放榜的那一日,到底还是坐立不安,来回踱步,连先生讲的唐诗选注都听不进去了。
才出了家学,就迫不及待地问七娘子。
“晓不晓得今天乡试放榜?”
七娘子心中暗叹。
却也不是没有微微的紧张,也说不清是被五娘子感染,还是出于对封锦的关心。
“晓得。”她面色平静,“也不知道李家、张家的几位世兄,能不能得中!”
以几家的关系,七娘子关心世兄,也是人之常情。
五娘子眼睛一亮,“就是!我看啊,还是派人到前院找个师爷,把这一科的名录抄回来看看!”
六娘子听得眼珠频转,没有说话。
七娘子无奈,“还是要先禀明了娘再说……我们内院的丫鬟,也不好随意到外院走动。”
“你怎么就这么死板!”五娘子不以为然,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径自和来迎接的谷雨叽里咕噜了起来。
谷雨虽面露难色,迟迟疑疑,但还是应了下来。
五娘子连百芳园都不想进了,直接在正院堂屋和大太太一起吃了午饭。
又嫌大太太老挑她的礼,吃了半碗饭就赌气不吃,进了西偏院,又蹭了七娘子一顿。
吃过午饭,就在当屋满地转了起来,焦急忐忑,溢于言表。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是深深纳罕。
五娘子绝不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的花痴。
许凤佳、权仲白、桂含春……这几个少年,虽说美貌不比封锦,但也都是各擅胜场,决不至于让封锦一人独占鳌头。
可五娘子怎么就这样挂念封锦?
说起来,也就是几年前见了那一面而已……
七娘子只恨自己问不出口。
这种事,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放到台面上来讲。
她本来有睡午觉的习惯,现在也只好忍住了不睡,干坐在桌边陪五娘子等待。一时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五娘子也有三分的不好意思,“你睡你睡,我去书房写写字。”
七娘子越性也不睡了,“我和你一道去写,平心静气。”
两姐妹才出了东稍间,就透过门口半挑的棉帘,见着了一抹绿裙子。
五娘子顿时精神大振:谷雨今天就穿了一条淡绿色的半截裙。
就掀帘子出去,站在门口等谷雨进来。
七娘子也只好跟着五娘子出了屋。
苏州的冬天阴冷,才一出屋,就有一阵寒风卷来,七娘子不由一缩脖子。
“谷雨面上怎么有些不对。”五娘子带了几分诧异。
七娘子也看出了谷雨脸上的惊惶神色。
倒不像是来报喜、报忧的,像是在哪里被吓了一跳。
“五娘子,七娘子!”她匆匆上了台阶向两个姑娘福身行礼。
“抄到了没有?!”五娘子的声音都尖了。
谷雨就抿唇摇了摇头。
“才到外院,就听说慧庆寺的通光大师来了!”她神色紧张,“虽说老爷公务繁忙,但到底是拨冗见了他一面……听说当场就拍了桌子,叫人去翰林府请二太太立刻来说话。又派人进内院找太太出去——太太午睡呢,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才打扮好了上车出去……脸上的样子,很是不好看!”
两个小娘子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什么事叫大老爷这样生气……又立刻叫二太太说话……
昏暗阴霾的天空似乎又低矮了一分。
五娘子就勉强振作精神吩咐谷雨,“还不去探听探听消息?”
七娘子也冲白露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两个丫鬟就结伴出了西偏院,想办法探听外院的消息。
五娘子眉宇之间已有了深沉之色。
思忖片刻,又吩咐才出茶水房的上元,“你到九哥把事儿和立春说一声!看看九哥是不是睡下了,若没有睡下,就把他也叫过来。”
不管通光大师说了什么,只看大老爷又是立刻催请二太太过府,又是叫大太太马上出去,就知道这里头的事儿决不会小。
说不准就是一场家庭风暴。
九哥身为承嗣子,这时候,当然要随时跟进消息。
七娘子就觉得五娘子其实很像大太太。
不管平时多少任性妄为,到了关键时刻,却总也能镇得住场子。
九哥很快就进了西偏院。
一面走,立春还跟在他身后一面为他围斗篷。
脸上还有未消的枕痕。
“出什么事了?”他一脸的茫然。
五娘子就低声将事儿向九哥复述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进了堂屋,在梅花桌边落座。
九哥也是双眉上轩,听得十分讶异,“我们家也就是四姨娘有时候去慧庆寺上香,这几年四姨娘很少出门,和慧庆寺就更没有什么往来了吧?”
通光大师上门,说的是什么事呢?
如果事关四姨娘,又与二太太有什么关系?
五娘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好在桌边枯坐着等消息。
没过多久,五娘子欠身进了西里间用净房。
立春也早回东偏院坐镇了,屋内止余立夏服侍。
九哥这才给七娘子使眼色,“七姐,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事儿。”
七娘子就看着九哥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里头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她的声音很轻。
语调却是意味深长。
九哥顿时面露恍然之色。
顿时凝眸沉吟起来,眼底写满了七娘子都看不懂的弯弯绕绕。
这几年历练下来,九哥也早不是当年那个脸上写满心事的孩童了……
没过多久,谷雨气喘吁吁地进了堂屋。
“老爷发了极大的火,外偏院里就只有通光大师并太太、二太太在。”谷雨脸上犹有惧色,“只知道太太也极生气!梁妈妈和王妈妈都被叫出去了,还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妈妈……白露还在外头等消息。”
五娘子霍地就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起了方步。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她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忧心。
“还不清楚……各房都派了人来打探消息。”谷雨长出了一口气,“都是一无所知……”
没多久,白露又回来报信,“四姨娘也去外院了!看起来也是不知所措的样子……一脸的惘然。”
七娘子不由得在心底为四姨娘叫了一声好。
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半下午,才等得了大太太、四姨娘的回归。
“四姨娘直接回园子里去了。”谷雨又回来报信,“太太进了堂屋……正在摔东西……梁妈妈和王妈妈都不敢进去呢!”
