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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10-06-12 16:24:21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七十一章 去留两难
一周之后苏虹从医院痊愈出来,当着凌涓与雷钧的面,把自己的所有行为全都交代了。包括她两次违规穿越,其间发生的点点滴滴。

听完之后,雷钧抱着手臂,许久没说话。

“事情大概我们都已经清楚了。”凌涓开口道,“唯一疑惑的是,苏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虹微微垂下头:“……不知道。”

“不知道?”雷钧有些愠怒,“你在这儿上班这么多年,你现在告诉我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违规?”

苏虹的头埋得更低了,她小声说:“头一次,我只是想过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清河公主。”苏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方无应和我说了他姐姐之后,我就总想过去看看。”

雷钧与凌涓对视一眼。

“后来,我被慕容冲砍伤,本来已经死心了的,但是我……”她顿了一下,“总觉得这样不行,想起清河公主的结局我就觉得不能坐视不管,她是我们共同的朋友的亲人,好像就成了和我直接有关的人,所以我觉得我没法不管……对不起。”

“这不是理由!”雷钧很明显完全不接纳这种说法。

凌涓摆摆手:“先别发火,雷钧。我也不是要你道歉,苏虹啊,现在事情的麻烦在于,我们不能肯定你这个行为是有效的。”

苏虹莫名抬起头来:“什么?”

雷钧放下手臂,站起身,走到窗前。

“我们不能肯定清河公主能够留下。”凌涓继续说,“有可能,上面并不同意把她留下,她仍然会被送回去。”

“送回去?!她送回去就是死了!”苏虹慌忙起身,“而且历史上根本就没有清河公主的详细资料,她是否死于前秦时代,一直就没有定论……”

“这个,由不得我们做主。”雷钧忽然回过头来,“更由不得你做主,苏虹。”

苏虹看着他,慢慢坐回到椅子里,她脸色死灰。

之后的几天里,时空平衡处的所有人,个个把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他们都得知了清河公主的事情,方无应甚至还把姐姐介绍给了控制组的所有成员。

当控制组的头儿,把一个娇小的少女领进控制组办公室时,全体未婚青年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绝色!

这是同时涌上他们心头的一个词汇。太漂亮了,按说,当今社会是个美女用车皮装运的时代,美女这种生物本来已经不稀罕了,但当真正天然的美女出现在眼前时,雄性生物们的触角仍然不受控地竖了起来!

“我姐姐,慕容滢。”方无应看看清河公主,“阿姊,这些都是我的兄弟。”

慕容滢粉白的脸蛋泛起红晕,她用不太熟练的现代普通话,磕磕巴巴地说:“……大、大家好。我是慕容滢。”

这些话肯定是方无应教给她的,见惯了帝王与臣仆的公主,哪里知道该如何应对现代人群?所以她才慌张得不知所措。

小杨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挠挠头发:“队、队长,我们是不是该……该给长公主殿下叩首请安?”

这句话一出来,逗得所有人忍不住笑,方无应俯身给慕容滢做了翻译,慕容滢也笑起来。

“什么话?”方无应瞪了他一眼,“你以前给我叩过首、请过安么?浑小子。”

“不是啊队长,长公主气质不同……”

小杨还想强辩,旁边于凯拍了一下他的脑瓜:“怎么说话的?咱队长难道没有帝王气质?”

“帝王气质?”方无应被逗乐了,“真有那玩意儿我还在这儿坐着?”

“队长,长公主该去当模特。”小田挺认真地说,“够高,身材够好,又这么漂亮,不上镜头太可惜了。”

“进娱乐圈干嘛?那里面太脏了。”方无应笑笑,“再说,她还不见得留得下来。”

方无应一句话,大家全都沉默下来。

李建国打破沉默:“队长,不管怎样,你可不能走,真的。”

方无应低头笑了一下,又抬头:“看情况吧。我……就算真走了,也不后悔。”

这下子,几个小伙子都叫起来:“那怎么行?!队长,我们可不答应!”

“有什么关系?在这边的十几年我过得无比踏实,一点遗憾都没有,哪怕明天就回去,也值了。”

他说得如此诚恳,大家都哑然了。

“行了,你们忙你们的,我带我姐再去转转。”他冲大家摆摆手,然后牵过慕容滢的手,示意她该离开了。

告别的时候,慕容滢满脸羞涩冲大家微微鞠躬,弄得好几个小伙子跳起来立正。

等姐弟俩都走了,于凯才叹了口气:“千万别弄成那样,我怎么都不愿队长回去,就算他回去当皇帝我也不愿意。”

何勇翻了个白眼:“我们队长本来就是皇帝,什么叫‘就算’啊?”

小杨也一脸沮丧:“是啊,队长本来就是皇帝,他要是走了,就把长公主也带走了……”

李建国敲敲他的桌子:“想什么呢?别存觊觎之心!”

小杨嘟囔着:“怎么了队副?我惦记漂亮女孩还不行啊?”

“那是队长的姐姐,就算比队长小十三岁那也是他姐姐。怎么?你想做队长的姐夫啊?”

小于笑出了声,“小子,金枝攀得高啊!”

“队长的姐姐又怎么了?”小杨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队长的姐姐就不谈恋爱么?就不结婚么?”

“我说,什么叫门当户对你懂么?”何勇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明白:队长是皇帝,队长的爹也是皇帝,队长的姐姐是公主,一落生就是金枝玉叶、奴仆成群,再说她的前夫可是那个苻坚——想什么呢你!你以为队长会放任不管?”

“一群封建脑瓜!”小杨忿忿道,“队长自己都没把他那个皇帝身份放在眼里,你们跟着着什么急?皇帝不急急太监!”

“臭小子你说谁太监?!”于凯作势要掐小杨脖子。

李建国摆摆手:“行了小于,这事儿,得让他自己慢慢琢磨,他会明白的。现在人家已经害了相思病,你怎么摇晃他都是没用的。”

小于笑起来:“这家伙每年相思病要害11个月,不害病的那一个月在闹失恋。”

小杨的脸顿时涨红了:“别瞧不起人!要是长公主真留下来,我……我就去追求她!”

大家面面相觑,然后全哑然失笑。

“好兄弟,有勇气!攒够50次就能打败樱木花道!”小田把手重重放在他肩上,“到时候失恋了,哥哥我免费借肩膀给你哭泣。”

“门缝里看人!”小杨切齿,“哼!你们给我等着瞧!”


第七十二章 新人方滢的诞生
一周之后,方无应和凌涓被部里叫去,谈了整整一天。

等他们返回平衡处时已经晚上八点了,人都还没走,一个个站在走廊上,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他们。

直到方无应满脸笑容冲大家做了个OK的手势,整个走廊的空气才再度开始流动!

“这么说,清河公主能留下来了?”雷钧还有点不敢相信。

凌涓疲倦地笑了笑:“是的,虽然颇费周折,但她可以留下来了。”

“真太好了,”小武转身往办公室里走,“我去电话通知苏姐!”

“局长,颇费周折是个怎么说法?”卫彬有些好奇,“难道还有很多条件?”

凌涓点点头:“当然,现代都市哪怕多一个婴儿,父母要去办的手续都很麻烦,更何况凭空多一个成年人。”

“怎么说的?”雷钧看方无应。

“两年之内,必须有专人负责。”方无应说,“相当于监控吧。”

“……”

“有必要么?”卫彬很疑惑,“一个女孩子而已,又不是猛将。”

“不是实时监控,几个月一次的检查和督导而已。”凌涓赶紧说,“平常生活是不受控的,督导主要关注的也是法律和人文基础方面。”

方无应点点头:“我姐也的确需要协助,不然她没法顺利适应。光靠我一个人肯定不行。”

小武打完电话又出来:“怎么都站在走廊里?快进去吧!”

方无应摇头笑道:“不了,我得回控制组,大伙都还等着呢。”

等他转身离去,雷钧看看凌涓:“出乎意料吧?局长。”

“是有点,不过也可以理解。”凌涓笑笑,“我到现在才明白,关键不在清河公主,而在方无应——国家培养人才不容易,现在是关键时刻,谁肯放他回古代去白白送死?苻坚陛下可以不拿一个妃子当回事,咱们却得拿一个素质优秀的中校当回事。”

“督导什么的,真的有必要么?”卫彬又问。

凌涓摇摇头:“总得做出一定的妥协。再说后续还有很多麻烦事情:身份户口,档案,入籍……一切都得纳入体制内才好运作。况且,清河公主现在算军属。”

“原来如此。关键在‘军属’二字。”雷钧笑道,“你看你小子失算了吧?当初军里叫你入伍你不肯。”

他这话是对卫彬说的,小伙子听了笑笑:“可我真不喜欢打仗,没办法。”

“天下奇闻!”雷钧说,“战神说他不喜欢打仗,小武,你不觉得这话说出去都没人信?”

“我是不喜欢打仗,不喜欢现代的这种。”卫彬说,“根本没有实战的感觉了,坐在指挥部里操作电脑?还不如给块板子演算函数。”

小武笑道:“所以方无应才坚持要去特种部队,常规部队对他而言,离他需要的感觉还是太远了。”

“不骑马,我就没法打仗。”卫彬笑笑地说,“可现在能上哪儿骑马去?儿童公园?”

“赛马场也招聘骑师……”小武安慰他说,“实在不行自己买一匹。听说如今真有汗血宝马了。”

“得了吧,买一匹?我能把它养在哪儿?栓咱办公楼楼下?”

“然后每天嘚嘚骑着马来上班,”小武乐不可支,“可千万别在二环上绕不下来啊!”

卫彬做了个无奈的鬼脸,转身进了仪器室。

“唔,说来我倒是想买一匹。”小武突然说,“现在开始攒钱,十年之内或许有希望。”

雷钧吓了一跳:“买匹马?什么马?”

“就是他家武帝想要的那匹呗。”小武眨眨眼,“汗血宝马,简称——悍马,无需大军远征,轻松到手,首付只要四十万。”

雷钧忍不住笑:“你小子,做汽车广告呢!”

随着清河公主留下的事宜确定,给予苏虹的处分决定也下来了:记大过一次,留职察看,并处以停发一年薪金的罚款。

得知这个处罚结果,苏虹总算把悬了好几天的心给放下来了,之前她只当自己是走定了,必须被开除,离开这个工作十年的单位……

但是现在她能留下来了,为了这,付出任何经济上的代价苏虹都觉得不亏。

唯一有点麻烦的就是房子的贷款问题,她在梅苑小区的那个“麻雀窝”,每个月得还四千多的房贷。一旦失去收入,长时间无法偿还贷款,房子就得被银行收回去了。

然后,方无应就找到她说,房子的贷款由他来付,他甚至愿意把所剩的贷款全部付清。

方无应的这个建议,遭到苏虹的强烈拒绝。

“你要是那么做,那我成什么了?”苏虹说,“如果我从你这儿获利,哪怕只有一分钱,我之前所做的事情就不干净了。队长,这一点你该很清楚。”

方无应并不是不能理解苏虹的想法,但房贷是个实际存在的难题,总得解决。

“没关系,我还有积蓄。”苏虹笑笑,“大不了先用积蓄还一年,喏,也就是几万块钱的事儿,平时省吃俭用一点,不上美容院就行了。”

方无应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好吧。但是平常生活别苛着自己,没饭吃就来我家。”

苏虹笑起来:“好啊。”

后来,她仍然悄悄找雷钧借了三万,苏虹的积蓄并没有那么多,但此事她求雷钧谁都不告诉。雷钧问她除了房贷,平日生活怎么办,苏虹想了半天,说她打算在淘宝上开店。

“同学总叫我给她帮忙,俩人合伙。”苏虹告诉他,“以前我干过,当时觉得太累,又觉得犯不着为了赚钱把周末都搭进去。如今既然缺钱就接着干呗。”

“你那同学就是做淘宝的?”

“她开淘宝好几年了,最近跳槽进了外资银行的中小企业部。以前她搞外贸,现在怕是没空了。正好我能去给她帮忙。”

“卖什么的店?”

“日韩休闲服。”她说,“就是蕾蕾喜欢穿的那种,外面商场卖三四百,网上几十块钱就能弄到,绝对正版。对了,可别说出去,公务员开网店是违规的。”

雷钧白了她一眼:“反正你也违规一次了,再说谁理你呀一个小芝麻。”

“这不是尽量不错上加错罪上加罪嘛。”苏虹嘟囔。

“好吧,那到时候我叫蕾蕾也去挑几件,照顾你们生意。”雷钧说完又想了想,“就光网上做么?”

苏虹摇摇头:“提货啦,发货啦,跑快递公司啦,管理仓储啦……我同学没时间,一直是想把这部分都交给我管的。”

“唷!上班再加上这个,那你不是等于白天黑夜的24小时连轴转?”雷钧有点诧异,“那么累你行不行啊?”

苏虹笑起来:“放心,不会过劳死的。不过雷钧你用不着再帮我了,怎么都活得下去的。也就是夜夜加班到转钟、一年没有休息日而已,不过那个钱,赚得可不比上班少呢!”

雷钧又气又笑:“嗯!你这又有办法了!当初闯祸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如今?再说人家金龟婿送上门来给你钓你又不要。”

“你说方无应啊?”苏虹掀掀眼皮,“我怎么能拿他的钱?当初又不是为了钱去救他姐姐的。”

雷钧的神色看起来,好像想到了别的地方,他慢慢道:“苏虹,你当时,真的就没有考虑到更长远的问题么?”

