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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30.【渡河】
祭奠完毕,唐军陆续撤离。桓涉双腿冻得僵直,李未盈扶他站起,他却又顺势下跪,“殿下,我代兄弟们谢你。”恭恭敬敬便要拜她。她急忙扶住他下弯的身子:“桓郞别这样。”桓涉仍是跪伏施礼道:“留待他日为兄弟们报了仇,涉再请重谢殿下。”抬头却见李未盈眼中含泪盯着自己,伸手牵她,她竟不肯理睬便走了开去,冰雪凝湿,河石打滑,她哧一声在河滩上摔跌,桓涉急来扶她,她愤然把手一摔,挣扎着自行起身,斥道:“走开!”桓涉一愣:“未盈你怎么了?”一旁侍从忙过来搀她,惊道:“殿下又伤了脚么?”桓涉追上一探她足部,她痛叫一声,眼泪簌簌而下。
桓涉听得心疼,一边抱她回岸边找医士,一边道:“你怎么恼我了?”李未盈搂着他颈子泣道:“你为什么也学人家行那么大礼,为什么要叫我殿下?”原来她气的是这个,“你以公主的身份致奠,我代阵亡的兄弟答谢,不该恭敬点吗?”她一听又红着眼睛瞪他,“你是我的力得哈斯尼威特,我不要你做我的臣子。”语声渐哀:“我为什么要是公主,桓郞,我这便要回长安了……”桓涉好生後悔,拥着她道:“是,是,我才不甘做你的臣子,衹肯做你的力得哈斯尼威特。我糊涂!”
医士赶来为她医治,桓涉稍一鬆开她,她便紧紧拽着他不放。医士尴尬道:“殿下这样臣不好施治呢。”桓涉哄她:“你乖乖地先医了足伤,不然我一急又得跪下来求你了。”她这才气呼呼放开他的手,脸上犹挂着委屈的泪水和恼恨之色。医士施治完毕,叮咛道:“殿下这脚反复扭伤,真是须仔细了。”临去时意味深长地回望了一眼桓涉,“郎君有时还是顺着公主一点好。莫害得公主将来瘫了。”
桓涉大惊:“怎,怎会如此?”急得冷汗直冒、双手打颤。李未盈却笑眯眯道:“听清楚了,莫要再气我。”心下暗自得意,适才那医士乃孙思邈弟子,名曰费衡,常年在军中为医,亦曾进宫诊病。费衡为人乐观诙谐,李未盈幼时患病便已识得他,交情再好不过。桓涉紧抱了她:“未盈,莫要嚇我,我今後再不逆着你,你别躲我逃我。”李未盈一声叹息,幸福难言。
瓠卢河的浮桥窄而险,衹为战时所架,唐军大队人马过河仍须摆渡。桓涉起先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李未盈本已湿了双足,又被他一抱,也是湿了一身。因渡船已然备好,二人不及更衣,虽披了裘衣毡毯,但为河风一吹,俱是冻得瑟瑟發抖,蜷低了身子。李未盈裹着玄狐长毫,依偎在桓涉怀里,看宽阔奔流的河水挟着碎冰卷起浊浪,不时便有一朵冷湿莹白的浪花溅在身上。
河中行舟,沈沈浮浮,忽然河风吹送幽幽一声:“浮海难为水,游林难为观。”李未盈自然而然地便接出一句:“巫雲洛水外,雲水宁足贵。”语一脱口,登时想起这是少时常念的两句诗,前一句是西晋陆雲的诗句,後一句则是东晋王羲之的名言,那时她和曹菱在太极宫海池荡舟,便常常对吟此诗为戏,内中深意,不言而喻。抬眼望去,蒙蒙水雾,右前方一人船头危立,那孤寂瘦寒的背影却是旧时相识。
猛然一个大浪打来,李未盈在桓涉怀内摇晃了一下,他安慰道:“不怕。”她却忽然心内一个炸闪,撕破北地雪山笼罩四野的阴霾,惊恐地失声道:“曹菱!”但见曹菱那条船仍在江流中卷迴,吐故一朵惨白的浪花,而船头的他已不见了踪影。
“曹侍郎!”周围幾条船的人纷纷惊叫起来,但水深湍急,一时竟看不到他落在何处。“曹菱!”李未盈伏在船舷边就要探出身去,桓涉一把将她抓回,“未盈呆着别动。”眼见有士卒脱了袍子便要跳下,桓涉大喝道:“不许跳!下去就没命了!”众人亦心下明白,此时河水冻寒,入水片刻便可能冻僵,谈何救人,更兼浪大流急,极易被水卷走。桓涉让自己乘的船靠近旁边一条轻便的护卫小舟,吩咐侍卫:“赶快送公主上岸,不得停留。”一纵身跳上小舟,命船工顺着水流方向而下。
“桓涉!”李未盈的声音在他身後焦急地喊着,桓涉不曾回头,双眼专注地盯着河面,忽见水中红光一闪,他叫道:“在这里了!” 果见绯色官服一角浮出水面。桓涉倒持一杆长枪向之挑去。但桓涉所在之船为江流猛一卷荡,摆了一下,衹这瞬息之差便挑了个空。反复幾次总也够不着,曹菱反更漂远了。桓涉遂将缆绳绑在腰间,瞅准绯服所在便跳了下去。
河面似乎突然归於平静,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在喉间呼之欲出。李未盈已上了岸,不顾侍卫拦阻骑上一匹马便向下游追去,一众侍卫不敢大意,亦上马紧随。突然浪头一涌,桓涉的玄袍和曹菱的绯袍一齐浮上水面,渡船及岸上诸人皆欢呼起来。江上小舟的船工忙回拉扣在桓涉腰间的缆绳,不料“噌”一声,水势过猛,缆绳竟然冲脱,桓涉和曹菱登时又向下游急漂了去。
岸上姜行本高叫道:“檑木,放檑木!”岸边本堆放了一些备浮桥之用的檑木,士卒当即便将捆系成堆的巨大圆木砍断系绳,一推入水,迅腾奔涌的河水将木头翻卷推送而下,桓涉一手拽了曹菱另一手勉强勾住一根漂至身边的檑木,便再也无力游动。李未盈迭声道:“机弩机弩!”弓弩手将弩矢连上绳索对准桓涉抱的木头射去,连射了幾矢方将那根檑木定住,慢慢拖了上来。
桓曹二人还未完全上岸,李未盈已跳下马去,一瘸一拐踩踏激溅着河水,扑到桓涉身边,“桓郞!桓郞!”抱住他的同时但觉他僵硬的身子仿佛贪汗山上的坚冰,寒意直透心间。桓涉面容青白、嘴唇發紫,大睁了两眼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他和早已昏了过去的曹菱抬上岸。
甫一落岸,朔风一吹,全身湿透的桓涉头髪眉毛鬍须上便起了一层冰晶,衣裳也开始板结。李未盈急着将他湿衣脱下,却为他手足镣铐所限,又见他腕间被紧锁的铁铐割得道道伤痕,那些血口却早在冰冷的河水中泡得失了血色、泛白肿胀,气得她大叫:“是谁钉的!”给桓涉上械具的程毅就在一旁,却是个沈静之人,闻听公主怒责,倒也不声不响,拔出佩刀用力将桓涉的镣铐斩断,帮着将桓涉外衣解下。
李未盈揩去桓涉身上的水,拼命擦拭他的身子,直擦得他肌肤發红了,这才将他裹在毡毯中抱在怀里。桓涉牙关打颤,哆嗦了好久方慢慢止息,努力进了一口气,“……好啊,又抱着你了。”李未盈用尽最大力气抱紧他,紧得连她自己都喘不过气来,桓涉胸闷欲窒,“别……”她却更加使力环紧他,“桓郞,我再不放你走。”
费衡赶至,见此情景暗叹一声,“殿下,郎君快不行了。”叫了侍卫这才将她紧扣的双手掰开,给桓涉灌了些汤药。那边厢曹菱倒也醒转过来,侍卫抬了他与桓涉,两人躺在担架上对视,曹菱微微道:“好,这便两清了。”桓涉大怒:“你欠我的还多着呢!”竟是忿恨得要挥拳打去,无奈手臂僵冷,微一抬起便再动不了。李未盈忙握住他手,桓涉觉她小手亦是冰凉,再看她盈盈泪光,这心便柔软下来,缓缓舒了口气,阖眼睡去。
***
似乎有人声声呼唤他醒来,依稀是秦儿,又或是卢霜,可都被疲惫至极的他从心底拒绝了。
“桓郞!”
是秦儿,可叫的却不是他。那厮也在这里!曹菱登时一阵嫌恶,本已飘飘出窍的魂灵复又重重摔在这早已无可眷恋的躯壳上。
“殿下不必忧心,桓先生已无大碍,就是太过劳累,且让他睡上一睡。倒是曹菱,他了无生念,臣束手无策。”
费衡?你不是妙手回春么,幾时自认医术不精了?曹菱在暗处冷笑一声。
“恕臣直言,殿下跟桓涉这般亲密,曹菱怎不心灰意冷?”
该死的卢霜,你不过是我少时在洛阳的玩伴,有什么道理像是深解我心?
静寂一片,却听不到秦儿的回答,曹菱暗暗吃惊自己竟然有些许失望。仍是卢霜道:“殿下可还记得当日桓涉後肋折断,臣曾进言该如何调理,并连日奉上新鲜禽肝以作食疗。”终於听到她说:“都是曹菱教你转告,并亲自射杀飞禽的?”卢霜一笑,“伯芰心高气傲,倒不肯如此屈节讨殿下欢心,但确实与臣聊过他对骨伤的心得,臣有心便记下了。”李未盈道:“谢过卢都尉,衹是曹菱又怎会对骨伤知之甚多?”曹菱厌倦地简直想将耳朵割了,费衡果然开口道:“殿下恐怕还不知曹菱曾为你跳崖呢!”
“什么!”她惊叫道。
“曹菱闻听公主在陇右遇险,便从西绣岭跳下,幸为雲松所阻,落在半山一处石台。圣上遣了十六卫官兵寻了两天才找到。那时他已双腿尽折。”
曹菱但觉隐隐的水气迷散在面前,像海池的春水翻卷柔波,又似西绣岭的暮霭山岚缭绕而过,是你在哭泣么,秦儿?秦儿?
费衡叹了一声:“可他一心求死,不肯下山,兵士将其强行抬回曹府,圣上亲来探视,曹菱亦不言不语,绝不进药。再後来魏王殿下过府,恼他害你远走遇险,又作此轻生之事,竟一气之下拔剑欲杀之。殿下请看他这胸前的伤口!”动手解开曹菱的衣衽。
“够了!”曹菱猛然吼道,但胸前肌肤已然坦露,靠近心口处一道暗红的疤痕便如刚舐过血的利刃一般刺向面前李未盈的剪水双瞳。“啊!”她泪如雨下,想起草原上那碎裂的玉箫,九四爻大凶的离卦,夜里的噩梦,鲜血淋漓的梦中人,竟都是真的。
曹菱重复了一声:“够了!”语声不再愤怒却仍是冰冷:“费先生想要告诉殿下曹菱是何等可怜么?可费先生又何曾亲眼见过当时的情景,莫如我来说吧,卢霜不是也没听过么,大家一起图个新鲜罢。”他侧过头去,避开李未盈的泪眼,“菱从来贪生怕死,有心无胆,那日不知何以忽然壮了胆子,咳,也许根本就是喝多了两杯,失足掉了下去。”昔日曹菱风流潇洒,别娶後亦衹是醉酒消沈,今日他如此调侃自嘲,李未盈讶异之下心酸不已。
曹菱吭吭咳着,“风景倒是不错啊,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青山碧树都飞逝而去,白雲化作两袖,我的神志已不在躯体内了,仿佛……”他语声黯淡了下来,“仿佛看见你穿着白衫绿裙对我又是招手又是笑的……摔在山石上,动也动不了,仰看天顶流云,每一朵都是你的身影,你说,曹菱,你怎么不理我了?”
他微微偏过脸来,对掩面而泣的李未盈视而不见,目光迷离,痴痴望着窗外的碧雲天。费衡朝卢霜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一同离去。曹菱飘飞的目光跌回床前,冷笑道:“故事还没说完呢。才刚费先生说我一心求死,不愿随卫府官兵回去。此言差矣,试想彼荒山野岭清清静静,妙不可言,哪有这么多爱管闲事的人来烦我?说魏王恼我害得公主远走遇险,作此轻生之事,一气之下拔剑欲杀了我。又不中,分明是我骂魏王,老子死不死关你什么事?秦儿……的是我又不是你。你他妈的不去抢太子跑来管我幹什么?这话戳到他痛处了,哈……”突然呛出一口血,溅得李未盈杏衫上点点落红,狂笑道:“我连公主都敢射,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曹菱!”李未盈抱住曹菱,却见他又已昏过去,眼角却还有清清的泪水缓缓流出。
紧急给曹菱灌下汤药,费衡对李未盈续道:“曹菱受这一剑幾乎丧命,实在是凶险的很,亏得我和幾位名医齐力相救,这才抢回他的性命,可叹他犹不自惜。与此同时,薛家娘子请了父兄告到尚书省,指斥婚後曹菱未恪尽夫责,尚书省调停未果,遂许和离。”
“和离!”李未盈怔住了。费衡摇头,“曹菱为此罚俸一年,曹景大人亦觉对薛家不起,遂亦辞官,携杨、柳回了洛阳。”李未盈哽咽:“然则留曹菱一人在京么?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费衡道:“曹家老爷已气昏了,况曹菱反正半死不活,又不与任何人言语,身边就多一人少一人又有何妨?再後来,殿下已知了,圣上打算讨伐高昌,要曹菱随侯大人同去,他这才勉强调理恢复,唉,可这身子实在是差得紧。”
李未盈望着曹菱的病容,那张原本眼眉含笑、风流宛转的脸,而今写满荒唐揶揄,即使昏迷亦不弃舍那狠狠的笑。曹菱,我衹当远远避至陇右,彼此相忘,再伤不着我俩,可竟令你这三年来都在病痛绝望中度过,比之当初更痛苦百倍。你在麴智脩房内初见我时,可有一丝欢喜,但我已爱上桓郞啦,将你正方兴起的喜悦碎了个徹徹底底。你救桓郞、不准我跟他出奔,我知你心意,全是为了我。我辛苦为你求得的灵石一块已然用给了桓郞,另一块他又用与了我,你这般爱我,我却已再报答不了你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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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有同志扁我!你你!我忍你很久了,现在就揭發,看了这么久的文了,还把桓huán(木字旁)涉写成恒héng(竖心旁)涉!那桓涉还用得着笑自己是烂木头一根、小麴还用骂桓涉是什么“还钱还债”?
为什么加加和冷月凝香才刚回来,乘客又要外出?什么事要一个多月上不了网?田野考古?石油钻探?这是个什么世界?大家轮流回国?还有天理吗?
乘客:捧着你可以把我全身盖起来的鲜花流泣曰:你可早去早回,莫要耽搁啊,有机会上网一定要上来看我,可千万别省钱啊。
辩论的两位:因为先前曹菱救过桓涉,而後来曹射伤李时,桓怒斥他:“涉欠曹侍郎一命,要还我来还。”曹倒可能没想过桓欠他的,但听了桓这话肯定不好过,所以桓反过来救他时,曹才会说“这便两清了”,算是回敬桓一句。大家还是要对曹有信心。
第卅一章
31.【对饮】
两三天没更新,想个什么藉口好呢,对了,我在长智齿,还有膝盖好疼,头也疼,当然这三点都是真的,不过不算原因。
鹅毛大雪整整飘洒了两天才於午後停住,阴霾的天空终於放晴,阳光金红温暖,欢欢喜喜撞入每一个出来晒太阳的瓜州官兵怀中,羌笛吹出杨柳色,琵琶新翻石榴情,若是不看那大地白雪茫茫,恍惚间便会以为是阳春三月。
到处挤挤挨挨的都是三五成群喧闹的士卒,曹菱颇为憎恨这别人的热闹,遂携了酒寻得一处僻静的墙根靠着,独自寂饮。忽听人声道:“桓兄,你在此动动手脚。我们弟兄去那边转转。”曹菱一瞧是两名小兵押着桓涉出来放风,暗叹了一口气,却也再懒得起来避他,遂垂首自顾自饮着。喝了一会儿,但听得一阵叮当作响,曹菱心下本已烦躁,脱口就想骂上一句,抬眼却见桓涉手足都锁着铁链,蹲在地上掬了雪一捧一捧地擦脸,直搓得脸膛红通通的,又复浇在头顶,铐着的双手辛苦地并拢举过头顶,笑眯眯看着雪地上不甚清晰的倒影,五指叉开梳理着纠结散乱的长髪。曹菱见他一脸的欣然,自己颓唐的胸臆便忍不住叹了口气,孰料桓涉亦同时轻叹了一声。
桓涉这才注意到曹菱的存在,站起与之对望一眼,桓涉想是否该招呼一声呢,但以他和曹菱的幾次交往,实在不愿开口。倒是曹菱径直道:“你叹的什么气!”桓涉遂大方道:“若是未盈在此,定会为我好生束髪,她喜欢我清爽齐整的模样。”
曹菱听得黯然:“她为你束髪?”微微摇了摇头,举起酒壶欲仰颈而尽,却为天顶的阳光刺得眼痛。桓涉见他身子摇晃忙搀住他肩,“你莫是喝多了,且坐下缓缓。”曹菱唔了一声由他扶着坐了。桓涉亦贴墙坐在一旁,团手抱膝前摇後晃,一边吸溜着冷风。曹菱冷眼瞧了他一会儿,道:“桓……桓校尉,菱问你一句,你这脸上的刺青……”桓涉皱眉:“通敌匿赃,流刑终身,我脸上伤口多,你看不清了么?”