五娘子就起身要出门,“我去问问!”
九哥和七娘子连忙联手拦住五娘子,“可别触这个霉头!”
只要不是瞎子,恐怕都能看出来,大太太正在气头上。
五娘子这不是上赶着去垫踹窝?
五娘子是急得团团转,“到底怎么了!别是娘又在外头受了气吧!四姨娘那个*****——”
“五姐!”七娘子变了脸色,一声断喝。
五娘子就住了口,却仍是一脸的倔强。
到底是亲生女儿,到了这种时候,也只有她毫不保留地站在大太太这边,心疼着大太太是不是在外院受了气……
七娘子心中暗叹。
面上却是冷厉,“大家闺秀,怎好口出恶言!”
五娘子面上闪过一丝倔强,就要开口。
“好了好了。”九哥只好出面打圆场,“外头吵,咱们里头也要吵?还是先探听着消息要紧!”
两个小姑娘这才偃旗息鼓。
快到请安的时点了,正院才来人传话,说是大太太身体欠佳,今日各房就不用请安了。
白露和立春却也各显神通,从梁妈妈与王妈妈那里打探到了小道消息。
“据说是通光大师上门,告诉大老爷,二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慧庆寺有供奉小鬼,可以厌胜魇镇……”白露一长一短地把事情说给了三姐弟听。
“当场还拿了欠条出来看,和二太太的手印对得是严丝合缝。”
“通光大师看了八字倒觉得眼熟,按年月推了推,倒觉得像是我们家的七娘子、八娘子和九哥的生日。他又和寒山寺住持相熟,探问得来,才晓得是九哥的生辰八字。”
寒山寺的住持hongfa,是九哥的寄名师父,手里当然有九哥的生辰八字。
“也不敢怠慢,恐怕二太太久等不生效,反而生了别的心思,要坏九哥的性命,就只好壮着胆子上门来向大老爷说明。说是自己就要闭关悟道,只是放不下这件事,禅心一直不够清静。”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赞通光大师的机智。
“老爷一听就气得差点厥过去,叫了二太太、太太来对质……二太太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晓得哭……太太知道了,气得要上去打死二太太。”白露面露惧色。
这一场风波过后,大房和二房之间是肯定要决裂的了。
“还是老爷稳得住,叫王妈妈并梁妈妈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把二太太锁到翰林府花园里的空屋去了。又留了小库房的药妈妈照应二太太并八娘子,还叫人去山塘书院接三位堂少爷……”
“太太气得厥过去几次,一回屋又大发脾气,现在直嚷心口疼,都起不来床了。”白露又悄悄地添了一句,“梁妈妈很怕太太被气出病来……”
“那还了得!”
五娘子猛地起身,失声惊叫。
“良医请了没有?”九哥也急声追问。
七娘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这才上前做关心状,“是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姐弟就一边说话,一边出了西偏院,往堂屋去探大太太。
96解元
大太太已经被气到了床上。
几姐弟进门的时候,立冬正缓缓地为她揉蹭着胸口。
“娘!”五娘子和九哥一边一个就扑了上去。
七娘子却是先踮起脚仔细地相了相大太太的容色。
还好还好,大太太虽然被气得不轻,但还是中气十足,没有真个气出病来。
费尽心机闹了这么大的风波,要是最后把大太太气出病来,七娘子还真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她就细声细气地关心,“娘,是不是如鲠在喉?呼吸不畅?”
她早疑心大太太有哮喘的毛病,哮喘病人,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喘不上气来。
大太太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只是看了看几个儿女,就又闭上双眼,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
“还是要请良医吧!”九哥就要起身。
大太太却又着急地摆了摆手。
“别、别闹腾了!”她的话声微弱,伴着嗽喘,“还、还嫌……不够丢人么?”
这短短一句话,是被大太太说得肝肠寸断,每一个音节似乎都拧得出血泪。
几个孩子就都静了下来。
七娘子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
“娘,您就别想太多了。”她上前柔声安慰大太太。
又垂眸接替过了立冬,缓缓地为大太太揉起了心窝。“这事儿,父亲心里自然有数的,也不是咱们内苑女眷可以随意插手的事,您就且放宽心……”
大太太又费力地喘息了几声,才苦笑了起来。
这笑声也像哭。
“倒是怎么都没想到是你二婶!”
话里的伤心也很有几分货真价实。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妯娌,又是亲生的表妹,眼下闹到这个地步,大太太又怎能不感慨?
“您就别想太多了!”五娘子也禁不住数落大太太,“二婶做错了事,又干着您什么?倒是累得您白气坏了身子。”
几姐弟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接连劝慰起了大太太。
大太太的精神头渐渐地好了起来,渐渐的,也把气喘匀了。
她吃力地半坐起身,让七娘子服侍自己缓缓地喝着立冬端来的药茶。
“还好我们九哥福大命大。”
看着九哥的眼底满是欣慰,“还好我们九哥福大命大……”
又打发九哥,“你父亲心底怕是也不好受,你也要去外院探探他!”
