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四)》
88.点校
上林苑、骑兵营,是韩嫣心血所在,也是他的大本营。这里的士兵,可算得上是他的入门弟子,虽然数量多了点——三千。韩嫣就是被禁足在家,也是通过李家兄弟与这里没断了联系的。此时见韩嫣归来,众人自是高兴万分,于是,韩嫣回营的第一天,就在与大家分享别后重逢的喜悦里渡过了。看着周围一张张憨厚真诚的笑脸,韩嫣这才觉得心里暖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影。
瞧着韩嫣笑了周围灵醒的人才松了一口气,韩嫣此次回来,给大家的感觉变了不少。还是一样的平和,却更冷,那气势,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虽然以前训练的时候,韩嫣也是要求极严,在大家心里挺有威严的,只是如今这威严里更添了点东西,让人觉得他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那双眼睛扫过你的时候,不用特意盯着,只如一泓冷泉浸了全身,你会觉得自己三岁时抢了邻居家小孩子零食的事他都已经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见韩嫣给人的感觉没那么碜人了,这些机灵的开始活跃了,一时间气氛好得不行。直到午饭时,大家才慢慢散去。
上午的时间是给大家伙的,下午的时间就是给一些比较亲近的人的了,再说,这毕竟是营地,全堆在一块儿也不像话,于是,士兵们很有眼色地退下操练去了。韩嫣继续与李当户等人交流信息。
李广掌未央,消息自然可靠些,李家三兄弟此时便把朝廷动态又给报了一遍。这其中最大的事件,无过于新丞相的人选了——太常许昌做了丞相。空出来的太常之位交给了南陵侯赵周,而郎中令则由老实头石奋家的儿子石建担任,大理、大行令、内史,也都有了新人。
得,都是崇无为的,年纪还都不小,改变观念费了死劲了,尤其是石家,一向以恭谨着名,想让他们家的脑子转过来,真是难如登天,真是有得磨了。大家叹了一会儿,又巡视了一下营地,韩嫣便自回家了——他仍住在城外,城内的宅子只余吉利带着奴婢看守,住得远了自然不能留得太晚,况且庄子上还有正在整理的文件需要继续用功。
次日朝会,韩嫣就正式露面了。他到场,大家并不惊讶,韩嫣复出并不是件秘密的事情,事先得到风声的人也不少,令大家惊讶的,却是复出后的韩嫣给人的感觉全不一样。大家略一寻思,也就释然了:少年得志,难免心高气傲。能与窦太后硬扛,自然是有风骨的,是咱以前没注意罢了。再者,经过前事历练之后,人,总是要长大的。于是,得出结论——这孩子长大了,长大了跟小时候就不一样了。这里面,韩则的舆论宣传,功不可没。
经了去年东宫一事,韩嫣的人气倒上升了不少,加之关于学说讨论的积累之类,如今他往大家跟前一站,倒有点不怒自威的感觉了。其实,如果大家前卫一点,可以用另一句话来形容:天然的强力冷气机,在四月初夏,为大家带来一阵地狱般的清凉。
朝会,尤其是现在的朝会,能有什么大事呢?众臣舞拜完毕,大家就开始大眼瞪小眼了。刘彻很无聊,大家也很无聊,只是大臣与皇帝想的不一样:多一样不如少一事,只要皇帝别再折腾大家也就老实地呆着吧,别再把老太太给折腾出来了,到时候朝上再洗一次牌,还不定得折腾成什么样儿呢?
本着这样的心思,大汉朝的朝会保持着安静的品质,一直沉默了一刻钟。
刘彻不耐了:“谁有事要奏?”
众默。朝上奏事也要讲究个品级资历的,不能丞相不说话,你一个郎官在殿外哭天抢地说有冤案,这不是明显的拆台么?起码,得静一会儿,见排在你前头的人都不出来了,你再说话。于是,大家的眼睛一级一级地从上往下看,三公没有说话的意愿,九卿也没人愿意站出来。
韩嫣见前面没人有奏事的意思,这才出列:“臣韩嫣有事要奏。”
刚一回来,就生事?半年来没有正事做只在朝上装雕塑的大臣顿时来了兴致,也都想知道韩嫣这回又要说些什么,他说的这些与皇帝有多大的关系,会不会对以后的朝政产生影响。
韩嫣奏请的事情却是大家都知道的——点校经籍。不管真也好假也好,窦太后是发了话让他做这个事情了,之前把他禁足,用的就是这个比较文雅的说法。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事做不得准,且不论当时韩嫣的名——忠孝之名与博学之名,那是两码子事,也不论他的年纪——这是个强行提前加冠的人,单说这样工作吧,这时的书籍,没有后世那样“浩如烟海”却也是“汗牛充栋”了,韩嫣又是个主张“兼容并包”的,各家学说都要理一下,并不是单治哪一家,单凭他一个人,怎么点得完?
如今,韩嫣回来了,他就借着这个由头,把这事又重新提了出来。不能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干,希望刘彻能够组织相关专业人士参与。朝中无大事,如今有了个能拿上台面的,大家都来了热情。再说,点校经籍啊,得是多大的事儿?点完了,是要国家明令颁行,为后世之范的,做这样的事情,哪怕只是在点校组里挂个名,都是名垂青史的买卖。
韩嫣能得这个差使,一是因为他是最早用标点的,对标点非常熟悉,又因着献纸的功劳才得了这个任务,二是当日窦太后打发他回家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借口,不然,他想进这个点校组,还真是没这个可能——年纪太小、资历又浅,新学说讲得不错,可大家点的是原来的旧书——遑论如今是他领衔主管此事。
之前韩嫣也跟刘彻说过这事,刘彻此时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既这么着,就着博学之士会同修订新书吧。”
整个朝会,也就这么一件大事儿,确定下来了以后,也就散了。这会儿,再没有人敢说“勿奏事东宫”了,未央宫的朝会散了,又去长乐宫报备了一下。
老太太最近被刘彻哄得不错,前日韩嫣又已经跟他报备过了,寻思着只要刘彻别动了她的根本,其他的,也就随这个孙子闹腾了,况且,点校经籍,也不是独尊哪一家,老太太对于韩嫣的政见,倒还算放心。
“成了,这事儿你们看着办吧,去寻些有真本事的,别找那些不安份的。”窦太后同意了。
“喏。”
韩嫣交给刘彻的名单里,是各家都有的,当然,此时最主要的还是偏向黄老与偏向儒家的,还有一部分是法家的——法家毕竟实用,想把国家治理好,没有法家还真不行。
刘彻看了名单,很想把偏黄老的全给划了去:“这么好的事情,居然让他们也分一杯羹。”
“臣此番是奉命点校经籍,这些书,以前臣也读过的,只是要论精通,毕竟不如他们。对事不对人。况且——”指了指名单,“这些人,在长乐宫那里颇说得上话,给他们面子,对陛下也是有好处的。”
“唔,”刘彻点头,“这倒是了,”忽又想了起来,“怎么又弄这些虚礼?这儿又不是朝上。”
“回陛下,今时不同往日,还是谨慎些好。”
“你今天怎么了?不对!这两天,你都不大对劲儿,出什么事儿了?”刘彻很不解,伸手抚上韩嫣的脸。
韩嫣一偏头,躲开了:“回陛下,没什么。就是刚复职,事儿多了一点儿,”不让刘彻插话,又指了另一些名字,“这些,有先前陛下命举贤良方正时入选的,也有在京中颇有名望的,有些人被闲置有半年了,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召回来,也算有个理由。”不用说,这些人都是刘彻一边的。
“还有这些,家学渊源,本人或许名声不显,可家教还在,说不定会有启发,点校经籍,不但是确定了句读、写法,还有注解的。”这是中立派的。
相信以刘彻的脑袋,不会想不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果然,刘彻眼前一亮,要说什么,又止住了。唇角却压不住的往上翘,最后终是笑开了花:“阿嫣——”
韩嫣微点了一下头。
“修书是件大事,臣请陛下将修编之地放在石渠阁,那儿地方大,存的旧书本就多,想要翻查也方便。”石渠阁在未央宫,这么多有名望的博学之士齐聚未央,估计与商山四皓出山也差不多了吧?
刘彻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了:“真是太好了。”
笑完了,刘彻严肃地望着韩嫣:“正事儿说完了,说说你吧。”
原来我不是正事儿,韩嫣还是有些不舒服,也不答话,静听下文。
“你到底怎么了?这两天都不开脸儿,”越想越觉得是这样,“生气了?谁气你了?”
“臣——”不过是自己折腾自己,“刚回来,觉得宫里肃静了不少,不由得让人也跟着肃静了。”
刘彻阴了脸,当然肃静了,他身边的人都给杖毙了。
半晌,刘彻言道:“如今你是兼着两头差使呢,建章、未央两头儿跑,你忙得过来么?”
“回陛下,建章骑兵已经成军,现在不过是日常操练而已,那里本来就是轮番带队的。石渠阁这里,臣不过是领个头,真正要臣做的,也不多,不过就是跑跑腿的功夫,还不算忙。”
刘彻点头:“原本怕你累着,可建章的兵我也不想交给旁人,”其实是不放心,半年前东宫朝会,多少看似忠厚的人,最后缄口不语,给刘彻造成的心理阴影是巨大的,“这些书,也得你给看一下,省得有人夹杂不清,弄些不该弄的东西出来。”
韩嫣静听着,觉得情况很不好,好像刘彻如今能用的人,真的除了自己就没什么人了,不是这里不合适,就是那里不合适。
“好啦,也就累这些日子,等那边儿书点得差不多了,这里头兴许就有能趁手的给你分担一下了,你也能卸下担子。”刘彻又道。
韩嫣心里打了一声招呼:汉武帝,你好。现在就开始折腾分权了,刘彻果真是适合皇帝这个职业的。
面上仍不动,向前伏了一下身子:“喏。”
“怎么又来了?”刘彻上前,揽住韩嫣的腰,两人额头碰额头,“这不是已经熬过来了么?风浪都过得差不多了,你怎么反倒不快活了?”
韩嫣挣开刘彻:“陛下,淮南王还在长安。”
刘彻抽抽嘴角,翻了个白眼: “别提他了行不行?听着这名儿就烦!”
“烦也得提。”
“是我让他住下的,如今,要怎么赶?”
“按制,藩王入京,停留不得超过五日,有人上书就行了。”
刘彻看着韩嫣:“你已经把他得罪了,不要再出面了,这些藩王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别让他惦记上你了。我找人!”
“喏,”韩嫣也不想就这么跟一个藩王撕破脸,保持距离是一回事,廷辩是一回事,直接上书让人家滚蛋,就是另一回事了,“臣先告退。”
“哎?”刘彻看着韩嫣,“去哪?”
“再过几日,石渠阁就要修书了,臣得趁这功夫把这些人,”扬扬手上的名单,“给拜访一下,彼此熟了,才好做事;建章宫的事,也要理一下。”
“不是还有几日么?”刘彻缠了上来,挨紧了,“先放一放,”再接再励把人圈住,“这么久不见了,昨天都没好好说话,让我仔细瞧瞧你。”
韩嫣又挣开了:“臣无非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瞧的?臣,告退。”
再缠:“这样还说没事?以前你可不会这样,”紧了紧手臂,脑袋也凑了上来,含住一边耳垂,吮了一下,又轻咬着。
韩嫣如遭电击,猛地挣开刘彻,后退三步,捂着耳朵,心下恚怒,脸上有些发红:“陛下!”
刘彻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喜欢的人就在眼前,想亲热一下,老是被打断,慢慢有些生气了:“这么多天不见,你脾气可变了!”
韩嫣不语,咬着下唇,手也从耳朵上垂了下来。见了刘彻,韩嫣不想再纠缠,到底也不能跟没事人似的,不管怎么样,刘彻靠得近了,他还是有点别扭的。想要雁过无痕,还要继续磨炼。得了,当脱敏治疗了吧。
刘彻最近是强颜欢笑,被王太后告诫、威胁、提点完了,他堆着笑脸儿去哄阿娇,心里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哪怕原本是喜欢这个女人的,只要一想到是为了讨好老太太才被迫不得不这样做,真是有一种卖笑的感觉啊——堂堂皇帝,做这种事,真是里子面子全没了。好不容易,哄得阿娇回转了,连带的跟窦太后关系改善了,窦太后开始给他面子,慢慢开始管得他松了,把刘彻看好的人,选几个老实的也慢慢召了回来——韩嫣就是在这两人和解的情况下才被窦太后给召回的。
刘彻本想着韩嫣回来,自己生活会变得鲜活一点,果然,韩嫣没让他失望,一个修书,就给了一个绝佳的召回人手的借口。高兴之余,便想亲近一下——做着让他自己觉得都没面子的事情,刘彻实在是难过到家了——与韩嫣也有数日不见,小别,那个胜新婚。
没想到,韩嫣居然推三推四的!刘彻恼了,狠狠地瞪着韩嫣:“你也跟我长脾气啊?”
韩嫣心说,泥人还有三分土脾气呢,何况我是一直有,如今不是长了脾气,只是表现出来罢了。
正在这时,春陀来报:“皇后娘娘那边儿的全宁来了,说是娘娘请陛下去游园。”
“既如此,臣告退,陛下见娘娘要紧。”人家才是正经夫妻啊。第三者还是靠边站比较好,哪怕是决定退出的前第三者。
不等刘彻点头,韩嫣便抬脚走了,没两步,就听得一声:“朕要你走了么?”
朕啊——
韩嫣停住步子,低下了头:“听陛下吩咐。”
刘彻却不吩咐了,挥挥袖子,春陀退下了。
“不过是为了哄老太太开心罢了,”刘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湿热的气息弄得耳朵很痒,韩嫣下意识地抖了抖耳朵,身体有些僵硬,刘彻笑了,“为这生气了?嗯?”
再缠上去:“别生气了啊~我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明儿晚上留在宫里好么?好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韩嫣猛退几步,冷声道:“臣告退。”
身后传来刘彻的笑声。
89.卫青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为卫氏。字仲卿。长子更字长君。长君母号为卫媪。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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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策马飞奔,到了建章宫的时候,心情平复了不少。挂着建章监的名头,回来好几天了,怎么说,也得过去报个到,于是,韩嫣出现在了建章宫里。
进门的时候,便四下看了看,倒也没什么变动,到殿里坐下,开始询问一下近期的人事变动和建章宫的变动情况。有一套完整的规章制度和人事制度就是好,建章宫这半年来就没有一个名义上的主官,还是依旧运转得很好。
当下管账的报账单,管人事的报新进人员与淘汰的老人员的名单。账这东西,在韩嫣面前做假,不能说是没门儿,至少,目前韩嫣对于管理财政很有心得,这方面大家心照不宣——韩嫣会在预算里给大家留着约定俗成的折扣,大家老老实实地做事,不然……
更新的人员名单里,韩嫣看到了一个让他心跳加速的名——卫青。面上虽然不显,可心,已经跳到嗓子眼儿了。
韩嫣与卫青,真是与刘彻纠缠的绯闻里永远避不过的两个话题人物啊。
有人说:“卫青毕竟不同于韩嫣,韩嫣可以是娈宠,可以养在深宫,可卫青,注定是雄鹰,他是要飞上天的。”
有人说:“可怜韩嫣,空有一身才华,却拿自己的生命教会了刘彻如何去爱人——帝王之爱,当让他的爱人能够有能力自保——为卫青铺平了路。”
……
……
……
似乎,韩嫣与卫青两个名字一起出现的时候,这两人,都是互相作为对立面而存在的。虽然此韩嫣非彼韩嫣,总归,心里还是有一些疙瘩的。韩嫣很想见见这位未来的大将军,传说中刘彻一生的爱人,死后,成为皇后陵园位置那个墓葬主人的男人。
今天,韩嫣终于见到了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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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孩子,韩嫣傻了。
一个宝宝版的刘陵,已经很震憾了。看到一个正太版的卫青呢?所以,韩嫣的冰山脸,破功了。
韩嫣看着卫青,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样子有点傻。
不是说他“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的么?在刘彻遇见卫子夫之前,他不是已经“壮”了么?为什么会这样?平阳公主,我知道你不是圣母,可你也不能这样压榨童工吧?
眼前这个孩子,并不健壮,个子在同龄人里算不得高,他日子过得挺糟糕的、营养显是不足,男孩子发育得又晚,因此,他看起来更显得小了。五官清秀,皮肤是小麦色的,眉眼间带着淳厚。“长平烈烈,上将之元”这是班固的原话,可韩嫣如今,为什么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他,哪里“烈烈”了?
这、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将军、卫舅舅、卫帅啊~左看右看,韩嫣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要说刘彻如今就看上了卫青,然后整日腻在上林,因此忘了其他人,杀了韩嫣,他都不信!
卫青的长相还不错,只是,说句难听的,人奴之子,生活条件那么差,在父亲家受那样的虐待,整天放羊,到了平阳府,又是当骑奴,过得全是风吹日晒的生活,吃不好穿不好的,想让他长得好,真的是很难啊,先是皮肤和头发这最外层的一关他都过不了,视觉系的刘彻,如今,真是看不上他的。再说,刘彻正在哄阿娇呢,就算他心里不乐意,可人,还是在阿娇那儿,真没呆在上林。
至于年龄,卫青此时,这个年纪也不算离谱了,卫子夫能得刘彻青眼,必是青春年少,十四、五岁的年纪——刘彻不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卫青的年龄自然要更小。
韩嫣有些纠结:无论是基于史实的崇拜还是因为刘彻的原因心里有些发酸,这些感情,在见到卫青本人之后都提不起来,真人与文字还是有差异的。
一旁小宦官低声道:“韩大人……”
“呃?”
新进人员拜见主官,卫青有些局促不安,虽然紧张礼貌倒是很周全。只是,韩嫣震撼于这个与心目中的形容不太一样,好吧,是差得太远的卫青,没有回过神来。主官不说话,卫青更紧张了,只是向来的习惯让他仍是乖乖地站在一边。
韩嫣醒过神来,卫青的形象,在韩嫣的心中,更多的是来自于后世的想像——温润如玉,和柔如春风,眼前这个孩子,明明是颗发育不良的泛黑豆芽菜。
甩掉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作为刘彻“前任情人”,虽然已经单方面决定要断了与刘彻的暧昧关系,对于卫子夫、卫青,还是有着挺复杂的感情。再说,在韩嫣与卫青的对比中,韩嫣一向是作为反面教材出现的,而卫青则是自强不息的正面形象,韩嫣见了卫青难免会有些不是滋味。真人站到面前了,与看着史书上的人名,绝对是不一样的感觉,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有点酸的。
可是,看到这样的卫青,韩嫣又觉得泄气——真是一个让人提不起脾气的人啊。再说,跟个孩子置什么气呢?韩嫣,不过是心里有点疙瘩罢了,看到了本尊,又不由得有些心疼这孩子了,才多大啊?
当下,温言问了卫青几个问题,不过是多大了——名册上有录,家里几口人——韩嫣连他未来儿子叫什么都知道,等等。
卫青也慢慢放松了下来:“回大人,属下今年十二了,家里还有母亲、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外甥……”
居然忘了他还有个哥哥,刚才在名册上也见到过的,卫长君。当时光想着见卫青了,居然把他给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以后再见。没有卫长君在旁边,卫青说不定能多说两句呢。
韩嫣承认,自己现在很八卦,招招手:“来这里坐。”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卫青很犹豫:“这,大人,属下怎么能跟您坐一块儿呢?”
这话好耳熟。
“得啦,你才多大点儿,就这样了?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你也别把我当上官,我就把你当小朋友,一块儿聊聊天儿,整天闷着,怪难受了,跟我说说话吧。”笑眯眯的。
估计是韩嫣笑得很有亲和力,卫青动了,轻手轻脚地走到韩嫣身边,行了一礼,方才坐下。
真的是礼貌很周到啊。
韩嫣看了一下卫青,复又转过头去,对小宦官道:“去,给他倒杯茶来。”
小宦官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这时,卫青慌忙起身:“不用麻烦了……”
肢体语言很明显:不敢劳动大驾的。
韩嫣不以为意,只对着小宦官道: “劳烦你了。”
小宦官一个激灵,忙俯了一下身,瞪了卫青一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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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接过茶杯,略抿了一下,手有些抖,韩嫣只当没看见。卫青的礼仪,自然是没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但是你能感觉到他是在很认真的去做,想挑毛病都会觉得自己很苛刻。
“你读过书么?”
“只跟兄长认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骑射呢?”其实真的很想知道大将军从无败绩的本事,是怎么来的。他既然不识字,那就是没读过兵法了,后来的大捷是怎么来的呢?
“会骑马,没学过射箭。”
韩嫣正要接着问呢,外头有人来报,李家兄弟来了。得!一准儿是来蹭饭的。
果不其然,今天留下李当户、李椒坐镇,李敢跑来了,声称自己吃完了还要打包带给他两个哥哥。
“你就知道吃!”韩嫣笑骂。
“怎么说话呢?”笑闹惯了,李敢也没有不高兴,“我就知道,你一回来,准有好吃的,怎么着?趁陛下陪皇后去了,咱们敞开了吃一顿吧~”
虽然跟刘彻也比较熟了,可是跟皇帝一块儿吃饭,李家兄弟终究是有些不自在的。
“成,”韩嫣答应得爽快,“我这儿忙完了就开饭。”
“你做么?要是你做,等等无所谓,咱要吃好吃的,”顿了顿,“你在忙什么呢?他么?怎么这么小?居然还是建章的……哦……”
好吧,李家兄弟八卦于宫廷消息有着天然的好条件——他们的爹,掌着未央警卫,他们常混上林,与建章的人也熟得很,自是知道了卫氏的事情。这时拿眼睛斜着卫青,实在是一脸的不屑:“这么点的小东西,居然也能当差了?建章的规矩都是狗-屁么?真该撵回家去。”
这年头的军人,地位崇高得不得了——非有功不得封侯,也就是说,想要封侯,除非你有个当了皇后、太后的女儿或者姐妹,不然,只有走“有功”这一条路,当然,藩王之子封侯的,那得另算。这“有功”,几乎是专指军功!军功如此重要,参军的条件也就要高,最少,得是良家子,也就是自耕农以上。而建章无论如何也是宫室,在这里做保卫工作的,仅次于长乐、未央二宫,放到后世都属于中-南海警卫团一级的,要求更是苛刻。
刘彻常来建章,在建章执事、服侍的,也得是有一定身份的。无论是守卫建章的,还是在建章做事的,身份地位都不低,哪怕是自称“奴婢”的宦官,其地位,若论起来,实在是比平阳府奴婢出身的卫氏兄弟要高一点儿。无怪小宦官对于给卫青倒茶,有这么大的反应了。
李家,有李广这个名头极响的人物在,门第虽不算是大汉朝顶尖的,至少,在长安城里也算得上名号,李敢自是瞧不起卫家。奴婢,等同牛马,可以买卖,虽然奴婢也有可能有少量财产,运气好的,可以赎身,可毕竟与常人不同。让将门之子对着一个刚见面,一言未交低头不语的奴婢出身的孩子表现非同一般的崇敬,那真是只有YY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狗血情节。
估且不谈什么身份问题,卫青确实是靠裙带关系进来的,十二岁的孩子,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字都认不全,真看不出来他有哪方面的天份,因为姐姐被刘彻占了便宜才能进来的——裙带关系,到哪儿,都不是能理直气壮说出来的,要是哪个地方能说出来,这地方的风气也就坏了。换了哪个人到这里来,瞧不起他们都太正常了,不能说人家心眼儿小,不能拿已知的历史来衡量当时的人,然后觉得他们太肤浅,那是事后诸葛亮。
卫氏兄弟在建章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说起来,这身为骑郎的公孙敖能够跟卫家兄弟成为朋友,真不知道是这家伙运气太好呢,还是他眼光太诡异。
卫青手足无措,丢了这个差使,真就没指望了——入了宫的姐姐卫子夫,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到如今沉进海里,连个泡沫都没让他们这些在外面的亲人看到。经过了卫子夫一事,卫家人对于上位者一言便可定人命运,有了最切身的体会。能从奴婢家庭里走出来,变成汉宫的小官,这是做梦都不敢求的事情。虽说是皇帝领进来的,可自那以后,卫青就再也没见过刘彻,姐姐卫子夫也是音讯全无,这两人实是当不得依靠。如果直属长官要他卷行李回家,也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卫青,就只有继续回平阳府做奴婢了——人奴产子,若父不赎,从母!父亲家,显然不会要他,要了,也是当奴婢看的。卫青现在是有些木了,脑子里嗡了一声,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韩嫣听了李敢的话,觉得有些刺耳,哪怕说的不是卫青,对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这种话,也着实过份了些。当下,原本放柔了的脸,又恢复了冷态,淡道:“英雄,莫问出处。”
卫青僵了一下,仍是没动。
李敢大大咧咧地:“这也是英雄?”
“焉知来之者不如今之者。”他确实是英雄,即使他的上位,绝对是靠幸运,如果没有一个被皇帝看上了的姐姐,以他的出身,连能不能参军都是个问题,更遑论其他了。但是,机遇只偏爱那些有准备的头脑,没有真本事,再好的机遇那也是白搭,看看李广利就知道了,损兵折将,丢人现眼。
“这么点儿,能瞧出什么来?”李敢不耐。
“就因为小,所以啊,谁知道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呢?莫欺少年贫。好好教不就成了?”我拜托你,别瞧不起他,虽然你瞧不起奴婢出身的人很正常,可这个人,最好还是瞧得起一点比较好。自己心里明白,又不能对李敢明说,韩嫣有些郁闷。
“你教?”李敢斜眼。
“呃……我忙……”想了想,“半天上林、半天未央,晚上抽空吧,”一拍手,回头看看卫青,才想起来正主还没答应呢,温言道,“呃……你愿意么?”声音颇似造了糖果屋的老巫婆。
“……”卫青呆了一下,不太敢相信,“教——我——?”
“就是你啊。”
“嘿,你还真瞧上他了,”李敢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一下两人,“他有什么好啊?”
韩嫣没理他,转向卫青道:“你先下去吧,笔、纸我给你准备,唔,这两天我还有事,过几天准备好了,我叫你。”
“喏。”卫青一礼,小心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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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真是……”
“你真瞧不起他?”
“那是!就他那样……”李敢嚷嚷。
“你不是还说过我像个娘们儿呢,要不,咱们再练练?”
李敢心里一抖,心说,你别顶着一张严肃的脸用冷冰冰的腔调说这种近似“我要揍你”的话好不好?
“滚!”李敢壮起胆子,“老子是来吃饭的,不是来挨揍的!”
“所以说,不要以貌取人,”韩嫣凉了他一句,“要吃饭就过来帮忙。”
李敢不觉得卫青能有什么大出息,其实,韩嫣这么重视卫青,在大家眼里才是怪事一桩,他把这归结为韩嫣太婆婆妈妈的了,也就抛到脑后了,听到要开饭了,忙跟了上去。
两人推开门,却见门外三人正在离开的样子。两个成年男子,正与卫青站在一处。
“都站这儿做什么?真是没规矩!”李敢皱眉,“都报上名来。”
韩嫣见其中一个男子,眉目与卫青相仿,只是白皙一些,成熟一些,估计这就是卫长君了。
果然,两人依次报了名,正是卫长君与公孙敖。
“属下的哥和公孙大哥(为毛我觉得像是展昭在说话?)在外面等属下的,还没来得及退下。”卫青解释。
公孙敖。韩嫣听到这个名字,顿了一下——这个时候两人就已经结交了啊?同时也释然,卫青这点年纪能入建章,是因为刘彻发话,公孙敖却是通过正规途径进来的,怎么说,这两人结交的可能性都很小,原来,是通过卫长君啊。
韩嫣点点头:“行了,都散了吧,有话回自己屋里慢慢说。”
“喏。”三人应了,躬身退到一边,让出路来,韩嫣与李敢自去了。
“韩大人…… 教……识字……”渐行渐远,耳边传来的声音轻薄如雾,听不真切。
90.工作
吃过了午饭,再处理了一下日常事务,韩嫣便回到了家中。
韩则正在等着呢。
韩嫣自从上巳日后就没开过脸,韩则为此担心不已——他一边儿要担心韩嫣的状况,另一方面还要想着瞒住家人,不然,吓着了家里两位母亲,可不是闹着玩的。如今又是韩嫣复职回宫第一天,肯定是要见刘彻的,韩则真怕韩嫣再出什么状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看到韩嫣回来,情绪没有异常,甚至好了一点,韩则这才略放下心来。当下,也不再提什么皇帝了,只跟韩嫣说说领衔修书的事儿,一时也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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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最近很忙,挨着拜访了名单上的人,转达了刘彻的善意。社交,有时候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天子近臣、士林新秀、直言敢谏、廉洁守法,又是将来的同事,还是举荐自己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管看哪一条,大家待韩嫣还挺客气——这里头还有一些熟人。这些人里,韩嫣特意漏了一个董仲舒,理由也简单——他是江都相,就这么召回来修书,太浪费了。再说,董仲舒虽有才名,却也只是儒家一个流派而已,有他不多,没他,也不少。
当大家齐聚石渠阁的时候,都是已经与韩嫣打过了照面,算是认识了,开始起工作来,也快捷。
先是刘彻过来与大家闲聊两句,鼓励一下,跟大家拉近一点距离。刘彻的政治天份,着实不低,说话的时候既显了了皇帝威严又能让人觉得亲切。单凭他能把这些人认全了,还能说出某人做过某事,就能看出,他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得了皇帝亲问的人,自是感激不尽,甚至有红了眼圈儿的。只此一见,便有不少人倒向了刘彻。
然后,就看着韩嫣分派工作。
因为事关重大,韩嫣自是准备得很充分,先是把最需要点校的书,也就是各家的经典着作给拿了出来,在韩嫣这里,不是按学派来分的,而是按书籍分类的。这样也是为了避免在点校的过程中再形成壁垒分明的现象。
各分了几组,每组有自己的工作空间,供好了笔、墨、纸、砚,连茶水都准备了。还附加中午的工作加餐一份,每组都配了专门的服务人员和抄写员。
工作流程也规定好了,大家先点校,一日下来,看看情况,再定下以后每日的工作量。上半日点自己负责的,午间中场休息,大家把各自的成果张贴出来,由其他组的人提提意见。虽然别的组的人不一定精通这本书,好歹大家都是读书人,知识层面还是比较高的,兴许有更好的见解也说不定。然后,下午是就别人提出的问题讨论、定稿,定稿上要有当天日期以及韩嫣、组负责人、所有参与今日内容点校人员的签名。然后,每日都有一个轮值的记录员,把一日活动做个记录总结备案,上报刘彻检查。点好的与没点好的,各归类放好,又请李广多调了些人手,一来是加强警戒,二来有什么事也好搭把手帮个忙。
所以有计划安排与人员调度都写好了,张贴了起来,以备不清楚的人查看。
这样的组织,基本上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了,刘彻首先点头,表示赞同。其他的人,不管怎么说韩嫣都有着举荐之德——固然韩嫣自己是真点不了那么多书,他需要人帮忙,可是,选谁不选谁,这里面就有一份情面在了——再一寻思,让他们去准备,也未必能做得更好,当下也是附和。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第一天的工作,也就开始了。刘彻略看了一会儿,便跑去长乐宫向窦太后请安加汇报去了。石渠阁里参加工作的人太多,只选了几个打头的,跟着一起去长乐宫,算是给老太太听听声音,也好让老太太心里有个数。
韩嫣自是随着去的。到了长乐宫,各各请安完毕,刘彻便命韩嫣一一介绍。窦太后一听,眼前的这几个人,她都还认识,觉得人还不错,韩嫣前日报的几个人都在里面,也没蒙她,便点头: “这些东西,老身懂得不多,你们只管做去就是了。只是,凡事要三思,慎重些才好。”
言下之意,再太活跃了。大家忙应了。刘彻看看这事儿就算是定了,对着韩嫣一笑,牙齿雪亮,眼睛粘着韩嫣。
韩嫣垂下头,面色一寒:“如此,容臣等告退。”还好,这宫里的规矩,是底下人不许抬头,宫女宦官全得低着脖子,能抬头见人的窦太后又是个瞎子,不然……
“去吧。”窦太后答应了。
众人退下去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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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校书籍,是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儿,尤其是得了皇帝的重视而太皇太后也没有反对,皇帝还亲自来了,大家自是卯足了劲儿要大干一场。但是,在调顺了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下马威。
正如刚接手庄园时,韩嫣遇到以韩禄为首的管家们的难题一样,如今这些博学之士,自然也要试试韩嫣的水,有多深。未必是有坏心,只是,你当了咱们的头儿,总得有样能压得住场子的本事吧?不然,让人如何信服?况且,咱们这做的,确实是件要凭真才实学才能做好的事情,你这领衔儿的,本事不能太寒酸了吧?
大家都是有傲气的,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宿儒,很多人的学生都比韩嫣的年纪要大,还有一个孔安国,本人还是孔子血脉,此时也被召了过来。韩嫣虽然说过孟子“说魏齐”,倒也没明着说孔子也是这样,可究竟还是有人联想到了,在这一点上韩嫣算是“始作俑者”,这事儿,确是有点儿得罪人,只是韩嫣的观点,实在是不好反驳。而关于对待农事的观点,韩嫣说,要重视农民,这也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他自己也做到了关心农事,经过大家核实,那曲辕犁和筒车,确实是他做的。忠、孝他做得都还行,家门和睦,抚育幼弟,行为上,是挑不出毛病来了,大家也都还信服他。可才学上,就要考一考了。
文人与武夫,本质上是相同的,就一条——你得有真本事让我服了才行,而且有时候文人比武夫关于真本事的要求还要更加苛刻,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武艺上,打一场,谁赢谁输,一目了然,文化上,就不好说了,评价标准不太好确定。虽然评价标准不确定,该考的还是得考,当然,得是与自己专长领域相关的本事,你要跟文士比打架跟将军比跳舞,那咱就不奉陪了。
大家都是斯文人,考较学问么,还是有些默契的。一组一组的,轮流上阵,先出场的,是组里资历最浅,问不倒了,过一阵,等另一组里的人问完了,再换资历深一点的继续上,问的问题自然是由浅而深。先是某句这样点对不对?然后就上升到某字通某字,再后来,就是问一下此书有几个不同的解读派别,某句话各有什么不同。
其实呢,这修书的第一件事,是正字,也就是规范一下汉字地的使用和书写。后世学生有一句特别悲愤的话“古人写了,就是通假字,咱写了,就是错别字。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些人写字,写得千奇百怪,特别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司马迁说“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这个“厕”字,有人说,是厕所,有人说,这分明是个通假字,通“侧”就是歪躺着见他。还有一些所谓通假字,可能就是抄书人抄书的时候给抄错了,以讹传讹,就传了下来的。
大家第一天便跟学问较上劲,越问越深,其实就是要考考韩嫣的。
韩嫣心里明白他们的意思,打起了精神应对,答是都答上来了,却也不由得在心里抹汗:幸亏这是点校,咱书背得还不错; 论考据,也就是把那些通假字给规范一下,这么些年来没断了看书、背书,看到与后世不同的,没断了不断回忆比较一下; 论学说,就从大的层次跟他们掰。更重要的是,大家虽然存了难为的心思,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没有死缠着不放,要是单钻研某一段文字,引证来引证去的,还真是要命。幸亏,咱会在这上头打太极拳。
大家也抹汗,问的东西,韩嫣居然都能说出一二来,连偏僻的墨家他都能说得出来,说得还比大家知道的深奥(韩嫣:那些思想,我可能说不好,可是,初中物理,再不知道,我可以去死了)。
这就是硬功夫了,学说,可以硬说你是灵光一闪——忽略了人家厚积薄发的日常积累——可是,这么些书,你哪怕是过目不忘,至少也得都看过一遍才行。韩嫣以前评诸家学说,大家也觉得他说得在理,难免不会有“他才多大?能读几年书?就把天下学说全评了?”的想法,今日一瞧,还真是读了不少。于是嘴上不说,心里不免佩服起来。看来,这伴读,不但是伴,也确实读了不少书的,能得皇帝青睐,不光是靠出身、资历还有那张漂亮的脸。
半天,韩嫣又吐了一句让大家喷血的话:“这书,还有一个抄本的,怎么没拿出来?不是在东边数第二个架子上,从上往下第三格,右边开始第四堆么?”
怎么连这个都记得?不比了,咱们干正事去了,您也该哪儿哪儿去吧,上林,请吧,那儿兵多,您记性好,挨个儿的点名去吧。
刘彻看着暗乐,也打圆场:“得了,都忙去吧,阿嫣,你那骑营,有些日子没去了,再去看看吧。”
“喏。”明明昨天刚去过的。
刘彻再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也离开了。他这时的心情,跟带着韩嫣挑南军,如出一辙,我固然会倚仗你们,可你们也不能太托大了,得知道点儿分寸,不能瞧不起皇帝,皇帝手底下还是有人的,不是非你们不行的,不缺哪一个,都老实着点儿,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总之,一个宗旨,用你们,可以,但是,得服从,得乖乖地听皇帝的话。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帮人撞墙,他就是不拉着,非得撞得疼了,才去装好人地揉一揉:“他打小就是在这儿混的,当然比你们熟啦,你们专治一经,看问题比他深,别在背书上头计较了。”
说完,他也走了,去进行另一项重要工作——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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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刘彻每天上午都跑到石渠阁报到,慰问一番,也让大家的干劲鼓得足足的,顺便和韩嫣评一下前一天的工作成果。他来这里,除了拉拢亲信之外,还有别的心思,一、是要看看韩嫣,二、有这么借口,也能躲一躲阿娇。
刘彻的拉拢政策,越来越见出效果来了,大家说起刘彻,除了“皇上圣明”之类的官方词语,还添了些颇有诚意的“礼贤下士”、“聪敏好学”之类。
博学大家的嘴,那就是士林的口碑,这一点,韩嫣是早有领教的。与这些人打交道没两天,通过了他们的考核之后,外面对韩嫣的评价就更上了一个层次,首倡点校经籍又能举士,实在是个大大的好人。
如今,刘彻也享受了一把这样的优待,明里暗里向他表忠心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终于,有一件让大家彻底表明立场的事情,来了。
“夏四月戊申,有如日夜出。”
91.茂陵
“(建元二年)夏四月戊申,有如日夜出。”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物反常即为妖,那么,天呢?皇帝号称天子,天象上出了问题,日蚀,有丞相顶着,前头已经出了一回了,丞相也定了新人了。如今再拿丞相说事儿,就不厚道了。再说,这柏至侯自三月做了丞相,他可是什么事儿都没插手啊,无为而治,他做得挺好的。
于是,一干修书的博学之士,在刘彻忧郁的眼神下,开始为皇帝开脱。
先是分析:“如日夜出,非常象也。”
“日当昼出,此出于夜,孛天理。”
最后,扯出阴阳五行,说这是日夜颠倒,最后就扯到当正君臣之别来了。淮南王刘安,身为藩王早该就国,如今却还在京,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不合规矩么?天象示警,就是说他了。
于是,一群被新君 “慈和向学”所感动的博学之士,轮番上书,请求皇帝和太皇太后让淮南王归国。
读书人的嘴,其威力,非亲身领教不能体会,何况是一群 “博学宿儒”?因为对知识的敬畏,大家对于读书人,从骨子里带着一种信服,识字的人说的话比不识字的人更让人愿意接纳,读书人说了,大家通常会不假思索地去宣传。刘安再不走,他的好名声也就算完了。
还有一些大臣,是景帝在世时用惯了的老人,诸如张欧、周仁等,在他们看来,太皇太后与皇帝斗气,是他们祖孙俩的事情,外臣不好插言,但是一牵扯到藩王,他们就要有话说了,也是支持请淮南王早日归国的。再如石奋一家子,一向谨遵法度,对此事自是不会反对。武将早被刘彻连着韩嫣通过李家父子给拉拢了过来。朝中大臣,在此时,意见竟是出奇的一致。
于是,在刘彻带三分阴险的微笑下,淮南王刘安,终于启程了。
送走了刘安,刘彻真是太高兴了!这些日子,刘安就是压在他心头的那块石头。刘安在长安里四处活动,还真没有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大动作——真要让个藩王在长安城里大肆活动了,这帝与王,差不多就是摊牌了,也只有梁王曾经这么干过,最后他也没斗过景帝,刘安还没这个胆子——可他小动作不断啊。长安关于刘彻“无子”的流言,跟他,是脱不了干系,可他又没有明着说,皇帝没儿子,让我来干吧,瞧,我家儿子都这么大了。再者,说这话的,是皇帝的亲舅舅田蚡,事要是捅出来,刘彻更是面上无光。刘安的一双儿女偏又得窦太后喜欢,甚至还让刘陵“过些日子再来玩”——刘彻能高兴么?不动刘安,刘彻憋屈,动刘安,没个正当的理由也不行,刘彻还是憋屈,一直憋得快要内伤了。
刘安走了,如果允许的话,刘彻简直要大宴宾客以示庆贺。
看着刘彻一直上翘的唇角笑弯的眉眼,韩嫣抖了一下,又溜回上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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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宫里,气氛还是不错的,尤其,刘彻最近陪着阿娇,鲜少有机会踏足此地,韩嫣能够在这里得到一丝安宁。
做卫青的文化课老师,其实就是晚饭后到睡前一小会儿,旁的时候,他也抽不出时间来。再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无端端的,也是给卫青惹麻烦。李当户对于这样,已经有些不解了:“没事儿歇歇也是好的,教他做什么?咱们也算是兄弟了吧?怎么不见你待咱这么热乎?”言下之意,你很不对劲儿。
“你再小十岁,我也当弟弟似的教你,”韩嫣冷笑,“叫声哥哥来听听。”
李当户一巴掌拍下:“滚蛋!老子比你大!”寻思了一下,“小说该有8岁了吧?还真是差不多的年纪。”他当成是爱屋及乌,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了,以为韩嫣这是移情作用,值班见不着自家弟弟,所以对一个年纪小的孩子便亲切了一些。
卫青也确实争气,凡是教的,都认真地去看,他还要当差,不比韩嫣当年,韩嫣的差使是伴读,工作就是读书学习,两者不冲突,卫青还得当完了差才有时间做别的。虽然韩嫣也没多少时间教他,每日的课程量不大,卫青却也一直跟上了进度,这让韩嫣真的很佩服。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大将军的似锦前程,确是自己挣来的。
四月的一日傍晚,韩嫣正在教卫青写字,数日不踏足此地的刘彻,来了。
建章不是长乐未央,因此,规矩就要松一些,刘彻摆了摆手,不让通报,自己悄悄地走了过来。
“这谁啊?”刘彻声音很低沉。
居然忘了这是他自个儿带进来的,韩嫣见着卫青僵硬的表情,觉得悲凉:“这是卫青……”犹豫了一下,“不是你带来的么?”