曹菱压了怒意,尽量心平气和:“我是说,桓校尉为何不将这刺青除了去,便是拿火烙烫一下破个伤疤也总胜过这些字吧。”桓涉悠然道:“未盈从不曾因此嫌弃过我,我又怎可自生轻贱呢。”曹菱侧目又打量了一下桓涉:“我好像有点明白秦儿为什么喜欢你了。” 桓涉面上浮起微笑将寒风都融得消散。
“不介意喝一口。”曹菱将酒壶递去:“是本地最次的浊酒。”桓涉笑着接过:“曹侍郎不是官居四品么,薪俸比涉多了好幾倍呢,平定高昌也有不少奖赏吧。”曹菱嗤道:“那些破烂早换了蒲桃酿、三勒浆,现下花的还是向卢霜讨来的。”桓涉持壶欲饮的手便停了下来,曹菱道:“听道是卢霜的钱便不喝了么?”桓涉掀开壶盖一饮而尽:“更要多喝些才是。”曹菱大笑:“那衹怕他再不肯当我的债主了。”
桓涉喝得胸腹间烈火燃烧,便袒了衣衫恣意卧在厚厚冰雪上,忽然伸手於腋下一掐,呵呵大笑。曹菱讶然:“兄台这般器度风流,学王猛扪虱而谈么?”桓涉笑道:“那谁我不认识,关了一个月,虱子倒真是生了些,牢里黑,熬一晚上也捉不着。现下方显我矫健。”拍拍身侧冰雪:“曹兄,男人晒什么太阳,却来头枕冰雪,天地作庐,好不痛快。”
曹菱忽然豪情顿起,遂也仰躺而下,瞥见桓涉颈项间细细一截铁链,奇道:“桓兄,锁了你手足不够,还锁了脖子?”桓涉愣了一下,将歪到肩後的玉珮整至胸前,“是这个。”曹菱语滞:“她给的?”桓涉嗯了一声。曹菱道:“为什么系在铁链上?”桓涉惭愧:“原那根丝绶给我束了髪,她大概就随便找了根链子配着顺手给了我。”
曹菱极目仰望,似要将苍穹看穿:“随便?这玄鸟玉珮是她三岁那年晋封咸阳公主时圣上亲赐的。你倒说说除了她父皇谁才可解得她的珮?”桓涉惊道:“啊?这般珍贵?我……”心中忽然慌乱不安,将玉珮贴在心口,看那栩栩如生纤毫毕见的玄鸟上下起伏仿似穿风过雲便要破胸而入,想到这三年来的爱恋回寰生死不弃,顿觉心房滚烫欲炸。
曹菱斜睨道:“你还怕担不起么?”桓涉握紧了玉珮:“不是,衹是未盈送过我好多物事,可我行事鲁莽,剩下的就没一件。我怕莫要又丢了却怎生辜负了她。”曹菱闭目,脑中却重重叠叠尽是李未盈的影子:“辜负,辜负……桓涉,别再跟我说这个词。”努力睁眼一笑:“未盈该到长安了吧。”
桓涉长长哦了一声:“长安,遥遥两千里,不知今时可也下雪了么?未盈怕寒,不知她身子可好。”想起当日在沙海夜夜搂着她入眠,怅然不已。曹菱重重咳了起来,桓涉道:“这冰雪冷得厉害,你还是回屋吧。”曹菱瞪了他一眼:“才刚骗了我来躺着,眼下又赶我走。此处甚佳,我倒要长睡不醒。”一面又剧烈地咳着。
桓涉无奈笑笑:“曹兄,涉也问你一句,这瓜州边塞苦寒之地,官儿都来了便走,你何以不回长安养着?”曹菱哼道:“费先生说我病重,禁不得这两千多里的颠簸。再说回去做甚,瞧谁去?……卢霜进京受赏,我呢,差点杀了公主,回去捱刀么?”伸手一触酒壶,这才想起酒已被桓涉喝得空空如也,遂提了空壶起身,适逢士卒来带桓涉回牢房,曹菱便从怀中摸了些碎银子叫他再打些酒来,那士卒道:“那桓兄……”曹菱不耐烦道:“我在这儿审他!”曹菱官四品,比军中最高的折冲都尉还高了两级,士卒不敢怠慢,忙打了酒来,在墙边支起一张矮几,又升了红泥小火炉给他们温酒。二两黄汤下肚,桓涉与曹菱都有了醺意。
曹菱将盏一顿,幾枚打酒剩下的铜钿便从几上跳了起来,滴溜乱转。桓涉见他直勾勾看着铜钿,忽觉此情此景有些眼熟,便道:“卜卦么?”曹菱喷了口酒气:“六十四未济。”
“什么?”桓涉没听明白。曹菱解释道:“这是易的最终一卦,名未济,未来之未,济水之济。”桓涉一听便高兴起来:“大吉!”曹菱奇道:“何故?”桓涉笑道:“这名头好,恰是未盈与我各取一半。”意思是说未是未盈之未,济则与涉字有一半相同。
曹菱一怔,入了肝肠的酒登时将他剐得碎乱,骂道:“放屁!这铜钿是我拍的,卦也说的是我,六十四未济,下坎上离,象事未成,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明白么,是说我像过河的小狐沾湿了尾巴,不能善终。”声声击案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大口喝酒,很快便饮乾一整壶,呛得他又咳了起来,“咳咳,竟没死成,好不好应了这诗。”
桓涉道:“曹兄,酒不是这样喝的,下次再醉酒墮河可真要危险了。”曹菱想了想:“你们人人都道我是因醉堕河么,不然,那点子酒还醉不了。”桓涉亦饮了一盏,心道那就是你自己寻死了。曹菱苦苦思索了一阵,冰冷的瓠卢河水复又泼上烈酒烧灼的心,不错,那日是喝了幾杯,立在船头,脚也有些软,随着浪涛的翻涌,看见水里有个人影,苍白憔悴咳喘不断,当真是神憎鬼厌,他便向那人影尽力掷了杯……
桓涉见他想得痴了,遂也大喝一声拍了几,铜钿高高跳起哗地散了下来,“如何?”曹菱瞧了一下:“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桓涉听到吉、利更兼还有自己的“涉”字便笑得满意,曹菱道:“需象等待,需於郊、需於沙、需於泥、需於血、需於酒食、入於穴,六爻皆险,然守持当有贞吉。”
桓涉被他这六爻的沙泥血穴吓了一跳,但想自己过往的遭遇确是凄厉,如今又重陷囹圄,未盈也不在身边,竟不知此般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这样一想,他也黯淡了下来,静静啜了一口酒,复又笑道:“还是未盈问的吉,嗯,六十……中心诚信,我有好爵……”曹菱接口道:“六十一中孚,卦象综言还不错,但亦有吉爻凶爻之替,易之道,本就吉凶交接,更替不止,但看如何从变了。怎么,未盈也卜过么,好,不枉大家同门一场,她却是如何应变的?”
桓涉侵浸於那冰雪飘飞的时节,“她挑了最吉的一爻,说是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便拉了我去找什么灵石。”想到这儿不禁大笑。曹菱一怔:“什么灵石?”桓涉笑道:“她看了一本什么西域的书,便要我陪她去寻灵石。”曹菱神色变了:“寻来做什么?”桓涉犹豫了一下:“这个……她本是想求了来要你回心转意的。”曹菱笑得眼泪都要掉了:“痴儿,痴儿……桓涉你竟助她做此痴事!”桓涉低头看着酒盏,那里面却是波澜不兴,没有她的影子:“但令她高兴,又有何妨。”曹菱哑然:“好,两个傻子。却寻着也无?”桓涉道:“可是都应在我和她身上了。”曹菱点了一下头:“然则你已知道那便是灵石了?”桓涉叹了一声:“但教她欢喜,又有何伤。”
曹菱不發一言,佝着背走了,雪又片片飞洒,落在他头上,竟似寂寥得如生了白髪,而那绯色的四品官服更如夕阳西沈,满目红光都渐渐黯淡了。
第卅二章
32.【观德】
长安明德门外,鼓乐喧天,文武百官列队恭迎,皇帝亲骑出城,为远征高昌凯旋而归的侯君集大军接风,宽勉诸将士後转头看向李未盈,“秦儿,你做的好事!”她跪倒道:“父皇。”皇帝斥道:“若非侯卿报知,朕竟不知你会如此随心任性,全然置礼法家国於不顾。”李未盈泣道:“女儿乞父皇责罚。”却听皇帝笑道:“罚你什么?朕却是欢喜你胆大妄为,固执己见,一往情深,勇气可嘉,十成十的像足了当年的朕。”伸出手将她扶起:“我们李家的儿女,要的就是这份胆识。”李未盈破涕为笑,“还是父皇疼我。”皇帝挽了她同登御辇,浩浩大军旌旗猎猎相随入城。
道路两旁的积雪已为扫净,高大的马车辚辚辗过宽阔的朱雀大街,皇帝轻拍女儿的肩,“武德四年,我二十三岁,时为秦王,领兵攻克洛阳,见到韦珪,其前夫牵累隋杨玄感之乱被诛,衹留了一个女儿,她如此身份又兼比我长了两岁,可我对之一见倾心,再难相忘,不但立即娶了她,更於登基後册封她为贵妃,列众妃嫔之首。时人虽则不明言,但我知他们难免腹诽。”李未盈听父亲如此推心置腹甚是感动,“爹爹真心喜欢韦贵妃又怎会在乎世人的俗见?魏文帝皇后甄氏本亦袁熙妻,但亦深受敬爱,连魏武帝也赞许有嘉。”皇帝握住她的手道,“当年带韦氏回宫,问及先皇,他说,既是二郞喜欢的就好。”忆及逝去的父亲,皇帝眼中蕴蓄泪意,“爹爹真是非常宠我。”
换了李未盈轻抚父亲的肩,皇帝叹道:“我宠你之心便如当年你祖父宠我一般,是以我听了西州驿报,不曾气恼,衹想是什么样的男子令到我最疼惜的女儿竟至星夜出奔,连曹菱都不要了?”
李未盈一窘,随即笑道:“他像父皇一样英勇机智,如父皇一般果敢冒进,不输父皇情深似海,不亚父皇俊秀潇洒……”皇帝紧道:“好啦好啦,我还道自己是天下一等郎君,你这么一说可有人与我比肩了,我很不高兴。”李未盈面有得色,“爹爹是这般英雄,女儿锺爱的桓郞自是一分也不能差似父皇。”皇帝道:“可是我听说你的桓郞脸上有刺青,哪里还有一丝俊秀?人皆耻笑犹不及,你竟也不在乎么?”李未盈道:“那衹能教女儿更加怜他爱他,桓郞清白正直,竟遭此构陷,可他不卑不屈,为人行事无不顶天立地,我敬他重他,何曾有半分他念?”
皇帝颔首,“好,此方男儿本色。乔师望传回奏报说他不要封赏,甘愿回军中受审,是这样么?”李未盈道:“桓郞骨鲠,我衹恐他又受折磨。”
此时车行已入了宫城,皇帝不言,挽了女儿登上太极宫大殿的玉阶,看道道烟色城阙、重重巍峨宫殿都银装素裹,肃穆风中,慨叹道:“朕自登基以来,一心一意要做给先皇看,做给当初非议朕登位之人看,一刻也不敢荒废,於今十四载,无论文治抑或武功皆可矜伐,但是先皇已崩,你母亲薨了,亲朋故旧也一个个地凋零。就在你离京的第二年,竟然接连有三位朕的至交亲人病故,你姑父谯国公、胡国公还有永兴公,而今年你伯父河间王又去了。”戎马半生、威扫六合的皇帝此刻竟是那么的悲伤孤独。李未盈抱住了父亲,“爹爹,女儿还在你身边。”皇帝抚着她的头,“可是秦儿也已到了出嫁的年龄,有了心爱之人,爹爹不知还能留你多久,也罢,趁桓涉还拘押在狱,就多陪陪我可好?算是作父亲的一点私心吧。”李未盈泣道:“女儿便有了喜欢之人,仍然永远是爹爹的孩子。”
皇帝微笑,“秦儿这样说我很欢喜,放心,桓涉既救了你,已属八议之议功,有司不敢轻夺其死生。”李未盈惊喜道:“谢父皇。”皇帝刮了一下她的泪颊,“若非我派你叔叔江夏王前去迎接,又叫你阿史那姑父陪着同行,你便真在瓜州住一辈子了?听说临走时更哭得泪人也似的,是也不是?”李未盈一听又红了眼睛,皇帝道:“我不说了,海池的水又要涨了。这便随爹爹回太极宫吧。”
贞观十四年十二月丁酉(五日),西内苑观德殿举行盛大的献俘奏捷仪式,原高昌伪王麴智盛及伪朝一众寇首自缚白绫,请求皇帝宽衍。皇帝斥责了高昌的倒行逆施,随又宽大为怀,饶恕其罪,拜麴智盛为左武卫将军,封金城郡公,麴智湛为右武卫中郎将,天山县公,馀高昌旧有官属亦多有新职,众人感激涕零,誓忠大唐。
皇帝嘉奖六军,长安城中赐酺pú三日,臣民相醉成欢,殿内麴智湛亲吹横笛,麴智盛箜篌相随,乐师伴以鼓箫筚篥、琵琶铜角,舞者白袄锦袖、靴带抹额皆赤,姿态潇洒奔放,皇皇洋洋,汉风胡韵,皇帝本是爱乐之人,大喜之下命收高昌乐为十部之一。
李未盈静静听着,回想同桓涉在高昌三年的惊涛岁月,心下不禁慨叹良多,偶与麴智湛对上一眼,彼此都从容一笑。及至筵散人去,麴智湛方遥遥向她拜了一拜,“殿下,若有阿脩的音信,千万劝他想开些才好。”李未盈点了点头,麴智湛走出殿外,凛冽的冬风扑面而来,他抖了一下,自言道:“原来大唐这么冷。”哈哈笑了一声,将横笛掷入寂寂黑夜中。
PS:
谯国公柴绍、胡公秦琼、永兴公虞世南,俱殁於贞观十二年。
李家是关陇军事贵族,在起兵反隋建立大唐的过程中,多位族内子弟亲上战场,也为此牺牲了李孝基、李道玄两位郡王级的亲人。
河间郡王李孝恭:唐太宗的堂兄,立下赫赫战功,是除唐太宗外,唐宗室里战功最卓著的一人。武德年间封赵郡王,贞观时改河间郡王。因为李孝恭是李建成一派的,所以在贞观年间被夺去兵权,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整整十四年不能领兵,最後在府里寂寞病终,年仅五十,不过他逝世时唐太宗还是非常伤心的。
江夏王李道宗是唐太宗的堂弟,十七岁时与另一年仅十五的弟弟李道玄随秦王出征,而秦王当时也不到二十。李道玄不幸阵亡,李道宗则一直为大唐开疆辟土,冲锋陷阵,唐太宗跟他的感情比亲兄弟更胜。唐高祖曾称赞其像曹操的儿子任城王曹彰一样能征善战,故也封任城王,後改封江夏王。文成公主入吐蕃就是由李道宗护送的。唐高宗初年,长孙无忌冤杀吴王李恪,将很大一批唐朝的宗室亲贵也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李道宗亦被流放到象州(今属广西),很快也死掉,也只有五十四岁。叹,就算他能逃掉长孙无忌这一刼,恐怕也难逃後来武氏的毒手。
第卅三章
33.【构陷】
结局一:高昌城头,麴智脩将李未盈绑上城头,甫一露面,城下的曹菱立时认出了她,心神俱碎。李未盈凄然一笑,纵身一跳,从城头坠下。
(这个本来打算六一儿童节时推出的,可那天我忙着看吴彦祖的《美少年之恋》,苍白的剧情,绝美的少年,昏昏欲睡两个钟头,所以就没写出来。)
结局二:瓠卢河上,曹菱堕河,桓涉救起的衹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结局三:桓涉获皇帝赦免,陪李未盈回长安,而曹菱已长眠於骊山一抷黄土之下。
好,以上剧情收得又快又乾脆,各位可以就当本文完结。一次通关,三种结局大放送。我很想学《秦殇》送大家十种结局,但实在懒得想了。
就这样完美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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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冲都尉卢霜仍在京师未归,新任的左右果毅都尉何沛、卓然监督全军,冬日晴好,忙着整修玉门关工事,眼看腊月将至方腾出时间过问桓涉。
程毅领了桓涉出狱,迎头正碰上陈惕,他已降为昭武校尉,连日来都在玉门修葺营防,身上犹带灰泥。当下二人伫立互望,桓涉见他三十出头便已鬓染微霜,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悲伤,低声叫了一句:“左果毅。”陈惕似是愣了一下,径直走向营帐,靴下踏起蒙蒙黄尘。
桓涉也进了营帐,何沛开门见山:“桓校尉此次可还有些想说的么?”桓涉道:“涉不曾盗宝,也不曾勾结突厥害我唐军兄弟。”顿了一下,静听心跳,但觉胸膛上的玉珮这般温热,正色道:“当日之事,陈兄最清楚。你的伏火抛机误伤己军,突厥兵至,我带人回来护你先走,涉与敌人厮杀,力竭跳河。而那些赃物,是你交与我的,涉衹知运送,并无私藏半件。”
曹菱失声叫道:“什么伏火抛机?”桓涉平静道:“曹侍郎曾寄书卢果毅,谈到此一构想。卢果毅将这法子说与陈果毅,他便自己试着做了出来。”曹菱惨然道:“是我么?原来是我?”陈惕却已叫道:“桓涉你怎生这般话也编得?若是如此,当初王大人在时为何你却从不曾提起?今日被逮了回来方才说起,可见全是一派胡言。你自己做贼为何诬我?”桓涉一握腕间的铁链,略有些悯惜,“陈兄,涉当日不说衹道是护了你,回报你陈家父子的恩德,不料反令你越陷越深。我这後腰上的伤口早已不痛了,你却还不愿放下么?”陈惕面上抽搐不止。
卓然道:“桓校尉,然则伏火抛机现在何处?何以见得是陈果毅当年自伤我军?”桓涉一笑,“那幾具抛机已经炸毁,涉也无力证明。但我所说每一字皆非虚言。”何沛道:“既然你说卢大人当日已知抛机之事,还是等他回军再问方知虚实。”当下将桓涉还押狱中。
次日午後桓涉慢吞吞拖了脚镣出来走动,见曹菱对程毅急吼:“是我…永嘉……”桓涉不明所以,曹菱却也瞧见了他,迅速拉了程毅离去。
腊月中旬,一降唐的突厥士兵屈力咭忽然向左右果毅都尉检举,说三年前唐突交战时曾见桓涉与突厥的颔利發相谈,而桓涉当时随身还携有一隻小箱,不知是否即为丢失的宝物。解了桓涉来问,桓涉又惊又怒,这屈力咭他从未见过,不知何以如此诬蔑。何沛亦怀疑道:“可是当日桓涉回至军中身上别无长物。”卓然道:“若那箱子装的便是赃物,他又怎会带回军营,定是先行藏匿他处,不是瓠卢河边便是南岸村中。带人再去搜寻。”
士卒查探後果在当初救了桓涉的那户人家宅边掘出一隻小箱,送回营帐检示,正是满满一箱突厥样式的珠宝,硕大的夜光珠照得帐内诸人都睁不开眼睛,而束着小箱的是一条九銙银带。桓涉倒吸一口冷气,这正是七品职应备的饰带,惊怒地望向陈惕,他脸上也满是惊讶,反是曹菱道:“桓涉!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承?”
桓涉道:“认?”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是你?”曹菱道:“什么你呀我的,对朝廷大员如此不敬。何果毅,人犯不认何不动刑?”何沛犹豫道:“他属八议之列……”曹菱道:“八议是说若定下大罪须呈圣上亲夺,眼下你衹须先判定他是否犯罪,此是你职责所在,毋要迟疑。”
士卒裭去桓涉上衣,将他压在地上,正要行刑,曹菱忽然道:“慢。”走至桓涉身边,将他颈间玉珮摘了,桓涉手足都被按住衹拼命挣扎,“还我!”曹菱将玉珮揣入怀中,默不做声走出帐去,身後是一声紧似一声的杖击。
***
恍惚觉得身後一双凄寒的目光定定打在自己受过脊杖的後背上,桓涉蜷缩在墙角的身子稍稍动了一下,後背上的伤便又迸裂了,渗出的血将纩衣濡湿了总也乾不了,就这样粘溻纠结在创痕累累的脊背上,昔日的骨伤又追袭而来,钝挫呼号。他勉力用右肩支在冰冷的石壁上,略略转过头来,但见摇曳的烛火将条条栅影明暗交叠地铺排在牢门外一人阴郁肃杀的脸上,光影将其静止不动的绯衣撕扯得粉碎。桓涉忽然咧嘴一笑,笑牢里牢外也就在一念之间,看那人的模样倒更像禁闭待决的死囚。
曹菱拨开他的笑意,“我来知会你一声。”
“好啊,昨日我昏过去了,拟的是什么?”
“窃盗及被囚禁却拒捍官司伤人而走,流二千里并徒。”
“还有最重的呢?”
曹菱一字一顿:“谋叛,绞。”
桓涉震了一下,复又静静靠在石壁上。曹菱道:“你……不恨我么?”桓涉好整以暇地唔了一声:“自然是恨的,脊骨都快打断啦。”记起玉珮便朝他吼道:“还我。”曹菱道:“毁了。”桓涉攥了拳头却又渐渐舒开,“不信,未盈喜欢过的人不会是个卑劣之徒。”曹菱冷冷道:“错,菱一向阴险狡诈重利轻诺。未盈离去前向我道:‘曹菱,求你代为照看桓郞,你是现下瓜州军中我唯一可以托付之人。’我听了这话心中恼恨,不但前些日子对你不闻不问,今时更反行诬陷。你俩一对傻子,凭什么信我?”桓涉喘了一口气:“我衹奇怪你清酒都买不起,何来那么些珠宝?”
曹菱不答,默然注视着他痛得微微發颤的身体,从怀中摸出一封尺素伸过木栅放进牢内,“未盈给你的书函,本来还有两坛郞官清,但你刑求之人也用不着,我就扣下了。”桓涉努力想移动身子,还是放弃了,“我动不了,你代我念一下。”曹菱将书函取回,展开读道:“桓郞卿卿……”但觉喉间忽然肿痛,竟然念不下去,将书函掷回牢内,扶着栅栏咳了咳。桓涉道:“怎么不念了?”曹菱道:“桓郞桓郞,她这般唤你,我好不妒忌。”桓涉略觉奇怪,“唤我桓郞亦属平常啊,不单是她,你也可以这样称我,要不我叫你曹郞好了。”曹菱苦道:“不好,未盈从不肯这样唤我,因之诸曹郞中简作曹郞,我听了尴尬,而她也总要笑我。”桓涉闭上眼回想她甜美的笑容,不觉微笑,“我若是你,定要鼓励她多叫自己幾声曹郞,但看她春风一笑,比什么都美妙。”
曹菱点点头,“桓子深,你果然从头到脚都与我不同。因你身份特殊,军中会三覆奏讫,并於明日解你上京。”桓涉念及能见到未盈便笑得痴了,忽然又叫住转身欲行的曹菱:“伯芰兄,请你不要告诉未盈。”曹菱摇头,“不论是她还是你,我是从不践诺的。”带走烛火,留下一袭拖曳的长影。
***
咸阳公主李未盈返京後一直伴在父亲身边,又回武功原李氏旧宅改建的庆善宫住了些时日,是日午间才至长安往四兄魏王泰府第。席间李泰问起宇文朔:“你们家新买的大宅可整葺已毕?”李未盈奇道:“宇文家又添大宅吗?”宇文朔道:“其实我们家并不缺房,衹是曹菱托人到处卖宅子,好歹相识一场,就央父亲买了下来。那宅子位置好,所处的永嘉坊历来是贵气至盛,又靠近龙首渠,清凉幽静,建得也典雅精致,他急於脱手,价钱开得低,是以家父买下也颇为满意。”李未盈惊道:“他为什么要卖了宅子?他不打算回京了么?”李泰笑道:“秦儿不知道么,听闻曹菱月初已从瓜州回来了,没了宅子便日日睡在工部的值事房里。”杜荷此时已做了李未盈姐姐城阳公主的驸马,也道:“好像这幾日连工部也都不见他踪影,不知在忙什么。”
李未盈闻言心内更加不安,当下匆匆告辞,到得尚书省正迎上大理正卿孙伏迦。
“殿下来得正巧,随臣往看一位故人。”
“桓涉?他已解至京师了?” 李未盈急切道。
“他是来了,然臣说的不是他。殿下听我细细道来。”
大理寺牢狱尚属乾净,一床薄被也不算龌龊,但仍抵不过正月里的严寒,桓涉冻得睡不着,全身裹在被里蜷成一团缩在墙角打颤,犹觉冷极,遂将李未盈写在尺素上的书函覆着脸,闻着幽幽墨香,心中默颂她的词句,半眠半醒间听到牢门声响,他亦懒得动弹。忽然被角掀开,面上的尺素亦为揭起,一双纤纤暖手抚上他冰冷的面庞,“桓郞。”随即他便跌入那朝夕梦寐的温柔,“未盈。”他紧拥亲吻着她不放,似冰封的山崖顿时倾作一池春泥。
“未盈卿卿,是该这样唤你么?”