看来,九哥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进了正院探望大太太,还是让老人家心底多了几分宽慰的。
九哥大为踌躇,“可您——”
大太太不由分说,叫了王妈妈,“你亲身送九哥到外偏院,让他陪老爷说说话。唉……我知道老爷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王妈妈低眉顺眼地应了是,就把九哥带出了东稍间。
九哥虽然频频回顾,却也听话地跟在了王妈妈身后。
大太太又啜饮了几口温热的药茶,就示意七娘子拿开甜白瓷沉口杯。
“我没事儿。”她勉力一笑,喃喃地安慰两个女儿,“就是一时气急了……”
五娘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问白日里的事儿,“难道二婶真的——”
七娘子咬了咬唇,倒也没有阻止五娘子的意思。
大太太就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人证、物证齐全,”她不禁又咬牙切齿起来,“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二婶真是个蛇蝎妇人!我是真没想到她居然狠毒到这个地步!居然暗中供养小鬼……多年来,一直私下魇镇我们大房的子嗣!”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多年?”七娘子有些疑惑。“不是说,二婶只是有找通光大师施法的意思?”
一个只是意图犯罪,一个却是犯罪多年,这里面的差别自然不小。
大太太连声冷笑。
七娘子到底年小,不懂得人心险恶。
“你大姐早就觉得奇怪了。”她淡淡地提起了远在余杭的初娘子,“这些年来,家里的子嗣竟是没有太平过!不是出这事,就是出那事……还有九哥接二连三的出岔子……”
“不是说,是三姨娘——”五娘子就惊讶地问。
大太太眉宇间一片阴霾,“三姨娘都去世多少年了?才去世就经年累月地给她念经超度,她就算怨气再大,也不至于逗留人间这样久吧?”
人就是这样,一旦接受了一种说法,就会为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反复论证,越想越真……
“多半还是你二婶,听说我们对家中怪事起疑,就找人装神弄鬼把罪名推到三姨娘头上!”大太太是越说越生气,“她一向信奉梅花观的久寿道长,今年年初我们家做法事,还极力想把久寿撮弄进来,让他进到百芳园里,真是其心可诛!”
当时对魇镇的看法,普遍认为是距离越近越有效用。
有的人甚至会把符咒塞到目标床下,就好像《红楼梦》里,赵姨娘在凤姐和宝玉床上动的手脚。
《金玉儿女传》里也有类似的情节。
大太太俨然是自己想象出了一个全须全尾的故事,连□带转折,一并起因都设想好了。
就连二太太简简单单的献殷勤,都被安上了这样的动机。
七娘子自然不会为二太太辩解。
“怎么会!”她是一脸的惊讶和后怕。
“还好当时想着园子里的僧道够多了,不差梅花观一个。”大太太语调森冷,“就回绝了她,没多久,我就发了痘子——这小鬼可真的是睚眦必报啊!”
连发痘疹的事都编进去了。
七娘子双目圆瞪,“世上竟也有这样的人!”
又忙安慰大太太,“还好娘福大命大……”
五娘子也一脸的不可置信,“平时只觉得二婶为人很没意思,没想到,没想到……真没想到……”
大太太就和五娘子、七娘子唏嘘了一番。
“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对她的一片心意,都被狗吃了!”
大太太是接连感慨,“咱们家这些年的不顺,也终于是找到了来由。”
七娘子一下就懂得了大太太的心理活动。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与其相信自己的厄运来自于命运,倒更宁愿相信是有人在后头算计。
毕竟运气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并不像敌人,是无法被打倒的……
她就附和大太太,“以后咱们家也就越来越好了……”
大太太慢慢地就有了些精神,又叫了想吃些点心。
这一回就让五娘子喂她喝粥。
五娘子很少服侍人,笨手笨脚,不是调羹嗑了大太太的牙,就是把粥米洒落到褥子上。
连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连声道歉。
大太太一开始还忍耐着没有数落五娘子,待五娘子又嗑了她的牙一下,到底忍不住要开口。
七娘子连忙出言缓颊,“五姐今天也累着了!还没睡午觉……”
时辰到底也已经晚了。
大太太容色大缓,反而催五娘子,“你去睡吧,让你七妹服侍就行了。”
“我学学就会了!”五娘子却很坚持。
已渐渐长开的娇艳容颜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坚持。
大太太也就望着五娘子笑了笑。
“好,好。”她看似无奈地应和。
七娘子慢慢地转开了眼。
到底是亲生母女,个中情分,的确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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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几个堂少爷联袂进了总督府。
大老爷把他们招进外偏院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又吩咐张总管妥妥当当地把几个少爷送回山塘书院老实读书。
据说达哥和弘哥是流着泪上车的。
敏哥脸上却带了深深的失望与悲痛。
外院的事,七娘子当然也只是听人讲述。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各房都派了丫鬟出来打探消息,可大老爷和大太太第二天起,却都是如常行事,连大太太都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对。
一大早起来就又开了堂屋的门,让众儿女进来请安,歇过午觉起来,继续处理家中的大小事务。
就好像外院的事是一场梦一样,梦醒了,大太太还是那个安安闲闲的贵妇,大老爷也还是那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中流砥柱,姨娘们还是姨娘,小姐们还是小姐。只有二太太已经不是二太太,而是阶下囚了。
却自然是外松内紧。
七娘子没有去上学,一直在大太太身边侍奉。
要不是就快过年了,大太太还想叫初娘子回一次娘家。
“这几封信都不大好写。”她凝眉叮嘱七娘子,“尤其是给秦家大舅写的这封信……最好是把事儿解释得清楚一些。”
七娘子不免有些不解。
她一向是不大熟悉大太太娘家那一块的人事。
大太太只好稍微解释。
“你大舅毕竟是二婶的亲表哥。”她眉宇间有淡淡的阴霾,“和我呢,又隔了母……”
七娘子恍然大悟。
人心就是这样,连亲兄弟都有互相算计的时候,不要说隔了母的兄妹了。
事情要是解释得不清楚,恐怕秦大舅会误会是大太太找了缘由要和二太太翻脸,栽赃嫁祸,借题发挥……毕竟鬼神这事,是最说不清的。
她就一边听着大太太断断续续的口述,一边在信纸上奋笔疾书。
“……慧庆寺方丈通光上门告诉原委,并拿出欠条、手印为证……王氏闪烁其词,却无法辨认。”大太太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后果都叙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事情已至如此,恐怕无法挽回,分家一事,势在必行……”
七娘子的笔锋不由就是一顿。
终于说到分家上了。
世家大族,人口繁衍得快,分家并不稀奇。
说起来,小四房的财产早在二老爷娶亲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分割了。
不过这些年来,兄弟俩是分产不分家,对外还是一房的兄弟,连子女的排行都在一块。
如今二太太做下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两房是怎么都要分家的了。
这也是最温和的处理办法。
否则,不论怎么做都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把二太太的性命葬送在内。
“已是严加看管王氏。”大太太又思忖着添了几句话,“两房分家后,王氏想必会随着二弟上京,大哥如有疑虑,即可当面询问王氏……”
看来秦家大舅和王家的关系还真的很紧密。
大太太又就着七娘子的手,看了看信纸上娟秀的字迹。
“我们家小七的字比三娘子不差。”她没有吝惜夸奖。
七娘子抿了抿唇,只是笑,不说话。
“不过。”大太太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晓得不晓得,张家来说三娘子的,不是庶出的三少爷,而是嫡出的二少爷?”
