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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20.【树怀】
李未盈凄凄道:“王子,我求你……”麴智脩道:“求我什么,你该知道,依着我的心性,就算帮你找到这什么还钱还债……”李未盈泣不成声:“是桓涉。”麴智脩哼道:“就算找到他,也必除之而後快。你趁早乖乖从了我是正经。”回头对侍从道:“给我看好娘子,要出了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梦半依稀泪半残
三分月色七分乱
银釭明灭照深镜
信是非君不须看
梦中似曾见到桓涉立于蒲桃树下,他低低道:“未盈,你可念着我么?”伸了手却衹抓了个虚空,待要唤他却喊不出声,惊惶醒来,又跌回孤独无边的沈沈黑夜。
指尖淡淡的湿痕,是何时哭的,又是何时拭的泪都已忘了。
已是入冬,窗外月色格外凄冷惨淡,银釭gāng一点如豆,照得蒲桃海兽纹的铜镜上光影摇曳。轻轻将镜子翻覆而下--若是镜中没有你的身影,我又何忍对镜空揽呢。
远星隐没,却原来又已天明。耳边传来麴智脩的声音:“卿卿,也不多穿件衣裳。”李未盈仍是望向窗外,衹若不闻。麴智脩道:“原想告诉你听说突厥那儿有个小孤城,扣着不少掠来的汉人奴隶……”李未盈失声道:“是不是桓涉也在那儿?”麴智脩板了脸道:“对我就不睬不理,对这厮就偏恁多情。”李未盈急道:“快告诉我,我这就去小孤城找他。”麴智脩微微一笑:“我又不是傻子,放你去找旁的力得哈斯尼威特。”见李未盈惶乱的模样,软道:“你可别想着自己寻去,那里情势复杂,又多战乱,没的到了突厥,情人没找着,先把自己给陷进去了。其实不仅是小孤城,高昌各地以及处月处密都有些流落为奴者,你倒是幾个身子可寻得过来。放心好了,我已教人分头找去了。有消息一定告诉你。”
李未盈欣喜道:“谢谢你。”麴智脩冷道:“不客气,抓到他我必是对他痛下毒手,好教他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现下你可知道不单是你,连他的死生也攥在我手中了么?”李未盈惊道:“不要啊。”麴智脩换了笑容,“好了,说说的,我最是嘴硬心软,做什么看我似恶人一般。嗯,今日有客到,换件衣裳随我来罢。”李未盈摇摇头:“不。”麴智脩叹息,“你不妨对我温柔些,我也好尽心替你找人啊。你一心衹念着他,我手也断了,头也破了,你可问过半句?”李未盈有些惭愧:“你好些了么?”麴智脩笑而不答。
二人到了宴厅,麴智脩问她:“会煮茶么?”李未盈道:“略解饮耳。”麴智脩道:“嗯,也不用技巧多高超,反正都是些蛮人土包子,随便显摆两下就是了。”唤了侍从,教准备了夹着羊肉咸豆豉的胡饼,也不就水地猛吃了幾大个,擦净嘴角,“等着看戏吧。”
侍卫收拾停当,麴智脩又半躺在榻上,摆出一副恹恹无力的样子。不大功夫,幾名高昌官员引领着三个突厥官员进了厅,听他们语气,是高昌令尹遣至探望的长史、司马和西突厥可汗派来慰问的乙斤、屈利啜等。
乙斤道:“王子,近衹闻你堕崖骨折,怎么头上也这许多伤?”麴智脩声音微弱道:“你问她便知了。”一指李未盈。
李未盈衹得道:“王子适听得诸位大人受大王和可汗重托前来探望,一时激动,忘了步下分寸,将头磕在门框上了。”麴智脩望着她偷偷一笑,又装成痛累不堪的模样,半阖着眼说:“诸位远道看我,本应设下豪宴款待,无奈我体虚气弱,闻不得一丝荤腥。正巧我二哥曾赠我一些得自中原的阳羡好茶,这位娘子亦是从中原流离而来,就由她按中原之法给大家煮一壶茶来可好?”众人交口称是。
侍从捧出数方青团茶饼,李未盈指示他们於炉上坐了铜釜煮水。麴智脩道:“娘子,我这是特意请人去贪汗山取的雪水,你看使得么?”
贪汗山,从仲春到季夏,与桓郞流连肆意、纵马弯弓的地方,这雪水,桓郞可也曾掬来饮过么?李未盈隐隐已有了泪意。
一名高昌官员道:“某闻似是无锡惠山的泉水用以烹茶最妙。”李未盈敛心道:“大人高见。不过一般以扬子江之南零水为第一。”另一官员接口道:“扬子江去高昌不知幾万里,待要取用彼处之水,大人儿孙满堂矣。”李未盈亦笑道:“烹茶饮酒,尽兴就好,倒也不必细末必究。若是处处讲求,自设樊篱,反堕身为器形之奴,失了洒脱风流。雪水也罢,江水也好,心之所畅,性之所至,便是无一不妙。”众人听她妙语都鼓起掌来。
此时水沸细泡如鱼目,李未盈纤手拈了一团青茶,放入釜心,以竹夹徐徐复搅,又略添了一点盐、薑、桂皮,“ 煮茶者,更可添加葱、枣、橘皮、茱萸、薄荷之属,以去苦味。我则以为辅料太多,过掩茶之本色,如此淡淡苦涩,回味复甘岂不更好?”茶叶已在釜中根根散开,汤呈碧色,煞是可爱。李未盈命侍从舀出茶汤,逐次斟入各人盏中,道:“请饮。”
高昌远在西域,本不产茶,又多年闭塞,偶有得自中原者也不解饮茶之法,多是下水百沸猛煮,突厥更是塞外游牧,鲜闻此道,当下青青茶香扑鼻而来,众人都是急不可待地一饮而尽。麴智脩赞道:“佳人。好茶。”李未盈怡然一笑,继续煮茶。
众人猛喝了一阵益發饥饿。麴智脩则是早就羊肉咸豆豉胡饼填饱了肚子,正是油腻贪渴之际,所以这茶是一盏一盏地喝,一边还劝道:“小王连日来头疼手痛,喝了这茶便是神清气爽。好茶得来不易,佳人相伴更是不易,诸位远道而来,更要多尽幾盏,是也不是?”众人面有难色,在麴智脩殷勤相劝下也衹得继续。
麴智脩道:“今日诸位来看我,小王好生高兴。”对李未盈说道:“辛苦娘子,今日定要将这幾团青茶都煮来喝了。” 那屈利啜实在是喝得受不了:“王子,如此喝下去太也气闷。停了罢。”麴智脩笑道:“我病糊涂了,倒是忘了。饮酒作乐,咱们饮茶又怎少得了娱兴呢?素闻突厥男子好樗chū蒲,女子好踏鞠。来人,速速拿上樗蒲。”侍从摆上樗蒲,麴智脩道:“如此,我们就玩上一回,平日喝酒都是输者饮,这茶宝贵,我们改为得卢者喝茶。”
樗蒲又作摴蒲,起于秦汉之际,五颗扁圆的木子,上黑画白犊,下白画黑雉,掷出五子皆黑面朝上者称卢,采头最大。四黑一白雉,三黑二白枭,二黑三白犊,一黑四白塞,全白为白,故名“五木”或“呼卢”(我用的陈桥五笔没有“天子”一词却竟然有“呼卢喝雉”,真是奇了怪了)。这种游戏传到突厥亦是深受欢迎。
要想掷出五黑也即“卢”显是不易,众人听得麴智脩说衹有得卢者才须饮,不由都长吁一口气,再加上突厥人甚爱此戏,也起了手瘾。不过在座诸人玩惯了樗蒲,本是箇中好手,平时但求得卢,眼下竟要求不得卢,反其道行之,却是总也玩不顺,轮番掷下来,竟然是各人都掷出幾次卢,不得不又苦着脸喝茶,麴智脩却是越看越是惬意。
一名四十多岁高高瘦瘦的高昌官员突然高声道:“王子,我等不解风雅,腹中饥饿,这饮茶美事还是敬谢不敏了。”此人名张傑,是已故绾曹郎中(此职相当于高昌副相,仅次於令尹)、左卫大将军张雄之弟。张氏原出敦煌,西迁後乃高昌旺族,历任高官,世与王室联姻,张雄张傑的姑母就是高昌王麴文泰生母。当年高昌第八任王麴伯雅遭遇来自王室内部的政变,仓惶携世子麴文泰出逃,後来在张雄等军人的支持下返国复辟。张氏一门戮力作战,一个月内就有七名族人战死,是以张家在高昌国备受尊崇,地位显赫无双,不单授职将军、郎中,连洿wū林(今葡萄沟)这样的经济重镇也由其世袭管理。张傑正是洿林令。
麴智脩听道张傑表叔这样出言给他难堪,当时脸就阴了。李未盈道:“空饮这许多时,确是有些伤胃,张大人想是也担心王子的身体吧。大人自洿林来,洿林蒲桃誉满全国。王子既闻不得荤腥,大人可是想请王子及诸位大人吃些蒲桃乾以作茶食?”张傑出言本已後悔,见李未盈给了他台阶下,忙将囊中蒲桃乾分给众人。大家已是饿得眼冒金星,见了这香甜的蒲桃乾登时狼吞虎咽。
麴智脩心中气恼,但也不好發作:“也罢,小王也有些倦了,承诸位远道看我,小王敬领可汗与我王兄的心意。诸位请。”教侍从抬他回房。
回到房中,麴智脩左手又掐了李未盈肩膀道:“坏我好事!“李未盈忍痛道:”人家好意来看你,做什么这样整人?”麴智脩道:“好意?他们不害我我已要烧香拜佛了。乙斤、屈利啜来瞧我是不是真病,若不是必要告到可汗那里。大哥派来的人则要瞧我死了没有。一个个人模狗样,全是一肚坏水。” 李未盈抗声道:“你这般促狭捉弄,不怕反而惹恼他们,对你更加不利么?且洿林令衹是来此报告收成,却不相干。”麴智脩道:“他们张家位高权重,又仗着军功,言语中连我父王都不大尊敬,我这是代父教训他们。你管什么闲事?”恶声道:“你滚,我不要看到你。”竟教侍从强扭了李未盈出去。
***
日已残,李未盈默默坐在蒲桃园内,看朔风萧萧吹得一片惨淡。
“咦,娘子怎么坐在这儿?”李未盈抬头一看,是洿林令张傑带着幾名园子。“哦,此处安宁,最宜养心。”她答道。没有麴智脩在旁聒噪,真是耳根都清净了。
张傑感她早上出言相助,遂道:“有劳娘子日间直言。”李未盈一哂:“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大人来此何幹?”张傑道:“向小王子交待了县里的杂务,顺道看看这园中的蒲桃,已经入冬了,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覆盖之事须要做好。”指派园子一一为蒲桃树榦缠上胡麻编的粗绳。
李未盈静静看他们忙碌着,天色渐黑了下来,一名园子道:“大人,这还有一棵……”李未盈醒悟过来自己靠着的蒲桃树还未作覆盖呢,遂起身让开。张傑道:“打扰娘子了。你们快点。”那园子却道:“是这样的大人,胡麻绳搓得不够,今日怕是来不及给这棵覆盖了。”张傑皱眉道:“这是怎生做事的?”园子道:“是是,小的这就教人赶些出来。”张傑道:“算了,这棵就算了吧。反正也活不了。”
李未盈道:“大人何以说算了?”张傑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棵来自中原。”李未盈奇道:“万里迢迢从中原带回的么?既如此该当分外宝贵才是,怎么任其死生呢?”张傑道:“延和八年(文献王麴伯雅年号,相当于隋炀帝大业五年),先君文献王与世子入隋朝觐,後来文献王薨,世子继位,也就是今上,复于延寿七年(麴文泰年号,相当于唐太宗贞观四年)再度朝觐长安,途经瓜州时,追忆上次父子同行、父慈子孝的情形,不胜唏嘘,更念及数代先王曾领都督瓜州诸军事、瓜州刺史之职,遂於瓜州手植蒲桃一棵,以怀先王。”李未盈听到“瓜州”二字心中一震。
张傑续道:“延寿七年是今上最後一次亲赴中原,其後入唐使者复经瓜州时,采了些果子回来在王都和交河重新培植,也幸得如此才存了种,因为後来那棵原树已近枯死。衹不知是否习惯了中原地气,反不适应高昌原土,育种培植且存活长大的蒲桃树越来越少,最後就剩了这棵,可也三年都不结果。看此树模样,也像是活不了了。”
张傑整了整衣冠,“娘子,天色已晚,就此告辞,请多保重。”李未盈欠身相送:“大人走好。”折柳阁的侍从请她上阁进餐歇息,李未盈摇了摇头:“不必。” 复又靠着蒲桃树坐下。
起初不知这般缘由竟恰好靠在此树上,如果真是天意,是桓郞无声唤我吧。这棵是桓郞身边的树呢,噫,那时还衹是颗水灵灵的蒲桃,好罢,不知那棵母树,桓郞路经时瞧过也无?桓郞你累时可也这般倚靠在树上歇息么?夜风如此寒厉,桓郞你一向穿得单薄,可也冷么?