“桓郞,桓郞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狱卒背向站在地牢通道口远远喊了声:“殿下,孙大人在外面等着呢。请带桓大人出来吧。”李未盈腼腆鬆开桓涉,他站起拍拍身上的草杆,伸手挡在她头顶,“小心磕着头。”护着她弯身走出牢门。
孙伏迦吩咐给桓涉去了镣铐,“贺桓校尉终於得雪前冤。”桓涉一脸茫然,“这便结了?不是说我谋叛待绞么?”李未盈道:“曹菱卖了他永嘉坊的豪宅,换来珠宝救你。”孙伏迦接道:“他在陈惕面前假意称因妒忌桓校尉而做此诬陷之事,陈惕料你死罪已定,宽下心来,随他押你进京。曹菱往工部述职,慨叹工部辛苦繁累,一年中常须在京外营建,若是有银当向吏部尚书侯君集大人行献,或可调去吏部、户部。陈惕降职後本已抑郁,当下听了心动,私里拿出他所藏珠宝,与人折换时为大理寺录事所截。”
桓涉听得一字一惊,想不到曹菱竟然如此设计来救他,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却见曹菱穿了常服随在一名大理寺丞身後,向他们点点头。孙伏迦道:“治书侍御史薛其是曹菱前妻的族叔,遂弹劾曹菱构陷朝廷武官,按律当反坐,曹菱却不肯辩解其用心,甘愿领罪。幸圣上顾悯其情,仅免了他侍郎之职,贬为九成宫主簿。”
曹菱笑道:“子深兄,我降到从九品下啦,今後怕是浊酒也买不起了。”桓涉心头一热,“伯芰兄,谢你相救。涉但有馀钱定当请兄共饮。”曹菱道:“好极好极,衹是我向圣上表明不甘衹为不入流的官儿,愿随江夏王送文成公主嫁吐蕃,圣上答应我回来再考虑升官之事。哈。”李未盈哽咽道:“曹菱,此去吐蕃幾千里之遥,你千万珍重。”
曹菱揉了揉眼睛,“秦儿,我这便要走了,你好不好叫我一声曹郞?”李未盈讶异道:“叫你曹郞?……曹郞……”热泪串串淌落。曹菱对桓涉道:“看,你又赚我,说过未盈唤我曹郞不妥的。”从怀中掏出玉珮递给他,“当初你受刑时我拿走这珮,是怕脊杖落下,不单将你打个半死,还把珮给震碎了。你死了不要紧,这珮我可十个脑袋也赔不起。”一振衣袖,也不多言,径自飘摇去了。
贞观十五年正月丁丑(十五),江夏王李道宗护送宗室女文成公主和亲,皇帝百官及诸皇子公主亦皆相送。随行者众,李未盈仿佛才看到曹菱露了个脸,转瞬他就淹没於人流中。怅怅然伫立眺望,衹见一盏又一盏的琉璃灯山、玉壶光转鳞次亮起,映入盈盈泪眼中俱化作繁花千树,挥袂欲拭眼中的酸涩,手却落在桓涉宽厚掌中。“京师的上元节真是热闹呢,盼能年年岁岁共未盈卿卿同看。”嘤咛一声,偎入他怀中,任凭浩浩人海幢幢灯影,今生眼中衹得郎君一人。
第卅四章
第五部 出将
34.【千牛】
桓涉从大理寺狱中出来後因没有自己的府第,遂暂住於值宿房内,正月十六大清早便有内侍传他入宫城面圣。桓涉吓了一跳,昨日皇帝百官送文成公主和亲时他虽然也随着去了,不过他品级太低,凑数列在队尾,但见华服文轩、冠盖如雲,根本连皇帝的影子都看不到,若非人群散去时咸阳公主的内侍带他至李未盈身边,他恐怕连她都寻不着。此刻听说皇帝召见,桓涉纵然一身是胆,也难免心里打鼓,整肃了衣冠,小心跟在内侍後头。
向北先出了皇城,经长乐门入太极宫,又过恭敬门,再迈了虔化门,越神龙殿,一气儿走了七八里路,累得两腿酸软不说,南北广三百步的横街、巍峨庄严的重重宫阙、歇山庑殿,看得桓涉头一次生了渺小的念头。
十五至十七都属元夕灯会之期,皇帝并不理朝,是以内侍将桓涉引至甘露便殿,这是皇帝在内宫读写之所。走进深广的大殿遥遥望见皇帝,内侍唱了一声:“陇右道瓜州折冲府翊麾校尉桓涉朝见皇帝陛下。”桓涉连忙跪伏行礼。但听一声“平身罢。”这才直起身子,仍微微敛容不敢直视。皇帝笑道:“秦儿,你叫他走近说话。”李未盈亦笑说:“桓郞,快过来。”桓涉抬眼见李未盈立在皇帝身边,稍稍宽了心,慎步走上前去。
皇帝着明黄常服,戴白纱帽,面似冠玉,容色温和,并不如桓涉想像中的那般严厉。皇帝道:“桓卿面有诧色,是否心有所想?你以为朕是怎样的天子?”桓涉道:“陛下亲征沙场多年,威名远播,是军中所有儿郎心目中的战神,臣想不到见了陛下衹觉得宽和亲切。”
皇帝大笑,“这话说得中听。”端详了他一番,“生得倒是俊秀周正,青春儿郎,风华端好啊。秦儿眼光不错么。”李未盈抿嘴一笑,口中却道:“父皇又寻儿臣开心了。”皇帝道:“桓卿,你屡次救了朕的爱女,朕要怎生谢你才是呢?”桓涉忙道:“臣救护公主情属份内,不求任何封赏。”李未盈皱眉看了桓涉一眼,扯了父亲的袍袖,“父皇这般问人家,他哪好说想要什么?按功行赏,封他为公便是了。人家如此大功,又受了这许多冤屈,封个公也不为过啊。桓郞是荥xíng阳人,就荥阳公好了。”桓涉连称:“臣不敢臣不敢。”
皇帝呵呵笑道:“秦儿好大口气,朕初时带兵四方征讨,也不过封了个敦煌公。”对桓涉道:“卿家的功劳朕至为感念,然封得爵位尚有些难处,就算朕肯,门下省的官员也得把朕的旨给打回来。这样,你在右府做个千牛备身。”桓涉听得糊涂,低头暗自嘀咕:“牵牛?我牵马也就算了,这回更贬去牵牛。完了完了,怕是陛下嫌弃我呢。”皇帝见他不答,遂道:“桓卿。”桓涉赶紧道:“是是。”见李未盈连连使眼色,忙道:“臣谢恩。”
皇帝又道:“委屈桓卿先做个正六品下的官了,年青人多磨炼磨炼,未尝不是幸事。秦儿,你可还满意?”李未盈眉花眼笑,“儿臣满意得不得了。”桓涉大为纳闷:“未盈何以欢喜成这样?是了,加了我三阶的官,总还是升迁了。我那点子微末之事能一次升这么多可不容易。咦,难不成牵牛牵牛是替未盈的车牵牛,嗯,那倒也罢了。”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皇帝道:“朕再赐你崇仁坊简宅一座,不过你既做了朕的千牛,怕是也没多少日子能呆在府中呢。朕已着尚衣局送了你的仪服来,这就换上吧。”这回桓涉听明白了,天上掉了座宅子下来,好大的恩典啊,遂赶紧谢了。
李未盈附在皇帝耳边低语,皇帝亦轻声道了幾句,她笑得眉眼都化了。皇帝离去,桓涉也跟了尚衣局的直长走。换好新服,内侍才又领他来到玄武门附近的东海池边。
东海池烟波浩渺,绿水弥漫,亭台飞翘,曲廊迴绕,草浅浅,春如翦。李未盈在一处水榭内迎风凝立,tú荼白短襦紧,茜罗裙窣sū地,宛似明雪樱桃;荳绿丝带腋下高束,手挽藕色轻容画帔,随风悠长牵荡。她见得桓涉近来,顾盼流光,旖旎生情,“桓郞!”雲髻花树摇曳,眉间翠钿光耀。她一向穿戴简淡,可才离开甘露殿一会儿,她却忽然换装打扮得如此秾丽明艳,桓涉不由呆了。她伸手一招,有若玉磬轻叩:“桓郞!”
桓涉放下手中抱着的厚厚一叠衣物,紧步上前,拥她入怀,近看她面庞红晕雲飞,娇美非常,又闻她面上淡淡的燕支香味,心旌摇荡,低头吻她红唇,良久方叹息一声:“你今日真美。”
她嫣然一笑,“你换了这身装束也俊得紧呢。”但看他头戴单梁进德冠,上穿深绿色右衽窄袖小绫褶衣,下着苍色广口缚袴kù,腰系鞶带,足蹬乌皮鞾xūe。头一次在李未盈面前穿着威武整肃的正式戎服,端的是英姿飒爽,神采飞扬,怎不教她芳心可可,柔情更浓。
桓涉一指放在一边的衣物,“这一堆不知派何用场,当着尚衣局的官也不敢开口相问,怕惹了笑话。”李未盈一一指点:“此是朝服,亦称具服,常服在此,即宴服。你身上穿的是公服,或称从省服。另外的是祭服。铜鱼符,是你出入宫禁的凭证。”
桓涉困惑:“未盈,我一个牵牛郞用得着这许多花头么?”她拉着桓涉的手道:“是千牛,千万之千,本是利刃,言其锐利可屠千牛。後魏始置此职,以千牛刀喻威猛。”“那怎么不送我一把千牛刀?” 桓涉笑道。
“日後你可是要替圣上掌持御刀的。”
桓涉惊得合不拢嘴。
“你做的千牛备身,虽衹得正六品下,却是皇帝的近身侍卫,升殿时更紧列御後,肩负守护圣上的重任,实是阶轻而位重,历来衹取三品以上职事官子孙或四品清官子,且仪容端正、武艺可称者充。我祖父高祖皇帝七岁袭唐国公,以其国公之封爵,十五岁时却补了前隋文帝的千牛备身,柴家姑父亦曾任前隋炀帝元德太子的千牛。”
桓涉顿觉肩头一重,“竟然如此!”
“此职因为伴随御驾,最是升迁得快,多少世家子弟都抢着要做。”
“会不会明日便窜到正一品呢?”
“口气比我还大嘛。你原本职轻,父皇令你担此要职,渐次磨练升迁,别人再没话说。”李未盈忽然又把头埋进他胸膛:“其实我欢喜的倒不是父皇派了你个美差,而是……我回到宫里,未嫁前再想日日见你可不方便得紧了……你这傻瓜,爹爹问你要什么,你怎么不说要我?”
桓涉大叫一声:“我现下就去告诉圣上。”她捶他道:“没了那契机,再说可难了。乖乖做牵牛郞去罢,恨死你了。”桓涉绝不反抗,“打死再找不到我这么好的如意郎君了。”
她嗯了一声,高声喊了内侍,两名小宦官笑嘻嘻转了出来,“殿下有何吩咐?”李未盈指了桓涉的仪服,“这些差人先送到崇仁坊桓大人府上。”两人应了,又问:“舟辑已经备好,殿下现在就用么?”她道:“你俩带舟子走得越远越好,不用服侍。”拉了桓涉登上小舟,桓涉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不许接着唱)向东海池中划去。
碧波深处,弱荷摇曳,风大水寒,桓涉停了舟,脱下绫褶披在她身上。李未盈笼在犹带他体温的上衣中,道:“东海池是太极宫内廷四大海池中最大的。桓郞,你看这里风景如何?”桓涉道:“很好。一个字,冷,两个字,真冷。”她倚在他肩头,“现在是早春,若是到了盛夏,晴阳明媚,风溯流光,粼粼潋滟。茫茫海水一望无际,蔚蓝波涛托起万朵千叶白莲,冰雪莹润,亭亭玉立,一呼一吸满是菡萏幽香。摆一叶扁舟沧海荡漾,往往便有清瘦黄鹄绝然飞刺入高高雲天。”桓涉虚神遥想,竟是醉了。
李未盈道:“幼时常见祖父独自坐在海边沈思,我坐上他膝头说,带秦儿游海吧。他道,海池不是想游就可游的,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祖父多么懊悔当年忘情於六月海池的清凉。我当时很不快乐,又问那么何时才可以呢?他说,这样吧,等秦儿找到可将一生托付之人,想要离开皇宫时,我自会陪你遨游四海,祖父也很怀念宫外的生活呢。贞观九年五月,小荷方露,盛夏未至,祖父却突然病重,父皇带我到大安宫垂拱殿见他。他说他要去了,我急道秦儿还未找到一生托付之人,祖父怎么可以不要我了。他道,要跟秦儿失约了,真不该啊,那么将来秦儿带着找到的那人一起到海上,大大叫上一声,祖父自然会来看你的。”
桓涉吻了她泪眼,昂然而立,高声道:“高祖皇帝,我就是秦儿可将一生托付之人,桓涉桓子深,荥阳人氏,对她爱恋已久,誓愿为她赴汤蹈火,生死相守,不离不弃,请陛下为我与未盈祝福。”李未盈抱住他後腰,任桓涉继续大声起誓。东海池上风停浪歇,鱼禽不兴,他坚定沈毅的声音久久迴响,幾枝莲茎微微摇摆赞许。
***
依依不舍与李未盈在宫城永春门分别,桓涉坐在她赠的马车内,忍不住回头一看,她犹在门畔凝望。桓涉道:“好,衹过了这一晚,明日一早我就来见你。”她点点头,仍不肯走。桓涉无奈跳下车,“那衹好我站这儿反过来送你走了。咳,我还得去右府述职呢。”她抿嘴一笑,“桓郞,明*****千万早些来啊。”桓涉目送她进了宫城看不见影踪,这才吁了口气,心道幸好做了千牛备身,明日便可随圣驾及未盈往洛阳宫,不然她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呢。
南入皇城进右府见过上将军、大将军和将军,桓涉听了幾句劝勉。内侍带他往崇仁府宅子,桓涉见左右俱是高第朱门,想此坊真是富贵逼人。迈入自己的宅子,纵深倒有五进,花园幾可走马,想这还叫简宅那不知什么才是豪宅了。尚书省户部差了下属的金部员外郞补發了他三年的从七品禄二百一十石、七品俸及食料杂用七十五缗六百文,另按正六品下支给他月俸两千文、食料杂用四百文,并一再致歉说其六品职年禄一百石还待年末發放;户部员外郞则将其职分田四顷、永业田二顷五十亩的田册也送了来。看来皇帝召他之前一早就拟好了旨,中书省签署、门下省核准,是以尚书省才能这么快就办好各项补發事宜。
桓涉从没一下子领过这许多俸禄,粗粗一算,突然發觉自己成了财主,正自欢喜晕眩,齐刷刷十五名庶仆叫他“老爷”,桓涉差点摔在地上,户部员外郞解释说这是朝廷按律分给六品职事官的。好容易送走户部两名员外郞和宫里的内侍,桓涉在衹有一个主人的五进大宅内细细转了一转,暗暗發狠将来娶了未盈过门,非得生足十个儿子才填得满这么多屋子,可眼下他孤伶伶地越瞧越觉瘆得慌。
问了一名叫小圆的庶仆,说是距里坊下钥还有些时候,足够上街市逛逛,再说腹中也些饥了。“东西两市,老爷想去哪个?东市到府宅近,西市远些,但更热闹。”桓涉道:“那自是去西市了。”
PS:
唐代城市实行禁夜,分街禁与门禁,里坊定时开门关门,过了下钥时间可就出不了坊,衹能在本小区内逛啦。。
感谢XF同志查找的资料,帮我解了诸位读者的疑惑。
①左右备身府,②唐高祖武德五年(公元622年)改称左右府,③唐高宗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改称左右千牛卫,④显庆七年(公元662年)改左右奉辰卫,⑤显庆八年(公元663年)又改回左右千牛卫。桓涉当千牛是在唐太宗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所以是右府的属下。
昨天没有更新,因为发现自己在地名使用上有些毛病,所以温书後重新改了一下。
关于本书的分类,活活,我觉得衹有A+B式实在是不够用啊,应该是言情、奇幻、历史、传奇、军事+古色古香、欢喜冤家、春风一度、魂驰梦移、近水楼台、李代桃僵、茫然若失、平步青雲、架空历史、破镜重圆、情有独锺、天潢贵胄、天之娇子、天灾人祸、天作之合、异国奇遇、阴差阳错……所以需要时不时地换一下,图个新鲜,过过乾瘾。
实在是没想到FELICITAS和电话响了两位朋友是习惯查找分类才进入此文的,抱歉哦。下次从首页找我的笔名或是文章名、主配角名都可以呀,还可以直接在地址栏内填上22176.jjwxc.net就可看到我的专栏了。
第卅五章
35.【洛阳】
骑在皇帝青质玉辂lù之侧,一颗心却远远抛在身後李未盈乘坐的厌翟车上,桓涉心中焦急,己卯(十七日)一早离开长安,两日多来都紧随皇帝,竟无片刻闲暇与她单独亲近,有时立侍皇帝进膳,她亦列席,但周围一大群皇子公主文武高官,她也衹能无语相看。桓涉暗想,早知如此,真该辞了圣上的千牛备身,去做她的牵牛牵马,越想便越是气愤那替她驾车的驭手。
辛巳(十九日)晚间抵达洛阳南郊温汤行宫,皇帝不及就寢,着手批复京师送呈的奏折。“秦儿,墨乾了。”李未盈立在皇帝身边,手扶墨锭,眼睛却衹盯着门旁侍卫的桓涉,听到父亲说话,这才忙又低头研墨。“好了好了,秦儿回去歇息吧。”皇帝轻道。李未盈急了,“父皇还有政务未完,儿臣怎可先回?”皇帝笑道:“你是来帮爹爹的还是来会心上人的?瞧这两天怨得什么似的。桓涉,今日就值到此吧,夜深了,快送公主回去。”唤了另一千牛备身进来。
桓涉和李未盈大喜,匆忙谢过,刚走到御寢庭中,桓涉便一把抱住她,“想死我了卿卿。”她却闷哼一声:“好痛。”桓涉一愣,赶紧鬆开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捂得汗湿滚烫的包裹,内里是一隻嵌金钿合,“大前日在西市买的,知道你不希罕这些,可是觉得很衬你。”李未盈拈起一枝明珠翠翘,藉着月色轻轻一转,眼中流动耀眼光辉。“真漂亮。”她说。桓涉甚是欢喜,想当年她将首饰变卖换了伤药给自己,後来又是接连赠他东西,他却什么也不曾送给过她,现下总算有了钱,不花给她还花给谁?