“什么?”七娘子一脸的惊讶。
又有些惶恐。
就要起身辩解。
毕竟,当时她转达四姨娘意思的时候,四姨娘求的是三少爷。一下又变成了二少爷……闹不好,大太太恐怕要生出误会了。
大太太和颜悦色地摆了摆手。
“听老爷说,当时原本也是想以三少爷来求配的。李太太去问,也是问的三少爷。”她笑着摸了摸七娘子的头,“不过,是咱们家得了左柱国的勋官后,张家觉得门第有些不相配,就换了以嫡子来求。正好二少爷这一科下场,想来功名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你父亲已是做主应下了。”
大老爷只要不是傻的,当然不会介意张家提高求配层次。
七娘子就凝眉思索起来。
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前几天的事了,要不然,我还真想借着这件事搞一搞四房!”
七娘子不禁吓了一跳,就要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还是和二房分家,才是大事。你娘晓得轻重的!”
是啊,现在的头等大事,毕竟是和二房分家。
该怎么体体面面地把家分了,又不把家丑外扬,才是眼下的最大课题。
七娘子就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小女儿的娇态,“娘什么都知道,小七以后就不说话了,只管写字!”
大太太被逗得呵呵笑。
自从二太太又坐实了一次养小鬼魇镇的罪名,她对七娘子、九哥的最后一丝猜疑,好像也随之而去了。
“还要给你三姨写,给你二舅写,你父亲也在写给二叔的信……到时候一总送到京城分别投递。”她就仔仔细细地算给七娘子听,“刚好快过年了,一开春立刻派人到族里为二房新登出一册来。以后他们家的事,就再也烦不了我们家了!”
七娘子埋头写了一天的字,掌灯时分,才回了西偏院。
立夏顿时就迎了上来。
为七娘子宽去了缂丝莲荷银线斗篷。
“榜已是发出来了。”一边为七娘子宽衣,一边说,“李家的大少爷和三少爷、四少爷都中了举,还有张家的二少爷,也低低地中了,不过解元呢,却是当年的银花案首封锦……”
97自尽
府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老爷、大太太对山塘书院的三个侄子,还要比以往更关心。
二房的吕妈妈也经常代二太太过府请安。
除了小库房的药妈妈请了长假之外,杨家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甚至还以四姨娘还愿的名义,给慧庆寺送粮送油,大老爷还做主为慧庆寺多划了十顷僧田。
僧田是不用缴税的,江南这一带佛风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紧,慧庆寺一次能添十顷田地,已经算是难得地大手笔。
亲近的几户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杨家的这场风波一样。
张家果然托了李太太上门转达:由于二郎已经中举,可以成家,不论从出身还是序齿上,张家都觉得三郎还不够资格说亲。因此,这结亲的人选就换成了二郎。
虽说临阵换人,多少是有失礼仪,但毕竟是从庶子换到嫡子,大老爷又已经先一步答应了下来,大太太也只好点了头。
连委屈都顾不得委屈了,进了腊月,又有无数的事要忙,今年还要办和张家的亲事,大太太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四姨娘都没法躲懒,已经开始为三娘子的嫁妆用心了。
三娘子连着几日都不好意思见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称病,又是进了腊月,家学停课,五娘子、六娘子与七娘子也就成日里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这时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边了,她嫌乱。
虽说府里看似风平浪静,但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议论大人们私底下的动作。
“听说小厨房几个碎嘴的婆子都被赏了哑药,直接拖到庄上做活……”
五娘子时常煞有介事地传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认得几个大字的,灌了哑药,以后就只有靠手语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传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双手可不够。
大太太这是在杀鸡儆猴。
“都是在传话的时候,被曹嫂子拿了个正着。”五娘子就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场就回了太太,没有半天,滚烫的药一灌……”
“母亲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连最心软的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若是摊在别人家里,现场就能打死……完了报个暴病,一家人远远地卖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觉……”
大户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条人命,外头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七娘子眉宇间蒙上了淡淡的阴霾。
“这些事说着怪怕人的!”她勉强一笑,转了话题,“张家预备什么时候正式上门提亲?”