刘彻想了一会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呃,好像是,在干嘛呢?”忙转了话题,人家姐姐早被扔脑后了,此时见着人家弟弟他都没认出来,刘彻不太好意思了。又有些恼,都因为他出轨,带人回宫,这后头才闹出一堆的事儿,他心里厌着阿娇还得陪笑脸儿,如今见了卫青,这段很想遗忘的不光彩的事儿,等于又被翻了出来,他有些迁怒。
韩嫣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刘彻会不待见卫青。不管后世如何评论,至少有一个论点是可以肯定的,建元三年遭到绑架以后,卫青便进入了刘彻的视野,并且一直恩宠不断,卫青自己又争气,卫氏遂成五侯之势。而在此之前,刘彻对卫青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照顾,基本上,整个卫家,都被他忘到了脑后,若非卫子夫“啼泣请出”大长公主绑架卫青,刘彻怕是连人家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现在是在建元二年,刘彻就算是对人家没有青眼有加,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怎么在这儿了?”刘彻皱着眉头,“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要报么?”
“夜长无事,跟阿青识字呢。”
“没事儿就早些歇了,别做无聊的事情,”刘彻不太高兴,对着卫青,“你下去吧。”
“喏。”卫青垂首,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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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怎么过来了?”刘彻明显的低气压,韩嫣便开始找话题。
“我不能过来?”刘彻阴声怪气,“陛下?嗯?”歪着身子靠上来。
韩嫣忙扶住了他:“这些日子,不是忙么?今儿怎么得闲了?”
“忙了这么久,还不许人闲一会儿了?”
“淮南王前脚走,您这后脚就闲了,他可还没走远,正五里一回头呢,小心他再回来。”
抱住了,在颈窝狠狠地亲了一口:“他也就是个回头看的命!”
推开那颗不正经的大头,韩嫣坐正了,开始收拾案子上的笔纸:“还是小心些的好,别让太皇太后面上太不好看。”
“知道了,”夺下韩嫣手中的东西扔到案上,扳过韩嫣的脸,正对着自己,“倒是你,怎么不冷不热的?”
韩嫣咬咬唇,不说话。刘彻还在等答案。
叹口气:“世情艰险,你,还是忙正事要紧。”
“我有什么正事好忙的现在?”刘彻漏气,抱住韩嫣的腰,“现在,我也就是没什么事做,到石渠阁泡泡,再到椒房殿泡泡,一点劲也没有,”又坐直了,“刘安滚蛋了,我倒可以省心了,有空到上林玩了,”哀叹,“我现在,也就是混混日子罢了。”
“岂不闻《六韬》有云‘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么?”韩嫣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明白,刘彻已经这么做了。压抑得越深,爆发起来,就会越可怕。刘彻泡石渠、到上林,只怕也不单是为了玩,一手文一手武,两手抓,两手都不软。
蹭蹭脖子:“你又知道了?”
韩嫣挣开了他,起身道:“要备晚饭么?”
“不用了,”伸手把人拉了下来,“你陪我坐会儿是真的,这两个月,都没正经坐在一块儿过,倒不如以前……”执起手来细看了一下,“瞧累得,都剩一把骨头了,好好歇几天吧,我给你假。”
“事情正忙着呢,石渠那里,诸位老先生都没喊累,臣怎么能先说要休息?再者,如今臣真不算是什么大事,陛下,还是想想旁的吧。多陪陪皇后,这回的事儿闹这么大,还不是因为——”孩子……
刘彻阴了脸:“我跟她,必有一个不对劲儿,能生,早就生了!”阿娇与大长公主,毕竟有些心里不安,求医问药的事儿,他也颇知道一些,愈觉得是阿娇的问题了。亏得以前待她那么好,关键的时候,却不顶用还会扯后腿!刘彻现在的心情,好比一个辛勤耕作了一年的农夫,最后发现,精心选好的种子种在了盐碱地里,不但是白瞎了种子,连带的一整年来的功夫也全费了,心中懊恼可想而知。
平阳公主因着进美人的事情被斥,王太后又让他安份,刘彻心下烦躁,想着阿娇的大靠山窦太后还在,开始琢磨着怎么样才能做得顺利些。
韩嫣见刘彻心思转了,心下松了一口气,大家对同一件事情的概念压根就不一样,还是离远些好。帝王身边永远不会缺乏新的鲜的人和事,就算他们自己不想要,自会有凑上去讨好的。韩嫣不用做什么,相反,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脱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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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二年四月)初置茂陵邑。”
刘安走了不久,朝上开始议立茂陵,也就是刘彻死后的安葬之所。
别以为要给刘彻造坟就是咒他早死,这是确认他地位的大喜事,汉制,皇帝登基一年就要准备修陵的事了,“事死如事生”,丧葬,实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越隆重,越显得承认这个人的地位。汉制,天下租税三分之一用来修建帝王陵墓,诸侯、藩王也是这样,用自己封地收的三分之一来营建自己的死后之所。
渐渐偏向刘彻的大臣,瞅个机会就提了出来,大家一起附和,刘彻自然是准奏了此事。
下了朝,刘彻很高兴,到窦太后那儿应了卯,就顺便请了假要去未来茂陵的地界上去看看,窦太后同意了,让他多带些人去以策安全。
刘彻干脆放了石渠阁的假,参与修书的人凡是身体还行的,都一块儿去了。众人虽是一门心思要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好来个青史留名,毕竟已经做了这么多天了,工作比较枯燥,大家精神比较紧张,此时有个机会放松一下,也很乐意。
茂陵,日后最大的汉代帝陵,此时还是一片荒地,只是划了个大致范围,真正的测量工作都还没有正式展开,满眼青草,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大家这些日子被拘得久了,能出来散心也是好的,兴致都还不错。
刘彻意气风发,指指点点,也不管真正的规划还没有呈上来,就决定了不少事情。其中,特意提出了陪葬墓的问题。能陪葬帝陵,每年皇室祭祀的时候,陪葬的人,也能得以分一杯羹,是极大的荣耀,再清高的人,也难免有些心动的,都竖起了耳朵听。
刘彻似是不经意:“忠于朕者,岂能无葬身之所?除了朕的陵寝,这些陪陵也要好好准备才是。”言下之意却是大家都有可能,而且,还顺带提了一下因为年老而不能到场的一些大臣——只要对皇帝忠心,哪怕是死了,刘彻也会给他们身后哀荣。
刘彻,果然是成熟了,不是那个在自己跟着腻腻歪歪耍无赖的家伙了,两相对比,简直如同精神分裂一样的两个人。距离太近了,反而会看不清一些事情,以前跟刘彻挨得太近了,有点太不把这个人当皇帝看了,现在才猛然觉得,他真的是个合格的权术者。韩嫣背上全是冷汗,以前是太放肆了,得收敛了,这个人不是十年前那头香香软软的小猪了,已经进化成口生獠牙身披重甲的野猪了。
看着眼前一片生机盎然,韩嫣心里却没有感受到这种蓬勃。
忽又想起,茂陵,修了53年,汉王朝最鼎的 53年,武帝入葬时,里面财宝多得已经放不下了。进又想到天下帝陵多被盗,有些,还不止被盗了一回,茂陵陪葬丰厚若此,招来的觊觎更多。最着名的,就是东汉末年,董卓竟是派了专门的军队开坟掘墓,以充军资,金缕玉衣被翻出棺外,刘彻——曝尸荒野!同时,西汉所有皇陵、陪陵之墓、后妃之葬,无一幸免。尔后,东汉末年、三国初年的军阀们,没少打这些古时陵墓的主意,真是惨不忍睹,一次次的盗掘。马王堆汉墓能保存到建国后才被比较科学地发掘,虽然也是死后不得安宁,还算是祖上积德了。
打了一个寒颤,实在不能想像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会有那样的结果。自己死后呢?虽说,人死不问身后事,可就这么让人给挖了,怎么也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啊。自己周围熟识的人,地位都不低,却在王侯将相之列,大家,都要在死后,还要受这样的折辱么?
甩甩脑袋,不行,为了死后不这么惨,怎么着也得再拼一把了。这样的大难,实在不想经受啊,自己可以说,我要火葬,死后骨灰入海,可要用什么理由才能说服大家一起这样呢?根本不行啊。这样的事情又不能自我安慰“我劝过你们了,可你们不听”然后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的安心去死。要知道,祖父、父亲都已下葬,万无开墓之理,韩则的死后之所也在营造中,还有许多自己熟悉的人……之前还在为暧昧之事烦恼,两相一比,那点子风花雪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死后曝尸啊……
人,还是无知,会比较幸福。
直到此时,才有了对这个时代极其鲜明的代入感,才切身感受到自己是后人眼中的“古人”。以前正视了自己周围的人,就觉得是直面了现实,如今才想起,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朝代,光决定认真生活是不够的,还要明白,自己所生活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时代。周围的人,固然不是书本上冷硬的文字,这个时代,它也不是只存在于书上的描述中的,也是要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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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韩嫣正坐在卫青背后,前胸贴着卫青的后背,右手从后面伸出来握住卫青的右手,脑袋趴在卫青左肩上,一笔一画地教他写字。刘彻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哥哥教弟弟的温馨景象。^0^
92.酒后
虽说想要避免日后惨祸,韩嫣却也觉得无处下手——三百多年后的事情,人能管得身后三年就已经不错了。倒不是想对历史负责什么的,而是,这件事情它关系到自己和家人的切身利益,谁想死后被鞭尸呢?虽然这件事情压在心里实在憋闷,韩嫣也没有好的办法,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挠挠头,无奈地把这想法暂时压在心底,继续做手头上的工作了。没有实力,再好的想法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刘彻对他的帝位的危机感有了更深的认识,只是如今没有人戳在他的面前刺激他,他也就把这份危机感压在了心底,内心里到底会有怎样的变化,这谁都说不清楚。不过,承受着刘安归国,朝中大臣对刘彻态度的慢慢好转,刘彻至少是表面上显得轻松了不少。
从茂陵工地回来没多久,朝中大臣对刘彻的态度更加好了,刘彻颇为得意,也更有气势了,面上不显,可是从他的举止上,就能看得出来了。大朝会上,以前,刘彻是坐直了的,一旦有某项提议他非常想通过,比如说,王臧、赵绾当日提议不让窦太后管事儿的时候,他会身子前倾,两眼睁大四下扫瞄,目光滑过底下的大臣透着期望。现在,刘彻的身子会向后仰,靠着靠椅,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眼睛偶尔还会眯一下,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这两个状态,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可以说,经过这两年的实习,刘彻对于皇帝这个职业已经很适应了,在韩嫣看来,他已经通过了实习考核,可以称得上是合格员工了。
韩嫣也在做他自己的工作,石渠阁和建章营都已经步入正轨了,石渠阁里《道德经》等比较短或者是《诗》这样比较容易点校的书籍,已经点校完毕并且抄录成册、着手进行注释了。而建章营的新丁也已经完成最基本的训练课程,正在用以老带新的办法进行提高训练。可以说,工作上的事情还是比较顺利的。
其他方面,就不太如人意了。
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刘彻不待见卫家兄弟,专门把人家安排去守最偏僻的宫室——难道是因为那里事情少,在给卫青学习的时间么?果然,大人物的想法不是每个人都能弄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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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休沐日,韩嫣不当值,正巧赶上韩说生日,韩嫣自是回去与家人团聚了。
韩则早就着人过来送信儿,说是最近一直不得闲,刚好韩嫣休息,刚好是韩说生日,就把韩说母子一起接到弓高侯府上来,全家人聚一聚。韩嫣一想,最近确实忙得厉害,许久没有跟全家人一起吃顿饭了,而且这城里的新宅韩嫣就一直给封了没住,韩说老呆在城郊也不是个事儿,总得走动走动,便同意了。因此,这天晚上韩嫣就直奔弓高侯府来了。
今年韩说的生日又是在弓高侯府办的,虽说不是大生日,倒是比去年更热闹了几分,嫂子直氏家里也是送了贺礼来的,与韩则、韩嫣相熟的人都来了不少。京里面偏黄老的与偏儒的颇有些有名望的人都送了礼来,大家都晓得,这不是看着小寿星的面子,根本就是给他两位哥哥的面子。韩嫣居然在硬顶了窦太后之后还能安然无恙,虽然是丢了爵位,却是官复原职,还领了个总理点校事务的差事,这里头的曲折就值得大家注意了。
宫里仍然是送了礼物出来,窦太后还让韩说次日去宫里请安——也是图个好兆头的意思。后世有些地方还保留有这样的习俗:新婚的时候,找两个聪明漂亮家世好又健康的小男孩从婚床的一头打着滚儿滚到另一头在婚床上闹一闹——喻示早生贵子。
这回生日宴,并不大,倒也热闹安全——这回却是没有微服过来混饭吃的某对皇帝夫妇了。也因此,这回大家过得都挺自在,韩嫣没有被某位兄长把脑袋当木鱼来敲,韩则也没有因为有个不省心的弟弟而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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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发现,只要刘彻不靠在自己身边,自己的日子永远都是那么安静详和。最近,刘彻要忙的事情很多,安抚后宫,收买大臣是最重要的两样。后宫,是个广义的概念,包括太后宫,刘安走后,刘彻很有些故态复萌的意思,待阿娇不比前些时候了,既然不哄皇后了,那就要把太皇太后给哄好了,免得老太太再给自己下绊子。
相比之下,能粘着韩嫣的时间便少了许多,因此,这几个月,韩嫣过得极是惬意。每日便是做自己一文一武两项本职工作,晚上在宫里当值的时候便抽出一点时间来教卫青写写字什么的,休沐日和不当值的时候就回去教韩宝宝,日子过得很是充实。
充实的日子,时间飞过,转眼到了九月,这个月里,有嫡母与韩则两个人的生日,韩嫣提前排好了值班,把这两天的时间给空了出来以便参加生日宴。
这日,是韩则的生日。
到了府里,华灯初上,正是晚餐时间。全家六口人聚齐了,高朋满座,弓高侯府的歌舞伎也出来表演。弓高侯家的歌舞还是有一定水平的,不但舞女漂亮,歌伎长得也不坏,的确很养眼。
席间,自是热闹非常。韩嫣作为主人家的弟弟,也要陪着韩则出来巡席敬酒,顺便帮他挡酒——韩则一直维持着他“病弱”的形象,有这种事情,韩嫣要是不陪着,自是装得不像的。
酒过三巡,韩嫣也颇喝了一些,回到座上喝茶解酒,眼睛看了看庭间歌舞,不得不承认还是很有水平的,自打到了汉代,韩嫣一直就没什么闲功夫看歌舞,此时心情正好,便打起几分精神仔细看。
韩则瞧着韩嫣对歌舞还算有兴趣,与直氏对看了一眼,笑得很欣慰。两位母亲一边逗韩说背书说话,一边瞄两下周围,也在不断地眼神交流。
因为韩则“身体不好”,酒宴并没有弄得很晚,客人们在互相联络了一下感情顺便交流一下小道消息后便都散了。韩则与韩嫣一起到门口送客,送完了,一边往正厅走一边也点评一下某人今日透露了什么样的消息、某人又闹什么笑话了之类。说话间,便到了正厅,两位母亲并直氏、韩说都在。
“你们兄弟倒是亲热,”直氏开口了,“要不,今儿你们俩一块儿住吧,横竖都要住下的,不如一块儿到书房去秉烛夜谈,反正明儿休沐都不用上朝。”
“就怕嫂子舍不得。”韩嫣打趣韩则。
脑袋上挨了一下:“说什么呢?”
一时大人都笑了,剩下韩说望着几个成年人:“嫂子要把大哥哥送给哥哥所以舍不得么?今天是大哥哥生日,要送,也是把哥哥送给大哥哥啊。”
几个成年人一愣,旋即爆笑。
气氛很好,大家也都喝了些酒,末了,趁着酒兴,直氏一迭声的让哥俩住一块儿去,声称自己喝得有些多,想休息一下,就不陪韩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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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带着韩说住到了嫡母的院子里,直氏自回房休息了,韩嫣便与韩则到了书房。韩则如今住的是府内主屋,也是配的浴室,拿药草浸过的温水带着药香,闻着比花香更舒服,泡了一会儿药浴,解了几日工作的劳乏,韩嫣方才到了宿处。
并排躺着,闲聊着刚才出糗的韩宝宝,兄弟两个都觉得心里温暖。
“还是自己家里舒服。”韩则感慨。
“是啊,”韩嫣同意,“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狗窝?”韩则抬高了调子,睨向韩嫣。
“呃……不就是那么一说么?话是粗了一点,意思对了就行……”心虚地吐吐舌头。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会揍你!”
抽抽嘴角,你可没少敲我的头。
“这书房显得清爽多了,不会是你收拾的吧?”转移话题。
“是你嫂子,”韩则笑了, “别说,这个媳妇儿还真是没娶错。”
于是,韩嫣便听着韩则不停地夸直氏如何贤惠会持家,语气之间很是骄傲,同时也表达出了对直氏很有些爱意。
“我如今,就差个儿子了,这家也就圆满了。”韩则感叹。
“既如此,你还跟我打什么混?去陪嫂子吧,正是新婚呢。”韩嫣打趣他,酒精作用,韩嫣说话也带了几分轻快。
“小孩子别乱说话,我们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呢,老夫老妻了。”韩则有点不好意思。
“别表白了,没听说过么?解释就是掩饰,去吧你。”
“呃……”对上韩嫣我很明白的眼神, “你一个人,行么?半夜不会掉地上吧?”
“去你的。”这人真是喝醉了,连这么白痴的问题都问得出来。
韩则披上衣服走了。
韩嫣闭上眼睛,开始数羊。弓高侯府还是能让韩嫣放心的地方,这间书房,韩嫣却是没住过的,一时间睡得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鼻间传来若有若无的息香的气息,耳边是值夜的侍女细细的呼吸。
正在蒙胧间,觉得身边有人附了上来,软而香,韩嫣不大喜欢熏香,觉得再清新的香气闻得久了,也会腻,这个久,是指一刻以上的时间。这回的香,却是幽幽的体香,很好闻,很想再闻,于是,吸吸鼻子,香气靠得更近了。
后面的事情,完美地阐述了“酒后乱X”、“干柴烈火”,韩嫣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浑身发热,身体有一种躁动,浑身的血液推着自己去做某件事情,于是顺着本能,不停地动作,只觉舒服了些。过后,韩嫣平静了,觉得那股燥热也退了,抱抱怀里解了燥热的柔软,还蹭了蹭。然后,僵住了。刚才真是舒服了,发-泄了能不舒服么?做过了一回,欲望得安,脑袋能不冷静么?
情况简直妙极了,屏风外头的全是证人。
韩嫣觉得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似乎自己对于此事的控制力只存在于发生之前,要么不做,一做,似乎就不容易停下来。
身下的女人或者说是女孩子,以前从未见过,韩则的妾室,韩嫣是见过的,见这个女子并不是熟人,心下有些宽慰——事情还没有到最糟。
四下一片静寂。主人家里发生这种事情,那是常有的,底下的人见怪不怪。女孩子毕竟脸皮薄,也不说话,韩嫣尴尬,这事要在自己家里也就罢了,居然还在哥哥家里……况且,自己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不到十八周岁,就是未成年,OOXX有碍身心健康,就是有这方面的打算,也要正式成年,名媒正娶过后,与妻子才能合房的,这一下,是把自己的计划全给打乱了。
韩嫣迷顿了一会儿,终于清清嗓子,自己是男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自己得有点表示:“你,是哪儿来的?”呃,果然是脑筋不清楚,让人听着像是质问了。
女孩子还躺在床上,听了这话,僵了。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个……”韩嫣也语无伦次了。他也是很难堪,自打初次之后,他也有这种不由自主的状况发生的,毕竟作为一个身体正常的男性,他已经成熟了——也都是自己偷偷摸摸自己解决或者冲个冷水什么的——他与刘彻久不同寝,也免了这样的尴尬,还真是没有过这种与女人同寝时出槌子的事。
两人总不能这么干熬着吧?于是,韩嫣扬声道:“外面都有谁?”
“奴婢们伺候着。”
“去吩咐看看,还有热水没有?伺候沐浴吧。”
“喏。”
刚入九月,天也不冷,就是现烧,水也热得很快,何况只是洗澡又不是要喝。水,很快就准备好了。
“呃,”韩嫣看着人都退了下去,浴桶也抬了起来,灯也点亮了,“你,先沐浴一下吧,总不好这样……”
灯光下,瞄了一眼,女孩子长得不错,挺清秀的一个姑娘,看年纪不过十六七,跟自己是相仿,还好没有一睁眼就见个小姑娘来个“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春”,那可就真是造孽了。韩嫣苦中作乐地想。
女孩子只是抓住被子掩住身子,不说话也不看向韩嫣。也是啊,这样的情况下,提到沐浴,比较会让人想偏的,虽然两人什么都做了,可韩嫣连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韩嫣抓抓脑袋,只得自己先爬了起来,披上衣服,要往外面浴室去收拾自己。回过头来:“你先自己收拾一下,那个,我让人给你找衣服。”
飞奔而去,到浴室里洗了个战斗澡,又飞奔回来。
再回来的时候,发现书房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已经睡下了的韩说,韩家成年的主子,全到了。
韩嫣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方进去了,有什么事,自己都得担着。他最害怕的,就是这女孩子是韩则的人,那这问题就大发了。虽然说如果没有过过明路,这种侍妾、奴婢之类的,在贵族之家,相互转送那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可韩嫣还是不能坦然接受。
到了大家跟前,略扫了一眼,只见女孩子已经穿上了衣服,低眉顺眼的立在一旁。诡异的是,亲娘嫡母、哥哥嫂子,全是一副眉花眼笑的神情。
“那个……”韩嫣心里有些发毛,很想知道大家这都是怎么了。
“唉呀,你怎么把人家姑娘一个人扔这儿了?自己倒跑了,你怎么比姑娘还害羞啊?都是大小伙子了。”嫡母大人笑问。
“我——”
“成啦,大半夜的还这么折腾,你也够废的了,”韩则瞪着韩嫣,“有什么事儿,值得你躲了出去?”
“我没躲,”韩嫣表白自己,“这不是把地方让给……”看看一旁的女孩子,“我去浴室收拾了一下的……”
“那也不能把人家一个人扔屋里啊,还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话并没有说完,大家也明白她的意思。
直氏拉着姑娘的手:“别害羞啊,来,到我那里去。二叔就是这样,一向实在,他可比你还不好意思。”
一群女人立时走了个干干净净,母亲临走前,还戳了韩嫣脑门儿一下。韩嫣看看那个姑娘,姑娘任由直氏拉着手,头也没抬。她没抬头,自是看不见,周围自得见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
93.算计
女人们走后,韩嫣看了被她们挡住了床榻,雪白的被单上,红痕宛然——这下,真是造孽了。然而却也放下心来,这应该不是韩则的女人了。
“还看!”韩则笑喝,“这下满意了?”
“我自己还晕呢,”人走了,事情也过了有些时候了,韩嫣的理智回来了,“这么个大活人儿,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还是——原本她是来找你——”
“干我什么事儿?”韩则摆手,“可别冤枉好人,我可是规矩得很。”
“那怎么有女人半夜到你书房来?总不会是特地来找我的吧?”
韩则看着韩嫣的冷脸,心里有些打鼓,仍是坚持住了,清清嗓子:“我到了你嫂子那里,被埋怨了,说是晚上大家喝高了,扔你一个人在那儿,怕不好。这不,专派人来瞧瞧你么?”
“嗯,”韩嫣点头,“外头当值的都不是人,都不会听使唤,笨到要放到弓高侯爷的书房当差。”
韩则开始见韩嫣点头,松了一口气,待听了后面的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脑筋清楚了的韩嫣,不太好糊弄。
“先别说这个,”韩则摆摆手,“你就说,刚才,滋味如何?女人,是不是比男人要好?”
韩嫣怒了,脸上更冷:“这就是理由?你算计我?”
韩则也有些火了:“不这样,你就是不跟那个人纠缠,不也没有碰女人么?你都多大啦?再这么下去,你会不会自己去做?我怎么没瞧出一点儿迹象来?”
确实有点障碍!“可也不能这样!”韩嫣仍是不让步,“把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简直像是禽-兽一样的……交、配……”咬牙切齿,“我连那是谁都不知道!”
“大家子无不是这样过来的,很奇怪么?”韩则冷笑,“哦,人家都是知道的,那是因为早就放在房里了,偏就你,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没见你正眼瞧过哪个年轻女子!跟女人,总比跟男人好吧?”斜睨韩嫣,“听说,你在上林——看上个小男孩儿了?”
韩嫣听得韩则的大家都这样过来的言论正在心中冷笑,听了后一句却被呛住了,瞪大眼:“你胡说些什么啊?我怎么会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还是在宫里!我看上谁了?”
“你也知道在宫里不能跟这种事情沾边啊?谁?不就是那个姓卫的什么人么?”
“!”韩嫣彻底傻了,难道自己待卫青亲切些,在大家眼里是这个样子么?“都在胡说什么?他是我下属,年纪又小,照顾些也是应该的吧?”
“照顾下属是你这个照顾法儿的么?”韩则没有接受这样的解释,“卫家人,你少沾边儿,毕竟前些日子的事情扯到他们家,再说,一家子奴婢,你也不用费这样的心思吧?还是说——是那个人让你照顾的?”
什么跟什么啊?韩嫣满头黑线:“不是!就是瞧他一个小孩子,怪可怜的……”
“你有功夫可怜他,不如想想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办的好,”韩则瞪了韩嫣一眼,转移话题成功,再接再励,“要知道避讳才是,哪怕你真是瞧他可能有出息,也别做得太过了,反而会惹闲话。”
韩嫣一愣,还真没往这上头想的,自己这样,还真是给卫青惹麻烦了呢。这情形与刘彻待自己,还真是像啊。
韩嫣开始反省,自己这么热切,确实有些不妥。无论如何,卫青有他自己的人生,韩嫣也一样。如果不知道后面的事,自己还会对一个奴婢出身的人如此关注么?关照是有的,只是不会这么上心吧?想一想,自己好像是被历史愚弄了,就像是俄底浦斯的故事一样,预言好比一个陷阱,不知道预言,父亲就不会把俄底浦斯抛弃,俄底浦斯也不会不知其生父,最后误杀了生父,杀父娶母。既然如此,何必要被尚未发生的事情给套住了呢?
韩嫣点点头:“却是我欠思量了。”
“知道就好!”
“外头真是这么传的?建章宫里的事情,什么时候这么惹人注意了?未央宫里的事情都够人传的呢。”韩嫣皱了皱眉毛,眼带疑问看向韩则。
“呃,”韩则有点心虚,“李家兄弟有些会跟我喝酒,聊聊天儿,然后,顺口提一句什么的,没那么严重,”看看韩嫣斜眼看自己的样子,又提高了声音,“你那是什么样子?!非得到闲话传到你耳朵里你才想起来要改么?到那时候就晚了!”
“我会小心,”揉揉额角,“你也不能这样诈我吧?敢情外面人没有说闲话,你先说上了。”
“哼!那是大家没往这上头想,你再这么下去,迟早要有人说难听的!自己还不知道。”确实是先扣顶大帽子,要从气势上压一压韩嫣的,只是,现在死也不能承认。
许久。
“哥。”
“嗯?” 韩则心里有些发毛,韩嫣几乎从没用过“哥”这个温情零距离的字眼来称呼他,一般都是用“兄长大人”的,或者比较没大没小一点说个“你”。一旦他说了这个字,那,问题就有些不太好解决了。
“我不记得自己这么没有克制的。”
“晚膳里头有点东西、息香、药浴,合起来,让你有些恍惚罢了,量不大,也不伤身子,”韩则心说你怎么还没忘这事儿啊,看着韩嫣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表情,也豁出去了,“你以为我想出此下策么?得引着你自己去做,又不能硬逼着你。”不管怎么样,先倒打一耙占领道义的制高点再说。
“家里头,姨娘不在你面上说,可一有机会,便跟母亲翻看自家姑娘的生辰,打听品貌。我给你瞒着掖着,都不忍心当着她的面儿说,你儿子瞅上皇帝了!”咬牙切齿,“屋里也不愿放人,说是怕家宅不宁,大家依了你。可你总不能就这么搁置了吧?不推你一把,等你自己去碰女人,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见到这一天!我见不着也就算了,姨娘生养了你,一辈子,就得你这样的回报么?”
今晚针对韩嫣的行动,是有了显着成果,至少证明了韩嫣某些功能还是健全的——这一点韩则很满意。只是后来越说韩嫣越不按韩则想的来,眼看着叛逆心思起来了。韩则担心韩嫣因为被自己人给算计了一把,反而更倒向另外一种倾向,那就糟了,开始打亲情牌。
在这件事情上,对母亲,确实有愧疚的,韩嫣一时无法发作。
“下不为例!”韩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见韩嫣对于被算计这事不深究了,韩则开始进行一下步计划:“这姑娘也是命苦,她亲族全无,她是遗腹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前不久,母亲也去世了,她独力葬母花光了家里积蓄,生活没有了依靠,瞧着她身世可怜,这才收留的。不然,她要不想饿死,就只剩下卖身为奴或是入章台的命了。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就答应了这么无礼的事情。”
韩则是煞费苦心的,没硬逼着,还得让韩嫣觉得是自己主动的、是对女人有兴趣的,这里头的尺度是经过精心思考的,虽然最后还是让韩嫣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好歹事情已经做下了。
这姑娘也是经过细心挑选的,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有一个有钱的,家里人丁单薄,几代单传,父母早逝,兄弟姐妹俱无,一句话,就是被抓过来活埋了,都没有人找后账。万一,与韩嫣发生点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就算事后想杀人灭口,都不是大问题。而且,身世凄惨一点,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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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嫣已经十八了,如今瞧着对女人兴头不大,咱们可得引导一下,不然,外头怕是有人说闲话。他不要房里人,原是为了家宅安宁,又不是为了别的,这丫头又不是个轻狂的,没有亲族也就没有帮衬的,就算是纳到房里,也没法兴风作浪。总之,不能让他这么大了,还不懂人事。咱们家又不是小门小户的,娶不起媳妇,与他一般年纪的人,就算没娶正妻房里也是少不了人的。阿嫣这样,知道的,说他是洁身自好,不知道的,还不定要说出什么来呢。”
经韩则一说,两位母亲这才发现事情不能再等了。因为韩嫣先前用了诸如家宅不宁之类的借口,两人又有些犹豫,于是,母亲便先探探口风,无意间提了一句,韩嫣在这上头却并不上心,母亲有些急了,便同意了韩则的意见。韩则果然找来了个女孩子,两位母亲并直氏一瞧,人长得温和,性子也好,本是很赞成的。只是一听她的家世,又有些犹豫了,这样的家世,确是不够好。嫡母与直氏连道韩则发昏,居然给韩嫣找这么个家世不显的人来。
“这好歹也是良家子,我可没说是要做嫡妻,就是先纳个屋里人,找个知疼着热的拴着他。总比家生的奴婢身份好吧?就是他不喜欢这个,咱再另找人,反正,不能就这么把阿嫣给旷着。”然后,韩则很隐讳地提了一下最近某些人到他那里传来的关于韩嫣的奇怪举动,对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小男孩那么好——他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吧?
三个女人沉默了,这不是同人男女遍布各地的年代,风闻有类似事情便举双手赞成外加推一把,同人女的娘还要想法把自己儿子给“嫁”了。这种奇怪的嗜好,在大家眼里还是没有正面评价的。家中长辈更是心急子嗣的事情,不光是王太后不喜欢刘彻没生儿子就跟男人有暧昧,是个母亲,都不会乐见这样的事情发生,韩家的母亲们,也是这样。大家开始反省对韩嫣在这方面的状况关心不够,得给他弄个女人了。不过,家世不论,这身世也太凄惨了点,不会是个命硬的主吧?一个哆嗦,嫡母大人很果断地赏了韩则一个暴栗子!——你这哥哥当的,不是惹人闲话么?
“这是个孝女,独自持家,养活寡母,母亲死了还是她给送的葬,”韩则忙解释,“合过八字的,不合,我也不敢拿出来啊~”
当下又查了一遍两人八字,觉得不冲了,三个女人这才放过了韩则。
三人答应这事,也有些无奈的,家中奴婢,韩嫣死也不要,再者“婢作夫人”,也算是不分尊卑的“丑闻”了,正经大户人家纳妾都要讲出身的,“妾”之一字,本身就有个三六九等。韩则的意思,是要给韩嫣找一个暂时能掌一下内宅至少是照顾韩嫣起居生活的侧室,这就算是“贵妾”了,与供主人取乐的“贱妾”是不同的。
往大里打个比方,就像是刘彻宫里“夫人”这一等级,与织室女奴的差距相仿了。贴近生活一点,“贵妾”也算得半个主子,本人也是家中一份子,她有一个固定的丈夫就是家主,因此生下儿子可称为庶子有一定的继承权;“贱妾”就是比一般奴婢多了一个取乐的功能、随时可能会被主人赠人或者卖掉,她的男伴并不固定,因此生下的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被当成奴婢使也是常理——卫青的情况就有些类似,被生父家当成奴婢使唤也是符合习俗的,倒不完全是人家故意虐待他。
因此,给韩嫣选这么个人,至少也要是良家子。外面的良家子,贪图韩家财势的,又不想要,余下的,不是走投无路谁会答应没有正式名分就先把女儿给人“试用”呢?有了对于韩嫣性向的担心,就是次一点的条件,也能凑合了。
韩则留了个心眼儿,没直接把刘彻给说出来,只把卫青当幌子。反正事情性质差不多,又要为这两个人保密,还要让家里女人有危机感同意自己的计划,用卫青当幌子,是看得起他了。至于卫青与韩嫣之间的事儿,咳咳,人家李椒只说“要不,咱们兄弟多当几天值,让阿嫣有时候多陪陪小说吧,别让他把卫家那小子当弟弟疼了,跟他走得这么近算什么事呢?”
……
……
……
终于让他说服了两位母亲,连着直氏,一块儿下了个套儿。
——————————————倒叙完毕 ——————————————
韩嫣不说话了。
韩则松了口气,以他对韩嫣的了解,这个恋家又顾家的人,他算是拉回来一多半儿了。真是祖宗保佑,一会儿就去给列祖列宗烧香!
士人家与平民家、奴婢家,对于同样的事情,价值取向是绝对不一样的。邓通受宠于文帝,得赐铜山,父母家人惊喜万分为他打点一切,而昭帝宠金日磹之子,金日磹最后为了家族声誉,竟是手刃亲儿。韩则对于刘彻和韩嫣之间的破事,反对意见是明摆着的,只是他没有金日磹那么狠心,身份上又是韩嫣的哥哥而不是父亲,只能用些比较委婉的方法。前些日子,忍而不发,实则一肚子的阴火,要不是一个是自己弟弟、一个是当朝皇帝,韩则都想扎小草人了。
简直就像是结婚的前一天,发现精心准备的喜袍上粘了块狗皮膏药,想扔袍子再做一件,舍不得又来不及,只好忍着怒气清理。这些日子,他一直憋闷着,心里不知道骂了刘彻跟韩嫣两个人多少回,一门心思不想让两个再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头有纠缠,现在眼瞅着韩嫣已经一只脚踩到正路上来了,韩则内心的欢喜实在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韩则与直氏,其实是一晚上都没睡,事前嘱咐好了书房听差的,一有动静马上回报,不然,为什么韩嫣洗个战斗澡的功夫,人全都聚齐了?
“二叔那里——”直氏还是有些迟疑, “用得着咱们这样么?”
“哼,”韩则嗤笑出声,“你不逼他,他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动一下儿。真要看着他这么下去么?”
“侯爷说的,呃,二叔在外头有,那个,的事儿,是真的么?”直氏脸嫩,有些结巴。
韩则眯起眼睛:“有没有,都得防着点儿,总比出了事儿再补救要好。”虽然已经有某些事情发生了,好在还不严重。
直氏也不笨,听这话音,是没这回事了,只是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说韩嫣与男人有暧昧。顿了一顿,方道:“那,那个丫头要怎么办?”
“先好好将养吧,”韩则沉吟了一下,“我这个弟弟,就有一样,待人极是心软念旧,伺候过姨娘的老人,他到如今都还惦记着有什么难处还会接济一下儿。何氏身世可怜,留着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许能把他拴在家里。”就算收了她,也比便宜了那个男人强!
与此同时,母亲哄睡了韩说,便与同样未眠的嫡母开始闲话,结论与韩则很相似:“怎么说,咱们家阿嫣也是有前程的人,到现在还没成家生子,不能就这么不务正业,更不能跟男人瞎混!就先让他收了房吧,不能再由着他了。”——母亲下了决定。一直以来,韩嫣都把家里打点得很好,让母亲很放心,如今一看,还不能完全放手,有些事情,还要长辈多看着点儿的。母亲开始反省以前自己不够上心,决定不能再放任韩嫣了,至少,在婚事上要早下决断。
“实在不行,让阿则跟李将军家打个招呼,远远的把那人打发了了事,”嫡母思量了一下,决定釜底抽薪,“阿嫣自是不会乱来,只是,有了这样的风声,毕竟不是好事,防着点儿总没错。避避嫌也是好的。”卫家的事情,这样的八卦贵妇人们自是不会错过,思量着卫子夫都是没了音讯了,卫家奴婢子,实是没什么好忌惮的,就是杀人灭口也没什么。
“这样会不会太显眼了?”
“也没说就直做了,不过是有这么一个打算罢了。先看看,若是阿嫣就此老实了,也便不用多此一举了,画蛇添足没得搞砸了事情。”
“也是,”母亲表示赞同,“就是不知道书房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放心吧,必是顺利的,若阿嫣真有个什么不好的嗜好,阿则还不早就说了?如今才说,事情定没有那么糟,再等等,必有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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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大家被韩嫣犯抽的举惊了,过了几天,两位母亲方才想起来有关卫青的事儿,嫡母召来韩则,嘱咐了一番。韩则心里抽了一口冷气,忙应了:“这事儿交给儿子了。母亲和姨娘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转头,阴着脸,把嫡母大人的打算告诉了韩嫣。
“这可不行!” 韩嫣一惊,“本来就没有的事儿,为这个……”把大将军给灭了,可真是千古罪人了,“有伤阴德。”
“这个我知道!”韩则有些暴躁, “还是想想你自己好不好?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觉得这事儿,跟——”朝汉宫方向扬了扬下巴,“那位有点儿像么?”
“王太后……”看到韩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韩嫣才发现自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是啊——”韩则点头,“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后……”
这种事情,自己还无法表白,又不能直接站出来说:我已经不想跟他纠缠下去了,大家别找我的麻烦。看来,又要有得忙了。
“……”
“……”
相对无言,一起挑眉,点头。
94.暗处
“娘,我要娶她。”韩嫣整个休沐日都把自己给关屋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他的刺激还是很大的,他得理出个头绪来。外头一堆人正急得团团转不敢叫门,见他自己走了出来,都围上来正要发问,他就猛地来了这么一句,把大家都吓住了。
虽然大家对这女孩儿的评价还算不错的,但那是建立在这是一个陌生女子或是只是一个供自家儿子、弟弟收房的情况下的,如果是作为韩家正妻,显然是不合格的。哪怕是韩则这个明白底细、急着把弟弟拉回正途的哥哥,都不愿意韩嫣就这么随便娶了一个女人了事。
大家前几天才听说他与某男子有些暧昧,怎么今天就要娶一个条件这么不好的女人了呢?不是昨天受得刺激太大,傻了吧?三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又犯什么抽?”韩则非常直白,“过了一夜就要娶她?”
“事情既然做下了,我就得负责,”韩嫣觉得这很正常,“说来,我这两天,光顾着自己想事儿了,她——还好吧?”
众人愣了一下,直氏忙道:“放心,一直在我那儿呢。”
“谢嫂子了。”韩嫣向直氏一揖。
“呃,这,这有什么好谢的?都是应该的。”
“咱们,仔细聊聊吧,”韩嫣看了眼前几位家人,“先听我说完,大家要是还觉得不妥,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韩则眯一眯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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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还用联姻来提高身份么?家,本来就是个让人休息的地方,娶个身份高的,回家来,再为着她的身份要我伺候老婆,我还不如一辈子不娶呢。”
“这姑娘家里人丁单薄,如今这样,虽说也算是让她免于更糟。可真要是没个说法,自己良心也过不去,不是么?”
“今年多事,日蚀啊什么的老闹,不好大操大办,身份高的进了门,会嫌委屈的,还不得跟家里怄气么?”
“如今朝上动荡,嫂子娘家这样不与人交恶的还好,其他人家,万一不慎,弄个卷进事儿去的,要受牵连。”
“咱们以前也看了不少人家,却总是拿不定个主意,如今,她就来了,可不是天意么?又何必要舍近而求远呢?”
“经了昨天,嗯,说不定,已经,那个,有孩子了……”韩嫣最后有些嗑嗑巴巴的,“总不能这样没名没份的吧?既然要给名份,索性就一次办了得了。我现在又忙,要那么多女人,实在是浪费……”
……
……
……
韩家四个比韩嫣年长的人面面相觑,内心挣扎了一番又互相眼神交流了一下,没有表示出坚决反对,但是——“要不,先教教看看,若是能持家,就娶,不能,再说。”嫡母大人这个主意算是折中了。
“若是——”
“才一回,哪那么巧的事儿?”母亲说话了,“不过是先看两个月,哪怕有什么,也好遮掩。”
韩嫣对于这个女孩子,更多的是出于责任而非感情,再者事缓则圆有现在这样的成果也勉强能接受,剩下的慢慢磨吧,也就应了。韩嫣说了这么多,哪条都算不得是正经的理由,不过是表明他的立场罢了,既然他一门心思要娶,大家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硬提出反对的意见。
长辈们觉得,正在兴头上的男女,都是没有理智的,激得他真的跟大家对着干就不好了。大家都是过来人,在最初一惊之后,旋即清醒了来,认为现在不宜硬拧,过了这段时间,说不定,他自己就先冷下来了,先拖一下,也放事情就有转机了,何必硬掰呢?于是,虽然心里是极不乐意的,倒也不强行反对。韩则觉得已经让韩嫣接触了女人,说明事情并不难办,韩嫣吃软不吃硬,迂回一点反而更容易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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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高府书房内,韩则留下韩嫣,开始了更深入的对话。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韩则单刀直入,“我选这么个女人给你,看中的就是她的出身不高。这样的家世,做妾则可,做妻,可不行,”挥挥手,“听我说,别的不讲,单就她是怎么进得府,日后若成了嫡妻,见了兄嫂家人,她都不好面对。若是妾,还能说她命好,若是妻,这开始就不正,”顿了顿,“你若不喜贵女,咱们到外头平民人家再聘也就是了,何必就要她了?”