她偏了头,“快点。”桓涉将翠翘插在她雲鬓间,复在她面上吻了一下。“这是何物?”她指着合内另一小圆描金漆合问。桓涉小心打开,异香扑面而来,“我看到街上女人都在脸上画了花朵,就问店家也要了一合,说是用二十二种花卉的花蕊染成,还加了水精、雲母、真珠、檀香,咳,记不住了,画上後三天都不会掉。”原来是画额黄或靨黄的蕊粉。李未盈素来崇简尚雅,不喜在面上妆饰过多,但看桓涉如此锺意,倒也觉得这蕊粉可爱,“你给我点上一点。”
桓涉以指尖蘸了一点鹅黄,正欲印在她颊上,却面色一变,猛力将她推开,自己一跃而出,左手接住一枝长箭,右手便将蕊合掷了出去,抽出雪亮佩刀一阵击打,幾枝羽箭叮叮当当激在庭柱上。“护驾!”他大喝道。
一众侍卫已闻声赶来,皇帝震怒:“是谁竟敢行刺?”适才箭箭射向皇帝寢殿,若非桓涉及时挡住,刺客知难而退,衹怕皇帝便有危险。庭外本应也有侍卫,不知何以竟未發觉。皇帝怒道:“速速追查,定是内奸。”桓涉道:“贼子中了臣的蕊粉。”皇帝奇道:“什么?”桓涉有些害臊,“是黄粉。臣识得刺客身形,请准臣带人去查。”李未盈犹坐阶上,一圈侍卫围着,桓涉向她望了一眼,迅速带左右去了。
搜寻随行众人,果在一名近身侍卫崔卿衣摆上發现浅浅黄印,他又供出另一同谋刁文懿,身形也与桓涉描述相合,问起图谋,衹答是惮于行役劳苦,冀望惊吓圣驾,以返京师。有司欲再审问,皇帝却摆手道:“够了,按律处分。”遂按大逆罪即时杖死。崔、刁二人刑前大骂:“桓涉,你这面首,仗着公主作威作福,须知我们也有靠山,圣上,其实……”皇帝急喝道:“速速斩首!”二人血溅当场。
皇帝一脸倦色,“加派人手护卫,撤了中郞将滕路之职,由桓涉补上。”桓涉跪道:“臣不敢。”皇帝说:“卿救了朕,方才也处置得当,卿不答应莫非嫌朕号令有误?”桓涉岂敢说不,唯唯谢了。皇帝又问:“公主如何了?”桓涉一听方知适才自己那一推,又令她足踝挫伤,他登时方寸大乱,“陛下!”皇帝道:“你随朕来。”
还未走到她殿前,便听她嘶声痛叫,皇帝听得心疼,桓涉更是惊恐,箭步奔入殿内,太医正为她关节复位。皇帝抱住女儿,她哭得泪水涟涟,皇帝连声安慰:“好宝贝,爹爹在此,乖乖莫怕。”转头对桓涉道:“你救了朕,却伤了朕的心肝,朕该如何罚你?”李未盈忍痛道:“爹爹不要罚他,全是女儿自己不小心跌倒。”皇帝叹气,“好罢,朕就罚他在此陪你。但朕若再听见你哭,定不轻饶了他。”眼见天色就要明了,遂先回宫。
紧紧搂着李未盈,桓涉道:“我又伤了你,未盈,你怎样?”她嘴唇紧抿,桓涉道:“你哭吧,我不怕圣上惩罚。”她摇摇头,泪流如珠。桓涉解开绫褶,露出肩膀,“来,咬一口就不痛了。”她便真地低了头去,贝齿一张,却衹在他肩头结实紧致的肌肤上浅浅印了一圈。“从今往後你就衹是我一个人的了,上了街再不许看旁的女人。”她眼泪汪汪道。桓涉不住亲吻她,“是,我哪还看得见别人?”
她道:“你怎么将送与我的蕊粉砸了刺客?”桓涉道:“啊,这还有一点。”看指尖带黄,便往她面颊点去,却是再印不出来,衹得道:“我人都是你的了,点在我指上便同你抹了一般。”她呵呵一笑。桓涉忽然想起,从颈中解下玉珮,讨好道:“我给你的珮换了条带子,衹是结得不好,你再给系过。”墨绿的罗缨与原先的珮绶颜色相近,桓涉想这可算把她送的东西补上了一件,她却叫道:“铁链呢?你扔哪儿去了?”挣扎着便要起来,桓涉按住她:“别动。”她厉声道:“为什么随便毁了我的东西?怎不先问我?”桓涉从未见她如此动怒,忙道:“还在还在,当时随手扔在府里了。”又道:“那链子也是圣上赐的么?” 她怔怔不语,桓涉为怕再惹她生气,遂柔声哄了她睡下。
衹当了三日的千牛备身,便跃至正四品下中郞将,连擢八阶,加上之前提的三阶,一共升了十一阶,明里暗里都是讥讽,桓涉升了官却是怎样也高兴不起来,衹得更加勤勉。转眼便是阳春三月,皇帝已入住洛阳宫,李未盈的足伤也休养好了,但桓涉一想起当初费衡所言,便止不住地後怕。这日寒食,他刚值宿完毕,正要去探她,有诏令众人皆往翠微宫前领餐。
沿龙麟渠东南行至翠微池畔,曛曛暖风吹开碧波,拂送一阵女子欢笑之声,数个鞦韆此起彼伏,桓涉亦不禁驻足观望。“桓郞!”高天上忽然飘来一个明朗快活的声音。桓涉循声望去,见一架鞦韆已荡至七八丈高,而那流雲托起的丽人御风而行,霜色窄袖凝伸皓腕如玉,浅绯长裙蹁跹拂过一隻不期而至的白隼。桓涉欣欣咏叹着她的欢乐,忽然喝道:“下来!”疾步奔至李未盈的鞦韆架下,强令宫人停摆,她尚未回落,他已抢步跃起将她抱回地面。
“你做什么?”李未盈气极。桓涉安然搂着她方觉心塌实了,“以後再不准玩这么危险的游戏。你足伤刚愈,跌下来可不得了。”“是谁害我的?”她撅了嘴。桓涉这才瞧见她面靨上画了两朵小小黄花,摇摆可爱,他伸手正欲采摘那花儿,她一扭头躲开了,髪间翠翘明闪闪地晃眼睛。
“桓郞,桓郞!”一群公主郡主围过来学李未盈一般叽叽喳喳叫着桓涉,“快来瞧,原来这就是让秦儿着了魔的心上人。”“咦,还是个郞官。”“瞧他脸上刺的是什么,是不是情比金坚,至死不渝?”桓涉大窘,李未盈拦不住众姊妹那许多张嘴巴,突然斥道:“桓子深,你奉旨见驾,为何还在此淹留?”桓涉赶紧甩下那堆笑声一溜烟跑了。
至翠微宫前领了御赐的冷食,桓涉刚值了一宿,腹中正是饥肠辘辘,捧了碗蹲到廊柱下大口吃了起来,浇了饧táng的大麦粥、雪白的杏仁酪,甜凉固美,却终是不解饿,又啃了一张甜腻多油的枣麵饼,愈發不得劲了。右府同僚来唤,桓涉应了一声端了空碗起身,却见咸阳公主的一名近侍跑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空碗,交与他一隻食篮。
桓涉打开一看,内中竟是一碗槐叶冷淘,青青槐叶汁揉成的汤饼卧在浓浓宽汤中,浇头更是咸鲜爽口的盐渍蕨菜。去年他和李未盈乘车回陇右时,曾在路上闲聊过边塞军士如何消暑,想是她便记下了他之所好。桓涉边走边吃,每吃一口脸上的笑便多添一分。细瞧篮内还有一隻染作朱红的镂空彩蛋,银粉勾绘了他笑眯眯的形容。桓涉大笑,想自己除了当年曾上过通缉的文书,这彩蛋可算是他生平第二张正式肖像了。彩蛋网在红丝络内,桓涉便挂在腰间。
皇帝率文武官员及宗室子弟在殿前毬场观看击鞠,从长安来的卫军与洛阳守军分为两朋竞击马球。毬场广千步,三面以彩锦围障,黄土平整如坻chí,战鼓雷动,赤旗招展,二十名健儿顶戴幞头,脚蹬乌靴,手持偃月鞠杖立在骏马身畔,马儿饰以鲜红长缨,黄金络头,马尾梳剪紧辫,好不利落。唱筹官立在中场,将朱红的空心木毬向空一抛,两朋并驱分镳,驰骋争抢。
不多时,洛阳军已拔得三筹。皇帝大为不悦,“朕先时苦攻洛阳近一年才终於克敌。想不到今日长安卫军如此不济,再不赢得一筹,朕颜面何存?”令场中健儿停赛歇息,各赐美酒一觞。皇帝忽然想起,“桓卿,你在瓜州应也常以击鞠为戏。”桓涉答道:“是,冬日军中操练就多以之模拟佈阵进击。” “陛下有这么好的人才,何不放了进场?” 中书侍郎岑文本道。皇帝点头,“卿意下如何?”桓涉自无不可。
李未盈却道:“父皇,桓郞是正四品中郞将,教他下场与普通兵卒相戏,岂非轻慢了他?”皇帝笑言:“爹爹倒是忘了呢,既如此,通通换了五品以上将官,朕倒要看看统军之人究竟本领如何。”此言一出,讶异者有之,一些人更窃窃私语:“果然是公主的裙带,连圣上都百般优宠於他。”
当下两朋都换了上阶军官,左府将军由雄是右府前中郞将滕路表亲,对桓涉替换滕路早心存不满,给己朋诸将敬酒时,假意一个不慎便把酒尽数泼在桓涉前襟,还道:“啊呀,桓大人,这下可要开罪公主了,桓大人千万劝殿下不要动怒。”桓涉静立片刻,默然下了场。中书令杨师道亲任唱筹官,重新开局。
一入场中,桓涉便知情势不妙,己朋诸将似皆受了由雄之意,并不配合他传毬送毬,眼睁睁就失了两筹。皇帝看得焦急,命内侍传旨:“首进毬及得筹最多者赏金百锭。”场上将官争抢更加激烈,纵骑穿插,交臂叠迹,桓涉鞠杖一挥正欲击毬入洞,由雄并驰而来竟堪堪将他长杖打断。
李未盈在楼殿上看得大怒,“父皇,他们欺负桓郞太甚。”皇帝微微一晒:“无妨,他若这点气都受不了,还怎么在朝中立足。”却看桓涉忽然向唱筹官杨师道示意休停,下马走上殿来。“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请授臣节制己朋之权。”皇帝道:“哦,卿可知如此一来即便是三品将军亦须听你吩咐了?”桓涉答道:“较场如战场,眼下卫军一朋衹知各自争毬夺利,混乱无度,进退无章,臣既上了场便不愿败下阵来,还请圣上恩准。”皇帝应允了。
桓涉召集己朋诸将官,先就将由雄逐出,另换了一名左骁骑府中郞将商略。由雄大是愤恚huì:“我是左府从三品将军,你竟敢逐我?”桓涉冷冷道:“由大人上了场不知调度,又一味欺压下属,败军之将,何来上官风度?多言无益,留下鞠仗离场。”对另外九人道:“圣上颁下赏格,原是激励之意,但若大家衹想着自己进毬领赏,便定是赢不了。涉先声明,绝不要半分赏金,不衹如此,无论谁进了毬,都要众人平分,但同样不用分给涉。谁人再敢为自己抢功,不听我调配,涉定当不顾情面逐他出场。”桓涉的顶头上司右府将军徐志鼓喝道:“子深奉旨而来,哪个不从就是违抗圣命。志一心听候子深差遣。”桓涉向他点点头,又与众人分析了敌我形势,拟划各人职守。
桓涉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他前胸後背都已湿透,再加上由雄泼在前襟上的残酒也沤得难受,便索性脱了上衣,掷与一名内侍。卫军诸人向在京中养尊处优,鲜历征战,此刻骇见他一身累累伤痕,都不禁肃然起敬,两名刚脱了一半上衣的威卫府中郞将赶快重新穿好,简直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细皮嫩肉。桓涉一跃上马,高持鞠仗直指雲天:“众将官,唯余马首是瞻。”
长安卫军精神振奋,甫一杀入场中,便相互配合由桓涉先拔一筹。洛阳守军亦非等闲之辈,往往长安军带毬刚过中场,洛阳军便将毬劫走,另派专人盯守桓涉,常是两三骑将他左右围堵。桓涉遂也故作玄虚,看似前击却临毬一转,调转杖头将毬向後挥去,徐志接毬一记长击便又得一筹。眼见长安卫军便要将得筹扳平,洛阳军更加紧攻势,列开弧阵屏断长安军,护卫己朋击鞠高手崔兗yǎn带毬直奔长安一方鞠洞。桓涉喝了一声:“乐言、元法然!”二人大叫:“得令!”各带一骑突然径直冲击洛阳军弧阵,但有阻拦者便以鞠仗横扫,四匹高头大马挟势而来瞬时便将敌朋阵仗撕溃,崔兗大惊,商略趁机抢入他身边将毬击回己方,两朋遂又交织混战,厮杀一处。
皇帝颔首,“长安卫军这一击倒颇有实战破阵的味道。”朝散大夫守中书舍人马周道:“陛下又添一名将才。”李未盈甚是骄傲,“桓郞胸中自有纵横韬略。”皇帝笑曰:“赛事未竟,诸君还须静心守候。”
说话间洛阳守军又夺回鞠毬,崔兗鞠技高超,起毬後连续向高空挥击而毬不落地,场外喝采不绝。长安军无从截击,却看桓涉竟然摧马远袭,纵马一跃,骊驹四蹄极度腾跨,人骑凌空,他长仗奋然一击,天顶骄阳都似一颤,生生将崔兗之毬打将出去。楼殿上观者为之动容,纷纷起立鼓掌,连皇帝亦击节赞叹不已。乐言接毬传与商略,长安卫军终将洛阳守军逼平。
场上鏖战,转眼巳时将尽,赛事且终,两朋都竭力再夺一筹,并骑撕咬,杖如初月,毬似流星,骏马如龙,熟铁马掌白银亮,滚滚黄尘动地来。众儿郎或翻飞马上,或屈腰下探幾与地平,一时间竟大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之势。元法然本已得毬,崔兗斜刺里穿出将毬夺走,桓涉紧追不放,鞠仗在地上一铲,扬起一阵黄沙迷雾,崔兗隐约见一红球飞起便追上击打,才方惊觉手感不对,桓涉已高擎雕文宝杖将木毬勾走,啪啪啪迅击三声,一举将毬抽进敌朋鞠洞。
唱筹官杨师道高声道:“巳时毕,长安卫军胜一筹。”卫军这厢欢呼万岁,将鞠仗高高抛起,刺破蓝天又嗖嗖落下插在黄沙场上,洛阳守军亦坦然相贺,众人相携出场,唯桓涉下马逆行,错过一张张脸膛通红汗气蒸腾的面庞,回到适才与崔兗相争之处。沙雾息止,复归尘埃,俯身拾起一枚碎裂的朱红蛋壳,上面还有银粉绘就的半缕唇迹,再想找齐碎片拼回原形,手指拈处衹留齑粉,午时风起,倏忽化作一阵轻烟散了。伫立风中,场外一朵嫣红杏花飘然吹来,沈沈打在他弯弯鞠仗梢头。桓涉痴然无语,李未盈已欢笑着跑下场来牵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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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跑上来说一句,气死我了,谁说要写悲剧了,衹是悲情路线的正剧嘛。
第卅六章
36.【功名】
皇帝对两朋表现都甚是满意,命斟满金羽觞,颁下厚赏,却不见桓涉,又闻听他不要封赏,遂命内侍引他上殿来。桓涉立在殿角,他击鞠时右肩被敌朋长杖刮伤,肘部亦在沙地上擦破,李未盈正为他细心裹扎。桓涉回了内侍:“臣衣冠不整,不可面圣。”皇帝闻报笑道:“不必拘礼,袒裎相见可也。”
桓涉上殿跪下饮了御赐的美酒,君臣目光都落在他汗水淋漓的精实肌肉上。适才远远观战瞧不分明,现在可见他身上道道疤痕或黑或赤,凹凸不平,纠结狰狞。座下群臣交耳道:“他似是受刑不过,当了三年逃犯呢。”
桓涉一下子血冲颅顶,左颧上磨之不灭的刺青忽然灼烧胀裂,复又一刀刀深深剜割入骨,昔日的刑求折磨、近来刻意淡忘的冷嘲热讽尽皆疯狂卷席而来,每一寸隐秘的阴私、深藏的痛楚都要被人无情揭起,而自己却如此的赤祼相对,无从躲逃。
桓涉心中一阵狂乱,面上痉挛不止,猛地推开李未盈为之披上的袍子。她轻轻擦拭他滚烫通红、青筋暴起的面额,“桓郞,这不是你的耻辱,却是朝廷的耻辱。”皇帝离席走到他面前,拈起他颈间玉珮,“呵,是秦儿的玉呢。”朝女儿一笑,拍了拍他肩头,“桓卿?”桓涉低声道:“是,陛下。”皇帝徐徐抚摸他胸背,“这一处该是马刀砍的,这一处是箭伤,枪伤,矛伤。哦?刀伤竟比箭伤还多,都是近身攻击时所受。朕未亲睹桓卿沙场英姿,然可想见卿之锐意进取,勇不可当。”座中诸人静了下来。
皇帝续道:“桓卿今日毬场表现亦是大佳,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小小击鞠已见谋略,实堪塑造,适才马卿都夸你是个将才。”
杨师道笑言:“圣上封他个击鞠将军罢。”座上一片笑声,皇帝微露不悦,李未盈更是气恼,“中书令胡说什么呢!”杨师道本是唐高祖五女长广公主驸马,李未盈向来客客气气称他姑父,这一下改口怒喝,杨师道亦自知失言。
桓涉目中戾光骤然一闪。
“桓郞,桓郞,我的大英雄!”她在耳边轻唤。
喀。桓涉清楚地听到那最後一小枚握在手中的蛋壳碎片尖锐地扎入掌心,微微刺痛。
“尘沙一入成灰烬,断金千锤色益红”,大理寺卿孙伏伽俄然吟道。他在前隋时衹做过令史,唐高祖武德年间中状元,後官职累迁,却并不避忌自己先前低微的出身,正月里亦是他亲自开释桓涉出狱的。
桓涉面色已和缓了许多,向他点头致意,复对皇帝说道:“圣上,臣有一请。”皇帝道:“说。”桓涉久久望着李未盈殷勤期待的笑容,心肠百转千拧,硬声道:“陛下,臣自幼随叔父去了瓜州,二十年未回故里荥阳,今随驾东来,家乡近在咫尺,又见清明在即,请准臣两日假,回乡祭扫爹娘坟茔。”皇帝怔了一下:“准。卿可还有别的要提么?”桓涉答:“臣今日惟有此请。”皇帝扣了女儿的手,“好罢,特赐你乘传。” 桓涉深深一拜,眼帘内是李未盈浅绯裙下重台履的轻颤。他道:“谢陛下,臣可现下便去么?”皇帝默然许了,桓涉疾步下殿。
三月戊辰(七日),皇帝移驾新落成的汝州襄城宫,当晚桓涉亦从荥阳家乡赶回,奉旨去了寢殿,皇帝正与中书侍郎岑文本、朝散大夫守中书舍人马周议事,岑、马与桓涉相互致礼後随内侍退去。皇帝意味深长道:“桓卿回来了可还愿意留在朕身边?”桓涉道:“陛下知臣心意,臣曾对咸阳公主说过,要天下人都衹赞她眼光精准高妙。臣此来恳请圣上削了涉的官阶,放臣重回瓜州,上阵杀敌,自立功名。”皇帝无奈笑道:“朕这些日子是急了些,卿负累颇重啊。”桓涉答道:“臣有负圣望。”
皇帝道:“朕还是秦王时往咸阳畋猎,未盈便是那时出生,是以她小字秦儿,封咸阳公主,是朕最心爱的女儿。她喜欢你,朕也十分欣赏。比起朕其他女婿,一帮纨绔子弟,衹知依靠祖父荫庇,卿实在高出太多。可是你没有家世背景,出身清寒,骤然升得这么高,朝中确是有人非议。另外上次温汤遇刺,朕怀疑不是承乾便是青雀捣鬼,但朕溺爱已深,衹愿他们有所悔悟。听闻近来太子府魏王府都有人拉拢你么?”桓涉道:“臣衹知尽忠陛下。”皇帝很满意,“好,这中间的利害关系你也不易辨明,朕冀望你有一番实在作为,不要陷在局中。”
桓涉忽然纵前一跃,挡在皇帝身前,右手虎口大张,精准钳住墙角一条青蛇的七寸,左手迅即从蛇颈顺势往尾部使力一撸,再将蛇身往地上重重一抽,远远掷出殿去。皇帝惊恼:“阎立德花了这许多财力,竟然选了如此潮湿瘴疠、蛇虫出没之所!”气疾又犯,喘了起来。
桓涉忙唤了内侍,皇帝进了些汤药,“桓卿屡屡救朕,就算升你作将军又如何!”桓涉苦,“那人家又该叫我擒蛇将军了。”皇帝握住桓涉的手,桓涉一惊:“陛下!”皇帝道:“有晋一代桓氏一门出了十一位将军,朕望你亦能继承乃祖遗风,匡助我大唐。”桓涉感动不已:“涉必誓死卫国。”皇帝说:“出入沙场,有若悬颅於腰。朕年青时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好幾次险些丧命。重伤更兼劳顿,竟落下气喘痼疾。派你赴戎征战,衹怕将来秦儿怪我呢。”桓涉坚定道:“圣上对我如此关爱,未盈和我衹有感激。涉往荥阳祭告父母,就是下了决心,不得功名绝不回还。臣这就去瓜州。”皇帝摇头,“西突厥对我遽灭高昌犹心存忌惮,暂时还不敢行动。你去并州,跟着李世勣,随时应变。”英国公李世勣威名赫赫,桓涉大是振奋。
皇帝命内侍端了一盘菓子,“温汤樱桃,受物候影响早熟,味道甚妙,但我气疾一發作就吃不了,趁秦儿不在,你同朕一起偷偷吃一点。”桓涉拣了一颗细细咀嚼,想起当年共她在高昌王都蒲桃树下谈樱桃的往事,心中滋味一阵酸一阵甜,卸下背上褡裢。皇帝看了一下,“咦?”桓涉道:“荥阳杮饼,是我故里特产。请陛下转与公主。”皇帝也拾了一枚吃,“不见了她再走么?”