苏虹怔怔望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雷钧的意思,一个团体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件家具,随之而来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不,那些都不重要。”她咬了一下嘴唇,坚决地说,“活着就最好,人命大过天。什么都比不上活着。”

不久他们就得知,慕容滢正式更名为“方滢”,于是鲜卑慕容氏的这对姐弟,从此将以不为人知的新身份,进入现代社会。


第七十三章 凌涓的秘密
后来,苏虹就带着“方滢”出去买东西。

她们去购买一切少女必备的商品:内衣,发饰,外套,皮鞋,裙子,卫生巾,化妆品……

方滢不许苏虹花钱,她手里有方无应给的金卡,“冲儿说,随便我花。”她说的时候,神态娇憨,额角细细的胎发依稀可见。

苏虹听了,露出点苦笑,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孩,黑色外套,白色长裤,亮亮的小皮靴,最简单的搭配,却无可挑剔。在装扮自己这方面,方滢无师自通。此刻,她站在黛安芬鲜红色标志下,正细细看着一款翠绿色宽边蕾丝的内衣,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很优雅,姿态婉转动人,不见一丝粗俗和不妥。

这是个公主,真正意义上的公主,到现在,这女孩对男人已经有了概念,对女人同样有确切的认知……不管是友是敌。

然而这一切都被隐藏在桃子一样娇嫩玲珑的脸孔之下了,包括她曾受过的悲惨磨难以及跌宕起伏的遭遇,比起同龄人,方滢经历过他人一生都可能无法经历的沧桑,充满悲欢的历史在她的灵魂中层层积淀下来:生为公主,不久亡国、被敌人凌辱,宠爱之后又失宠遭弃,被家族视为草芥,战败的父亲甚至令其随时自尽……比起那些口唇松弛,心智混沌未开,思维简单如白纸,却能获得平淡生活的普通少女,苏虹甚至不知道这复杂的过去,究竟是方滢的财富还是她的悲剧。

她们还谈起了方无应。

“不能回去太晚,不然又是电话又是絮叨。”她笑眯眯地说,“那么大的人了,还爱撒娇。”

“管你管得很严么?”苏虹笑道,“你怎么受得了?”

“不是管,是要栓根绳在阿姊腰上,时不时拽一下,以确保自己没有被丢掉。”方滢叽叽咕咕地笑起来,她已经开始学说普通话,但用词还是显得有些生疏和过于书面化。

“课程怎么样?还跟得上么?”

“先生教得很耐心,我嘛,有的很明白,有的就不太明白。”方滢说。

“比如说?”

“六艺什么的,抚琴,还有曹植,这些都明白,先生也赞我。还有山水画……以前在宫里我也画过的。”方滢顿了一下,“陛下……呃,我是说苻坚,他想叫我学那些,以前真下过功夫。”

那个好久没听见的名字,甫一入耳,苏虹顿时觉得恍如隔世。

“……我见过他。”

“苻坚?”

苏虹点点头:“谈过一些事情,不太多。”

“觉得他怎样?”

“要我说实话么?恐怕你听了不悦。”苏虹笑笑,“挺好的一个大叔。”

方滢没吭声,轻轻放下挑选的T恤衫。

苏虹想了想,说:“当然,我这种外人的眼光很私人化,算不得数。”

“他人是不坏。”方滢忽然打断苏虹的话,“只是……”

“什么?”

方滢没回答,只给了个苍白的笑脸。

“什么学的不太明白?”苏虹赶紧转了个话题。

“英语。”方滢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洋人是怎么卷舌头说话的。”

苏虹笑:“这放心好了,不光你一个人受折磨,全中国的中学生大学生,还有无数评职称的成年人,都在受此折磨。”

方滢笑起来:“可是冲儿就说得很好,冲儿什么都做得好,不像我。”

她轻快的语调里,微含着惆怅。

“那是因为他曾经到处跑,去讲英语的国家生活过。”苏虹顿了一下,“队长他以前,受过很多苦。”

“我知道。”方滢点点头,“所以现在才这么爱和我撒娇。他这么多年一个人扛过来,没人肯让他撒娇。”

“他也不肯给别人撒娇。”苏虹笑起来,“你看控制组的那些小伙子,怕他怕成什么样了。”

“冲儿不是坏人……”

“绝对不是。”苏虹拍拍她的手,“你只是没见过他严厉的一面。”

方滢顿了顿,忽然轻声说:“苏姐,我在这边,除了冲儿,就只信你。”

苏虹诧异了一下,微笑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方滢垂下头:“……昨天要填报户籍表格,民族那一栏我填了‘鲜卑’。”

“啊……”

“人家一看就说我填错了,说如今没有这个民族,叫我改做汉人。”方滢抬起眼睛,神色有点凄然,“可我真的不是汉人呀,而且我的姓也改了,不姓慕容了,冲儿要我这么做的,他说往后再说姓慕容,会在这个社会里引起很多障碍,尤其是我们这种身世,好事的人一深入打听就麻烦了……”

苏虹哑然片刻,点点头:“我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全,虽然委屈了你们俩。”

“苏姐,昨天我填鲜卑二字时,人家那副神情,真难看。”

苏虹有些不忍,她走上前,用手围住方滢的肩膀,“你得体谅他们,他们可没活过一千年啊。而且要你填户籍表格,也是帮你确立身份,往后在这里就更好生活了。”

方滢摇摇头:“我知道。别的人怎么爱护我帮我,我都明白,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害怕。只有你和冲儿我不害怕。”

苏虹的心柔软起来,她搂住方滢,亲密地说:“没关系,往后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吧。既然是我把你带过来的,我就该负责到底。”

方滢的事情告一段落,局里也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苏虹因为逃过一劫,大大松懈下来,因为管网店太耗费精力,她不肯上夜班的老毛病又开始反复,还好有小武和卫彬顶着,小武出差那两天夜班就由雷钧来代替,总不能真的放一个实习生独自上夜班。

但是连续上了两个夜班之后,雷钧终于跑来找凌涓了。

“怎么?”凌涓从文件里抬起头。

“有点重要的事情,想和局长你谈谈。”

雷钧的神色有些古怪,凌涓惊讶地望着他,然后伸手指指椅子:“坐吧。”

雷钧没坐下,反而走到门口,伸手把门关上,然后拉上了旁边的玻璃——那扇玻璃本来从不关紧,所以一直以来,在大办公室里就可以听见局长办公室的谈话声。

雷钧这一系列举动,让凌涓摸不着头脑。

“出了什么事儿?”她轻声问,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雷钧走到她的办公桌前,将一叠数据资料放在了她面前。

“这是我这两天上夜班时,整理的全部数据。”他轻声说,眼睛盯着凌涓,“包括次日白天的常规检查数据。”

凌涓默默盯着那一叠厚厚资料,半晌,道:“然后?”

雷钧坐到椅子里,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凌涓:“局长,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句话一出来,雷钧清晰地看见凌涓的脸色变了!

“如果不是恰好连续两个夜班,再加上白天的常规检查,我想我是不可能发现的。”雷钧的声音很轻,“局长,你在私下修改数据。”

凌涓的嘴唇有点发白,她既没出声,也没摇头。

“其实这一两个月以来,你的行动一直有些不对。”雷钧继续说,“每晚检查数据到八点多,苏虹和小武没说什么,他们也没那个义务管这些事儿,可我不能不注意到这一点。”

“……”

“我拿这些证据来,不是来质问你的,局长,我更不是想要挟你。”雷钧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弄明白,你到底在干什么。”

凌涓深深埋下头,双手绞在一起。然后,她惨白着脸,抬起头来:“……就算被你发现,我也不能不这么做。”

“到底出了什么事?”雷钧有点焦急。

“我儿子……小鹏他失踪了。”凌涓低声吐出这几个字,“失踪有一年多了。”

雷钧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他万分紧张地看着凌涓,“怎么……他也失踪了?他不是在英国……”

凌涓的儿子史云鹏今年十七岁,在欧洲读书。凌涓与丈夫史远征离婚已经八年了,她一直带着儿子独自生活。因为局里相互间关系都很好,雷钧他们几个和小鹏都很熟,男孩上初中的时候,雷钧还专门给他辅导过数学。

“还记得去年夏天他回国了一趟么?”凌涓说,“就是那时候出的事儿。”

“怎么回事?”

“他瞒着我,私自使用了局里的仪器。”凌涓的神情有点呆滞,“等我发现时,人已经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凌涓用手扶着额头,“他起初求过我,求我让他去唐代一趟……”

“唐代?”

“他想去找他师父,留学期间他在大英博物馆看了敦煌的东西,就打算往后专门做敦煌方面的研究。”

“师父?你是指吴道子?”

“对。可我当时没有答应他,还警告他不要打这种歪主意,做研究就好好的利用现有基础……我发了一通火,大概当时把他骂狠了,他跑出去好几天没回家。”

“然后呢?”

“后来回来了,说他想通了,这就回欧洲去。”凌涓顿了一下,“我当时还很高兴,谁知没有多久,他就失踪了……”

“可是局长,你确定小鹏真的使用过仪器?”

凌涓点点头:“我当时检查过,仪器的确有被动过的痕迹。”

“可他怎么会使用?”雷钧太惊讶了!

凌涓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忘了么?吴道子误闯过来那一次,是小鹏在他横穿马路的时候救了他……”

这件事雷钧还记得,画圣吴道子的那次误闯,造成了一个不可挽回的结果:还在上中学的史云鹏碰巧得知了时空穿越的机密。

吴道子在现代社会呆了一周,期间他与凌涓的儿子小鹏成了挚友,吴道子甚至还教会了史云鹏基础的国画技巧,虽然只短短几天,但俩人师徒的名分已经确立下来了。

也是因为这件事,本来读理科的史云鹏,最终决定转专业,改攻艺术。

“我们送吴道子回唐朝的时候,小鹏一直跟在旁边,你也知道,吴道子曾问我能不能带小鹏一起回去。”

雷钧点点头:“他当时还和我说太可惜了,小鹏天赋过人,留在现代社会是个浪费,那些按部就班的教育会毁了他。他想让小鹏做他弟子,跟着他学几年。”

“我不舍得放小鹏去唐朝,而且这也违反规定了。”凌涓叹了口气,“现在想来,还不如当初让他跟过去呢,至少那样我就知道他在何处了。”

“可他是怎么会一个人闯过去的?他没有密码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机器……”

“……我不知道,雷钧,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知晓这一切的,他一定是从什么地方得知了密码。恐怕也为此瞒着我很多年了。”

雷钧默默无语,事情本来就如此,怕就怕有心人,如果小鹏当时就存了心思,那他自然会千方百计寻找解决办法。

“现在小鹏已经有一年多没露面了,我总瞒着他父亲也不行。他父亲疑心越来越重,怎么打电话都找不到儿子……”凌涓的声音好似低泣,“我没法交代,再不把小鹏找回来,他父亲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凌涓的前夫史远征,雷钧也见过,虽然并不太熟。一个身材高大,言语沉默的男人,现在政府机关工作,俩人到底为何离婚,到现在雷钧也不清楚,但他却知道这俩人离婚没吵没闹,很安静就把手续办了。而且到现在,凌涓没再婚,史远征也仍独身。雷钧内心甚至曾揣测这俩人有无复合的可能性。

“局长,你当初应该马上通知大家的……”

“通知你们?不,不行。不能公之于众。”凌涓摇头,“那样小鹏会被取消出国的权利,书读不成了,再惨一点有可能判刑……”

“可你现在找不到他了,”雷钧耐心看着她,“这不是比他坐牢更糟糕?”

凌涓的脸色愈发惨白:“……我有别的办法。”

雷钧默默看着她,然后把数据送到她面前:“这个?”

凌涓点点头,她的眼睛放射出不顾一切的光芒:“我想要小鹏回来。”

“你怎么让他回来?”

沉默良久,凌涓忽然低声说:“……把两条时间轨置换位置。”

雷钧吓了一大跳!

置换时间轨道,就是说,将两个平行宇宙交换位置。从技术上说,那样做不是没可能,但难度太大,一直是所里的攻坚难题,并且,研究人员也害怕这么做会对自身所处宇宙产生破坏性危险,所以这个领域一直没人去碰。

“我已经成功了,雷钧。”凌涓的声音有点发抖,“现在已经能把另一条时间轨并到如今来了!”

雷钧一下站起来,惊讶地望着她:“可是局长!你这么做太危险了!”

“难道叫我就这么失去儿子?”凌涓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时间轨道如果置换成功,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小鹏就会留在我身边了。”

雷钧痛惜地看着她,摇摇头:“局长,这是从没有人敢做的事情,虽然你突破了攻关难题这很难得,但我真不能肯定你这么做是对的……”

“可是雷钧,你想过没有?在那一个平行宇宙里,简柔没有离开过你——你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子!”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在雷钧的头上!

“你找她已经找了八年了,雷钧,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凌涓轻声说,“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她或许根本就没离开过你,你的家庭也是完整的……难道你不愿去过那样的人生?”

雷钧像遭电击一样,木木呆呆望着凌涓,他慢慢坐回到椅子里。

“可是,你怎么能肯定会那样?”他小声地,不确定地问,“在那个宇宙里,究竟又会发生什么呢?”