侍从看了不忍,对李未盈道:“娘子,夜半会更加冻寒,再这样须冻坏身子,还是回阁上暖暖吧。”李未盈怔了一怔,急步返阁,匆匆翻了上次坐船去柳谷时穿过的玄狐裘,折回蒲桃园,趁着淡薄的月光,把玄狐裘覆在那棵萎萎将枯的蒲桃树上。玄狐裘太过沉重,挂上就掉,李未盈披了裘衣,紧紧抱住树榦,就这样抱着你,你若是冷我陪着你一道冷,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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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侍从的报告,麴智脩寒了脸:“马上教人把树砍了。”侍从愣了一下,还是遵命而去。
李未盈抱着蒲桃树已是四肢僵了,意识也一点点淡去,直到侍从摇醒她:“娘子,请回去吧。”李未盈微张了嘴:“不……”为首的侍从道:“娘子,得罪了。”示意一名健妇将她拖走,她手足无力,被扛了上楼。
身子回暖,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刚走到窗口,就见侍从们取了斧,她登时明白过来,凄厉叫道:“不要啊!”但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醒来,正对上麴智脩的眼睛,李未盈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神色漠然。麴智脩亦有些泄气:“你不用如此生气,树没砍断,还是活的,而且我已教人赶了胡麻绳来作了覆盖。你起身看看吧。”李未盈淡淡道:“我不会再信你了。”麴智脩微一蹙眉,“你不信也罢,为什么不自己瞧一眼呢。”
昨夜领命砍树的侍从走了不久,麴智脩忽觉心中一阵恐慌,他素来心狠手辣,府中仆从受责打而死的都有过,更遑论砍一棵小小的枯树,但这次他却心神不宁,思虑片刻,还是派另一名侍从追到蒲桃园让停了手。後一侍从去得晚了一点,树榦已着了幾斧,所幸并未尽断,遂教人连夜赶搓了胡麻绳来捆扎固定。尽管亡羊补牢,但看李未盈的神色,已知此举伤透了她的心。麴智脩心高气傲惯了,肯来看视李未盈已违他常性,再要他低声下气地道歉却是做不到,当下也不多言,掉头而去。
李未盈候他离去,重又躺下,终还是忍不住起身,欲至窗口却又闭了眼,半晌屏了呼吸睁开眼来――微明天色中,那棵教她牵肠挂肚的蒲桃树为胡麻绳密密缠绕着树榦,似为吸引她注意,树梢上还挂了红练。跌跌撞撞奔下阁去,一头抱住险遭腰斩的弱树,眼泪扑簌簌落下,无声无息浸润在枯乾的树皮上。
轻轻抚摸粗糙的胡麻绳,却倏地一惊,绳上暗褐的缕迹是甚麽?隐隐还有腥咸之气。血?她心一颤……是……哦,是搓麻人赶制时留下的吧。内心闪过一丝歉疚,又将蒲桃树抱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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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日觱bì發,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sì,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饁yè彼南畝。
幼时读的诗,今日都躬身亲作了。沐春风和煦,仰看蒲桃树绽了新芽。
蒲桃藤上架。
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夜里刚浇透的清凉井水,一眨眼就被中空的藤条吸上树巅。
抽条。每日清晨便是跑去比量蒲桃枝条又长了幾分。
取彼斧斨qiāng ,以伐远扬。哦,这还是《诗》里的句子,园子说该叫“掐须”的。咦,这么柔嫩的须条,忍不住放在齿间轻轻一吮,似有淡淡馀甘。
原来蒲桃花是这般黄黄绿绿,寂寂隐在青翠的叶间。
结出的蒲桃也太小了点吧,直像龟兹人衣服上的纽结。还好,张大人说还会再长。
懒懒倚在树下,看炎风在密密枝叶间穿梭,阳光不时晃着眼睛。指尖轻轻一捏,蒲桃皮破汁流,水美芳甜。
可为什么,心里却是这般的苦。一年了,桓郞,你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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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诗•国风•豳bīn风》,一之日:周历正月,夏历十一月;二之日:周历二月,夏历十二月;三之日:周历三月,夏历正月;四之日:周历四月,夏历二月。
高昌作为中原的藩属,其国君历来会接受一些诸如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西平郡开国公、金城郡公、都督瓜州诸军事、瓜州刺史之类的虚衔。另外突厥也会给其一些封号,如希利發、跋弥硙。
高昌第8、第10任王麴伯雅谥献文。
第廿一章
21.【朝唐】
一片阴影移来挡住了落日的余晖,李未盈不悦地抬起头――是麴智脩,自前次他差点儿砍断蒲桃树以来,李未盈就整日与蒲桃树为伴,麴智脩也犟,八个月不肯相顾。今次见他,他倒是没了昔日的骄横奸滑,一脸平和地静静坐下,李未盈亦不吭声。
麴智脩道:“不请我尝一颗么?”李未盈紧了一紧眉,还是将果盘递给他。他默默接过,无声地咀嚼了一下,道:“很多事情都想不到,是么?”也不理李未盈有无反应,自顾自道:“父王想偏安一隅,却又攻击焉耆,现在焉耆上告唐廷,唐朝皇帝遣了虞部郎中李道裕来高昌问责,父王态度倨傲。可等李道裕走後,父王却又有些不放心,还是打算派使者赴长安觐见皇帝。”
李未盈初时听得李道裕来使心下一惊,闻听此言不禁一笑:“就是你麽?”麴智脩苦笑:“我想安安乐乐做个交河公,却又冒犯大哥和可汗派来的使臣,惹得父王嫌恶,自然是派我去了。”李未盈淡淡道:“要找个使者还不容易,他再怎么不待见你,也没有叫亲生儿子万里迢迢以身犯险之理。衹怕是你自己要去吧。”麴智脩出神地盯着远方,良久道:“朝里的官没幾个想得清楚的,去也是白去。也许我还有点用。”转了脸看着她:“而且……我想送你……顺道送你回瓜州。”
李未盈怔了,半晌道:“不。”麴智脩道:“你还要等那人麽?小孤城我也教人找了,处月、处密那儿也问了,就连大海村也悄悄看过,根本没有那等神仙也似的人儿。你费心救活蒲桃树又能怎的?他死了,殁了,没了就是没了。”李未盈怒道:“你怎可如此咒他,他应承过会回来见我,就算赴汤蹈火也会前来相见。”麴智脩哼道:“那你慢慢等好了,再等到蒲桃二熟,又是一年,蒲桃都化了臭水,他也不会来。”李未盈直身站起:“承你提醒,我这就造酒去,定要他喝我亲手所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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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麴智脩拜伏叩首,皇帝并不赐他平身,他衹得跪着听皇帝训斥:“日者朕使李道裕往责,文泰对天朝来使傲慢无礼,完全不将朕放在眼里,更云:‘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活耶!’世间竟有此等人物自甘比附为雉鼠,其心量可知。”
麴智脩道:“高昌与大唐相比,自是有若雉鼠,又久居化外,不读诗书,村野之人些许无礼,万请陛下不要较计。”皇帝道:“朕闻高昌之人处处标榜为‘汉魏遗黎’,读《毛诗》,讲《论语》,诵《孝经》,文泰坐室悬有鲁哀公问政於孔子之图。慕圣贤之道,却不知如何行人臣之礼!数年来朝贡脱略,无藩臣礼,国中署置官号,处处比照唐制,妄自僭越正朔,称臣于人,岂得如此!”