桓涉两指间滚揉着一颗红如朝霞、莹润带露、清亮似她双眸、甜美如她面靨的樱桃,“见了她,便再走不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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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道并州,前隋时属太原郡,乃唐高祖誓师起兵、开创大唐的龙兴之地,今上称其为王业所基,国之根本。
并州大都督、光禄大夫、英国公李世勣jì,原名徐世勣,字懋功。隋季天下大乱,他时年仅十七,助翟让壮兵,後奉李密为主。投唐後为高祖所激赏,赐姓李,在平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tà、徐圆朗、辅公祏shí之战中屡建奇功,贞观四年更从卫公李靖大破东突厥。李世勣镇守并州十六年,治下有方,内行安定,外慑北狄,令行禁止,汉蛮怀德。
桓涉到了并州,李世勣依圣命授之正四品下壮武将军,他坚辞以未立寸功,衹领了个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随英公操练军马、讲演兵法,桓涉深感获益良多,衹是一想到那远方的人儿,便揪心地痛。
休宁之日,桓涉最爱策马来到太谷东南的隋长城,前朝距今二十馀载,但炀帝当年發动上万征夫重筑的长城已然荒废。
冷月随心照,衰草没人腰,问君君不语,白杨自萧萧。
解了马,攀上空空的长城,仰躺在冰冷坚硬的城垛上。
摘下颈间玉珮亲吻着,复又将之举起迎上月光,那铁链系挂着的软玉便与清风叮叮当当唱和起来。卿卿,还在恼我不辞而别么?又在梦里偷偷哭泣么?大都督每次上奏时,我定要托驿使捎带书函给你,可你从不曾回复。圣上总说你一切安好,但你心中的悲伤我便在八百里外也能感受得到。
你看,这链子我已叫庶仆送到并州来啦,虽然不知这么条铁链有什么希罕,可既是你在乎的,我便也放在心上,将来再不丢弃。等着我,未盈卿卿,我闯下功名就回去,但今夜,衹有与你在梦中期会了。
月儿圆了又缺,彩雲聚了复散,飘洒在缁衣上的桃花为风卷落,变作金黄芬芳的桂蕊,跳下城头,落脚处冰雪吱咯作响。
“你他妈的躲这里又升官了?”背後突然一声大喝将桓涉踏进辕门的脚步拽住了。
他转头一看也回骂道:“你他妈的怎么也在这里?还有你、你、你。”毬场上的夥伴与敌人一拥而上,商略、元法然、乐言,还有崔袞,扯了腰带卷作一团掷地为毬,倒持剑鞘便假作击鞠戏了起来。桓涉一面和他们争夺,一面道:“大家怎么都来了。”崔袞抢在他身前将毬铲飞:“子深夺了我的赏格,袞至今忿忿不平。你我且赴沙场重较高下。”商略笑道:“十七郞弃京官不当,跑到外府从戎,吾等岂能复效小儿女耶?”
当年瓜州军中的好友尽皆战殁瓠卢河畔,这会儿一下子多了幾个不畏死生、豪气干雲的朋友,桓涉大是感动,“好兄弟,涉当与诸位共进退。”乐言搭了他肩膀,“洛阳敕使到了,子深想不想见?”
“隋炀帝劳百姓,筑长城以备突厥,卒无所益。朕唯置李世勣于晋阳而边尘不惊,其为长城,岂不壮哉!” 曹菱将圣旨交与李世勣,“菱诚贺大人擢兵部尚书。”李世勣谦笑着道了谢。
曹菱向桓涉摆手,“桓将军,别来无恙否?”桓涉微笑,“曹侍郎自吐蕃回来了?”曹菱道:“来来来,菱有幾句私言要与桓将军说。”两人出了都督府走到桓涉房中,脸上始终挂笑的曹菱突然翻手便向桓涉脸上抽去,桓涉一把捉住曹菱手腕,“为何打我?”曹菱右手被掣吃痛,左手仍继续扇去。
桓涉一闪身躲开了,“曹侍郎失心疯了么?”曹菱冷笑,“不知是谁更疯癫。你把秦儿害得好苦!”桓涉黯然,“我离她而去亦是不得已。”曹菱恨道:“不得已?你连夜北上,秦儿知晓竟纵马一路直追,由汝州北追洛阳,再奔到柏崖时已赶了两百多里,她足伤初愈,踏镫未牢,这一摔将下来,你道她还有命么?”桓涉五雷轰顶,曹菱眼中喷火,“我从吐蕃回到洛阳家乡,本想趁着官复原职进宫偷瞧她一眼,看她如何快活,可直至我奉旨到并州前她仍是缠绵病榻,时时昏睡。”桓涉狂叫一声奔出室去,曹菱将桌上酒壶杯盘通通砸向他後背,“早知如此,当日在瓜州就该将你杖毙!”
桓涉刚牵了马正要跨上,远远地便闻听军中鼓声大作,遥相看去,元法然高高跳起兴奋喊道:“十七郞,薛延陀渡漠南下,开仗啦!”
★★★
嗯,反正JJ登录不了,我就做点读书笔记吧,诸君莫怪。
上一章忘了讲:汤饼是麵条,所以桓涉吃的槐叶冷淘是槐叶汁揉面所制的凉麵,是麵条,不是大饼。当时还有种蒸饼,差不多就是馒头啦。
马球这东东,汉代就有了,魏时曹植还写了诗呢,可奇怪老有人说是从波斯或吐蕃那儿传来的。顺便掰一下,好像曹家兄弟都既会写诗又都是剑术高手呢,我们曹菱是曹魏宗室的後代,所以他也……
唐代马球风靡一时,读一下史书再看一下相关古画就觉得热血沸腾啊。比如唐中宗李显时,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和亲并带来了一支十人马球队。唐禁宫、神策军马球队两战皆输。临淄王李隆基、嗣虢guó王李邕yōng、两位驸马杨慎交、武延秀遂跳下阵来,以四人对吐蕃十人竟然大获全胜。临淄王就是後来的唐玄宗,时年仅24岁,唉,虽说我不喜欢他,可这次真的很帅,年轻的两位亲王、两位驸马大战吐蕃,天,想想就流口水。
唐宣宗李忱可以飞骑以鞠杖连续击球至数百次之多;唐僖宗李儇xuān向其近待夸口说,如果朝廷设置打球进士科,他可考中状元。
另外还有一个文人打马球的故事厉害得很: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载,唐僖宗乾符四年新进士集会在月灯阁下准备赛球,幾名神策军突然闯进球场占了场地,新进士刘覃挺身而出,“驰骤击拂,风驱电驰,彼皆愕眎shì。俄策得球子,向空磔之,莫知所在。数辈惭沮,僶mǐn俛fǔ而去。”居然一个人就抢了神策军的球并且一下子把球击飞,搞得人家玩不成并且在数千观众面前大大丢脸。真是风流潇洒。
马球从汉唐打到宋明,可惜,由于清代限制人民练武养马,这项激动人心的运动终于绝迹,人都改抽鸦片去啦。
对了,昔时女子也是参与马球运动的,西安马球网有这样一则配图新闻:西安唐仕女马球——这是一项根据西安唐朝古典宫廷马术传记由西安市人民政府古文化艺术节指定的表演项目。比赛分为四节,每节8分钟,在体育场足球草坪中进行。
以古典包装的5名仕女队员与5名侍卫队员进行比赛,规则参照“中国马球规则”比赛狂暴而激烈,经西安市古文化艺术节体育场与北京庆祝建国四十五周年丰台体育场表演,万人轰动,已形成西安唐仕女马球队的保留节目之一。
以包装赞助商为万人场馆中的比赛主持人,为民族马术展示提供了巨大的商机。在中国马协的支持下,我们有信心为再现世界奥委会大厅中代表中国体育运动的图片——唐仕女马球图。呼唤世界马球运动回故乡,以旅游观光的方式赴世界古城西安参加古典马球艺术节,让世界的美女,服饰,名马云集古城,展示西安古城再现汉唐雄风,再续丝绸之路的盛况。
欢迎独具慧眼的投资者合作开发,以国际品牌目标的策划、包装、将会成为争取参加2008,2010年国际活动的体育文化旅游观光精品。
哇,看照片有男女穿着仿唐服饰打马球吔,下次去西安争取也打上一把,唉,西安人民好幸福啊。
桓huán氏:出自姜姓,齐桓公的後代,以桓公谥号为氏,汉魏两晋时是堪比王谢的世家大族,因在晋代出了十一位将军,桓氏堂号遂名“匡晋堂”。可惜的是,东晋末年桓温幼子桓玄篡位兵败,遂引致桓氏灭族。
桓氏後来就默默无闻了,直至盛唐时出过一位宰相桓彦范,是扶助唐中宗李显复位的功臣,曾封扶阳郡王,可竟又被武则天之侄武三思残酷迫害至死。“时武三思以迁太后衔恚,虑不利诸武……王同皎谋诛三思,事泄,三思诬彦范等同逆……帝业尝许以不死,遂流瀼州,禁锢终身,子弟年十六以上谪徙岭外。……三思又讽节愍太子请夷彦范等三族,帝不从。三思虑五人者且复用,乃纳崔湜计,遣周利贞矫制杀之。利贞至贵州,逢彦范,即缚曳竹槎上,肉尽,杖杀之,年五十四。”
意思是武三思嫉恨桓彦范、张柬之等忠良,百般陷害,竟要杀桓氏三族,中宗亦是昏庸之主,虽未照做,却也将这个大恩人贬黜,其子弟十六岁以上者都流放到广东广西。武三思还嫌不够,又指使周利贞将桓彦范绑在竹槎chá(这个读不懂,是说竹子扎的竹排吗?)上拖曳,竟将他身上的肉都全搓掉了,再用杖打死。(我简直要晕死了,历史的酷烈实在不是小说所能道出万分之一二的)。唐睿宗李旦即位,“彦范等并追复官爵,赐实封二百户,还其子孙,谥曰忠烈。”德宗李适kuò时复赠彦范为司徒。
桓彦范“工属文,然不甚喜观书,所志惟忠孝大略。居若不能言,及议论帝前,虽被诘让,而安辞定色,辨色愈切。”是一个淡定从容的宰相,喜欢他的气度。
《太平广记》里有个他的故事:扶阳王桓彦范,年轻时行为放纵,注重大节,不重细小琐碎之事,曾和朋友在荒野喝酒,黄昏时大家散去,桓等酩酊大醉,就睡在荒野。二更天後,忽有一怪物,一丈多高,十抱粗,手拿长矛,瞪眼大呼走来。旁人都吓得趴着不动,衹有桓胆大,跳起来大喊大叫,挥动拳头向怪物冲去。怪物回走,遇到一棵大柳树,桓用手拽断树枝,拿着打怪物,发出策策之声,像是打中了虚空的物体。打了几下,怪物趴下爬着逃跑。桓越追越急,最后怪物进入一座古墓之中。天亮一看原来是一破败的送葬用的纸神像。
这故事极有意思,“少放诞,有大节,不饰细行。常与诸客游侠,饮于荒泽中”,洒脱不羁、放浪形骸,却又有勇有谋,这正是我喜爱的男子呀。
他有两个弟弟,桓玄范、桓臣范,分别官至常州刺史、工部侍郎,但他本人的後代就没有记录了。
一个显姓就此湮没,时至今日,我竟没见过一个真人姓桓的,(有知道的快告诉我)看到好些朋友还把桓huán看作恒héng,QIER还开玩笑说怎么有人姓得这么怪,真教人叹息历史啊,你便是这般的无情。
孙伏伽:中国第一位状元哦。“尘沙一入成灰烬,断金千锤色益红”是柏杨先生叙述孙伏伽事迹之後的赞诗,我一直找不到出处,是郭先生自己吟的吗?那我就借来用用啦。
杨师道,杨隋宗室出身,娶了唐高祖第五女长广公主,诗作的很棒,当官当得实在不怎么样。
岑文本:前隋时年方十四便为父申诉得免冤狱,唐贞观时代擢为中书舍人,诏诰及军国大事文书皆出其手,常令属吏六七人各执纸笔,分别口授,须臾即就,各成文章,太宗深为器重,迁为中书侍郎,专典机要,简直就是唐太宗的一等机要秘书、头号笔杆子。後代替杨师道为中书令。
马周:後来接替岑文本为中书令,人称布衣宰相。
阎立德:父阎毗,弟阎立本,一门三杰都是唐代著名画家。阎立德和上次打高昌的姜行本一样都是将作大匠,高级工程师,唐代幾次大战都有阎立德随军指挥工事(奇怪古人怎么都那么多才多艺,文理皆通)。襄城宫可算他少有的一次败笔吧。襄城宫原建於汝州,约在今河南临池。唐太宗刚入住就遇蛇,且苦於湿热,两天後就撤掉此宫,把材料分给百姓。
乘传:公费乘车骑马。
荥阳:位於洛阳与郑州之间,曾是商朝前期都城隞之故地、周代郑国都城,唐高祖李渊曾在隋代任过荥阳郡太守。俺觉得这名字很美,而且老是会联想起东周时代郑庄公的霸业,所以就安给桓涉当老家喽。
第卅七章
37.【白道】
直道相思的读图时代(长久不画图,地理都生疏了。还是那句老话,比例不一定对,大致方位还是可行滴)
↑上北下南
漠北薛延陀
...诺
...真
...水
.......漠南东突厥
...武川
.....青 山
...白道川
.....善阳岭
......定襄
..........朔州
.............代州
..............五台
............并州
.
.
.
.
.
.
.
.
...............柏崖
................洛阳 荥阳
..................汝州
荥阳是桓涉故乡,汝州襄城宫是他擒蛇处,未盈从汝州追桓涉到洛阳,於柏崖堕马。皇帝撤掉襄城宫後就回洛阳了,桓涉则在并州跟随李世勣。那么其它地名呢?好罢,你先看下文嘛,看完以後再回来对照一下地图。要复习哦。 :)
“东突厥人早在十年前就被唐人的铁蹄踩断了脊梁,一个个都被唐人的陌刀阉割成了怯懦的山鸡。看,我手上闪闪發亮的是唐朝皇帝赐下的宝刀和长鞭,我们要用来割下突厥人顽固的鍮tōu石脑袋,抽打他们蝮蛇一般软弱的肚皮,扯出他们满是肥油的肠子。薛延陀的男人,让烈酒燃烧你们贪婪膨胀的心,用弯刀磨砺你们伸长的爪牙,万马踏平南边的青山(阴山东支),占领水草甜美的河套,抢夺最肥大的牛羊,还有成堆的金银珠宝、数不清的大胸脯女人。衹要你们愿意,甚至唐朝的中原也将成为你们脚下染血的土地,让唐人也因你们彻夜号哭!”
“伟大的真珠毗伽可汗,尊敬的大度设,我们永远追随你们高大的坐骑,要突厥人成为他们昔日奴隶的奴隶!”
薛延陀乃合薛与延陀两部而成,属铁勒十五部之一,曾饱受突厥蹂躏。今上於贞观三年封薛延陀酋长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建庭郁督军山(今蒙古杭爱山东支),以牵制东突厥。贞观四年唐军大破东突厥後,漠北空虚,薛延陀趁机东进建立汗国,东至室韦,西到金山,南接沙碛,北界瀚海,诸部臣服,统人口百万。皇帝忧其势壮,十二年遣使备礼册命,拜其二子皆为小可汗,外示优崇,实为分化削弱。
唐廷怀柔优抚东突厥十万降众,突厥贵族多受封唐职,竟占京官半数,居长安者达一万人之多。但贞观十三年中郞将阿史那结社谋刺未遂,唐廷开始反思,认为将突厥安置在河套以南颇有隐患。原东突厥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时为唐朝右武侯大将军、怀州都督、怀化郡王,此时便受封为乙弥泥孰俟利苾可汗,率故旧渡黄河重建东突厥汗国,以做中国屏障。皇帝命薛延陀、东突厥以瀚海(今贝加尔湖)为界,各居北南,如若越界侵扰,天朝必将發兵讨伐。
(如果你没被这些叽哩咕噜的名字吓倒,那我就趁今天七夕佳节偷偷亲你一口,逾期作废。想起桓郞与未盈便是在七夕时终於重逢的,我就不胜唏嘘。)
皇帝本拟明年二月往泰山封禅,然而本年六月孛星犯太微,大臣谏以不祥,遂予取消。薛延陀远在大漠,消息不灵,尚不知其中变故,真珠毗伽可汗夷男暗以为可趁皇帝东巡、国内空虚之时南侵,因此冬季一至,便命其子大度设会集同罗、仆固、回纥、靺鞨、霫xí等部,勒兵二十万,屯白道川(今内蒙呼和浩特西北),据善阳岭以击东突厥。阿史那思摩战败,退据长城内的朔州(山西朔县),向中央告急。
“阿史那思摩,知不知道你现在是汉人的一隻看门狗?你要是还当自己是阿史那的子孙,身体里还流着野狼的热血,就给我滚出汉人的长城。可耻!”薛延陀千里南袭,本已疲累,衹欲与东突厥人速战速决,偏敌人退到长城内,避关不出,草原人又无攻城利器,大度设(设是官名,大度是夷男之子。估计薛延陀跟多数异族一样还处于有名无姓的时代)进退维谷,日日在长城外叫骂,希望激得阿史那思摩出战。
看门狗?阿史那思摩从瞭望台上退回,无奈地暗自摇头。看门狗还会吠影吠形,吓唬吓唬,可你幾曾见过等着主人来救、连屁也不敢放的看门狗?阿史那的子孙,何时沦落到摇尾乞怜的地步了?
大度设与阿史那思摩在长城内外僵持数天,正待再次骂阵激敌,忽听远方如雷隐隐,风尘动天。“沙暴!设,是沙暴!”大度设劈头打了属下一名匐(Beg):“沙暴怎么会从南边来?”