凌涓迟疑了片刻,才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虽然技术达标了,可我并没有去看过一眼,但我知道小鹏能回来,因为只有现在的这条时间轨里,他才会离开家。简柔也是如此,不管怎样,你至少能弄清楚她为何离开。”

雷钧沉默不语,凌涓忽然悄声说:“去看看吧,雷钧,你自己亲眼去看一次,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好像做了极大的努力,雷钧终于,轻轻点点头:“好吧。”


第七十四章 镜子的另一端 (上)
“时间定的仍然是此刻。”凌涓说,“你甚至无需更换衣着,钥匙手机什么的都不需要携带。把它们放在抽屉里,过去看看它们是否还在老地方。”

作为第一个跨越平行宇宙的实验者,雷钧并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但存在心里八年的那个疑问,像只不停抓挠的猫,促使他答应了凌涓的要求。

“如果成功了,我们就一起迁过去。”凌涓低声说完,合上转换室的玻璃门,“祝你好运,雷钧。”

所有的程序,和平时穿越的步骤无甚区别,等到白雾散了,雷钧在转换室里停了一会儿,仔细听了半天没有发现动静,这才推开门,轻手轻脚走了出来,一直到了走廊上。

如凌涓所言,一切都没改变。雷钧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物品,年历仍然贴在对面墙上,年前表彰先进个人的红纸还留着没撕去,苏虹那把灰色的旧伞仍然扔在墙角……

与记忆里的镜头一一对应,雷钧没有发现丝毫不一致。

“难道说,完全没差别么?”他心里嘀咕着,“那这还叫什么平行宇宙?”

正想着,对面走来一人,雷钧心里一惊!

是凌涓!

雷钧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凌涓走过来,用手里的报纸拍拍他:“站这儿干嘛?”

“呃……”

似乎发现雷钧神色有些不对,凌涓注意地看看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雷钧赶紧摇头,这个凌涓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看起来怪怪的。”凌涓嘀咕了一句,“没事歇着吧,下午还要去所里……够你忙的。”

“去所里?”雷钧迷迷糊糊地接了一句,“研究所?”

凌涓本来往前走的脚步停下来了,她回过头,诧异地望着雷钧:“我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雷钧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说。

“不是昨天都说了,今天要去所里取X359的观测报告么?”

X359是什么?雷钧一脑子雾水!但他再也不敢问些什么了。

“哦哦,咳,我给忘了……”

“安排好的工作也给忘了?你昨天还叫小武吃了中饭就把车开出来。”凌涓皱了皱眉头,“别让人家小武一直等着,欺负人也该有个限度。”

欺负人?自己什么时候欺负过小武的?雷钧更诧异,但这时候实在不适合开口询问什么。

“啊,局长,你等一下……”

凌涓再度停下来,“还有什么问题?”

她微有些不耐,这真的很少见,雷钧几乎没见过凌涓当众表露过不悦。

“那个……”雷钧挠挠头,“小鹏……还好吧?”

他说出这名字的时候,心里惴惴的,生怕再引爆出什么来。

“小鹏?”凌涓扬了扬眉毛,“挺好的,怎么了?”

雷钧仔细观察着凌涓的表情,很明显她没说谎。

“啊,那个……”他大着胆子又问,“那小鹏他爸爸也……挺好的?”

“我说雷钧,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凌涓一脸又好气又好笑,“怎么?打算一个一个问候到?”

“不,我只是……”

“他挺好,上个礼拜你们不是还出去打了网球的么?回来还跟我说年纪果然来了,速度和耐力都赶不上年轻人。”

雷钧怔怔望着凌涓,从对方的话里可以判断,凌涓夫妇并未离婚!

“还有想问的么?”凌涓拿报纸拍拍雷钧的脑袋,“一次问完。”

“……没有了。”

凌涓苦笑,转身往办公室走:“别忘了下午去所里。”

目送凌涓离去,雷钧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凌涓的人生发生了质的改变,夫妻并未离异,看起来感情也很好,孩子也并未失踪,甚至连她自身都和原来的那个有了差异,她更……愉快了,情感更外露,整个人增添了惊人的活力,这是雷钧从刚才的观察中感觉到的,真正的,不,原来那个凌涓,绝不会用报纸拍雷钧的头部,她是过分收敛自律的女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可能那么做。

揣着满心的疑惑,雷钧进了办公室,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抬眼看看钟,恰是午餐时间。趁着这个空档,雷钧快速扫了一圈房间内的陈设,依然没有变化,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手表,钥匙,手机,全都在老位置上。

“果然和凌涓说的一样。”雷钧暗想,什么都没改变——除了人。

他在办公室里又兜了两圈,小武的桌子还是老样子,苏虹的桌子也是老样子,上面堆着美容杂志和镜子的位置都没改,以及那个明星相框,还有……

雷钧的目光,死死定在了那个相框上!

那里面竟然不是《越狱》男主演温特沃什.米勒,而是……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雷钧一把抓起那相框,目瞪口呆望着相片里的人,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张照片,不,雷钧甚至确定自己从未拍摄过这张照片:在一棵盛放的花树下,把一个小男孩高高举起来,孩子和他的脸上全都挂着灿烂的笑容,完美无缺的画面,活像宝洁公司拍的日用品广告。

——可这小男孩,又是谁?

正发愣间,他听见敲门声,雷钧一抬头,正看见小武站在门口。

“副局长,车已经备好了……”

这才想起刚刚凌涓和自己说的下午的工作,雷钧放下相册:“哦,我这就来。”

“是。那我先下去了。”

目送小武转身出去,雷钧觉得心里微微有点异样。“副局长”,没错这是他的职务,但雷钧从未在小武嘴里听到过如此郑重的称呼,小武一直管他叫“头儿”,很自己人的感觉。局长之类的尊称,大家只留给个性严谨的凌涓,虽则凌涓才是此地真正的

小武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疏远的呢?

这让雷钧心里闷闷的不悦,但他不能就此纠结下去,除了帮助这边这个自己完成该完成的工作以外,雷钧别无选择。

他走出办公楼,一眼看见车正等候在大厅门口,小武则神情恭敬地站在一旁。

雷钧苦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武成了自己的司机?他哪次上研究所去不是自己开车的?什么时候变得兴师动众、劳累下属了?

……而且这车什么时候变成了奥迪A6?!

他哪来这么多钱?难道这车……是公款购买的?

憋着一肚子不满和奇怪,雷钧上了车,小武关上车门,发动了引擎。

去所里的一路上,雷钧始终没听见小武说什么,后视镜里小武的神情很拘谨,雷钧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拘谨不安的小武。

“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这一问不打紧,汽车“嘎”地一声急刹住了!

雷钧惊讶地望着小武那张惊惶的脸!

“……有、有什么问题么局长?”

他在害怕自己!

雷钧万分愕然,愣了半晌,他慢慢往后靠在椅背上,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开口道:“……没事,继续开车吧。”

小武再度发动了车。

雷钧此时,心乱如麻,他已经有了不良预感。在这个时空轨道里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从下属如此强烈的反应,以及凌涓那只言片语里,雷钧多少可以窥到端倪。

车到了所里,下车往楼里走的路上,小武将一叠厚厚的资料交给雷钧。

“雷副局长,这是X359近期的观察报告,情况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

雷钧接过那叠资料翻了翻,里面充斥了他所不知道的数据和描述,“行为错乱”、“身体时有腊屈”、“失语缓解”、“躁郁程度减轻”……

“……这是什么东西?”雷钧奇怪极了。

的报告。”小武眨眨眼,“您不是上个礼拜就吩咐我准备好的么?”

“……”

“本来昨天要交给您,可是您当时在开会,不准人打搅。”小武的头微微垂了一下,“对不起。”

雷钧有点受不了了,他忍住怒火,低声道:“不用道歉,我不喜欢听你道歉。”

小武的脸色有些发白。

雷钧看出他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赶紧摇摇头:“不,我不是要指责你,我只是……”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尴尬地捏着那叠资料,不知所措。

“……局长,监察室那边还等着咱们。”小武小声提醒道。

“哦哦……”

雷钧吸了口气,边往里走,边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的情况,你能否再给我简单说说?对不起我最近……嗯,头脑有点乱。”

最近两个月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暴力倾向在手术后已经减轻许多,不过因为以前就监视在特殊区域,所以除了那次之外,没有造成过更多的实际伤害。”

雷钧默默听着,从小武的话来判断应该是指某个人,而不是什么物品,从材料的描述来看,可能此人精神方面出了严重问题,从“腊屈”、“躁郁症”几个字雷钧就明白了这一点,看样子,研究所正在给他进行治疗……或者研究。

“……但是X359体内的神秘物质,到现在我们仍然无法得知其具体构成。”小武顿了一下,“沈教授推测可能是某种酶,因为它能分解一切毒质,甚至连酒精都能被转化,也就是说,这个人是喝不醉的。”

雷钧想了想:体内的这种酶,是他自身产生的么?”

“还不清楚,应该是服用过的什么,导致了机体RNA变异。”小武说,“沈教授希望能从X359体内提取出这种物质,然后分析出来,成功的话,我们也可以大量制造这种酶……”

雷钧皱了皱眉头,小武说的这番话,那态度像对待一只老鼠,而不是对待一个人。

小武的话说到这儿停住,他的脚步也停住,雷钧抬头一看,一个陌生的老者正站在面前,他旁边的房间上,写着“监控室”三字。

他冲着雷钧打了个招呼,看样子和雷钧十分熟稔。

“沈教授。”小武恭敬的问候提醒了雷钧,他也问候了一声对方。

“你们要的报告我都准备好了。”被称为沈教授的老者说罢,将一个文件夹递给小武,“这个,带回去给凌局长。”

小武接过文件夹,将它装进公文包里:的情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沈教授说罢,转头往走廊深处看看,“要亲自去确认一下X359的情况么?”

小武看看雷钧,雷钧点点头。

“这边来吧。”沈教授做了个手势。

那是一条狭长的雪白走廊,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里面偶尔传出不太清晰的呻吟,毛骨悚然的低泣,古怪的撞击声响,嘶哑的惨叫不似人声……

雷钧觉得自己后背的鸡皮疙瘩全都冒出来了!

他从来不知道研究所里有这种恐怖的地方,不,他能肯定研究所里绝对没有这种地方,呆在研究所的那一年,雷钧把整个建筑全都走遍了,这一块地方,应该是堆满资料的资料室才对。

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当然,下午要做活体穿刺实验,因为无法打麻药,可能会稍许麻烦一些。

“活体穿刺?”雷钧愣了一下,“那不是会非常疼?”

小武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沈教授却淡淡地说:“为了弄清楚X359体内物质,这么做是有必要的。”

雷钧的手暗暗捏成了拳头。

“目前我们只剩了X359这一个活体,一同弄过来的两个,之前一个已经死了,一旦实验体死亡,这种酶就会随之消失。”沈教授顿了一下,“那将是全研究所的损失。不过现在没关系了,脑白质被摘除之后,他的危险性也随之降低。”

“……摘除脑白质?!你们给一个人摘除脑白质?!梁所长会同意这种事么?!”雷钧忽然有点愤怒地问,“他如果还在,绝不会答应!”

沈教授的脚步停住,这下,轮到他满脸诧异地望着雷钧:“梁所长?谁?雷钧,那是谁?”

雷钧哑然,他无措地望着对方:“呃,就是……梁毅啊。”

呆了半晌,沈教授摇摇头:“不认识。”

雷钧如遭电击!

“怎么会……”他转头看着小武,“你也不认识梁毅?”

小武木然望着他:“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雷钧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沈教授看了他一眼:“雷钧,你今天有点不对头。”

雷钧不自觉地有点发抖,他赶紧干笑了两声:“抱歉……”

“建议你还是把酒戒了吧。”沈教授淡淡地说,“酗酒不是好习惯。”

酗酒?!

“……我承认,雷钧你工作很出色,当然,对付上面你也有一套。”沈教授继续说,“这也是部里之所以容忍你到如今的原因,但如果再这样下去,就算是部长也保不住你了。”

“请问,我到底怎么了?”雷钧满怀怒气,盯着对方,“我想知道你这么说的原因。”

“局长……”小武好像很紧张,他看看雷钧,又看看沈教授。

而被质问的人,则面色毫无改变:“坦白说,我只是个研究者,不是你们官场里的人——雷钧,就算你把凌涓哄得再怎么好,那也只能保得一时,你以为她明年调进部里,就能把你也带着高升么?你这两年状况不断:酗酒,殴打下属,对同僚颐指气使,家庭关系又是一团糟……所里把你放在平衡处,是想给你机会,而不是为了收拾你弄出的烂摊子。”

他说完,又瞥了一眼小武:“另外,不要迁怒于你的下属,你的这些事儿大家全都知道,根本用不着他去传播。”

不用看小武,雷钧此时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第七十五章 镜子的另一端 (下)
雷钧觉得自己的耳畔,轰轰乱响!他好像死掉了一样,愣愣看着对方,嘴微微张着,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本来等着迎接一通愤怒的爆发,但最终这爆发并未到来,沈教授看着雷钧这样子,他深深叹了口气:“我说话太直接,天天只对着机器,不比你们这些在官场里打混了十几年的人。这些话你能听就听吧,听不进去就算了。”

他说完,转身继续往走廊深处走去。雷钧机械地移动自己的脚步,身后小武紧紧跟随,一声不出。

走过了很多扇关着的门,他们终于停在了最里面的一扇门前。

那是金属门,上面有个很小的有机玻璃窗户。

就在里面。”沈教授说完,后退一步,将小窗户旁边的位置让给雷钧。

深吸一口气,雷钧走到窗前,往里看了看。

那是一个单间,一张可以固定位置的单人床,床单是白的墙壁也是白的,镀铬的金属仪器闪烁着寒冷的光芒。

就在这一片雪白当中,他看见一个穿着大红锦衣的人,背对着他们坐在床上。那件鲜红的锦衣,在雪白中格外艳丽刺目,也格外的诡异。

此人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身后,没有束起,而且头发很长,遮盖着身体,背影让人难辨其男女。

那一头长发,竟已完全雪白。

“……多大年龄?”雷钧轻声说着,看了一眼小武,对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当初标记年龄是如此,现在应该40岁。”沈教授看出雷钧的疑问,“是注射药物导致发色变白,实验证明女性能抵抗这种反应,男性就差很多了。记得么,你上次来的时候已经白了三分之一,最近药物量增大,所以全都白了。”

雷钧不禁打了个寒战!