“怕也就是这几天了。”说到张家,五娘子倒高兴起来,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据说他家的二少爷资质不大好,这一次下场只是权且一试,不想倒是挂了个榜尾,也算是走运了。”
七娘子还没有说话,六娘子就笑话五娘子,“该不会是我们家五姐着急出嫁了吧?三姐说了门好亲,你高兴什么!”
“我……我是高兴李家的几个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惊慌起来。
六娘子本来只是随口打趣,五娘子这样着急地辩解,倒露出了马脚。
七娘子眼神一闪。
封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师横插一杠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这样高兴,只怕十分里有九分是为了自己的偶像吧?
万一在大太太跟前说走了嘴,转眼那又是一场风暴。
“好了,”她就笑着打圆场,“又不是咱们的亲戚,年纪也都大了,就别说外男的事了。”
“假道学。”五娘子第一个不高兴。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着起哄。
七娘子扮了个鬼脸,“现放着许家表哥在边境喊打喊杀的,谁有心思挂念别家的世兄?”
这话却是七分假三分真。
这一仗也已经打了一年了,在平国公的指挥下,这一仗已是渐渐地露出了胜机。北戎就渐渐地只能勉强支撑,有了颓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凤佳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吧。
五娘子却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记起了许凤佳。“不晓得表哥是已经回了京城,还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传递不便,有时候甚至能滞后数年之久,自从桂含春开拔,几个小娘子就再也没得到过许凤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面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颇有些颖悟之色。
一时也是凝眉不语,片刻,才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竟是大有忧思的样子。
七娘子倒觉得怪,“怎么,六姐又有什么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这样算起来,就有一整年没出过门啦!”
古代贵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见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记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应该也都开了吧?”
几个小姑娘长吁短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在香雪海度过的几个假期。
不免就说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没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带了几分不屑,“说是家里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时候,就不见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觉得李太太未必是虚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举人,一门三举子,是难得的荣耀,听说有两个已经是说过亲的,现在要成婚,还有四郎没有说亲的,也很该说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举之后也不会当寻常庶子看待,更何况还有嫡子的婚事,仅凭李家当家的翠姨娘,是应付不了这种大场面的。
更何况李太太还要为张杨两家的婚事做大媒。
“连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着嘴笑,“现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还空着呢,父亲又哪里有空管省里的那些事?还不都压到了李世伯身上,现在苏州人都叫李世伯‘小总督’。”
这几年朝中多事,大老爷又在这个位置上,从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师爷幕僚也是越来越多,这都还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总督衙门里居住。
几个小姑娘东拉西扯,五娘子又张罗着切些莲藕来清清口。
寒冬腊月而能吃到新鲜的莲藕,也只有杨家这样的豪门能办到了。
谷雨才出去没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进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礼数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着点头招呼,“白露姐。”
这一年来,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连小姐们都要给三分面子。
这就叫水涨船高……
白露就一边笑着和屋里的几个丫鬟点头打招呼,一边给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会意,“你来得正好,跟我进净房吧。”
就把白露带到了净房里。
一边掸着身上的灰,一边听白露在耳边说话。
“梁妈妈刚才来了一趟,说是二太太昨儿晚上想要悬梁……”
白露的声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个机灵。
“噢?”
“倒是及时被药妈妈发觉了……不过,听说吕妈妈这段时间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饮食又还是他们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声音轻得好像一阵风。“药妈妈托梁妈妈问您的意思,说是就看您打算怎么办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药妈妈一向在小库房办事,很少到正院来,与西偏院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白露就只是含蓄的笑,“以后,您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过来。
大宅院的管事妈妈,谁不是看风头火势行事。
连梁妈妈、王妈妈都和自己这样亲善,药妈妈从前是找不到机会向自己卖好,现在机会一到,也就上门来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间的利益冲突,是谁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寻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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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烦躁地翻了个身,面冲向了黑洞洞的床栏。
这是她陪嫁来的酸枝木黑漆螺钿大床,这一张床就是个小小的天地,床头围栏一拢,吃喝拉撒,都不用离床半步。
当时又哪里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囚禁在这张床上?
自从昨晚想要上吊,被药妈妈发觉,床头围栏上就多了一把锁。
虽不结实,但要扯开,也会有动静……
大房这是铁了心要和二房翻脸了!
如果自己在药妈妈的监控下去世……死人,就死无对证了。
二老爷也就有了和大房谈判的筹码。
几个儿子也就不会全受自己的牵连,被大房疏远。
没准三年五年,时来运转,就又有了转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够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大房的女儿们……
要不是想到这一点,她又怎么有勇气上吊?
想到那一瞬间的失重与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阵的后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细细地发起抖来。
“怎么会……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她不禁低声自问。
现在回首前程,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层薄薄的烟雾后头,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个*****,为什么要出卖她?
又是怎么轻轻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调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难道是死人?心心念念的打压四姨娘打压四姨娘,反倒打压出了天大的笑话!
她不禁不寒而栗。
从大老爷来人请她立刻过府的那一刻开始,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就因为一个误会,她就从云端忽然跌进了最肮脏的泥潭里?
不,这绝不是误会!
四姨娘说话的风格,自己又哪里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云山雾罩。
当时她说,“我有什么心事,就到慧庆寺去悄悄地点几盏灯发个誓愿,求几包安神的药……是再没有不灵验的。当年三姨娘就是因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报应。”
“既然二太太这样爱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庆寺走一遭……”
没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钉子,没办法亲自去慧庆寺为自己操办。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么可能串通好了做戏骗她?