阿史那思摩这边厢也在城头观望,但见漫天黄尘滚滚扑来,吞噬了躲避不及的冷阳,一时间朔州天地黯然失色,如沈黑夜,大地颤栗下陷。渐渐地铁蹄金伐之声愈加咆哮,长城内外对峙双方顿觉耳膜巨痛迸裂,心房上更有如万钧重锤轰然砸来,士兵纷纷掩耳挣扎,不少战马竟然四肢瘫软,大度设亦被坐骑摔下。
忽然六面血红大纛如天神巨斧擘bò开十里阴霾,随即赤白皁碧黄五方旗翻卷掩至,一片银甲如月下潮水奔涌而来。
“天可汗大军到了!”阿史那思摩一面派人相迎唐军,一面命坐下军兵齐声呐喊,自己擦了一把冷汗。贞观四年他从颉利可汗被卫公李靖部副总管张宝相生擒,战场的酷烈、唐军的强悍,摧毁了突厥人所有的荣耀与信心,今日中央援军的强大声威又将他带回到那不堪回首的记忆中,唐人,是所有草原人的噩梦啊。
来者正是兵部尚书、并州大都督李世勣,他奉旨为朔州道行军总管,将兵六万、骑千二百,屯羽广,直接北上正面击敌。唐军从并州长途四百里奔来,仍然衣甲鲜明,临阵无丝毫喧哗,寒角一吹,鼓声摧动,弓弩齐發,马军、跳荡、奇兵抢入阵中,大度设留下部分军队拼死抵挡,自己仓惶从赤柯泺luò走逃,朔州之围旋解。
阿史那思摩惭愧中夹杂着感激,对李世勣道:“多谢尚书大人及时相救,不然思摩真要愧对陛下了。”副总管蒲州刺史薛万彻哼了一声,他是上次攻打高昌的薛万均的三弟,一门四杰,均淑彻备,皆是大唐猛将,对阿史那思摩这样屡战屡败的空心可汗委实瞧他不起。阿史那思摩甚是难堪,硬着头皮道:“大人且留营歇息,思摩命人备下水酒庆贺。”
李世勣不动声色,“可汗言之过早,大度设主力脱逃,若不彻底歼灭之,恐再对可汗不利。”阿史那思摩面现惧色,“尚书大人还要继续击敌?”李世勣道:“可汗大可安心,圣上已着营州都督张俭率所部骑兵及奚、霫(这个部落是两方参战啊)、契丹压薛延陀东境;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将兵四万、骑五千,屯灵武;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将兵一万七千,为庆州道行军总管,出云中;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出其西。这四路军分别从东、西两面夹击薛延陀,可汗祇需再拨出骑兵五千,加上我原有精骑凑足六千,世勣自可追击大度设。就请可汗留在此处,尽心替圣上看护朔州此三晋锁钥。”话语间极是客气,却已分明是要阿史那思摩放手不管,一边儿凉快去。
阿史那思摩无可奈何,着手点齐人马,李世勣对桓涉道:“子深,你去协理突厥兵随军事宜。”桓涉突厥话说得极流利,自是不二人选。他答应了正要离去,李世勣见他明光铠的批膊、膝裙上满是鲜血,遂叫住他:“子深伤得重么?”桓涉摇头,“是敌兵的血。”李世勣勉励道:“子深头一次做子总管便指挥若定、果敢勇猛,圣上得知必定欢喜。”桓涉一抱拳,“全仗大总管提拔。涉先去了。”
不遑多停,李世勣便带着六千汉突精骑北上追赶薛延陀,阿史那思摩撤退时将大片草原都举火焚了,因此唐军沿途都见有薛延陀军留下的马齿啃噬树皮的痕迹,薛万彻笑骂:“阿史那思摩打不好仗,坚壁清野倒学得挺快。”李世勣鼓励众人说薛延陀劳师袭远,给养不力,穷寇宜追。薛延陀倒也顽强,总有一些不怕死的小股军队拦截唐军,掩护大度设逃亡。唐军边追边打,及至青山南麓白道川时夜幕已降,遂就地稍事休憩。
众官兵连日来纵骑深驰、厮杀追逐,幾日未曾阖眼,除了巡逻站岗的士兵,都困累得倒地就睡。桓涉费力地卸下一身铠甲,重重汗水早已在甲内结成硬冰,咣一声扔在冻土上,猫腰坐在篝火边,定定看着自己子总管所立的四面玄黑军旗在草原暮风中激荡飞扬。
“十七郞怎么也不睡一会儿。”崔袞挨到他身边,“要说你可也够怪的,人家的旗都画的虎啊豹啊,不然就是大鹏,你这都什么啊,金色双头怪鸟。”桓涉低声道:“是耆婆耆婆迦,佛经里的共命鸟。一隻叫迦喽茶,另一个唤忧波迦喽茶。是生是死,永不分离。” 崔袞长长哦了一声:“十七郞又在想心上人了?若是这样,不如早些入睡,兴许还可与她在梦中相会。”桓涉心头一痛,“我不能睡呢,她说过共命鸟是一个头醒着的时候,另一个头便睡着。”不觉眼中有泪,深吸了一口气,“她现下病得很重,我衹盼这深冬寒夜里她能暖暖地多睡一睡。”
崔兗眯了眼,“原来也是个痴汉。”桓涉道:“九郞,你新婚一月便离家而去,竟是舍得么?”崔兗摘下银白头盔抱在怀里,“结髪为夫妻,恩愛两不移。生当復来归,死当长相思。我哪里舍得,你要当耆婆耆婆迦,不愿入睡,我却是怕入了梦那小娇娘要打我骂我是个负心汉。”
二人默默无语,静听远方芒干水从北穿原而下,湍流冲刷着坚硬的河石,鸣声溅溅。崔兗持弓为琴,拨动弓弦,将沈沈黑夜细细割碎散落河中,“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子深可知这白道川亦叫敕勒川。”桓涉点头:“自然。”崔兗道:“鲜卑人得势後,将瀚海边上十万敕勒人驱赶到阴山南边的平原上,此地遂称敕勒川。”桓涉言道:“敕勒人不就是铁勒人么?”崔兗笑了:“都说桓十七最是熟知西戎蛮夷,崔九却是卖弄了。”桓涉道:“涉衹是略通蛮夷之语,哪有九郞知古知今。”
崔兗慨叹一声:“敕勒人是丁零人的後代,善做高车,不怕草原积雪抑或碛石险滩,原是比鲜卑人要开化些,可竟被鲜卑杂胡当牛羊般驱遣,之後又陷在突厥当了奴隶。”桓涉道:“谁曾想这昔时的奴隶今日竟又翻过来打起突厥了。”
崔兗将陌刀往绔上蹭了两蹭,拭去刃上鲜血,锋尖破空遥指北面暮色中寂隐的青山,“我们将从青山豁口的白道北上,那是进出阴山东支的要冲。赵武灵王经此破林胡、楼烦,匈奴南侵中原,秦将蒙恬、汉将卫青又由之北伐逐灭强敌,飞将军李广威名更令胡马不敢轻度阴山。隋文帝开皇三年卫王杨爽於白道川击溃突厥沙钵略可汗,斩首数千骑,突厥因此瓦解内讧,分为东西两部。贞观四年本朝名将卫国公李靖、郯国公张公瑾、张宝相还有英国公李世勣大人在白道口大败东突厥,收降众十万。北边的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中原汉人为了固守阴山河套,不知有多少青年儿郎血洒疆场,你我脚下所站便是一片赤血热土。”
桓涉听得心潮澎湃:“崔九壮言!”崔兗道:“兗当日听说子深抛了悠游的京官,连圣上这大靠山也不要,回想自己亦同是武人,习得多年刀枪,却衹知躲在温柔乡里享福,真是惶惶惭愧。”桓涉道:“崔九,其实我本是为了……”崔兗接口道:“兗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女人,我要她知道她选中的夫婿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乃是男人丈夫,争得个功名,利己更兼卫国,十七郞,天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么?”
桓涉拾甲穿起,注视着旌旗之上的共命鸟,未盈,你在睡了么,我的卿卿小情人,忧波迦喽茶,我这便去杀敌,回来再陪你疼你。
朔风吹动旌旗猎猎,共命鸟交首衔喙,振翅飞向冷峻沈寂的星夜苍穹。
短短歇息两更,众人尚不及深睡又趁夜开拔,从白道川沿芒干水向东北方的青山进發。驰过一座十丈高的小山包时,突厥骑兵都叫嚷着:“青塚青塚,汉家公主,匈奴阏氏。”原来是王昭君的坟茔,因塚上野草四季常青而名之,但此深夜里衹剩黢黢一团黑影。桓涉本已纵马越过山头,听到公主一词,心弦复又撩动,回望小山,却有一骑追上。“桓涉!”是曹菱的声音,他亦随军北上,并不亲战,衹留在驻队内。
“曹侍郎!”桓涉应道。幾日来曹菱一直面色铁青,桓涉知他怒意未消,自己想起未盈亦是悔恨无以复加。此刻曹菱的声音里却透着幾分惶急:“桓涉,我依稀听见秦儿的箫声。”桓涉惊道:“什么?……未盈远在千里之外啊。”曹菱说:“是梦里听见的,虚无缥缈,似真似幻,可那箫声的音色真的很像。”桓涉心跳加剧,“未盈说那箫早失了。”曹菱惨然,“失了?……”忽然向桓涉挥鞭抽来,“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先杀了你。”长鞭抽在穿覆重甲早已冻僵的肩上并不甚痛,桓涉却是心疼欲碎,“我跟未盈是共命鸟,我好好的她也必是安然无恙。”曹菱恨恨道:“好,你且记住这话。打完仗再找你算账。”
进入青山豁口,两侧崇山巍峨对峙,谷内砾石碛滩,溪流在右,一条白道蜿蜒陡峭。行不多时,天空飘雪,严寒逼迫,冻得众人身上明光铠如同寒冰压覆。隆冬黑夜,山路打滑,潜行无炬照,但凭後骑马首紧紧擦着前马臀部,铁蹄得得,声声相扣,人马吭嗤吭嗤呼出的粗重白气复又凝结在铠甲上成了银霜,矛槊刀剑锵锵撞击铠甲,六千人列队次进,竟殊无半点喧哗。
白道不为特宽,唐军六千铁骑纵队拉得极长,行得一更後忽听後方人仰马翻、一片躁动。“子深!”李世勣道。“是,大总管。”桓涉同了崔袞折返,见是卢霜狴犴àn旗下两名骑兵因昼夜奔驰过於劳累伏在马上睡着了,竟为山中幾隻饿狼尾随跟踪,咬伤了战马,而卢霜部执旗慌乱中错举旌旗,引致己部大哗。一名执法虞侯斥道:“陈惕身为执旗不当偃捺,敌师未至先自乱阵脚,是当科罪。”
陈惕立在马下,垂首无语,头盔下漏出一茎灰白乱髪,桓涉看得心酸,又见卢霜骑策一旁坐视虞侯责骂,想起他带给自己的刺青羞辱,前仇旧恨,心中顿起无名怒火,“这队中防护不当、管束不严却是谁的责任?”崔袞却和声道:“卢将军,你看陈惕肩膊受伤,又一路举了这许久的重旗,虽犯军纪,不无宽宥之处吧。”卢霜笑道:“崔将军所言甚是,霜有所不察,罪责在我。”崔袞紧道:“桓子总管,昨*****帐下右傔qiàn旗不是负伤了么?”桓涉会意:“卢将军,我缺一名傔旗,可否暂调陈惕到我麾下一用。”卢霜拱手淡淡一笑,“霜受子总管节制,调配军马,悉凭大人吩咐。”
桓涉带了陈惕归队,向崔兗感激地一点头,崔兗宽厚刚毅的红脸膛上露出爽朗一笑,“是兄弟不是?” 顿了一顿,“可他不是你仇人么?若是我,踩他都来不及,十七郞恁的心软。”桓涉静看陈惕随在双头鸟旗下的身影,“说起仇人,卢霜不算一个么?可是陈惕当年待我的恩情,我忘不掉。”摸了一把脸上冰凉的雪花,眼前浮现四年前冰雪纷飞之季与李未盈邂逅的情景,“更何况有时我想,要不是当日他害我,我怎会出逃,又怎会与公主相遇。”
“卢霜哪里错了?”曹菱并马而来,“桓涉,你莫忘了他在高昌也曾救过你的性命。就算是陈惕,大理寺以其受所监临财物坐赃论,当笞并流二千里,幸卢霜列数陈惕军功才能向圣上求情,这才改判到蒲州薛万彻将军帐下降职备用。”桓涉默然。
“桓十七,卢霜在你面上刺青,手段虽毒,却也是形势所需,卢陈争位,能者居之,菱衹知卢霜胜绩不败,沈稳坚定,远胜陈惕浮躁。菱当年做了蠢事,京中再无一人肯与我相交,唯有卢霜,儿时玩伴,对我始终如一。菱自信不会看错人。”
崔兗笑道:“桓曹卢三位大人不也相互救过数次么,袞都数不清了。今日共赴沙场,俱是同袍手足。”桓涉一扬陌刀,舞起万道雪光弧影,“说的好,男儿快意恩仇,前尘可忘,唯当相携杀敌报国。”
山中奔驰一夜甩落陡峭的南坡,上至白道坝顶,晨曦初露,风雪暂住,人人须眉上皆是雪粒冰晶,弓刀羽箭尽染层霜。但看人骑所立身处,峭壁削仞插天,拥黛苍山重峦,深谷坚冰,万丈风劲草疾。赵时长城剩得一脉颓垣,起伏雲卷雲舒。回看来时方向,九曲黄河排排浊浪滔天,芒干水奔涌直入两千里阴山。
李世勣折鞭迎对北风呼啸:“诸君北望!”众将士随他前眺――那是北坡下一望无垠风吹草低的平原,那是密结硬立最耐寒凉的莜麦广田,那曾是宇文北周、杨隋、李唐三朝帝王之数代先祖重兵镇守的地方,那就是白道天险的终端、进击强寇戎狄的起点――武川!
PS:芒干水:今内蒙大黑河
白道川:亦称敕勒川,今内蒙吐默特川。
崔兗吟的是西汉苏武的诗。
武川:在内蒙呼和浩特西北,阴山之北,人称帝王之乡。第卅八章
38.【诺真】
唐军六千人马刚驰下青山北坡来到武川平原,乐言、元法然便领着两名斥候回报:“前方五十里现敌军行踪,约有三万人。”李世勣夸奖道:“世家子弟初入战场便有如此勇气毅力,後生可畏,大唐之福。”桓涉看着这两个年轻的小夥子,他俩清秀白皙的面庞已在一月来的绝地风沙中吹得灰红粗糙,曾经的优渥之姿、恃凌之气悄悄换作了战士的坚忍顽强。身肩侦察勤务,他们比大军将士更为辛苦,幾乎未休憩片刻,马不停蹄地追踪敌军,又急驰回报。乐言向桓涉霎霎眼,笑他眼角受伤,桓涉一握拳头,回笑其双手虎口开裂。
根据探报,唐军快马加鞭咬上薛延陀军,稍一交锋即佯装不敌後撤。薛延陀三万人马见唐军仅衹区区六千,大喜轻敌,反扑而下,孰料正入唐军彀中。敌近一百五十步,唐军弩手即雁行排列,调牙上弩,刷刷一排硬矢射翻薛延陀前阵士兵,随後骑分三路,桓涉率中路正面疾冲,仿如一把利剑迎头破开,长驱直入,锐不可当,崔兗、卢霜各率队分左右翼快速包抄,配合桓涉部反复冲拉撕扯,将薛延陀大军分割成幾个互无可援的碎片。
陈惕傔旗,陌刀砍在一名敌骑身上卡住,那敌人带着他的刀摔下马。“当”的一声,桓涉挥举圆盾替陈惕挡开另一薛延陀士兵背後袭来的一刀,陈惕犹在马上發愣,桓涉随手将自己的长柄陌刀扔给陈惕。
“陈家哥哥跟上!”桓涉脱口叫道。
猛然间,儿时的记忆重又回现,瓜州大营里那个被叔叔追着打的臭小郞,忍住叔叔摆出香甜瓜果的诱惑也要缠着陈惕学弓马,合计着今後就再不怕叔叔的巴掌。陈家哥哥――桓涉喉中一哽,是什么时候自己觉得长大了再不好意思这样叫他?
抄着一杆长槊,桓涉纵骑游走又替陈惕卸掉一刀,一击陈惕马腹,带着他冲出敌人的包围。
“为什么救我?”陈惕终也提刀与敌周旋,背着脸,桓涉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教过我,上得沙场的都是大唐勇猛无畏的战士,”桓涉短柄横刀飞出削进一名薛延陀士兵颈中,长槊荡开对方长刀复向旁边的敌军挑去,“陈家哥哥是瓜州最厉害的勇士。”这话是陈惕当年夸口说的,太久了,连他自己都忘了。
“小涉……”桓涉隐约听到陈惕含糊不清的低语在刀剑的厮杀声中飘过,再一看他,他却已回护在双头鸟大旗的执旗旁了。
虽然击溃薛延陀三万兵马,但以六千对三万,仍是小有减员,唐军就地稍事休整,将缴获的敌军战马适当填充到己方,伤兵上药。桓涉左眼外眦在前日战中为敌刀锋所擦伤,因得不到充足的休息,眼角伤口一直都有些红肿流血,重新敷了药後反更觉着睁闭困难。诸人亦各有小伤,元法然背上捱了一刀,见桓涉捂着眼登时忘了自己也疼着,精神抖擞地笑他一目眇矣,不防为崔兗在头上凿了一栗子,“这等玩笑也开得?”
武川战中并未發现大度设,李世勣道:“薛大度溜得倒快。”因为异族人多是有名无姓,唐人称呼时习惯在其名前加上部落名号,如攻高昌时的契苾何力,就是契苾部叫何力的。薛万彻骂道:“奶奶的他哪配姓薛!”李世勣拍马笑道:“三郞去抓他回来,逼他从此不准姓薛。”
汉人军队自并州到朔州急行军四百里,而像薛万彻所统的卢霜部,则先就已从河东道最南端的蒲州北上七百馀里才到的并州,朔州激战後又再北行四百多里翻越宽百馀里的青山战於武川(是俺地图上量的直线距离,要论实际路程,恐怕多一倍都有可能。当然比起唐军其它战役远征幾千里而言实在是小意思,但回想他们走的每一里路仍是那么艰辛,每一滴汗水、每一缕鲜血都凝聚着无限的勇气和斗志)。隆冬严寒长途行军作战,汉人官兵已是极端疲累,伤亡也较突厥军重,是以大总管李世勣命突厥骑兵继续先行追击,汉人多留驻一个时辰。
孰料汉兵开拔後,竟与一路仓惶奔逃而回的突厥骑兵遭遇,李世勣喝问战况,才知他们已追上大度设六万兵马,甫一交战便溃败而归。李世勣大怒:“遇敌即逃,算什么军人?”一名啜(Chur)用不甚流利的汉话叫道:“薛延陀有六万人,他们曾经打败过沙砵略可汗,连阿史那社尔将军都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薛延陀是突厥的剋星!”另一吐屯(Tudun)颤声叫道:“打不赢了,连你们加起来也不到六千,他们有六万他们有六万!快逃命!” 四千七百多突厥骑兵纷纷提缰一涌而下,眼见得就要将汉人这边一千馀骑冲散。
嚓!嚓!
幾乎同时响起两声刀剑砍斫骨头的闷响,两颗前秃後辫的头颅凌空飞将起来,鲜血洒溅在奔忙逃亡的突厥士兵头上。
桓涉与卢霜对望一眼,各自还刀入鞘,命执旗用马槊高高挑起啜与吐屯大张着嘴一脸惊讶的首级,桓涉用突厥语喊道:“背军逃走者,斩之!还有谁要从我大唐陌刀下当逃兵的?”
突厥人全吓得不敢再挪动半步。李世勣沈声道:“汝等突厥曾为大唐夙敌,连年寇扰劫掠,戕害黎民。天子宽大,将尔破败之馀安於中国,教汝习稼穑耕织,恩信抚之,衣食周之,视同汉人。你们被薛延陀所攻,天子令我率师倾力相救。这样以德报怨的天可汗普天下可有第二个?”桓涉将他的话大声宣译成突厥语,突厥兵静了下来。
“看看你们今日的作为,弃阵逃窜,不但辜负圣恩浩荡,令中国人唾弃,更教薛延陀人愈加猖狂,要将你们永世踩在脚底。”李世勣面容肃穆,“你们竟甘愿不顾家中稚儿弱妇、要你们的女人被凌辱强暴之时咒骂你们愧生作男儿身吗?”突厥人开始惭愧。“老夫一生最得意的便是纵横沙场,挥洒男儿血性,虽九死吾往之。汉家儿郎,可愿随我前进杀敌、光耀大唐?”“誓死追随大人!”千馀汉人官兵同声高呼,列队进發。
桓涉高扬马鞭,“这里有没有突厥勇士愿与我汉人并肩作战,杀尽胆敢冒犯大唐天威瞧不起突厥人的薛延陀狗贼!”