沈教授伸出手,在玻璃窗上轻扣了两下。

红衣白发的男子并未回过头,整个身姿都没有一丝动弹。

“就是这样,每天盯着阳光能发几个小时的呆。”沈教授毫无感情地说,“还是无法自己进食,只能注射营养剂。”

“对外界仍然没有反应?”小武问。

“唯一的反应就是暴力。”沈教授摇摇头,“那次差点把护士给掐死。不过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无端的寒冷袭击了雷钧,就在这时,他看见那红衣男子慢慢转过身来……

他长着一张方无应的脸。

……雷钧跌跌撞撞冲出楼来。

他一直冲到车旁,扶住车身,不断呕吐。小武从楼里奔出来,一直奔到他身边:“……怎么了?副局长,我送你去医院?”

雷钧摇摇头,脸色蜡黄,他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尽管此刻,午后阳光是那么耀眼眩目,使物体投落下浓重的阴翳,但这明艳中暗暗夹杂着某种真空似的凄寂。那是一种与夜晚,与黑暗截然不同的,独属于白昼的明晃晃的恐惧。

雷钧的脊梁骨因这恐惧,不住地瑟瑟颤抖着,他的样子看起来糟糕透顶。

“送我回去吧,拜托……”他低哑着嗓子说。

小武用震惊地表情看看他,然后恭敬地说:“是。”

一路上,雷钧始终闭着眼睛,他的胃仍然一阵阵向上翻涌,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都翻腾出来,这使得他无法出声。

刚才那一幕给他震撼太大,以至于雷钧几乎无法接受那一切,当方无应那张木然可怖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时,雷钧觉得浑身的血液全都冻成了冰块!

这个世界是没有方无应这个人的,慕容冲虽然再生,但他被一个代号给命名他不是方无应,他只是一只白鼠,浑身长满雪白毛发的老鼠,一只被关在小笼子里的实验品,一个被摘除了脑白质的白痴,一个与世隔绝的疯子。

小武的车一直将他送到住宅楼下,雷钧用瑟瑟的手推开车门,下来。

“要我扶您上去么?副局长?”小武仍然担心地看着他。

雷钧摇摇头,他没说话,转身扶住栏杆,蹒跚着爬上了楼。

站在楼梯上,听着小武发动汽车离开,雷钧这才长长出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快疯了,在这个疯掉的世界里。沈教授刚才的那番话,好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了下来,雷钧从未想过,在另一个世界里,自己竟然这么的……不堪。

“好吧,就来看看,我到底能不堪到何种地步。”

想着这句话,雷钧咬咬牙,用最后残存的力气走上楼。

家里没有人,非常安静,蕾蕾还没放学……

可是蕾蕾她还存在么?

这个念头闪电般袭过雷钧心头,他的心脏猛然一缩,目光落在了客厅。

顾不上换拖鞋,雷钧三两步冲进客厅,他扬起脸,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全家福照片上。

有什么重重击打在雷钧的心上,他无声呻吟着,慢慢蹲下身去。

那不是他和简柔以及女儿的照片,照片里唯一没变的人是他自己,在妻子位置的人……是苏虹。

一切都应验了,从在办公室里看见那张照片开始,这个不详的预感就出现了:在这个平行世界里,他没有和简柔结婚,而选择了苏虹。

他,苏虹,还有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男孩。

这就是他如今拥有的家庭,他的妻子没有失踪,只是,换了一个女人。

慢慢从客厅的地板起身,雷钧走到玄关,换下拖鞋,动作迟缓如同年迈的老者。

……如血残阳,无声无息泼洒进来,凄烈的泛着腥味儿的落日光芒,让屋内的一切更加鲜明。雷钧呆呆坐在卧室里,思维已近乎凝固。

有轻轻的开门声,雷钧一动,他迟钝地抬起头来,不一会儿,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女人。

“哦,你回来了?小武说你不舒服,让我早点回来看看。”

雷钧定定望着进来的女人:“……苏虹?”

放下手袋,苏虹有点诧异地看看他:“怎么了?真的不舒服?”

雷钧不回答,不动,不出声,只呆呆看着她。

“怪,你今天是怎么了?”苏虹笑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好像也不发烧啊?”

雷钧垂下头。

“还把我吓了一跳。”苏虹叹了口气,“一口气冲回来,浑身汗都湿透了。”

她开始脱外套。

“这简直不像春天,热得真够呛,预报有25度。”她脱下外套,又弯下腰,褪下丝袜。

苏虹做这一切的时候,雷钧就一直木然看着她,他的神情里茫然无物,直到苏虹开始脱衬衣,雷钧才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

“喂!……”

被他这一声给吓到,苏虹原本解开扣子的手停住,满脸惊讶地看着他!

俩人呆了呆,雷钧背过脸去:“……不,没什么。”

苏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雷钧,你到底怎么了?”

她的衬衣扣子已经解开了一半,露出里面黑色的胸罩,雷钧闭上眼睛:“没怎么。”

他的声音木然,女人轻轻搂住他的头部,低声问:“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低柔甜蜜,雷钧被亲密地拥着,脸颊甚至能擦着她胸罩上的蕾丝边,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涌进雷钧的鼻子,这让他的心一阵狂跳。

“我没事。”他想推开苏虹,但最终没有那么做,而只是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宝贝儿,我先去洗个澡……”

她在雷钧的额头亲了一下,起身松开了他,转身进了浴室。

雷钧觉得自己有即将错乱的嫌疑,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控制不住地涌上来,而他在用很大的力气压制着它。

要不要现在就离开呢?他忽然想,可是如果现在就离开,简柔的下落到哪里去问?

这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

雷钧站起身来,在屋里胡乱转了两圈,他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让发胀的脑袋清醒下来。“雷钧,你会有办法的!你不会迷失自己!”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雷钧暗暗握住了拳!

“……在自言自语什么?”

身后的声音响起,雷钧猛地回头!

苏虹从浴室出来了,她身上只裹着一块浴巾。雷钧慌忙把眼睛转开。

“我……想起一些事……”

“什么?”

苏虹走到他身边,笑笑看着他,神情复杂:“怎么这么老实?难不成,有事求我?”

为了避开她,雷钧慌忙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垂着头,双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不,其实,今天下午,我去了研究所。”

“哦。”苏虹兴味索然地走到床边,挨着他坐下来,用一块干毛巾擦拭着头发。

“……见到了雷钧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是说,就是那个,呃……”

“他们还在X359身上打主意么?”苏虹的声音有点轻蔑,“哼,除了抓些小白鼠,研究所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小白鼠?”

苏虹沉默了一下,摇摇头:“算了,我也只是私下说说。”

雷钧也沉默了。

“每当对如今不满意时,我就想想那些小白鼠。”苏虹忽然笑了一下,“想想那些被关起来的,比如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够幸福了,至少被关在里面的不是我,对吧?”

雷钧愕然望着她!

“我们都该庆幸,被关在里面的不是我们自己。”苏虹低声说,“虽然,唉,人心苦不足。”

她说着,冲雷钧甜蜜地一笑,然后伸出胳膊拥抱住他。

雷钧慌乱得不知该怎么办!

“不过之所以做这种像把刀子咬得咯吱咯吱响的危险游戏,是因为有什么伤疤在他内心隐隐作痛吧,就像慢性自杀……”

“自杀?你是说……”

柔滑修长的手臂,缠上雷钧的脖子:“……发什么愣?”

声音消失在唇齿之间,雷钧觉得有柔软滑腻的嘴唇堵上自己的嘴,亲吻越来越热,似乎已经不够用了,深刻的原始本能在雷钧身体最里面点燃了一把大火!他突然不顾一切的将怀里的人按倒在了床上!

“呼……”

热热的气息喷在雷钧的耳畔,有钮扣弹开的声音,但是雷钧已经忘记了周遭,只热烈地吻着身体下面那个人。他压在她身上,一面吻她,一面摸索着,将手伸进她的双腿之间……

就在慢慢往下吻的时候,雷钧的嘴唇,触碰到了柔软的突起,那是女性的胸部。

身下的人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那声低低的呻吟,好像一个惊雷,劈在了雷钧的耳畔!那一刻,他突然从混乱中清醒过来!他的手,停了下来。

察觉到雷钧不动,苏虹回过神来,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他!

“不行!”雷钧忽地翻过身,坐了起来!

那一瞬,苏虹的表情失望到了极点!

“什么不行?!怎么了?!”她愤怒地坐起身,“你在搞什么啊雷钧!”

雷钧抱住自己的头,他简直想杀了自己!

一片疯狂的混乱中,他听见女性不均匀的喘息。然后,苏虹就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忽然,冷冷地说。

雷钧不出声。

“……你在想着她,是吧?你脑子里想着她,满脑子都是她,所以才不肯抱我。”

苏虹用一种尖刻的声音说,她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

“她?”雷钧糊涂了,他松开手,回头看着苏虹,“谁?”

“还真的要我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么?”她冷笑道,“我可没想过,有一天亲密姐妹,夺走了自己的丈夫。”

雷钧的眼睛瞪大了!

“……当初我就不该信你的鬼话!居然迷了心窍和你结婚。”她懒懒笑着,斜靠在床上的棉被上,“所里坚决不同意你和简柔结婚,所以你就来找我,指望我帮你们暗度陈仓。其实如果你明说,我或许还会大度一点,可是你不该骗我。”

“骗你?”

“何必说什么我才是你的真爱,何必说这种话呢?”苏虹的脸,因为强迫自己割舍欲望而显得有点扭曲,“本来这两年,人家传那些八卦我不愿意去信,毕竟她是简柔……我不愿承认是她背叛了我。可如今你们竟公然在休息室里……雷钧,你不该让人撞见呀,现在局里都在说些什么你知道么?你不要脸面,我还想要!”

“我并不是这样的……”雷钧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

“好吧,既然如此,那也别怪我不给你俩留情。”她冷笑着,咬牙切齿道,“她不是千方百计想做二奶么?那就一辈子做二奶吧,就带着她那个野崽子,一辈子甭想见光!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给你们好日子过!”

“……”

……原来,这就是他的另一种人生。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良久,雷钧慢慢站起身。他弯下腰,捡起刚刚跌在地上的扣子,装进口袋里,然后走出卧室。

“喂!你去哪儿?!”苏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雷钧停住脚步,回头看看苏虹,他惨然一笑:“……回去。”

苏虹愣住,然而转眼,她就愤愤道:“去吧!找那个狐狸精去!一辈子也别回来!”

迎头扔过来一个抱枕!

雷钧拾起抱枕,将它放在沙发上,他又看看把脸埋在被子里啜泣的苏虹,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门口,拉开门。

……

《附录》

据说切除前额叶脑白质的人会丧失情绪,早期用这种方法来治疗精神错乱,使之减少攻击性,但同时也会损失思考能力。总之是很残忍的手术。

唔,忽然觉得我写恐怖小说也很在行呀~

哦哦,还有,好友给画了一张苏虹~相册地址如下~


第七十六章 不可估量的错误
一张桌子,两个人。

凌涓神情紧张地望着雷钧,而后者,长时间的一言不发。

“然后呢?”

雷钧慢慢用手捂住脸,他的样子像是即将哭泣,但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雷钧……”

“不要逼我了,再让我回想一遍,我会疯的。”

凌涓闭上嘴,默默望着雷钧,后者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放下了手。

“然后,我被小武送回了家,见到了我的妻子。”

“见到简柔了?!”

雷钧努力扯了一下嘴角:“简柔?不,我在那边没娶她。”

“啊?!”

“我娶了苏虹,局长,我竟然娶了苏虹,你能相信么?简柔也还在,可她成了我的情妇,连同蕾蕾也跟着变成了私生子……”

凌涓已经惊得无法说话!

“局长,那是一场噩梦,不折不扣的噩梦,你能想象自己最坏的人生是什么样么?你能想象自己究竟能堕落成什么样么?我现在已经得知了。”

“……”

“所以,我给你的回答就是:我不同意。”雷钧一字一顿地说,“我坚决不同意时间轨道置换这种行为。”

凌涓沉默了片刻,说:“可这只是其中一种人生,雷钧,如果我们再寻找其它轨道……”

“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雷钧目光灼灼望着她,“只会更加糟糕,就算弥补了如今的遗憾,不久你就会发现,一定有更大的遗憾出现在别处。”

凌涓的手指绞在了一起。

“局长,我们都失去了亲人,我们都遭受了这种痛苦,但我们不能拿别人原本幸福的人生来改变这一切,至少我无法接受……简柔是失踪了,我找不回她,但我也不愿拿方无应和苏虹的人生去交换,我不愿看见朝夕相处的同事变成一只实验室的白鼠。”

“你说的对,我们的确不该那么做……”凌涓慢慢说,她复杂的表情逐渐变得坚定。。

沉默。

雷钧有点不忍,他想了想:“但是小鹏,我们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将此事公之于众。”雷钧神色坚决地说,“让控制组的人一同参与搜救,我不相信我们找不回他!只不过目前我们俩干的事,得瞒着他们……”

凌涓顿了顿:“你是说,时间轨道置换的事情?”