“也不是非她不可,”韩嫣低头道,“才那么一会儿,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不愿意再麻烦罢了,”看一眼韩则,“我如今心里累得慌,实在不想家里头一堆妻妾,闹得不得安生。家有妻妾,和睦的本就不多,争风吃醋的。各自再有了孩子,热闹就更大了。”
“也是,”韩则思量了一下,“要不,留下来看两个月,若没有身孕,就打发她嫁人,你若觉得不好意思,多给她些陪嫁就是了,包她也嫁得风风光光的,到了夫家也不易受委屈。”
“不是为了这个,”看看韩则,犹豫了一下,“昨儿那样儿,还是用了药的,我也没觉得怎么样,不过是应景儿罢了。我在这上头,不是对着喜欢的人,总是没什么——激情……”
啪嗒,韩则手里的茶杯掉在案桌上,忙扶了起来:“你……不会……还对那个人有什么吧?”
“又想到哪里去了?”韩嫣有些羞恼,“也不是别的,只是,觉得这事儿,于我,跟应付差使似的……再多一个,我……实在是……”道德上、心理上、身体上都过不了这个坎儿,总觉得自己应该对人家负责。
“也行,”韩则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能把这差使应付得过去了,你想娶她我也不那么反对。”韩嫣做事儿,只要是任务,总会完成得挺不错。哪怕他把这夫妻之道当成差使,只要做了,韩则就不会计较太多——本来,这就是一份责任和义务,不是么?就是应付差使,当这个差,也比应付皇帝同样性质的差好太多了。
韩则还有个小心思,不管怎么样,先把韩嫣给拢回了家里,把他给掰上了正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说不定,韩嫣自己就要再娶其他的女人了呢?这事儿,它不急,当务之急,是巩固现有成果。再说,应付差使是吧?如今你应付这个,过些日子咱们再换别的差使,也就是了。忽地想起先前韩嫣论及刘彻时说的“专一”问题,暗自思量,不行就把何氏给打发了,然后给韩嫣寻个正经的妻子,两个人好好“专一”了去。嗯,就这么着!
“那——”
“那姑娘姓何名蔓,蔓草的蔓,”韩则这才想起要介绍一下人家,“品性也还老实的,跟你八字也合,其他的,还要看母亲们和你嫂子怎么说,你别乱插话,内宅事儿,得靠她自己。”先分开了这两人,内宅里让三个女人给何氏讲清形势,若是何氏不愿意嫁,韩嫣多半也是不会强娶的。韩则心里默默盘算着。
韩嫣点头:“明白了,就算我整天盯着,也有疏忽的时候,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她自己有本事立足的好,给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若是她不适合做当家主母,你也不许闹!”韩则最后警告。
“呃,”韩嫣顿了一下,折中一下,“反正得对人家有个交代,她如今又没了去处。初闺媳妇,落地孩儿,都是用教的。你不是也说,她以前在家的时候也是支撑门户的么?”
韩则皱眉:“还是先看看吧。”我怎么就有了这么个死心眼儿的弟弟了呢?看来,还得加把劲儿。韩家大哥开始开动脑筋,努力过滤一下长安城里贵族人家适龄女子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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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韩嫣母子三人,便被韩则热情地留在了弓高侯府,韩则新婚,还没有开枝散叶,也没什么妾室,只两个通房,因此,府里有的是住处,少不得一一安排妥当了,韩嫣母子三人便带着行李、仆妇搬了过来。韩嫣手下,搬家已经搬成了专家,不多时便布置好了新居。
两位母亲并直氏在管家之余,便是调-教何氏,并不让韩嫣见面。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婚前男女,最好是不要见面的,既然韩嫣说要当妻来娶,正好,给了大家一个隔离两人,柿子单拣软的捏的借口。在韩嫣不知道的时候,何氏已经被韩家另外四个人潜移默化了。
韩嫣这里,骑兵的工作慢慢的少了,不过是按部就班,石渠阁的事情倒是多了起来。开始点校,不过是断句、正字,争吵也是有限,开始的这几个月,过得倒也算平静,不多时,点校的工作差不多结束了,轮到一些简单的注释了,这时,麻烦来了。
同一学说,有不同流派,不同流派,对于演说经典的解释那是不一样的,这里面就有了争吵。能参与石渠阁校书的,都是有点见识的,有的还是这一流派的领军人物,自是不能随便退让。吵来吵去,就吵到韩嫣这里来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领衔的人。
韩嫣被吵得头疼,这些细节奥义本就不是他的强项,最后想了个办法:先把大家有共同意见的给整理出来,有分歧的,让大家各自写出来,不算入正式定稿,算作自己的见解,当成参考论文单独成本,而不是列入定稿里。各派看着虽然自己的没有成为正稿,对方的也没成,心下平衡不少。然而却也不甘,便有心思灵活的,趁着刘彻来视察的时候进了自己一派的观点。刘彻心中有数,也不应,只让他们各自写出,却是与韩嫣的处理办法相同,让他们自己内部打架去,省得统一了观点来对付皇帝。
石渠阁的工作在刘彻最终的意见出台后,又恢复了平静,大家改而拼命完善自己的解释,以期比对方写得更好,在书后的参考论述里排名比较靠前。对于这样的局面,韩嫣很满意:这样才对嘛,很有点后世大学里学说讨论的意思了。你可能解释经典,但,那只是你的个人观点,不要把自己的观点也掺到经典着作里面当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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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九月,韩嫣被限制了与何蔓的见面——“让她安心学她该知道的,你这见她,让她觉得有你作倚仗,不把长辈们的教训当一回事儿,反而不美。”韩则如是说。
韩嫣毕竟觉得不放心,再说,那是自己未来的妻子,不了解一下,总觉得怪怪的。于是,韩嫣短期间摸清了以往近二十年都没有留意的弓高侯府地形,终是让他找到了机会,与何蔓见了几次面。
“你,过得怎么样?”见了面,韩嫣反倒有些说不出话了,憋了半天才憋了这么一句。
“挺好的,老夫人和夫人待妾身都很好。”
“她们,严厉么?”
“妾身会好好学的,”何蔓表情很平静,“妾身本是没有指望的人了,能有安身立命之所,已是求之不得,如今得了这个机会,必不会辜负。”
姑娘的话不多,听得韩嫣很心酸,她根本是孤注一掷的。一个改变自身状况的机会,比什么都诱人。
“我等你,”韩嫣道,“我要娶你。”
何蔓没有说话。
“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你的,只是,你,有去处么?要不要——嗯,有什么我能做的?”韩嫣也拿不准人家愿不愿意,说话有些结巴。
“大人这可怜妾身么?”何蔓望入韩嫣眼底,看得韩嫣有些狼狈,“大人便是可怜妾身,也没什么,不管是可怜还是喜欢,都让大人没有把妾身随便打发了,以后,都要看自己怎么过日子。不然,开头喜欢,后头厌了的也有。反正都是过日子,以后日子长着呢,把日子过好就是了。我们乡下人,不想这么多的,多是只相看一面觉得合适就成亲,最后都过了一辈子,也挺好,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人,都是处出来的。便是先头好上了,后来过不下去的,也是有的。妾身只想要个安身的地方。若不合意,妾身自当请去,这不至让大人为难,也令妾身无地自容。”
的确,不管是怎么样的相遇,都只是为交往提供了一个契机而已,以后究竟会如何,还要看两人如何经营。韩嫣开始对这个看来温和的未婚妻子有了直观的印象,很好,很强大,单这一点韩嫣就很满意。
“我,也想要个家,”定定地回望,“一起吧。”
何蔓点了一下头,却没有说话,韩嫣只当她默许了。
过后,韩嫣又瞅着机会向母亲打听了一下,母亲对何蔓倒似有了好感:“是个实诚肯干的孩子。”
“话不多,却也不木讷,这就好,不会乱口舌也不至于像个傻子。”嫡母大人的评价。
“持家还行,”直氏想了想,“她以前没管过这些事,能这样已经不错了,吩咐准备衣物饭食什么的都行,她倒有几分灵性的。”
韩嫣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家都不反对了。韩嫣与何蔓也得了允许,休沐日,能见一会儿面,不过——“不许做混事儿,婚前见面已是给你面子了,别给我奉子成婚!”韩则警告。
“知道了,”韩嫣没好气,“只要没人给我下绊子,哎哟!”脑门又遭了秧,斜眼,很哀怨地看了罪魁祸首一眼。
韩则却是一点表情都欠奉,冷哼:“小心没有过头的。”
韩则刚对韩嫣展现了一下开明哥哥的形象,回过脸就开始执行另一方面的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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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事情到这样,已经很顺利了,紧接着,麻烦就来了。先是,管家的时候,发现何蔓并不识字,在她这种环境下,男子不识字都不稀奇,何况是个女孩子?这样一来,管家就很成问题了,高门大户不同于一般人家有多少东西都在眼前心里,光是田庄租税一年都得一本账册来记,加上奴婢、牲畜、财帛、珠宝,光靠心记是不行的,全交给管家,也不是个事儿,不识字的主母,在这种家庭里实在不太好混。
然后,商量婚事,又遇到了困难——何蔓只剩自己一个了,须得找个合适的人家作为出嫁的地方。新娘子从这家里嫁出去,便是娘家了,两家便是姻亲,说不上休戚与共,可也是互有牵连的,随便找个人家,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事儿。大户人家却不愿意就这么认个半路来的便宜女儿 ——爹妈都死了、亲戚全没了,终究是个忌讳的事儿——就是她嫁的丈夫再好也不行,除非是嫁给皇帝。小说里常见的情节,到了现实里,想仿照也很困难。
再来,找了个新的娘家,本身就有出身不够高,所以才要这样做的意思,这个举动本身就是对何蔓出身的一种不满,只要不是没心没肺的人,都不会很得意地接受这种安排。韩嫣本身就不是很支持这种举动,何蔓本人也表示,她就只有一个亲爹一个亲妈,不愿管别人叫爹娘。
“只当妾身没那个福气吧。”
汉代婚姻,不是领个证就完事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步骤是一个不能少,“聘者是妻奔是妾”,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大红花轿抬进门孩子生了一大堆,那也只是妾。“婚姻”二字,其本意,一指男方父亲,一指女方父亲,何蔓没有父母也没有代替父母之责的人,这婚事,很成问题。
韩嫣无奈。韩家四位大主子相视一笑,就算何蔓答应了,他们也不愿让韩嫣就这么娶了。自家孩子,谁不想给他最好的呢?就算自己孩子爱吃青菜,家长也要想着法子给他补充蛋白质、维生素不是?有些事情可以宠着他,有些事情绝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大不了,咱不去下聘!没有咱们出面,他就娶不了!就是迎回来了,也不是妻,咱们还能给他另娶!
当然,这四人还没有这么笨,直接闹翻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如今,只要用另一种办法就行了。光就父母、出身这一条,足以让有点常识的女人自动让步了。
韩则等人还在暗地里筛选了一下条件合适的女子,准备给韩嫣定下个妻子。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大家还住在一起,而选妻又是件大事,韩嫣没几日便听到了风声。暗中皱了一下眉,心里盘算有了计较,面上却不显。临近年节,大家要忙的事情都很多,议婚的事还没有到迫在眉睫的程度,还有回旋的空间。
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韩则等人算计韩嫣与何蔓的事情,韩嫣倒还能够接受。但是,关系到自己一生的婚姻,韩嫣却不希望还是由别人来做主。尤其,在已经与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的情况下,纳妾再娶,已经超过了韩嫣的底线,他是万不能答应的。但是又没有人明着说要他纳妾,韩嫣也不好就这么撕破了脸,既然大家都是暗着来,韩嫣也决定在暗处操作。
95.更新
石渠上林的工作已步入正轨,工作上不用像以前那么累了,韩嫣觉得轻松了许多。刘彻最近在忙着收拢人心,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与韩嫣接触,让韩嫣自在了不少。家中还算有序,年关将至,韩家交际面也不窄,光是处置年礼的事情就很忙了,倒是暂把给韩嫣另择良配的事情给搁置了一下。
建元三年的新年,就在这种情况下到来了。
汉宫的新年大宴,与往年的程序没有什么差别,出席的人,与去年相比,虽有不同,然而变动也只是比较明显的三公、九卿等职位,朝廷的中流砥柱列侯与二千石等变化却并不大。了无新意的大宴,继续了无新意的走着程序。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大家看皇帝的眼神有些不同了,那种敬畏更有些发自内心了——石渠阁里一群对达官贵人不甚买账的博学宿儒、青年新秀,已经说明某些问题了。家中有幸运被钦点入石渠阁工作的人,哪怕只是个见习,这一家对刘彻的态度都变得亲热了一些,虽然这家里可能还有其他人是坚定地站在窦太后一边——到了这个地位,少有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的——可毕竟人家分出了一部分力量来支持刘彻,这本身,就是对刘彻的一个肯定。算计你,说明你有被算计的价值。
这时,参与石渠校书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跟韩嫣打了一个眼色,韩嫣点头。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向刘彻献了他们半年来的工作成果——点校好了的新书。自然不是所有的书都点完了,但是先进行的都是广为人知的经典着作,在这个时候拿出来,正是长脸的好时机。
刘彻非常高兴,让献上来看。
呈上来的时候,却是每样数百册,同一本书,看着封面居然是一模一样的——是的,一样的,印刷术这东西,终是被韩嫣搬了出来,这下,更长脸了。
不是韩嫣不想一开始就拿出来,而是,当时连纸都没有,拿什么印呢?这回,校出来的新书,如果满意的话,正要颁行天下,数量极大,不知要抄到何年何月去了。正好,印刷术可以闪亮登场。
与纸出来时的情况一样,大家先看到的,是书的内容,后来,才注意到所有人手里拿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书,真是惊奇!
刘彻把目光移向韩嫣,大家也醒悟——他不就是常弄这些让人惊讶的东西的么?
韩嫣便简要介绍了一下印刷的原理,其实也不用多说,大家都有印章,略一比划就明白了。
这些书,用的却是雕版,不是不想用活字,活字印刷的质量,比起雕版却是不如。韩嫣又搞不来蜡纸之类的东西,用的,依稀有印象的那篇《梦溪笔谈》里的印刷方法,活字字模排版固然是省钱省料,但是因为是单个字排起来的,容易凹凸不平,印出来的质量不好,还是一整块的雕版比较好,史上流传下来的好版本,都是整块雕版的。木制的版由于毛细现象和本身材质的原因会发生变形,陶活字在烧制的时候也容易变形,这都是实验失败的血的教训。韩嫣便催工匠去造铜活字,并且用标准尺寸来规定字模的长宽高,以期后来用活字的时候可以平整,最终达到与雕版差不多的效果。此时,却是来不及了,只能用比较有把握的雕版。这里,韩嫣用了折衷的办法,某一字刻错了,抠出来,打个补丁上去,做得细致些,倒也不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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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称奇过后,大家便开始议论一番,又开口询问,待确认这又是韩嫣弄出来的以后,一顶顶的高帽子又砸了过来。咳咳,陛下真有识人之明啊~
听得韩嫣放心自己不是焦点的同时,也觉得好笑,还真是,越到高位,这马屁越发拍得有水平了。不管说什么事情,最后,功劳都有皇帝的一份。
刘彻也高兴,印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多么节省人力啊。而且,韩嫣把活字印刷一块儿弄出来了,连浪费材料这样的事情都提前想到了。有了这印刷术,推行起文本来,那是方便得多了。如果能把皇帝自己的意思印它个几万分散发下去给识字的看,岂不是更便捷?比让谁去宣导都方便。
再翻翻打头的一本,却是类似字典的东西,也不能说是字典,这是小篆与楷书的对照文本,收录了几万字,打头一本,是韩嫣手书的对照表,其余,便是工具根据韩嫣的笔迹刻的印刷本了。算是把去年那简单的两种字体对照给彻底完成了。
刘彻看了高兴,当下便要打赏,依他的意思,最好把爵位再给韩嫣挂上。
“臣启陛下,这只是个开头,陛下若要赏,不妨等此事完结再赏臣也不迟,”韩嫣婉拒了刘彻的意思,自己的风头够盛了,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石渠诸臣,半年来呕心沥血,实是比臣更辛苦,陛下当先赏他们才是。”
刘彻挑挑眉:“这倒是了。赐修书诸臣帛百匹、抄书见习者帛二十匹。”
众人谢恩。
“书既出来了,也别白放着了,”刘彻又想起了什么,“二千石以上各领回去看吧,再赐新书与诸王、列侯。”
末了,还特别派使臣把完成的书各拣一本抱着去赐给刘安。韩嫣听了这道“圣旨”,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忙垂下头去。低着头,四下瞄了一眼,发现同样状况的人不在少数,不由得抽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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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过年,各处的事务都停了下来,韩嫣、刘彻俱有了年假,闲暇时间也多了起来。最近大半年的时候里,朝中大臣,被刘彻拉拢了不少,皇帝本身就是权威的象征,因此,刘彻腰杆也变硬了一些,对窦太后虽然还是保持恭敬,可是对依旧我行我素的阿娇与大长公主,又慢慢冷了起来了。不想陪老婆,也不能太不给老婆她外婆面子,大半年来又与韩嫣各有事忙,两人单独聚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此时得了空,刘彻不免把韩嫣给留在身边说话。
次日,刘彻又把韩嫣给拎进了宫里。韩嫣眼珠子转了一下,把话题引到了匈奴方略上。他研究这方面的资料很久了,颇下了一番苦功夫,刘彻最大的心患有三:子嗣、藩王、匈奴,因此,听得津津有味。韩嫣见刘彻兴趣被引到这上头来,心中暗笑,刘彻却不知道韩嫣的想法,兴致勃勃地拉着韩嫣冲到石渠翻出地图来,比划着如何反击。宫里人对刘彻这种军事狂热早已见怪不怪了,关于匈奴的资料早就单挑出来放好,查阅时也方便,刘彻翻得顺手,还很夸了负责的人。
见韩嫣又跟刘彻常在一起,韩则却有些着急了,隐讳地提醒了一下韩嫣要注意分寸,并且更加放宽了韩嫣与何蔓见面的限制。韩嫣心下了然,满口答应,过了年假,又是刘彻生日,接下来,是窦太后生日,建元三年的冬天,不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人,都很悠闲,大家都闲了下来,韩嫣与刘彻也就常常在一起了,直把韩则逼得头发都要白了。韩嫣这会儿倒表现得像个标准的汉代青年了,表示婚前不会不守规矩地再探望新娘子:“既是大家都不反对要娶,便按规矩来吧。”
两位母亲面面相觑,韩则很想撞墙,直氏目瞪口呆。这四个人,最初都没有明确表示出反对的意思,只想着不知不觉把事情给拖黄了算完。见韩嫣竟是拿未婚妻子的待遇来看何蔓了,心下很是着急,既然是当成未婚妻子来看,又不见他表示得多么亲热,真是奇怪,韩则比三个女人知道得更多,更是焦虑。
三个女人觉得韩则即使关心韩嫣也不至于焦虑成这样,嫡母大人不放心了,于是,审了平日跟着的人,得知韩则是在为韩嫣的事操心,接下来,就是母亲询问韩嫣身边伺候的人了。于是,得了个惊天的内幕,韩嫣最近都没有跟传说中那个姓卫的小子在一起,“爷近是都是陪着陛下的。”如果韩则没说过韩嫣与男人有暧昧,这话就引不起什么联想,问题是,韩则隐私表示出对韩嫣某种倾向的担心,女人的想像力是丰富的,一时之间,三人被联想出来的结果惊住了。
“谁都不许说出去!”摒退了摸不着头脑的奴婢,嫡母大人发狠了,对着直氏,“亲家那里也没乱说,没得让大家担心。”
直氏明白,就算不担自己,在场的三个人,两个是韩嫣的母亲,就自己算是比较远一点的,那也是只警告自己一个人的,知道事关重大,忙应了。
“也不一定就是咱们想的这样,”嫡母大人沉吟了一下,“只是,有备无患,阿嫣的婚事,得快些定下了。”
“他就是认了何氏了,说是定要娶了她,”母亲叹气,忽地想起几个月前住在庄园里听到的风声,韩嫣好像有个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客人,哆嗦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得让他赶快成家。何氏……”
“不行!”嫡母大人坚决反对,“哪怕不看出身,光管这么大的家,她就没这个能耐!做不得主母!”
“就怕阿嫣会跟咱们怄气,”母亲颇为不安,“瞧着他倒是对何氏挺上心,若是咱们不许,他怕是会闹,不是更惹人笑话?”
“谁也没明说不行,”嫡母大人想了一想,“还是拖!拖到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了,也就是了。”
“二叔这样,近日对何氏,好像也没有以前那样上心的,”直氏插嘴,见婆婆望向自己,忙道,“是媳妇愚见。”
“说下去。”
“自从二叔说要娶她之后,便不常见了。可见,二叔待她并没有什么深谊的。何氏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二叔毕竟经的少,多半是因为那是他第一个女人,二叔脸皮又薄,不好意思,才要娶的。”
韩嫣如果在场,一定会膜拜一下这位大嫂外加抽自己一巴掌。
“这样——”嫡母在心里一转,“何氏便先留着,婚事也加紧了。”
人说知子莫若母,母亲对韩嫣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却并不妨碍她对韩嫣某些个性的认识:“只怕要是明着跟他说不许娶,他心里对何氏愧疚,更要娶了。阿嫣有时候,也是倔。”
“里紧外松!”嫡母是三个女人的主心骨,她定下了意见,“不硬逼着他,反正,这些日子合适的姑娘也都相看得差不多了,这且先停下来,免得招了他的眼。何氏那里,她自己也该明白是做不了妻的,她不愿嫁,阿嫣能怎么办?阿嫣若再闹,把她远远地打发个人嫁了,时间长了不见,也就淡了。”
“这样最好,”母亲赞同,“如今阿嫣待她,也不见亲近,可见何氏也未必拢得住阿嫣,若是阿嫣还想娶她,就打发她嫁人。哪家也没有经了一夜就要随便娶的道理,以往真是太惯着他了。”
嫡母大人又添了一句:“咱们先看看婚事要准备什么,等到阿嫣拖不下去了,便定下了哪家姑娘,也好直接把事情办了,以免临时再慌乱。再者,看到咱们这里准备着,阿嫣也能安下心来,省得他再闹什么事。”
接下来,就是唤来韩则,逼问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了。韩则没想到这些女人居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苦笑的表情已经表明了一切。于是,全家同仇敌忾,一起商量起对策来了。
要是知道自己的举动反而让家人往反方向走得更远,韩嫣会哭……
血淋淋的事实又一次证明,穿越人士,再融入当时社会,在心理上与土着族群还是有差异的。想做导演,可人家偏不入你的戏。哪怕设想得再好,人家根本就没有配合的意思,能成什么事?
韩嫣这次唱了一回独角戏,还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事实上,离他原本的目的,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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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停止了对长安城未婚女子的考察,韩嫣也觉察到了,内心满意同时也有些不安,大家其实也是为了自己考虑的,并没有坏心,也不算办坏事,在这种情境下,待人真心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只是,韩嫣自己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毕竟他还是有自己的准则。所以,韩嫣非常冒险地走了一步险棋,让家人因为担心自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接受了何蔓。
不得不承认,这样做,利用了亲人的关心,很卑鄙。韩嫣又不愿意被亲情摆布,就这么接受称斤论两的婚姻,所以,他并不后悔这么做。鸵鸟地安慰自己:娶妻以后都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不再让大家为自己收拾烂摊子。大概,也能安慰一下家人饱受惊吓的心脏了——吧?
现在要考虑的就是两件事:一、夫妻的共同语言问题;二、因为最近与刘彻又走得很近而带来的后遗症。
没有共同语言的夫妻,无疑是极其痛苦的,韩嫣原本很想老天开眼地给他一个能处得来的女子来培养一下感情,然后再结婚的。只是,老天爷最近一直在打盹,韩嫣只好自力更生了。
先天不足,只好后天补全。不识字,就自己教,不懂上层社会的规则就一一讲解,死记硬背总是可以的。至于其他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不断磨合了。
韩嫣在刘彻身边,最不高兴的,不是阿娇而是王太后。阿娇近日,为了求子,很是折腾了一阵子,生活在童话里的公主,终于得面对现实——公主嫁给了王子以后,不是一句“从此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就能总结的,结了婚,他们就是国王和王后,柴米油盐代替了风花雪月,再也不可能一直浪漫下去了,饱受流言困扰,馆陶与皇太后又常常念叨阿娇的重心转移到了子嗣上头。对于别的事情,她倒不怎么上心了。纵使让她相信韩嫣与刘彻有什么,想想这是个男人生不出皇子,也还能压下火气装不知道,再庆幸一下这两个人是生不出孩子来的。
王太后就不同了,身份不同、站的位置不同,对同一件事情的观点也就不同。对于刘彻无子,王太后的急切与刘彻也差不到哪里,对于分散了刘彻注意力的韩嫣,她现在是没有太好的印象的。对于她,韩嫣目前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
另一个需要思考的人物就是刘彻了,韩嫣到现在也没有明确地跟刘彻说一句:“咱们分手吧。”因此,刘彻对韩嫣的心事并不知道,如今,是要找个机会跟刘彻说清楚的。如今这样不远不近地吊着,很有一种利用别人感情的感觉,很不自在。再者,韩嫣不认为自己有那个份量让刘彻放弃子嗣——自己已经被家人算计成这样了,处在刘彻的位置,问题只会更严重。还是早点说开了的好,只是时机与措词还要再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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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娶妻的事情,不光是家里人不反对,就能说一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能完结的。何蔓的身世,做正妻,确实不够,韩家还要在上层社会里混下去,韩嫣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坚持让全家人成为社交圈子的话题,何蔓进门,还要有一个体面的方式。
韩嫣打着自己的算盘,压根没有想到,家里人之所以按兵不动,是为了麻痹他,并且,大家商量出了更好的对策。
与韩则通过声气之后,三个女人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嫡母大人打头,女人们借由进宫请安的时机,与王太后达成了初步的谅解。夫人外交,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或缺的,有些时候,甚至是整个事情的关键。
王太后,原本对韩嫣的印象还可以,甚至,一度非常希望让韩嫣暂时吸引刘彻的注意力,免得刘彻被阿娇给拴住了。只是后来,因为刘彻子嗣的问题,让她着急上火,连带的,让她很是迁怒了不少人,最恨的,自然是她眼中的罪魁祸首阿娇、阿娇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给这母女两个撑腰致使刘彻后宫如同虚设的太皇太后——不管怎么说,是个母亲都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儿子有某方面的问题。而与刘彻常在一起的韩嫣,也免不了被她记恨一下了,她觉得韩嫣占用了刘彻与女人在一起的时间,这会儿她倒忘了最初对韩嫣与阿娇争夺刘彻注意力的希望了。
经过与韩家三个女人的隐讳沟通,王太后才想起来,这会儿,该是全力对付皇后一系的时候,分散注意力实在不是明知的举动。再者,韩家女人的到来,也让她记起,韩家这样的家族,是绝对不会希望自家男子与皇帝有绯闻的,一旦有事情发生,不用她操心,韩家自会行动。对于男子吸引皇帝注意力,而使皇帝子嗣艰难的事情,实在不用她操心——至少,韩嫣不用她管了。本就是迁怒的想法,经过这么一转,王太后的心思又回了大半。
于是,两下有了共识。
96.选择(上)
到了十二月初,闲暇的时间便结束了,马上就是正月,一年之计在于春,许多开春后的工作要在十二月就计划好。韩嫣见家里似乎已经认命地开始准备婚事了,便捏着一堆上年度总结与下年度工作计划交给刘彻过目。打算把石渠、上林的人再招回来继续工作,石渠阁的人是刘彻重点拉拢的对象,他们回来了,刘彻又得开始了例行的表示友好了,韩嫣也便得了自由。
韩家人也松了一口气,开始处理韩嫣的大事。
“闲下来就把你这事儿给办了,找个人家认了何氏做女儿,也好把婚事办得风光些。”韩则与韩嫣商议。
“这倒不用,”韩嫣摇头,“我的妻子,自会与我一道持家,自己挣属于自己的荣耀。我又不会因这个小瞧了她,若是计较家世,我也不会要娶她了。少有好人家愿意认个半路来的女儿。认了亲,不是摆明了说她出身不够么?”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好,不说身份的事。到了成亲的时候,你要从哪里迎娶?好,就从她原来住的地方迎娶,那归宁又要到哪里去?”韩则看韩嫣的眼光像是在看傻子。
“那 ——再看看吧。”
“也好,总要仔细些,别到时候惹上麻烦事。”
把长安能看得上眼的人家翻了一遍,找到了一家 ——安陵侯于军。此人是匈奴降王,封千五百五十户。如同匈奴一直招降汉将一样,汉朝也不遗余力地招降匈奴贵族,这位,就是降汉的匈奴小王了。
于军降汉,自是因为在匈奴混不下去了,草原上的竞争太过残酷,不是生就是死,尤其是在单于继承的时候,一旦站错了队,那是部族全灭的下场——原来的部落主人男子多半是活不成了,女子要看运气了,财产自是全没收了,部落里其他的人,不想死的全要改成胜利者的姓氏,搞不好还要被罚做奴隶。不比汉朝,追随者很有可能只是罢职回家,回家呆着照样也是一方财主,虽然是窝囊了点。
草原上权利的争夺更加惨烈,努力壮大自己,并且在自己并不很强大的时候依附于强者而生,是他们的生存法则,因此,投降与依附,并不可耻,甚至是保存和发展自己实力的手段。投降了汉朝的匈奴人,心理负担明显要比投降了匈奴的汉人小得多。于军,在汉朝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于军在草原混不下去了,跑路的时候很是狼狈,到了长安,得封为侯,汉廷却没有像待一般诸侯一样让他到封地去,把他留在了长安。他独自在长安,虽然比在草原被人砍了头强,可也无儿无女、孤孤单单的。韩嫣觉得,他答应的可能性会比较大一些。
韩嫣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也勉强可行了,对家人说了一声,准备到于军府上去拜访。这时,平地一声雷,弓高侯府后院传来消息——何蔓自请离去,韩家也答应附赠一笔不小的财富作为她以后的嫁妆,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韩嫣觉得很奇怪,原本不是学得好好的么?学的人说自己会努力,教的人也对这学生很满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何蔓的理由很直白,她过不来这样的日子。这些日子里,她对这个府邸有了更深的认识,越接触便越觉得与以往生活的是两个世界。不识字、不懂规矩、不熟悉上层社会的人际关系与各家之前的历史纠葛、出身不高、没有管家的经验、情趣审美与上流社会没有共同点……单一样两样能补回来,这么多,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补全的。
当成照顾韩嫣的妾室来教,何蔓还能应付,后来通过探韩嫣的口风,发现他还是有要娶她的意思,侯府长辈便加重了功课,她是吃不消了。然后,再“鼓励”一下:“要加把劲儿啊,你若嫁了,这些都得你自己来……balabalba……”
她若真是嫁了,得自己操持家业,韩嫣的母亲本身就是侧室,于这上面并不熟练,帮衬都不好帮衬,若让直氏婆媳来帮忙——让分了家的嫂子来帮忙管家,何蔓还有脸面么?让韩嫣等个几年,等她全学会了再娶,谁能说这么不切实际的话?让韩嫣继续家里家外一把抓?——这是娶媳妇么?出了前面哪种情况,都是用事实扇了何蔓一记耳光——你根本不够格!但凡还有自尊心的人,怕是都要一根绳子把自己先勒死。
学不进去了是吧?“阿嫣可是等你学好了便要娶呢,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可不能等长了,唉……我是巴不得你明天就全会了,办了你们的事儿,大家也就放心了……”
直到有一天何蔓把自己关在房里闷了一夜,次日清晨,顶着疲惫的神情:“小女子实是没有那个福气,学不来,请夫人放小女子出府吧。”
场面事,还是要做的,于是,韩家许下了颇为丰富的谢礼。
……
“大人不乐见小女子么?”何蔓看韩嫣脸色不对,轻声道,“那,小女子便退下了,您早些歇息吧。”矮了矮身子行了一礼。
“委屈你了……我……本想……”
“小女子并不觉得委屈,”何蔓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难道还能有其他的奢望么?做做针线还好,真要管起家来,却是做不来的,又不识字,懂的东西比府上婢女都少。这样的人,能做您家的主母么?哪怕大人抬举,最后,只是自找难看罢了。有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情,不是么?”
“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宿,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本就做不到的事情,不如一开始就别妄想。这些天,府上夫人尽心教导,知道得越多,便越觉得自己差得远。小女子所想,与大人们的想法,总是天差地远。哪怕大人如今是个平民百姓,小女子与大人,也想不到一块儿去。”
出身背景差异的人,结合之后很难过得下去。没有共同语言的夫妻,是个悲剧。韩嫣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最早与韩则一同议婚的时候,他就明白“门当户对”四个字背后的深层含义——生活上、思想上的共同频率。早在知晓何蔓具体情况之时,要面对困难的认识。只是,他不愿意就这么认命地接受现实,总要搏个万一。而且,何蔓的想法很实在,韩嫣觉得她很适合过日子。一男一女,发生了关系,韩嫣的固定思维就是,男人,一定要负起责任,负责最常见的方式就是结婚。
如今,何蔓是不想嫁给他。
“你这么出去,想好了以后要怎么过么?”
“小女子自能过得下去,本就是平常人家出身,做这些事情,自是熟识,比学规矩容易多了。”
“你一个女孩子,自己过日子,能行么?”不是过不下去了,才被韩则给拐进府来的么?
“可以的。”何蔓点点头,却不愿多说。韩嫣见了她的样子,也不好再追问。
“什么时候——走?”
何蔓抬头看了一眼韩嫣:“就在这两天,收拾一下东西……”
韩嫣呼出一口浊气,闷闷地回到自己房里了。
晚间问了韩嫣才知道,侯府已经给何蔓赠了房舍与田地。她家中本有些薄产,只因给母亲送葬,变卖掉了,才衣食无着的。如今侯府给她置下产业,她自是能过得下去的。此时税率三十税一,也是极轻的。
听说何蔓有了财产傍身,韩嫣方好过了一点:“那——她一个人过,能行么?不会受欺负么?”
“你魔症了么?”韩则嗤笑,“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还真是忘了,你光是读书习武当差,竟没有人教你这些么?还真是疏忽了。招赘啊!”
真是糊涂了,民间招赘的风气也是有的,这样的人家,丈夫倒是居于从属地位的,户主是妻子。何蔓这样的情况,若是招赘还真不怕被人欺负了,因为家庭的财产是她的,生的孩子也是可以随母姓的。只是,这样能找到一个好丈夫么?
“那是个肯过日子的女人,看着闷声不响,内里却是极有自己的主意的,只要她当门立户,家里的事,定是能收拾得妥妥帖贴的,只可惜——”韩则叹了口气,“这样的性子,若是生个稍好一些的人家,哪怕只是乡绅人家,也够给你做妻子了——”无限惋惜中。
“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只要她能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虽然这么说有些虚伪,内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即使谈婚论嫁了许久,韩嫣对于与另一个人共渡一生,是没有把握的——仍是希望何蔓能够生活安定,这样,自己的欠疚感也能淡些。
送走韩则,韩嫣揉着额头,他一直认为女人在这个世界里本就较男人为弱势,需要照顾。这本没有错。但是,并不是说,女人就不能独立。历史没有如果,人生也没有。韩嫣不能说,如果强留她下来,她会过得很好,便只能由着她自己做出选择。
何蔓次日便拎着小包袱被侯府的马车送到了新居,地方比起以前的家来,还要整齐一些,家具也齐全,百亩的地契,是不少了,还附赠了一个伺候的小丫头以及作为最初生活费的五十金。何蔓扯扯唇角,继续整理自己的新居去了。
何蔓确如韩则所说,很有自己的主意,她明白什么样对自己最稳妥,选择一种可以自己掌控的生活。舒适、不费心、更简单、做一件更容易的事情,人,需要对自己好一点,女人,更是如此。用全部精力去搏一个八成拿不到手的未来,不如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豪门妾却是不如贫家妻,至少,人前能直得起腰来。那位韩大人,人是极好的,若是真嫁了他会怎么样呢?
甩甩头,想这些做什么呢?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好好把现在的家收拾好,嫁个老实的人,生一屋的孩子,平安过一辈子,才是正经。父母相继去世,经过了一段家无恒产、室无存粮、不知明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惶惶不可终日的难熬时光,何蔓更倾向于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97.选择(下)
何蔓作出了她的选择——离开,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不久之后,长安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女人,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留下,然后继续。
“武帝择宫人不中用者斥出之,子夫得见,涕泣请出。上怜之,复幸。及有身,尊宠。”
步入四月,经过这些日子的运作,朝政基本稳定,虽然还要常看看老太太的眼色,刘彻却也很有一些说话的份量。再者,换季本就是各种病症高发的时节,抵抗力差的老弱妇嬬如窦太后便不幸中招,让大家都意识到她迟早是要去了的,太皇太后与皇帝之间,犹如夕阳之于朝日,刘彻的日子越发顺了。刘彻也明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最好不要做出什么惹怒老太太的举动,熬过她死了—— 现在看来这一天不远了——事情就好办了。
不动朝政,刘彻也闲不下来,决定亲自看一看掖庭令列的“宫人不中用者”。此时的汉宫,远没有后期宫女万人的盛大规模,只是没有万人,也有上千。刘彻是不可能一一看下来的,这与皇帝亲耕、皇后亲蚕是一样的,都是下面的人准备好了,他来走个形式,也算是他“亲自拣视”了。放归宫人,是德政的一种。建元三年春天,黄河决口、大饥、人相食,为了积德祈福,汉宫便决定放些宫女出宫,用迷信的理由来说,宫中怨女太多,积得怨气太重,有伤天和。
韩嫣有幸目睹了未央神话崛起的那最初的一瞬间。
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刘彻坐在当庭,韩嫣陪在一边。掖庭里有名有号的,都排着队从面前走过。汉宫的衣服依据各人的等级,各有不同的纹饰、质地,这放归的宫女,级别都差不多,全是穿着统一的制服,千篇一律,看得人很想打哈欠。
按规矩,每个人到了刘彻面前,行礼,报名,刘彻瞄一眼,然后,挥手让她们下去。景帝崩后,很放了一批宫人出宫,过了景帝的孝期,由阿娇作主,选了一批宫女入宫,这个标准,不提也罢。以前汉宫,都是招机灵漂亮的放粗笨普通的,景帝崩逝后到刘彻登基,汉宫的标准整个反了过来,好的都放走了,差的倒留了下来。这回放归没有出色的好放,便回归了“择不中用者放归”的标准,很有些不但长得没意思,做事也粗笨的被列上了名单。
在以健硕为美的汉代,在一个个见到皇帝直打哆嗦的时候,在被掖庭令挑挑拣拣了许久之后,可以说,绝大多数女人,是很没看头的。《唐伯虎点秋香》里,喊一声“美女”,诸多一起回头的如花型女子,直把秋香姐衬成了天仙。这里,也是一样,有比较才有鉴别。
在一堆看起来粗笨的女人当中,卫子夫就显出来了,何况,她本身长得就不坏。卫子夫不是美艳型的女人,很有些清婉的味道,她要是长得一眼看上去就像狐狸精,那不用阿娇赶人,王太后就先不答应了——没有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身边有这么个人物的。她的身形并不高,显瘦,与周围的人一对比,显出几分袅娜的姿态来。待到卫子夫上来报名的时候,她却突地伏在地上哭了出来:“请陛下放奴婢出宫吧。”
刘彻往前倾了倾身体:“抬起头来。”
梨花一枝带春雨。素颜朝天子。
然后,自然是被留了下来。心想事成了。
卫子夫这一年来,呆在宫里,阿娇倒没刻意为难她,只是,宫中的惯例,是少不了跟红顶白的。就算上头没有明说要整治她,下头见她为皇后所不喜,以阿娇在汉宫的气势,平阳公主被禁足,王太后也是低调行事,刘彻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女人,同样是主子的这三个人也没有一丝为她撑腰的表示,大家自是宁愿待卫子夫差一点,也不愿照顾她的。皇帝宠过一夜,天亮就扔到脑后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还有一些宫人,出于嫉妒,也是排挤她。因此,卫子夫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个得罪了皇后又与皇帝有过一夜暧昧的女人,掖庭令是很想借这个机会把她给打发出宫的,省得哪天皇帝想起她来,把她给召了去,说不定自己会被皇后迁怒。她又不是哪位重臣之女、皇子之母,眼见翻身无望,这个烫手山芋,扔得越早越好、越远越好。
如今,卫子夫这么一哭,掖庭令的脸都绿了。忙上前要拦:“放肆!陛下跟前岂可如此失礼?!还不快退下!昨天不是才跟你说过,今年要放你出去的么?”
卫子夫一个哆嗦,吓得哭都忘了,一直在抽噎。
在汉宫的这些日子,卫子夫也在观察周围的人,察颜观色是奴婢生存必备的技能之一,她多少也看出一些门道来,皇帝并不喜欢皇后,宫中也无绝色。卫子夫这时便在思量,无论如何,她都要搏这最后一下的。她不比一般宫人,放出去,还能嫁个好人家。她的出身本就低微,又有了这段经历,不知道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赌一把,赢了,能够有一条光明的出路,哪怕赌输了,也不过是过回原来的生活。她已经没有什么好输的了。
卫子夫赌对了。
刘彻一挥手:“你嚷嚷什么?她,留下吧。”
掖庭令一脸苦相:“皇后怕会不高兴……”
他不提皇后还好,一提,皇帝先不高兴了:“朕说留下就留下!先到宣室伺候吧。”
掖庭令张了张嘴,看看刘彻的脸色,没敢吭声。望向刘彻周围,希望有人能帮着他说句话,眼神里透出的信息很明白:“你们倒是说句话呀!这可是个大活人,她留下了,皇后能不知道么?到时候,大家一块儿跟着倒霉。”
春陀装聋作哑,跟班的宦官都是春陀手下,自没有越过他去说话的。掖庭令的眼睛又落到了韩嫣的身上,病急乱投医。
韩嫣也当没看见。这种状况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刘彻要留下卫子夫,你要韩嫣说呢?