但这难道就真的只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当时的说话。
“就算是我们家现在不那么得意,还有官司缠身,但张家的少爷,我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没有功名在身,不过就是白衣!哪怕是张家的嫡长子来求,我都不舍得把三娘子给他!”
所以她才会相信,张家的亲事,让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联手的机会……
否则为什么这亲事的消息没有传出来之前,四姨娘装傻充愣,只做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传出来,四姨娘就态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开始就在骗她?
可,这……四姨娘又怎么知道自己会来找她?
第一,她何必这样和自己作对,第二,张家的亲事是要过杨海东和秦秀菲的,他们两个不点头,也根本没法操办。
四姨娘就为了讹她,特地找了杨海东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说到张家?
说不通。
会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真正的敌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现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面容。
这对长相俊秀的双生姐弟,都有一双让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岁,她有那么大的本事算计自己,让自己连死都死得糊涂吗?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地推敲着这几年来两房的大事。
本来事情就渐渐出现了转机……
秦秀菲对浣纱坞前的事耿耿于怀,生怕养出了一个狼子野心难以驾驭的庶子,自己借着这点机会,做了无数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松口,有了看看几个侄子的心思。
没想到这时候就出了浣纱坞流产的事,又闹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风波。
秦秀菲本来松动的一点点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对杨善久好像对几辈子没见的亲爹,恨不得去舔他的腚!
接着就是族里的二哥来苏州,秦秀菲发痘子,自己也正巧运气不好,连着腹泻,只能派吕妈妈过去献殷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脸色就变了,不但提拔了杨善久和杨棋进她名下,还对自己若有若无地冷淡了起来。
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计出来的?
能算计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铩羽而归,她只好在大房内部寻找盟友,四姨娘对她的提议一开始也很冷淡,是后来出了张家的事,才热乎起来。
怎么看,这里面都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做手脚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气,越想就越纳闷。
她不过是向通光大师略露一点厌胜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师是食古不化之辈出来揭发,也还有个未遂!
凭什么就直接把府里这些年来的不顺全栽赃到她身上?
凭什么就认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这些念头到底是哪来的?
她总不会傻到听信杨棋的挑拨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会傻到直接说杨棋和杨善久的坏话一样……
床内渐渐地昏暗了下来。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惧。
大房该不会想把自己一直关在床上,直到老爷回来吧?
她已经受够了这又憋屈又气闷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来,要摇晃床栏。
手都伸到了床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干脆利落!
二太太就只好咬着牙又躺了下来。
天色果然渐渐地黑了。
屋内连个灯火都没有。
黑暗就从四面八方向二太太挤压过来,让她渐渐地喘不上气,有了流泪的冲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点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户。
就有一缕光漏进了床里。
二太太一个轱辘,翻身坐了起来。
虽然羞于承认,但她的确已经很饿了。
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开门的吱呀、开锁的叮当乱响,渐渐来到了床前。
又是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床门被拉了开来。
一张平庸死板的脸出现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中。
药妈妈。
98扬眉
“话已经是带到了。”
第二天早上,白露服侍七娘子起身的时候,就轻声细语地对七娘子交代。
“据说她听了以后,倒也不哭不闹,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
七娘子也并不讶异。
二太太其实是个很难得的聪明人。
只要能够想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得失,她就不会作出傻事的。
毕竟,只看她为了三个儿子的前途,能够承受得住和丈夫的多年分离,一直守在苏州做功夫,就很容易猜到,在二太太心底,究竟什么最重要……
“你就告诉二婶。”她是这样吩咐白露的,“就说,父亲母亲能把二叔拉扯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就能够翻手毁掉二叔的仕途。她要是想把事情逼到这一步,大可寻死觅活的,我们也不会拦着。只是本来还指望将来要几个堂哥多帮衬我们九哥一些,她要自己毁了这一切,那就谁也帮不了她了。”
只要二太太能琢磨出这话里头的意味,恐怕就再也不会闹事了吧。
在古代,个人英雄一向难成大器,任何一个高官背后,都有自己的宗族势力。
二房和大房的关系虽然已经急剧恶化,但在族里毕竟还是一宗,怎么样,都不会闹得太难看的。
大老爷与大太太的低调行事,不也正证明了这一点?
只要二太太老老实实地,不闹幺蛾子,将来两房分家后,顶多来往得少一些,甚至大老爷还会把二老爷当作京中的耳目。也就是在银钱上不会再像往年那么大方罢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九哥和敏哥上位后,九哥势单力孤,在族里、朝中,都是需要帮手的。
到时候,说不定二房又能和大房渐渐靠拢,二房还是能借到大房的势。
倒是二太太如果因为这事自尽,事情就要复杂得多了。
万一二老爷不识相,让事情闹大,大老爷丢了颜面之余,一怒之下,让二老爷丢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出了这样的丑事,说起来族里是可以开宗谱,把二房一脉除名的……
到时候亲人变仇人,二房的富贵还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了。
“本来还以为……”白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太太终于想起了脸面两个字,想要自我了断,给二房、给几个少爷保全颜面……”
“这事儿闹出来,二房早已是无颜面可言了。”七娘子眼神悠远,“倒是如果二婶自尽,死无对证,说不准二叔还会把事儿嚷开,让两家颜面尽失。”
“是。”白露就笑,“只是二太太要是能看透这一点,也就不是二太太啦!”