雷钧点头:“我们得把这事儿处理干净然后才能通告大家,局长,公之于众的只是小鹏那件事,时间轨道发生过置换这一点,只需你我知道就可以了。”

“……”

“这几天,我先想办法把痕迹抹掉。否则我担心会出乱子。”

凌涓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放心,我会提出辞呈的。”

“局长?!喂,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知道你不是这意思。”凌涓勉强一笑,“我有我该承担的责任,哪怕只是小鹏那件事。”

她说着,站起身,这时候凌涓忽然眉头一动!

“等等,有个地方我没听清。”

“什么?”

“你遇到的那个我,她是怎么和你说小鹏的爸爸的?”

“呃……就说一起打过网球。”

“不是,那后面一句……”

雷钧想了半天:“说,果然年龄来了,体力耐力都赶不上年轻人。”

“哦……”

“怎么了?”雷钧问。

凌涓摇摇头:“不,没什么。”

她的表情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接下来一周之内,群众普遍反应雷副局长有点不大对头。

“他问我有没有害怕过他。于是我想了想,就问他究竟需要我呈现出哪种害怕,并且附加报价若干呵呵!结果他就很愤怒地说他哪种害怕也不需要并且不会为我的害怕付账一分钱,然后就……就气冲冲走掉了。很莫名其妙吧?”(小武)

“他这几天都不太肯看我,神经兮兮的!好像我哪里得罪过他似的,见面恨不得要绕道……怎么搞的嘛!”(苏虹)

“他特意跑来问我为什么喝酒喝不醉,于是我就告诉他此事属于国家一级机密所以不能透露给他!哈哈哈!结果没想到他忽然露出一副肚子疼的表情,然后还叫我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被抓进实验室提炼药物,靠!他以为我是大号的海王金樽?!这家伙!”(方无应)

于是这群八婆在反复讨论之后,得出了一个可以勉强解释以上怪事的结论:雷钧的男性更年期提前了。

因为男性更年期的提前(这也太荒唐了吧!),雷钧最近的行为也显得有些诡异,继凌涓频繁加班之后,他也开始出现长时间呆在仪器室里的状况,小武挺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自己帮忙,但是左思右想,他还是没把这话问出口。

一直以来,雷钧都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领导,个人界限非常分明,从不喜欢把自己的责任推诿给下属,所以小武觉得这种时候,做好份内的事儿就可以了,如果太多嘴,可能还会给雷钧和凌涓带来不必要的烦恼。所以当他和苏虹勘测出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个小漏洞之后,小武就决定自行解决问题。

苏虹问他要不要控制组一起去,小武说没什么必要。

“三反五反刚结束,四清和文革又还没开始,本来是很平和的阶段,叫那么多人过去倒容易引起注意。”小武说,“我一个人悄悄过去,也就一天时间,把漏洞补好就回来。”

苏虹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但此事还是不能不通知雷钧他们。

雷钧听了之后,意见与小武相同,但是他建议小武弄一点那时候的全国粮票以及伪造一封介绍信。“不然万一被察觉,照样有生命危险。”

然后苏虹就根据工作程序,伪造了一封邮电部直属某某通讯设备厂的介绍信,格式和印章完全参照五十年代的规格,以及三十块钱人民币,还有一些全国粮票,当然,也全都是五十年代通用的。然后为了以防万一,她又给小武弄了个假工作证。

她甚至还给小武弄了套蓝色中山装,衣服看起来旧旧的,肘部还打了个补丁,如今这款式已经不太好找了。

“哟,看起来还真像个红旗下长大的有为青年。”她笑嘻嘻地说。

小武自己打量着镜子,反而觉得有些别扭。他的人生里只有两个阶段,五代十国,以及现代社会年这种绝不是古代,又不算现代化的阶段,对他而言反而是最陌生的。

事实上,谁都没去过那个年代。尽管在此处工作了这么多年,小武他们频繁往来的都是清末之前那三、四千年,近代虽然也是必学功课之一,但他们都没有穿越这段历史的经验。

“对了,能背两句毛主席语录么?”苏虹忽然问。

小武愣了一下:“没系统背过,就看过一些主席的作品,呃,《纪念白求恩》、《论持久战》、《别了司徒雷登》,还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这就不错,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就行,反正语录也是六十年代才兴起的。”

苏虹说完,又暗想,让李后主背毛主席语录,是不是有点太……太苛求了?

看着小武进了转换室,人影消失,苏虹这才回到办公室里,人送走之后,她还必须勘察跟踪数据,确定对方到达目的地才算完成任务。昨天雷钧上的是夜班,凌涓开会去了,卫彬今天得去院里参加论文开题报告,那小子为此紧张了一个礼拜。

所以上午的办公室里就只有苏虹一个人。

打开监测仪器,寻找到固定的点,苏虹看了一会儿,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头。她又重新启动了一次仪器,等到搜寻的点终于停下来时,一瞬间,苏虹以为自己看错了显示。

“不会吧?”她轻声自语,心却开始忍不住怦怦跳起来,苏虹第三次重启仪器,等到搜寻的亮点停下来,再度出现在刚才那个点上,苏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她的手指有点发软,深吸了口气,苏虹拿过旁边的通讯器材,费力掰了两次才把开关掰开,立即,她就听见另一端传来极大的嘈杂声。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是与身在春秋时期的同事进行联系,苏虹也没有听见过这么刺耳的干扰声。

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小武已经过去一刻钟了,苏虹不禁有些焦急,她把通讯器搜索范围打到最大,随之而来的嘈杂声也大得惊人,但操作者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她试探着对通讯器说话:“……小武?小武?听得见么?”

良久,那边传来模糊的声音:“苏姐我……滋……现在是……”

小武的话音完全被干扰声给打断了,苏虹只能捕捉到零星的几个字。

“小武?那边是不是出了问题?”她继续问,手指却不受控地紧紧抓住通话器的底部。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武的声音重新出现:“……错了……滋……苏姐,这是抗…上海……滋……鬼子……”

尽管在噪音的强烈干扰下,苏虹也听出了小武声音里的恐惧!那几个破碎的字词,无一不吻合了苏虹眼下的勘测结果!

苏虹觉得浑身血液哗哗乱流!

她“当啷”一声扔下通讯器,两步冲到办公桌电话前一把抓起电话,拨通了控制组的号码!

“这里是控制组。请问……”

“小于!快把方无应找来!”

那边的人明显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

“苏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出了大问题!”她握着听筒,浑身颤抖着说,“时间出了错!弄早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方无应的声音从听筒里窜出来:“苏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队长,小武他……我……”

“别急,慢慢说。”

“他没有去他去的是苏虹在电话那边,都快哭出来了,“现在人在沦陷区!他掉进鬼子堆了!……”

“……”

于是,因为仪器误差或者某种更加不可知的因素,他们把南唐后主李煜,送去了抗战时期已沦陷的上海。


第七十七章 三千里地山河
牛毛细雨。

小武沾染着一身粘腻的雨丝,凄惶无助地踯躅在狭小弄堂里。

他身上的中山装已经湿透,原本的深蓝色几乎变成了黑色,对面就是华丽的饭店高楼,可他身处的却是上海的“下只角”:杂乱,肮脏,穷困……贫民窟的一切可怕样态全都呈现在他面前,这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地方,无论在他人生的哪个阶段。

但为了躲避搜查,小武只能钻到这里来,他没有“良民证”,一旦撞上日本人,随时可能被毙掉。

这里是贫瘠与富有并存的上海。他能看见被扔在路边肠穿肚烂的孩尸,死掉的猫狗,麻绳一样干掉的大便,一个乞丐在漆黑乌脏的自搭灶台前弯着腰,拼命吹着,里面没有冒出火焰,只有滚滚青烟,他手里的破布袋里装着什么,也许只是发霉的杂粮。有撕裂心肺的婴儿啼哭传来,那是饥饿难忍的哭声……

沦陷区已经没有战事了,只有满街半垂的太阳旗,在雨中丧气如垂暮老者。

一阵寒风袭来,小武缩了缩肩膀,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仪器的运作出了严重问题,他来到了中国河山已被侵占的抗日阶段,至少此刻,在他所站的这片土地上,主人已经不是中国人了。

他来错了时间。可这,又是多么讽刺!

他,一个亡国之君,来到了一个亡国灭种的时间。

有整齐的脚步声逼近,听起来像是一队奔跑着的士兵,小武有点慌,这种状况下没法和日本人正面对抗。他四处望了望,前方左转有条狭窄的弄堂,他咬咬牙,冲着那弄堂奔过去……

刚进弄堂口,小武就觉察不妙,因为他听见了一声枪响!

枪声很闷,听起来像是加了消音器,若不是对枪械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小武不可能察觉到。再等他抬头一看,狭长的弄堂里已经有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背对着他,身着黑衣,头戴礼帽,手里举着一柄通称掌心雷的手枪,另一个被枪口逼着,已跌倒在地,他的肩头正往外涌着汩汩鲜血!

小武怔了怔,那持枪者回身看见了他,二话不说举枪瞄准了小武!

这是一条细长的巷子,走到这儿小武再想退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当口,那原本倒地的伤者忽然奋而跃起,以一根断裂的铁棒,用力猛击持枪者的后脑!

持枪人被那一下,打得“扑通”倒地!受伤的人又补了一棍,等到第三棍快要落下的时候,击打者终于支撑不住,再度倒在了地上……

小武瑟瑟发抖、面无人色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在他脚下不远处,持枪者蜷在地上,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之后,不再动弹,那两棍用力过猛,黑衣者的头颅几乎被打得稀烂!

救了他的伤者则昏倒在一旁,身上阴丹士林布做的大褂,已经被血染湿了一片……

终于反应过来,小武几步奔上去,一把扶起伤者。

子弹打在右肩,不是什么要命的位置,但那子弹本身极为要命,从流出的血的颜色可以判断,子弹切了口,灌了毒,又封上了铅。如果不是看了好几年军械和武器杂志,又跟着方无应学了很多这方面的特殊知识,小武不可能立即判断出这一点,曾经方无应给他看过这种子弹的制作方法,以及它在人体伤口内造成破坏的照片。

“得赶紧把子弹取出来,不然他会被毒死的!”小武脑子飞快运转,他干脆弯腰一把抱起伤者,撒腿往巷子深处跑。有好几家后院的门就开在这条巷子里,只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子弹和中毒的部分弄出来,这人终归还是有救的……

然而小武想错了,他抱着那伤者,连续敲了三家的后院,却没有一家肯开门。甚至他能透过稀疏的木板看见后面的人影,但无论如何哀求,里面却始终冥寂无声。

谁也不会给自家惹这么大的麻烦,尤其在如今这种年代。

敲到第五扇门,小武已经快绝望了,可就在这时候,门打开了。

“……进来吧。”

不熟练的中文加上一双蓝色眼睛,小武愣了一下,那是个修女打扮的外国人。然而此刻他已经没有挑剔的余地,于是只得咬咬牙,背着伤者走进院内。

年轻的修女关上院门,迟疑地看着他。小武放下伤者,低声解释道:“我朋友……受了重伤。”

修女点点头,又往里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进屋再说。小武迟疑了一下,扶起伤者,将他搀进屋内,然后放他躺倒在地毯上,这时候小武才发现,这是一座教堂的附属建筑。

“剪刀,纱布,或者……阿摩尼亚有么?”小武实在想不出能在四十年代的教堂里得到什么医疗救助,他连盘尼西林都不敢指望。然而修女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带来了纱布、酒精、药棉和剪刀。

得先给他把子弹取出来。小武这么想着却有些不敢下手,他没给人做过手术,而且现在也没有麻药……

没办法,时间紧急只有硬上。小武弯下腰,把嘴唇贴近伤者的耳朵:“……忍着点,我帮你把子弹取出来。”

原本昏迷着的伤者听见了他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但那几个音节太微弱,小武并未听清,转瞬他又昏迷过去了。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伤口冒出的血开始散发古怪的味道,小武咬咬牙,为了避免对方疼极咬到舌头,他掰开伤者的嘴,将毛巾塞了一点进去,然后撕开伤者的衣服,拿过剪刀和棉花……

放在托盘里的是一颗子弹,以及一些已发黑的肌肉组织。在小武这个外行的整个手术过程中,那名修女始终伴随在一旁,不断送来干净的水,拿走血迹斑斑的药棉,擦拭被污染的地板,虽然有好几次,她的模样都像要晕厥过去……

把伤口包扎好,结束手术,小武此时的额头已经满是大汗了,他觉得自己不像个外科医生,倒像个屠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通乱折腾,是否把伤者往死亡深渊里又推了一把……

但整个手术过程中,受伤的男子只不断发出低低的呻吟和呜咽,他没有过分挣扎,就算刀插入最深处时,也没有太大的反抗举动,只任凭豆大汗珠不断从惨白的额上滚落。

到了现在,小武才有点空闲好好看看这个惨遭“蹂躏”的年轻人。他非常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一张可以称之为清秀的脸,肤色白皙干净得像个学生。不,也许真是个学生,连装束打扮,都像那些随时可以被鼓动着去游行示威的大学生。

“……他会死么?”修女低声问。

“不知道。”小武疲倦地摇摇头,经历了刚刚那一切,他觉得自己眼下也快死掉了。

一直弯着腰紧张地做手术,小武浑身僵得像石块,他支撑着站起身:“……谢谢你,嬷嬷。”

年轻的修女迟疑了片刻,说:“你们先躲在这里吧。”

“您是哪国人?”

“德国人。”修女慢慢说,“玛利亚。”

她指指自己。

“您真仁慈,如同您的名字。”小武苦笑,早上好),真抱歉我只能说两三句德语——您懂中文?”