麴智脩额上渗了冷汗,“圣上所言极是,然诚请看在高昌一心仿设中原建制,亦衹是想代天朝驱遣西域之民。”皇帝冷道:“高昌代朕驱遣,何以朕竟驱遣不得高昌。今兹岁首,万国来朝,而文泰竟敢不至。”麴智脩仍垂首道:“敝上身染沉疴,抱恙在床,实是辜负圣恩。”
皇帝换了笑语:“攻击大唐属国焉耆,又遣使谓薛延陀云:‘既自为可汗,与汉天子敌也,何须拜谒其使。’东西奔突,上下窜扰,此是何疾,朕竟不知。”
麴智脩微欲抬头,皇帝厉语就如山压下:“不必赘言。回去报与麴文泰,朕数其罪:隋大业之乱,中国人多投于突厥,及颉利败,朕念惜子民,不惜以重金厚帛赎之。而或有奔高昌者,朕召尔括送,尔竟隐蔽,使我中国流寓之人,悉遭非理重役,此罪一。西戎诸国来朝贡者,皆途经高昌,汝悉拘留之,壅绝行旅,阻塞中华,此罪二。与西突厥叶护连结,将击伊吾,朕以汝反覆,下书切让,征大臣冠军将军阿史那矩入朝,尔竟不遣。”
麴智脩双腿跪得发麻,努力保持不跌倒,卑声道:“高昌受掣西突厥,阿史那矩系可汗往来监视,敝主何敢相动?况其後长史麴雍已来谢罪,不胜惶恐。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末臣恭请圣明。”
皇帝哦了一声:“顶撞圣训,胆子不小,口才却是不错。抬起头来。”麴智脩慢慢抬起僵直的脖颈,仰头看去,却是愣了。
这面型、这眉眼、尤其是那怒中带笑的神情竟是与李未盈十分中像了七分,她也姓李,又是那般谈吐见识,难道竟是……?麴智脩脑中一阵锐痛。
“高昌使臣。”皇帝见他一脸惊疑、目光流转不定,遂道:“你何以这样看着朕。”麴智脩强自平息心中波澜:“陛下龙颜教臣深感惊讶。”皇帝道:“哦?莫不是朕生了副怪相?”麴智脩恭恭敬敬道:“臣衹道大唐天子万众景仰,必是相貌威严,教人一见生畏,今日得见圣姿,却是容貌和美,倒是有点……”
皇帝笑了起来:“面生女相。你尽管直言无妨。朕长得像先太后,她可是前隋最出名的美人,朕年少时还常埋怨为何长得不像先皇那般威容。不过待朕初登大宝,每每早朝,座下群臣却不敢尽言。朕私下里问魏徵,他道臣子们见了朕都心中畏怯。呵呵,朕十六岁投戎,十八岁领兵,二十四岁辅先皇平天下,群臣心中对朕的印象衹是沙场统兵、杀伐决断。朕听了魏卿的话这才尽量和颜悦色。”麴智脩道:“臣无缘得见圣上雄风,以貌度君,却是冒犯了。”
皇帝微微颔首:“那么朕也以貌度之,你可是高昌主与突厥公主所出?”麴智脩再拜道:“陛下明见。”皇帝道:“麴文泰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容色少变,续道:“可这为父的欲攻伊吾,教唆薛延陀,勾结突厥,又犯焉耆,焚城虏民,是公然叛唐,此罪三。断绝朝贡,蔑视唐使,嘲弄天子,僭越正朔,自为谋逆,此罪四。”
麴智脩听着这厉声呵责,条条大罪,双手已是久久撑地,曾严重断裂过的右臂颤抖不停,终于不支,砰一声身子前倾摔伏在地,努力想要爬起来却是使不上劲。
皇帝道:“你肩臂可是受过伤?”麴智脩正咬牙忍痛,根本说不出话来。皇帝转向内侍,左右赶快请了御医来。麴智脩被扶起医治,喝了点水,挣扎道:“陛下,臣自知敝主言行乖舛,罪在不赦,但敝主已然知错,这才派了臣来面圣,请陛下格外饶恕。”
皇帝沉吟片刻道:“报与麴文泰,朕当明年發兵讨伐,教他增城深堑,静心候战。”
麴智脩卟一声重又跪倒:“陛下开恩饶了高昌吧。”皇帝道:“你若有心就好好养伤,将来也可代乃父出征。不过你如此人物,朕倒是不愿在战场上见你。”拂袖回宫。
皇帝远去,鸿胪寺卿过来请麴智脩起身。他低头看脚,行尸走肉般地跟着出去,突然道:“大人,你可认识一位叫作未盈的娘子?” 鸿胪寺卿一愣:“某不识。大人说的是哪儿的娘子?”麴智脩大着胆子道:“下官入宫时瞧见一名小娘子,青春年少,容貌美丽,长相还与圣上颇为相似,听得旁人唤她未盈。在下一见倾心,心生爱慕,因此牢牢记在心里。敢请大人指点一二。” 鸿胪寺卿道:“既是宫内遇见的,恕某说一句,内眷的名字不可轻对外人言。某确是不知。”
鸿胪寺卿唤了寺佐送麴智脩回鸿胪客馆,麴智脩仍不死心,翻了袖里的金子奉上,又问一遍。寺佐辞而不受:“大人,宫内女眷下官仅曾在典礼上见过一些,要说长得像圣上的小娘子,那多半是公主了,但她们的名字下官何敢得闻。大人说的那两个字下官更是从未听说。大人若是有缘得尚公主,当可知之。”麴智脩心想这倒是真,而且“李未盈”这个名字说不定就是假的,当下拱手言谢:“如此倒是我失礼了。”
麴智脩本想再打听是否有公主流落在外,可是鸿胪寺严加监视,他多行贿赂也不成,面圣的请求亦再得不到回复。他心知已然无望,偏臂伤又犯,还赶上冬日阴雨不断,回国也受阻,当真是愁城坐困。
好大的雨,高昌从未下过如此豪雨呢。麴智脩茫然走出室外,冰冷的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他索性仰起头,任雨水肆意冲刷而下,如果此时痛哭一场,任是谁也看不见吧。
PS:
唐太宗十六岁就参加了解隋炀帝雁门围的战斗(不过此事专家们无法认定),他自述的是十八岁起兵,二十四岁平定天下,二十九岁登基(虚岁)。本节写的是贞观十三年的事,他才四十二岁。
唐高祖李渊史载相貌是非常威严的(其正妻窦氏是出了名的美人和才女,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讲),他的画像也正是如此。唐太宗则说他面生女相,仔细看一些流传下来的唐太宗面部画像也确实线条柔和,唐太宗常常赏赐臣下镜子,还以镜子比喻人事,所以我看到不少研究者说唐太宗很满意自己的容貌,才会这么喜欢镜子。呵呵,有理啊。
鸿胪寺负责外交礼宾,寺是古代的一种政府机构,像太常寺、大理寺什么的,佛教的“寺”是後来才借用了此名。
第廿二章
22.【兰若】
秋季起程入唐,面圣仅一日,生病倒有旬余,一来一回,麴智脩返抵高昌已是次年初了。这一年是唐贞观十四年,高昌延寿十七年。
一到王都,麴智脩便将在长安觐见皇帝的情形告知父亲,可他并不以为然,多说幾次,麴文泰索性不肯相见。二月十五是释迦牟尼涅槃之日,国王率後宫百官往麴寺礼佛。高昌信佛笃诚,国内像庙星罗,僧榄雲佈,上下人等热衷佛教,更出巨资兴修佛寺,寺院命名也很有趣,直接就叫麴寺、马寺、抚军寺、都郞中寺、大司马寺、张阿忠寺之属,一看即知施主的身份地位。
麴智脩自小反叛,不事鬼神,从来不踏足佛寺,但今日倒也穿戴齐整随了去。麴文泰见他跟了同来,稍感意外,嘉许了幾句,麴智盛和麴智湛也都亲切地拍了他。
麴文泰在佛前祝祷:“白衣弟子高昌王麴文泰,稽首归命常住三宝和南一切诸大菩萨。謶以斯庆,愿时和岁丰,国强民逸,寇横潜声,灾疫辍竭。又愿七生先灵考妣往识,济爱欲之河,果湼槃之岸。普及一切六道四生,齐会道场,同证常乐。”麴文泰的幾位妃子和麴智盛、麴智湛也相继言祝。轮到麴智脩,他咳了幾声,道:“弟子悔一切过,持佛五戒,专修十善,攀天丝万万九千丈,愿父王起柔软心,卑事大唐,以弭兵灾。持是功德,胜过诸般般bō若。”
麴文泰暴怒道:“脩儿,你又作胡言乱语。”麴智脩跪倒:“父王,儿请为江山万民顾虑,速速亲赴长安谢罪,否则大唐一举兵,我高昌一百四十年基业就将毁于一旦。”麴文泰摔手就是一巴掌:“你百般求了去长安作使节,原来还是要我向他人屈膝低头。你素来的志气呢?”麴智脩不躲不闪,硬生生捱了一耳光,更挺直了腰板,朗声道:“父王此刻不低头,将来国破祀倾,怕连作奴婢的机会也无了。”
麴文泰气得吩咐左右:“拖他出去。”麴智脩抢先一步抱住佛堂的廊柱,“父王是一国之君,难道还怕忠言逆耳么?”麴智湛见父亲怒不可遏,忙道:“阿脩,今日是来礼佛,有什么谏言等佛事散了再慢慢讲来。”麴智脩冷道:“你少充好人,一天到晚打哈哈。你要真为父王好,幹什么不让我把话挑明了。”麴智湛面色一沉:“你真是无可救药。”麴智脩回道:“你衹管救你自己,少来管我。”
麴智盛也出来劝道:“父王,阿脩自幼是个死脑筋,不如就当着诸位臣子的面,同他把道理辩清楚。想必列下众人也有不少疑惑吧。”转头对麴智盛道:“阿脩,你虽是王子,但也是臣子,怎可对主上如此轻慢。你这是什么姿势,还不跪下说话。”
麴智脩闻言立时放开柱子跪倒在麴文泰面前:“父王,恕儿无礼,人道文死谏,武死战。儿不想死,单想痛痛快快多活幾日,更想父王延年高寿,高昌国祚昌隆。”麴文泰敛了怒气,道:“好,你既固执己见,直言便是,免得臣子们将我比作昏君。”
麴智脩拜了一拜:“多谢父王。儿此次去长安见大唐皇帝,他斥责高昌不忠不敬反叛僭逆。”麴文泰道:“脩儿,你难道不明白,我高昌立国一百四十多年,唐才浅浅二十年,何以竟要向他称臣。”麴智脩道:“可是大唐疆土是高昌千倍,若是衹比久长,这寺里养的王八乌龟要比谁都年高。难怪日日有这许多香客来拜。”
麴文泰气得简直要晕过去,麴智盛赶忙搀住父亲:“阿脩嘴刁,父王莫要动怒。”麴智脩道:“大哥,我不是嘴刁,衹是想不通,父王不肯敬事大唐,当年却对大唐来的玄奘和尚遣使恭迎,又亲自捧香接引,不仅与他在太妃面前结为兄弟,更对他卑躬屈膝,低跪为蹬,令其蹑上而升法座,日日如此。智脩无知,想即便父王到大唐觐见皇帝,也仅须叩拜而已,竟会比跪着让秃驴踩更甚吗?”麴文泰生气道:“你黄口小儿,从不敬佛,不知法师何等尊贵,若非如此,三藏法师又怎会留在高昌弘释佛法?”
麴智脩道:“佛曰众生平等,衹要心中悟道,便与诸天神佛齐平,何况小小一个和尚。”
绾曹郎中麴德俊打了个圆场:“王子如此悟性真是可喜可贺,不枉主上一片教诲。我等跟随主上,一心向佛,举国敬事菩萨,处处兰若,才带得我高昌如此兴盛。这里哪一个大臣不在家中设庙,何人不施舍了田产,都和王子一样祈望佛祖佑我河山。”
麴智脩并不买账:“谁不知施了田产改作寺院,田还是自己的,物租照收,上缴的赋税却可获享减半。高昌不昌,昌的是各位的腰包。”麴德俊脸都白了。
麴文泰喝道:“你不理国事,衹会胡言。好罢,我问你,你说要我向大唐请罪,可皇帝不是说要發兵来攻吗?他既不肯宽贷,我们还用闲磨么?”麴智脩急道:“父王,这正是大唐皇帝宽贷之处,他先前已多次派了使节问询,父王态度傲慢,他却还是留了最後一次机会,明说将要出兵,其实是希望父王肯亲去谢罪,他就不必兵戎相见。”
麴文泰笑道:“脩儿,你少不更事,自古兵贵隐秘,何来早早声言之理?唐朝皇帝衹是虚张声势,根本就不想也不可能来犯。”麴文泰喝了一口茶,悠闲道:“今唐国力虚微,我已说过多次。吾往者朝觐,见秦陇之北,城邑萧条,非复有隋之比。他根本养不起如此长途出征。你也跪累了,起来说话吧。”
麴智湛拉了麴智脩一把,麴智脩甩了他手,回道:“二哥不必扶我,免得等下父王生气我可再要麻烦。”仰头道:“父王十年前去的大唐,今不复昔,儿去年所见,大唐乃是繁华一片,兵强马壮。他能大破东突厥、灭吐谷yù浑,国力一何强盛。父王不可轻看了。”
麴文泰面露不悦,置之不理,麴智盛忙道:“就算如此,他也攻不到高昌来。”麴文泰道:“还是盛儿明事。他当真来袭,我高昌就无力作战么?你莫忘了,当年义和政变,先王带着我和多位大臣出奔,後来是谁率兵匡助先王一举恢复河山?”群臣纷纷道:“主上英武雄风臣民於今铭记在心。”
麴文泰微笑道:“设今唐来伐我,發兵多则粮运不给,若發兵三万以下,吾能制之。”麴智脩道:“父王好心算,儿却是愁高昌人不足四万,而大唐今有人口一千九百万,该發兵幾多呢?”