“不过,想必二婶也认清了这一点:现在,她是鱼肉,我为刀俎。”七娘子披上了天青挑绣云纹的鹤氅,又笑了笑,“我想怎么对付她,就怎么对付她,想把她踩到泥里,就把她踩到泥里……死?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
深宅大院的斗争就是这样,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二太太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也都算咎由自取。
白露就笑着端了热茶上来,“天气冷,您好歹先喝一口再去请安,免得又感了风寒,太太就要怪我们服侍得不经心了。”
七娘子也就莞尔一笑,把心事收起,就着白露的手含了一口滚烫的参茶。
这才掀帘子出屋,给大太太请安。
“早起用参茶,倒的确是有效验的。”一路上和白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今年冬天就不那么怕冷了。”
往年,七娘子每到冬季就是手脚冰冷,总不愿意出屋走动。
白露就笑,“也是今年送的党参好,这药的好坏,是一喝就喝出来的。”
自从七娘子被提拔成嫡女,西偏院的吃穿用度,就眼见着更精致了起来。
“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七娘子轻声说。“到了西偏院,我们就要把日子过起来,一步一步,会越来越好。”
一下就想到了才进西偏院的那天晚上,二娘子送了六两银子,自己找出九姨娘留下的钱匣子,珍而重之地把这六两银子放进去的情景。
七娘子望着苍灰色的天空,唇角渐渐上扬,露出了一朵难得的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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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今日到得早,大太太才起身洗漱,连大老爷都没有从外院进来。
“娘。”七娘子未语先笑,顺手就绞了手巾,代立冬递到了大太太手上。
又为大太太预备柳枝、牙粉,“今儿倒是来早了,赶了这个讨好的巧宗儿。”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合不拢嘴,“哪有你这么会说话的!”
又问七娘子,“功课预备好了?可别又被黄先生留堂。”
七娘子在绣花上一直漫不经心,一个月总有几次要被黄先生留堂补功课。
七娘子不依,“娘笑话小七。”
两母女就亲亲热热地在东稍间里说话,七娘子相机服侍大太太穿衣匀面,她手脚利落,又服侍大太太惯了,大太太自然受用。
没多久,九哥也到了。
“娘!”他一边笑,一边进了东稍间,“昨儿您送来的莲藕,我吃着倒比夏天吃着都要香。”
“冬天里吃,自然滋味更足,本来五分的滋味,都要吃出十分来了。”大太太又被九哥逗得笑开怀,“功课都做了没有?”
“做了。”九哥眨巴着眼,“父亲前儿还说,叫我过了年就到张先生那里去读书呢,家学里的张先生这一科中了举,要回去读书预备春闱,就不教了。”
“噢噢。”大太太很高兴,“到张先生那里去也好。”
现在张、杨两家眼见就要有货真价实的亲戚关系,张先生对九哥的教育肯定是很上心的。
又好奇地问九哥,“这一科的解元是谁呀?”
七娘子唰的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乡试解元,虽然还不能说稳稳踏上官道,但总要比寻常举子更有知名度。
也不知道封锦的这个解元,到底是不是大老爷亲自操作出来的。如果是,大老爷又有什么目的……
七娘子却是一听这消息,就觉得心底有隐隐的不安。
如果只是第二名、第三名,倒都还好了。
否则,大太太也是迟早会知道的……以封锦银花案首的名头,能拖到今日,都算是很有运气的了。
九哥果然就愣住了。
嗫嚅了片刻,就要说话。
屋外却传来了六娘子与五娘子说话的声音。
“五姐的这件鹤氅真好看。”六娘子的赞美还是那么真诚。
还有大姨娘的轻笑声,“五娘子出落得越发明艳了!”
百芳园里的大部队来请安了。
大太太也就忘了之前的话头,带着七娘子并九哥出了东稍间。
“给母亲请安。”
“见过太太。”
“六姐早……”
一时间,屋内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众人脸上都带了温煦的笑意。
这才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没多久,大老爷和三娘子、四娘子前后脚也进了屋。
难免又是一番行礼寒暄。
大老爷心情不错,笑着向大太太说,“二弟传了信,说是要回来过年,已经上路了。恐怕进了腊月十八,就能到家。”
大太太也笑,“好,那今年过年人就齐全了。”
两夫妻就好像在拉一件最简单的家常。
几个女儿们却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二老爷回来,肯定不止是回来过年这么简单。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给七娘子使眼色。
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交头接耳,轻声议论了起来。
就连九哥都是面有沉吟之色。
大老爷却像是并没有把二老爷回乡的事放在心上,环顾了一圈,笑微微地问大太太,“张家定了明年元月二十九上门提亲,你晓得不晓得?”
三娘子顿时就起身回避进了西次间。
“嗯,李太太已经传过话来了。”大太太面色如常。
私底下,大太太虽然对三娘子的婚事也有所埋怨,但七娘子安慰了几句,也就看开了:以杨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三娘子说给张家二少爷,一样算是低嫁。而能和张家结上一门亲,九哥将来在朝堂里无形就多了几分助力。
正因为如此,大太太对三娘子的婚事,虽不说是尽心尽力,却也没有特别怠慢。
“倒是还说,想要明年夏天就办婚事。”大老爷就提起了三娘子的婚期,“他们家二郎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张太太是心急着抱孙子。”
话题进展到这里,女儿们也就不适合再呆下去了。
三个小女孩就在五娘子的带领下,出了堂屋,索性一道在西偏院用早饭。
“张太太何止是心急着抱孙子。”一进西偏院堂屋,五娘子就大放厥词,“恐怕是心急着要三姐过门,压一压大媳妇的气焰吧……自从嫡孙出生,现在据说是闹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六娘子不以为然,“就说咱们家吧,也不晓得二叔要是回来了,又要闹腾出什么事——可别连个年都过不好了,那才真惹人笑话!”
提到正日夜兼程往苏州赶路的二老爷,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沉默了下来。
七娘子若有所思,“我是没有见过二叔的……”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那你就擦亮了眼睛等着瞧吧,二叔这一回家,不演一场大戏,是不会罢休的!”