玛利亚摇摇头:“中文,一点点,我懂英文……”

俩人正说着,却听见外面一阵纷扰,有大力砸门的声音,伴随着嘈杂的日语!

小武脸色大变!

“是日本人!”玛利亚慌忙转身,小武一把抓住她,他改口用英文:“NO!不能给他们开门!”

“可是他们在砸门……”

“他们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玛利亚犹豫起来,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的日本兵开始朝着门放枪!

玛利亚飞快奔了出去,小武跟在身后!

“他们在放枪!”玛利亚浑身瑟瑟发抖,“他们会冲进来的!”

话没说完,一发子弹呼啸着打在旁边的砖墙上!

“小心!”小武一把将玛利亚拉在身后,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胳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住手)”小武用日语叫起来!

门外的枪声,停止了。

小武听见外面一阵低低的日语,他知道再躲不过去了,只得捂着伤口,硬着头皮走到门口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队日本兵,约莫七八个人,为首的看起来是个军官。

小武瞪着他们!他的右臂还在往外冒着鲜血。玛利亚跟在他身后,惊恐地望着那些日本人。

军官一脸络腮胡子,脸色阴沉得像锅底,一双冰冷的眼睛扫视着屋内。

你是谁?)”军官用日语问。

“玛利亚修女。”小武指指玛利亚,又指指自己,“教堂杂役。”

“日本人?”

“中国人。”

“会日语?”军官盯着他。

“是。”小武说。

军官的脸色有点改变:“做过留学生?”

小武只得点点头。

“看见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没有?”军官问。

小武回头看看玛利亚,修女摇摇头,他也跟着摇摇头。

军官不再看他,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停在了一滩血迹前。

小武的心怦怦乱跳!那是刚才受伤的青年留下的血!

“是我的血。”他故意抬起左手,给日本兵看伤处,他的手掌上全都是鲜血。

军官走回到他身边,一言不发看着他。

小武有点心慌,他想了想,用日语说:“玛利亚修女是德国人,阁下。你们刚才差点射杀了她。”

这句话,起了微妙的作用,轴心国的联盟在军官心里看来还是很抵事的。他想了想,冲着下属挥挥手,日本兵们把原本竖着的枪放了下来。

“你,明天过来。我们给你治伤。”军官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凡是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都是良民。刚才只是误伤。我们会给你治伤。”

“谢谢,我自己能……”

“明天过来,到安防站来。”

军官不由分说打断他的话,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房门。

那群日本兵跟在他身后一个不落退了出去。看着他们走掉,玛利亚这才飞快上前,关上了门。

小武痛苦地咧了咧嘴,子弹从他的胳膊穿了过去,并不需要手术,但留下的那个透明窟窿让他很是疼痛。

回到屋内,这下轮到玛利亚给他包扎伤口了。

“其实还好,没有当场爆头。”小武嘶嘶吸着冷气,又安慰她,“有人被杀死在清早的大街上,他只是去上班而已,那个日本人也只是想练练枪。”

玛利亚的神色很是凄然。

“等我一下,我得去找点东西。”小武穿好衣服,又去里间,收拾出受伤的青年早已被扯烂的大褂。

玛利亚惊讶地望着他!

小武没出声,他钻进后院,来到院门口,仔细听听外面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院门。

抱着那堆血迹斑斑的烂布,小武一直走到接近后面巷口的地方。

那个被伤者杀死的持枪者尸体,仍然横在那儿,没有被移动过的迹象。

小武蹲下来,挖掉尸体手里的枪,开始脱那人身上的衣服,他只有一只手可用,所以很是费力。但就这么连扯带拽,他也把那人的衣服给囫囵弄了下来,最后,小武将沾血的青色大褂扔在了他身上。

现在弄堂里只剩下几滩血迹,以及一具衣衫褴褛、头被砸得稀烂的死尸,并且几乎看不出模样。这种无名尸在如今的上海并不难发现。只有倒霉的卫生队才会来关注它。

抱着那堆黑衣服还有礼帽,小武悄无声息回到了弄堂深处。他锁上院门,又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这才放心进屋。

玛利亚诧异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这堆东西!

小武不管她,只笑笑走到桌边,开始抖露衣服里头的东西:掌心雷,消音器,格斗刀,连围巾都沉甸甸的,一抓到手就能感觉里面的钢丝……

他甚至还弄到一张“良民证”:陈天兴住址是霞飞路XX号。

“良民?”小武嗤之以鼻,“日本人说他是良民我都不信!有良民往兜里装掌心雷的么?”

可不管怎样,这张良民证对小武是有用的,明天他可以拿这玩意儿去哄骗那个日本军官,小武可以断定这身份是捏造的,尽管他并不能断定死者背后的真实身份。

然后,当他再度向玛利亚修女道谢时,小武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武海潮。”他说。

小武说得很慢,但是对方仍然无法发清楚第二个和第三个字的音,“武”这个姓氏听起来又像是个叹词,比如

小武叹了口气:“好吧,不折磨你的舌头了……我姓李。”

这下,玛利亚发出的音节非常清晰,她大概联想到了普通姓氏lee。

“李……什么呢?”

“煜,意思是明亮的火焰。”他笑了笑,解释道,

他第一次,在现代社会使用了真姓名。虽然小武肯定玛利亚是不知道李煜的。

他呢?叫什么?”玛利亚指指旁边还在昏迷的伤者。

“我不知道。”小武摇摇头,“等会儿他醒了,再问问吧。”

当晚,小武一直守在伤者身旁,他不敢睡,因为害怕对方突然出现高烧或者痉挛,虽然即便那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武想搜查一下对方,找到他的身份证明,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同时,他也再次试图和同事们取得联系,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通话器里完全没回音,无论他怎么尝试。

“怎么?难道我就这么被扔在1943年了?”他苦闷地想着,拿过修女送来的干面包,啃了一口。战时一切限制供应,玛利亚是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一部分给了他。

“不能和家人取得联系么?”玛利亚有些担心地问他。

小武摇摇头:“失败了。”

玛利亚默默看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就暂时留在这里吧,外面很危险。”

“多谢你的面包。”小武有些赧然,“总在这儿吃你的配给口粮真不好意思。等这家伙清醒之后,我会想办法带他走的。”

“没关系,反正现在不能移动他。”

“嬷嬷,怎么此地只剩你一个人?”

“之前还有别的修女,但战事越来越紧,她们都迁回去了。”玛利亚说,“我最后一个走,下周的船票。”

小武默默叹了口气。

“我走之前,你们尽管留在这儿好了。”

“嬷嬷,你怎么会说英语?”

“婶婶是美国人。”玛利亚笑道,“我是孤儿,从小被叔叔婶婶收养。”

“那么,下周的船票是回德国?”

玛利亚点点头:“回德累斯顿。”

小武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德累斯顿在1945年被盟军疯狂轰炸,几**间炼狱,著名的圣母大教堂也在炮火中化为灰烬,这种时候回德累斯顿,无异于找死!

……即便侥幸活下来,被关在柏林墙内的人们,至此,也将丧失自由长达半个世纪。


第七十八章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
次日,小武去了日军的安防站。

这次他终于得知,昨天见到的那个军官名叫苍川征一郎。然而此人一反常态,不仅没有用锅底一样的脸色对他,反而用生硬的中文和他聊天,并且给他找来了护士治疗伤口。

“日军对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人,都会给予无偿帮助!你回去之后,要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你的朋友们。”

听到这句话,小武才明白他态度改变的原因:他被安防站的日军当作了亲民范例。

护士给他清理了伤口,包扎完毕之后又给了一点消炎药。

护士离去之后,苍川就开始询问小武自称的“留学生活”,问他什么时候在日本何处读过书,感觉如何,喜欢当地何种风土人情。

小武回答,几年前他曾在青山学院读过文科,但没好好用功,没过多久家里缺乏经费,就辍学回了中国。不过在日本的两年他曾到处旅游,看了很多风土人情。

事实上小武根本没去过日本,他在给苍川背诵外研社出版的那本《日本世情》,小武庆幸自己曾在自学阶段,跟着磁带使用过这本日语教材,苏虹和雷钧一致认为小武有语言天分,那书他几乎可以通篇背下来。

但他还是险些说漏了嘴,因为小武差点就把在秋叶原挑选电器产品的篇幅也给背出来了,幸好苍川并未在意他突然的停顿。

“怎么了?”他看看小武。

小武勉强笑了笑,指指伤口:“有点疼。”

“总会有一点的。”苍川满不在乎地说,“疼痛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可这疼痛是你们这些鬼子造成的!小武在心里愤愤诅咒,但他表面并未显露出来。

“给点止疼片好么?”他试探着问,“夜里,疼得无法入眠,太痛苦了。”

苍川沉吟片刻,点点头:“当然!当然!日军要把你这样熟悉日本的良民当做好友。”

结果下午,小武就带着消炎药和几片止疼片回到了教堂。

刚进屋,他就看见玛利亚和受伤的男子全都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等看见他进来,俩人全都松了口气。

“幸好你没事。”玛利亚说,“我们都担心你回不来了,没有人能从日军安防站平安回家。”

受伤的男子仍然在床上,看见小武回来,他才慢慢把身体放回到榻上。

小武走过去,看看他:“你睡了一天一夜。”

男人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停在他的胳膊上:“日本人给你包扎的?”

小武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顿了一下:“是的。他们还给了我药。”

他拉过凳子坐下来,开始掏藏在怀里的药:“磺胺,还有止疼片。我一直担心你的伤口会感染,不过至少今晚你不用苦熬了。”

“药给了我,你怎么办?”

小武笑笑:“死不了的,我没你伤得这么严重,况且明天还得去一趟。”

男人的目光有点惊异:“为什么还要去?”

小武有些不想说,但他停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他们把我当成亲民的机会了。”

“亲民?”

“不知道是上辈子没积德,还是被祖宗给诅咒了,估计是后者,总之我碰巧会两句日语,苍川——就是来抓你的那个鬼子,是个中佐,他似乎很喜欢听我说话,所以要求我明天还得去换药,并且……陪他聊天。”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把目光移开,没说话。

这时候玛利亚把水端了过来,然后把小武带回来的药片,一片一片摆在桌上数了数,磺胺,四片,止疼药,两片。

“消炎药和止疼片外面不好买,都得出示证明。这些你先吃了,明天或许我还能再弄一些来。”

男人却不动。

小武忽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怎么?疑心我是汉奸?”

男子慢慢道:“那倒不至于。”

“那……你是愤青?”

“愤青?那是什么?”

“就是拿墨水瓶砸大使馆的墙面……总之,就是十分容易激动的爱国青年,日本药片也是坚决不吃的。”

男人伸手拿过药片,塞进嘴里:“我办不到,激动是需要气力的,我没那么多力气白费在无聊的事情上。”

他说这话时,神情冷冽,目光却十分沉静,和看上去的年龄并不相符。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鹰翼。”年轻人说。

“哪个字?英雄的英还是殷切的殷?”

“雄鹰的鹰,雄鹰的翅膀。”

“唔,好吧,我不追问你的真名字了。”小武说,“你管我叫‘小武’就行——杀你的那个人,我把他的衣服和东西都拿回来了,等会儿你可以看看,或许有你需要的。”

鹰翼的神色似有震惊:“……你去搜查了尸体?”

“不光,还剥下了他的衣服,那身衣服扔那儿太显眼啦。”小武苦笑,“现在尸体该已经被卫生队收走了吧?不然会臭在巷尾的。”

“唔……”

“他的掌心雷也在屉子里,里面还有一发子弹,我取出来了,也是灌了水银的……”

男人如鹰的眼睛闪过一道寒光:“……你是什么人?”

小武怔了怔:“我?这里的杂役呗。”

“哼,一个杂役不会知道掌心雷是什么。你在说谎。”

小武也笑:“一个普通人也不会被灌水银的子弹打中,那么难制造的子弹,拿来对付普通人太浪费了。”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谢谢你救命之恩的同时,好奇揣测一下你的身份。”小武站起身,把剩下的药片收拢在了一起,此时,玛利亚已经出去了。

“那么,你得出什么结论了?”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答案无非三种:军统,中统党。”小武笑笑,重新回到床前椅子里,坐下来,“追杀你的是个军统吧,看他那身行头就知道,这是他们的地盘,此时他们在上海的地下王国里势力最大,装备也最优良。另外,地面上的日本人也在追杀你,这很明显。”

“结论是?”

“我真希望你是中统的人。”小武端起茶杯,掀了掀眼皮,“那样你至少不会沦为最弱的那一群。”

“……”

“不用着急摸枪,我不会再往深里追究了。”小武摇摇头,“而且坦白说,我对这些也真没兴趣,联合抗日都好几年了,那帮家伙私下里还在争斗,军统中统互相撕咬、抢夺势力地盘也罢了……”

男子慢慢收回抓着枪的手,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懂日语,你知道这么多,你什么都猜得到,这让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杀了你。”

小武笑起来:“话都说出来了,你怎么不动手呢?”

“……至少你救了我,这让我没法下手。”

“一开始是你救的我。”小武眨眨眼睛,“一切因果皆在于此。”

“听起来,像是读过几年书?”

“没怎么读,自己乱看些杂书罢了。”小武说罢,饶有兴趣地看看他,“你这样子,才像个在学校里的大学生呢。”

“我没有学校。”

“什么?”

“中国已经没有学校了。”鹰翼冷冷说,“中国的课堂上也一样在流血。”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少年的中国也没有老师,他的老师是大地的人民。”

鹰翼扬了扬眉毛:“是你写的诗?”

小武苦笑摇头:“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诗,我的诗……也不是这样的。”

“那你的诗又是什么样的?”