麴文泰微微一怔,道:“唐国去此七千里,沙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常行百人不能得至,安能致大军?彼劳师袭远,到得高昌早已兵损马折,能留持三万便是不易。若顿兵于吾城,二十日食必尽,自然鱼溃,乃接而虏之,何足忧也。况我高昌士人本出关陇河西,皆世代领兵统战之家,武风从未禁断,如今亦是人人拿得起刀枪。举同心而抗寇雠,岂有惧哉。”
诸臣闻言都拊掌笑了起来:“主上所言甚是。”
麴智脩捏了捏麻木的膝肉,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佛像前喃喃自语。麴文泰怪之,“脩儿,你还做什么?”他道:“儿记性不好,怕记不住父王这许多话,现说与佛祖听。他日城破国亡之时,却要来问问释伽,为何这些话竟都作不得准了?”
麴文泰再忍不住,喝道:“拖下去重重打,打死为止。你口口声声咒我高昌亡国,我便遂了你的心,教你先亡。”对欲行阻拦劝进的众大臣和麴智盛、麴智湛道:“不必多言,此逆子说了要死谏,今日就在佛前应了他言。”
麴智脩轻哼一声,自行伏倒在地,“多费唇舌,我不要你们救。佛堂陈了法杖,还不去取。”
一声声闷击,衣衫碎裂,鲜血飞溅。麴智脩大睁了眼睛,嘿然无语,终是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麴智湛拦住行刑兵曹,跪在麴文泰身前,“父王,今日就饶过阿脩吧。再打他就没命了。”麴文泰红着眼一脚踢开麴智湛,操起法杖,“孤亲自来打,儿是我生的,命也是我给的,我亲手取回。”抡了法杖重重击在麴智脩背上,这一下出手极重,法杖打得啪一声断成两截,远远飞了出去。
麴智脩本已昏死,却痛得猛地一颤,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怒气冲天的父亲。麴文泰举起剩了半截的法杖再欲击下,见麴智脩目中流露出强忍的苦楚之色,背上血肉模糊,杖停在半空落不下去。麴智盛也跪了下来,“父王,儿管教幼弟不当,请父亲责罚,儿自请除去令尹之职,日後专心在宫中陪他悔改。求父王放过阿脩吧。” 一旁官员也纷纷劝说,麴文泰咬了牙:“孤说过要打死他,不打死此逆子,日後必害我高昌。”
麴智湛道:“父王,阿脩已受此重责,知道错了。”摸了摸麴智脩冷汗淋漓死白惨淡的脸,道:“阿脩早早失了娘亲护佑,便有些任性也是自然。况他一心为国,就算说错了话也捱了这许多打,责罚也算是领受够了。此兰若圣地,强盗土匪尚能沐佛祖恩泽,释伽慈悲,必也不忍见父王扼杀亲生骨肉吧。”
麴文泰眼中潮了,想当初虽然不喜他母亲,但麴智脩牙牙学语之时,自己何尝不爱之怜之,如此打他却是教自己手也手痛、心也心痛。弃了断杖,仍是硬声道:“孤作了何孽生出这不肖子,拖他下去,等醒了问他认不认错,若是不认,就不准供他水粮。他若死了,我自会向佛祖替他求个宽愆免下阿鼻地狱。”
***
殷勤浇下一桶清凉的井水,擦擦额头的热汗,李未盈一张脸让春日阳光照得红扑扑的。去年学着将亲自看护的蒲桃酿了酒,衹是当时经验浅,原本一棵树的产量就有限,自己踏浆时毁了不少,酒麯入的分寸掌握不够,入甑而蒸亦是失败了好幾次,最後将仅剩的一点儿蒲桃全制了,得了薄薄一小瓮滴露,颜色倒是鲜红可爱,但已鼓不起勇气亲自尝尝滋味,匆匆封了瓮埋入窖中。冀望今夏会有丰收吧,那时可以重新好好酿制一番,然则,真的要等到年深酒香才寻得到桓郞影踪么?
“娘子,李家小娘子!”
李未盈直起腰,抬眼望去:“姚大人!”却是当初送自己来交河的姚思定,他是田地公麴智湛府上的司马,当日救过李未盈一命,她一直感念在心。姚思定神色焦虑,“田地公请娘子随我去王都,详情车上慢慢再谈。”
原来麴智脩受杖责後,麴文泰遣了医士相看,但他甦醒来却抵死不肯认错,反覆幾次,麴文泰怒了,真的不许人给麴智脩进水粮。如此三日三夜,麴智脩水米未进又兼杖伤严重,已是形同死人。麴智盛、麴智湛抗了父命给他送了水,他昏时勉强喝了一点,稍有醒转就拒绝饮下,硬灌了他也吐出来。麴文泰闻报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本已下令处死麴智脩,适巧西突厥来使,麴文泰忙于应付,麴智湛就私自扣了制书,同时叫姚思定带了李未盈来。
李未盈听得惊心动魄,没曾想麴智脩个性竟一何激烈。“可是姚大人,我去了小王子也未免肯服软啊。”姚思定道:“田地公已无他法,想小王子毕竟还念着你一些,兴许能有用。主上说话就回来,衹盼他归来前娘子能说动小王子转了心意。”
交河距高昌王都直线也有一百六十里,坐车最快也得半日。李未盈听了姚思定的叙述也急了起来:“既如此,还坐什么车,姚大人,赶快解了车套直接骑去便是。”姚思定略显惊讶:“娘子倒是会骑马么,是是,停车!”
二人快马加鞭直入王宫,李未盈一进室内就吓了一跳。麴智脩上身赤祼伏在床上,被子衹轻轻盖至腰际,後背上层层叠叠尽是皮开肉绽鲜血纵横的伤口,紧闭双目的脸上已看不出一丝生气。
麴智湛远远坐在窗畔,听到姚思定的声音,头也不回,“父王稍後就要回宫,我再管不了这许多,你们看着办吧。”语调已甚是灰心疲倦。李未盈犹记得上次在宴上见他,那个吹箫的郞君,何等温文儒雅,意态闲静,与眼下却是判若两人。她不及多言,执笔草草写了幾个字,吩咐姚思定急呈与麴文泰。
姚思定疑惑道:“这是?”李未盈道:“仿小王子的字,就说认错了。”昔时替麴智脩处理文书,记得他的字用的是三国锺繇的体,李未盈虽不精於此书,但大致也能写上一写,想麴智脩重伤,麴文泰又内心煎熬,谁会认真较计?就算麴文泰亲来,麴智脩昏迷在床,大可推说是他清醒时挣扎写的,咬定他认了错就是认过了,扯个谎还不容易,一时半会儿也不致露馅。姚思定接了伪书急急去了。
又教人扶麴智脩起来饮水,麴智脩仍是紧咬牙关不肯进上一滴,李未盈乾脆命将他绑在椅上,捏了他鼻子,撬开他嘴巴强行灌进去。麴智脩不愿吞咽,水从唇边流出。李未盈道:“你若这便死了,日後再无人阻劝得了你父王,高昌国灭全是你一意孤行、不会审时度势、不知揣测君心、任性妄为所致。”语声渐高:“麴智脩,你为人子,无襄乃父,尔食君禄,不解困厄,是你志短才疏,须怪不得别人。”
麴智脩喉间起伏,良久,睁开红肿乾枯的眼,定定看着李未盈,口中微微發出嗬嗬之声。他幾日没喝水,嗓子已根本说不出话来了。李未盈忙又教灌了他水,这次他悉数喝下。侍从解了他绑缚,抬他回床,他静静阖眼睡去。
麴智湛转了脸来,重重叹道:“阿脩常骂我不中用,此言真是不差,我白白着急,却是救不了他。”李未盈倒是对麴智湛甚有好感,宽慰道:“二王子对弟弟如此亲爱,过于焦虑,一时难免失了心定。我是旁人,事不关己,倒还可出出主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二王子,其实小王子并不喜欢你,又屡屡恶言相伤,你何以仍是如此爱他助他?弟何其不恭,兄徒友耶?”
麴智湛不答,坐到麴智脩床边,轻抚他散乱的长髪:“因为阿脩敢做我不敢做的事。” 垂首重又默然,复抬头冲李未盈苦苦一笑,直身长揖:“请娘子尽心看顾,湛感激不尽。”不顾而去。
此後麴智湛时常来看弟弟,每次都对李未盈声声称谢,走时又反复叮咛,李未盈幾次想告以离去之意都开不了口。二旬过後,麴智脩渐渐伤愈,已能下地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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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西游记》里写玄奘与唐太宗结拜,并由唐太宗亲赠白马。其实当年唐与突厥正在打仗,对出境者有严格的限制。玄奘没拿到过所(签证)就偷偷跑了,跑到玉门关,朝廷的通缉令也下了。总算他运气好,得到一些信佛者的帮助才偷渡出境。他跑到高昌时,麴文泰非常热情,除了我文中讲到的让和尚踩着大腿登坛,还跟玄奘结为兄弟(这就是所谓御弟哥哥的由来),玄奘离开时,多亏麴文泰送了他黄金百两、银钱三万、各类衣物、法服三十具、四个侍从,并写给沿途各国二十四封书信,每信附大绫一匹。又向西突厥献绫绢五百匹、果品两车,为玄奘求方便。若非如此,玄奘哪来的财物跑到印度取经啊。十几年後玄奘回大唐,唐太宗考虑到他已经做了博士後研究,又是海龟派,也就不计较他的违法行为了。
高昌令尹相当于宰相,绾曹郎中相当于副相。
大家天天问我桓涉呢?唉,难道没有同志注意到一个细节吗?
第廿三章
23.【七夕】
是日黄昏,李未盈闻听窗下喧闹,俯视下去,是幾名侍从在栽蒲桃树。她越看越眼熟,忽然颤声叫道:“我的树!我的树!”麴智脩步进她室内,伸手搭上她肩头:“我教人从交河移了过来。”李未盈扭脱,惊怒道:“这样会害死树的。你究竟要害我到幾时!”麴智脩虽是重伤初愈,终是强壮过她,强抓住她双肩道:“是你害我要留在这里,你要陪我!我又知你最宝贝这棵树,巴巴地教人掘了移来,你还不感激?”李未盈气得脸青:“我害你?”想若非感麴智湛爱弟情深,谁愿留在麴智脩身边?