一提阿娇,刘彻下面连挑人的心思都没了,领着人就回了宣室。
到了宣室,韩嫣挑挑眉,与春陀互看一眼,两人带着周围的电灯泡退下了。
出得宣室,韩嫣仰面望天。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卫子夫,说她一点心眼没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若真想出宫,不用哭泣请求,老老实实走过场就行了,都已经列入放归行列了,还用哭么?但是,谁都不能说她做错了,放到了她这种情境下,不搏,又能如何?谁也不是生来就该被牺牲践踏的,衣食饱暖的人,是没有资格质疑别人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努力的。只是,既然是自己作出的选择,就要承担这选择带来的后果。从她哭着伏在地上开始,她就已经选择了留在宫中,从此与单纯无辜绝缘了。以后的事情,无论成败,她都已经没有了恩怨对错,只有利益得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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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作出自己选择的女人,在如今看来,似乎都选对了。
既然何蔓选择了离开,韩嫣也只好偃旗息鼓,韩家人暗地里庆祝。韩嫣有时也会抽空去远远地看着何蔓,人家都走了,再巴巴地粘上去,对女人的名声是个大妨碍。只是终究不放心她一个独身女子,便放了一部分注意力在她那里,什么时候她能嫁个对她不错的丈夫,韩嫣才觉得自己能放下心来。
于是,韩嫣有闲暇便会去何蔓常出现的地方看一看。汉时行宵禁,市坊分离,寻常日子是没有夜市的,想买东西只有白天。这日,上林轮到韩嫣休息,上午在石渠应了个卯,再与一干修书的人闲聊了一阵,下午,韩嫣便到长安市里了——何蔓常是隔几日便到市集买些生活用品,韩嫣摸着了规律,便会来瞧瞧。
远远地缀着,看着何蔓带着小丫头进了一家脂粉店,韩嫣方从一边的茶坊的二楼窗户里缩回了脑袋,端起手上的茶盅抿了一口。这家茶坊的生意很好,皆是因为斜对着脂粉店,很有些有几个闲钱的无聊份子跑到楼上单要个座,喝上一壶好茶,配上糕点、小菜,然后瞄着进出对面脂粉店的年轻女子品评一番的。
韩嫣耳听得旁边有人说何蔓主仆:“前面那个女子瞧着不错,那脸那腰……嘿嘿……”
韩嫣狠狠地睕了那人一眼,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男子,相貌还算端正,只是表情就差了点儿。听到何蔓被人这么说,韩嫣心里很不自在,再打量一下那人的衣着,评估一下这人的家境,离强抢民女的级别还差点,便撂开了不想,复又转过头去看何蔓了。
因为听到男子有些猥琐的话语,韩嫣担心何蔓主仆,虽说光天化日,还是起身下楼尾随而去,一路护送,远远看着人进门才放心折了回来。心里惦记着何蔓,韩嫣对周围的人便少了几分注意,与人擦肩而过,居然差点撞到人家。他随口说了声:“得罪。”便奔着前头去了。
紧接着几日更是多花了些心思去关注何蔓的境况,见她田里也赶种上了新苗,日子过得不错,正在收拾新居、打扮自己,似乎开始准备招赘了。
何蔓确是准备招婿的,黄河大水,有些家园被淹的人四处讨生活,长安也来了一些,何蔓有意在这些人里找一个丈夫来招赘,现在正在忙这个事情呢。只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她一个孤身女子,不好大肆宣扬,外人不闻。韩嫣也从她的状态来推断,寻思着再看一段时间,她丈夫要是待她好,自己也不用这样远远盯着了,可以专心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何蔓却不知道周围还有个人在关注着自己,只管做自己心里计划好的事情,一切都还顺利,她暗地里相看了几个单身男子,正准备择一招赘,心里觉得这离了侯府自己的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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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为了子嗣上的事情,很是看了不少大夫。开始,很有些说“一剂就灵”的人,阿娇用了他们的方子不管用,便有人有了另一套说词“要静下心来,慢慢调理”,如今,阿娇窝在椒房殿正调理着呢,因要有个安静的环境,也不大管事了。正好,卫子夫就在宣室当差了。刘彻虽是把她带到了宣室,最初却没有升她的位份,依旧是普通的宫女,只是这个宫女等级虽然不高,却是常能得皇帝眷顾的。
眷顾得多了,身份自是高了,变成了少使,正式入了皇帝后宫序列。虽然升得不高,卫子夫却很是高兴,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个好的开端了。不再是个随便谁都能欺负的小宫女了,还在大汉朝的心脏位置里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室和伺候的宫婢。从伺候别人,到别人伺候自己,这是一个质的转变,而这个转变,都是因一个男人而起。卫子夫愈发尽心伺候刘彻。
刘彻正是春风得意时,往日因着带回这个女人很被折了一回面子,如今又把人给弄到自己身边了,刘彻心理上觉得自己终是扳回了这一局,窦太后又在养病不理政事,阿娇窝在椒房没给他添堵,想想心里都觉得美。
高兴了,便想出去走走,透透气,热闹一下。卫子夫尽力给刘彻解闷,少不得说一些宫外头的见闻,虽然她也只是平阳府养的歌女,经的见的也少,终究比刘彻这样少往市井厮混的人懂得多些。刘彻听她说得有趣,也来了兴致,想想这样的玩闹事,不太好拉上正在做正事的人,便约了两位舅家表兄——田恬、王充,一起去长安市里逛逛。
刘彻是笑着脸出去,冷着脸回来的。
跟在韩嫣后面大半天,又故意从他身边走过,他居然没发现,反倒追着个丑丫头去了!
刘彻约了两位表兄,说是想看长安热闹。两个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三人皆是年轻男子,两位不正经的表兄开始出歪主意了,有着田恬先前伴读差使被撤的教训,这回却是不敢引着刘彻往太放肆的地方去了,两个人带着刘彻逛了半天,终于把他领到了长安挺热闹的一茶楼上。正是韩嫣坐着盯梢何蔓的那座茶楼。
刘彻初见到韩嫣的时候,有些惊讶,他以为韩嫣是不会到这些地方的,没想到居然碰了个正着。再联想着王、田二人对茶楼的介绍,觉得韩嫣居然也会跑过来看女人,心下好笑,心里拿不准是现在上去笑话他两句呢,还是明天早朝散了再吓他一跳——我都知道你昨天干什么啦~
正犹豫间,见韩嫣抬眼瞪人了,被瞪的还不自觉,犹自谈兴正浓,韩嫣的眉毛都皱到一起了。刘彻忽然有了兴致,想看看韩嫣看上什么样的女人了,他也是坐在靠窗的位子的,就便把脑袋一伸,看到何蔓,心里有些纳闷——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啊。
韩嫣怎么就看上她了呢?会不会是自己看岔了呢?再仔细比划了一下角度,发现韩嫣看的就是她。于是,刘彻便想凑到韩嫣跟前问个究竟。
便在这时,韩嫣起身下楼,与刘彻擦肩而过,速度还不慢,让刘彻伸出去拍他肩膀的手就这么闪到了半空。田恬、王充还在后面看呢,刘彻丢了面子很是尴尬,忙下楼去了。到了街道上,再次证明了韩嫣就是在看何蔓的事实。
刘彻回望王、田二人:“哎,你们说,那个女的—— ”指指何蔓,“漂亮不漂亮?”明明不是很漂亮的,怎么就有人看上了她?而且皇帝在身边都不顾了,偏要去追着她跑?
两人互看了一眼,吃不准刘彻的意思,一时没有回答。两人引刘彻到这里来,也存着可能让皇帝碰上一个能看得上眼的女人的心思,田家更是觉得能让刘彻充实了后宫,也算是给皇后添堵,出出恶气。他们也是认得韩嫣的,初时觉得刘彻这是在追着韩嫣跑,觉得今天是没戏了,冷不防,刘彻问了这么一句,顿时打起了精神,换了个眼色,准备一会儿就去打听打听这女人的底细。
连着几天,韩嫣都是有空便往宫外跑,刘彻觉得自己被冷落了。着人打听了一下儿,把何蔓与韩嫣的关系打听了个八九分。连着韩嫣有意娶她的事,都闻到了一丝风声。
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人影!
娶妻是必然的,这是常识,刘彻当然明白,也琢磨着给韩嫣娶个身份贵重的妻子来加重他的份量。只是他不能接受自己被忽略了,尤其是他现在还不想被韩嫣忽略的时候。猛然发现,如果韩嫣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常伴身边了,心里便不痛快了。
等韩嫣知道刘彻微服出宫还把自己不务正业跟踪女士的行为全看在眼里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未央宫的宦官早跟他说过刘彻出宫的事情,只是他们也不知道刘彻的具体行程,倒是田恬,觉得韩嫣待他们家还不错,带着点儿小心地把消息透给了韩嫣,他话里的意思却是在暗示着刘彻瞧上何蔓了。直把韩嫣吓得不轻——难道这几天突然加重的工作量,是刘彻对情敌的暗中报复?
98.波折
刘彻这几天是故意加重了韩嫣的工作,就一个目的,不让他有时候到处找女人,最主要的还是不让他有时间找一个可能因此而忽视了皇帝的女人。
韩嫣心里正在打小鼓,要是刘彻瞧上了何蔓,外臣与宫妃有过什么什么的……况且,人家何蔓正在计划婚事呢,正琢磨着怎么样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刘彻说一下,最好是把他的心思给打消了。
刘彻却先开口了:“说来——你的婚事到如今还没着落呢,我怎么听谁说一句你家里准备着了?前些日子似乎已经有人选了,怎么现在又没动静了呢?”
“呃?”韩嫣顿了一下,忙趁机会解释了,“顺便”提了一下,自己最近也在暗中照顾着那个女子,把何蔓的家庭住址也给报了上去,暗示——你看上的那个女人,已经跟我,那什么了,而且,她还快嫁别人了。
刘彻倒没表示出负面情绪:“既这么着,也不用你亲自去看吧?还偷偷摸摸的!”他倒是明白,韩家是不可能让这个女人做韩嫣正妻的,多半,这女人是让后宅里暗地里用有什么法子给弄出府的。也不在婚事上打转,只想问问这个女人到底在韩嫣心里是个什么份量,顺便再把她给解决了,免得老是占用韩嫣的精力,耽误了正事。
“这不是,怕她不好做人么?”
“怕她不好做你还老惦记着她?”刘彻狐疑地看了韩嫣一眼。
“毕竟是,不放心。”
“一个村妇,就值得你这么挂念?”
“……”韩嫣哑口无言,有种鸡对鸭讲的感觉,想了想方回道,“不是这么说的,到底是认识的人,总想着她有个好归宿,才能放心做别的事,要不,心里老想着这事,有些不踏实。”
“你就是经的女人太少了,遇到一个就放不下来,”刘彻想了想,“早晚多收几个是正经,面慈心软也不是用到这个地方的。”
韩嫣默,真是鸡同鸭讲了。
大概明白了韩嫣的意思,刘彻放下心来,肚子里转了一回主意,便想要给韩嫣找个配得上的妻子。省得他有事没事去惦记一个配不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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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想到了韩嫣的婚事,韩家的人更是想到了,把长安城的姑娘筛了几个来回,终是圈定了几家,接下来就是以各种名义让韩嫣出席各种酒宴。长安城的权贵多,各种各样目酒晏自然也多,老爷生日、夫人生日、小少爷满月、少爷高升、小姐出嫁……四、五月份,韩嫣的业余时间全耗在了这上头。
原本他还想着何蔓的事情,待端午过后,何蔓招赘了一个老实的丈夫,终于放下心来,全力应付这层出不穷的宴会了。生活在长安这种环境下,又处在这个位置上,哪怕不是为了相亲,社交也是必须的。
家里下了决心非要他频频露面,让大家都熟悉了他,也好让家时有好姑娘的把韩嫣也列入女婿名单。韩嫣确也像是个有为青年,官位不低,担着极显名声的差使,不少人得他的推荐进了石渠阁与皇帝沾上了边,大家心里也觉得他会做人。单身男子,被兄长领着,突然频频出现在集会场合,还能有什么事情?也都瞪大了眼睛打量韩嫣。
韩则有意选个能说得上话的岳家,成亲后一起出力给韩嫣谋个外差,到哪个郡里混个太守,也好离长安远一点儿。再者这样也算是有了些治理地方的资历,能显出点真本事来,干出实绩来比说什么话都有份量,到时候,韩嫣更长得开了,面相上也不会引人误会了。时间和空间总能改变许多东西。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通过。
韩嫣身上却还挂着一个总理点校事务的职务,这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结的工作,猛然辞了,实是不妥,需要斟酌。上林那里,也有着兼差。官职上的事情,家人不好硬代他作主,离开长安到地方任职,很容易让人想到流放,便与韩嫣商量。
韩嫣倒是答应得非常痛快:“原本就是占了个提议的便宜才得了这总领的职衔,不然,一干老先生谁的学问不比我好呢?这样显眼的差使怕是一堆人抢着想要呢,就是他们互相不服,了不起,让陛下亲自任了总领,总没人会争了吧?大家都已是做顺了手,按着原本的条理来,也就是了。上林那里,也是一样的。”
大家听他这么说,也是松了一口气,便开始与许家正式接触了。
柏至侯许昌,现任丞相,恰巧家中有一女儿,前番议婚时有个更合适的直氏,便做了韩则的妻子,许氏条件也是不错,不过因是列侯家女儿,让韩嫣娶她,大家还没有拿定主意。这回综合各方面考量,终是定了她。丞相襄助皇帝处理政事,调度官员任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门当户对的婚姻,在上流社会总有一个副产品 ——双方权势的勾结,只是这样的婚姻实在是太多了。
只是。
“两千石的处置,丞相也不能擅专,是不是还得跟陛下那儿提个醒儿?再者,好好的长安你不呆,怎么想着往外跑?”韩嫣是皇帝近臣,平日也不张狂,前途正好。许昌也明白自己这个丞相不过是白捡来的,皇帝并不喜欢自己,提拨他的太皇太后不过是在熬日子,他也想留个后手,见韩家有了同样的意思,心里挺乐意的。与夫人一商量,许夫人觉得韩嫣母亲是妾室,自家女儿是嫡出,这婆婆总不至于太为难自己女儿,也不表示反对。一拍即合。于是,许昌开始用跟准女婿的口气说话了。
“都已是理顺了的事情,不比刚开始的时候千头百绪,离了去显得畏险不前。如今正是功成身退之时。骑营那里自有合适的人接手,李氏兄弟也是最初一起的。石渠那里自不用说,皆是博学之人,不差晚辈这一个,”韩嫣又解释了一遍,“一直在长安厮混,总会让人觉得晚辈没有什么真本事做不来实绩,不如到外头历练些时日,以免显得浮躁。”
京中有人,谋外放,那是预备着镀完金回来的,与被打发到边疆看沙子式的变相流放意义自是不同。年轻人要求上进,到外面历练一下,扎稳了根基,也能赢些名声,对日后发展有利,许昌想到这里,便不再反对了。
韩嫣这话,只说了一半,他之所以接受了家人的意见,还是因为连日来出入长安豪门,更让韩嫣觉得这地方真不是一般人能混得下去的,接下来的几年正是窦太后势力渐消,刘彻势力渐长,权利交替之际最是难熬。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不过那时年纪小,还能装不懂给躲了,现年纪渐长,再呆在长安躲都躲不开,不如跑得远一点。
还有刘彻的原因,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能够跟他说个清楚,总不能说:“咱们不合适,别来烦我。”如今正是一个处理的机会,走得远远得,见不着,刘彻自是不会想了。过个几年再见,刘彻说不定就忘了韩嫣的。无论是朝政、军事还是情事,刘彻总是不会缺了人的。在刘彻身边没有能人的时候,韩嫣还能呆着,待到武帝朝名臣良将美人政客谋士神棍齐出场时,韩嫣要再巴在刘彻周围,就是自找难看了,万一哪天被谁给暗算了,那可是死得太冤了。
这些日子刘彻处理完正事,便常与卫子夫相处,看样子,卫子夫是入了他的心了,保不齐孩子都有了。以她怀孕为分水岭,汉武朝正式要掀起波澜了,刘彻哪还有心思理韩嫣呢?
至于以前的抱负,能说的,都已经跟刘彻说了。政事权谋,本就不是他的强项。军事,韩嫣本身懂得就不多,不少都是后来摸索出来的,也都记录了下。韩嫣比别人最大的优势不过就是占了穿越二字,只是两千年后的知识不能全部照搬,能拿来用的东西,他几乎都跟刘彻说过了,如今能做的,不过是些实务性的工作而已。离了他,地球也照转。即使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太甘愿,可建 功立业比起生命安全来说,还是不重要的,就不要妄想了吧。不但知道开头和结尾,连过程都明白,就是眼看着事态发展,自己却处处无能为力,不能让事情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还不如走得远远得,做点实事去。
准亲家商量好了,先由韩嫣跟刘彻透个口风说是两家差不多要结亲了,能得皇帝赐婚那是最好,便是不能,也是先打过招呼了。然后,再由许昌进言,道是为女婿发展考虑,让他到外面历练一番比较好。许昌还打算借些机会表达一下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以及引退的意思。韩嫣则准备好了调职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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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门,一定是没有看黄历。
未央宫里,闹开了锅。
卫子夫被确诊有了身孕。
天大的喜事!刘彻和卫子夫以及卫氏家族的大喜事。
天大的祸事!阿娇以及陈家的大祸事。
阿娇静养了些许时日,还没觉得调养好呢,这边就一个雷劈下来,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很果断地飙了。
遇上了这样的事情,韩嫣只好把调职申请揣得紧一点,缩着脖子躲到了石渠阁。石渠阁也不太平,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原本一个宫人怀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而皇后本人无所出。事情有些微妙。再加上皇后打上了门,跟皇帝对上了,真是热闹极了。流言满天飞。
便是一干专职修书的人也是坐不住了,这已经超过皇室八卦的范畴了。先前关于“无子”的传闻多少都是知道一些的,在未央宫也混了些日子,再不喜欢八卦,难免也会听到一耳朵恩怨纠葛,对帝后的相处,大家是都有点数的,如今这孩子一出来,帝后二人孰是孰非,怕是要有个说法了。正经人八卦起来,毫不逊色于他人,反而因为正经,更有几分追根究底的研究意味。
这些日子的相处,众人觉得韩嫣还是不错的,人与人处得久了,自然会有点亲近的意思,加上多日观察见他也不是轻狂的人,更亲近了几分。当下,年轻些的因韩嫣素日也不端架子,便乍着胆子凑上前八卦了。
韩嫣刚进宫门的时候,便被守候的小宦官急匆匆地告知了事由,心下倒没有多大惊疑,很有种“这事终于发生”了的感觉。历史的惯性始终是巨大的,不是哪一个人能够转瞬间就把一切都改变了的。除非韩嫣犯抽了,提前拧断卫子夫的脖子。
当被问到内幕的时候,韩嫣也只说了一句:“这便是去年上巳的那个。”
事实上,也容不得他多八卦了,宣室里来人把韩嫣喊了过去。以前两人吵架,救火队员就是韩嫣。刘彻喊他,是想让他把阿娇劝回椒房殿,阿娇找他,是因为他常跟在刘彻身边,也要让他评个理,顺便问一下没有看好刘彻的罪。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再担此重任。
到了宣室,刘彻一脸不在乎在坐在正座上,阿娇阴着脸,卫子夫缩在一边不敢吱声,余下的人就更是连喘气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了。四下里一片寂静。
没待韩嫣行完礼,便被叫了起来。刘彻倒稳当:“你跟她说说,别这么闹了。”
阿娇一听,火了:“什么叫闹?我竟不知道,皇帝弄了个贱婢回宫,如此不守礼法,皇后说几句公道话倒是闹了!”接下来便是对刘彻无礼、卫子夫出身微贱、不知羞-耻、勾-引刘彻的怒斥了。说着说着,脸都气红了,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右手食指一会儿指向刘彻一会儿指向卫子夫。
看着这样的阿娇,韩嫣觉得有些陌生,不是没见到过她发脾气,只是没见过她如此不顾形象。以往阿娇生气,多少带着点小女孩的娇憨,今日,真的很不雅观。韩嫣对阿娇的感官一向还可以的,今日一见,心下有些难过。她弄成今天这个样子,所有人都有责任的,太过宠爱她的长辈,还有刺激着他的刘彻与卫子夫,呆在童话世界里不肯长大的她自己。以前韩嫣不是没想过要提醒她一下的,之所以没做,实在是不具备可操作性,外臣与后宫,本就忌讳接触过多,韩嫣是什么身份?能就这么没顾忌地“提点”阿娇么?让她主动与人分享刘彻?这话,韩嫣自己都说不出口。除非韩嫣能让刘彻不做皇帝,或者阿娇不嫁刘彻,否则,这就是个死结,只能干瞪眼地看着难过。未央宫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越发想躲得远些了。
“你说!他这么做对得起我么?!”韩嫣正在感慨,冷不防阿娇把话题扔给了他,忙打起了精神。
想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得把阿娇弄出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让她再呆这里,只会让两人的关系更僵。当下把脸转向了在一边惶惶不安的掖庭令:“是哪个来路不明的敢纠缠陛下?”
掖庭令心里早把当初没跟着他一起劝阻刘彻的春陀与韩嫣骂了个狗血淋头,此时也没有好声气,一呶嘴:“不就是她么?”
卫子夫夹在帝后中间,心中的惶恐早就把怀孕的狂喜给冲了个干净。当初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一个不高兴,便把她埋到深宫一年多,卫子夫不敢认为刘彻会为了自己硬是不给皇后面子。再听得专门喊过来劝架的韩嫣一句“来路不明”,心都揪了起来。余光瞄到掖庭令朝她一伸嘴,不由得浑身打颤。
韩嫣装作细看了她一下,回头对着掖庭令:“这不是上个月放归的宫人么?既是放归的,便是有名号的,当初是怎么进来的?谁下令录的她的名字?”
是阿娇。当初人已经带进来了,阿娇一句话,等于是把她打进了冷宫,既是打入冷宫,好歹也是进了宫的,也是皇后娘娘的吩咐。
“是——皇后娘娘——”掖庭令小心地回答。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阿娇噎个半死。刘彻倒高兴了,卫子夫也松了一口气。
我当然知道是皇后,不然就不这么问了,不过韩嫣“应该”不知道的。
看向阿娇:“皇后?”
“录了又如何?既入了宫,便该老老实实当差才是,居然敢不守规矩,狐-媚惑主,真是该死!”阿娇仍是不让步。
“宫人有何职责?”再问。
当然是伺候好主子,这个“伺候”的内涵可就丰富了。
阿娇的脸色也丰富了。
韩嫣的立场,大家也清楚了。
韩嫣内心其实很欣赏阿娇的坚持,他自己也是希望能够与一人专心过一生。只是,欣赏不能当饭吃,欣赏一个人,也不代表着就要把自己跟她拴一根绳上。就是同情她,想帮她,韩嫣还没到摆明车马说“皇后说的都是对的。”的程度。
“人你自己吩咐录入的,也算是过了明路的,如今又闹的什么?” 刘彻一挥手,“皇后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阿娇狠睕了几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啊哈!”刘彻高兴了,“真有你的,我还担心你还跟以前似的劝我让着她。今天怎么不这么说了?”
“那也要看有道理。”
“那是,”刘彻转向卫子夫,“成啦,你也歇着去吧,如今要当心自己的身子了。”
“喏。”卫子夫柔顺地低头俯身,起身后退间向韩嫣投过的眼神带着点感谢。韩嫣心里冷笑,他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不是因为刘彻的关系,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这个人。可能是初次见面的时候,对卫子夫的印象便留在了“有心机”上,韩嫣看卫子夫,总觉得别扭。
阿娇面前,要用什么手段?甚至连“对付”二字都谈不上。只要在阿娇出现的场合表现得比谦卑再谦卑一点,比可怜再可怜一点,比害怕更恐惧一点,谁都会觉得是阿娇在欺负人了。虽然阿娇气势确实很强,虽然卫子夫不可能不害怕,只是,总觉得不对劲,尤其,在她怀了一个渴望孩子的男人的骨肉的时候,在面对阿娇的时候无意地护住腹部。只能让阿娇更生气更口不择言,而刘彻更生阿娇的气罢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高明的化妆师不是把人脸用白粉刷成了墙再上胭脂,而是依五官原貌而作修整,卫子夫,颇得其中三味啊。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光凭老实或是帝王的宠爱,就能在汉宫混了四十多年?老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景帝易储,殷鉴不远,笨女人如栗姬,下场可见。卫子夫最终虽是身死,她是败在了刘彻手上,而不是败在了女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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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退下了,刘彻便对韩嫣道:“来,这里坐。”
韩嫣谢了座,到刘彻下首坐下了。
“离那么远做什么?靠过来点儿。”刘彻又招手。
“臣离陛下已经很近了呢。”
刘彻撇撇嘴,又转了话题:“现在大家该知道是谁不行了吧?”卫子夫有孕的事情,让他兴奋极了。
“正是要恭喜陛下了。”
刘彻笑得嘴巴都快合不上了,又拉着韩嫣说了许多话,不外是颠三倒四地表达快要做父亲的高兴与首次在与阿娇的对峙中完胜的喜悦。
一边是高兴即将做父亲的丈夫和自得于有了身孕的第三者,另一边是感情受到了伤害的妻子,再加上周围一堆看热闹的、助拳的、想从中捞好处的,世间百态,看得着实腻味。尤其是亲眼看见过刘彻与阿娇新婚快乐时光的韩嫣,那时候,两人好得像是一个人。如今却如仇雠,至少,已是把对方当对手似的较劲,想着如何压倒征服了。帝王家事,不是别人能插得进嘴的,因为涉及至高的利益,再单纯的感情也被权势弄得污七八糟。离开,真是个好主意。
趁着刘彻心情好,韩嫣顺势便把准备娶妻的事情说了出来:“本是高攀了的,原是不敢想能娶到许家女儿的,只因丞相有意退引,想趁着还没退引给女儿找个归宿,故没有选高门,这才轮到了臣。”
刘彻往韩嫣身边靠了靠:“那你怎么想娶他家女儿的?”
“兄长议婚的时候,连臣的婚事也是一起想过的,原本就有这个打算的。只是后来耽搁了,柏至侯又成了丞相,实在不愿让人以为臣是攀附之人。知道了丞相常有退意,这才想起要提亲的。先定下了,慢慢准备了,待到丞相退位了,再把婚事给办了。”
“又是臣、臣、臣的!”刘彻埋怨了一句,“许昌想退位?”
“是的。”
刘彻笑了:“好好的丞相不做,退什么退?”
“年纪也大了,自是想享享清福。陛下就成全了他吧。”
“你啊!”刘彻笑着指了指韩嫣,“又改口了!这儿又没旁人。”
“可说的,却是臣的终身大事。”
“得了,说不过你!也不用到许昌退位再办了,趁早准备吧,到时,朕少不得要讨杯喜酒喝的。”
“好,”韩嫣点头,“只婚事总是要时间准备的,不能太仓促。”
“又没要你现在就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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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找刘彻来的正是时候,阿娇闹到了长乐宫,出乎意料的是,窦太后并没有给她撑腰。这让悬着心又有些不忿的刘彻很是放松以下来。阿娇傻了,没想到几乎称得上是有求必应的外婆居然在这样的大事上不帮忙。
正是因为是大事,所以窦太后的立场才不用置疑地站在了刘彻这边。
林黛玉再得贾母的宠爱,也越不过贾宝玉去,不是么?
刘彻很高兴。
听到许昌慢条斯理的计划之后,刘彻没有直接表态:“结亲使结亲,也犯不着把女婿往远了送,不要有顾忌。再说阿嫣手上的差使还没完呢。”
“这——”许昌犹豫了一下,“其实,是两家都有这个意思,王孙毕竟年轻,不趁现在多出点力,以后没有能提得上台面的政绩,实在是不好。老臣身子也是不好了,想在闭眼前,看到女婿做出点踏实的事来,也算是给女儿有了个交代。”
“他如今不是在踏实做事?”
“王孙自是用功的。”许昌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有过基层工作经历的与一直呆在办公室的,是不同的两类人,大家更倾向于前者是凭真本事干出来的,哪怕是钻营上来的,这钻营的本事也是一流的,比起后者,更有让人佩服的地方。白手起家与继续遗产,达到同样的高度,评价都是不一样的。
“朕再想想。”
“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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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来韩嫣一谈,却发现他也早有去意,韩嫣没有傻到直说自己不想在长安趟混水了,架不住两人熟悉,还是让刘彻察觉到了。
“你就这么想离了去?”
“呃?”韩嫣一顿,“怎么会?臣自幼生长在长安,故土难离,只是既然要成家,自当要立业。总要对妻子负责的。臣如今虽领着两样差使,自觉做得不错,尤其是石渠校书,也是为后世立典。只是,就利国利民来说,毕竟是飘在了高处,与百姓衣食饱暖无关。许氏出自丞相家,又是侯门之后,不做出点与民有利的事情,让她嫁了个没本事只靠别人庇佑的丈夫,实在是臣的罪过了。丞相年事已高,怎能再让他因为女婿浮躁不务实而获讥呢?臣自当为其分忧。”成家立业,负起责任,这理由,应该能够过得去了吧?
“许家自有儿子,要你分什么忧?”
“女婿如半子,娶了人家女儿,自要尽心。”
“你还真会疼人。”
“呃?”
“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身边的女人都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走了的要看着她过得好了才放心,没娶的都想好了要给她装门面,连外家都想到了。”
我想的不很正常么?有点担当的人都会这么做好不好?“要成家,这些事情不都得想得妥妥当当的么?有准备都保不齐顾不周全,怎敢大意?”
“得了,别想些有的没有的了,去赛一场吧。”刘彻起身了。
两人一路策马跑到上林,到了骑兵营。看着周围熟悉的面孔,韩嫣心下不舍,若真走了,此生怕是再难有这般光阴了。刘彻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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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皇帝没问题,那就是皇后的问题了,皇帝不能老往盐碱地里种庄稼了,该充实后宫了。不是说卫子夫出身卑微,不足以侍奉人主么?那就广选吧。于是,天下,热闹了。
阿娇只能干瞪眼了。卫子夫?她更没有发言权的,识相一点,乖乖呆着生下孩子,日后生活还能有个着落,要是以为自己有了身孕就有谈条件的资格了,那就等着冻死吧。皇帝身体好得很,又不是除了跟她,跟了别人就生不出来了。对卫子夫来说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却不是了不得的资本。最清楚的证明就是,她的位份并没有得到提升。只是待遇得到了提高,另得了两个年长宫女、添了一个宫婢、一个宦官来伺候。
这两个年长的宫女,只管着一样事情,不光汉宫,长安城里但凡有权势的人家都会有类似的人存在,指导着未婚小姐或是初嫁少妇一些禁忌、养生,同时担任着接生、产后护理之类的职责。越贵重的身份,越重视血脉传承,怎么会没有专职负责的人呢?便是最初平地起家的君臣没有这个意识,几十年下来,因为需要,也便有了。就这一点来说,阿娇不能生育,不大可能是有人使坏,下药?点麝香?用手段?她身边的陪伴是傻子么?馆陶精心挑选的人,总不至于连亲娘都不想让她生吧?
王太后高兴得很,窦太后也觉得这些年来有些冤枉了刘彻,有些尴尬,便命给刘彻充实后宫。阿娇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刘彻虽然很想充实后宫,却也不好急吼吼地亲自上阵,这个时候便显出王太后的作用来了。
最终的结果,是王太后呈给窦太后,由两宫太后的名义下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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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彻看来,大汉朝没有在地方呆过的中枢大臣多得是,就是丞相,也没几个是从底下历练出来的,韩嫣的借口,实在是迁强。韩嫣也是太不识抬举了,该敲打一下,冷着他点儿。
于是,刘彻近日便把心思放到选妃上,王太后见儿子对这个很有兴趣,也高兴,带着他来看人。不看还好,一看都是刘彻不大中意的。出身高贵些的,谁不明白如今皇后几乎是定论了的无子了?以大家的出身,只要生下皇子,谁都有机会问鼎若干年后的太后宝座。皇后又怎么样?先帝不是也有一位被废了的无子皇后么?现在的皇太后王氏,还不是因为有个好儿子?便是自己不明白,家中父兄又岂会不明白?于是,懂得越多,被灌输得越多,便越激动,眼中压不住绿光——那是一种对于权利的渴望,刘彻对这种眼神最是熟悉,他不舒服了。
单纯一点的身份太低,没有受过好的教育,良家子,在家帮忙做做家事绣绣花还好,问答几句,就显出素质不够了。刘彻在男女之事上,是不会亏待自己,如今已经不喜欢的阿娇是个例外,对别人,他是不会勉强自己的。
只是后宫空虚,没鱼虾也好,先留着用,以后再有好的,再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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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是个不愿意委屈自己的人,身边没了韩嫣,他也要想着法子找乐子。只是心里存了一个“就不信没你不行,别太过份了,看看别人也行,给我老实过来”的想法,总会不自觉地把周围的人与韩嫣比较一下。
刘彻是个思维很活跃的人,与韩嫣在一起聊天常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天马行空,专业跨度很大。周围的人,却少有如此熟悉他的想法的,常常是上一句话聊得刘彻叫好,然后刘彻来了兴趣发散思维到了别处,再想让人答话,这人卡住了。文的好的武的不行,善言谈的不懂实务,女的眼界浅,男的相貌不够漂亮。几天下来,刘彻也烦了,开始生闷气。我真离了你不行了么?只是自己跟自己赌气,拉不下脸来再宣韩嫣。韩嫣压根就没注意到刘彻的变化,前段时候刘彻忙着“造人”韩嫣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现在,搞出人命了,刘彻的重心移到收集人才人,也很正常啊。
刘彻终是憋不住了,好吧,承认了,是离不开他。早忘了归初与他如此亲近的原因,多半是因为他漂亮。只是日后的相处,让两人如此契合,处得久了,形成了一种习惯或者是本能,有事便想到了他,相濡以沫很难想像与他分开。非他不可又如何?他还能跑了不成?好吧,他是准备要跑了,哼!我不放手,你就能跑了么?这世上,有什么是皇帝得不到的呢?喜欢,就留下,很困难么?不是难事啊。
想让韩嫣继续关注自己,刘彻又开始动脑筋了。以前是自己说什么,想什么,要做什么,可能需要什么,韩嫣便都挖空了心思给办到了,现在居然有人得了同样的待遇,韩嫣还为这人把自己给扔一边了。刘彻的结论就是,这人碍事了,不能让韩嫣再跟她搅一块儿了。
不是为妻子着想么?不是顾及到外家的想法么?你也别想别人了,老婆,我给你选!刘彻的行动力是强大的,皇帝的出手是大方的,没几日,刘彻便列了一长串的名单出来。
韩嫣狐疑地接过刘彻递过来的一张大纸:“快瞧瞧,怎么样?”
这是大汉朝婚龄未嫁翁主登记表吧?哪个藩国的,与藩王是父女还是兄妹,年龄,生辰八字……一应俱全,却是刘彻直接从有司抄来的,绝对权威。
“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选妻子,那个许氏,我觉得不好,她爹就是个木头,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刘彻解释道,“我给你选一个好的。”
“不用了……” 娶老婆像买白菜,这颗不好换另一颗,这种想法……
“臣回家再斟酌就是了。”木头也不错啊,娶妻当娶贤,老实安份才能顾家。
“大凡长安城里差不多的我都看过一回了,没什么好的,呃,好的,也给宫里留下了,不能让你用剩下的,没经挑过的,也就是我家的女人了,就她们了吧。”
“这都是翁主,高攀不起。”
“攀得起,攀得起,她们攀你才对。这些人长处藩国,嫁了你,便能住到长安,实是巴不得的事情。”
“远离父母,实在是不忍心的……”
“你先前还要离了长安做郡守,那时就忍心了?她们到了长安,不是还有我这个亲戚么?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这样也行?
“齐大非偶。”
“那就不娶齐国翁主,其他的总行吧?”
有这样理解的么?
“翁主,藩王之女,身份贵重,怎么能就这么挑挑拣拣的呢?”
“天下多少藩国?这些人,得有多少儿女?贵重?中山王怕是连自己有多少女儿都数不清楚!”弹弹名单,“这只是十三以上未嫁的,旁的还有一叠呢。”刘彻说起别人儿女数目,口气有些酸。
物以稀为贵,这么多的翁主,在刘彻眼里,还真不算什么。
“这……臣总该回家禀告高堂,不好擅专。”
见韩嫣有些缓和,刘彻还不放心:“你答应就行,其他的,包在我身上了。你就安心当我们家半子吧。”
“也得能让家里满意才行。”不能把话说死了。
“这么多,总有一个合适的。别怕她们,还有我呢。”
“连妻子都不能相处好,臣不如直接吊死算了。”
99.番外
好吧,我承认,这是恶搞……可是,你不觉得奇怪么?男人,哪怕是小受,他还是要长胡子的。如何在BL文里,尤其是古代BL文里保持优美的形象呢?
关于胡子
改变了性别,除了器官结构别扭之外,还有一样问题让人抓狂——毛发。韩嫣体毛不重,皮肤不错,自己对这样的身体状态非常满意。可是,是男人,都得有点胡须吧?唇上刚生出细细的茸毛的时候,韩嫣震惊了!刮!是一定的。
于是,有些误会,必然会发生。
韩嫣追踪何蔓,发现人家过得不错之后也就放心了,这时刘彻正在努力生孩子没功夫管他。于是,他的时间就多了,常带着韩说出去逛逛大街什么的——男孩子养得再小心,也不能养成贾宝玉吧?贾宝玉还能出门逛逛呢,韩宝宝闷在家里闷坏了怎么办?于是,常到长安街上玩。
前面说了,这两兄弟长得很像。可韩嫣面相偏柔,很像女子。
一日,到某茶肆里喝茶吃点心,恰碰上领着两个表兄出门闲逛的刘彻。互相打了个招呼。
刘彻招呼韩宝宝:“宝宝,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出来啦?”
“在家里太闷,头上长蘑菇就不好了。”
扑噗笑出声来,刘彻心情大好:“来,宝宝想吃什么?”
歪着头:“咱们算熟人了吧?吃他的东西没事吧?”前一句问刘彻,后一句问韩嫣。韩嫣点头。
“每样来两份,一份现在吃一份打包。”
刘彻黑线,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好对着跑堂的点头。
东西端上来,还没来得及吃,又让李当户给赶上了。他本是爱酒多过爱茶的,只是大白天喝酒不太好,便要去找韩嫣一起打打架来打发时间。到了韩家,说是出门了,问清了方向便找了来。
找到的时候,正要打招呼,一句话却卡在喉咙里——韩嫣刘彻一人一边夹着韩宝宝坐着,揉揉眼睛,抽了,韩嫣,你小子能不能像个爷们?长得不那么威武也就罢了,你也不用一脸贤惠地哄孩子吃东西吧?怎么看,怎么像……
“那边一家三口可真好啊——”一句赞叹飘进耳朵里,李当户整个人木了,半晌回过头,看到一对老夫妻,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店面本身不算太大,一句赞叹大家都听到了。韩嫣倒没在意,别人一家三口也不关他的事,照顾好宝宝、应付好刘彻才是眼前要务。
刘彻扫了一下店内,弯了弯眼睛,起了个话头:“好久没有好好说话了,近日事情太多,都不得闲。”
“是啊,您要有新夫人了,忙一点很在理。”韩宝宝回答。
刘彻尴尬了:“哪来的新夫人?别听旁人瞎说。”
“不是说您要做父亲了?大家都说您要——唔——”
嘴巴被捂住,韩嫣笑得有些尴尬。刘彻被鄙视了,那么漂亮的老婆那么可爱的孩子,还要纳小,纳就纳吧。还生了庶子,生就生吧,开枝散叶,可你能不能别当着孩子的面说啊~可怜小孩子都不懂又添个弟弟对他意味着什么。
刘彻摸摸韩宝宝的头,顺便把快要被哥哥给捂晕了的韩说给解救出来:“没有新夫人。”
歪头,打量:“是么?不是说给您生了孩子是大功一件,所以要好好封赏,现在,别人都要靠边的么?”
“没有的事情……”
“嗯,这才像是做爹的呢。”一旁老伯一句评论,让李当户翻了。终于忍不住跑了过来,一拍韩嫣:“你小子能不能威武雄壮一点?”
“李家大哥哥。”
“宝宝乖,以后不要学你哥哥啊,记得须眉丈夫……”话没说完便被韩宝宝截住了话头。
“哥哥说,看一个男人是不是合格的男人不是看他长什么样,而是要看他做什么事。为什么你要光看表面不看本质?”一副你真悲哀的沉痛表情,“你还是多跟哥哥学学吧——唉……”配合着老声老气连连摇头的动作,把李当户噎个半死。
“还有,”韩说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当户,“你都不讲卫生的么?哥哥明明说建章营很讲卫生的。留着胡子吃饭,多脏啊?汤汤水水全洒在上面了,不怕生霉生虫么?”