七娘子出生没有多久,二老爷就考上进士,离开了苏州。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叔,七娘子也不禁有几分期待。
别看眼下大老爷、大太太一脸的轻描淡写,好像二太太不过是个顽皮的小姑娘,犯了个小小的错。
实则二太太的这一步失策,却是已经正面把两家推向了决裂的边缘。
能不能力挽狂澜,就看二老爷会怎么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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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下午,立冬进了西偏院。
七娘子已经进了百芳园,与五娘子、六娘子玩耍去了,立冬倒是扑了个空。
“是太太有什么吩咐?”白露倒是上心,又让立冬坐,“若是急事,我这就派人上园子里把七娘子叫回来。”
立冬就笑,“没有什么!不过是来看看你罢了。”
两个丫鬟虽然现在分属不同的主子,但当年也是一起在大太太屋里服侍出来的,自有她们的情谊在。
白露眼神一闪:立冬为人一向谨慎,该她当值的时候,一向很少离开正院。
“那咱们就到西厢房好好地说话。”她笑嘻嘻地拉着立冬进了西厢房。
七娘子东西少,西厢房左右两间是立夏和白露的住处,一溜倒座南房里就住了几个小丫鬟,两个妈妈并粗使婆子,平时是回自个家里休息的。
立冬不免羡慕,“也就是偏院才有这么大的地儿……我们正院的那一溜耳房,人都要塞满了。”
大太太事儿多,手底下的人也多,正院又只有那么大的地儿,几个管事丫鬟住的还不如两个偏院里的小丫鬟。
白露就只是笑,“咱们要不要比一比手里的油水?”
都是正院当过差的,哪里不晓得这里头的猫腻。
在正院做活,等闲不等闲,每天不是赏钱,就是分来的门敬,一个月多的时候,四五两银子是跑不掉的,少了,也有二三两银子的外快。
到了西偏院,尽管七娘子不小气,但平时也手紧,有时候除了月例,竟是少有外快入袋,这一年下来,也差了小一百两银子。
立冬脸上就现出了些许苦涩,“从前做小丫鬟的时候,不晓得姐姐们的烦难,现在当了大丫鬟,才知道那地儿虽好,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得住的……”
白露一挑眉。
这几年来,正院的梁妈妈和王妈妈,与东西偏院走动得很勤快。
倒是立冬这个首席大丫鬟一向谨慎,很少透出消息。
说起来,这贴身丫鬟知道的,有时候倒要比管事妈妈更多……
“有什么事,你就只管找我,再不然,立春也就在几步路远的东偏院。”她就亲亲热热地挽着立冬的手臂,在桌边坐了下来。“是你家里人又进来要钱了?”
立冬家境也不大好。
立冬就红了眼眶,“竟是想把我许配给大厨房李妈妈的傻儿子!”
白露恍然大悟。
很快就又要到丫鬟配人的年份了。
厨房一向油水丰厚,管着大厨房的李妈妈,十多年来也积攒了一份丰厚的家事,只可惜膝下只得了一个傻儿子,到现在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连娘都不晓得叫。
立冬的父母这是要把女儿往绝境里逼啊。
偏巧,大厨房李妈妈又是大太太的心腹……
除非有七娘子这样的红人为立冬说话,否则,恐怕立冬都是很难摆脱嫁进李家的命运了。
她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几分同情。
“姑娘是一定会为你出头的!”她细细地安慰起立冬。
待到七娘子回来,已经是天擦黑的晚饭时分了。
白露就一五一十地把立冬的请求转告给了七娘子。
七娘子听得也很用心。
“立冬还说。”白露又仔仔细细地复述立冬的话,“今儿上午,老爷和太太商量完了三娘子的婚事,又进了东稍间,老爷就提起了今科解元的事。据说,封公子是九姨娘的亲戚,也是来拜见老爷的时候,偶然提起,才知道彼此有这样的关系……老爷想着,这一向,我们九哥身边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将来在朝堂里,难免少人帮衬,倒不如给九姨娘一个名分,这样,封公子就也算是我们家的亲戚了,将来也就多了个为九哥说话的人。”
七娘子的动作不由一顿。
难怪立冬敢过来求她。
身为大太太的贴身丫鬟,有谁比她更清楚大太太的私密?
“太太听了就很生气,说:我们秦家难道是死人么?就差一个封家公子?还说,老爷会不会是早知道了封家公子的事,只是一直不肯告诉她。”白露也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老爷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地解释,后来,也不耐烦起来,问太太:九哥的生母是不是九姨娘,太太不肯抬举九姨娘,是不是不贤……还说,什么表哥,都比不上生母封家这边的人,受过我们杨家的恩惠,将来自然会全心全意地照应九哥。封公子人品好,又有才干,长得也好,将来只要受到一点提拔,自然会一飞冲天,我们杨家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帮手拒之于门外?”
“太太就不说话了,半天才答应下来,老爷又安慰太太,说九哥很懂事,不会忘记太太的养恩的,但太太也要成全九哥的孝顺,不能让他忘记生恩,免得将来遭人诟病。而且,太太现在这样喜欢七娘子,也要想想是谁教出了她这么可人疼的性子……太太就没话说了,总算是答应了今年腊月开祠堂的时候抬举九姨娘……老爷一走,太太就摔了好几件盘碗,气哼哼地睡下了……连梁妈妈和王妈妈要进来请安,都被回了。”
白露就收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脸色。
“立冬还说,咱们这几天还是少去正院为好,虽然太太已经答应了下来,但这几天肯定是烦心得很,咱们难免就垫了踹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