麴智脩冷冷道:“我如今被削了封爵,再不是交河公,形同庶人,困在这宫城内,是谁害的?”李未盈奋力挣扎,“是你自己触怒国王,取消封邑算是薄惩,干我何事?”麴智脩双手更紧紧掐陷在她肉中,“还不是大哥二哥自请除官谢罪,哼,我犯不犯事要他俩谢哪门子的罪,反倒提醒父王该当削了我的官职封邑,囚在这高墙里。你跟我二哥最是亲热,我早见不得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嘴脸。”
李未盈不再反抗,任他将自己肩头骨骼捏得咯咯作响,直痛得牙都要咬碎。麴智脩讥嘲道:“你也认错了?”李未盈低低道:“除官谢罪是你大哥反复在主上面前提的,你二哥原不热衷政事,衹附议兄长罢了。也许大王子另有机心,但你二哥却是真心爱护你,我看是这世上最珍视你的人,为什么你竟不明白?”语未毕已是泪眼婆娑。
麴智脩一呆,鬆了手去,李未盈再忍不住,一面流泣一面奔下楼,也不顾园子在场,就扑在新栽的蒲桃树上痛哭起来。麴智脩倚在窗畔看了她好一会儿,下楼走到她身边,道:“嗯,我想你要这个。”李未盈略一瞧,他正抱着自己亲手酿的那一小瓮蒲桃酒。她垂了眼,“你要摔便摔,不必作态。”麴智脩哦了一声,嘱咐侍从将酒瓮送到王宫窖里好生保藏,又教众人都离去留她静处。
李未盈身心都已极端疲惫,再也无力跟麴智脩争执,也不理会他注视的目光,尽顾慢慢踱回居室,软软坐在门边。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晏了,室中晦暗,朦胧中听见响声,料是麴智脩,也不作无谓的动作。片刻,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跳上膝头。李未盈一惊,见是一隻毛色褐亮,仅六寸高、长刚及尺的小狗活泼地摇着尾巴。再一细瞧,狗项上还系着一根长长的翠色丝带,一眼却也看不到丝带的尽头。
李未盈不禁好奇地将翠带扯了过来,却竟是越扯越长,总也拉不完,轻笑着对小狗道:“小拂菻lǐn,你玩的什么把戏呀。” 继续拉扯,丝带那头走出麴智脩,手里捧了个锦合,合身与丝带相连。他手一鬆,合子擎着优雅的弧线滑到李未盈怀中。
唉,这个麴智脩,总是这样打人一耳光再来赔笑脸。她颇有些无奈,打开锦合一看――
是自己的玄鸟玉珮和两枚灵石,幽暗的光线一点也夺不走其异动的灵光。玉珮上的铁链依然完好,灵石以丝线缠绕得像是端午时的菱形香囊。李未盈将玉石都抱在怀中,恍又重拾拥着桓涉的感觉,心潮波澜起伏。
麴智脩默不作声,良久才也坐在她身旁,暮色暝暝中,却见他眼中精光闪烁。李未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身子向後退了一退。
麴智脩道:“你喜欢这狗是么?”李未盈浅笑了一笑,“拂菻犬呀,很可爱呢。”麴智脩道:“延寿元年(此麴文泰年号,相当于唐高祖李渊武德七年),我父王继位之初,遣使进贡大唐,送上雌雄拂菻(东罗马)犬一对,在此之前中国从未有此犬种。因之珍贵,衹养於皇宫。你竟识得此犬。”
李未盈脸色变了。
麴智脩森森道:“你,究竟是谁?”
他久久凝视她的容颜,“可别告诉我你是宫女什么的,名字可以冒,这份气度却是学不来的。”李未盈轻轻一笑,将小狗放到地上,任牠跑来跑去,道:“还真是不敢小瞧了你。”麴智脩矜持道:“那是自然。当初你识得玄狐裘时,我心下已有些怀疑,这是我父王进贡给当今天子贺他荣登大宝之物。”李未盈好奇道:“那又怎样,玄狐银狐虽然珍贵,但除了皇宫,一些达官贵人家中也并非罕有。”
麴智脩嘻嘻笑着:“可你好像忘了自己是来焉耆投亲的,处处聪明伶俐,高贵大方,要演戏也该学学我。” 李未盈淡淡道:“难道我不会说家道已然中落么?”麴智脩一伸手捏住她下颏,“啧啧,长得和皇帝还真是像。”李未盈一挣,“既然你早知道了,何必想这许多花样来考我。”站起走到窗畔。
麴智脩仍坐在地上,闭了眼,半晌道:“方才送这小狗来纯是讨你欢喜,并未想过试探於你。”李未盈置之不理,显是不信。麴智脩幽幽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其实当日在长安,没打听出你的具体情形,反是舒了口气,就这样年年岁岁,咱们一道装糊涂不好么?可是……”李未盈转了头来朝向他:“可是什么?”麴智脩神情肃穆,“今日得知,我从长安前脚走,皇帝後脚就正式下诏进攻高昌。既然你身份已明,我也不能再骗自己,今日始,你我已是雠敌。他日唐军兵临城下,我将你绑上楼头,唐军若不肯撤兵,我就将你先奸後杀。你却莫要怪我。”
李未盈脸色惨白,“你莫费心机,我这就先行自尽。”一咬牙攀上窗台。
麴智脩坏坏一笑,揶揄的声音飘然追至:“不等你相好么?从长安私奔到西域,可不容易得紧哪。”这话倒提醒了李未盈,是啊,桓郞还没找到,未知他安危怎可抛他独去,况他还不知我心意呢,又怎可轻言放弃?微微侧头,扬起脸,一双黑眸毫不示弱地看着麴智脩,“你要么将我推下去,若果现下狠不了手就等着看我大唐灭你全国。”
麴智脩静静看着暮色中的她一脸凛然,猎猎寒风激得她衣带簌簌飘扬,他沉默片刻,大步走了过去。
李未盈一闭眼,双手鬆开窗棂,就要往下栽去。麴智脩猛地一扑死死抓住她裙带,气极败坏道:“我来扶你落地你怎的就往下跳!大唐公主如此轻生恋死,赔尽你父皇脸面!”一使力将她拖下,两人一同重重跌回屋内,各自挣扎爬起,彼此都是怒目相向。
麴智脩唤了侍从来:“给我一步不错地看好她,若有任何差池,就将你们通通送与突厥人为奴!”
一日,又是一日,一夜,长似一夜,痴痴伏在窗台。不准走出屋舍一步,不许下楼看护树子,向窗外尽力伸长了手臂想要摸上一摸也是枉然。闭上眼,幻想一下自己休憩在树下,浓浓荫盖,屏蔽了骄阳,挡去了风沙,如此温柔,恁般呵护,仿如桓郞伴在身旁。
虽阖着双目,仍能感到暮色渐渐掩上四围,又将是漫长一夜。
窗下叮呤当啷乱响,李未盈甚为不悦,就这一刻清宁也不许拥有么?睁开眼睛,见隐隐绰绰走过一些人,手里提着灯笼,一边走还一边咳。灯火昏黄,把这百花盛开的春天都摇曳得凄凉。
李未盈问一直伫立身後的侍从:“那些是什么人?”侍从答道:“是来疏浚井渠的,冬日过後井下泥土因渗了雪水就会变得鬆软,极亦塌方,因此每到春天,就会叫些作人下井修整。不然一旦某处井渠塌了堵了,就会连累整片井网乾枯,娘子种的蒲桃树必也活不成。”
李未盈见那些作人一个个灰头土脸,佝腰驼背,脚步打颤,想是累坏了,这蒲桃树能安然存活也幸赖他们劳作呢。幾分怜悯幾分感激,遂对侍从道:“教人送些糕饼下去。”侍从领命,带人送去食物,那些人顿时欢喜叫着分来吃了。
她转身离开窗子,隐听得语声说道:“喂,留一点给子深。他还没上来呢。”
轻轻一笑,心想这些作人倒也颇讲义气呢。
春去夏至,唐军竟是一点消息也无,麴智脩每次来都要嘲笑一番。李未盈淡然道:“当*****父王就说过唐军不会来,你却句句反驳,说是唐军不日就要攻来,现下又如此言语,不是自打嘴巴么?”麴智脩涨得脸通红,过了些时日又来向李未盈炫耀:“父王听了我的建议,与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相约,有急则相为表里。”拿起笔便在桌上书画起来,指点道:“叶护屯兵於贪汗山北的可汗浮图城,而可汗本人则驻大军於镞曷山西。你且来看。”李未盈细心一阅,佩服道:“很妙,可汗大军与高昌遥相呼应,叶护之军与尔近成犄角之势,佈置得当,攻防有宜,确是相当周到。”麴智脩得意已极:“卿卿,父王平日对我不是骂就是打,这次也夸我呢。也不枉我连日往返奔波於高昌突厥之间,费尽唇舌,唉,金帛更是花得心疼,奶奶的欲谷设(乙毗咄陆可汗的别称),不见钱就不开眼。”
李未盈看他重伤初愈又兼长途劳顿,脸色差到极点,可却目光炯炯亢奋不已,心下倒也同情:“你父王这般待你,你还费尽心思处处为他考虑。”麴智脩顿了笔,墨尖不觉浸在纸上漫洇开来:“他是我父王啊,没了娘亲,他再怎么不待见我,也是我最亲的人,我生为他的儿子就没了选择。” 眉间转了隐忧,“你我之间也没了选择,再不剩转圜的馀地。”李未盈将笔拿去搁好,把他画的地形图挂在室墙,驻足看了又看:“既成水火,你就不要在此勾留。如此缠缠绕绕,不像是对待人质的模样。”
麴智脩一口气憋不上来,努力镇了镇心火方道:“初时我道你是二哥送来的奸细,打你骂你,後来發觉你真正聪明美丽,便也有些喜欢了你。但你不屈不挠,又老掂着别人,我就忍不住起了歹心,总想看你狼狈仓皇。你恨我厌我也是应该。”
李未盈一笑:“你是明白人,知道就好,如此也不相送了。”竟是背了脸去,再不肯看他一眼。麴智脩恨恨不已,将房内的摆设乒乒乓乓砸在她脚下摔个粉碎。她淡然道:“左右不是我的物事,我不会心疼的。仔细你父王听道你这般顽劣,再要生了端由。还有,也莫要成日作这般嘴脸惹我生厌,有空在此厮磨鬦嘴,不如去看看佈防。我父皇调军最是周密妥当,你可别掉以轻心。”麴智脩冷笑幾声:“好,就让我会会天朝大军。你给我乖乖呆着,将来自会派上用场。”
***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高昌少雨,宫内除了汉式飞檐也多有平顶建筑,李未盈又如往常爬到屋顶平台坐在安乐椅上乘凉,台上半是棚架,晾晒了串串蒲桃。高昌夏秋燠热,衹在晚间会稍微舒爽些。久坐起身,举目四望,王宫内点点灯火,似可闻阵阵欢声笑语。
今日是七月初七,七夕乞巧,多少女子或与郎君把臂同游,或在月下穿引五彩丝线比夸针巧,或指天对地约许盟誓,惟我危楼之上,仰看渺渺星辰。河汉宽广,牵牛织女尚可得会,我与郎君分别二载,却是一面都见不着。纵有雲锦天衣穿与谁人看,任愁肠百转道与何人知?