“我们全是天可汗的附离,所有人都是勇士!”突厥兵亦拔刀叫嚣,纵马跟上。
***
薛延陀与突厥俱属草原游牧民族,原先骑射战法相近,後来苦心钻研破突厥之法,教习步战。骑兵本贵在机变灵活,但游牧民族的骑兵比不得中原汉人有精良的铠甲,防护性较差;草箭力弱,又无中原人机械构造复杂的强弩,马上射箭难度大、亦不稳定;此外,除开平展的草原,大漠碛石荒滩也不利马蹄的长久踢踏。两相比较,薛延陀遂改变策略,利用步兵的强势防守和坚固耐久,五人一组,一名头目执五马从後监视,另四人步战,战胜後头目方授马匹,五人共追奔,若胆怯不战则无马可返,按罪处死,没其家口,以赏战人,颇有些破釜沈舟的意味。依靠这种古怪新奇的打法薛延陀竟然多次击败突厥。
大度设纠集馀部,陈兵六万於诺真水(位於武川之北今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内,此旗乃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发生地),绵亘十里。首战突厥告捷後,薛延陀军心重拾,乘胜反扑。
时已腊月寒冬,北地刮起狂风,唐军艰难地逆风而行,步履不继。薛延陀六万步军早已蓄势而待,个个操弓上弦,牢记射人先射马之古训,一声令下,万箭齐發,密密麻麻的铁制三叶镞仿如一场扑天盖地的乌黑暴雨,鸣镝下的骨球呜呜作响又似饿极凶残之蝗群千里飞来,瞬间吞没不足六千的唐军骑兵。
“下马!”李世勣急令。众人纷纷跃下马来,缩小敌人射击的目标,并以牛皮牌抵御利箭。敌方箭雨强大,遍地是骑兵中箭的悲呼和战马倾轧在雪地上的轰响。唐军前列骑兵一时阵亡过百,战马死亡六成。乐言和元法然冲在最前,登时双双中箭,一伤左臂,一伤右腿,桓涉、崔袞与商略拼命用盾护住他俩,拖至倒毙的战马後掩护起来。
好不容易待薛延陀箭阵稍缓,李世勣紧急调整部署,改骑兵为步兵,每三百人紧密攒集一队,一手执盾,一手执长槊。
“不论敌方如何射箭,万不可偏离队形,须团聚急奔冲击敌阵。”
官兵们沈默地跨过死去的兄弟和战马的屍身,在鲜血汨汨的雪地上集结。
“薛三郞,你带两千精骑抄敌後。”
薛万彻、桓涉及商略领汉突骑兵跨上幸存的战马。“桓十七捎上我!”元法然叫道。桓涉骂道:“瘸子滚蛋!”元法然大怒:“臭瞎子,我伤了腿当不成步兵,两隻手可还都是好的,控马拉弓半点问题没有。乐言一隻手都能上场,我为什么不行!”桓涉望向乐言,那左臂完全是血的秀气青年已执槊前行了。桓涉一咬牙,跳下坐骑扶元法然上马,众骑调转马头远远地向薛延陀阵後绕去。
十二个平整的步兵方队齐齐平举长达一丈八尺的马槊,三千隻锋锐的槊尖攒刺朝外,霎时抢夺了冰雪的寒光,明光铠汇成一片耀眼银海,波涛汹涌,狂潮催岸。薛延陀的长箭掉落这片汪洋竟是如同轻羽卷入漩涡。
唐军六百弓弩手居後射击以掩护步兵,锐利的射甲箭凌空击落薛延陀草箭,划破雪花六出。
砰!槊尖撞碎肋骨,深深扎进腑脏。
嗤!精钢箭镞乘着坚硬的崔柳箭杆射穿眼球破颅而出,雕翎箭羽震颤於眼眶之畔,血花四溅。
啊!薛延陀人惊恐地叫着,是哪里来的魔鬼啊!他们面对十六倍於己的敌人,任凭数人之围攻、马刀拼命的砍斫、长矛的扎挑,依然红着眼带着刻骨的恨意疯狂向前冲刺射击,旋落的血肉、飞喷的脑浆、剐出的肚肠,将这冰雪茫茫、遍地枯草、死寂寒冷的大漠燃烧成烈焰万丈的火海!
……
硬矢洞穿了咽喉,那急切上升的凄惨声音永远下沈消失。
桓涉飞马回望,唐军三千步兵已藉长槊的威力冲溃薛延陀人的队形,与之近身混战一片,己部所立的皁地金色双头鸟大旗幾次倒下又复重举飞扬,直插敌阵。
副总管薛万彻领两千精骑偷入敌後,强弓劲弩齐向执马人射去,长槊左右挑刺,执马头目一人牵五马,逃犹不及,哪里对付得了这些突然从天而降的悍勇骑兵。薛万彻本人极是威猛,硬木长槊连连劲扎,绝不停落,桓涉与一干突厥好手掷出马绊(不是绊马索,是套马的绳圈)划出长圈套上马颈,呦嗬叫着,马群跟着他们飞跑起来,元法然等从旁驱赶,一时间万马扬蹄,奔腾而下。
“我们的马丢啦,回不了漠北啦!”桓涉带着突厥人齐声高喊,突厥语和薛延陀语颇有相通,粗砺的狂风将他们的呼喊送入本以为後顾无忧的薛延陀人耳中,引發迅速弥漫、遏止不住的恐慌。“丢啦!”商略、元法然依样叫道。
唐军步兵换骑战马,攻势更加凌厉,厮杀愈见激烈。桓涉三人杀入阵中,带骑给乐言、崔兗,他俩已成血人。
“十七快追!”崔兗伤重,语声不继。
“崔九!”
崔兗见大度设已带部份人马向北逃窜,遂不顾桓涉的阻拦,先一步策马追去。
诺真水蜿蜒流转四百里,深冬水浅,这条含有金沙的河水泛着异样的神秘光芒,幽蓝的薄冰旋转漂浮。铁蹄飞涉而过,踩踏冰碎如碾,薛延陀困兽犹斗,唐军与之沿河激战。
崔兗挺槊直刺,与敌一员大将长矛堪堪相向,忽然两箭飞来,深深钉入他腰腹间。举持迎送沈重的长兵全凭腰壮气足,这不可错失毫厘之际忽然遭此重创,崔兗一颤,长槊点上对方矛尖却再无力挺进,敌人长矛顺势卟地扎入他肋间。“崔九!”桓涉目眦欲裂,一槊挑死那敌人,陌刀砍断扎进崔兗体内的长矛木杆,他砰地摔落马下。
乐言、商略、元法然怒吼着拼杀,桓涉跳马抱住崔兗,他双手紧抓着矛杆想要拔出,却衹带出更多热涌的鲜血。“别动,崔九别动!”崔兗伸手微屈,叹息一声:“……十七,我想抱着……”桓涉摘下他头盔放在他怀里。崔兗一双血手抚上那银亮的头盔,“她挂的帽缨……要她当寡妇了……”丝丝缕缕雪白的帽缨淅淅沥沥滴着血,变作粘稠的一团污腥。
桓涉悲鸣一声,仰天长啸,一跃上马,提槊直追。漫天大雪中但见敌人不断在他疾奔如风的战马下倒地。累战多时,马儿也中箭倒地,他便下马步战,背上腿上都中了箭,肩臂上也受了多处刀伤,但仍挥砍如初,乐言、元法然亦同战相随。
唐军渐渐将薛延陀军大部逼进诺真水汊,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主河与另一条东南向的支流相交,共同汇入一处天湖。唐军长槊相逼,驱赶薛延陀如群羊,敌人左右皆冰河,前方为冰湖,惊骇中相互踩踏扑入冰冻的水中,溺毙多人。
咬住一名大将,桓涉弃槊用刀与之缠斗多时,另两名薛延陀将亦跳入阵中向他攻击,三人车轮战他一个。他疾步奔向左方敌人,陌刀却猛地砍向前方敌人首级,一刀毙之,带势续扫右後攻来之敌,那敌人中刀後竟扑上来抱住桓涉不放。桓涉大腿受伤,禁不住这一扑的压力,轰一声倒入碎冰漂浮的湖中,水中翻转扭打,血流在湖中上下翻腾。
桓涉砍脱那中刀敌将,刚欲直身,却骤然右侧腰胁一凉,又一柄寒刀挟着细碎冰粒捅进他温热的体内刺穿腹肌。他屏息挥刀反手划入背後另一偷袭者的腹肠,正自转身品尝体内的冰凉痛楚,忽然明光铠胸甲下一痛,那敌将插下一隻直柄匕首,扎进他锁骨下方却滞住了,再一用力却仍是送不进去。
“什么硬甲?”
桓涉屈膝一顶敌将下腹,抽弹出一根备用弓弦割在那人喉间,对方颈血一线喷溅,仰面倒入冰湖。
喘息着摸到匕首的握柄,颤抖着拔出,铮的一声,颈间铁链随着外力的抽撤终於崩断,玉鸟在衣甲与肌肤间飞快地坠落。
又是一刀劈面砍来,那敌人却中箭倒在身前。
曹菱?
眼角的血渗入眼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好大的风雪啊,吹得天地都变成红色的了。
贞观十五年十二月,李世勣率六千骑追袭累月,奔一千五百里,甲辰(十七日)会战薛延陀六万於诺真水,斩首三千馀,俘五万馀,获马万五千匹,甲仗辎重不可胜计。大度设跳身而遁,薛万彻将数百骑追之弗及。其馀众大奔走,相腾践而死者甚众,伏尸被野。
战後的诺真水,支骸尸离,弥川络野。幾名士兵踏着坚冰凝血清扫战场。“兄弟,可以歇歇了。”那搴旗的死者全身是箭射成蜂窝,在他附近分别倒着原来的执旗和左傔旗。幾隻手扳他不动,这才见他右小腿已被削断,尖锐的白骨混合着凝血竟然牢牢插进深厚的冻土中。“陈兄,我们答应一定送你回瓜州。”一人掰开右傔旗僵硬的手指,抱走屍身,另一人拿过他紧握手中的旗杆,那皁地绣金的双头鸟大旗上洇漫着鲜血,却似一片红雲托着鸟儿翱翔。
旗下似有亮光一闪,士兵好奇地拨开血红的冰雪。
“喂,来看,玉箫啊。”
“真是,绿得很通透,要是不断真是好东西。”
“看还掐了金线哩,可惜了。”
39.【花朝】
崔兗殉国处,桓涉抽拔并刀如水,翩然一挥,砍下一截胡杨的枝条,杨柳本是随栽随發,可不知这胡杨亦能在中原生發么,细看那树枝竟是隐隐渗出鲜红如血的汁液来。将胡杨枝条并崔兗的衣资、弓箭、鞍辔、器仗放入书写着他名姓的随军被袋内,身为洛阳同乡的卢霜郑重接过,要亲自送至崔府。
轻轻摘下头盔上殷黑的帽缨放在崔兗手中,桓涉将他的手整放在胸前,缓缓看着他红热不再温和依旧的面庞在薄木棺盖落下的阴影中点点退去。乐言、商略、元法然放声大哭,桓涉低头看着崔兗的头盔,一滴清泪在血迹斑斑的头盔上艰难滞行,乐言猛然抢过头盔在纩衣上拼命蹭拭,直银亮如洛水之滨晈洁清冷的月儿。
“小涉!持弓当持满。”桓涉闭目冥想。
“小涉,用腕力。”那声音飘远了。桓涉猛一睁眼,陈惕的骨灰正交与军曹,吩咐妥善送往瓜州,昔日的陈家哥哥终可安静歇息,再不必苦苦算计官位名衔。
“放!”
“放!”
“放!”
“放!”
角弓弹發,唐军向四方高广的苍天劲射箭矢。
“诸君英烈其飨之!”李世勣、薛万彻率军将浊酒洒下,祭酹那深埋在厚厚冰雪下的八百英魂。
腊月甲辰诺真水大战後的次日乙巳(十八日),唐军祭奠战亡将士并追赠官三转,随即南返。
***
漫漫泽沼
潺潺河流过断桥
你争知茫茫冰雪尽春消
雉鸡草正茂
弱兰风吹如碧涛
姹紫嫣红花竞俏
丰腴沃土
你争知战士的屍骨野火烧
百灵鸟儿叫
雪豹子跃
你争知是谁遍野苦苦寻找
阴山披翠白雲绕
你争知那是愛人的眼泪
飞过了九霄
由诺真水南下骨脉嶙峋的青山,过定襄、朔州,转眼已是正月,冰雪尚未尽融,牧人已早早赶放牛羊,寻觅早春的零星气息。李世勣将还胜而归的突厥骑兵移交给阿史那思摩,率不足千人的汉人骑兵继续下到代州,适逢五台县府兵正在追击叛变作乱的突厥思结部。李世勣立时董帅众军,披坚执锐,前後夹击叛军。
“曹侍郎为何不动手?”商略挥刀问道。自曹菱在诺真水战中出箭,众人都对这个文弱书生刮目相看。曹菱哼了一声:“些许蟊贼,焉用菱出马?”袖手马上旁观。他少年时习得弓马後久未操练,上次衹是见战事太过惨烈,敌我兵力对比悬殊,连大总管李世勣都亲自上阵冲杀,他便也上了场,心想纵然学艺不精,左右也不过是个死,杀得一个是一个,恰好救了桓涉,事後想想真是老大的不快。
半天功夫,两路唐军将叛乱的思结部围歼殆尽。曹菱看看遍野横尸,“狼子野心,仁义罔及。”商略、乐言调转马头回来,接口道:“曹侍郎不是送嫁文成公主么?公主和亲,吐蕃仰我大唐恩德,征战可休。”曹菱面露厌恶之色:“那王八蛋松赞干布,本就多次侵略大唐,凶残不亚突厥,打不过就*****。早已娶了泥婆罗(尼泊尔)王女等四个婆娘,可怜文成公主何等尊贵被骗嫁至吐蕃要当妾室。圣上送了那许多技艺高超的工匠陪嫁,我衹怕又像对突厥那般,对敌太过宽厚仁慈,却是养了个祸害。看着吧,吐蕃休养够了,学够了咱的本事,来日必与我大唐再度开战。”
“伯芰!”商略见李世勣过来忙叫曹菱住口。曹菱翻翻白眼,“便是圣上来了,菱也仍是这么说。”李世勣早知曹菱脾气,不以为忤,淡淡笑笑,“去看看子深,怎么还不回还?”商略、乐言领命去了。
桓涉持槊立於马上,定定望着死在元法然槊下的一名中年突厥男子。元法然惊奇地叫了一声跳下马,将仆跌的死尸翻过来,拨弄着他的腰带,“竟然是金銙十一带!”桓涉刚一眼瞧见死者身下另一少年血淋淋的尸身,忽然便弓身伏在马上呕吐起来。他右侧腰胁的刀伤原是穿体而过,伤及内脏,其它大小伤处亦甚多,连日马上奔波辗转千馀里,不及调理,创口未愈,适才激战已是伤口迸裂,明光铠内血湿一片。元法然抱住桓涉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摸滴在脸上的湿热,惊慌地对奔驰而来的商略、乐言叫道:“十七郞吐血了!”
***
二月花朝,一众宗室子女、亲贵子弟相聚太极宫,穿游百花丛中,闻香扑蝶,行止千步廊前,清渠长流,咏雅花神。
太子承乾戴平巾帻,紫褶白绔,束宝钿起梁带,率先饮尽一隻金羽觞道:“二月天气景色深,”魏王泰头顶远游三梁冠,黑介帻,束青绥金附蝉,声音洪亮,隔流对道:“雲流高阁探新晨。”大有俯睨之意。李承乾僵了脸。吴王恪轻弹花朵,连唱两句:“雨露含羞颜色润,蝴蝶游戏匿君心。”
“迟迟不语惜惜论”,莱国公杜如晦次子驸马杜荷笑着接过城阳公主未迟斟上的清酒,她拉着巴陵公主未真,“听听姊姊家公子说什么?”驸马柴令武微微摆首道:“笑叹群芳未识真。”他是平阳昭公主与谯国公柴绍之子,将门之後,少时就以弓马出名,最是英俊得意,观者听他与杜荷相和赞诗与妻,纷纷称羡。
晋王治逗弄着一隻黄鸟,“莺莺呖啭衔风问――阿杨,该你了。”
“殷勤来谢看花人。”一名温和典雅、身形颀长的青年唱道。魏王泰拊掌,“曹家真是出才子,跑了一个曹菱,还有曹杨曹柳。阿杨,今春放榜,你必是杏园宴上的探花使。”去冬曹杨送弟弟曹柳由洛阳进京入国子学,自己参加进士科策试後便借住在魏王府上,参与魏王主持的《括地誌》的编纂,正月上旬书成,皇帝大加襃锡。新进士例必宴於杏园,由两名年少英俊者采集名花点缀盛宴,若由曹杨这样的俊秀来当探花郞定是深孚众望。
曹柳还未行冠礼,这少年腼腆一笑,顺着二哥的意思续道:“点检王孙何相趁,”却是无人相应。
“秦儿秦儿!”
“快来念一句收尾,四哥便送你新校的《括地誌》,曹杨编过西域一章呢,你也瞧瞧他说得精不精准。”
咸阳公主李未盈静静坐在廊内看众人欢闹,听到兄姊招呼,这才走出游廊。她新从洛阳返京,久病初愈,身子虚弱,眼下虽已仲春,馀寒犹厉,内侍忙给她加披一条银狐裘毳cuì,长毫辉映日光,针针锋芒耀眼。她浅饮一盏温酒,折一剪曹杨奉上的水红杏花斜拟襟前,吟唱道:“为渠流连敢藏春。”
城阳公主谑笑道:“好啊,秦儿为了哪个渠将春天都藏起来了?”
李未盈说笑了一会儿,足部有些乏累,内侍忙在椅背上加了张锦垫请她坐下,她慵懒靠着,闲闲翻了翻《括地誌》,“…并立拔地而起雄伟陡峭终年冰雪皑皑世……”周围似是静了些,她但觉倦意阵阵,微阖了眼,竟自睡着了。
滴答滴答,声声敲着梦里的黑沈,睁眼见天落起了雨,可自己身处一方却是滴雨不沾。李未盈重新闭上眼,缓缓伸手向肩後一搭――握在一隻粗糙火烫的掌中。她仍是紧闭双眼,却猛地站起转身抱住那宽厚的胸膛。
哗!华盖骨碌碌滚落一旁,大雨浇打在身上。
“未盈!”
“别说话,不要吵!说了就醒啦!”
“未盈卿卿!”
紧紧偎依着他,任他将自己抱起,穿雲驾雾般走啊跑啊,终於停了下来,没有吹寒也没有冻雨。
“为什么不说话?”
“……你不是不许么?”
“可是我想听了,快一年没听过你的声音了。”
他沈默良久,缓缓鬆开双手,“殿下!”
她浑身一颤,睁开眼来,满脸惊疑地看着桓涉风霜刻画、伤痕隐隐的面庞和那嗫嚅着的乾裂嘴唇。
“别说!不许说!”她敏感地意识到什么。
桓涉掐着掌心,“我这便要往安西都护府经营。”李未盈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桓涉被那哀痛决然的目光打得心碎成一片一片,换作他自己闭上双眼硬声道:“是我向圣上主动请缨的,没人逼我。是我恋上了功名,打了薛延陀,还有西突厥、吐蕃、焉耆、龟兹、疏勒、于阗、高丽,咳,大食。一个一个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右胁旧伤翻起的痛楚,“我作粗人惯了,衹要个壮实婆娘能在大漠边地烧水做饭缝衣裳。”
他低头看着李未盈的纤足,轻轻一探她足踝,仿佛听见去年暮春她摔落马下的彻骨哀号,心道:“卿卿宝贝,为什么伤得你这么重。”抬头迎上她愤怒的眼睛、不绝的泪水,伸手接住她髪间震下的明珠翠翘,心内顿时也溢满了泪。
“骗我!”
“……”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要撇下我!”
桓涉回想适才远远立在廊角多时,默看李未盈衣饰华贵,形容璀璨,众皇子公主驸马品酒唱诗,身姿玉立,意态风流,无一不是人中龙凤。轻轻拥住她,将明珠翠翘插还她雲鬓,凄然道:“未盈卿卿,这锦绣宫城才是你过的生活,而西域,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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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下面这个地址可以看到明光铠是何等的漂亮,我好喜欢那第一幅彩图,桓涉穿上一定漂亮,(第二幅就算了,尽是些粗大难看的形象),最後一幅是有位高人画了穿戴明光铠的示意图,厉害得我想抱住他亲一下。《明光铠时代》,地址为http://bbs.mbig.cn/topic_23495.html第四十章
40.【春雨】
李未盈晃了一下,垂首低声道:“桓……将军。”桓涉听她这般唤他,心如刀割一般,她弱弱地说:“请你教内侍过来,抬肩舆来,我走不动了。”桓涉骇道:“你的脚又不妥么?”料是适才探她伤处弄疼了她,便要抱她起来。“别碰我。”她闭了眼,举袖遮在脸上。
内侍很快过来抬了她走,桓涉在雨中追了幾步,却终是停了,痴痴看她在肩舆上半歪着身子,而她髪上的明珠翠翘再度鬆脱,滑过微湿的银狐裘毳,比簌簌落英更急切地掉入春泥中。
入了夜,雨不见停,反下得更急了,雷声滚滚惊炸,闪電幻着七彩巨光无情劈下。桓涉在床上辗转反侧,浑身的旧伤隐疾特别是昔日断骨无休无止的酸痛将他撕扯得直想从这破皮囊中挣脱。掀开薄衾,冷汗淋漓,挣扎抓过一条巾子擦拭了一下身子,披起衣裳,推门而出。
衹来得及看一眼灯笼上端正书写着的隶体“桓”字,一阵狂风吹过,飘摇的灯笼卟地灭了。桓涉踏着零乱的夜,听凭轰雷鸣闪的追击,游荡在纵深五进的府中。这是他在崇仁坊桓府过的第二夜,时隔一年,上回他怀着满心的憧憬甜蜜等待天明,此番却是在黑暗中迷乱疯狂。
“未盈!”他披髪奔走在一间间空寂的房中。
“未盈!”那些黑洞不明智地回应着。
府中的下人都被惊动了,“老爷,老爷出什么事了?”