李当户待要反驳,一抬眼,看着斜对面的老伯正好漏了一堆点心渣在胡子上,随着胡子上下抖动,真的很恶心啊。还是嘴硬:“擦擦就好了。”
韩嫣暗笑:“其实吧,头发跟胡子都是毛发,你想想看,要是头发上落了这些东西,擦就行了?擦是擦不干净的——”
不用说了,被恶心得夺路而逃。
旁听的还有刘彻和王、田二人,于是,这番不算秘密的言论,很快就流行开了,剃须成了时尚、卫生、高雅的一个标志……
刘彻:“爱卿多须,不怕吃饭的时候洒在上面么?balabala……”
次日,剃须的便多了起来,渐成风气。
100.心声
“快想想办法吧,我可不想弄个活祖宗回来供着。”
韩则听了韩嫣的转述,暗自思量,刘彻对韩嫣还是不错的,他不让韩嫣娶许氏,是不是许家哪儿得罪他了?得罪皇帝的人家,最好别结亲了,正在想着到哪里给韩嫣再定一门亲事,一听韩嫣这么说,立时道:“什么活祖宗?明天我就去打听各位翁主的品性,终给你挑个好的。又不是已经知道了要娶个不懂道理的。”
可他们家女儿,就少有老实的啊~上有馆陶下有平阳,远处还有个刘陵正在茁壮成长,齐国纪翁主与弟弟私通、她那BH的娘纪太后居然支持,燕王一家更是乱得人神共愤……在这么一堆极品女人里挑一个能居家过日子的,其难度不亚于披沙拣金啊。
就算他们家女儿乖了,藩王家,也很乱啊。江都翁主算是正经的,可她哥哥不正经,她爹刘非死后她去奔丧,愣被她哥哥给那什么了……
这还都是史有记载的,没记下来的呢?万一撞上了呢?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你的婚事不能耽搁了!”
“那就娶许家的!”韩嫣实是不想跟这些翁主有任何牵连。
“他们家不妥。”
“跟藩王结亲,更不妥!他们家,有老实人么?”
韩则呆了一阵,也对,谁知道哪个藩王突然抽风来个揭竿而起呢?刘家王爷,就没几个长着安份骨头的。
“再说,都差不多是定局的事情了,怎么突然跟许家反悔?就是黄连,现在也得吞了,”韩嫣继续加把劲儿,“许氏,嫂子是常见的,人是不错。许家,咱们也打量过了,不是轻狂人家。陛下……”叹口气,压低了声音,“是不愿我离得远了……”
韩则一惊:“那更得走了。”
“他现在不放。我仔细想了下儿,说婚事的时候,他还催着我办喜事,一说要走,他便反悔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韩则阴火上蹿。
“凉拌!”韩嫣嘴角噙角,“跟他说明白了呗,说开了,只要不再跟他纠缠些歪事,留在长安也不错。”
“你可别乱来!”
“咱们,得合计合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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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接待了位韩姓访客,不是他想见的韩嫣,还是最近与他一直不对付的韩则。因为韩则的理由十分正当,不是要谈婚事么?韩家现在的当家人是韩则,虽然是分了家,他毕竟还是韩嫣的大哥,婚事上头,他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了。刘彻不是要韩嫣娶翁主么?刘家的大家长就是刘彻了,那咱们,好好唠唠吧。
韩则先是对皇帝陛下如此看重自家弟弟表达了感激之情,然后,提出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韩、许两家虽然没有正式确定关系,但是几乎已是默认了这样的结局了,社交圈子里也颇听到了一点风声的,突然反悔,大家要怎么看韩家,怎么看韩嫣?
再来,与藩王结亲,是那么好结的么?翁主,天生就比韩嫣级别高了一头,这日子能过得顺了么?
“臣常懊悔幼时对阿嫣关心不够,让他受了不少委屈,这婚事,关系后半生,可不能再让他委屈了。”
“有朕在,哪个翁主敢不老实?” 刘彻本就不是很喜欢韩则,听到他又开始反对自己的决定,更是不高兴了。
“陛下是一国之君,政务繁忙,能整天看着阿嫣夫妇么?就算您能,让别人知道了阿嫣自己没办法跟妻子好好相处,还要借着您来辖制妻子,这像话么?”
“不会挑个合适的?”
“许家就很合适。”
“你!”瞪眼。
韩则又继续了:“亏得父亲去世得早,不然,要是知道他跟您的事儿,知道了他的心思,不气死,也得先把他给打死!”
刘彻听了呆了一下,想生气,又泄了气,韩则说的是实情,韩嫣要承受的,确实是这样的局面。他是知道韩嫣的为难,却会有意无意地忘掉这些难处,只去体会两人在一起时轻松惬意的感觉。
韩则叹了口气:“其实,这些都是假的,” 看看刘彻,“就是一条,想让阿嫣过得舒心一点儿。韩家如今,就剩我们兄弟三个了,阿说还小,臣一向体弱多病,都指望阿嫣一个人了,”还有更要命的一条,成婚一年多,妾也收了几个,还是无儿无女,韩则心里有些打鼓的,“他就是个死心眼儿。去年三月上巳,我才知道,他心里只能认准一个人。”
去年上巳?有什么事情……唔……呃……刘彻想起来了,觉得尴尬。
“说他死心眼儿,心里认准了一个人,也是想要别人心里只有他一个,这本就是在胡思乱想,男人丈夫,实是太没出息了。搁了谁也是办不到的,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他哭,就在去年,”韩则嘴角挂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没出息的东西!尽想些有的没有的。家里就寻思着给他配个女人吧,拉回了心思,他也好过些。没想到,他居然傻到要娶那个女人,他们,也不般配。只好把那女人打发了。如今,千挑万选,给他定了这门亲事,实在不想再出什么差错了。”
“阿嫣的性子,认定了一个人,便是死心塌地,少有回转,哪怕不是认定了,只要是认命了,他都会对人很好。许氏正合适,换个翁主,不知道性情,万一性情不合适,再让阿嫣围着她转,实是于心不忍。”
“哦?这是你的意思?”
“谁的意思并不重要,臣只知道,先前母亲们怀疑阿嫣在外头与男人有染的时候,可是咬牙切齿,把臣拎过去耳提面命,要打死这个引得阿嫣不走正道的人。皇太后——怕是,也是这么想的吧?”看着刘彻震惊的表情,“陛下没想过么?没人提醒您么?”
“臣都不敢跟母亲们明说,”揉揉额角,疲惫,“陛下想不到自是正常,家里商议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背着阿嫣的,就是他问,咱们也不能承认有这想法,是不是?”
刘彻大口呼吸了几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请陛下三思。”什么意思?不是傻子都懂我是什么意思!韩则心里冷哼,人却恭敬地伏在了地上。他呕得要死,对韩嫣和刘彻的事情,快要烦透了。寻常弟弟早拎过来一顿老拳打个半死,直到把脑袋打回正常。这个弟弟,又不好使劲教训,韩家血脉单薄,逐出家门的处罚,在当前韩家是不适合的,韩嫣自己又了回转的迹象,只好耐着性子来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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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则去后,刘彻把自己关在屋里。他是真没想到,也不认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会是那样的感情,他是喜欢韩嫣没错,也觉得韩嫣是特别的,好像很明白他的想法,与韩嫣在一起便觉得很舒服。不用刻意而为,便如三月春风拂面而来,吹得整个人都舒畅了。
不是不知道两个人走近之后的后果,只是,私心里不愿意去想它,只想着享受这舒心的时光便好。一直以为,有自己的庇护,有韩嫣自身的努力,两个人就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却忘了皇帝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母后,真的会对阿嫣……近日似是不见以往那般和善了。
还有韩嫣,刘彻只觉得太阳穴上突突乱跳,从不知道韩嫣对于自己是这样的心思。一向觉得韩嫣做事很沉稳,认准了的事情就会做下去,性格看起来和软,却极有韧性。没想到,他对于情之一事,也是如此执着。他要的,自己不可能给。男人可以要求女人专一,帝王可以要求后妃、臣下纯直,可一个男人要求另一个男人,不觉得可笑了点么?“胆敢奢望皇帝只关心一人,没发昏吧?”这话,他前天跟阿娇吵架,刚说过。如今对像是韩嫣,却说不出口了,胸口胀得难受。更难受的是,自己这个男人也希望韩嫣这个男人心里只有自己的,不是臣下对皇帝的那种……揉揉胸口,刘彻有些明白前些日子不见了韩嫣,为什么心里会不痛快了……
明白了自己,却更让自己陷入了混乱与为难。他要的,给不了。他是个专一的人,有了妻子,会忘了我么?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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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的混乱状态,在见到韩嫣的时候,表现为直接的对话,刘彻的哲学很简单,有问题就解决它,不懂的就弄懂好了,石头碍了路,就搬掉好了。一向有足够的资源来解决自己遇到的一切问题,造就了他的这种行为方式。
“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呢……”刘彻很压抑,“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是这样的,等到我自己明白了,又……”晚了。
从来没有人跟刘彻说过,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爱不管是对骨肉亲情的疼爱,或是对恋人的热爱。他四岁封王,七岁为储,受到的帝王教育里,绝没有这一项,最多有一条“仁都爱人”的政治训语。从没人教过,却奢望他去懂。刘彻在情感上,比初生婴儿好不到哪里去。他甚至比婴儿还不如,婴儿总会长大,总会感悟。可刘彻不同,他可以感悟的时间,都被花在如何学好去做一个帝王上头了。
与他自幼相处的自己,明明知道他的经历的,却还在自叹自怜“我好可怜,喜欢上汉武帝了,他不懂感情啊,我是受罪啊。他可真是个不值得倾心的人,就算不能给我唯一的地位,也该明白我的心才是。”好比一个成年人,看着个孩子做数学题,然后在一旁冷笑“1+1都不会写?你不会自己感悟一下么?不会?掰个手指头也会了吧?笨蛋!” 真的是这样么?韩嫣,你真的没有责任么?
冷眼看着他摔跤,还为自己心里已经知道了这路上有坑而自得,为什么不先提醒呢?
因为他是汉武帝啊~在与刘彻接触之前,心里就先给他定了性:他是汉武帝,无情、冷血、合格的帝王、不合适的情人、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然后呢?在与他接触的时候,其实是带着有色眼镜在看的吧?与他相处,其实是带着一种斗争与征服的心态的吧?说服了汉武帝,很有成就感,是吧?一边说着“爱”,一边其实其实没有全心投入吧?因为害怕,是的,惜命很重要,只是,要正视自己……
把已知历史里70余年而崩的那个汉武帝,给套到了眼前的这个刘彻的身上,他第一个孩子还没生出来,就想到他族诛后宫了,这,公平么?因为他是姓刘名彻,所以,为了自身的安全,虚与委蛇。不敢告诉他,你要的是什么。却还责怪他不懂你,他是不懂你啊,两千多年的代沟,要怎么懂?不懂,你可以教他,不是么?就算教不会,至少要告诉他,不是么?自己不敢说,却借韩则的嘴巴说出来,其实,也是一种算计对吧?好吧,感情需要经营,算计是必须的,不能全不在意,可是,这种算计本心为何?
说什么掉进他的陷阱里了,那纯澈的眼神,真挚的情态,其实是感染了你吧?不然,怎么会被不自觉的吸引?在知道自己是韩嫣而他是刘彻,草木皆兵、满心防备的时候,只有真情才能感动人吧??他说喜欢你的时候,是真心的,不是么?只是,他不明白,他的真心与你要的,是不一样的。而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你要的是什么。真得太多,要求得太多,却说明得太少,“说了他也不会懂也不会做”,其实是不敢说吧?这点勇气都没有,还自以为委屈?不带这样的。
“是我的错呢……”见韩嫣不说话,刘彻仍在不停地说话,似乎希望借由不断的话语来驱散心中的焦躁,“很可笑啊,一个大男人,你要什么专一?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不就行了?”
韩嫣僵了一下身子。
“我他妈的居然跟你想的一样!可我又做不到!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韩嫣的微小变化,刘彻不是看不到,心疼了,“我不该惹你的……惹了你,又负了你……你为这个背着流言,受着算计,我,视而不见……”
“一生一代一双人,从小,我便想着能与一个人共白头,”韩嫣猛然抬起头,“我要的,你本就不能给。与你在一起,便是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一个被负的位置上。身为帝王,你不会单属于哪一个人,任何人,只要恋上你或是为你所恋,就注定了你是个负心人,不管你恋没恋上她。你好好的一个人,却是从坐上那个位子,就被放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偏还没人能想到这些,”声音低低的,“不管你怎么做,都是错,除非你能为一人散了后宫。可这,可能么?哪怕你愿意,两宫太后也不愿意,满朝大臣也不会同意。我明知如此,却还是……是我对不住你。我与那些动不动就死谏,有话不好好说非逼得人大开杀戒而置君上于不义之地的大臣,真是没什么两样呢。若心疼你,怎么会让你如此为难,背负负心之名?还装什么可怜相?”
好吧,让我都坦白,好不好?不管结局为何。最不济,不过是辞官归故里,也算是了了这一桩事。原本是打算一了百了的,只是,被刘彻勾起了心底最深的感动。感动了,心动了,确定了这个人,对自己是真的上心了。可他有妻子、有家庭、有事业,退了位的皇帝,命都保不了,一个废太子,都让他的亲生父亲想着法儿逼着自杀了,何况是皇帝?韩嫣,你能让他为了你抛弃一切么?
不能!
所以,哪怕是在两人都明白了心意的现在,责任,永远是横在两人中间不可逾越的障碍。人,不可以自私,所以,我退让了,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自保,只是因为明白了什么是该做的。
所以,不再隐瞒,说出我对你的所有情感。
刘彻开头听着韩嫣要与人一生厮守,而这个人,显然不是自己,心里堵得厉害,却又发作不得,忽听得韩嫣说他处境难堪,心里难过又熨贴——这些话,自己是想不到的,只是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便是郁闷,连辩驳都辩驳不出一句来。韩嫣,竟能说到自己的心坎儿里。
自己待阿娇,时至今日真算是仁至义尽,还要被说是负心薄幸,韩嫣从没得到过一句承诺,却能想到自己的难处。再想想,朝上所遇的事情也是如此,一个个的,非得摆出一副“不听我的,你就是错的”的面孔来逼自己同意,不然,就会遇到更大的麻烦。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谓喜欢的时候,挨她的打,都是可爱的野蛮女友,讨厌的时候,被叮嘱要注意身体,都是啰嗦的家伙,说的就是这种心态了。何况,这话说得,太贴心。没人想到这一点,从来都是被索取、被要求的刘彻,感到了被关心的暖意。不是如今未央宫里一堆新进女人端着宵夜亲自送到宣室外头以期得到宣召式的关心,而是,从心里,懂刘彻。
我不是朕,朕不是我,要放走这么一个让自己还能感觉得到自己是刘彻而非皇帝的人么?
“不管你说我有多难,终是,我对不住你。”
韩嫣摇摇头:“身为男子,本就要背负更多的东西,我们,怎能做此儿女态?我是男人啊,不该做独守空房等你到来的事!我,不该那么脆弱,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脆弱的资格……所以,”定定地看着刘彻的眼睛,“你没有负韩嫣什么的,从来不!负你的是我。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我得做男人该事。我是男人,不是女子,不能这样做。让我们,换一种活法。”
“你要与我,成路人了么?”其实,刘彻更想说的是,是男是女,也没什么大不了,比起女人我更疼你。只是,一想到那些纠结的事情,后面的麻烦,便咽下了。
“怎么会呢?你会让我们成为路人么?”剥去汉武帝这层金光闪闪的外壳,刘彻依旧是个强势的男人,这么快会妥协,才怪,韩嫣笑笑,“我一直都在。”与其到后来再为这个闹得乱七八糟节外生枝,不如留下。做其他。
“前天还要辞了身上的差使,求为郡守的——是你吧?”听得出刘彻现在的情绪是放松了的。
“放不放?”
“放了我就是傻子!”刘彻这会儿不悲春伤秋了,“我不强你,你也,不能离了我去!”
“我会留下来。其实吧,先前,也知道有些难听的话,也想着远远地离了去的,”见刘彻瞪大了眼睛,一副愤怒的表情,忙拍拍肩安抚一下,“只是,一见到你……”自嘲地笑笑,“你真的很讨厌。”刘彻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他要是做了演员也是那种当配角都能抢镜的人,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情绪,然后,被他所感染,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王八之气”?
“我不会走,”吐气,扬起脸,大大的笑容炫花了人眼,“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要看着这天下越来越强盛,我想与你一起努力。我想,让别人提起韩嫣的时候说,他是个有担当的人。我想,把名字与你写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被人蔑视地说,这是个佞幸,他不配。我想与你同时出现的时候,不是被人唾弃,而是说,他们很相得。一起,站在阳光下,好吗?”
刘彻一直在听、在看,此时,点头。
“走吧,赛一场,”韩嫣道,“你好像没怎么赢过啊~”
有些事情,并没想象中的那么难。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嘛。
“今天可不一定!”看着笑得很快活的韩嫣,刘彻应道。
这样就好,终是不忍逼他。明白了他的困境与面对的险恶,也听到了他的心声,不再强求。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只是,你可亲口答应了,不会离了我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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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了?”韩则问。
“定日子吧。”韩嫣答。
“许家?”
“当然。”
“谢天谢地,我先去给祖宗上香。”
韩嫣抽抽嘴角,与刘彻说开了,卸了包袱的同时,心里也有些沉重。不被强求,能让刘彻让步,虽然让得有限,他,对自己,真的是很好的。
心里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只是,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活着,人,只有活着,爱情才有所附着。这份情感只能压在心底,变成一种相知相守了。
妻子,在心里有人的情况下还娶她,是不是不负责任?秉承爱了才能结合,在现在的情况下,真是个美梦呢,要,怎么面对她呢?
101.绑架
建元三年的夏天,韩家家长们终于给韩嫣定下了婚事,忙不迭地跑到祖宗牌位前上香去了。为了这事,大家费了多少心神,好歹是有个不错的结果了。
“阿绾以前素常见的,”直氏想了想,“母亲与姨娘也是看过的,相貌是不用说的,配二叔,嗯,”组织一下语言,长相比起韩嫣自然不是一个等级的,其实也差不多了,至少,不会出现生出孩子管她叫爹管韩嫣叫娘的乌龙,“也算大方得体的。许家家风,父亲也说是不错的。”这父亲,说的就是直不疑了。
“这是自然,”嫡母到底是常入这类社交圈的人,拍拍母亲的手,“放心吧,那姑娘管家做事,都是有一套的,家教也好,定会是个孝顺媳妇的。”
母亲也是松了一口气:“大家说是好的,自然不会错,我这心呐,这才算是放回原处了。”
婚事,其实,是结两姓之好,操办婚事,倒是两家长辈出力比较多,当事人,只要收拾好自己等着到日子拜堂就成了,就是自己想插手,也会被赶到一边,防止裹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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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没有插手的地方,韩嫣只能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去了。
刘彻如今腰杆很硬,各种各样的命令一条一条的下,虽然没有涉及到大的方面,但是谁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准备大干一场了,不过碍于老太太还在,没有暂时忍着罢了。他的最新一道命令就是,征募愿意去西域的人。这还是因匈奴降人而起,听说月氏与匈奴有仇,刘彻立即反应过来,这里面有巨大的机会,便下诏征天下愿意西行的人。张骞,在这里出现了。
张骞,蜀人,年纪比刘彻与韩嫣大了许多,韩嫣确信以前没有见过他,他也没做过刘彻的伴读>
102.期门
建元三年秋七月,东瓯告急的上书传到长安的时候,大汉朝廷正在为彗星和藩王的事情焦头烂额。梁孝王刘武的儿子济川王刘明,因杀其太傅、中傅被废迁房陵,国除。窦太后也是奇怪,心疼小儿子,却对这些孙子并没有偏爱,孙子里却是偏疼刘彻。人之常情,常在眼前转悠的,比离了十万八千里的,更容易入心——就算开始不喜欢,见得久了,也有了点感情,当年梁王,虽然是少子受宠,可也没少了想尽办法多留在长安一段时间来增进与父母的感情的。列侯们不愿意就国而想赖在长安,多少也有同样的意思。
窦太后对刘明没有了那样的宠爱,刘彻却要顾一下影响,只要不是谋反,皇家的面子还是要的,便只废了他的王国。正觉得这事应了彗星的出现,处理完了,应该没事了,东瓯的求援便到的。有星孛于西北,西方为金,主兵戈,显然,这才是正餐。
刚刚有了些话语权的刘彻正想一展身手。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又是被窦太后杀了王臧、赵绾之后遇到的一件大事,刘彻便召了大朝会,朝廷官员与在京的列侯都参加了。
关于战争的讨论不外两种观点:战、和。对于援助也不外是两种观点:管、不管。朝堂上,无为的思想比较占优,原是不想管的,只因东瓯曾上表称臣,是汉属国,又有了道义的问题,最终廷议的双方观点渐渐明晰,主战的是以庄助为先锋的年轻人,主和的却是以田蚡为首。鬼主意、小聪明多的田蚡终是不敌经过系统学习的庄助,被庄助说得张口结舌。田蚡有些急了,四下张望想找个帮腔助拳的,在廷议上被问倒了,可不是光彩的事情。韩嫣与田蚡对上了眼,眼珠子从左摆到右再从右摆到左,田蚡忽然明白了,心里想抽自己——这不明摆着的么?刘彻的性子怎么会容忍别人如此不给面子给打自己的属国?当下也不言声了。
最终,庄助持节发郡国兵。
不是刘彻没兵符,也不是他不愿意给庄助。东瓯、闽越处南方,南北方的气候差异极大,又不是地球已被修理得面目全非的21世纪,士兵水土不服是个大问题,也没有高速公路和运兵车,还有后勤的问题,打匈奴花钱行,因为威胁就在眼前,为了一个属国下此血本,大汉朝的脑子还没有被仁义道德烧坏掉。昔年秦帝国在南方的土地上曾经有过完败的记录,最后不得己开凿运河耗费巨大,可那是为了一统天下,开疆拓土,现在刘彻连河套都没拿到手里呢,怎么会为南方费力?
于是庄助只带着一队随从去了。原本想出去见见世面的韩嫣,他得准备婚事;传说中为庄助副使的卫青,刚经历了绑架事件,他姐姐又处在非常时期,再不拿外戚当回事儿,刘彻现在也还不至于让卫青上战场去,何况,他还只有十三岁,做调停双方纠纷的副使,他的资历还不够。
朝中诸将,也没请缨的,大家其实并没有把南方的事情当大事,自然不会出现一齐抢功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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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三年(前138年),微行始出……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汉书·百官公卿表》:“期门掌执兵送从,武帝建元三年初置,比郎,无员,多至千人,有仆射,秩比千石。
刘彻不是一个能闲得下来的人,夏日刚过,他压下了阿娇,南方庄助消息传来一切皆安,闽越闻风不战自退,刘彻定下神来,便要生事。先是又召了一批文士相伴,照各人本事,各封了头衔,侍中太多,致有为皇帝捧漱盂的,外面竟以为是美差。你们抢了宦官的差使好不好?韩嫣黑线了,居然以此为荣?韩嫣总觉得汉朝人的名字很怪,自己这个名字就不说了,刘彻原名还叫彘的来着,可丘吾寿王是个什么名字?
甩甩头,不想了,跟着刘彻到了集合地点。
被困宫中,是个无奈,刘彻好动,此时便约了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到殿门外集合,然后一起策马出游。皇帝说的能骑射者,实际上是善骑射者。能有闲功夫学骑射还学得很好,还能配得起全套装备的,这些所谓的良家子,大半出身豪强,平日也是横行一方。
其实,刘彻很想拿上林那去骑兵出来显摆一下的,只是要保密,便退而求其次,也顺便多结交些人,打下自己的班底。
刘彻出行,在长安百姓眼里,简直就是一场灾难。随从人等,不知人间疾苦的居多,马踏长安大街,带翻了小贩的担子,一路飞驰而过,然后,踩了人家田里庄稼,吓飞了牛羊鸡鸭……这些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真的,一路上糟蹋的东西全加起来,这些人只要随手扔块金子,除了物质赔偿,连精神损失都有了。不过——哪个卖青菜的敢朝他们伸手要赔偿呢?他们,大概是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的,也不见哪个真扔了菜钱给小贩。
韩嫣皱眉,就算赔得起,大家也不要这么扰民好吧?何况你们还没赔呢。一路上大家兴致正浓,不好说什么,到得郊外,混闹了一通,都坐下来休息。闲聊的时候,韩嫣假作无意地提及了方才有些不妥。
贵族子弟还好,长安常会出现铁血中尉、死脑筋御史,他们还能接受收敛这种说法,豪强家的孩子先不干了:“就算踩了点东西又怎么了?”斜眼,“不过是图个乐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 这倒是真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外色、气两种热闹,大白天的不好跟女人厮混怕被家中长辈责罚,那就另找发-泄的吧。马踏大街算好的,聚众斗殴杀个把人也是有的。
腐败!
韩嫣本就在刘彻周围,刘彻的身边向来是大家注意力的焦点,此时都静下来。上层社会是知道的,这人很受皇帝重视,又颇有能耐,识趣的都不会跟他对上以免自找难看,见有人居然跟他扛上了,都瞧了过来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给大家提供娱乐来了。
韩嫣挑挑眉,收了目光,淡道:“搏狮杀虎,方是勇士,欺负兔子却不算什么。”
“韩王孙固可力格猛兽,可咱们眼前只有兔子!”脸颊抽搐,没有亲见,不肯相信眼前这个小白脸有那本事,嘲讽,“畜-牲分猛兽兔子,人也分么?”
“自然。路边平民,不过求个三餐一宿,就算受了委屈,也是忍气吞声,还不是兔子一样的人?作弄他们,不觉得丢了身份么?就算你不赔他东西,他也不找你的后账,就很值得骄傲么?”
虽然常说国以民为本,那是因为国要靠民来养活,所以才显然重要,并不是说民真的金贵了。这些人,生来受的便不是人人平等的教育,跟他们说“人人平等,你们不能欺负人,要友好相处。”简直就是白搭,大家还以为你在说梦话呢。这世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说得好,一直以来敢这么做的都是清官、好官司,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王子与庶民,是法律明文规定的“同罪不同罚”。同样的罪过,小民要砍头,有官爵的却可以用官爵来赎,没官爵而有钱的也能用钱买命。人与人,怎么可能一样?还不如换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说法,欺负弱小那是无能的表现,有本事,挑战强者去。
“这人中的猛兽,又是谁?要怎么对付?”一脸讪笑,心里其实知道这话说的有道理,面子上还是挂不住,还得有个台阶下。
扬眉,鞭指正北:“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不是有热情没地儿渲泻么?我给你们找个地方,承受力够强,够大家未来二十年较劲的,少糟-蹋点平民百姓吧,“如何?”
小心眼儿的人毕竟不太多,倒是开始反省。咱们没事跟小商小贩较劲,确实,挺掉身份的。最主要的是韩嫣最后的话,是把大家的热血都给激了起来,齐声叫好。
刘彻的声音尤大,看着扬眉提鞭的韩嫣,神采飞扬,刘彻心情很复杂,一时很得意,这样的人,是自己的,一时又有些失落,这样的人,终不能是自己的。娘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起身上马:“随朕再赛一程。”大队人马,呼啸而去。
本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情,也就到了晚上,有点社交的人家都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情。自是交口称赞,就算不觉得很值得炫耀的,看在他是丞相未来女婿的份上,也要说两句好话。这种观点很适合用来激励一下热血青年,仁爱之类的高调实在没有劝说的效果,父母们终于找到了一句很实在、很贴近生活又容易达到目的的说词。摆事实讲道理不顶用了,用激将法吧,只要能让小祖宗们老实听话肯上进,怎么着都行。
“别到时候只能打兔子”成了长安城富贵人家教育子女的口头禅,倒是让韩嫣始料未及的。由此衍生出另一句“他也就只能打打兔子了”的嘲笑话,也让人捧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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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嘛,开始教训人了,”韩则取笑, “说得倒还行,不算太得罪人。这些人也都没那么爱记仇,到了朝堂上,可不要乱说话了。”
“那是,我也是看人说话的。你瞧庄助那么难为田蚡,我跟着帮哪边儿的?”
“分得清什么人不能得罪是再好不过了,”韩则点头,再笑,“这回你声望大涨啊~”
“别寒碜我了行不行?”韩嫣鄙视他,“不过是看在柏至侯的面子上罢了。再说,我又不是坏人,偶尔说两句能听的话,很奇怪么?要不是一直老实不惹事,大家也不至于这样说好话。不过是厚积薄发罢了。我要是一边带头生事,一边教训别人,早让他们群殴了。”
韩则对韩嫣激动时偶尔会爆出的生动用语已经免疫了,只是含笑看着。韩嫣在他的注视下猛然醒悟:“你个狐狸!这本来是你想说的吧?”
“我本来想说什么了?”装傻充愣。
嘴角抽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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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门军不同于建章营,还不是很严格的战斗序列,仪仗队的意味倒是极明显的。现在的规模并不大,有钱人家的孩子,衣食饱暖生活条件好,相貌也比面黄肌瘦的贫民孩子要好些,再者数代下来逮着美人娶,就算开始很丑后面也有很大的机率生出漂亮孩子来——这点很重要,这样的仪仗队拿出来,多有面子啊!
这些人里,也有欣赏韩嫣的,也有不服的。毕竟要长期相处,还是磨合一下比较好,年轻男人,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打得服了,也就是用拳头交了朋友。不是打架能解决问题,而是在这种武艺的切磋中体现各人的个性,酒品、赌品都能体现人品,比试也一样,一段日子下来,倒是彼此相安了。出身环境差不多,可谈的话题也就多,韩嫣倒与他们相处得不错。倒不是说一下子就成了铁哥们儿,韩嫣自觉没有那么大的亲和力,不过是处了些日子,不再那么讨厌罢了,较之李家兄弟,这些人,更像是酒肉朋友。友情固然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却也需要去经营的,相处的时间长短很重要。
此后便常相携出游,长安街上再不好飞奔了,常是乘车至郊外,再改骑马。时人穿的是开裆裤,所以,武将不着甲胄的时候也是着的曲裾深衣——穿着开裆裤,外罩直裾的衣服很不雅,X照门只是几张照片,这个,是真人秀啊。也所以,不着甲胄的武将也是乘车的,也就韩嫣这样穿着改版长裤的敢穿着什么衣服都在马上飞奔。
这番折腾下来,倒让长裤普及了起来。
另一个意外就是,韩嫣平日基本不用的车,报废掉了。民风还不算保守的时代,年轻男子出行,如果是相貌不错,看着招人喜欢的,多会被女子扔花扔果子以示爱慕的。出行时正是八九月,金秋时节硕果累累,马是经过训练的好马,还没有惊到,车却不是什么名贵结实的车 ——基本不用,就是个摆设,又没有减震措施,基本上,韩嫣原话就是“能看就行了,有此一物罢了。”于是,窗棂被砸坏了,车壁也有些歪斜,重换吧。
换了车,砸的人却少了。韩嫣平日是骑马的,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出行的时候街上都没什么人,因此认识他的也少。初乘车,大家不认识他的车,还以为他是哪儿新搬过来的,瞧着喜欢,便砸他,砸完了想起来要打听一下,一打听,这人是丞相的准女婿。丞相家的女婿也没关系,大家砸他,不过是瞧着他讨喜罢了,虽然有着少女情怀,也没非让他有什么回报不可,照样砸。毕竟收获有限,还要留着吃呢,不能全砸了。不过,看看也好啊,于是改围观了。
“韩郎出行,倾城来观。”韩嫣很是被期门的人带着羡慕的口吻取笑了几回,也是无法。大家愿意看你,是给你面子,别太矫情了,老实挨着吧。
说是倾城,确是夸张了些,还不至于让全长安城的人放下手头的正事,跑过来就看他一个。只要没有下雨,他们这群人是天天招摇过市的,今天看不着还有明天呢,也没有那么稀罕。韩嫣不过是比这些人更受欢迎罢了。很有点后世追星族围观偶像的意思,嘴上喊着“XX,我爱你。”其实,根本没有认真想过能嫁(娶)这个人。只是表达喜爱之情罢了。
103.婚事
建元四年是个不错的年份,朝上无大事,匈奴不犯边,还颇有几件喜事。
第一件,便是春二月当利公主的降生。卫子夫,果然生了一个女儿。椒房殿暂时放下心来,长乐宫也没觉得失望,刘彻欣喜于第一次做父亲,乐得有些不知东西南北,翻开了地图,给这个未满月的婴儿定下了封邑——当利。当利属齐地,临海,自有盐官,肥得流油的地方。名字还没有的孩子,生生把她的姑母、祖姑母给比下一头去。平阳长公主,封地阳信还算不错的了,为昔年淮阳侯屯兵处,还算丰饶。馆陶大长公主,封地馆陶也是人杰地灵颇有唐尧余风,可与这个孩子一比,却是差得远了。吴王刘濞能发动叛乱,是因为他有钱有资本,他的收入,最大的一分不是租税,而是盐铁——当利,正是沿海产盐地!刘彻对他喜爱的长女,却是毫不吝啬。
满朝大臣见是个女儿,都放下心来。不为别的,大多数还是希望这个国家稳定的,帝后虽然失和,天下还是希望这对夫妻能够过下去的。以刘彻待这孩子的热情来看,若是个儿子,只怕,国将不宁了。皇宫争宠,前朝可以当没看见,皇储之争,就不知道要卷进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了——皇后,也是刚过二十,也有私下怀疑皇后不育的,却没人敢铁口直断,万一生出嫡子来,可就热闹了。
唯一失望的,大概是卫氏了。虽然女儿得宠,毕竟不如儿子。后宫,又有人怀孕了,卫子夫内心惶恐。没有儿子的女人,在后宫,终是没有倚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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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后院的事情,只要与自己家没有利益冲突,韩嫣是不想再沾边的。阿娇闹得多了,有点像狼来了里面的小孩,大家都不当她是一回事了,韩嫣也没有再被三不五时的宣进宫里当调停员。
自从卫子夫重新得幸、卫氏兄弟为侍中,与卫青见面的时候多了,私下的接触却是少了。既不愿牵到后宫恩怨里,最好,连外戚也少沾边。先前待卫青好,更多的是对未来大将军的好奇和对那个瘦弱少年的怜惜,如今他已是千石官,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家要顾,不用韩嫣瞎掺和了。虽然对姐弟俩的观感不同,一向看卫子夫与卫青,都是分开来看的,可他们毕竟是血肉相连的一家人,卫青还是姓卫的。
韩嫣,还有自己的大事要忙。
建元四年春三月,韩嫣生日过后,便是婚期了。一切准备妥当,新房,刘彻硬让重新搬回原来赐的那座宅邸。除了那里,也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了,已经分家,平时小住还好,要在弓高侯府娶亲,显是不相宜的;城郊的庄子虽然也不小,终比在城里次了些;新娘子又是丞相女儿,不能太草率了。
正规的彩礼都是家人准备好的,只有一样,还是自己去办比较有面子——大雁。韩嫣便在一帮狐朋狗友的陪同下,到了郊外,拎起弓箭,顺手折去了箭头,射了几只大雁下来——这是有讲究的,最好是射活的,还必须是双数的。
正规彩礼之外,送新娘子的礼物,韩嫣还是准备了的,不能送戒指,那个永结同心的意思在汉代不成立,“戒”指,当然有戒的意思,本意是诸侯或者以上级别人的妻妾,不方便与丈夫同房时,在手上戴一金约指,给以暗示,卫子夫手上如今就一个。要是送了这东西,新娘子脸上一定会很难看……
早去库房寻了几块水晶,找来工匠,部磨成了男子手掌大的几块平面,一面用细细的银箔贴了,便是造价昂贵的镜子了。不会做葡萄糖水银镜,只知道这个名字,只好根据依稀记得的步骤换了更烧钱的做法。
镜子,也不是“照照你自己是什么德行”的意思,而是有着祛邪作用的好东西。名镜值万贯,这样的镜子,说是价值连城都不为过,而且,是有市无价,就靠出这几面来,多的,韩嫣也没那个材料。别人,也不会造。再说,这是奢侈品,没什么积极意义,韩嫣倒没想着推广。
他不想推广,却不代表别人不想要,韩嫣把镜子当上巳日的礼物拿了出来,本是祈福祛邪的日子,送镜子正相宜。韩家的镜子,三兄弟各一对,把镜子镶进打造精美的铜壳里,各刻上三人的名字。韩则的,图案是石榴,韩说的是莲花,韩嫣自己的是葫芦。母亲与嫡母自是有份,式样差不多,都是牡丹纹。
韩则自是分了一面与直氏,韩嫣暗自点头,本来,镜子就是女人用得比较多的,只是小叔子给嫂子送镜子……便一式两份直接塞给韩则了。韩说的,一面给他戴身上了,另一面由母亲收好了。女人能炫耀的,不过是衣裳佩饰、丈夫儿女之类,三个女人大出风头。
想要人的多了,却是没有了。
韩嫣为此被宣进宫。
“造了四对?”刘彻淡道。
“料子本就不多,又太贵重了,只得了这些。”
“都给谁了?”
“都是自家人。”
“你们家没那么多人口吧?”
“两位母亲,还有……”兄弟三人加上各自妻子和未来的妻子,这个经过八卦,大家都知道了。长安城就那么大,这样稀罕的东西,哪怕在最热闹的时节,也是个热闹话题,他,不知道么?
“哦……”不再说话,也不让退下。
“……”犹豫一下下,“水精放在库里也没别的用处,这样,倒还相宜。母亲们年纪渐长,眼头越来越不好使,老是念叨着瞧不清楚自己了,真是老了。臣听得没办法了,只得弄了这么个东西,这样的镜子瞧着还清楚。”
“哦……”
“你库里还有水精么?”
“嗯?”还是淡淡的。
“内库里几块大的。”
“啊!”
敲他脑袋:“就这么大的东西,值当的么?”比划了一下,“你那里的水晶比较大,做出来的也大些。”
“哦?”挑眉,歪歪嘴,笑问, “你有了成对儿的,还要再算计我的?”
噎住了:“你……”
刘彻心里不痛快,兄弟三人各一对的镜子,一面还在直氏手里,傻子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偏自己连一面也捞不到,别说一样的花纹了,连个外壳都没见到!好吧,人家是名正言顺的,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朕是天子啊,有好东西,居然不给我!贵妇入宫请安,韩府两位母亲也是去的,被带进宫玩的韩宝宝身上也佩的明镜,都被围观了许久。她们散了,刘彻到长乐宫问安,这才知道的。好哇!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人召自己过来过来,可不是为了嗯嗯啊啊几句的,识相的,自己搬梯子会比较好:“臣家的太小了,配不得陛下。把方子记下来,让少府做就是了。”
瞪眼。
回瞪。
“不是说了内库里的东西随你拿的么?”
刘彻对新鲜事物有着巨大的好奇,亲自定了式样命赶工完成。
太大的镜面容易坏掉,最终做出来的,最大的一对,也就是比先前做的大出一倍罢了。还有几面小的,由着刘彻送人了,宫里只有极有身份的人才得了一面。
最大的一对镜子,却是刘彻自己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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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当日,自有一番热闹。许家这里,年纪大的比较多,韩家这里年轻人比较多,倒也相宜。到许家亲迎,被来宾围观,人家新婚都是围观新娘,韩嫣新婚是新郎被围观。
许绾,韩嫣是见过的,再保守的时代,婚前见面也是可能的,何况如今还算宽松,只两家都是大家,不可能放任两个单独“约会”了去。韩家千挑万选的媳妇,倒是差不到哪里去。许绾相貌端庄,要说让人惊艳,那是夸张了,却胜在有气质——这样出身,想要没有气质比较困难。打扮起来,也很可看。虽然新郎看起来比新娘还惹人注目,总的来说,还是般配的,站在一起,也是一对璧人了。
期门的人,逮着机会拼命的要灌酒。韩嫣早有准备,先到上林拉着一队人过来挡酒,令期门者扼腕不已。
未嫁时,许家把韩嫣的三个条件反复说了许多次,再三叮嘱,因这三个条件,他选的媳妇,大家必定是以为会持家、和睦、孝顺、不争,新媳妇的名声很好,如果与婆家起了不和,先前的好名声也要作废掉变成相反的评价。哪怕是丞相家的女儿,以后的日子都要很尴尬。就算想求去再嫁,好人家也不敢娶了。搞得许绾嫁进韩家便全神戒备,生怕自己出了岔子惹人笑话。然而在韩家的日子却并没有最初想像的拘谨,韩嫣母亲本不是个尖刻的人,更多的时候,她是闲居在自己的院子里的,韩宝宝乖巧懂事,弓高府那里,直氏是未嫁时的手帕交,太夫人也是以前见过的。新妇回门,与许夫人关起门来一说,倒让两家关系更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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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请安,是自然的事情。许绾被留在长乐宫,韩嫣自是要到未央宫去报到的。
“你们,过得,挺好?”刘彻淡淡地。
“还行。”韩嫣无意多说。
刘彻翘了翘嘴角:“你们原先不太熟吧?”眼里透露出话中未尽之意——看你这样子不像新郎官兴奋啊,不是那什么什么的,不如意吧?
“不熟,正好,太熟了,还不好意思下手了呢。”
“柏至侯正想向陛下请辞呢。”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另起了个头。
新婚生活,没滋没味,没有脸红心跳的感觉,只有着尴尬与手足无措。不是一夜-情,闭着眼睛当任务,反正身体机能很健全,这是要长久生活的,想想就头皮发麻。本以为心理已经调适好了的,一套婚礼程序下来,也做得很顺,到了入洞房里才有些着慌。次日清晨起床,才猛然发觉,一辈子都要这么过。
偏这时,刘彻又若有若无地暗示。韩嫣不是傻子,不知道刘彻心思就罢了,一旦知道了,如何瞧不出刘彻眼底的真实意思?心像被拧成了个麻花,什么滋味都拧了出来。
[牙刷和爱人不与别人共用,这是我的原则。]
[不管有怎样的心动,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爱,是一种本能,不由我作主,但是,我有的不只是本能。管不住自己的心,我还能管得住自己的人。请记住,我爱你,但是,这与你无关,那是我的感情,由我来做主。知道你喜欢我,我一点也不高兴,我不觉得万人迷便是显得自己很有价值,不能回报的感情,只有一个,也是多余。]
与许绾之间,两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的政治联姻。而刘彻却让韩嫣很为难,曾经动过心,即使碍于各方原因没有那么坦白地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也是动了心的,现在还留着痕迹。却不能再放任发展,必须斩断。一个是无爱却要共渡一生,一个是动心却不能继续。韩嫣又是个心重的人,实是纠结为难。做了符合利益的正确选择,仍然不能让心情好多少。
见韩嫣不太乐意分享新婚喜悦,刘彻也不为难,顺着他往下说:“拐了朕的爱卿做女婿,他赚了便宜就想走?且先担待些时日吧。”
“只是,柏至侯毕竟上了年纪了……”
“无妨,总比太皇太后年轻吧。”
“对了,来看看我的镜子。”
镜子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起身了。
宣室内室,还是熟悉的摆设,只在梳妆的地方换上了新镜子,两面镜子并排摆在一起,刘彻拉着韩嫣坐在镜前。笑:“看着真是清楚了呢,长这么大,总算是瞧清楚了自己是什么样子了,这么一比,原先那镜子真是太模糊了。”
“就高兴成这样了?”