周遭言笑晏晏,此处却是凄惶怆怆。人人乐享的习习夜风,吹在身上却一發的徹骨冰凉。
罢了罢了,桓郞,我已等得太久太久,再禁不起这份相思的熬煎。
教侍从设了香案,盛满玉盘瓜果,又摆上一个金叵罗。
郑重良久,摸出怀中一枚灵石,置在金叵罗内,击打火石加以引燃,期期道:“上天,信女李氏未盈於此月华之下诚心祝祷。昔时不辨桓郞对我情意,空负他情深若此。今以灵石起信,愿得桓郞平安归来见我,生生世世与他长相厮守。”
灵石腾起灼灼烈焰,在漆黑夜色中烧得火红夺目。
若你看不见我珍藏的深情,就请在这一刻为君倾献所有。
寂寂伫立,心中若有所动,猛一回头――
久久看了一眼,平静地复又转回身去。
“未盈。”
一声轻唤。漫天星星都沈重得坠落。
她身子微微颤粟,屏息不动。
“你再看一眼,真的是我。”
话音未落,她已飞身奔来,扑进那熟悉、温暖、坚强的怀抱。
紧紧相拥,幾欲窒息,但我终不会逃。
这一刻已来得太晚,我衹恨抱得太少。
你的双肩,滚烫的心跳,是我寻寻觅觅,一生的依靠。
李未盈哭道:“你说一二日即返,可我已等了两年。”桓涉已是泪流满面,不停亲吻着她的面唇,断断续续道:“对不起……我再也……再也不会撇下你……再也不……”李未盈拉着他走到蒲桃架下想要坐下,桓涉刚言道:“小心这架子。” 棚架一下就坍了几根。桓涉用肩承了,护着她走开,又亲了亲她温软泪湿的脸。
李未盈抬眼瞧他,这才见他比之前在沙海中奔波受伤时还憔悴得厉害,又黑又瘦的脸膛上全是黑泥灰土,泪流阑干。轻轻抚摸他瘦削的面庞,道:“这些日子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桓涉傻傻望着她,好半晌才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双目放了光彩,“去了好多地方,终於找到你了。”忍不住又低了头要去亲她,李未盈立时先勾了他颈项迎了上去。缠绵良久,一齐抿嘴相视微笑,细细品味重逢的甜蜜。
他道:“刚到和静,救了阿勒亚,就听说和硕沦陷,我急着回去找你,但和静也破了城,巴奇图和罗可布得以逃脱,阿勒亚原本受了伤,我护着他,随後就被高昌和突厥的军队抓住,先是送到无半,我们瞅了个机会逃走,可不久又被当作羁人抓到交河。我当时受了伤,走不掉。”李未盈惊道:“你在交河?”桓涉一愣:“是,是啊,在交河公府,搓了幾天胡麻。最可气有一日晚间才刚歇下就被叫起来搓了一宿的麻,说是有个疯子赶着要。”
李未盈捧起他双手,那上面至今留着深深浅浅的割痕,想当初他搓麻时不知该流了多少血,又该痛成什么样。紧紧握着他伤痕累累的双手,心道,桓郞,不要,请再不要为我受伤。桓涉尚不知这其中缘由,续道:“我实在受不了这个苦,府中地形也认清楚了,遂偷偷带着阿勒亚潜出府。他回焉耆,我继续到处找你,焉耆俘虏较多的无半、盐城、龙泉,还有处月、处密、突厥,可是都找不到。”他虽未明说,但可想而知他四处寻觅该是何等苦辛和焦急。
“我,我好悔,为什么竟丢下你一个人留在和硕!再想到当初突厥人征了我们赶制兵器,以作攻焉耆之战,我亲手锻的兵器竟要用来杀你……未盈,我好悔!”
李未盈偎依在他怀里,“桓郞,你打的兵器全识得我,伤不着我分毫呢。”桓涉用力搂着她:“幸好你安然无恙。原来你竟是在王宫,真该早些顶了赵捷进来。”李未盈不解:“那是何故?”桓涉说:“我回了大海村,官府来抓赵捷以役代输,赵家小哥身子那么弱,又是独子,衹怕累也要累死了,我便冒了他去。”李未盈急道:“可这力役何等繁重你知道么?”
桓涉苦笑道:“听自是听说过,但人家说宫内有不少焉耆苦役……若非如此,难道我还能飞进这高墙去找么?这才真正一举两得,再好没有了。”揉了揉眼睛,略略闭了一闭,重又眯了眼笑着盯住她看:“原来我想的不错,你真是在这儿。” 李未盈望着他满佈红褐血丝、深深凹陷的双目:“你的眼睛?”桓涉嗯了一声,反手捶了捶後腰:“天天佝在井渠下淘挖,下面暗不见天日,火烛的烟熏得厉害。幸好这还是晚上,要是见着日头准得流泪。你道刚才是为你哭么,才不,其实是我眼睛疼。”
李未盈抱住他:“你是的你是的,你说你是的,我是你的力得哈斯尼威特,你最爱的小情人,你为我而哭。”桓涉啊的叫起来:“你早知道了!”李未盈轻轻摇晃他双肩:“我全知道啦,你那么爱我,休想再骗我。我的灵石烧给了你,你不要我的心么?”
桓涉喜极:“要的要的!”痴痴一笑:“这灵石……还真灵。你,还有一块吧……送与我成么?”李未盈从怀中摸了给他,他怔怔看了半天,神情复杂。
“对了,你怎么呆在这儿,好吃好住,哪儿像个作人?”桓涉问道。李未盈想那可说来话长,遂道:“我是被小王子软禁於此的。”桓涉惊道:“他对你怎样?我这就带你走。”李未盈一急:“外面那许多人看着,你强来怎成?他现下去了西突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桓涉想了想:“也好,再有一个月,替赵捷服满力役。我若逃走,会累他一家被逮入狱。定找机会带你出去,放心,再不会扔下你的。”他搂了她一下道。
“子深,子深!”有人在楼下喊着,桓涉应了一声。李未盈眼珠不错地望着他,“你叫子深?”桓涉有些腼腆:“冠礼时取的字,我人微职轻,平时没什么人叫的。”李未盈道:“你就是子深?”桓涉更是汗颜,“初到井下,又深又黑,人家问我叫什么,我就顺口说出来的。”
李未盈一面笑,一面就流下泪来。
搓胡麻绳的是你,淘挖井渠的也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
桓郞,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旁,默默守着我护着我疼着我爱着我。
桓涉有些慌,“你觉得不好听,我就另取一个字。”楼下催得更急:“子深,修什么修那么久!”桓涉急急道:“我先走,再来看你。”李未盈一把扯住他,“桓郞,你还有什么名字没知会过我?”桓涉吻了她一下,“难道叔叔叫我死小子臭小郞也要告诉你么?”哈哈一笑匆忙下了天台。
李未盈望着他的背影笑了又笑,也下到自己的居室。侍从问她:“娘子,那蒲桃棚架可修好了么?”原来侍从發现架子有些倾斜,又懒得自己动手,正好桓涉他们从井下收工路过,就抓了他来。李未盈皱眉道:“越修越糟,你罚他明日再来重新大修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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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贞观十三年(639年)十二月四日(据《新唐书》、《资治通鉴》)或九日(据《旧唐书》),唐太宗正式下诏讨伐高昌。
迢迢牵牛星句:汉诗,作者诗名轶。
羁人:隋季天下战事纷起,中原大乱,很多汉人流落到高昌、突厥地。唐统一天下後,朝廷曾付了很多赎金将其从突厥赎回,但高昌却拒不交还(高昌人口已比前朝翻了幾番,但还是需要更多的劳动力),且将这些流民扣押称作羁人,施以重役,这是唐廷至为愤怒的一点。
上周末去吃鱼生生蠔,其实也没吃多少,当时还坚持写《拂菻》到凌晨三点四十,後来就犯了肠胃炎,肚子绞痛了一整天。周二写《七夕》,写完太激动,一晚上睡不着,感了冒,再加上肠胃炎还没好,周三就开始头痛欲裂,恶心。今天中午吃了两口面条全吐了,晚上几乎没吃饭,头晕晕地八点写到十一点半。如果这样还有人叽叽歪歪的话,我就吐半口血,扶个丫环去看梅花,死给你看。
第廿四章
24.【碛口】
次日晚李未盈早早地就上了天台等候桓涉,不料等了半天来的却是另一作人,问他昨夜上来修棚架的去了何处,答是井渠淘挖已毕,大部份人都被抽调去幹其它重活。李未盈大骇,难道又再与桓郞分开?那作人见她脸色大变,道:“娘子你怎么了?”李未盈死死咬了一下嘴唇,努力镇定下来,说服自己,桓涉既知她在这儿,又答应过带她离开,就一定会想办法回来找她。桓郞情深款款,又恁般本事,难不成还信他不过么?想到这儿,她释然一笑,将原本准备给桓涉的瓜果糕饼都赠与此人,他高高兴兴走了。
明旦,午後。
侍卫来带了李未盈走,道是麴智脩回来了。李未盈吓了一跳,这么快,但随即想到桓郞就在身边,也不用再怕什么。平静地随侍卫到了麴智脩居室,却见室中放着一口白玉大缸,麴智脩全身浸在水中,仅浮出头手。这时节高昌酷热之极,午後更是热不可当,甚至在官署,不少官员也会不顾礼节浸在水缸里办公。麴智脩一见李未盈进来,霍一声就从水缸里站起,她急闭了眼转过身去。
麴智脩哈哈大笑,侍从忙过来替他擦拭更衣。侍从退下,麴智脩笑盈盈道:“大唐公主畏我如鼠蚁。”李未盈一紧眉,心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麴智脩扭了她肩膀面对自己,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今*****神情不同往日,我这样戏你你都不气。”眼珠一轮,“竟是转了性吗?”李未盈嘴角浮起微笑,仍是不答。
麴智脩放开她,哼道:“你不用得意,大唐兵马连个影子都见不到,想是在沙海中死光了。嘿,难为我还从突厥那儿买了这许多马。匹匹都是上佳的仼wáng行马,俱待与唐军一战。”李未盈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守好城已不易了,至于野战就不必想了。”麴智脩甚是恼火,强拽了她离室,带上侍卫,骑上马就离开王宫出城东北而去。
一路纵马奔驰,幸是李未盈骑术不错,尽力控马,这才勉强跟得上麴智脩,饶是如此,急行三十余里至宁戎境辖的一段赤石山时,也累得她气喘吁吁。麴智脩一点头:“不错,倒还有点武川李家的遗风。”李未盈立在马上,抚了抚心,神色殊傲。
麴智脩扶她下马,钻进沟谷之中,谷外赤日炎炎,内中却是浓荫蔽日,流水潺潺。碧绿的蒲桃树果实累累,枝头穿梭着轻巧的蜜蜂,嘤嘤咛咛。一株株碗大的赤芍恣意而生,花开嫣红一片,片片落红随风扬扬洒洒,。她随手折下一朵,畅然一闻,尽是甜香馥蜜,好不醉人。
此等良辰美景,若是共桓郞同游,该有多好。她痴痴想着。麴智脩扰她美梦,“里头还有更妙的。随我来。”携她进了一处石窟。乍从明媚的洞外进来,李未盈还真不适应洞中昏黄的烛火,过了好一阵才看清内里竟聚了不少工匠正在忙碌。
石窟的墙体在作壁画或雕像前,须经胶泥处理,是以有专门的主胶人指派作人熬煮、配制胶泥,此刻洞内一方是锅釜热涌,胶泥酸臭刺鼻,另一方画师们聚精会神勾描壁画。麴智脩领她到洞内最深处,高燃巨烛,照亮一幅极其诡异的壁画:一隻巨大的人首鸟身的怪物,鸟身胸腹火红,羽翅黑中亮金,尾翼七开,白爪森然,而那顶戴雲冠、散發宝光的人头,嘴中撕咬着一条紫色的小龙,身旁尚有幾条细龙兀自扭动挣扎。而最可怖的是,那人面活脱脱便是麴智脩的模样。
李未盈倒吸一口冷气,指间冰寒。麴智脩却笑道:“如何?”李未盈道:“你将自己画成这副模样做什么?”麴智脩道:“此乃大鹏金翅鸟,《法华文句》上说牠翅翮hé金色,居于天下大树上,两翅相去三百三十六万里。《大方广佛华严经音义》卷谓此鸟凡取得龙,先食嗉中,得吐食之,其龙犹活,此时楚痛出悲苦声也。”李未盈转念一想,轻蔑道:“你自况大鹏金翅鸟,将大唐军士比作妖龙?”麴智脩呵呵一笑:“卿卿,我真是喜欢听你说话,每一句都猜中我的心事,咱们还真是登对呢。”
他站远了仔细欣赏一番,“其实这窟本是父王指令画的,大鹏金翅鸟也该画他的模样,但我帮父王联络突厥,立了这许多大功,便画成我又有何不可?纵使他日父王来此观看,也最多再打我一顿,总不好教人铲了这巍巍宝画去。”
火光映照得人首金翅大鹏鸟益發邪恶,再加上洞内胶泥油漆的臭味,李未盈一阵恶心,也不顾麴智脩还在洋洋得意地观画就跑到窟外。
咻咻幾声鸣叫,似有飞鸟经过。麴智脩追出洞来,忽然拽着李未盈就向山头跑去。李未盈犹记两年前跟桓涉攀爬田地县辖的一段赤石山时,他怕自己摔倒,独自上山,而麴智脩可没这般心肠,李未盈多次滑倒,麴智脩都毫不怜惜地将她硬生生一把拖起。李未盈忍着手腕被强行拉扯的疼痛跟他爬上山顶。
山顶焚风猛烈扑来,李未盈简直要被吹倒。麴智脩手一扬,“弓矢。”紧跟而至的侍卫递上弓箭,麴智脩操了便向天上盘旋的两隻大隼瞄去。李未盈晃了晃,定住身子,看那大隼身姿矫健,舒展雲天,其鸣喈喈,何等潇洒,不禁想起当日桓涉与俟利發比箭的情形,他是那等爱隼之人,遂脱口叫道:“别射!”