桓涉看看这些陌生的面孔,好啊,原来升到从三品,连早先的十五名庶仆都增至四十八名防閤gé了,衹是,为什么我还是独自一个人一个人!“滚!滚!”他竭力叫着。
“老爷,老爷!”
桓涉盯着眼前少年電光下的脸,“你……”
“小圆。”
桓涉想起来了,这人是府中最早的庶仆之一,去春还陪着自己到西市给未盈买首饰蕊粉,後来又与另一名庶仆把未盈的链子送到并州。一年,一年光景已足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小圆乖巧道:“老爷身子不舒服,先回房歇歇吧。”扶桓涉慢慢踱回房中,温了两壶西市腔,一边给他除了衫子,往身上搽药酒。
疤痕纠结的肌肤在药酒的效力下灼烧起来,些许驱散着阴湿酸涨,小圆用力搓着,有幾下出力太重,触碰到桓涉尚未痊愈的伤口,痛得他一阵哆嗦。“老爷,小的该死。”小圆吓坏了,收拾了药酒便要走。“不打紧,你搓吧。”桓涉制止道。
少年的手很纤细,有一点像女人,一推一送……好像贪汗山的夏夜,他打了一日的铁,累得在帐外睡着了,是谁的一双温柔手轻轻将獾子油抹在他鞭笞火燎的伤处,是谁关切的眼眸将劳心乏力的他看醒……
“未盈。”他喃喃道。
挥發的药酒混合着春雨潮湿的气息无处不在地弥漫於房内每一个角落,悄悄腐蚀着那颗沈沦苦寂的心。
***
六街鼓擂三千声,五更至了,里坊甫一开启,小圆便报说:“曹侍郎过访。”桓涉一夜未眠,匆忙洗漱换了衣裳出去,曹菱已目中无人地尽自巡检起来。“太小了,哪像三品大员的府第。”他不客气地批评着,冷冷扫了一眼桓涉新系的金玉带十三銙和鱼袋金饰,“圣上真是明君大度,居然给你这等混账升官。”
桓涉想起昨日皇帝恼他执意要往西州、绝口不提娶亲之事,幾乎要命千牛拖下去打,幸得岑文本、马周极力劝阻,不然此刻他哪还有命站在这里。“若非怕秦儿难堪,朕便将你枷铐锁在顺天门前,要群臣都知晓蔑视皇族是什么下场!”那是桓涉第一次见识到皇帝天威震怒的一面。
“这宅子虽然差,菱也确实没有片瓦遮天”,曹菱将桓涉唤回神来,“但圣上赐的,菱说什么也不敢占了去。这样,我暂时住着,却衹是看房子,你哪天要回来我便搬走。”
桓涉默默随着曹菱又来到花园,一夜风雨,园中狼籍不堪。曹菱欣喜道:“妙极妙极。”桓涉不解,曹菱笑道:“本来就衹幾棵次品木芙蓉,昨夜又死了一半,正好通通铲了走。”桓涉沈静道:“好。”曹菱踏进园心,比划了一阵,“在这里设架伏火抛机最好不过了。”桓涉变色,“曹侍郎!”
曹菱一脸肃然,“当日因在京中无人理睬,我便经常投书与孟寒,随口提起伏火抛机害了你,我後来得知也深以自责,从此再不近这等奇技淫巧。可是亲睹诺真水大战的惨烈後,我便常想若是有具伏火抛机,不知该省多少气力,挽救多少大唐儿郎的性命。子深,你去边关杀敌,菱便在後方研制些威猛利器。”
桓涉向曹菱揖了一揖,转身离去。曹菱叫住他:“便这样走了?”桓涉默然良久,“请你照看未盈,让她幸福。”曹菱怒道:“她要的是你。”桓涉凄然,“我……不再恋着她了,涉家世寒微,跟公主一起,衹觉得自己处处卑贱,涉不想做面首。”曹菱骂道:“放屁,全他妈放屁,桓子深幾时自甘轻贱过?……你有什么隐忧?”突然抓住桓涉的手,“子深!”桓涉一惊:“怎么?”曹菱用力捏紧了,“对不起,菱很後悔,当日不该拦着你们私奔。不然眼下你俩双宿双棲,何等逍遥快活。这样,菱助你们逃走,你们躲得远远的,什么功名利禄再不必烦心。”桓涉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害得未盈跟我逃亡一路为我挡箭么?你说的全是实言,落草为寇岂是她该受的。涉想过了,还是尽早抽身的好,免得她来日伤心……伯芰,我知你怜她惜她,可千万劝她,她是个傻孩子,常常想得痴了……”
桓涉向小圆招了招手,“马匹备好了么?”又对曹菱道:“伯芰,咱们好歹相识了这么些日子,就送我一程吧。”曹菱重重呸了一声,还是闷闷地骑了马送桓涉至开远门,那是长安往西北方向进出的必经之所,商略、乐言、元法然早已到了,幾人也不多语,轮流与他敬酒。忽然二马飞驾一辆厌翟车奔驰而来,桓涉失声道:“未盈!”加鞭策马朝车子驰去。
“未盈!”他喊着,但觉心跳快得要撞破胸口。车门打开,一名丽人优雅道:“雲麾将军桓子深。”桓涉愣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从三品雲麾将军,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桓涉将军。”桓涉失神地看着眼前的美艳少妇,想将她的模样幻成李未盈的面容。
曹菱幾人赶了过来,“臣参见城阳公主。”桓涉突然急声道:“未盈呢?她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了?”城阳公主笑了,“难为将军竟还记得她。秦儿面皮薄,想托将军帮个忙,又怕将军给她脸色看,遂央我代劳转交些物事。”递给桓涉两个锦合。桓涉颤抖着打开,却都是些名贵的珠宝首饰,他本以为会是未盈的书函又或是将他昔日送的明珠翠翘退还了来,当下直直盯着锦合發呆。曹菱也是看得一头雾水,“咸阳公主殿下是何意?这……是送给桓涉未来的……”城阳公主哼了一声:“大唐公主倒也不曾大方到那个地步。莫想歪了,秦儿流落高昌时认识过两个姊妹,高昌国灭後失了音讯,前些时日乔大人传书说找着了。秦儿此生怕是不会再踏足西州半步,遂有劳桓将军代致谢忱友爱。”
桓涉听了城阳公主轻描淡写的讥讽,心里却是疼痛中带了些失落,抚抱着锦合,上面似还有她淡淡的气息,低声道:“未盈……咸阳公主还好么?”城阳公主笑道:“哦呵,她精神得很,一早便跟着三哥四哥去瞧窟礧子、耍戴竿、弄丸跳剑。”桓涉愣住了,道:“那便好,那便好。”语声幾乎低得自己都听不见。
城阳公主车驾走了,桓涉亦重上马与众人作别,加入远赴西州的官兵队伍。“桓涉!”曹菱狠狠心追上他,“秦儿自小最讨厌看傀儡戏,更烦杂耍。她哪里是去开心,她是人前欢笑人後哭啊。”桓涉在马上一栽,险险摔下来,努力拽住缰绳,一夹马腹,冲到队伍前列,遥遥将诸人甩到後头,将他这一生所愛、三生牵系、千世万载的深情都抛诸不息长风,化作缠缠柳色、郁郁芳华,轻轻浅浅飘向那高高宫城。
第卌一章
41.【和親】
安西都护府治於交河,统都督府二十二、州一百一十八,地域辽阔,又毗邻西突厥、焉耆、龟兹之地,是中西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此地原本就是汉胡混杂,而本年正月皇帝为了充实西州人口,将大批死囚减刑迁入,又将许多流刑、徒刑犯编入军队,再兼该地原已脱离中国两百多年,归顺大唐後正努力效法中原礼制,如今的安西,真是遍地热闹中又潜伏着诸多不安的因子。桓涉时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面对这样一个纷扰的局面,要协助都护改革旧制,整肃良民与悍匪混编的军队,安抚汉胡百姓,又得时时防备着虎视眈眈的强敌,肩上担子委实不轻。
他到大海村看过两三回,一双小白骆驼早已长大,又添了一对更小的幼仔,衹是梨树下再见不到那翩然倩影,而他犯咳嗽时,忙着煎煮无核白蒲桃乾水的也换作略弯了腰的赵婶。躺在昔日睡过的硬板床上,窗外没有悠悠歌声,却总是赵家的新媳妇骂孩子:“又淘,又淘,像你爹一样,整天出去了就见不着个人!”
有时推辞不掉,他偶然也会到程毅家坐坐。程毅是瓜州军中旧识,现亦调任交河,当初曾在高昌王宫锁拿过桓涉、後又受曹菱所托往长安请卢霜卖掉曹家大宅、换得珠宝设计桓涉入狱,今已娶亲,妻子可巧正是李未盈昔日乐坊的姊妹安安,另一乐伎绿儿也嫁与西州武官苏泉为妻,如此关系,程家自是对桓涉视若手足。
九月初,程家请百日酒,亲朋不多,也就是军中同僚。桓涉送给小男婴一把纯金匕首,引来席上惊喜一片,他不与旁人搭腔,自坐到一旁角落里饮酒,程家对他的沈默寡言早已习惯,并不搅扰。也不知喝了幾时,忽一声“副都护尝尝这个!”把他从醉中惊醒。刚从西州赶来的苏泉递过一隻小酒瓮,笑道:“吵着大人了。”桓涉不以为忤,接过酒瓮,拍碎泥封便一仰入喉。“好!”他喝了一声采,“闻道高昌美酒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果然不差。”绿儿接口道:“副都护还不知这酒是未盈……”安安忙掩饰道:“绿儿陪我回房歇歇。”桓涉用力攥着酒瓮的口沿,“是未盈送来的么?”
绿儿自听说了桓涉与李未盈之事後,一直都颇有些忿忿,她性子素来乾脆,便道:“她不会料到副都护还有闲情到处串门的。酒不是未盈送的,大人都不知她现今的状况,我们又哪里听说?这酒是未盈种的蒲桃所釀,她为了你跳墙,又为了这蒲桃树幾次惹恼小王子,我们姊妹都替她捏着汗,这些大人全不知道么?”既开了腔,索性将李未盈在交河的过往说了个够,顺带提及蒲桃树移至王都也就是如今的西州後,现已有唐军专人看护,苏泉僚友的属下便是司领此职。
桓涉一直抱着酒瓮大口喝着,瓮口遮住了他的面庞,大家见他喉结不断鼓动,衹有他自己清楚随着鲜红甘冽的蒲桃釀涌入喉中的还有多少咸涩的泪水。
***
昔日的交河公府,如今正是安西都护府的所在。沈沈深夜,推开一扇锈蚀的小门,桓涉陷入一片污浊黑暗,静静坐在乾冷的地上,解开右腿缚绔(不是绑腿啊,唐代武官穿的绔子很宽大,为方便行走,要在膝弯处系一道绳)撸高,摸索着抓过三股粗麻,吐上幾口唾沫,双手捻着在右腿外侧腓骨处来回匀速搓动,一甩一捋复一转,细细一缕麻线在昏昏冷月光下寸寸吐长。磨出血泡的手掌从怀里掏出布巾包裹好的玉珮久久摩挲着,拈起麻线小心穿过精致的链环,将断裂的铁链两端续在一起。冰凉的玉珮贴上心口,却仿佛早春阳光般温暖和煦。
九月下旬,原凉州都督郭孝恪接替乔师望为二任安西都护府都护兼西州刺史。此间西突厥乙毘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遣石国吐屯擒拿大唐所支持的乙毘沙钵罗叶护可汗阿史那薄布,将其杀害,吞并其部,又向西攻打吐火罗(今中亚细亚汗阿巴德),势力一时为壮,愈發胆大,竟袭捕大唐派往西域的使者,凭凌诸国,并兴兵入寇大唐连结西面西州与南面沙州的重要枢纽地带――伊州。
此举严重威胁了大唐在西域的控制权,名将郭孝恪遂率轻骑二千,自乌骨(今名不详,可能靠近伊州一带吧)东进千里邀击,大败西突厥军。乙毘咄陆可汗又命处月、处密两部在西面围攻天山(处月部在今新疆伊犁市新源县,处密部在今新疆塔城市,天山不是指山脉,而是原高昌笃进县,唐之天山县,今新疆托克逊县东北)。郭孝恪军回师再解天山之围,继续北上撵敌三百多里,攻克了处月俟斤所据城池(新疆乌鲁木齐东北),继而一鼓作气,追敌战於遏索山(天山支脉萨阿明尔山,乌鲁木齐西南),斩首千馀,迫降处密。
(这场仗在史书上记载得非常简单,可见时人没把它当一回事,但我比照地图这么一看,好家夥,唐军两千轻骑东西奔驰,连续大败西突厥本部及处月处密两部,要是再算上回到西州,幾度来回总共得走上近三千里,返程时也该十月底了。敌军多少人史书上没写,但根据唐代前期一贯的以千对万的指导方针,敌人恐怕至少两三万,所以还是艰苦卓绝啊。)
★直道相思的读图时代★(比例靠不住)
处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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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月
…………………….处月俟斤城
………………….遏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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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河……………………………………………………………伊州
……………………天山…………西州
………………………………………柳中
………………………………………大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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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
一场血战下来,桓涉不暇休停,来往各州县指挥补充武器装备,到得柳中县也即原高昌田地县时,方褪下血迹斑斑的戎衣,换上常服,径直到兵工作坊察看。十月初冬,户外严寒,坊内却是炉火正红,沸腾嘈杂。他才踏进门,一时痴迷於眼前这熟悉的场景,高炉旁一名铁塔大汉便揪住他,“可算来了。”不由分说扔来皮裙,“快点快点,都护府催着了。”桓涉随和一笑,脱了上衣,精赤着上身,围上皮裙便跟着锤煅起来,不一会儿便挥汗如雨。“祁老二介绍的人还真不错,是把好手!”一同打铁的汉子见他手法娴熟,纷纷夸奖道。桓涉抡起大锤重重砸下,耳边恍然响起当日贪汗山下工棚内外叮当相和之声。
“未盈!――桓郞。”
“你累么?――还好啊。”
“幾时看我?――忙完就来。”
正自沉湎往事,忽听人大声道:“是你!”桓涉抹了一把汗,端详了一下面前说话的粗实汉子,“大叔识得我?”那汉子道:“某不认识你,但识得你的物事。”指着桓涉颈间。桓涉迟疑道:“大叔见过我的玉?”汉子笑说:“玉倒记不清了,但这链子却是我祁老二的手艺,绝错不了。”他兴致勃勃,“看这铁,上好的调铁,价码比普通钁铁贵上一倍不止,不是我祁老二,谁人舍得用这么好的料?看这花纹,先秦流风,不是我祁老二,谁耐烦为这么条链子下这么细的工,要不是看那小娘子美貌……”
他还在滔滔不绝,桓涉已是呼吸急促,“你说是位小娘子买去的?”祁老二想了想,“对对,不对,是她请我打的,大海村,有个青年快咽气了,请我给除了镣铐,咳,那小娘子哭得要命,塞给我五块玛瑙,求我把那带血的镣铐打成链子来配她的玉,唉,可怜呶。咦,莫不就是你又活转了……”桓涉但觉坊内的烟火全都扑面而来,要将他燎灼成灰,胸闷欲窒,拼命咳喘着。
祁老二张臂要扯桓涉的链子,桓涉大怒:“做什么?”祁老二道:“链子断了为什么拿麻线勾着?来,我给你回炉重造。”桓涉护着链子坚决不让他摘去。祁老二脾气也上来了,“你戴着这断了的链子满街乱转,没的坏了我祁老二的名头。拿来续上!”桓涉道:“不要。”祁老二诱道:“包给你造得跟原先一模一样,便是你家小娘子也认不出。这样,算你熟客,不收你钱。”
桓涉当地一敲白热耀眼的铁刃,大喊一声:“不!”黑沈的眼里飞耀着无数火星,汗水淋漓的宽厚胸膛起伏倒映着熊熊火焰。
“大人果然在这里!”都护府的两名司马、录事参军越过一众惊讶的铁师,向桓涉递去一封书函,“京师加急!”桓涉匆匆一看,七个墨黑大字张牙舞爪:“秦儿和亲薛延陀”!
“不!”一声狰狞吼叫掀翻了滚滚的洪炉铁水。
***
晋阳公主李明达年方九岁,聪明伶俐,爱好书法丹青,四兄魏王泰《括地誌》书成後,她便挑了些篇章为之配图,拿来请姊姊指点。
咸阳公主略翻了翻妹妹稚嫩的画作,笑道:“兕sì子画得很好呢。青绿重彩,疏密聚散,远近相宜,颇有些前隋展子虔的风味。”晋阳公主欢喜道:“姊姊觉得好,兕子便将这些画送给姊姊,那么姊姊到了薛延陀……”她打住不敢说了。李未盈淡淡道:“我在漠北的郁督军山下,看着你绘的八川分流、秦岭烟霞,便仿似回到了长安。”晋阳公主伤心道:“姊姊真要嫁得那么远么?”
李未盈不答,展开另一幅画卷问道:“时罗曼山?兕子开始画西域了?”晋阳公主心虚了,“姊姊是去过西域的,是不是觉得不像?”李未盈道:“很像,衹是西域山石与终南叠翠、骊山碧嶂不同,若能施以小斧劈皴cūn,再多将三青四绿改作粗犷的头青头绿,就更能展现西域雪山的刚硬雄健了。”晋阳公主恍然悟道:“姊姊说的对。我衹顾着想画雪用铅粉还是蛤粉,就没留神怎么用绿了。”李未盈摸了摸妹妹的软髪,“铅粉受潮又或时日一长便易返铅褪色,当然是用蛤粉才能留得住兕子的笔意。”晋阳公主噘嘴,“可是蛤粉老爱糊笔,而且白得死板。”李未盈点头一笑,“也可配搭些真珠粉,真珠偏暗,但雪山也有阴霾,这样阴晴明暗,就显得生动了。或者你去要些南海砗磲粉,收效也不错。”
晋阳公主受教去了,过了两日重又带了新作来。绢本上雄峰巍峨,绝巅银雪,画的竟然是贪汗山,李未盈衹觉得心底的泪意一层一层漫淹了上来,眼前画上以飞白加注的文字变得迷蒙:“贪汗山,三峰并立,拔地而起,雄伟陡峭,终年冰雪皑皑,世称雪海。山花烂漫,时有雪鸡雪豹出没。”她忽然咯噔一怔,这段话恁地熟稔?――《西域异闻誌》!这话《西域异闻誌》也说过!
“姊姊?”晋阳公主见她脸色惊疑不定便问道。李未盈充耳不闻,口中衹道:“拿《括地誌》来。”内侍赶紧奉上。李未盈心跳得厉害,半晌还是翻到西域贪汗山一章,接着“雪鸡雪豹”的字句看下去:“西域距高昌八百里处且弥山、龟兹北二百里处白山,均产石流黄,医家亦称黄硇náo砂,入肝、脾、胃经,可软坚消肿、攻积散结。特贪汗山所产犹为洁白纯净、莹润光明,北狄蛮人亦以之助冶山铁。矿区白昼飘烟,夜如燃灯,春夏秋矿洞内皆火,炽热不可近,土人惟待冬日极寒、大雪火息时,赤身入洞取之。”
晋阳公主见李未盈怔忡不语,道:“姊姊是瞧我画的雪峰颜色有些奇特?”笑眯眯在她手里放上一块光明洁白的石头,“前日我去尚医局,不单挑了极好的东海真珠、南海砗磲,还寻了这个,四哥书上所说贪汗山的石流黄,嘻,叫石流白好了,教内侍磨了粉,掺在颜料里,画出来还真是不同。”
“啪”的一声,李未盈仿佛火烧了似地将石流黄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着工部侍郎曹菱、兵部职方员外郞曹杨速来见我!”她凄厉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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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崇仁坊十幾户高第朱门俱为之一震,“曹侍郎又玩火啦!”有人隔着高墙懒洋洋唤了一声,左邻右舍对桓府的喧闹早已处变不惊,依旧紧锁大门。
一骑青骢引领着一辆厌翟车穿过烟尘,停在桓宅门外,曹杨跳下马叫开了门,转身对车上道:“我这就叫大哥出来给殿下赔罪。”
李未盈走下车望着门内滚滚黑烟和众多提桶奔跑的防閤,低低道:“不必了。”曹杨仍是不安,“当年大哥把我写的西域地理改编成异闻誌,原也衹是为博公主一笑。”
“一笑?”李未盈心内叹息,“曹菱,你可知为了让我一笑,幾乎赔上桓郞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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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括地誌》这本书失传了,所以里面关于贪汗山的叙述就由得我参考着地理实情自己编喽,嘿嘿,不能怨曹菱啊。兵部下属的职方管理地图方面的事务,员外郞为从六品上,比较适合曹杨这样热爱地理知识的新科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