“嘿嘿。”
韩嫣无力了。别再来逗我了行不行?在你女儿满月、我新婚的时候再表现出这样的暧昧来,很黑色幽默啊。
指着鼻子大骂或者是摔袖子走人的事情,以韩嫣的性情做不出来。“为了他好,所以狠下心来伤害他,让他远离自己,一切的伤心让我自己承担。”这样狗血大洒的圣母事,更让他恶寒。可刘彻却仿佛听不懂委婉含蓄的拒绝,让韩嫣心里的无力感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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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生活,许绾还算满意,韩嫣也是无可无不可。没有感情的婚姻,相处起来自然没有那种激情。别人可以先结婚后恋爱,这一对,有些难。韩嫣愧疚之下,只能在物质生活上多关心一下,却让许绾更觉满意。这世上,多的是觉得双方条件合适就结合的婚姻,少女的梦想里,不过是要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罢了,至于情呀爱的,还没有上升到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套的理论高度。
侯门大家,*****了才会教女儿情情爱爱,未来主母的课程里是没有这些项目的。持家、交际才是重点,余下的,是拢住丈夫,而不是得到爱情。就是母女私话,关于得到丈夫宠爱,也不会讨论到“如果你妈和我同时掉到河里,你先救谁”之类后现代的问题。
所以,从汉代女子的角度来看,韩嫣,是个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丈夫了。没纳妾、没通房,没有一嫁进他家就成了某个庶出子女现成的娘,待岳家有礼貌,自身条件又很好,没有理由不想跟他过一辈子。
“大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在此一日,”许绾自己想了半天,又与许夫人谈过,终于决定跟韩嫣说明白,“妾既嫁了,便是韩家人,要为韩家想。大人为妾花心思,妾心里固是欢喜,只是,妾更愿大人少看妾多做事,把日子过起来,什么也都好了。”
汉代的女人,总能给人以惊叹。还是,自己遇到的女人太BH?新婚妻子不浪漫,教训自己要务实。何蔓自己跑出去嫁了。一向不问事的母亲,风闻自己与男性有绯闻后,居然对釜底抽薪不表示惊慌……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许绾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女人嫁了丈夫、有了自己的家,虽然心里对娘家很牵挂,可对自己的丈夫更偏心些,有了儿女以后,就更是转移了重心了。嫁得舒心,婆家人待自己很好,自然而然地就融入了这个家庭。身为家庭的一份子,自然要为家庭考虑。既然是一家人,那就认真过日子吧,怎么实惠怎么来,不用天天这样表示了——很正常的已婚妇人的心态。
都说女人本来是珍珠的,一旦嫁了人,就变成死鱼眼珠子了。不是她们自己要变,而是结婚以后,要考虑得事情变多了,自然不能像少女时代一样浪漫了。算计着襄阳城防、丈夫儿女的郭伯母,早已不是当年的俏黄蓉,虽然她还叫着丈夫“靖哥哥”。还保留着少女浪漫的人如今正在椒房殿里发飙呢。
许家家教,确如直氏所言,还是不错的。不但是许绾,连同许绾带来陪房的家人还是老实的,奴婢在主人面前争面子,是免不了的,只要不是恶性竞争就好。丞相嫁女,又是传闻家规甚严的韩家,挑选陪房的时候,也是小心再小心,唯恐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让女婿家里瞧不起。不规矩的人,自是有的,不是什么大错,按规矩罚了一回,晓得其中利害之后,却是老实了。
许绾在家,也学了些管家的本事,到了嫁到韩家,规矩上略有不同,却也没有不适应。一时,倒也相安。韩家长辈,见到这样的情境,额手称庆。
哪怕是中两千石,韩嫣也没有什么婚假,更因为官职高,差使多,倒更少了几分自在,不几日便又照常跑完石渠跑上林,还要跟与期门众人一道陪着刘彻四处作乱。
除了四月的血风六月的旱情九月的彗星,建元四年,真是个无事悠闲的大好年头。连江都王刘非入朝,韩嫣都拿准备婚事给躲了过去——普天同庆啊。
104.儿女
建元四年,韩家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许绾与直氏先后的“好消息”了。
“你手脚倒快,没少下功夫吧?”刘彻虽是在调侃,言语间却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酸味。没成亲就开始为老婆考虑了,如今孩子都有了,都成妻奴了。据吉利回报,韩大人待妻子,真像眼珠子一样了。明知这是必然的事,却仍然不痛快。
韩嫣默然不语。刘彻这一年朝上基本没什么大事,都是在暗中积蓄力量中度过的,身边围着一堆人,从文到武,从正到歪,无奇不有,有像东方朔这样以奇取胜的,也有司马相如这样装文雅的,还有丘吾寿王这样嘴巧又没有东方朔那么狂傲的。人多了,必须会分散注意力,韩嫣能自己支配的时间自然多了起来。
却不像刘彻说的那样,围着老婆转的,娶妻过后,才算是真正的成年了,整个社会才会真正认可了当家作主的地位,社交界才算是完全对着韩嫣开放了。韩嫣近日,却是在被兄长、岳家大舅哥带着出入各式家主一级的聚会。新人拜门,要做的事情很多,要打点的关系也多,正是忙的时候,生活近况,没必要表白了吧?
韩嫣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闷了。此时正在宣室,刘彻身边照例是少不了灵巧人的,便有人岔开话题,讲到后宫新诞生的两位小公主身上——这却不是当利公主了。
刘彻的效率也挺高,后宫喜讯频传,生下来的却都是女孩,让他的热情不免降了下来,当利公主,得到宠爱,是因为她来得太巧——长女,其他的女儿就没那么金贵了。
韩嫣便细听着东方朔与丘吾寿王论女儿相貌像父像母之类的话,心下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汉时,非皇后生女,其他的公主,除非本人牵进重大历史事件,或是与夫家有关的事情需要记录,史书是不载的。列侯人家也是这样的,甚至连庶子都不会刻意记录何况女儿?刘彻与卫青两人十几年的无子期,确是“无子期”,不是“不育期”啊。当初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还郁闷了很久的,没想到……白白情绪低落了那么长时间。真相,果然,打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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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五年的新年,大多数人沉浸在一片祥和美好的环境之中。过去的一年,是令人安心的一年,没什么人被抄家杀头罢官夺爵,也没什么人得罪皇帝太后被流放下狱服毒自尽,皇帝得了女儿,得儿子大概也不远了,总之形势一片大好。
不高兴的,大概是阿娇了。仍然是盛装打扮与刘彻一起出席了新年大典,一身皇后正装穿在身上却有了盔甲的味道添了悲壮的意思。韩嫣的位子离主位不远,瞧得出阿娇脸上厚厚的宫粉、凝重的翟衣底下,人,消瘦了不少。脂粉掩去了面色的憔悴,高昂的头颅、傲慢的双眼、上撇的唇角,是最后的尊严。刘彻似乎一无所觉,根本是当身边这个女人不存在了。
闷闷地参加完典礼,回程的车上,看着许绾脸上同样上了雪白的宫粉,心下烦躁。
“怎么了?”许绾挪了一下身子。
“没什么,”韩嫣闷闷地,看了看许绾,皱皱眉, “上那么厚的粉做什么?”
许绾顿了一下,孕妇的脸色与平常是不太一样的,有些人会“焕发母性光辉”,更多的是面色腊黄,再惨一点的该长斑了,这样的外貌显然是不适合出席新年宫宴这样的场合的。只小声道:“这是上好的铅粉……”
妆粉至少在战国就有了,最古老的妆粉有两种成分,一种是以米粉研碎制成,古粉字从米从分;另一种妆粉是将白铅化成糊状的面脂,俗称“胡粉”。因为它是化铅而成,所以又叫“铅华”,也有称 “铅粉”的。前一种制作简单,只是北方不常见米,也有用粟代替的,来得容易,富贵人家用得却少。后一种显得更珍贵也更漂亮些,用得反而多。
韩嫣倒是不说话了,铅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用金属铅做的,铅中毒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韩嫣面色严肃了起来。与许绾一通解释,方才让许绾脸色铁青地答应不再用铅粉了。韩嫣却在发呆,铅中毒易致腹痛、腹泻、呕吐、头痛、头晕、失眠、甚至烦躁、昏迷、.心悸、面色苍白、贫血、血管痉挛,肝肾损害……还有很小的机率不孕不育……就算生下孩子,如果宝宝与这些东西接触得多了,也会造成智力方面的问题,还会易怒暴躁……
阿娇脸上厚厚的宫粉……她打小生长宫中,与刘彻订了婚便开始学习新娘课程……铅粉未必就是她不孕的主因,不过,如果本身身体在这方面就不好的话,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事情……
真是个死局,不生孩子,阿娇还能废居长门宫,生下了,符合刘彻的心意,想留下来做储君,陈氏只能族灭。不合刘彻的心意,皇后之子不是太子,处境可想而知。阿娇到这个年纪了,就算真是因为铅粉的原因,想治好身体,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夜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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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后,照旧是结束年假,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今年的石渠阁却是分外热闹,修书已历两年,颇有大成,至少,经典着作是整理完了。本来书籍内容就不多,从竹简变成纸质,原本的大大一堆化作如今一本。各家的注释又不算正的,只能当成参考书,这样一来,正式的成文就更薄了些了。因删繁就简,整个进度倒是快了不少。
不能让自己的学说列入经典颁行天下,是博学者的遗憾,此时见经典已成,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很希望另谋他途以宣传自己的见解,于是,便有人上书请置博士。新年献上了完整版的各派经典,刘彻见了是极高兴的,此时听了大家的建议,也很痛快:“大家都留下来吧,把各自的见解也都整理出来吧。”竟是各派都有做博士的,没有偏帮。上书的人,本意是希望刘彻能定下个名单,这里面有去有留,自能显出皇帝支持谁来,这一派的见解就占了上风,没想到这位却和起了稀泥。刘彻自是不会让一家独在,制衡,才是帝王之道。非但如此,他还从这些人的学生里抽调了一些资质上佳的,一起参详一下那个杂烩学说的定稿。
韩嫣趁机请求算学等实用性的理科博士。博士,还是做教育部的工作比较好,宣传部的事情,你们还是歇歇吧。管理国家还是要靠实干的人,不能手里拎着一本《论语》往堂上一坐,就指望着堂下的账本自己算好了。刘彻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韩嫣的意见。这回倒没有太大的反对意见,有好事大家都分一杯羹,做了两年的同事,没有你请求设置博士别人就不能请求的道理,别人又没拦着你,这是游戏规则;近来那套杂烩学说也算深入人心了,不是它看起来有多高深,还是它实用明了,一眼看上去,就明白它在说什么,便是这些人,也不能说它没有道理,开设理科博士,正是实用性的一个体现;再说了,皇帝都同意了,大家还较什么劲呢。
博士不是什么显要的职位,朝上大臣也没在这上头死缠的,文明教化是好事,丞相大人正为着手下的人细务不通烦着呢,多培养点做实事的,主官也能轻松些不是么?谁反对?反对的让他荐的人来做,做不好,咱可要照规矩处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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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正高兴于掺了一大把沙子的时候,接到了两张喜贴——公孙贺终是娶了卫君孺、陈掌也与卫少儿定下了婚期。卫家风头正盛,刘彻后宫众多,却只有卫子夫的兄弟被他亲自垂问召为侍中,皇帝的公主也有几个了,有正式封号的,却只有一个卫长公主。皇后是失宠无子,心思活络的,不免嘀咕一下她是不是要下台了。聚会时,韩嫣也被人拉到一边小声问过。
公孙贺终在春天的时候如愿与刘彻拉上了亲戚关系。
卫家的喜事是一场连着一场,这边公孙贺与卫君孺的喜事刚办完,那边,卫少儿给她儿子找了个父亲。两场婚事,都是请示过刘彻得到首肯的,这里面的枕头风自是少不了。
不得不佩服卫子夫的操作能力的,用网游的话来说,就是微操过硬。在后宫翻出她家“淫-乱”话题的情况下,还能把两个姐姐的婚事给处理得很好。谁都知道卫氏出身奴婢,身为奴婢便没有人身自由,由主人指定婚配,要是不指定,那就只有旷着,不然,就只有私通来了。不是卫家人生性如何,而是处在这个环境下,不这样,又能如何?然而,想要借题说事的人,是不会为别人考虑这么多的,照样乱说一气。后宫从来就是个无风也生三尺浪的地方,争宠,什么手段用不出来,何况只是有选择性地说了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卫子夫的母亲、姐姐确实与人私通生下父亲不详的孩子。卫子夫居然能够顶住这样的压力,再次有孕,不能说不是本事了。
公孙贺与陈掌固然是在其中动了脑筋,作为另一方的卫家若没有动作,如何让刘彻过问婚事呢?他还没闲到整天盯着某个前侯爷的后人或者是做太子时不出彩的旧属,看他们想要娶谁,或是看着一堆大姨子小姨子看她们与谁有染,然后拉纤保媒。
卫家风头再盛,现在还没那个资格请到韩嫣参加婚宴,千石与两千石,中间差的可能是一辈子都跨不过的鸿沟。公孙贺却是韩嫣昔年同僚,他的面子还是要看顾一二的。照常例,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地备贺礼,韩嫣去了。
汉时没有新娘盖着红盖头的说法。韩嫣看了看卫君孺的长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见年轻人的活力,五官与卫子夫有些像,更淳厚些,脸上混和着高兴与羞涩,行止也不失礼。她的旁边,是卫少儿,比卫君孺、卫子夫更活泼,很抢了新娘子不少眼球。她旁边那个一直不说话,却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四周人群的男童,便是霍去病了。看着很健壮,脸上红扑扑的,嘟起来的艳红的小嘴配上婴儿肥的脸颊和严肃的表情,看着小孩儿装严肃比看着笑得春暖花开的宝宝更让人很恶劣地想掐一把。可惜了,不能过去逗一逗。
“看什么?”公孙贺推推韩嫣。在他看来,韩嫣是可以结交的,刘彻与韩嫣一向亲近,每逢大事都要与韩嫣商议一下,如今公孙贺与卫家结亲,自是想把韩嫣拉进自己这一边。卫家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韩嫣的立场,一边在卫子夫“请出”、阿娇闹声的时候帮了一把,一边又在卫子夫进封的时候拦了一脚,难道他也是个古板人,照着圣人之言做事,不偏不倚?他不是推崇孔孟的人,私下也都看出来了,刘彻那个实用的见解,首倡者却是韩嫣,应该是可以说动的。
“那孩子,挺有趣的。”
“是想着自己要做父亲了吧?”
韩嫣脸上淡笑,心下不耐。做父亲,很惊悚的未来。对于扮演父亲的角色,韩嫣心里没底,心下正发愁呢。公孙贺是主人家,当然不能只跟一个韩嫣闲扯,拉拢这种事情,不是一回两回就能成事的,太急切了反而令人生厌,总要慢慢地来,让人适应了自己的靠近才好继续,与韩嫣闲聊几句,又招呼其他人去了。
陈掌的婚礼,韩嫣却是没兴趣参加的,只命人送了贺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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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自己,也有大事——长子降生,韩嫣更多的是惶恐,抱着软软的婴儿,大气都不敢喘。这种感觉,与初见肉球一样的韩说是不同的,心像被堵住了。小婴儿生出来的时候,红红皱皱,清洗过后裹上襁褓,脸倒展开了,也不哭了,直接睡过去了。韩嫣一动也不敢动,傻站在站上,直到被提醒,方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回摇篮里。
一堆欣喜若狂的大人,围着睡着的孩子流口水,小声讨论长得像谁。更像许绾,遗传学上说,长相在乎基因,分析下来儿子像母亲的可能性比较大;民间有谚,儿生肖母、女生肖父,都是有福气的;韩嫣说,不要脸地说一句,长得像我,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女儿长得像我,也像我对得起她了,要是儿子长得像我……
婴儿用品都是备好了的,还有韩说小时候,韩嫣绞尽脑汁给他做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重置了新的。金锁、手镯、脚镯、玩具、摇篮、衣服……现在,这孩子差的就是一个正式的名字了,韩嫣吸取了自己名字的教训,直接给孩子命名为“靖”,倒也合宜。
丞相外孙,韩家长孙,大宴宾客也在情理之中。韩则心里更有个小算盘,希望以后自己若无子嗣,可以过继了来。虽然韩嫣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可看着健康,想必后来少不了儿子的。韩嫣的死脑筋,也不见他碰别的女人,多半这些儿子都是许氏所出,拉近与许氏的关系,以后要过继了来,也好说话。
在这之前,韩则的一个侍妾周氏滑胎,生生把一个成了型的男胎给弄没了,此时,直氏正在将小产后虚弱的身体。韩则妻妾,总是孕而不成,成了韩家人心头一块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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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朝中无大事,底下没有大八卦,一旦有,就好像专是为刺激韩嫣来的。去年是江都王来朝,今年,到了夏四月,却是平原君薨逝。这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居然留言让儿子们找她丢到一边N年的外孙女,妥为安置!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刘彻亲自去把人接了回来,赏赐丰厚,王太后尴尬之余,心下也是大慰,对着儿子连声道谢。接下来,皇家大认亲。
这该怎么说?是金子,终是会发光的么?韩嫣咋舌,面部扭曲地转过脸抽搐。
平原君的原意是“妥为安置”可不是“认回来好好补偿”,她临死前最后的挂念就是当年留下的这个尾巴了,如今得了个比意想中更好的结果,老太太了无遗憾地撒手西去了。金俗却从此过上了好日子。
105.醋意
窦太后去世的时候,韩嫣正看着次子吐口水泡泡,旁边是韩说在念儿歌。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天赐给的天使,管他长子次子,一样疼,不要因为小时候的差别对待,长大以后心理扭曲就不好了。
韩宝宝,呃,现在已经不能称为宝宝了,十二岁,长成了个半大少年。沉浸在当了两个更小的宝宝的长辈的欢乐中,不管还在说着外星语的婴幼儿听不听得懂,每天功课之余的最大爱好,就是向侄子传授知识= =!
你才十二岁啊,小学刚毕业啊。好吧,在汉代是半大小子了,得接受以后当家作主的教育了,可你也别瞪着我儿子跟看着小鸡崽儿似的好不好?还没开始商量着给你娶媳妇呢。韩嫣扭曲了。韩说小大人的模样,看得一干长辈哭笑不得,却也由着他去了。看着自己儿子受欢迎,许绾自是高兴。韩嫣一向喜欢可爱的小孩子,只是对着自己的孩子,一时还是不太能适应,日日看下来,方慢慢体会到了那种骨肉亲情,闻到奶香味儿,捧着暖而软的小肉球,不感动,很难。
韩靖初生,韩嫣最大的担忧就是对于日后教养的惶恐——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做不到。韩宝宝当日还有韩则这个长兄在,韩靖是自己的儿子断没有再劳动别人的道理,要怎么教?后来却也想通了,那是以后的事情,实在教不来也不硬撑,打包给韩则好了,免得自己教坏了孩子,教成个反封建斗士就坏了,自己只管疼爱就是了。
曾经,韩则指着被包成了颗球的韩宁说:“小时候,你哥哥就是样照顾你的。”
韩说看着圆球形的侄子,抽搐了——还好,我长大了,不用这么丢脸了。天啊,哥哥你不知道你力道大么?不怕把小宁给揉成肉丸子?
“你那时候戴的是虎头帽子,比这个,嗯,威武……”韩则忍住笑。
韩说把脸埋进手掌里:“大哥哥,哥哥是男的吧?啊?为什么比嫂子还……”
一旁,韩嫣对着韩宁脑袋上的兔子耳朵直蹭,还是卡通造型的宝宝可爱啊,兔子装真的很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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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和乐的时候,宫里来人了。
窦太后去世,几家欢喜几家愁。到得宫门外,韩嫣遇到了许昌,上前便要见礼,许昌挥手:“别弄这些虚礼了,你都知道了吧?”
“是。”
“如今,可不太好……”
“也没什么,”抬眼看了一下许昌,瞧不出喜怒来,“不是早就想好了么?”
“是啊……”其实,到了这样的位置,能毫不眷恋地退下的,真没几个人。不全是因为至高的权利,而是处在这个位置上,必然会形成一定的关系网,自己退了,与自己的联系的人,要怎么办?总不能不负责任地撂到一边吧?
“尽早退步抽身,比什么都好。您全身而退了,自有人看您的面子,对下面的人照顾一二,若如卫太傅,得了个罪名再退……”
许昌一惊,点头:“这倒是了。”
“若您退了,下一任会是谁?”
“武安侯!”没有犹豫,“魏其侯固然是不错的,可惜太皇太后去了……”外戚与后宫,怎么可能撕掳得开?没了后宫,外戚难成气候。尤其是,因为后宫而发家的外戚,没有强大到以一家之力抗全朝,纵使有点能耐,也抵不住墙倒众人推。
“武安侯,是个实在人。”不是老实人,可是很实在。比老实人还好相处,真的,韩嫣可以用十几年来的经验向大家保证。
许昌会意,口角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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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辞相的理由也算合理,自己年纪大了,办理窦太后的丧事,力不从心。太皇太后的后事,怎么可以不好好办呢?所以,自己还是退位让贤了吧。太皇太后刚死,丞相就请辞,朝臣却是没有什么震动 ——早就知道了的事情。太皇太后为压了皇帝才任命的许昌,如今太皇太后死了,他是不能留了。
耐人寻味的是刘彻的反映,居然不许,把丞相大人夸成了一朵花,天知道这位丞相在任的这几年,真没出什么政绩,难为刘彻居然能夸得出口。你要是以为这样是他的真心话,那就错了,没发现这些夸奖之词,没一句落到实处的么?全是老成持国之类的虚词。于是,再辞、再不许,如是者三。刘彻终于“为难”地同意了,同时命许昌以上大夫之禄致仕。
许昌辞相,那么,新的丞相是谁呢?——果然是人一走,茶就凉,这会儿,连太皇太后的丧事由谁来主持都没人关心了。
最终,武安侯田蚡顺利成为了丞相。好吧,也不算是大跌眼镜的事情,谁叫他是皇帝的舅舅呢?一时间,武安侯府,宾客如云。韩嫣也命人备了厚礼送了过去,自己却没有亲去。因一向对田家很礼貌,田蚡为数不多的为人着想的细胞冒头了:“多陪陪你岳父,我这里太忙,手上的事情一团乱,有空,还要向他请教呢,你先给他说一声,别到时候不让我进门啊,哈哈~”
田蚡正是春风得意时,自己做了丞相不说,连御史大夫都换上了他推荐的韩安国,朝廷三公,太尉不设,仅有的两个万石官就是丞相和御史大夫了,如此权势,田蚡怎能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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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敬武安侯,是因应有半师之谊,更比别人厚些。如今,再如此待丞相,就显得谄媚了。”韩嫣如是回答刘彻。
最近常蒙征召。
窦太后一死,刘彻也越发少了顾忌。一直以来,压以刘彻头顶的大石,就是窦太后,虽然这两年,窦太后因为身体的关系,一直退居深宫拿汤药吊命,但她毕竟还活着,谁知道她哪天突然就好了呢?哪怕只是一时回光返照,也够大家受的了。她一去,刘彻便觉得自己才真正是当家做了主人了。却忘了汉宫重孝道,长乐宫里还有一位太后在。
任命田蚡做丞相,是刘彻自己的主意,一个方正的丞相,未必会得皇帝的喜欢,田蚡这样的小人,一向见风使舵,秉承上意,最是好使。这样的任命,王太后自是喜欢,当然不会再闹腾——如果新丞相不是田蚡,你再来看。王太后,刘彻的亲娘,什么时候都不是吃素的主儿。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反正,目前是母子和乐。
后宫里,没了窦太后,阿娇的处境是越发难了,以前还常给卫子夫小鞋穿——按说,这几年也有其他的公主降生,便是当利公主,刘彻对她的疼爱也只是赐了富庶的封地而已,可阿娇偏偏就盯上了卫子夫——总之,宫里传闻,关于皇后的凶狠,是神乎其神的——现在却是安静多了。
衣食饱暖思淫- 欲,错了,是物质生活满足了,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没了后顾之忧,刘彻很自然地想到了韩嫣,倒不是他以前把韩嫣给忘了,现在没事干了,又想起来了。韩嫣被禁足,他还要翻墙去探望,就在身边,怎么会就轻易抛到脑后了?不过是觉得自己还要受人掣肘,不好表现得太明显罢了,如今自觉大权在握,不免要有所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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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这两年国事渐渐有了发言权,后宫也没了能管他的牢头,生活越来越满意。犹如白纸上的黑点,万绿丛中那一点红,诸多的满意便把不满意的事情衬托成了十二分。
先是韩嫣娶妻,刘彻心想,韩嫣已经承认心里有自己了——他把韩嫣说两个人不能再继续的话给选择性遗忘了——还很有“从一而终”的念头——人家是要对妻子从一而终的——娶妻是个无奈——就这一条还靠谱。怎么说,韩嫣都很该还像以前那样吧?谁知道,他老婆没娶就想着要给许绾在娘家挣面子,硬要请示外调,最后虽然给自己掰了回来,还承认了对自己,咳咳!还要一直不离不弃的!
结果。
韩嫣夫妇,出双入对,长安城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门当户对,一对璧人。刘彻偶尔一次听了传闻,暗暗记下了,寻机会观察。
宫中常有各式宴会,正式宴会,男女分席,韩嫣还会扭头看向隔了几道墙的女席——看什么看?不就是怀了身孕么?宫里有狼?会吃了她?这么不放心!!!宫里这么多女人有孕,我还不是坐得稳稳得?你个没出息的!
刘彻有时也会开小宴,不过是亲近人等带着家眷一起出席。看着韩嫣跑到许绾席上去剥虾仁、盛肉汤、挑鱼刺、递手帕,公然一副妻奴相,刘彻的脸抽了——动作熟练得很呐,在家没少干吧?
搓了搓掌心,满是湿汗,一回头,旁边卫子夫忙递上拧好的帕子,擦过手,飞快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扔到卫子夫碗里,迎来感激惶恐又羞涩的目光,再看一眼那边的一对儿,动作如此自然。身为帝王,拥有了无上权利,却再难被人以平常心看待了。我不是朕、朕不是我。
一时兴味寡然,心下烦躁,便道:“喂喂,不用当大家的面这样恩、爱、吧?”
韩嫣抬头,笑笑:“她不方便嘛。”虾子不但要剥壳,还要去肠线,不然好脏的,宫女不一定会细心做到。
“这是你该做的么?回你的席上去!” 伺候老婆!男人丈夫,有点气概好不好?还这么体贴!……要体贴也该对我吧?!一起吃饭都没见你给我剥过虾子!
许绾倒也大方:“这个,臣妾总做不好,便他做了。有他做不好的事情,臣妾也会拿来做。一家人,何分彼此,谁能做便谁做了,分得太清楚了,反而没意思。”
刘彻被噎住了。半晌,一挥手,一旁的宫女一愣,忙上前:“韩大人请自用饭,奴婢伺候韩夫人。”
“罢了,我都下了手了……”传来刘彻的咳嗽声,“拿水来洗一下吧……”
仿佛较劲一般,刘彻偏还好常开宴会,然后,把韩嫣夫妇宣来。总想在这上头找回点场子,希望看到哪一次他们俩不表现得像恩爱夫妻了,他就高兴了,下一次还是看到人家一家和乐,自虐了,又不服气,如此恶性循环。
韩嫣与许绾的相处,称得上是“相敬如宾”,既如宾,便有些生疏。互相称呼着“大人”、“夫人”,处理家事的时候,也是比照着规矩,韩嫣总觉得两人像是同事,胜似夫妻。虽然整个大汉朝的上流社会都是这么来的,却与韩嫣心目中的家庭相差太远,让他说说自己对家庭有什么期许,他又说不上来,总之,不是这么公事化的,韩嫣觉得自己的家庭很像个公司。韩家许家,利益相合的合资公司。又有些像是角色扮演,各自演好自己的角色,成了习惯。这样合作愉快的两个人,在外人看来,却是模范夫妻,配上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挺好的一个家庭,出席公共场合,怎么会有不和乐的画面?
要是男人自己没本事,靠妻子裙带起家,那他对妻子再周到,只能更让人蔑视。如果男人本身事业有成,还能对妻子不错,那就值得称道了。韩嫣如今,是少年得志,在长安贵族圈里也是受欢迎的人物,很有些人得他恩惠被荐了上去的“知人荐士”自然是好人,本身官运亨通,文武皆宜。他对许绾只要略比别人家里丈夫对妻子好些,便能得到更高的赞誉,齐家治国平天下,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人么?于是,说好话的自然就多,传到刘彻耳朵里的频率也就更高了,刘彻越发生气,斗志昂扬。
……
一年多了,刘彻生气到无力。身为帝王,还是眼见着头上压着的窦太后日渐衰败走向死亡,而自己大权渐握,刘彻本该是傲气更盛:你不理我,我还不乐意搭理你呢!刘彻不是那种会低三下四,吃回头草的人,偏偏遇上了克星。疏远的事情,他不是没做过,却是把自己憋得难受。就像看见人家吃鸡腿,自己很想吃,却吃不到,暗下发狠咬着草根:“我家草根味道也不错,我吃、我吃、我吃!”可他心里想着鸡腿很香,便越吃越没味道,越吃越想着鸡腿香了。那鸡腿还不会自己跑过来,瞧见你吃草根了,人家安安份份地跑到别人碗里呆着,不碍着你吃喜欢的了。
忍无可忍,终于把韩嫣拎到宣室来“宿卫”。
各睡各的。
半夜,有人摸进了别人的被子里,动手加动脚。
韩嫣推开被子坐起,冷眼看着被推开的被子裹住的人奋斗了半天冒出头来。冒出了头,伸出了手,再扑。如是者再三,扑上来的动作越来越用力,鼻息也带着恼意了。韩嫣伸出手,压住刘彻的双肩,四目相对:“睡迷了么?梦到跟谁打架了?”
“妖精打架!”想什么说什么,看我对你诚实吧?
“你应过的。怎么出尔反尔?”
好,很好,非常好。刘彻知道自己是出尔反尔,很不厚道,可他就是放不下。被说破了,刘彻干脆承认:“我是答应过,那又怎么样?你不也说过要与我一起努力的么?还不是围着女人转?既然大家都说话不算数,那说过的就全都作废,照我的来好了!”
韩嫣一愣,刘彻趁机挺了一下腰,想要翻起身来,韩嫣反射性地双手用力,又把他压回了被褥里,压完了,自己倒傻了。刘彻这回抓住了机会,挺身,坐起,反压。
“你又要做什么?!”韩嫣低声斥道。
“做什么?你又不是没通人事的,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大口地呼吸,喉咙抖动了几下: “好好的,怎么突然……”
“好好的?突然?嗯?”嘴上说着,手上也在忙碌。
衣襟滑落,落出半边上身,刘彻瞧见了,呼吸一滞,脸上呆呆地,还眨了眨眼。韩嫣倒吸一口凉气,抓住刘彻的手:“你,非得这样么……”声音轻轻地,带着无奈。
“哼!”鼻息更沉,“不然,你会老实么?”
“臣一向安守本份,不敢行差踏错,不知,有何不足,还请陛下指正。”
“你!”
轻叹:“这些年来,我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在你眼里却只有如今这样的……”顿住。
刘彻松了手,接着,整个人都放松了起来……整个儿趴到身下肉垫子上不动了。“你总围着那个女人转,”指控,“还跟她合起伙儿来气我!”
“气你……”韩嫣噎住了。
“你们做出那付恩爱相给谁看呢?”
做出恩爱相!可不是做出恩爱相么?幸福生活,根本就是假相。一句话刺痛了韩嫣。原本刘彻不强逼的态度还让他很感动的来着,今天一露原形,又说痛了韩嫣心事,韩嫣也怒了。一把推开了刘彻:“那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然,难道要我当众给她难看么?”
刘彻被推到榻上,正待发怒,听了韩嫣这样说,真火了,声音也大了起来:“那就当众给我难看?!”
你哪里难看了?韩嫣心里想着,面上也就表现了出来。
刘彻冷哼一声,黯淡的烛光把脸色映成了锅底一般。刘彻这副样子,倒让韩嫣冷静了下来,仔细回忆,自己与许绾,是模范得不能再模范的一对了。模范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刻板,既没有抱着某种乐器跑到她窗户底下唱情歌,连送花都被她制止了,真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啊?
静了一会儿,总算想起现在的情势——总不能两人就这么坐一夜吧?于是,韩嫣低声道:“怎么就这么大的火气了?”
“哼!”刘彻别过头去。
韩嫣理理被子,给刘彻盖好,自己也躺下了。
韩嫣把声气低了下来,刘彻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等着韩嫣再乖乖过来跟自己说好话,却被盖了条被子,一回头,韩嫣也躺下了,嘴巴也闭得紧紧的。刘彻又郁闷了:“没话说了?”
不说话。
刘彻愤愤地翻个身,又压了过来,韩嫣无奈地睁开眼:“一说话你就生气,还不如不说。”
“你……”刘彻简直要翻白眼了,“你不会说不让我生气的啊?”
扑哧一声,韩嫣没忍住,笑了。刘彻老羞成怒:“笑什么笑?”
“没,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唔。”不老实的手,仍是摸了过来。然后,整个人趴了上来。抱住了啃,从唇到颈再到锁骨……
“又要做什么?!”推开,“快睡。”
“好啊,你睡吧,不用管我了。”
这回轮到韩嫣黑脸了,这人今天是怎么了?不像是因为欲-火难耐,后宫里有得是愿意为他消火的人,天下又不是只剩下一个韩嫣——倒像是后面有人拿着鞭子赶着他,让他非做不可似的。
刘彻是心慌。他不在乎韩嫣有多少女人,在他的观念里,男人有女人很正常,甚至在韩嫣说了一心一意的想法之前,他连对韩嫣的感情都很朦胧,只是单纯地希望韩嫣眼里只有他,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后来,弄清楚自己是喜欢韩嫣的,韩嫣又要娶妻了,即使是皇帝,他也不能拦着人家的大事,况且,他自己也是大小老婆一大堆。韩则类似诅咒地担心,也让刘彻有所警觉怕给韩嫣惹祸,所以,他忍了。娶就娶吧,反正没感情,世上这样的夫妻多了。没想到,韩嫣有了老婆之后居然成了顾家的好男人,儿子都生了,越发地离自己远了。
漂亮的人,很多,虽然他是最漂亮的一个,却不代表非他不可。不说天下,单就朝中,有才华的比比皆是,文的武的都有还有能文也能武的,虽然他是拔尖的,却也不缺他这一个。
大概是他让人觉得心安吧。与他的父亲景帝一样,坐到了最高的位子上,俯视群臣与后宫。登上帝位,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对所处环境进行鉴别判断,周围的人被刘彻带着怀疑的目光一一扫过,觉得这些人就没几个不想从自己身上捞好处的。讨好尽力,一旦与得到回报挂了钩,什么感动都没有了。
翻来覆去地研究,也没发现韩嫣要谋什么好处,只是单纯地针对自己这个人。
刘彻不喜与女人同寝,常是召幸完后便自回宣室,一方面是宫规——规矩在刘彻眼里真有这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枕头边儿上还躺着一个想着经此一夜恩宠能多几分,能从他这里得到多少赏赐、升一级位份、给娘家谋个肥差的人。刘彻自我感觉再良好,也不会以为这女人没见过面就已经爱上了他,她们爱的是“皇帝”吧?我不是朕、朕不是我。
——[有些误会了,韩嫣如此作为,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本身的产业已经足够了,有房有地有车有奴婢,数量还不小,已经没有必要再要些什么了。就算是被窦太后禁足,他也觉得哪怕什么官职都没了,自己还能衣食无忧,活这么大,他就没为生计发过愁。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式的无虑,而是明白现状后的无忧。]
[刘彻跟韩嫣表白,说喜欢他,韩嫣说不定还会偶尔沾他点小便宜。刘彻说了,韩嫣倒觉得再算计刘彻什么,反而不好意思了。]
只是这样么?纯真之人、耿直之臣虽然少,也不是没有,怎么就没有其他人能给他那种感觉呢?——看不着觉得心慌,看见了心就像被填满了一样。靠得远了,想抓得近些。靠近了,像是心里装了小老鼠,百爪挠心,偏又抓不了痒。很想握着他的手,做都不做也行,就这么看着也好啊。如果能枕在他腿上,一边让他摸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跟自己说话就更好了。或者反过来也行。
把优点一条一条的列出来,都是讨喜的原因,却不能解释为什么偏就对他上了心。到底是为什么呢?实在想不明白,刘彻干脆不想了。管它是什么原因呢!先把人揽到身边再说,对着他,总有想明白的一天。不然,自己抱着脑袋在一边想,等到想明白了,人却不见了,哭都没地方哭去,反正不能让他跑了,于是,刘彻行动了。
越离越远的感觉,让刘彻不是滋味。虽然韩嫣还是照常上朝、照常做他的工作,刘彻总觉得韩嫣越来越让他抓不着了,便急于想证明一下,他,还在。证明的办法,自然,越直接越好。于是,病急乱投医,人急用错招。
一次次被韩嫣推开,刘彻的脑袋渐渐发热了,居然说了昏话:“好阿嫣,别推开我,只要……你要什么我都能给,要什么跟我说好不好?整个天下都我的……”说完,自己先傻了。恨不得把自己埋到榻底下——我怎么就说这些了?!
乖乖地坐到一边,等着韩嫣发飙。韩嫣却出奇地冷静,躺着平复了一下呼吸——既不伤着刘彻又要推开他,不是普通的费力,怪不得俘虏比斩首功劳要大!
坐起,理了理衣襟。看了一眼刘彻,见他居然瑟缩了一下,叹了口气。
刘彻听得韩嫣发声了,有些慌:“阿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是昏了头了。”确实慌了,那话说的,根本就是对人家人品的怀疑嘛。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那是等价交换,是卖力、卖命,他刚才那个话说得像要韩嫣卖-身啊。
还不说话。
“别生气好不好?”心一横,扑上来。这回没敢再动手动脚,只是把人抱得死紧。
韩嫣想挣开,刘彻抱得更用力了。韩嫣拍拍他的背:“先放开好不好?”
“不放,放了你就跑了。”
“大半夜,我能跑哪儿去。”
埋在颈侧的大头摇了摇,还是不肯松手。
无奈,虽然姿势有点怪,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人表达喜爱,常会给对方力所能及的东西,帝王拥有江山权势、荣华富贵,能给的太多,而大家想不到帝王也会需要什么,所以,想得到喜爱的人太多,而想到给帝王东西的人,太少。渐渐的,变成了只知索取、争宠而忘了本心。后来的人便有样学样,把对帝王的关心当成了交易,尽心伺候为的只是得到赏赐。”
“你,要我也变成那样么?”
“你是有整个天下,到时候,也就只有这个天下了。”
趴在身上的人全身僵硬了。
“我有多大的能耐就担多大的担子,得多大的恩赏,这样,不论是官爵还是别的什么,我拿得心安理得。真要是把权势与你我之间的事情相联,结果,会很糟糕。”
“打小结来的情份,之所以珍贵,是因为那时候的人最单纯,看人只看着这个人如何,还没有学会去看他背后的权势。计较利益得失会让纯真的感情变了质,把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目可憎,连认不出自己来了。”
“我说过,只说实话。与你相知,本非我所愿,”觉得刘彻环在身上的手臂更紧了,拍拍他的背,“只是事情既然发生了,便不能掩耳盗铃装不知道。不如跟你说开了,心里也就没有惦记的事了。我从没想过因此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好处,真有想得到的,大概,就是相知相守吧,可是我们,又做不到……”
“做得到的!”刘彻飞快地插话,尔后有些怨念,“我可是一直都在,只要你别走!”
我哪里敢提走?你一怀疑,就跟今天似的抽风,要是真说要走了……
“我一直都在。”
“在与女人恩爱,”刘彻接口,“儿子很可爱吧?”
“那是我的家,我是男人,得承担责任,不是说过了么?”
“开始是负责,负着负着,就有心了吧?”刘彻不依不饶,很想让韩嫣说出他爱听的话来。与自己海誓山盟以他的性格是说不出来的,至少,要说出一句对许绾没什么吧?
“是啊,唔,”脖子被咬了一口,苦笑,实话实说了,“是有心,有愧疚之心……娶妻非我所愿……却……怎能不对她好些……”剖开了模范丈夫的光鲜外壳,内里,却是如此让人难堪。爱不了女人,再还要把两人绑在一起,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补偿。
刘彻算是接受了这样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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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暂时安心了。
不过……
不逼你非要跟我什么什么的,太皇太后死了,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来议事行吧?不是说要一展抱负的么?那来办正事吧!
于是,韩嫣出现在宣室的次数明显多了。至于“宿卫”,是死也不从的。刘彻的过激举动,韩嫣是怕了。刘彻虽然没有实质性地“做”了什么,到底是没有自己硬憋回去的道理,还是歪缠了许久。再跟他住在一起,可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结局的。
“后宫没有皇子降生,终不是个事儿,”你最大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
仿佛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两人绝口不再提当日的事情。刘彻更频繁地召韩嫣入宫,韩嫣乖乖地奉诏而来。日子似乎回到了以前,一起用餐,一起商议国事,一起赛马练兵。
106.暗斗
君无戏言,也是要看事情的。反悔对于政客来说,真是比吃饭还简单,刘彻是政治家与政客的综合体,大政方针固然是英明果断,阴谋诡计他也玩得转。在对待韩嫣的问题上,刘彻充分表现了他的这种混和特质,说了不把韩嫣视同娈宠,他也能说到做到,只是受到了刺激的时候要反悔也是反悔得痛快,耍赖地揩点油,他是不会觉得自己违约的。
两个人的合约条款,大部分相同,具体细节就惨不忍睹了。
对此,韩嫣也是无法。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刘彻摆出阎王脸孔要对他硬上弓的时候,他还能对付,暴力手段他打不过自己,阴谋诡计他还没那个精力用到身上。当刘彻化身小鬼的时候,真是难缠。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的人,很能从容应对,对上还要留三分情面的人,就浑身不得劲儿。推开了太矫情了,由着他,简直是给个竿子猪也能上树。
手指转转拂过手背,力道拿捏得刚刚好,只让人觉得痒,一直痒到了心里。胳膊一抖,怒视,换来憨笑。不一会儿,手指又爬到了脊背上,触电股的感觉从尾椎直头顶。韩嫣的脸黑了。四下无人,两人正在看着朝中大臣名单,商量着如何替换——本该与丞相商议的,鉴于现在的丞相是田蚡,还是不劳动他老人家了——韩嫣也不客气了,直接拎起刘彻的领子,脸对着脸:“别玩了好不好?”