麴智脩嘴一撇:“就许你祖父雀屏中选,不许我一箭双雕么?我要中了,便教我作回大唐驸马如何?”引弓射去。李未盈一推他臂膀,麴智脩手一颤,箭偏了,但仍是射落一隻大隼。他哼道:“金城麴家并非浪得虚名。”
受伤大隼扑一声掉在山头,李未盈奔过去抱起鲜血淋漓的鸟儿,鸟儿仍在微微翕动,她悲愤地抬头看向麴智脩。
麴智脩抢步夺过伤鸟,急乱地解下鸟足上系着的什么物事,展开乃是一小段素帛。他扫了一眼便用力摔在李未盈身上。李未盈拾起一看,缓缓读道:“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
她轻轻笑了起来:“唐军至矣。”
***
伊吾,时罗曼山,黑绀gàn所。
终年积雪的山顶皑皑如银,松杉雲杉青翠葱郁,满坡遍野。
一隻大隼在天空中盘旋一阵,急速向一处小山顶掠下,停落在一名中年男子傲然伸出的手臂上。他略略抚摸了一下大隼的羽翼,一振臂,大隼重又冲天飞去。
他极目远望,道:“他身子如何了?”旁边一名将领答道:“不大妙。”那中年男子一蹙眉,“还是不肯吃药么?传我的话,他若再不服药,就将他遣回长安。我侯字旗下不要这等病夫。”
贞观十四年,大唐皇帝命陈国公、以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副总管姜行本、总管阿史那社尔领前军,总管牛秀(牛进达)领左军,总管萨孤吴仁领右军,副总管薛万均、总管曹钦领後军,葱山道副大总管契苾何力领突厥、契苾骑兵,侯君集亲领中军,统率六军,往伐高昌。
山下唐军驻地一片忙碌,一棵棵巨大的雲杉轰然倒地,兵士工匠嘶喊着拖运木料,各种攻具辚辚轧过,姜行本满意地逡巡了一圈,又叫上了阿史那社尔。姜行本乃通口县开国男、将作大匠,擅长工械营造,阿史那社尔原为西突厥处罗可汗次子,多年征战於突厥及高昌一带,归唐後屡立战功,忠心不贰,尚高祖亲女、当今皇帝亲妹衡阳公主为妻。二人步进一座小帐,帐内一人伏趴在几案之上,此时天气尚热,那人却从头到脚披在厚厚被中,头脸都隐在被子的暗处,衹伸出嶙峋的左手紧紧扣着下颏的被子,以免漏风,右手还在纸上描画着什么。
姜行本坐了下来,“进药了么?”伸手就要探被中人的额头。那人一边咳一边缩着头,“不劳将军,咳咳,我没病吃什么药。”姜行本夺过他的笔扔了,“你这一路都病着,还敢说没病。”那人低低道:“大人扔了我的笔,还要不要我画攻具了?”阿史那社尔身材魁梧,一把就将他连人带被抱离几案,置于榻上,那人挣扎道:“大人无礼!”阿史那社尔呵呵笑着,灰蓝的眼珠蕴满慈爱之情:“我好歹是秦儿的姑丈,也算是你的长辈,抱一抱侄儿女婿不为过吧。再不乖乖听话,我这蛮子可真要动粗了。”那人沉默了。
姜行本命人端了药来,“大总管已经吩咐过,若是伯芰jì再不进药,马上遣送回长安。你受圣命所托,甘心就这样丢脸回去么?”那人轻咳了幾声,接过汤药一古脑喝下,喝得太快又呛得咳了,喘道:“药我喝了,两位大人恕不相送。”重又裹起被子爬到几案前拾了笔画了起来。姜行本和阿史那社尔对视一眼,俱是苦笑着出帐。
***
高昌王城。
街头尖叫声扭打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隳突乎东西,叫嚣於南北,兵士持矛带枪追赶儿童,不时又有青年被强行捆绑抓走。麴智脩带着李未盈正往王宫里赶,见此情形便拦下一名校官,呵责道:“王都宝地,为何扰嚷清平?”那校官识得麴智脩,“城中孩童纷纷传唱反诗,王上命我等缉捕首唱者。无奈唱者甚众,抓不胜抓。”
麴智脩大惊:“什么反诗?”校官支吾半天不敢声言。麴智脩走到一名被反绑的青年面前,狠狠一脚,将其踹翻在地,马靴踩在他脸上,“你给我唱!”那青年脸都被踩扁了,断断续续唱道:“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竟然还谱成小曲。麴智脩大怒,拔出佩刀便刷地砍了下去,鲜血喷激得他一身一脸都是。
他掉转溅满鲜血的脸,刀尖一指李未盈,“是你!”李未盈道:“不是我。你能射得一隻大隼,便会有两隻三隻,一人得见万人颂之,你抓得了杀得了全城的人么?为什么大家唱得如此热烈,你好生想想,你这么聪明,则防民之口胜於防川的古训不会不知吧。”麴智脩一扬刀背,重重斜砸在她後颈窝处,李未盈当场晕倒在地。麴智脩拖起她的领子,看了看她死白的脸,吩咐侍卫道:“送到我居处的後室锁起来,除了我谁也不准接近她。”自行策马去见麴文泰。
王宫内麴文泰正和麴智盛、麴盛湛及众大臣紧急议事,麴盛湛谏道:“父王,民谣传唱如此之盛,必有人暗中指使,儿恐唐军已有细作混进城内。”麴文泰强作镇定:“二郞信口开河,唐军远在千里之外,有茫茫沙碛qì所阻,哪到得了高昌。你休要再危言耸听。”麴智盛道:“二弟说得也不无道理,父王,唐军大队人马虽则未到,难保少量先遣人员来此打探消息。还是多派兵丁巡逻,严加盘查,管控进出人等。”麴文泰脑中已然昏乱,摆了摆手,“去去去,麴德俊。”绾曹郞中麴德俊领命而去。
麴文泰焦虑地在殿中来回踱步,一圈又一圈,交在背後的双手已在發颤,口中喃喃自语:“来不了来不了,绝来不了。”麴智脩刚巧奔进殿中,抢步扶住麴文泰,“父王宽心,就算唐军来此,我们还有突厥为援。”麴文泰一呆,“是是,孤糊涂了,糊涂了,呵呵。” 勉强乾笑幾声。麴智盛道:“一切事情交由儿来办,父王劳累一日又兼病体违和,请先回去休息。”麴文泰点点头,“盛儿要多跟弟弟商量着,父王全靠你们了。”三兄弟俱笑着应承,但低头的一瞬间,麴智盛与麴智脩都相互投来冷冷一瞬。
麴文泰扶了内侍刚要回寝殿,探子急奔上殿报道:“唐军已达碛qì口。”麴文泰一下僵住。麴智盛厉声道:“你胡说什么?”那探子喘道:“碛口,碛口。”
高昌东面南面都是千里沙海,碛口即是紧临东面沙海的出入口,一旦唐军越过高昌赖以自保的天然屏障大沙海抵达碛口,则挥军绿洲平原就将顺畅无比,如入无人之境。
赤日炎炎,殿中诸臣却都如堕冰窟,麴文泰虚虚道:“幾个先锋细作是么?”探子道:“是,是大军。”麴文泰脚一软,三兄弟急忙幾隻手一齐托住他不致倒下。麴智盛道:“父王稍安,三万唐军不在话下。待儿出去擒敌。”探子连连擦汗,幾次张嘴都嗫嚅着说不出来。麴智脩喝道:“快说,延搁军情马上拖出去斩!”探子一吓脱口道:“四十万!唐军四十万来袭!”
殿中一片肃杀,众人如五雷轰顶,个个呆若木鸡。高昌全国人口加起来还不到四万,唐军竟来了四十万,如此兵力悬殊,无异以婴儿搏贲bēn育。片刻之後,一些臣子腿如筛糠,更有一些牙关微微叩响。
“父王,父王!”麴智湛拍了拍一脸灰败、写满惊惧、双眼圆睁、嘴巴大张的麴文泰,叫了幾声都无反应,三兄弟突然一齐意识到什么,猛烈地摇晃麴文泰的身子,大声叫道:“父王父王!”