小武的脸色愈加苦涩,他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将剥下来的那包衣物和手枪找出来,交给了鹰翼。

鹰翼支撑着坐起身,一样一样检查着那堆衣物,他的神色深沉似水,小武甚至看不出丝毫含义。

“你的伤口还没好,不要起身吧。”小武说。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躺了下来,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小武想了想,问:“他们还会来找你么?”

鹰翼的目光凝聚在虚空的某个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

小武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很明显鹰翼不想回答他。

“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就告诉我吧。”小武说,“我不会问更多的事情,但可以给你帮些忙。”

鹰翼的神情,欲言又止。

小武等了一会儿,看他没出声,就起身出了房间。

玛利亚在屋外院子里等着他。

“似乎谈得不怎么样,是么?”她有点惴惴地问。

小武叹了口气:“他戒心太重,你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人总有点……神经兮兮的。”

“可你并不打算伤害他。”

“是的,我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雨停了一天,此刻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小武在院子低矮的台阶上坐下来,望着暮色沉沉的上海,他心事重重,目光比这雨雾更加迷惘。

“……你是想回家么?”玛利亚轻声问。

“想,可是回不去。”小武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如何回去。”

“没有钱?”

“……和钱没关系,和现实的种种全都没关系。”

玛利亚听不太懂,也觉得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只能闭上嘴。

俩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武自己都觉得很尴尬。

他苦涩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和鹰翼一来,把你正常的生活也被打乱了。”

玛利亚摇摇头。

这是个淡金色头发,深蓝眼睛的漂亮女孩,但她身上的修女服装,又严格地限制了她奔放的本性。

“你把我们藏在这儿,真的没关系么?”

“没关系,我是德国人,他们不敢把这里怎样。”玛利亚说完,深蓝色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就仿佛说错了话。

“怎么了?”

“……我很想回德累斯顿。”她轻声说,“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太惨了,上周他们就在教堂里枪杀了一个老人。”

“他们?日本人?”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活的人死的人全都不认识。只几枪就打死了,然后迅速把尸体移走,连射入墙壁的子弹都挖出来,再把墙壁重新填平,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死过一个人……却什么都看不出。一群人面无表情。”

小武默默叹了口气:“这是个纷乱的时代,玛利亚,如今哪里都是这样,哪怕屈从了也一样会被杀戮,所以还不如不屈从。”

“……你也会杀人么?”

小武摇摇头:“没有杀过人,我……”

“什么?”

看出他表情的突然凝滞,玛利亚有点好奇。

“不,没什么。”小武摇摇头。

他杀过人。

潘佑和李平两个坚持强国抗宋的忠臣良将,最终被他这个南唐皇帝下旨,砍掉了头颅。

“嬷嬷……”

“嗯?”

“肉袒出降以保命,或者誓死抵抗,哪怕最终还是会亡国……这两样,哪样更值得?”

玛利亚望着他,小武这一段中文太复杂了,她一时领会不了其中含义。

“这个疑问在我心里存了很多年。”小武轻声说,他转过脸,继续望着暮色里的细雨,他的目光隐藏着坚定,“可到现在我明白了,后者才是正确的。”

“果然,我没有看错你。”

有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武一回头,看见了鹰翼!

“进来一下好么?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他说完,拖着病躯,转身蹒跚着进了屋内。

小武跟着他走进屋里,看着他重新回到床上。只是几步路而已,鹰翼已经疼得脸色煞白,但他的神情却十分平和。

“想求你一件事。”他仰起脸,望着小武。

小武用手把门轻轻带上,走到他床前:“什么事情?”

“想求你帮我跑一趟,给某个人传一句话。”鹰翼微微喘息了一会儿,才又低声说,“我现在,走两步路都很吃力,而且也不能出门。”

“没问题。”小武点点头,“明天我从安防站出来就去,我还可以先绕弯去买点东西,那样日本人不会怀疑。”

鹰翼点点头:“好的,只要你在下午五点之前,到那个地方就行。”

“什么地方?”

“宜兴茶楼。”鹰翼说,“我等会儿画张地图给你看,很好找的。”

“嗯,然后?”

“五点左右你去那儿,二楼,靠楼梯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个老头儿,你到了那儿,先不要做声,拿两个茶杯,放一个在你自己面前,然后把另一个放老头儿对面,他若问你,你便说,这是祭奠亡友的。”

小武一边听,一边往脑子里记。

“接下来,老头不会理你,但他会念两句诗,记住,不管念得是多么风马牛不相及,你也要回答:好诗,好诗。”

“明白了。”

“然后,你要把最重要的一句话告诉他。”鹰翼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说,“那句话就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小武傻掉了!

看他那副呆呆的样子,鹰翼有点急:“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被他这么一说,小武才慌忙道:“念……念过,呃,这诗是……呃,那个谁……”

“确切地说,不是诗是词。”鹰翼用一种看笨蛋的眼光看他,“李煜,知道么?李后主。这是他的《浪淘沙》。”

“……听说过。”小武吞了口唾沫,“我念书不太多,句子一长就记不住。”

搞什么鬼!

“咦?可刚才你还说写过诗……”

“我……我那是胡说的。”小武尴尬地擦擦手,“我只是听人念过诗,自己没写过。”

“嗯,没关系。”鹰翼笑笑,“没关系的,念书太多反而不济事,李后主自己就是个废物蛋。”

那一刻,小武有一种冲动,他想立即拔腿走掉!

“好,那你念一遍给我听: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帘外雨潺潺,呃……春意阑珊,罗衾不耐……

“罗衾不耐五更寒。”鹰翼又解释道,“就是说,身上的衣服耐不住清晨的寒冷。”

“……我不喜欢这诗。”

“是词,不是诗。”鹰翼纠正道,“我也不喜欢,但你明天要把这句话告诉那个老头。好,再背一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很好。”鹰翼点点头,“坦白说,这句词,是要救好几十条性命的。”

小武愕然良久,才道:“我……我会只字不漏地传达的。”

“那就最好。”鹰翼笑了笑,“李煜的词是很好,只不过,不合我胃口。”

《附录》

1、“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诗句来自台湾诗人李双泽的《少年中国》,创作于因为倾向性明显,曾经被台湾当局禁过。顺便,请允许我向249严肃致敬~

2、军统与中统,都是国民党的特工机构,军统boss是戴笠,中统是陈立夫陈果夫创立的。二者一直有内部争斗,抗战期间,中统势力主要集中在南京重庆和江西一带,军统则把持上海,不过在王天木事件之后,军统就慢慢丧失了在上海的势力地盘。

3、写作的确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禅修,让我看清自己这颗兵燹不断的心。感谢所有给回应的读者,尤其是激烈愤怒的读者,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必须双手合十,道声多谢。

PS:脏话和主义之争我会删除,毕竟这是小说区,不是天涯。还有,德累斯顿那个是我弄错了,谢谢提醒我的读者,已经删掉那句话了~


第七十九章 南唐来的“地下党”
第二天上午,小武再次出现在日军的安防站。他此行的目的除了换药,就是陪着那个姓苍川的少校聊天。

苍川征一郎离开日本国内似乎很有些年头了,而且缺乏可以交谈的对象。他和小武说自己的手下都是一群不值得一提的蠢蛋,和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一群四国和东北野山里来的土佬儿,连贱民都征召入内,敬语用得一塌糊涂,纯粹是堵枪眼的废物。”苍川嗤之以鼻,他自己是大阪富豪家庭出身,母亲则是名门闺秀,公卿华族嵯峨子爵的独女。

“唔,简单来说,公卿华族这种存在,就是连房事过后,一切都得女佣进来收辍的寄生虫。”

苍川竟然如此形容自己的母亲,这让小武大大的惊诧,然而很快他也明白了原因:一切正因为,自己是个外国人。

苍川离开家族,参军到国外打仗,身为家中幼子却极瞧不起懦弱的贵族母亲和身为关西巨富、只知赚钱的父亲。他希望自己能在军队里爬上去,创立独属于自己的辉煌人生而不是站在家族的肩膀上。

只是他选择了一个错误之极的方式:他在侵略别人的国家。

当然,这一点小武不会当面指出,因为无论苍川在表面上展现得多么友好,他始终是个持枪的敌人,小武明白,对方随时有权一枪崩了自己。

“我没有什么童年,就像良种赛马反而会比一般的马匹承受更多严酷训练。从懂事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是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了。”苍川笑了一下:“喏,就是那种将妈妈称为‘母上様’(母亲大人),每天恭敬地用法语问候家庭教师的家庭。”

小武默默无语,内心却不自觉的唏嘘了一声。

他的童年同样如此,宫廷礼节是与生俱来伴随成长的,正式场合,父亲要称“父皇”,母亲要称“母后”,每日早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问安,走到哪里身边都是宫娥与太监,稍有越轨的地方就会遭到申斥,说“不似皇子”……

“也许我不该和你说这些,唔,不过人总得说说心里话才能舒服,对么?”

他只是能听日语的一个树洞,他不可能将苍川的任何事情告诉别人,作为一个被占领国家的百姓,随时可以被抹杀生命的蝼蚁,小武恰恰是最好的倾吐对象。

被苍川拉着叽里咕噜讲了几个小时日语,从安防站出来,小武看看对面银行的大钟,已经四点了。

今天他又弄到了一点磺胺,可惜止疼片不能再要了。

握着玛利亚昨晚给他的一点点钱,小武沿着街道慢慢溜达,这是虹口一带,离鹰翼告诉他的地点还有些远。

一边走,小武一边想着鹰翼昨晚叮嘱过他的那些话,还有那句“帘外雨潺潺……”

这是最让小武哭笑不得的事情。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当年写下的这十几个字,成了他人沟通秘密的工具,而且现在他充当的几乎是个地下党的身份了。当然,小武对此并不反感,但是自己的作品被别人加入了不可知的神秘含义,作为作者本身,会感到困惑也很自然。

而且,居然是这首在他“后主”生命即将结束时,于极端苦痛的状态下写成的词……

到如今,那种内心滴血、绝望如灰的心境,他依然没能忘记。

在“黄天源”糕点店买了两块粘粘的米糕,小武七拐八弯又走了半个多钟头,才到了那家“宜兴茶楼”。

走进店里,他能听见里面的电唱机在放评弹:“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咿咿呀呀的调子婉转流畅,与现代音响播放的流行歌曲比起来,另有一种风味。

喝茶的客人并不多,小武直接上了二楼。就在楼梯口拐角处,他看见了那个老人。

那是个六十上下,又矮又胖的老者,头上有礼帽,戴着一副老花镜,身上藏青的旧袍子很有些年头了,但还算整洁,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退了休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正拿着一本线装书,看得津津有味。

当目光落在书名上时,小武在心里长长哀叹了一声。

那是一本明万历吕远刊本的《南唐二主词》。

但是走到这儿,想再回头已经不可能了,小武只得硬着头皮,在老者身边坐下来。

那一瞬,他感觉有一道冷冷的目光投向自己!

但再一关注,老者的目光已经回到他的书上。

小武放下米糕,他拿过两个茶杯,在自己面前放了一个,然后把另一个放在了老者的对面。

他提过茶壶,将两只茶杯全都倒上了茶水。

“咦?这是为何?”老者指指对面的茶杯,“还有人来?”

“没有。”小武摇摇头,一笑,“祭奠亡友罢了。”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他的诗词本子,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用吟哦的调子,朗声念道:“小楼吹彻玉笙寒,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小武差点没把茶喷出来!

“好诗,好诗!”嘴里虽说着好诗,小武的表情都快哭出来了。

“这位小兄弟,似乎也是熟读诗词的人,那你看来,后主词里最好的是哪一句?”

“莫如‘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最佳。”

说完这句词,小武神情紧张地盯着老者,然而对方却不慌不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

“鹰翼在何处?”他忽然,低声说。

“受了伤。”小武松了口气,“我给胡乱做了手术,取了子弹,现在动弹不得。”

老者一怔,慢慢微笑起来:“你救了他。”

“总不能眼看着他被杀死。”小武疲惫地笑了笑,“况且之前他救过我。”

“是么。那你是他的……”

小武正想开口,忽然身后人影一闪,一个人坐在了那张没人坐的椅子上!

小武吓得差点把手中茶杯跌在地上!

来人竟然是苍川!

四下里,寂静无声,小武身边的老者倒还镇定,虽然面前忽然多了个日本人。

“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啊,陈君。”苍川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压抑住快跳出嗓子的心脏,小武吞了口唾沫:“……是够巧的。”

“不好意思,看你们谈得很开心,我也忍不住上前来了。”苍川看看面前那杯茶水,“怎么?你们在等人?”

小武想否定,但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君,可否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

小武看看老者,一时支吾:“呃,这位……他……”

老者镇定地摘下礼帽:“老朽龙雨生。”

“这位是苍川中佐。”小武赶紧说,“呃,这两天我一直在安防站治疗伤势。”

他给老者看不便的胳膊,小武唇青面白的脸色,已经把他内心的恐惧展示无遗。

“你们在谈什么?”苍川毫不客气拿过老者手里的本子,翻了翻,“哦,李后主,我知道他。”

他的中文不算好,音有点古怪,但字都咬准了。

小武勉强笑了笑:“我和这位老先生在谈诗词,都是巧遇。”

苍川点点头,他冲老者扬了扬手里的书:“不介意将这本书送给我吧?龙先生?”

龙雨生摇摇头:“尽管拿去好了。”

苍川将书塞进怀里,他站起身,看看小武:“陈君,我正好有车,可以送你回教堂去。”

他的笑容有说不出的含义,平淡的语气里隐含着压迫。

小武没有办法,只得站起身来,冲着龙雨生一抱拳:“先告辞了。”

“后会有期。”

跟着苍川下了楼,小武觉得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上了车,开了一阵,苍川忽然冷不防问小武:“你认识那人?”