刘彻奸笑。心里得意得紧。他倒是回过味儿来了,韩嫣这样子分明是对自己有心,否则不会这样激动,怎么就没见着他对别人这样?他可是一向从容得紧,那个女人可不能让他这样。
下一回,召来一堆人议事,告一段落了,名符其实的咸猪手又伸了过来,宽大的袍袖真是作案必备,不好直接甩开了,韩嫣只能回握住那只作怪的手,握得紧一点,让它不能再作怪。刘彻这回倒是老实了,见好就收,反握住……
能到皇帝身边当差的,不是关系太硬,就是脑袋十分灵光,这其中,后者又占了绝大多数。刘彻表现得明显,时间久了,大家便发现其中有些不对劲儿。开始没人往这上头想,韩嫣之前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主流的评价是正面的,也就没人往这上头想。现在一看,刘彻一见韩嫣就笑——笑得很不正常——虽然一直是韩嫣坐刘彻旁边的位置,现在两个座位靠得更近了,刘彻还会不自觉地往韩嫣这边挪。
再看韩嫣,开始是一脸平静,然后,瞬间五颜六色变一下,最后定格在黑色或者青色上,议完事,落荒而逃。刘彻居然还斜靠在靠椅上,看着韩嫣狼狈的背影眯着眼睛笑了。
混在皇帝身边,都不是黑白分明的书呆子,自是看出了些苗头,但是这两人又没有特别明显的表现出有不正当关系,韩嫣一向与人为善,也没表现出让大家讨厌的潜质来,只有心下犯疑,却不好说出来。
另一件让熟悉的人乱猜的事儿又发生了——韩嫣请辞回家照顾母亲。窦太后的丧事在五月,正是夏天,外命妇跟着哭丧也是有的,很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夫人累倒了,韩嫣母亲也有份进宫哭灵,累病了并不奇怪,问题是,她前天还进宫跟王太后说话的来着,今天,怎么就病了?
看着刘彻铁青的脸,大家似乎找到真相了。不觉高看了韩嫣一眼——还够有风骨的,为了杜绝骚扰,视荣华富贵如粪土啊。韩嫣确是因为不堪刘彻若有若无的骚扰,周围人的眼神都变了,他还不知道收敛,韩嫣羞愤万分。再这么由着他,自己怕是要被定型了。
当天下午,御医被派到了韩宅,韩嫣被召进了宣室。据守在外面的小宦官回忆,里面先是吵,然后是打,打完了,两人没事人似的出来了,一边走一边互相整理衣服,陛下也没说韩大人犯上要拉下去打板子——前辈们说,他们俩打架的时候别去拉,那是在切磋呢。
再然后,大家发现刘彻规矩了许多,大家看韩嫣的眼神变成了崇拜——不仅是皇帝老实了,更重要的是,皇帝待他一如既往地荣宠并没有因为他闹腾而减了半分。真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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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之所以如此露骨,也是因为高兴得意。看着韩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心里就暗乐,趁着机会多揩点油水——用强?咳咳,小时候刘彻长得是比韩嫣壮,习武之后,刘彻在这方面用功不多,韩嫣却是被严格要求的,武力上刘彻是想都不要想了,为此,刘彻暗恨了好久。
等到韩嫣乍毛了,刘彻自然是见好就收,“乖乖”地答应以后不公然调戏了。
回到家,韩嫣摸着脖子咬牙,自己缩到书房,对着镜子一照,果然留印了,脖子上一个草莓、锁骨上两个牙印!!!
好在富贵人家的惯例,是夫妻各睡各的,要是一家子住个三室一厅,非得闹个家变不可。
不过,眯了眯眼,那个混蛋也没捞到好就是了,皇帝身上带伤,一旦追究起来定是满城风雨。所以,已是资深打架者的韩嫣下手极有分寸,专挑不易发觉的地方,力道也拿捏得很好,让他觉得疼又看不出外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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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暗地里被吃了多少豆腐,这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就算韩嫣不乍毛,刘彻也会很快因为朝政吸引去注意力而减少对他的骚扰。
朝上发生了不少事情,还都不小。
“秋八月,有星孛于东方,长竟天。闽越王郢攻南越。遣大行王恢将兵出豫章、大司农韩安国出会稽击之,未至,越人杀郢降,兵还。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屯云中,中尉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雁门,六月罢。夏四月,赦天下,赐民长子爵一级。复七国宗室前绝属者。”
这些都是能说得出口的烦心事,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丞相。
田蚡实是贪财好色的最佳代言人——“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於道。前堂罗锺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真是把朝廷当成是他家开的了。
田蚡奏事,韩嫣是在一旁的,听得他如此请求,不免吸了一口凉气。碍于情面,也曾劝过田蚡略做收敛。田蚡的回答却是:“你毕竟年轻,有些事情看不透。能劝我,是你有心,我承你的情。今天不妨告诉你。如今陛下在位,我是他舅舅,自然要多要些,难道等着跟窦婴那样的时候再来讨人嫌么?都说恃宠而骄,其实吧,有宠的时候不恃,难道要没了宠再自欺欺人自讨没趣不成?”他居然连刘彻死得比他早都算到了,真是人要找死,谁都拦不住,那还理他做什么?
田蚡这番做派,刘彻自是不喜的,碍于王太后又不能跟他动真格的,怎么办呢?老办法,帝王心术,不过是制衡。于是,便宜姐夫公孙贺在建元六年成了太仆,满朝侧目。田蚡在刘彻面前讨了个没趣,原本不太在意朝政的他,被这样的任命惊了心,转脸跑到王太后那里诉苦。王太后这时却是袒护起娘家人了。主要矛盾窦太后被消灭了,母子,倒生起嫌隙来了。王太后先是诉说了之前受的委屈,忆苦思甜了一会儿,开始点正题了:给舅舅没脸,倒抬举一个小老婆的姐夫,你过分了。
刘彻规矩地坐着听了,只管点头,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倒是给田蚡赏了些东西算是抹开了面子。公孙贺也没再罢职,说来也是出身侯门的,不过前人犯罪丢了爵位,公孙贺也算是出身不错的。太仆位列九卿,管马政等事务,不是显官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忽略的。有心人便拿年纪差不多、出身差不多的一比,对比的对象里自有一个韩嫣,比划来比划去,韩嫣还真是不错,至少,韩嫣干出了政绩来,一桩桩数来,让他做九卿还差不多。公孙贺还有个致命伤——裙带关系。
虽然还没有到一听说他是外戚就认为他是坏人的年代,毕竟这样的一个关系在,多少会让人带上有色眼镜看他一下。
王太后不免再念叨几句,让刘彻公平一点,怎么着也不能让公孙贺先出头啊,还有阿嫣呢,做了那么多事,为你还受了不少委屈,又是个正直人,不攀附……
皇太后说话,皇帝出是要乖乖听完的。刘彻听完了,笑道:“阿嫣,朕自有用处,母后不必挂心。公孙贺,也算名门之后,再者朝令昔改总是大忌。朕省得了,母后请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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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官的事情是瞒不住的,韩嫣便给家人先打了个预防针,原因虽然说得含糊,知道内情的都心领神会。许绾属于不知道内情的,辞官、生病是官场上常有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要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隐退,许绾倒没反对什么,不清楚的,只是,婆婆们和兄嫂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怒与最终的释然、高兴又是什么意思?许绾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开始犯嘀咕了。
人不犯疑,什么都好,一旦起了疑心,便觉得什么都不对劲儿了。许绾最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便四处留心。
家务,按部就班,账目也很清楚。家人么?婆婆也很好,身体不错、心情不错;儿子,韩靖已经识了上百字了,开始背儿歌,韩宁也很健康;夫家,小叔韩说上进得很,课业不用她管,大伯韩则也很好,兄弟之间也和睦;妯娌是手帕交。奴婢下人,使滑的都被整治得老实了。家业,很兴旺。娘家,也是一切正常。
思来想去,就是韩嫣了。
丈夫不纳妾,对自己又很好,妻子自是高兴。也被自己母亲、姐妹、嫂子念叨了几回,不要忌妒心强,要见好就收,看看陈皇后的例子之类。许绾心下动摇,虽然不甘,却也不是没有送人到韩嫣房里,韩嫣却是碰都没碰就给退了回来。
女人的直觉很可怕,女人的联想很可怕,有时候,她们可以根据已知条件经过荒谬的推理过程和完全没有逻辑的推论得出正确的结论。这要是道几何证明题,顶多能给个辛苦分,可它不是,于是,何绾得了满分。
刘彻待韩嫣的态度,许绾不是没有察觉的。丈夫得皇帝青眼,开始是很与有荣焉的。此时,不知为什么,许绾突然觉得不自在了起来,再想想韩嫣,也有些不对劲。毕竟是侯门出身的丞相女,跑到婆婆那里旁敲侧击一下,再分析一下……
许绾狠狠地吸了口气,眯了眯眼:“这是我的丈夫我的家!我是主母,谁也不能拆散了它!”
婆婆的冬衣,儿子的饮食,给韩说准备的产业,预备赠送给直氏滋补的药材……林林总总的家务事,娓娓道来,竟让人听得不觉得烦。入宫请安,把家中趣事一提,惹来众人称羡……
韩嫣当值,许绾便加倍用心准备要用的东西,韩嫣过意不去:“我一惯就这么用了,你别太费心了,家里家外那么多事情全要你来做,多照顾好自己才是。”
许绾给韩嫣理了理领子,见他没躲,挑挑眉:“也没多少事情的。”悄悄打了个哈欠。
“还说没有,”韩嫣揉了揉她头发,“不说管家的事儿,光两只小猴子就够你忙的了。”
“说来也是,听阿娘说,你小时候挺乖的啊,怎么这孩子就猴成这样了?”许绾笑了,再理理腰带, “不过啊,看着他们,我心里就暖和,这才像个家啊。看着儿子,就想着得把日子过好了才算对得起他们,不枉投生到咱们家里来。”
“是啊……”韩嫣若有所思。
“看着他们啊,我就想,还得照顾好他们的爹啊,咱们是一家人,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不是么?”调了调佩饰的位置。
“合着我是托了靖儿、宁儿的福了。”
“那是,”许绾左右端详了一下,觉得满意了,一拍手:“成了,快去吧。明儿早些回来,靖儿吵着要背书给你听。”
“我去看看他再走,不急在这一时。”
“哎,你走慢点儿,刚理好的衣服……”许绾绞着帕子,唇角弯了个好看的弧度。
[家里人都说,是他缠着你,你不愿。我看,他是缠着你了,你也不愿了。只是,这不愿的原因,不是厌恶他吧?你在外头有女人我还能忍,跟皇帝……你要置家人于何地?哼……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心里有这个家,那么,咱们就把日子过下去吧。你狠不下心,我来帮你好了。陈皇后,是个蠢人,我不会像她。我不逼你,我让你自己走回来。]
107.廷辩
悄悄地逗着韩嫣逗着很开心的刘彻,最后有些不开心——正在关注的人离得远了,他能不发现么?
刘彻唇边挂笑,你就是再顾家,也不能不工作吧?男人当立业。回来工作吧,韩嫣的工作量猛然加大了。
许绾很理解:“正是用人之际,大人有事做,咱们也长脸呢,只是别太累了。家里有我呢,只管放心做正事去。”熟知韩嫣生活习惯,早早地备下了早饭,中午的时候韩嫣若不得空回家,还备好了午饭送去。早晚天凉,细心地准备好套外套。休浴日早把几天来的家务、儿子的功课更得清爽递给韩嫣审阅,完了,一家人开开心心过休假……
这个女人简直像幽灵一样地绕在韩嫣身边,哪怕她在家里、韩嫣在宣室,刘彻还能看出她对韩嫣的影响,不由得咬牙切齿。再加大工作量,他又舍不得韩嫣太累,目前他能绊住韩嫣的,就是政事。可就是议事的空档,这个人还抚着腰间歪歪扭扭的如意结在那儿傻笑!那丑了巴叽的东西是韩靖的手工课作业!刘彻脸色铁青,发誓要讨厌这个小鬼到永远。
“阿嫣,以后在宫里用饭吧,家里老是送饭也太劳师动众了。以前不也是在宫里吃的么?”
“大人在宫中用饭?”许绾想了一下,“口味合么?以前听父亲说过,宫里的饭菜胜在贵重,却不一定合脾胃的,要不要,家里另备一点垫着?”
“宫中饭食都是吃惯了的,却也没什么,厨子还是我教的呢,只管放心。”
“这样就好。”许绾低下头,拧着帕子不说话了。
“陛下正是想要做事的年纪,难免忙了些,过了这阵子,我大概也就能得闲了,到时候便有时间与你们一起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许绾笑着往外推韩嫣:“你且忙去吧,说什么安闲不安闲?便是政事不忙,两个孩子也够头疼的了,我是不作安闲想了。”
韩嫣也笑了:“儿女都是债,偏这被追债的还得心甘情愿,”伸手摸出两个漂亮的竹哨来,“陪陛下散步的时候,瞧着竹子长得好,讨了一节来做的,给他们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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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给韩嫣加任务也不是无中生有折腾他,确是有正事要做的。
被动地防御,总不如积极地进攻。朝上保守的人换得差不多了,刘彻开始琢磨着反攻了,只是苦于不知道如何起这个头。
元光二年春正月,王恢为刘彻带来了出兵的理由。
朝会过后,刘彻正和韩嫣在一块儿吃饭,王恢求见。刘彻和韩嫣对视一眼,韩嫣放下手中碗筷,站到刘彻的身后。
“王恢,有什么事不能在朝上说,非得在朕吃饭的时候来打扰?”刘彻开口。
“回陛下,臣说的事,不能在朝上说。”
“哦?你倒说说看,有什么是不能在朝上说的。”
“这……”王恢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左右。
刘彻一挥手,春陀、阿明带着人退了下去,韩嫣也向刘彻一躬身,转身离开。却被刘彻抓住了手:“阿嫣一起来听听。王恢,你说。”
王恢看了一眼韩嫣,再看看刘彻:“喏。日前,有个马邑的商人,来找臣……”
韩嫣听了眉毛一跳,这就是所谓的武帝朝对匈奴第一仗,马邑之围的开端了。只可惜,汉军扎了个大口袋,还是让匈奴单于毫发无伤地给溜了。三十万汉军无功而返,成个笑话。
刘彻对王恢所说的事情很感兴趣:“卿说的,朕都知道了。你且回去与商人保持联系,朕这里再筹划一下。”
“喏。”
“先别急着走,陪朕吃完饭也不迟。”刘彻显得很高兴。
“谢陛下。”
韩嫣拍拍手,六儿打头一溜烟跑了进来。“陛下留王大人吃饭,你招呼底下的赶紧再上一桌。”
“喏。”
“阿嫣,你在嘀咕什么呢?还不快坐下来,饭都要凉了。”
“喏。”
一顿饭吃得刘彻心情很是舒畅。席间,他还不停地问王恢一些有些马邑方面的问题,并且敲定了扎口袋诱击匈奴的计划。韩嫣却在拼命回忆脑子里关于马邑之围的记载,结果令人丧气,他光记得最后无功而返了,中间过程忘得差不多了,只知道汉军的包围计划被单于识破、悬崖勒马,单于跑了。
王恢走后,刘彻领着韩嫣跑到光禄阁,查看地图。半晌,发现韩嫣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
“没什么。”
“阿嫣,你说咱们还能容忍匈奴吗?”
“圣明无过陛下,您心里不是已经早有决断了吗?”
“我是在问你!别取笑我!”
“且息怒,听我慢慢说。”韩嫣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匈奴是必须回击的,连年关塞不稳,常有甘泉烽火之警,甘泉宫距长安有多近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匈奴已经到了家门口了。匈奴,只有打得他们知道疼了,知道大汉不好惹,他们才能老实。仁义道理,是不能对豺狼讲的。即使讲,大汉七十年来的和亲,对他们也是仁至义尽了。”
“就是!”
“与匈奴决战是一定的,只是你想好了要怎么打么?”
刘彻有些奇怪:“刚才你不是听到了么?在马邑设围,诱匈奴单于亲来,围而歼之。这次如果成功,能杀了单于,便能解决朕心头之患,即使不能杀了单于,也能重创匈奴主力,于大汉实在是太有利了。”
“如果单于上当了,领兵而来,他会带多少人呢?单于出行,还是出兵,所带的人马必定不少,兵法有云: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要围单于的兵马,哪怕不是他们的十倍,至少也得是三倍以上,方能妥当。这是自高祖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与匈奴作战,意义实在重大,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军民就会失去信心。这样,又得调动多少人马呢?”韩嫣慢慢地分析。
“这……”刘彻愣了一下,旋即道,“匈奴人少,单于能调动的人马也是有限,况且,这次他们是来捡便宜的,不会太多,我看他顶多也就能抽个十万。大汉有的是人,朕出四十万扎这个口袋,一定要捂死他!”
“陛下恕臣直言,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臣请为陛下拾遗补阙,尽力使这次计划不出纰漏。”
“你要说什么?”听见韩嫣改了称呼,刘彻冷静了下来。
“陛下要调动这么多的人马,如此大的行动,怎么能保证不走漏消息呢?”韩嫣就事论事,一直以来他就对奇袭的人非常佩服,这样的保密功夫真不是盖的。他在建章营训练骑兵,对行军打仗也有了不少直观的认识。汉代的粮草供应可不像后世那样方便,一辆载重汽车就能装个N吨的东西,一天能跑个几百公里。汉代全靠人力畜力,一天能走个上百里就算快的了,运夫、牲畜也得吃东西,光后勤运输方面消耗的粮草就是前线作战序列的十倍以上,路越远、消耗越大,需要的后勤队伍也就越大,直如滚雪球一般,这么大的响动,能不让人知道,实在是太难了。
刘彻听了,也无语了半天。“这些我倒是没想到。”忽然提高了声调,“军队密调,行军路线不许外传,就是有人知道了有军队在调动也猜不到是在打埋伏,马邑是边城,积粮不少,粮食可以就近解决!无论如何,这一仗一定要打!”说完,看向韩嫣。
果然是个不听人劝的。
“打是一定要打的,只是看要怎么打而已。”
刘彻挑眉,示意韩嫣说下去。
“如果真要采用王大人的计策打伏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注意几点,”韩嫣想了想,慢慢说了出来,“首先,不能想着毕其功于一役,”看到刘彻直起身要发作,忙按下他的肩膀,“要知道即使这次把单于给抓住了,也不代表把匈奴给彻底打垮了。匈奴的风俗和中原不同,匈奴是由若干部族组成的,单于只是其中实力最强部族的首领而已,他对整个草原的控制力与中原君主对自己国家的控制力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各个部族,有利则合,无利则散,并不是一个整体,他们各有自己的地盘,散居草原各处。可以逐个击破,也只能各个击破。这次,即使设伏成功,也只是灭其一部而已。
匈奴纵横草原近百年,人口虽然较大汉少很多,但上马为军、下马为民,可战之人却是不少,匈奴骑兵的数量和质量恐怕比大汉还要强上几分,是不可能一次全解决的,要多费几次功夫才行。这一点一定要清楚。大汉胜在国力强而人口总数比较多,匈奴的最大弱点就是人口的数量。所以,战争的首要目的是消灭匈奴的有生力量,把匈奴的气焰给打下来。没有了士兵,再英明的君主也不可能打胜仗。”
见刘彻点头,韩嫣接着道:“还有,前面已经说了,这么大的行动,一定要保密,这是重中之重。无论这次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是要先打赢了,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保密就尤为重要,如果稍有不慎,让匈奴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什么目标都实现不了。”
“你考虑得周到。”刘彻点头,“你接着说。”
“这里头,其实就已经有了第三条,大汉虽然养了很多马,但真正的骑兵却不多。骑兵,不是让士兵骑上马就算是骑兵了,那只是骑马的步兵。骑兵的战法与步兵是完全不同的,骑兵不仅仅是让士兵骑上马从一地转到另一地的速度变快,而是在战场上来去如风,穿插分割,让敌人防不胜防,骑兵的力量在其机动性,这一点,大汉还没有真正认识到。从这一点来说,大汉缺少真正的骑兵,对于骑兵的运用,我们远不如匈奴。而且,大汉骑兵在骑射方面确实差匈奴很多,要打埋伏,就得防备匈奴利用骑兵优势逃脱。”
“这也是问题,我这就召将军们商议。”刘彻是个行动派。
李广、程不识、韩安国、李息、王恢……一长串的将军被宣进了未央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有行动了。
都是军人,程不识是老熟人、韩安国是走了田蚡的门路复出的人、李广对瞧韩嫣比程不识还亲热,刘彻让韩嫣把之前的顾虑说给将军们,皆认为韩嫣说的有道理,最后敲定了作战计划,使护军将军韩安国、轻车将军公孙贺、材官将军李息,率精兵30万埋伏于马邑山谷之中;派将屯将军王恢、骁骑将军李广各率精兵3万袭击匈奴背后,截夺辎重。一切部署妥当,让聂壹出塞以做买卖为名,诱见匈奴军臣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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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亡已。边境被害,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大行王恢建议宜击。
与匈奴和亲,已经被视为汉朝的基本国策了,现在说要跟匈奴作战,哪怕知道皇帝是主战的,反对的人仍然不在少数。汉朝皇帝,初登基的时候,没有不热血的,还有亲披甲骨,最后被太后劝回来的。这次的事情,大家并没有很支持皇帝的决定,或者说,根本就没拿刘彻的决心当回事。
讨论进行得很艰难,从二月一直吵到了四月,还是没有吵出个结果来。将军们自是要战的,无论保家卫国也好、立功封侯也罢,战斗是军人的天性,尤其是在边关跟匈奴怄了好些年气的将领,见到有机会可以跟匈奴动真格的,吵起架来格外卖力,最卖力的无过于李广了。无奈抡拳头自然是他们的硬,可朝堂上争辩,尤其还不能在皇帝面前太没礼貌,武将实在不是文臣的对手,被文臣讥为只知道杀人争功,不知道为国家大计着想。好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武将死咬着文臣不敢击匈奴还要和亲送礼,是不爱国,你爱国为什么给敌人送东西?也顶住了压力。加上刘彻的态度非常明显,连连召武将进宫,情势渐渐向主战的一方偏移。
这日,朝堂上又是一阵争吵不休。刘彻看向韩嫣,韩嫣出列:“陛下,臣韩嫣,有话要说。”
“讲。”
“汉兴至今七十年,百业俱兴,百姓安乐,国力富强,号称天朝。却仍惶惶不安,只因匈奴犹在,匈奴,豺狼也。昔者无故围高祖于白登,幸赖陈平之计以脱,自此元气大伤,高祖死犹恨之,于陛下为家仇。自此以后,汉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却待命加嫚,侵盗亡已,累年犯边,掠伤百姓,斫将军头以为酒器,掳良民子以为奴婢,取御苑马、焚甘泉宫,于大汉为国恨。国恨家仇,岂能不报?是匈奴有负于汉,非汉有负于匈奴。匈奴今日劫掳而还,明日复来,煌煌天朝,竟成猪羊,任人宰割,竟然还让这些蛮夷宰割了几十年,诚汉之国难也。臣以为,当击匈奴!”
武将们跟着一阵赞同。有赞同自然就会有反对,唱反调的出来了。
“昔者高祖被围白登,是因为韩王信于马邑降匈奴,高祖气不过才领兵出击被围的,今天他的曾孙居然在朝堂上扬言当与匈奴作战,不知居心何在,真是好笑。”
韩王信,他投降匈奴是真的,刘邦气不过找匈奴麻烦被冒顿围起来也是真的。现在被翻了出来,还真是让人无语。
韩嫣也没想到,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拿这件事情说事,毕竟韩家后来又归汉封侯,七国之乱平定的过程中还立了功。再者,这种打人专打脸的话,几乎是没人会提出来的——除非故意找碴,便是当年李广,也没有在御前说得如此明白过。韩嫣知道,一个人,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却没想到,会有人对自己如此不满,话说得如此刻薄,当下脸慢慢涨红了。
“说的倒是实话。”刘彻阴恻恻地开口,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说了下一句,“都这样了,韩嫣还知道匈奴非打不可,怎么你们这些忠贞之士倒要朕做缩头乌龟了?!嗯?”最后一个字调子拉得好长,再没脑子的人都能听出其中的不悦。
韩嫣醒过神来,深吸一口气:“陛下,臣不虽不才,然幼习弓马,亦知胡兵,臣请出战,以雪前耻。”逼上梁山了。老实说,韩嫣对这次出征并不看好,这样的包围战术与他所知的主动出击打击匈奴王庭的战法实在相差太远,所以也没想过要掺和进来。只是现在,不掺和不行了。被人欺负到家了,再不反击,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陛下,难道没有听说过赵氏孤儿的故事么?公孙杵臼忠烈固然值得尊敬,然程婴忍辱含垢抚育遗孤,终于报仇雪恨更是值得景仰。岂能为争一时意气,而置大局于不顾。文皇帝与先帝也是这么过来的,请陛下三思。”
懂得还真多!韩嫣后来想,自己当时真的是被气疯了,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时辰后让自己想抽自己嘴巴的决定。
“难为大人竟然知道赵氏孤儿的典故,程婴忍辱负重也不过十五年,汉自白登至今已经忍了七十年了,您还要大家忍多久?!忍到所有人都认命,都觉得侍奉匈奴是理所当然的么?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您做程婴便好,陛下,臣愿为杵臼!”面向御座,脱冠,叩首。我忍你很久了,再忍下去我会憋不住在这里先灭了你的!
李广跟着跪下:“陛下臣李广亦愿为杵臼!”
有了梯子大家一起爬。余下的武将,跪倒一大片。
刘彻高兴了:“阿嫣说的是,朕不能再忍了,大汉朝也不能再忍了,朕决定北击匈奴。诸将随朕过来议事。散朝!阿嫣,来。”
殿门外,李广先上来狠拍了韩嫣的肩膀:“看不出来你小子平时磨磨叽叽的,今天劲头倒足,好好干!进去吧。”磨磨叽叽,不就是斯文了点么?你家儿子我没少揍啊!韩嫣抽了抽嘴角,其实李广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108.初战
未央宫里,刘彻当中坐着,众人在下面分列两边,都是一脸激动。除了韩嫣,他现在正后悔,没事儿出什么头啊,冲动是魔鬼。武帝初年的人,就没有在大规模战争中打胜过的,现在,自己被塞进了这个序列,真是前途堪忧、性命堪忧。而且,这场仗,在布署上,韩嫣就觉得很有问题——它根本就没有一个前线总指挥,只分了几路将领而已,这回要打的可是相互紧密配合的埋伏仗。欲待提议设一总帅,扫视了一下诸将,没一个人能压得下其他人,只好闭嘴了。要在这个时候提出什么异议来,这仗就打不下去了。顶多,无功而返吧……
“好啦,已经决定要打了,现在咱们看看究竟该怎么打吧。”刘彻起了个头,无论在朝会上争得多么艰难,终究是争赢了,刘彻很高兴。
“陛下,臣以为之前的布置已经很好了,只是……”李广在此时的对匈作战方面是极有发言权的。
“老将军有话就直说,爽快些。”
“臣以为当带上韩嫣,不然,又要有人说闲话了。”
刚才韩嫣在朝会上请缨,刘彻也算是答应了。在那样的辩论中最后压轴,要是真的到了打仗的时候却没有上场,怎么也说不过去。刘彻知道韩嫣一直向往战场,他却犹豫,毕竟刀箭无眼。
近日韩嫣心心念念想着胖乎乎的可爱儿子,关于韩家和乐的传闻又在耳朵边绕着,刘彻心下大为光火。正琢磨着如何暗地里给这两人掺点沙子,再敲打一下韩嫣。上战场,是韩嫣夙愿,刘彻也不是没想过派他去,只是考虑再三,还是没舍得把韩嫣放进去。如今情势不同,韩嫣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刘彻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于是,韩嫣就进了出征将领的名单,挂着屯骑校尉的衔,领着三千建章骑兵。
“本来是韩安国等设伏王恢、李广两路骑兵截匈奴后路锱重,扎口袋的。骑兵用来突袭截道是最好的,李广那里惯用的骑兵,王恢马战不如李广熟,你就带着骑兵帮王恢去吧。”
韩嫣跟王恢不熟,李广又是个老迷路的主儿,选哪个都不太好。刘彻话都说了,韩嫣只能听了。刘彻在心里算了一回,李广的领兵风格与韩嫣完全不同,这样的两支队伍放到一起难保不会出什么配合上的问题来。王恢是个稳重的人,还是让韩嫣跟着王恢走比较合适。
“喏。”韩嫣应了,再向王恢道:“请将军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
出征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庭辩虽然结束了,出征也成定局,辩输了的人还不肯消停,试图让刘彻改变主意。主战的被主和的攻击,击中被打击的最惨的就是韩嫣。不拿出身做文章,还有其他的可以讲,比如年龄、比如长相、比如……
韩家许家直家压下了许多流言,就这样,还是有不少乱七八糟的话传了出来。就算是自己想装死,也不能让家里人跟着被人闲话。无奈之下,韩嫣只得做一点宣传攻势,煽情了一把,并且动用了一向不屑的剽窃的手段,在刘彻为他们饯行的时候,盗用了曹植的白马篇,稍作修改,拿了出来。
“白马饰金羁,连翩向北驰。借问谁家子, 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 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 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胡卑。弃身锋刃端, 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吟完之后,引得众人一片叫好,刘彻亲自捧了一盏酒,递给韩嫣,道:“我要你好好活着回来!”韩嫣忙应了,接过酒盏一口喝光了饯行酒,借酒遮住了羞红的脸,真是靠作弊得了满分,然后被老师当众表扬。
然后,拿着一个准备多时的狰狞的青铜面具,扣在了脸上,心说,看谁再拿我的长相做文章,我就半夜带这个吓死他!
——真正的原因是:北地风沙大气候干燥,就算没有恐怖的沙尘暴那风也不是盖的,吹到脸上皮肤吹黑了倒没什么,要是吹得破了皮裂了口子,疼的可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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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一切准备就绪,大军开拔。
真正上路了,却是韩嫣跟着李广走在了前面,王恢带着人马走在了后面。骑兵的本事在这时便显现了出来,临时抽调的骑兵与李广手下用熟了的老兵以及韩嫣手下专职训练了多年的职业军人自是不能比。王恢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李广见他行得慢,直接邀了韩嫣走在前面——都是要到马邑再分道的,走得快的先到了可以修整一下,免得被走得慢得拖得没了劲头。
韩嫣领着三千骑兵,跟在李广的后面,心想,我就记得李广老是迷路,现在他在前面带着走,该不会把我给带岔道吧?
摸摸马颈旁的袋子,里面装着司南和地图,看看后队,是成箱子的箭支。这是吸取了李广迷路、李陵缺箭的历史教训,希望自己不会有他们那样的遭遇。
一路走过来,两支部队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李广还是一贯的风格,而韩嫣师承程不识。总的来说,一零散一整齐。因互不统属,倒也没有什么矛盾,互相看着对方的营盘都觉得新鲜又不好照搬。
跟在李广身边,听他讲述周围的地理形势,韩嫣很是惊讶:李广认识路呀!李广见韩嫣听得认真,也非常得意,有意让韩嫣看看自己的本事,讲解得更卖力。
马邑是个边城,因为靠近匈奴,边贸比较发达。边贸城市总是有着大量的财富,用马邑来引诱匈奴,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韩嫣虽然知道这次遇不到匈奴性命无忧,心里还是打鼓——他不记得马邑之围到底是为什么使得汉军和匈奴未战一场便让单于给跑了。
根据事先的安排,在这里,两支骑兵要兵分两路,包抄匈奴后路的。
分道的时候,李广扬鞭大喊:“战场上见。”一溜烟走了,非要提前赶在王恢前面到达指定地点不可。
留着韩嫣领着骑兵等着行动不快的王恢。
不是韩嫣非得跟着李广,实在是王恢的脸色不太好看。韩嫣的风评固然是不错的,为人也好,朝中人缘极佳——人缘再好,也有瞧他不顺眼的,王恢就是一个。王恢起自布衣,打拼得辛苦,在满朝黄老无为的时候,能够鲜明地反对和亲,是个性格刚强的人,对于韩嫣这样的纨绔子弟,是有些瞧不上眼的。年纪比自己小,官位却不见低多少,这也就罢了。明明是自己的提议,到最后一个廷议、一首破诗,让韩嫣把风头全占了。讨厌,可能就是一种感觉吧,反正,从自己秘密进言设伏,而韩嫣却被刘彻留下来吃饭,王恢对韩嫣的感观就更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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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恢同行,就不如与李广一起那么痛快了。王恢先是批评了建章营跑得太快,不听调度。然后命令建章营缀在他的后面。李当户在旁边骂道:“他现在倒有本事了,方才父亲在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说?”
在李广这样的将军面前,王恢当然不好摆谱。韩嫣只能摇头:“本来就分得我们跟着他,原是我们做差了事。别说了,看紧队伍,打个胜仗别丢脸是正经。”
很快,韩嫣就知道为什么马邑之战不交一兵而退了——跟着王恢抄出代郡,听说匈奴已经退了,王恢估摸了一下,对方人太多,自己这点兵马,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于是,也不追击便命人下令撤退。
韩嫣纵马来到王恢身边:“将军,有了匈奴的消息,不打,能行么?”
王恢冷哼:“就咱们手头这些人,能打得过么?”
“男儿征战,当马上封侯,怎能畏畏缩缩?”李当户本就不忿,此时更生气了——李广可是在另一路,这一路不进,让他父亲单挑十万匈奴啊?
“哼!就知道争功!”王恢说得露骨,眼睛却是斜着韩嫣的。
韩嫣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意气之争的好时候:“将军,嫣也知道这仗不好打,可如果不打,就这么放匈奴人过去,以嫣对陛下的了解,他是不会答应的。再者李将军已此时说不定已经与敌军遭遇上了,请将军早下决断,再迟,匈奴人可就要走光了。到时候就真不好交代了。”以刘彻的个性,怎么能够容忍不战而逃?不考虑帝王的心思,单说打仗,设好了口袋埋伏人家,却遇敌先逃,还是军人么?早知道我就要求守在马邑跟大部队在一起了,怎么就让我遇到这事儿了?
“人说韩王孙老成谋国,今日一见,不过尔尔,”王恢有些犹豫,终于还是作出了决定,“现在这路大军是听我的,哦~建章营是陛下亲军,我使不动,不过,现在,我,王恢,下令,撤!你,听不听?”临行,刘彻单独嘱咐了王恢,建章是天子亲军,要他照顾好,云云。让王恢更像吃了只死苍蝇——我是去打仗的,不是替你看孩子的。这孩子还是要来抢功劳的。抢功劳也就罢了,还是个冒失鬼!这样悬殊的力量对比,单于已经先退了,没有三十万大军的配合,当靠自己和李广去拦人?不把士兵的命当命么?王恢愤怒了。
不能听!听了,全家死光光!抛去感情因素,王恢说得很在理,这些人马,对上匈奴人,很悬!两军战力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的,他们这一路骑兵极少有人上过战场,经验也欠缺。可是,有些事情,是明知道不好做还是得做的。
“既如此,将军也说,建章营是陛下亲军,不能丢了陛下的脸,咱们走!”喝不着羊汤,也要捞两根羊毛吧?
建章营见王恢不给自己主官的脸,早就不忿了,还好纪律一向比较严,才没有炸。此时韩嫣打了个呼哨,建章营兴奋地集合而去。
韩嫣赶到的时候,李广正在苦战。匈奴后队足有四万之众,就算两路合围,汉军才有六万人,对比汉匈之间的战斗力,六万打四万已经有些勉强了,现在只有一路三万人,情况已经不是吃力二字能够形容的了。李广虽然好战,在军事上并不无知,知道此仗难打。寻思了一下,遇敌怯战,绝不是件好事。不管怎么说,都得打上一场。于是,两边血拼。
几万人的场景很大,喊杀声震天,整个建章营自成军以来,就没有真正经历过战斗,这时上至韩嫣下至每一个士卒都有些心惊胆战,好在平时训练还算到位,没有人丢了武器直接往回跑。
李当户当时就要冲下去,却被韩嫣拉住了。李家三兄弟,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李敢跟着李广,李椒留在长安。父亲弟弟都在险境,李当户急了,催道:“还看什么?打吧!”
韩嫣定了定神,道:“跟我来。”却没有直接冲阵,而是带人绕到了匈奴后方,打算来个围魏救赵。
等韩嫣冲到另一侧的时候,才发现问题有些大条:后续的部队居然有一千多人没跟上!又等了一刻,这些家伙才赶到,等到韩嫣想砍两个立威的时候,自己先傻了——这些后到的人,居然推着装箭支的大车!韩嫣之前严令不许把车给丢了,谁丢了车,就砍谁的头,现在看来他的命令被执行得很彻底!
只好重新布置了。那边李广已经血肉横飞了。再不动手,就是贻误军机了。
合该匈奴人倒霉,遇上了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韩嫣命令所有建章营列队,排成四方形,四周全部持弩。大车列在队列的外围,车上箱子里装着箭,可以随时取箭,箱子还能当盾牌用,最后一排的士兵还边随着队伍走,边拿着垒行军灶用的小铲子挖洞。
匈奴行军,带的是肉类的干粮,条件好一些,还会赶着活牛活羊做备用粮。韩嫣带人摸到了人家后头,一边挖洞,一边悄悄地把上百只牛羊给抓了来——很简单,放倒了看管的哨兵,抓了头羊,整群羊都跟着你走。
然后,火羊冲阵。
羊在前面冲,队伍却在离匈奴大队不远处停下。
经着牛羊一冲,匈奴人才回过神来。后面被冲击到了,忙乱哄哄地回头。
韩嫣见状,命前列的大车移开一道缝隙,带着三百人杀了出去,也不正面砍杀,在离匈奴几十步远处停下,全队成三排轮射。端起手中的强弩,一箭射出后,韩嫣的心情平静了下来,手也不抖了,看看周围,跟着出来的人也进入了状态。
进攻李广的匈奴部队,看到李广的大旗,知道是飞将军,不要命地往前挤,谁都想争到击败飞将军的功劳。实在是太投入了,竟然没人注意到韩嫣在后头的动静。直到被韩嫣从后面暗箭放倒了近千人才发现又有汉军从后面绕了过来,这时,韩嫣他们已经轮射了好几回了。
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伊稚斜目测了一下,只有三、四千人的样子,再一看,居然还带着辎重,再看看数量比自己少的李广,决定分出五千人先把从后面捣乱的汉军给全歼了,再回过头来啃李广——苍蝇不大,可它烦人呐!
唤来一个禆将:“你,去把那队汉军消灭掉!”禆将不太乐意地领了伊稚斜的军令,招呼人调头,前面是飞将军李广,谁能打败李广,可是大功一件,现在,自己却要被调走,让这个禆将十分不满。再不满,也得执行军令。
韩嫣看有匈奴骑兵成建制地围了上来,便打了个唿哨,领着人归阵,匈奴人在后面放箭追击。好在汉军弩的射程比匈奴的弓箭要远,韩嫣打了个距离差,安全归队。
归队后,连忙命令推着车把缺口堵上,依托车辆,继续三排轮射。利用射程的差距不断地收割冲上来的匈奴骑兵。
匈奴禆将也不傻,见正面进攻损失太大,便分出人去抄后路,两千骑兵绕了个大圈跑到了正后方,结果,更惨!后路布满了坑,坑不大,只把地面弄得坑坑洼洼,也不太深,就半尺多一点,胜在数量比较多。前排高速行进中的马匹前蹄陷进了坑里,在惯性作用下摔倒,顺便把身上的骑士给甩出老远。后排的骑士措手不及,撞上前排再倒!不用汉军动手,自己就摔得七荤八素了。后队的汉军乐了,摔在地上的匈奴人,跟固定靶也差不了多少了,没什么好客气的端起弩就开工了。
前队的也没闲着,一排排有条不紊地射着移动靶。
匈奴兵狼狈逃回本阵的时候,只剩下一千不到了,本来正在督战对付李广的伊稚斜很是惊讶。听了败兵的描述,转过头去看到韩嫣又带人出来挑衅,分出八千人,命两个禆将分别带队,从左右包抄。你能退着挖坑,总不能把坑挖到左右吧?
建章营的坑是挖不到左右两边,时间的限制还有队形的问题,那样的风险比较大,弄不好就是队形全散,被人一锅端了,在后面挖坑本就是临时起意。可问题是韩嫣原本的计划是扔铁钉啊!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这个时候是没有马掌的,建章营自己倒是装备上了。在离汉军五十步的地方,匈奴兵开始落马,一直闲看同袍们练习射击的左右队高兴了,终于轮到他们发挥了!