小武摇摇头,用日语说:“不认识,我是去听评弹的,今天有《珍珠塔》呢,我就喜欢听那个。”

“那你怎么和他说话?”苍川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他。

“呃,是路过,我上楼时,听他在那儿念诗念错了,你知道,这个……按说,李重光与其父李……李璟,都是词人。”小武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刚才那位龙先生,把他们父子俩的词给弄错了,你知道,小楼吹彻玉笙寒是李璟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是李煜的,这……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作品,可是他在那儿胡乱念……”

人的眼睛能辨真假,看出小武说的完全是真话,苍川的表情渐渐释然:“就为了这个?”

是啊,我不喜欢人家念错诗句,走到半路听见了也会不管不顾去纠正,我就这习惯。”

“原来是个书呆子……”

“啊?”

“没什么。”苍川挥挥手,“你真的不认识那人?”

“他说他叫龙雨生

“是不是挺意外?像他这沪兴商会的会长,上海滩的商贸巨头,居然没想到在这儿碰上。”苍川冷笑,“此人极难对付,有人说他是军统,又有人说,其实他和共产党往来密切。”

小武吓了一跳!

“……不该惹这个麻烦,早知道就让他自己念错好了。”

苍川笑了笑,却不再答话。

车停在教堂门口,小武下车,直到目送那辆车绝尘而去,他才丧魂落魄走进教堂。

小武见到鹰翼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被苍川跟踪了!”

鹰翼的脸色也变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该办的都办了,对方,那位龙先生正问你眼下如何,苍川就出现了。”小武擦擦额头的汗,“他还把龙先生那本《南唐二主词》给硬拿走了,恐怕怀疑那里面有什么机密。”

鹰翼摇摇头:“那本书里应该没什么秘密,最大的秘密我已经借你的口告诉龙雨生了,应该不要紧。”

小武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鹰翼,苍川说,龙雨生是军统。”

鹰翼笑了一下:“他那么认为就最好。”

“但苍川也说,龙雨生有可能和共/产/党来往密切……”

“……”

看出鹰翼神情的变化,小武有点后悔自己的多嘴。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药片:“这是今天的磺胺,对不起,止疼片我没弄到。”

鹰翼摇摇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该说谢谢的是我。”

小武挨着床坐下来,讪讪道:“我总觉得今天……好像把事儿办砸了。”

“没有,话传到了就算成功。”

“我明天还得去见苍川,或许可以从他嘴里套点什么出来。”

“不,你不要那么做。”鹰翼摇头,“一旦察觉你有企图,日本人不会善待你的。”

小武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伤愈之后还能去找你的组织,我却不知道去哪儿好,要我陪鬼子聊一辈子天么?还不如他一枪崩了我来个干脆。”

鹰翼看看他:“听起来很复杂?能说说你的过往么?”

“抱歉……不能。”

“哦,那算了。”鹰翼说,“我忘记你也是有秘密的人。”

小武笑起来,他站起身:“我去拿晚餐。”

“啊……小武,少拿一点,我们俩分多了玛利亚的食物,她会不够吃的。”

“知道,没关系,我今天吃米糕,”小武笑了笑,“黄天源的。”

那天晚上分食物的时候,玛利亚问小武,下周她离开中国,他打算怎么办。

小武咬着那块米糕,半天没说话。

“或者,我这里还有一些钱……”玛利亚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要都把钱给我。”小武摇摇头,“我会去找工作的。你走了,鹰翼伤愈也会离开,到时候我无牵无挂,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往后?……”

他觉得这话题实在太痛苦,索性站起身:“我去把教堂打扫打扫。今天一天在外面都没干活。”

身为杂役,哪怕是个假的,也得正经干些活,小武觉得自己吃了玛利亚的面包,总不能什么事儿都不替人家干。所以清洗鹰翼换下来的带血纱布和衣服,打扫教堂,上街跑腿买食物和整理日常用具……就全都是小武的活计。

他做不到无功受禄。

拿着扫把走进教堂,他从最后一排开始扫起,傍晚的教堂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穿黑大衣的坐在第一排,虔诚地垂着头,他的礼帽边缘压得低低的,让人无法看清脸孔。

小武并未关注对方,只是弯着腰,耐心扫着地上的尘土,间或把歪了的座椅扶好。

外面雨还在下,恰是雨季,这种湿漉漉的江南天气通常都要延续半个多月。教堂此时的光线,已经非常黯淡了。除了前排坐着的那位和小武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

不多时,小武打扫到了前面,他沿着那人所在的排头,一点点往里挪。

在经过对方身边时,他忽然,清楚地听见了对方的低语:“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凡是属于不结果的枝子,他就剪去;凡结了果子的,他就修理干净,使枝子结更多的果实……”

小武手里的扫帚陡然停住!他直起身,惊异地瞪着那人,绝不是因为这段福音书,而是因为那声音!

然后,他就看见那人摘下原本压得低低的礼帽,冲他淡淡一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小武,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么?”


第八十章 救援者驾到
小武怔怔看着那人,忽然怒火不打一处来!他抡起扫帚:“搞你妈的鬼!把我一个人丢这儿居然还来问这种问题!”

对方笑嘻嘻招架住他的扫帚:“喂喂,天父面前,不可动粗。”

“天王老子面前我也不管!”小武喘着粗气,忽然,就笑起来,“*****的,总算是想起我来了……”

“又骂人!天啊你变坏啦!”

“怎么?没有我你们都很寂寞吧方队长?”

方无应摇摇手里的帽子:“真要命,人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我刮得都快要成瞎子了,怎么年的压力过大,终于让你精神变异了?”

“你他妈的才精神变异!”小武又想抡扫把,但这时胳膊上的伤终于疼痛起来,他扔下扫把,用手捂住伤处。

“怎么了?”方无应察觉不对,赶紧问。

小武咧咧嘴:“……鬼子赏给我的。”

他说完,又忍不住嘶嘶抽了口冷气。

“伤得很严重?”方无应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子弹穿过去了,留了个窟窿。”小武勉强笑了笑,“算是没要我的命——你们怎么才来?”

“确切地说是只有我过来了。”方无应解释道,“人越多越难搞,而且我和苏虹也找出问题的根源了。”

“怎么回事?”

“无线电太多了。”方无应耸耸肩,“这就是原因。不管是收音机的无线电还是国共两党的谍报无线电,都对联络造成了严重的干扰。所以在古代就没这个问题。”

“至少这一趟不是完全无价值。”小武说,“而且这个阶段的屏障我也加固过了。”

“仪器呢?”

“我不敢随身携带,所以处理完,就藏在不远处的贫民窟里了。”

“没关系,天路历程即将结束,”方无应安慰道,“反正今晚就把你带回去。”

“啊?不行……”

“怎么了?”

小武怔了怔,才说:“现在没法走。”

接下来,他就将在这边遭遇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了方无应听。

“鹰翼的伤还没好,动弹不得,我这么一走,苍川肯定起疑心,到时候自然会派人来搜查教堂,一旦鹰翼被发现,连玛利亚都脱不了干系。”

那样,一害就害了两个人。

方无应踌躇了片刻,点点头:“那咱们就在这边多耽搁一些时候,苏虹和雷钧辟开的特殊通道应该可以维持几日。”

“过两天就差不多了。”小武说,“先来见见他们吧。”

他说完又停住,上下打量方无应。

“怎样?挺不错的吧?”方无应有点得意,伸手弹了弹黑大衣上不存在的尘土,“像个混迹上海滩的浊世佳公子?”

“不像佳公子,像个坏蛋。”

“……”

身后跟着一脸郁闷的方无应,小武倒是显得神采飞扬,两天以来的绝望和悲观一扫而空。

“……我哪里像坏蛋啦?这明明是四十年代沦陷区最时髦的打扮!”

“四十年代沦陷区最时髦的全是坏蛋。”

“喂!……”

小武带着方无应进教堂里面,将他介绍给玛利亚和鹰翼。方无应不止带了药物,还带来了一些食物。

“他们都疑心你在此地忍饥挨饿苦不堪言,所以塞了我一堆吃的。”方无应从携带的包里取出食物,虽然都是压缩食品,但都撕去了外包装。

“太好了,这下不用再分玛利亚的口粮了。”小武兴冲冲地拿起食物嗅了嗅,又递了一包给鹰翼,“今晚饿了就吃这个吧,营养足也管饱。”

玛利亚对于的表哥”终于找到了此地感到非常高兴,鹰翼却始终是一副冷淡淡的样子,只简单和方无应打了个招呼。

“对了,我还带来了这个。”方无应掏出良民证递给小武,又低声说,“雷钧叫技术部赶工做的,你看看像不像?”

小武掏出从死人身上搜到的那张良民证,两相一比较,分毫不差,连钢戳都看不出区别。现代激光伪造证件的技术已足够让上世纪的人震惊了。

“很好,这太好了。”小武说,“不过我还是得用陈天兴的良民证。”

他将写着自己名字的良民证递给鹰翼:“给,你就用这一张。”

鹰翼接过小武那张良民证,反复看了看,没吭声,塞进胸口。

“这东西晦气,可如今没了它又不行。”方无应说完,又拍拍鹰翼,“小兄弟,伤口给我检查一下。”

鹰翼迟疑地看看小武,小武说:“让他看看。他带的药物比较齐全,这方面经验也比我充足。”

小武这么说了,鹰翼才躺下来,解开衣服。

玛利亚捧着方无应带来的食物,欣喜万分地去厨房煮东西,她很高兴今晚大家全都可以吃个饱了。

方无应仔细检查过了鹰翼的伤势,他直摇头:“……小武,你当时是在挖子弹还是在挖煤?”

小武很尴尬,他有点脸红:“我没给人做过手术呀,又不像你们学过专业的急救。”

“果然还是发炎了。”方无应总结道,“没吃消炎药?”

“……只弄到一点磺胺。”

“幸亏我来了,不然他这伤过两天得烂透。”方无应哼了一声,“到时候,就算给他弄来天皇签字的良民证他也走不了了。”

“……如果给我那种东西,我还不如当时肠穿肚烂。”鹰翼忽然打断方无应的话。

方无应愣了一下。

“他是不太熟练,但他救了我的命。”鹰翼有点不悦地继续说。

方无应笑起来,他眨眨眼:“小兄弟,干嘛那么激动?人太激动了容易出乱子。”

“嗯,您说得没错。”鹰翼故意说,“养尊处优的人才有权利不激动,正因为不肯激动的人太多,这个国家才会是这个样子。”

方无应怔了怔,笑笑却没说话。

后来出来,小武有点惴惴,他和方无应说,鹰翼脾气是有点不大好,不是那种性情随和的人。

“唔,恐怕是看我这身打扮不太顺眼。”方无应无所谓地耸耸肩,“大概把我当成剥削人民的阶级蛀虫了。”

“哦,有可能。”小武也笑起来,“而且他也看不惯你这么快活。”

“快活?我很快活么?”

“至少情绪明显不够沉重。”小武想了想,“明白吧?你身上缺乏那种……怎么说?普遍存在的有关民族与国家的悲痛感。”

“……你难道看起来就很沉重?!”

小武抬抬胳膊:“我的胳膊重得抬不起来。”

“……呸。”

“算啦,21世纪的新新人类总会和半个世纪前的老家伙有代沟的。”

“胡说,什么21世纪的新新人类?我明明是四世纪的老家伙!”方无应非常不满,“我比他老多啦!”

“喂,你这是哪门子计算法?”

“好吧,就算纯生存时间我也比他长,再说我也是党员好不好!中共党员!今年刚评的优秀!”

“嘘!不要命了?在这儿还那么大声……可人家说不定三十年代就加入了党组织,人家是老革命了,你算什么?党龄还不到五年的小毛头……”

“好吧我比他晚了七十年,于是这就成了歧视新同志的理由?毛主席都说了对同志要温暖!对古代来的同志更得温暖增加百分之二十!”

小武笑起来:“不管怎么说,成长环境不同,所处时代不同,抗日青年看方队长你不顺眼,也是可以理解的。”

方无应没出声,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

“呐,小武。你知道么?我特别讨厌‘苦大仇深’这四个字。”方无应说,“那种时时刻刻把自己化身为仇恨的符号,除了仇恨,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那种简单到极点的样态,我非常不喜欢。”

小武走到刚刚扔下的扫帚跟前,弯腰捡起扫帚:“嗯,我明白。因为那是你自己的过去。”

他说完,回到椅子跟前,继续刚才没扫完的部分。

方无应点点头:“我个人历史中所包含的仇恨,当然不能和如今全民族对日本人的仇恨相提并论。但关键不在于此。我不愿将仇恨简单化、教条化,我吃过那样的亏,那样反而会给头脑灵活的敌人以可乘之机。”

“鹰翼已经很不错了,真的。”小武一边扫地一边说,“至少他还没把我当汉奸杀掉。”

“说来,明天你还得去安防站?”

“当然。就算前面有刺刀等着,我也得去。”小武放下扫帚回头看看方无应,“这次来,带了武器没?”

方无应点点头:“时期比较特殊,带上以防万一。”

小武没再做声,于是在某个原本不应有疑问的点上,俩人达成了默契的一致。

作者PS:

今天是光棍节~我仅代表我笔下的这一大群光棍们,向各位光棍读者致以节日的问候~~~

另外,感谢郁寒枫、周妖瞳是肉包子感谢你们的打赏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