这次攻上来的匈奴人数量也多了许多,匈奴军用人命拉近了与建章军的距离,匈奴的骑射功夫也不是吹出来的,左右队的建章军损失也不少。好在之前经过一些战场的救护训练,受伤的人得到了及时的包扎。只是被直接一箭穿喉的,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
建章营的压力越来越大,匈奴人渐渐逼近的同时,也倒下去了大半,双方僵持着。眼看着匈奴人快要逼上来了,韩嫣心中有些慌乱,只是脸上罩着面具,旁人看不出来。略稳了稳心神,命令后队抽出一部分人,补上左右队的空缺。
这时,匈奴部队里响起了号角,韩嫣听人讲过,这样短促连续的号角是撤退的信号。忙打起精神,下令全员上马。
匈奴果然撤退了。不是伊稚斜不想打,而是这次的汉军太让他郁闷。李广自是块难啃的骨头,他以四万打三万,数量是占优,可还是被李广吃掉了上万人。眼瞧着李广的军士也折损过半,胜利在望,快要抓住飞将军了,韩嫣又过来了。韩嫣这边,如果说李广是块硬骨头的话,那韩嫣就是只长刺的铁甲乌龟!三千人的队伍,居然也折损了他近万的士兵。带来的骑兵没了一半,李广的人还剩下一半,韩嫣那里人数都没怎么见少。匈奴不比汉军,人口本来就少,折了这么些人,哪怕是赢了,都跟军臣没法交账。即便军臣不说什么,在匈奴,青壮年就代表了实力,现在自己手里的壮丁被汉军吞了许多,实力大减,为了保存实力,也不能再打了。军臣虽然是他哥哥却对伊稚斜一向比较防范的,有好事没他的份,出点差错就要问罪——到马邑抢东西把他安排在后队,听说有埋伏要撤退还是让他走在最后面。
韩嫣令全军上马,排好队形冲锋追击。那边,李广也整军击鼓。最终,是建章营追在了前头,李广军鏖战许久,人困马乏,建章营的精神足着呢。
韩嫣也劲头十足,起先压根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熬过这场仗,现在打得这样漂亮,信心也来了。冲在前头大喊:“建章军,上!”一面往前冲,一面挥着手中马刀。
匈奴人一边撤退,一边向后面放箭以阻拦汉军的追击,汉军里也有骑兵一边追一边与匈奴人对射,满天的箭羽乱飞。建章军初上战场,再多的演习也不能与实战相比,初时还能持重地忍住不直接冲阵而去抄人家后路,此时便显出生涩来了,从带队的韩嫣开始,拼了命的往前冲,实在是莽撞得可以。匈奴人的箭头除了铜、铁质的以外,还有用动物骨骼磨成的箭头,回收利用的箭头有些钝,被这样的箭射中的汉军便讨了便宜,伤得要轻些。
韩嫣一马当先追了上去,匈奴人看他的装束也知道他是头目,不少人集中了目标拿韩嫣当靶子。韩嫣被飞来的箭支迫得只能一边按S形路线行进,一边用手中的刀拔开箭羽。迎面而来的箭嗖嗖地往身上戳,有不少擦着铠甲飞过带来一道道的划痕,还有的在面具上留下了痕迹。正追着,“篷”一声钝响,面具眉心正中被射了一箭,力道非常大,韩嫣怀疑自己会得脑震荡!
建章营见韩嫣中箭,都停了下来,看向自己的主官,却发现韩嫣手里捏着支箭杆,破口大骂:“NND,面具打瘪了,我还得花钱重铸,混蛋!”
四下里一阵阴风刮过,无人接话。建章军心说,你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蛋,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后面李广命人鸣金收兵了。
接下来,不是回师,而是收集人头!顺带的清点俘虏。汉代计算军功沿用了秦代的办法:清点砍下的敌军人头数。砍的多,功劳就大,这就是所谓的首虏率了。因此,也会有争脑袋或者砍百姓头冒功的事情发生。
这一次,倒没那么麻烦,李广、韩嫣自成一阵,中间隔着匈奴兵,很好计算。挨个儿砍下脑袋,归拢射出去的箭支,收敛战死同袍的尸首,统计战损率,拣几个伤得不重的匈奴俘虏圈起来好生看着,准备献俘用——伤重的,自是砍了头充做军功了。
韩嫣这里三千人战死了两百八十七人,重伤一百七十四人,轻伤三百六十二人。李广那里就比较惨了,光战死的就有一万多,重伤的也有五六千,轻伤的就没有点过,孤军奋战了这么久,基本上人人带伤。建章营这里把掉下马来摔成重伤以及腿脚不便的敌兵也给砍了,连同直接杀死的,点点人头有八千余级;李广那里多些,一万余级。再看俘虏,倒是李广这里抓得多,韩嫣这边,带伤的俘虏几乎全被砍了头——高速行进中绊了马腿跌下来,伤得不轻,伤了腿脚的行动不便,没有耐心带着自是只有死路一条,战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稍事休息以后,写战报上报刘彻,全军便立即回撤。不是因为怕匈奴人再打回来。而是怕六月天人头腐坏,回去了不好辨认。
韩嫣在自己的那份奏折里,只说了自己最后的战果,对李广能在困难条件下坚持血战着力描写了一番,毕竟人家是血战的,自己的打法却更像是拣便宜的。自己有什么收获也是因为李广那边吸引了匈奴的大部分注意力,匈奴没有跟自己直接对上,否则就这些新兵,一旦被优势敌人围住,再脑袋一发热直冲了上去,那就是个送死的命。
写完奏章,对着满地的残肢断臂无头尸,韩嫣恶心得想吐。一直紧张没注意到这些问题,现在开始反胃,精神也有些恍惚。一切都安顿好了,才发现自己的甲胄已经是斑斑道道,成了旧物,脸上还好,身上划了许多血口子,拿药酒擦了,生疼。
李广也没什么胃口,倒不是战场反应,而是因为自己没有韩嫣打得好,闷闷不乐。说良心话,李广在这种情况下,打得足够好了,只是比起不要脸挖坑扔钉子摆乌龟阵打移动靶的韩嫣差了许多,又不能指责韩嫣,人家在只有三千人的情况下还能驰援有三万人的他,建章营以三千人牵制了万余匈奴兵,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
李广不高兴,全军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之下,虽然打赢了,也不敢大声喧哗。韩嫣这里,看着两百多具建章军的尸体,也高兴不起来,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死亡,他还转不过弯来。就这样,全军闷头急行军,赶回了马邑。
在马邑,李广听到了一个让他暴跳如雷的消息:大行王恢,看见匈奴势大,居自己开溜了,余下韩安国等人,左等右等,等不到匈奴,自行出击,发现匈奴早跑得影儿都没了!
当下李广回过神来,韩嫣不是王恢的部下么?再跟拎过李当户一问,火了。冲到韩嫣面前:“王孙!咱们快回长安,老夫要亲自问问王恢,他为什么不出击!”
李广来的时候韩嫣正在审俘虏,据俘虏交待,他们是后队,领军的是军臣的弟弟伊稚斜。韩嫣一直纳闷的辎重只见牛羊不钱其他问题也得到了答案——匈奴人是得到消息来马邑抢东西的,只带了一点初程的粮草,回程的粮草都着落在抢夺马邑物资上呢,他们是来抢东西的,又不是来送东西的,要带辎重做什么?带着装东西的口袋就行了。这些牛羊还是因为大单于看到遍地牛羊无人放牧起了疑心,抓人审问的当口,他们捎带手抓的——汉军的战略意图明显有误区。
问出这样的情报,一屋子建章军的脸都扭曲了,没辎重还让我们劫?!你玩儿我们吧?韩嫣听到李广的话,心里憋屈,他比李广还心疼,建章营是他和刘彻从无到有一点一滴建出来的,朝夕相处了八年,几乎能随口说出所有人的名字和基本情况,他最近天天晚上都能梦到死去的人,死一个熟人和死一个陌生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要是王恢当时肯一起,怎么说,损失也会小一点啊。争而不得,只好自己出兵,韩嫣觉得很窝囊。
他的战损率其实很低,才不到十分之一,只是初上战场的将领,没经过死人的考验,多有这样的幻想——要是死的全是敌人,自己人没事,那就好了。尤其在手下的兵都是自己培养而非临时调拨的情况下。因此对于士卒的损失,韩嫣却是比折损半数人马的李广更难过。
两人休整两天便匆匆回军。
109.封侯
回到长安的时候,李广和韩嫣受到了异常热烈的欢迎——刘彻命丞相率百官出城相迎。三十六万人,就这十分之一的人打了仗回来,其他的,连敌人的毫毛都没摸到,又是第一次反击匈奴,还能打胜,刘彻自然不会吝啬了奖赏。
这项极高的待遇,韩嫣却不敢领受,他躲都来不及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自己年纪又不大,坐在马上,看着一堆叔叔、伯伯、老爷爷们站在地下,也过意不去。再说了,丞相可是田蚡啊,让他站地下,自己骑马上,怎么想怎么是得罪人的做法!忙滚鞍下马,乖乖地自己牵着马往城门走去。
韩嫣一下来,李广四处看看,也下了马,后头的骑兵也就跟着下了马。春陀已经拎在圣旨在前头等着了。
“骁骑将军李广,率部出塞,血战匈奴,斩首万六百级,俘获千六百人,以千一百户封李广为武陵侯。屯骑校尉韩嫣,斩首八千四百三十七级,俘获两百人,以三千二百户封韩嫣为安阳侯、车骑将军。其余将校各以功受赏。”
韩嫣听到听嫣封侯,心想,谁说李广难封的来着?正琢磨呢,又听到自己居然也被封了侯,这一点,韩嫣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是听到自己被封了三千多户,当时就傻了——自己居然封的比李广还多!
所以,当春陀念完圣旨,让两人接旨的时候,韩嫣直愣愣地回了一句:“我没听错吧?你不是把我跟李将军的户数念反了吧?”
春陀笑了:“瞧侯爷说的,老奴就是再老眼昏花也不至于念错圣旨啊。您快领旨谢恩吧。”
韩嫣还要说什么,却被李广拉住了。两人领了旨,城门口儿的大臣便围了上来,一迭声的道喜。两人自然要谦逊一番。
李广还好,可怜韩嫣年幼辈份低,见人就得喊个前辈、叔叔、世伯什么的,遇到田蚡还要执弟子礼。脸上扣着坑坑洼洼的面具一直没拿下来,挡住了他脸上纠结的表情。
到得未央宫,刘彻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刘彻先是慰勉了李广一番将军辛苦的话,然后解释说明了首虏数量比韩嫣多、封户却比韩嫣少,是因为老将军连战死加后来重伤不治自己的人也死了一半还要多,当然,这不能怪老将军,是因为王恢那个王八蛋没有出击,朕一定狠狠收拾他!老将军还是不错滴,希望老将军再接再励,以后有军功他一定加封balabala~
把李广感动得眼泪哗哗的,原本觉得自己死战最后封得还没韩嫣高的最后一点别扭心理也没有了,跟刘彻拍胸脯保证,皇帝是很公正的,韩嫣打得也非常好,得这样的封赏也是应该的,自己以后一定为国效力、奋勇杀敌。
安抚完李广,刘彻站到韩嫣面前,双手有些颤抖想抚上韩嫣地面具,终没碰到,往下一滑顺手就牵着韩嫣的手往前走,经过李广时顿了一下,也握住了李广的手,将两人领到御座前,止步,转过身面向群臣,宣布庆祝仪开始。
韩嫣、李广的座位高于诸人,一左一右紧靠在刘彻下首,连田蚡的席位都在他们下面,这让韩嫣如坐针毡,颇不自安。酒菜上来,刘彻举盏:“大汉苦匈奴久矣,此番朕兴义师伐暴胡,首战成功,朕心甚慰。朕誓与匈奴不共戴天!这胜,赖将士用命,第一盏酒,便敬所有立功的将士!”
皇帝都站了起来,大臣们自然都得跟着站起来,一块儿端起酒盏,准备喝酒。韩嫣也端起酒,要往嘴边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面具。忙伸手摘了,也仰脸把酒给喝了。放下杯子,正想再戴上面具的时候,却发现好多人正盯着他的脸看。黑线了……
一回头,却看见刘彻如释重负的表情,再四下看着,其他人看着也是差不多。韩嫣很郁闷:就没人想到,既然面具挡在前面,那就代表脸没有被伤到啊~
宴会结束,刘彻对韩嫣道:“阿嫣幼年也是在太后身边养大的,太后很是惦记,且去长乐宫给太后请个安吧。”
韩嫣见王太后时,袖子里还装着面具,拜见的时候在地上一声钝响,只得拿出来给王太后欣赏。让王太后很是赞叹一番,并且表达了她的担心关怀后,韩嫣才得以逃出长乐宫——长乐宫宫女眼神好诡异啊!
说是给太后请安,其实只是个幌子,出了长乐宫,刘彻便带着韩嫣回到了未央宫,仔细询问战况。
韩嫣终于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了:“陛下,臣以为陛下对臣的封赏太重了。”
刘彻挥挥手:“带着三千骑兵斩首八千余级,自己只折损了不到三百人,这样的封赏,是按着军律定的,又不是我循私,还有,好不容易能好好说说话,别这么个声气好不好?”
“不是臣谦逊,只是若非李将军吸引了匈奴人的注意,臣也不可能从背后偷袭成功,李将军血战,臣却是踩在他的肩膀上投机取巧,臣的战法也有些丢人,现在却受这样的封赏,臣心难安。李将军的功劳该更大些才是。”
刘彻的表情很平淡:“这些我知道,但是李广杀敌虽多,可他自己的兵死的更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虽然不能全怪他,却终是不能重赏。若非看中他敢打拼,俘获又不少,依律,这列侯他都封不了。”摸着铠甲上的划痕,手指划过韩嫣的眉心:“李广是不错,可是,毕竟是人到中年的,我得为以后打算,要为年轻人立一个表率,军中,不能断了能征战的将军。”
都说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然后,是大骂王恢。
原来,军臣单于亲率骑兵十万入武州塞。大军来到距马邑百余里的地方,发现沿途有牲畜,却无人放牧,引起了怀疑。可巧路旁有一个亭堡,单于领兵攻打。亭内除尉史外,只有守兵百人。被匈奴大军所围,尉史投降,把预谋全部泄漏于匈奴。军臣慌忙引大军退出塞外。这时,王恢已抄出代郡,自思自己军队不过三万人,敌不过匈奴大军。只好退还。韩安国等带领大军,分驻马邑境内,好几天不见动静,也改变了原来作战方案率军出击,结果,连匈奴的影子也没见到,只好空手而归。
这样也就罢了,王恢回来还先参了一本,说韩嫣不听号令,擅自追击,刘彻大恨!——本来就是去反击的,你先逃了,去打的倒有了罪了!自从大军开拔,刘彻便没有睡过一天安生觉,梦里都是铁马金戈,先是担心战况,等王恢退回来之后,他已经不管什么仗不仗的了——明显这次计划是没有悬念地落空了——只想着韩嫣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危险?
韩嫣仔细想了想得到的信息,再对比一下自己作战时的情况,无语了。
原本,因为单于提早撤退,李广、韩嫣按正常行军速度都是遇不到匈奴人的,只是李广因看着韩嫣求学态度认真,想在实战中给韩嫣露一手,便催着加快了速度,才跑到王恢前面拦路的。王恢没出手,匈奴人就让李广给遇到了。
单于庭在代郡西北,军臣便带前军往西回单于庭了,伊稚斜自己的牧场却是在代郡正北,就直接向北回自己的驻地,加之伊稚斜不受他哥哥待见,被安排在后队,所以李广只遇到了伊稚斜的四万人,而不是整个十万的匈奴骑兵。仔细算来,李广也算是迷了路了——他跑得比原定的地方还要远一些,正好把伊稚斜给兜住了。
李广缠住了匈奴后阵,韩嫣赶到的时候,正好捡了个大便宜。
几处巧合凑到一起,便造就了今天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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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话刚说完,李广也来了。李广、韩嫣是以军情为名被留下,其实就是向两人询问一下战况,再报当商量一下升赏人员的名单之类。两人都是风尘仆仆地赶回长安的,虽然是打了胜仗,在路上也休整了一下,毕竟条件有限,于是,先被赐沐浴然后再说正事。李广是卫尉,自到原来值宿的地方。洗完了一看,韩嫣衣服还没换,正在跟刘彻说话呢。
略想一下,他刚去见了太后怕是没时间洗沐,洗澡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广便丢到一边直接说正事。商议完了,本该让人家回家一家团聚的,丈夫、父亲、儿子出征在外,家人自是担心到了十二分。刘彻却以“优赏”为名,说是不想让他俩再累着了,就让他们宿在宫中了。韩嫣是侍中,“宿卫”宣室吧~
刘彻还算君子,没有以“大家都是男人”的理由旁观。待到韩嫣洗浴完了,宣室里,烛影摇曳,刘彻把韩嫣上下左右翻了个遍,看到身上结痂未退的伤痕,恨得直咬牙。
韩嫣浑身不自在——任谁被剥得像只准备上架的烤鸡一样,都不会自在,抖了抖衣服,拉起,一边系带子一边道:“都不是什么大伤,我的铠甲好,看着伤口多了些,真到了我身上,力道已经不大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抱住了:“还敢说你那铠甲?该报废了吧?”
李广的铠甲废得更彻底,人家是鏊兵,韩嫣只是在追击的时候被匈奴人的箭雨集中问候,两人穿着破破烂烂的铠甲进城的时候,被围观的人好一通称赞,单从这铠甲上就能看出战况的激烈。刘彻见了李广的铠甲赞了一句:“真将军也!”见了韩嫣的铠甲,心却突地跳快了——怎么会这么危险?到底挨了多少下?
直到把真人抱个满怀摸了个遍才定下神来:“方才宴上,你酒喝得太多,东西却吃得少,胃口不好?”
大捷的庆功宴,自是什么贵重挑什么上,鸡鸭鱼肉一股脑儿的往上端,青菜极少。韩嫣初上战场的后遗症就是见肉便反胃,略喝了口汤垫垫,不致饮酒伤胃也就罢了。
“北边儿都是吃肉,吃得多了,倒不想再吃了。”
“这好办,还能缺了这个么?”刘彻放心了,“要不要现在上点来?刚才没吃多少的。”
“呃……不用了,现在倒更想休息了。”
“那好啊,睡吧。”
铺了两张榻却空了一张,刘彻把韩嫣抱得死紧。六月出发,出函谷关,折向东北,再打完回来,已是九月。三个多月,开始只是挂念衣食是不是舒服,后来就变成了对生命安全的提心吊胆,越来越睡不好。现在终于确定人是安全的了,带伤回来却还是完好的,刘彻放下心来,一闭眼就睡着了。
韩嫣也很累,看到刘彻这样,倒有些睡不着,到了半夜方才模模糊糊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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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会,自是规模空前。前日只是把两个领头的给封了,剩下的人只说各依功受赏,具体的还没安排呢,此时便念了出来。李当户与李敢各因功得了关内侯爵,其余参战者各以功得赏,最高至关内侯。战死者的爵位由其子继承,发了抚恤金。韩嫣母亲被刘彻赐以安阳侯太夫人印,终于把侧室的身份给彻底抛到了一边。
刘彻听了韩嫣的建议,亲自接见了战死者的亲属代表,把大家感动得泪流满面。一时间,整个大汉朝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
这是无奈之举,三十多万人若非李、韩两人阴差阳错,根本是连人家匈奴的头发都没碰断一根就跑了回来,丢脸丢大了!再追究责任,也掩盖不了无功而返这样的丑事。兴师动众,耗费巨万,光军费就花了一大笔,大汉朝不用再为钱库装不下钱而发愁了——不是钱库变大了,而钱被花了一大堆显得钱库空了——却没有什么收获。职业军人的概念还没有普及,三十万多人里,大部分是战时为兵、忙时为农的青壮,汇集到长安,再散归各自家中,要从四、五月份就开始召集,回到家里都有十月了,一年的农时,最好的劳动力不能参与,今年的收成又要打折扣。若不弄点亮眼的来遮盖一下,大汉朝、下旨北伐的刘彻,这面子就丢得太大了。
就这样,虽然放大了李、韩二人的功绩当遮掩,刘彻却也不好意思再提设伏、北击之类的事情,转而反思,是不是自己以前的想法有了问题。王恢的撤退,从当时的情况来说,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不战反而是保存了有生力量。只是他的想法太保守,刘彻从王恢的做法中看到了危险。思忖着,原来的将军不能再重用了,他们的脑袋,不太适合现在的战争。想得越多,越容易畏缩不前。要启用新人了。
朝会过后,刘彻还想再留人在宫中大宴。
却是没有留成。
阿明跑到春陀旁边一咬耳朵,春陀呆了一下,看了看刘彻,再看看韩嫣,上报。韩家长子韩靖,在宫外头等着接他父亲回家!
5岁以下小朋友的面子巨大,有时候甚至会比五十岁以上的长者更让人难以拒绝。跟他家小宝宝抢人,刘彻扭曲了。只见着韩靖规规矩矩地上前问安,然后,跑过去,伸出手,不是要抱抱而是牵着他爹的手:“我接你回家。”说完还严肃地点点头。满朝大臣乐了,看着板着肉嘟嘟的小脸的韩靖,慨叹:“公然又是一个韩王孙。”
韩靖样貌只有三分像韩嫣——为此韩嫣直呼万幸,只是这宝宝的举动,小大人一般,实在太过可爱,一瞧就是模仿他爹。朝中老人都说,韩王孙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刘彻把四岁的宝宝拎到膝上一瞧,死活没看出哪里像来——明明不是那么漂亮的。不过,这是个小男孩啊,稀罕儿子的刘彻还是忍不住把人抱怀里揉了两把,看得韩嫣寒毛直竖,抢回儿子就奔回了家。
家中自然张灯结彩,列队相迎,先是到祖宗牌位前上香。再是合家叙话,然后是给家下奴婢打赏。做完这一切,是自家小宴,宴前许绾把韩嫣拉到一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信韩嫣没事,方才咕咚一声,栽倒了。家宴是开不成了,慌忙找大夫。
大夫诊断,操劳过度、郁结于心。
韩嫣出征,许绾怎能不担心?这里正担心着丈夫,那边,许昌死了,再回去哭丧。丧事办完,能回家休息了,王恢回来了。许绾刚放松下的神经又崩紧了,听完王恢的说法,许绾先是没说什么,镇定地把两个儿子连同婆婆托付给了直氏,然后穿着父丧的素服,直奔王恢家讨个说法——这场仗是你提议的,把我儿子的爹拐到战场上,你却溜回来了,你这不是挖个坑要活埋人么?
别人家妻子要闹也就罢了,这位,是前丞相的女儿,许昌新丧,尸骨未寒,丈夫又涉险,舆论就这么转向同情许绾了。
刘彻本就是个主战的,听得许绾大骂,心下更是恼火——计划是他同意的,人是他派出去的,心里正后悔着呢。立时给王恢加了一道枷——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关牢里,王恢也没戴枷锁,这回,给他加上了。
丈夫回来了,还立了功封了侯,许绾松了一口气。待听到被留在宫里,她又紧张了,听说李广也在,才略放了心。一大早便打发儿子吃了东西去未央宫接人,自己与婆婆在家准备。见到韩嫣回来,亲自检查没有发现问题,她这才彻底放松了,然后就是倒了。
110.时间
许绾病了,韩嫣便有了借口躲了一干应酬,在家茹素,照顾妻子、教教儿子、打理一下家产 ——这次回来得赏不少。
刘彻下完五日大酺的诏书,发现韩嫣不见了。一问,他老婆病了,回去伺候了。火冒三丈。正在这时候,李广来请求处置王恢。军队的审判权早归了军队自己,廷尉如今是管不着的。大家开会,李广恨得牙痒要重判,韩安国也郁闷,打的两个都封了侯,他干瞪眼,什么也没捞到,韩安国也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走田蚡的门路以求再入朝为官了——也不愿意说好话,韩嫣缺席,说是老婆病了走不开——谁都知道她曾经闹过王恢家。于是,一致决定重判,上报刘彻,刘彻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十月新年,要总结一年工作计划来年任务,这是个好借口,韩嫣又被拎了回来。这次商讨的重点是军事问题,刘彻意识到旧有的战法不适合北击匈奴,要适时改进,同时作出了提拨新人的决定。旧有的将军,在刘彻的计划里,用来守城、平息目前领土内的问题,北击,还要用新人,当然李广这样争先肯上的,刘彻还是非常欣赏的,预备着他当领头兵,带着一干新丁以当重任。
培养新人,不是说说就能成了的,也不是皇帝给谁挂个将军的头衔这人就真能打仗了的,还要有资质才行。刘彻想来想去,李家兄弟勇武类父可以,韩嫣自不用说,剩下的……公孙贺算一个,卫青也算一个吧,公孙敖当年一个骑郎居然敢对抗馆陶家的人,勇气可嘉,也算一个,再来,张次公,他父亲以前是景帝做太子时的旧人,张次公本人也是善射的……韩说已经十四了,可以开始练练手了,唔,先放到建章营里练练吧,看着合适再升他,暂时列到编外……
李广、苏建、韩嫣、李息、李当户、李椒、李敢、卫青、公孙贺、公孙敖……
看着这份名单,韩嫣很纠结,名字都很熟,未来的事迹也很熟。尤其是卫青,七战七捷、直捣茏城的就是他了。然而现在的事实是,怎么看这个未来功劳比谁都大的人,论起资格,却是这张纸是最不够格的一个。不是说出身之类的资格,就说实际工作吧,他自成为侍中以来,就没干出过业绩——就没有分派过具体任务给他,能有什么业绩?
寸功未立,一点儿好名声没有,猛地这样提拨,真心服气的少,叹命好的人多。公孙贺成了轻车将军、公孙敖做了骑将军——他们却是没有领过兵的人。而卫青,在此之前已被刘彻安了个将军衔,之前只是虚领,并没有表现出真的要他带兵的意思来,倒也罢了,田蚡那个丞相不也是只搂钱不办事的么?汉廷重外戚,还真不好说什么。这回却是要让他真做事的,大家心里不舒服了,于是闷着头,暗地里排挤——宴请,是没他们的份的,背后,还要说两句蔑视的话来表达不满。
听到“侫幸”这个词,韩嫣呆了一下,旋即醒悟:这不是在说自己。然后继续想:侫者以和柔自媚于上,幸者,自幸起而非以才学军功。侫,说的是不敢赶言极谏光会说好话,幸,说的是发家是因为运气好,跟与皇帝有没有暧昧,没有关系。
“舅舅,有些过份了。”刘彻话道破天机。制衡!田蚡的行为,已经让刘彻很不满了,他想算账,却苦于王太后还活着,只能暗着来,抬一家对抗另一家,对窦氏刘彻有心理阴影,不愿意抬举他们,陈氏,比田蚡还不讨刘彻喜欢,能给个好脸已经不错了。既然已经破格提升了卫家的地位,不如好事做到底。刘彻还有句话没说,私下里他是很看好卫家的,至少,有跟公孙氏、陈氏这样旧门结亲的脑子,还让他们真结成了亲家,后宫就没有人能做到这一步的。不声不响地,就成了一股势力,不拿来用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卫家的卫长君,却是死了。不要误会,没人暗算他,他可以说是累死的。作为卫家如今的当家人,什么都要他处理,他又不是这块料,人际关系、家产奴婢、后宫要外面配合办的事情,还有想来个奇货可居式投资的人,应付起来着实费力,打小他没学过怎么管事,只知道好好听话被人管,一旦重任在肩,撑不住,他先倒了。
于是,卫青成了卫家的当家人。要抬举卫家,自然要抬举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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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要抬举谁,韩嫣都没有兴趣。讨论完了名单,他又回家忙自家的家务,过了庆功宴便是新年,年礼,许绾本要强撑着处理的,却被韩嫣给按了回去。挽起袖子,韩嫣把内务事务给梳理了一遍,方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坐在宝宝房里,看着韩靖韩宁玩捉迷藏,韩嫣发呆。
还是前日,馆陶亲自到了,闭门静养的韩嫣夫妇只能把她迎了进来。馆陶一般是不会亲自跑到别人家的,许昌没死的时候,许绾都没在娘家看到过她的身影。她来,还能为了什么——阿娇到现在还是没有动静,刘彻都不去椒房殿了,阿娇能有动静才奇怪!本来还不至于着慌的,可是刘彻提拨卫氏的事情,触动的不止是田蚡,更像是在给陈家难看。以往是阿娇折腾卫子夫一回,刘彻就对卫家好一点,现在阿娇没折腾,刘彻却提拨了卫家,情况有些不妙。馆陶还是不愿意死心,总要再试一次的。阿娇如今已经有些狂躁了,就算是站在一个普通母亲的角度,也是想要再试一次的。
刘彻为了压压田蚡的势头,做的动作当然不止说两句狠话、提拨一下卫家,就是待馆陶也和善了不少。这让被尊为“窦太主”的馆陶公主在难堪的同时又看到了希望,搞不清楚刘彻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跑到最近新立了大功又一向与刘彻亲近的韩嫣家里来了。
闲话完了,便是正题,窦太主很是干脆——专宠,是不再指望了,用心,看来也不敢要求了,只是希望韩嫣能向刘彻提一下,能到椒房殿去看一看阿娇。最近看了不少大夫,希望阿娇的身子能争气一点,怀上个孩子以期日后有个指望。还玩笑地提起,韩家连得两子,是否有什么秘方之类。同时又状似无意地提及,要怎么样,才能让刘彻略有回转?
眼看着这两个人走到这一步,韩嫣恐怕是旁观者里最难过的了。都说这两个是政治联姻,韩嫣却知道,刘彻最初对阿娇还是有真情在的,否则,一次次的争吵,不至于以刘彻让步作为结束——亲舅舅他都能损,何况是个表姐?哪怕有窦太后在,也不至于让他做到这一步的,至少最初,景帝在世的时候不至于让他忍让至此。韩嫣对阿娇还有一份愧疚,跟刘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如果伤害了谁的话,一个是阿娇一个就是许绾。
圆嘟嘟的宝宝蹒跚地走了过来要抱抱,韩嫣伸手接住了小兔子,任他把口水涂了满脸,拍拍。
刘彻一直在向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的目标奋进,而阿娇却止步于做一个幸福的被宠爱的小女人,她一直没有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皇后。在同一起点的两个人,一个走了另一个还在原地打转,哪怕地球是圆的,两人都不可能有结果的——即使再次相遇,走的还是要走,留在原地的如果还跟不上,还是要被留下。十五岁的时候,不能指望像五岁时一样,一哭闹就有人送糖给你吃;二十五岁的时候,轮到你来安慰哭闹的小朋友了。
有婚姻做保障的人,尚且沦落至此,自己呢?单是个臣子,还好办,与刘彻扯上了另一层关系,自己还在暧昧,怕就不好收场了吧?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李白才是说错了,以色事人的,不是阿娇啊。不能自欺欺人,刘彻之所以能与韩嫣相遇,能纵容他,是有韩嫣的努力,究其最初,还是这张脸吧?如果韩嫣长成个丑八怪,刘彻还会这样待他么?对有用的臣子的关怀?这个理由自己都不能相信,就没看刘彻扒了李广的衣服数他有多少条疤!
自己究竟把自己放到了什么位置上?一直以来,不想做侫幸,便努力去学习去工作,直到最近挣下了军功,算是立了功业了。可是,最初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要与刘彻如何相处?现在这么拖着么?拖到什么程度算是个头?就这么一面拖着,一面享受“爱情”的甜蜜,一边做个好丈夫好父亲?然后,那位情人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堆?
早就决定了要分开,说了我爱你,可是与你无关,却还是默认了刘彻的非友谊式的关怀。韩嫣!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在玩火,你知道吗?
怀里的宝宝不舒服地哼哼,韩靖道:“弟弟要哭了~”
韩嫣才回过神来——方才把韩宁抱得太紧了,忙松开,笑道:“是宝贝太可爱了啊,忍不住要抱紧一点。”埋头在小兔子的两耳间,深深嗅了一下甜甜的奶味儿。
还是说明白了比较好,以前的拒绝实是太委婉,真像是欲迎还拒。
一旁韩靖也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却不发言,只瞪大了乌黑的眼珠,面部表情翻译过来就是:希望自己也被抱着以示“我也很可爱”。韩嫣笑了,把韩靖也揽了过来,严肃的小脸噗地破功,笑成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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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嫣要见刘彻,还是很容易的,本身就是侍中,还担着要职。宫里宦官也是相熟的,没有人会假传圣旨说皇帝不想见他。
到了宣室,刘彻扑了上来,脸上的笑容让韩嫣毛骨悚然。
刘彻这几日很是难熬。
一场大仗,耗费多少钱粮,却是个烂尾事,首倡的王恢临阵。打了胜仗的人,却是惨胜,功劳最大的李广自己的士兵死得比他杀的匈奴人还多,以命换命都是个亏本买卖。好歹韩嫣算是给他挣了点面子回来,打的却不是单于本部而是没有听过的伊稚斜,虽然吹嘘着大捷,却与刘彻最初的计划严重不符。
战事还有可以遮羞的功劳,朝中连个遮掩的都没有。原本以为能使得顺手的舅舅,简直就是个败类!正事帮不上忙,拆墙角倒是有一套,抬着卫家跟他打擂台,卫家毕竟初起,暂时还不成气候。王太后又在后面唠叨,刘彻终于对这个护短的母亲有些烦了。护短不是个毛病,当被护的是自己的时候自然很美妙,如果被护的是自己想要收拾的人,那就太糟糕了。
这些都是大事,却是急不得,也都有了对策,倒可以放在一边。另有一件,却是让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
心心念念盼着韩嫣回来了,却是一回来就被老婆孩子拴在了家里。刘彻气得直歪嘴,派了御医去看诊,回来说是真病了!吉利回报,许夫人真是贤惠人,把韩大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才昏倒的。真是关心韩大人啊。
[这是什么贤惠?!这算什么关心?我检查的时候可比你早!]刘彻心里冷笑。[嘁!阿嫣是我的!我的!……呃?我怎么跟个女人扛上了,她算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她不就是他老婆的么?怎么比得上我?我可是……]
是什么呢?刘彻愣了。究竟为什么与许绾较劲呢?韩嫣不是说,对许绾有责任有愧疚心的么?不是男女之爱。为什么自己还要这么生气?为什么非要跟他的妻子较劲?非要比个谁在韩嫣心里更重要?
[“咱们之间的事情,与男女情事不是不同的么?我是男的,她们是女的,你到底,怎么看我?”]当日韩嫣这么问过,自己是怎么答的?
[“你今儿是怎么了,老是男啊女啊的,别拿自己跟她们放一块儿,多没意思”、“你就是你啊,怎么也变不成女人”、“别想那么多,咱们,都要该做的不是?少不了要娶妻生子的”、“只要咱们在一块了,快快活活的,不就成了么?”、“你要真是女的就好的,我一定娶你!”]
真想跑到那一天,把自己好好揍一顿!恨呐,就这么把人给放跑了,所以,他又开始推三阻四了。我是猪!居然到现在才觉察到!
现在的刘彻,也很想问韩嫣一句:“你如今,到底是怎样看我?”
一生一代一双人,明白了。我很想和这个人在一起,就这么两个人,在一起,其他的,什么都不想。比喜欢还要喜欢。但是,要怎么说?“把他们扔在一边,就咱们俩,好不好?”不行,“我比喜欢还喜欢你……”也不行。
刘彻郁闷了,怎么想都好像找不到合适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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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彻诡异的目光下,韩嫣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刘彻便先问了:“你怎么样了?伤都好了么?”
“回陛下,本不是什么大伤,都好了。”
陛下?刘彻皱眉。
看着刘彻皱眉,韩嫣踌躇了一下,还是道:“前些日子,窦太主到了臣家里……”
“她又要做什么?”
“皇后……”
刚想清楚了自己对他的心思,想要好好相守。没等诉说衷肠,却听到了这么一句,刘彻一时噎住了,被抓包似的尴尬,想跟爱人告白,爱人说:你还有个妻子呢……
只好另起话题:“阿说该有十四了吧?让他到建章报到可好?”
提到了韩说,韩嫣只能先把阿娇放到一边了:“阿说……”
“怎么了?”刘彻自问自答,“他也是大家看大的,本事也是有的,比你当年可也差不到哪里的。入建章也是够格的。”
“入建章的人,都是要经过考核的。”
“阿说的本事当然没问题。”
“没问题那就去考。”
瞪眼。刘彻道:“好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好了。”
就这么决定了?真是个从来都不问别人意见的人。
“还要看阿说自己怎么说,他若不愿,便也由他。”
“呃?”一般都是父兄为家中子弟选好了路的,怎么这回倒要韩说自己选了?
“他若不喜欢,就是勉强了去做,哪怕做出成绩来,也未必快活。只要不违法乱纪,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我辛苦了这么久,不过为了家人能够过得舒服一点,至于自己,再说吧。
“也好。”刘彻同意了,立时便命人召韩说到建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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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说是很愿意的,家里三兄弟不能只让哥哥一个在外面打拼,大哥哥身体不好也就罢了,自己马上长成大人了,不能再靠哥哥们庇护。要打拼出一片天地来,最快的,无疑就是立军功了。韩说的主意很明白,当下点头同意了。
年假结束,各归各位,建章营经过一战折损了些人,正要补充,因损失的人手不多,要补充的也就几百人,却是各方打破了头想抢的位置。既然要考核,不如一块儿办了,免得说厚此薄彼。
刘彻是皇帝,韩嫣是主官,并着李家兄弟三个副官,一起做了考官。
轮到韩说时,韩嫣道:“你是我弟弟,入了建章营,或许有人会说,你是凭关系进来的,你委屈么?”
韩说傻了,考核有这个题目么?
“有人会说你是运气好,你服气么?”
“我要告诉你,你必须认了!如果不是我的弟弟,你今天不一定就能站到这里接受考核,哪怕你有真本事能够通过考验,这是你的运气,你必须承认。”
“可是,机遇只偏爱那些有准备的人,若是自身无能,再好的机会也是枉然。我能做的,只是给你这个机会,你比别人多的也只有这个机会。我能让你做的都被大家看到,仅此而已。”
“但是,你却要为此付出代价——会有人猜疑你的能力,哪怕你凭真本事做到了,仍然会有人说你是因为有了关系才能至此。要得到大家的认同,你可能要付出比寻常人多一倍的努力,你会委屈么?”
韩说愣了一会儿,旋即回过神来,以往常听到韩嫣的诡异论调,他已经很有些免疫力了,此时一寻思便道:“有因必有果,凡事有利便有弊,只想着坐享其利而不愿承受其弊的,是懦夫!”
韩嫣点头:“去吧,你是我弟弟,大家都知道,可我还是不能亲自考核你,要考什么,大家的题目都一样。现在,与你一样想入营的都在,你,当着他们的面,把要考核的项目做一遍。他们说你合格了,你,才能合格。”
场上的人听得呆了。韩说真就从体能测试开始,一项项做了下来。
韩嫣远远地看着,心道: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了。这些话,兄弟谈心说出来固然能够让韩说忍辱负重地努力,可韩嫣不希望韩说忍辱负重压得心理扭曲,而是得到一个公平的对待。当众说出来,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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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核结束,确定了新进人员的名单。韩说得了个郎官的衔,却是一干新人推举的,韩嫣暗自点头——韩宝宝讨人喜欢的本事真不是吹的。
刘彻要庆祝:“怎么着朕也算宝宝半个师傅吧?一起乐乐吧。”一句宝宝,让刚晋升做老大的韩说红了耳朵。
“陛下宫中还有要事,就由他们自去闹吧。”韩嫣接口。
[有什么事我会不知道?]刘彻看向韩嫣。
韩嫣没有回答,只使了个眼色[回去再说。]
回到未央宫,天色已晚。韩嫣说的要事,竟是要刘彻去椒房殿看看。刘彻的的脸瞬时变了色:“她?”
“姑母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窦太主说什么我便要听什么?”
“哦?”
“毕竟是夫妻,你们……”
“你们家夫妻和睦,就不要管别人家的事了,她只要老实呆在椒房殿里就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
“喏。”
“你!”
“嗯?”
……
“阿嫣,我喜欢你,比喜欢再喜欢一点。”
吸气,老天真会开玩笑。
“为什么那么惊讶?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挂念你的。”
韩嫣,你要镇定。
“嗯。我听到了。”
“你——”刘彻手足无措了,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吧?
“你说喜欢我,比喜欢还要喜欢。刘彻,我爱你,你也是么?”
“当然!”刘彻见韩嫣终于接上了话,立时紧张地点头。
“我的爱,只能给一个,也只想给一人。我也要求,爱人也只能爱我一个。你能吗?”
“当然!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想明白了,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刘彻表情很奇特,想笑,眼睛又瞪得大大的,嘴唇在哆嗦,却不是因为生气。
韩嫣吸了一口气,连珠说了一长串,直把刘彻给砸懵了。
“又能如何呢?”
“你喜欢我什么呢?”
“窦太主说,椒房殿快要长草了,那是你妻子住的地方。她跑到我的家里,当着我的妻子的面这样说。她问我,儿子这么可爱,是怎么生出来的?我一直回避着你的妻儿,经她一问,才想起来你也要有妻儿并且已经有了,我一直是在掩耳盗铃。”
“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我心里只能装一个人。说来可笑,我一面说着这样的话,一面还得娶妻生子,娶了妻子却不能珍惜,还……一面说着想要一心人,一面对你的后宫佳丽美妾爱女视而不见,我这是在打自己的耳光。我在侮辱自己,你知道吗?”
韩嫣看着刘彻,“若非你说爱我,我也无法说得这样清楚。既然你不是把我当作娈宠,那么,请问,我要怎么看你?我要怎么告诉我的儿子,这是谁?请问,你,要怎么告诉此天下,这个男人,他是什么人?”
“不提以前,现在,你我都做不到抛了妻子只拥有对方,不是么?我已生子,我的儿子需要母亲;你,不能没有儿子,你还得跟女人在一起。不要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管我跟别人如何你都是心里的唯一,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可笑。身与心怎能分开?分开了,一边是鬼魂一边是行尸走肉,怎么看,都不是个完整的人,这不是人做的事情。给出了一半,自己留着另一半,还有凑成一个人的希望,分开了给两个人,就是真拿自己不当人了。所以,要么全得,要么一样不得。”
“我不想拿别人当借口,不想说我们都有母亲,她们不会高兴见到自己的儿子与男人搞在一起。可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亲人,我得在乎他们的看法。我可以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可我不能让亲人跟着我负俗世之讥。这些,你想过吗?”
“我们不是孩子了,已经过了把脑袋蒙到被子里,就觉得刀枪不入安全放心的年纪了。”
“我胆怯了。对不起。这么些年了,直到现在才彻底想通……我不想再把脑袋蒙被子里了,一直以来其实是在逃避吧,忘了我有妻儿,你也有。”
“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可是见到你,话到嘴边又咽下了,然后再憋得自己难受。每次,总不能把话说得透彻,现在,不能再这样了。告诉我,你是爱我么?爱了,又能如何?你能是我一个人的么?我也不能是你一个人的。这不是在战场上,杀一个是一个,杀的都是在赚功劳,这只有一个结果,黑白分明,能,或是不能。”
“春花灿烂,结果者寡。好自,为之。”
[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候/舞者悠然而止/在似乎最不该结束的时候/我决定谢幕/也许/也许有些什么可以留在/那光灿和丰美的顶端了/如果我能以背影/遗弃了观众/在他们终于/遗弃了我之前/我需要有足够的智慧/来决定/落幕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