麴智脩伸手一探麴文泰鼻息――急病交加的高昌王惊骇之下竟然活活嚇死了。
***
柳谷,唐军大营。
姜行本与阿史那社尔先已在伊吾完成攻具之营造,再协助契苾何力部一同西行扫荡突厥,清除平定高昌的羁绊,随後二军南下与其馀各部会合於碛口之西、田地城东北的柳谷。
侯君集召集各部将领,商议进军之计。唐军本做好与麴文泰一战的准备,眼下突生变故,接报高昌王麴文泰惊惧之下暴亡的消息,倒是有些意外。侯君集笑道:“想不到麴老儿怕成这样,我大军未至,他先已归西。算来他也曾领兵作战,骁勇一时,唉,竟是可惜了。某千里迢迢来此,棋无对手,打起来也无趣了。”姜行本亦笑言:“如此末将倒要为一人请上一功。”侯君集点头,“正是正是,给曹菱记上一功,他写的好歌谣,搅得高昌城内先已自乱阵脚,如今麴文泰又惊吓而亡,吾等平叛更易耳。”
中郞将辛獠儿进前道:“大总管,高昌王新死,克日将葬,国人咸集,乘其慌乱之时,我以二千轻骑袭之,可尽得其国。”侯君集微一摇首,“天子以高昌骄慢,使吾恭行天诛,乃於墟墓间以袭其葬,不足称武,此非问罪之师。我少时不好读书,但仁义之师的道理还是知晓的。座下诸位莫要贪功冒进,反辜负了皇帝圣眷天下的美意。”牛秀奇道:“咦,大总管平日矜功恋战,今日倒讲起圣贤来了。好,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不如我等在此怀柔示好,等他来投不是更妙?”侯君集笑道:“进达,你来笑我,某岂是这等迂腐之人。我军跋涉征程,辎重负累,险渡沙碛,一路上已困乏不堪,前军後军又才刚扫突厥南归。此刻出兵,虽然仍是胜算满满,但太过劳苦。不若藉机休养生息一阵,又能赚得仁爱之名。嘿嘿,麴文泰倒真是死得其所。”座中诸将闻言大笑。
阿史那社尔一面笑,一面问军曹:“曹菱今日服药了么?你们看着他喝完该服之药才准离开,这小子常常假意喝下,等人一转身就将药吐了倒了,哼,他想速死,某可不遂他的意。”
唐军在柳谷休整,这边厢高昌却是一片慌乱。麴文泰暴卒,世子麴智盛临危嗣位,召集众臣商办後事。麴文泰虽然死得不体面,但生前曾率军匡复正室,治下也颇有建树,故众人依照谥shì法,刚强直理、刑名克服、克定祸乱称光、除恶为武,为其定谥为“光武王”。
麴智盛手按历代国王才得承继的宝钿刀,道:“二弟,唐军已逼近王都,田地就是最後的屏障,你是田地公,父王昔日常常称贤於你,赞你最有才智,孤就寄望於你了。”麴智湛捂了捂红肿的眼睛,跪拜了下来,“臣弟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後已。”踉跄起身,走向殿外。麴智脩追了上去,扯住兄长的一隻手,红着眼哽咽道:“二哥……”麴智湛勉强笑了一个,摸了摸他的头,“阿脩从来都很少叫我哥哥呢,真是乖弟弟。好了,你回去吧,莫教王兄难做。”麴智脩望着麴智湛渐行渐远的身影,又大叫了一声:“二哥!”麴智湛脚步略停了停,仍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麴智盛叹了口气:“三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我既生为王子,理当为国分忧。本应复派你去交河守城,但你日前受杖责,至今尚未全健,况我和你二哥都好生爱惜你,你最年幼,我也不忍你亲冒弓矢之险。父王择日安葬,二弟去往田地,我又诸事繁多,眼看父王孤伶伶睡着,幾位太妃又是伤心过度不宜久留,便由你照看父王吧。”
麴智脩冷笑一声,好啊,轻飘飘三两句话,既打發走了二哥,又扣着我给父王守灵,不还我交河公之职,也不放我与二哥同战,摆明了削夺我的军权。心头怒火顿生,想起麴智湛的嘱托,衹得强压恶气,卑声道:“臣弟谢过王兄。”
***
PS:武川(今辖于内蒙呼和浩特,处大青山北),西魏、北周时的军事六镇之一,北周宇文氏、隋杨氏、唐李氏的先辈都是出自武川的军事集团世家。金城郡治在今甘肃榆中一带,隋代将金城改称兰州。前面说过的,麴氏郡望在金城,所以小麴才会说未盈有武川李家的遗风,而自己更是不愧金城麴家的名头。
麴qū这个字,现在一般俗写作“曲”,就像楚国的王室为芈mǐ姓,但後人俗写作米。而其实麴又出自鞠jū,正如李是从理改过来的一样。
宁戎:今火焰山胜金口一带,高昌时为宁戎县。今火焰山木头沟有一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是吐鲁番现存洞窟最多、壁画内容最丰富的石窟群。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始凿于南北朝后期,在长达七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一直是高昌地区的佛教中心。至於这里面有莫有画成小麴模样的大鹏金翅鸟,俺就不晓得哩。
本章的柳谷在伊谷,据考证可能是在伊吾――今新疆哈密一带的柳树泉,而著名的姜行本碑在其一百四十里开外的松树塘,从地名可知,这两个地方应该都是树林繁茂的。前文中提到的交河西北的柳谷是另一同名异地。
雀屏中选:隋朝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的女儿特别美,一出生就髪垂过颈,三岁时已髪与身齐,并且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惊人的智慧。窦毅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女儿不能随便找个有钱却混蛋的老公,就在门屏上画了两隻孔雀,给每位求婚的公子两隻箭,射中两隻眼睛的就把女儿嫁给他。
前後来了幾十个公子都达不到要求。我猜射程应该比较远,孔雀又是身长而头小的动物,眼睛就更小了。就像周星驰演的唐伯虎,画了张百鸟朝凤图,表妹们打麻将少张幺鸡,就剪了他的凤凰头贴在白板上,所以求婚者们相当于要在很远的地方射一张麻将牌上的鸟眼,这比小麴射鸟身更不容易,难度很大呀。
正当窦先生懊恼这道考题是不是出得太难的时候,嗨咻嗨咻跑来一位俊小伙,嗖嗖两箭,正中孔雀双目,于是抱得美人归。这位比奥兰多布鲁姆还帅的神箭手就是李渊――後来的唐高祖。唐高祖和唐太宗的箭法都非常厉害,史书中有很多记载,俺就不细谈了。
总之,历史是很有意思的,像这种雀屏中选的事,简直比现代电影还神奇。最精彩的故事就是人生啦。
第廿五章
25.【共命】
听到门锁转动之声,李未盈强撑着从床上起身,摇摇晃晃地刚走到门边就倒下了。被囚在麴智脩居所的後室二十馀天,侍从起初还肯照料,饮食起居如常,但最近两日竟断了炊饮,拍打叫喊都无人回应。李未盈猜测是战事已起,又或是麴智脩出了事,故此被人遗忘。这炎热天气里,无粮尚可,无水却是难活,她上次被麴智脩打晕伤了後颈,仆地时头颅亦受了伤,脑中一直剧痛,囚中思念桓涉,焦虑忧愁,再加上两日断水,精神已近恍惚。
朦胧中有人扶了她手臂,李未盈呓语道:“桓郞……”那人唤她:“娘子醒醒,快醒醒。快跟我走。”耳边一声惨叫,她勉力睁开眼睛,见是麴智脩打倒一名侍从,那侍从想偷着放她,却被正好前来的小王子逮到。麴智脩掐了李未盈的脖子,狠命摇晃了两下,李未盈看他片刻又昏了过去。麴智脩怒气冲冲,还是拿了水来灌她喝下。
李未盈神智清醒了一些,见麴智脩披麻戴孝,大惊道:“你怎么?”她一直被关着,又无人通传,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麴智脩一字一句道:“我父王薨了,田地城也破了,姚思定战死,我二哥生死未明,探子报说是夜星坠城中,怕是他已遭不测。唐军兵临城下,可笑我还在傻乎乎地给父王守灵。”李未盈失声道:“姚大人?……”麴智脩垂首道:“大哥一直扣着我不放,适才我见侍从们慌着逃跑,方知唐军已围住王都了。”李未盈注意到他身上血迹斑斑,问道:“你怎生受伤了?”麴智脩一脸冰寒,“我从王陵逃出来,挡我者死。”直视着李未盈,“你们唐人害了我全家全国,该是要你偿命了!这便带你上城楼,看你如何倾国倾城!” 一把揪住她头髪拖将站起。
李未盈忍痛道:“你放手。”麴智脩道:“你求我么?此刻已然晚了。”她温和一笑,“请君自重。你是高昌王子,奈何急如跳梁小醜。我是大唐公主,其死也,亦当敬而有礼。请容我整装。”也不理会麴智脩,自行坐下。居所没有珠钗首饰燕支水粉,她便倾倒水罐,洁面绾wǎn髪,虽无装饰,却别是一番明丽清爽,朝麴智脩伸了手:“要捆要绑请自便,但请不要羞辱我。”麴智脩一怔,心下不由惭愧:“不必,你这模样还能逃到哪儿去。”索性将她抱起,牵了马直奔城楼而去。
出宫路上尽是慌慌张张逃亡的宫人,时局已乱,大家都找机会活命。官军穷於应战,也顾不得抓捕。麴智脩纵马奔到城墙南楼,拽了李未盈拾级而上。墙下弓师赶制弓箭,不少作人脚上锁了铁镣,运送守城的木石。
李未盈手脚發软,被麴智脩急步拖得一个趔趄险险摔在楼阶上,低头一瞬,瞟见楼下作人中有个熟悉的背影。她心头狂跳,却不敢声张,趁麴智脩不察,赶快悄悄解了颈间玉珮,堪堪掷下。偷眼看去,桓涉捡了玉珮却无甚反应,她大是失望,再从高处回望一次,见他仍是躬着身子,却将玉珮贴在唇上迅速一吻。李未盈心头狂喜,赶快扭转了头来。麴智脩注意到她面色变化,疑惑地四下瞧了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城楼之下,唐军将士整肃,冀马燕犀,铁骑横亘原野,金鼓声动天地,高旗蔽日,长戟慧雲,抛机、冲车、雲梯亦停候待發。高昌新主麴智盛在绾曹郞中麴德俊等官员陪同下向城外唐军言道:“有罪于天子者,先王也,咎深谴积,身已丧亡。智盛袭位无幾,君其赦诸?” 侯君集道:“若能悔祸,请君自行绑缚至军门前。”麴智盛怒道:“我乃高昌国君,岂能自贱如斯?”侯君集一挥手,众将後撤,数具巨大的抛机及高达十丈的巢车推上阵前。一声令下,机桧一發,千石如雲,飞落如雨,砸至城头。巢车高瞻,上有唐兵大声报指楼头诸人行踪:“王者一人,文官十人,武将十五人……西向而逃……”
麴智盛在文武官员掩护下匆忙躲了下楼,肝胆都吓破了。麴智脩正同李未盈从另一侧楼道上来,刚走到城楼面上,突然又是一块大石打来。麴智脩跃身跌了出去,眼见石块就要砸向李未盈。
“未盈小心!”李未盈猛地被身後人扑倒,砰地一声,巨石轰然而至,将楼上青石砸出个坑。“桓郞!”她喜出望外,不及细言,桓涉便抱着她滚翻开去又躲开一块大石。李未盈惊魂未定,却见桓涉脸上全是鲜血,头顶一处伤口还在不停地涌着血。她惊叫一声拼命掩住他的伤口,血仍是越涌越多,急忙撕了裙子使劲压在他伤口上。“桓郞,你怎样,你怎样?”桓涉轻轻道:“你压得这么重,比石头……砸得还痛。” 李未盈片刻也不敢再鬆手,低头见他赤裸着双足,脚腕处血肉模糊,还锁着残断的脚镣,知是他强行挣断锁缚所致。她心中又痛又急,眼泪便不停地奔涌而出。
此时麴智脩、桓李相隔三两丈,彼此对望,各自背靠女墙的墙垛,躲在抛机的射击死角内。大石不断飙落,谁也不敢妄动一步。麴智脩注视了他俩一阵,道:“你就是桓涉?”桓涉道:“正是区区。”麴智脩瞅着他脸上的刺青,轻蔑一笑,“我道大唐公主喜欢的是何等英雄人物,原来是个逃犯。男盗女娼,果不其然。”桓涉抱着李未盈的手一颤,“你是公主?”李未盈满脸泪水:“是啊,你不欢喜么?”桓涉将她搂得更紧:“衹有更欢喜。”一面亲吻她,“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能奢望冒充一次驸马护着你。”
二人正自相拥,对面麴智脩笑了一声,拔出佩刀。桓李心下了然,此刻天色入暝,城楼上未点灯火,唐军巢车也看不清目标,即将停止攻势。一旦落石缓了,桓涉受了伤,又没兵器,麴智脩若是过来,衹能任由他宰割。
桓涉放开抱住李未盈的手,凝视她片刻,“未盈,愿意同我一道死么?”李未盈凄然笑道:“生愿同欢死同塚。”桓涉笑得十分开心,眼中却幾有泪光,“你闭上眼睛,我给你瞧个把戏。”她静静阖眼,微凉的暮风拂上脸庞。他穸穸索索摸索了一下,道:“来,看好亮的星星。”
李未盈睁开眼睛,桓涉已将灵石点燃用力抛向昏黄的空中,灵石冲天而起,發出强烈火红的光芒。
那么闪,那么光明,是这世间最璀璨温暖深情的星星。
桓涉道声:“快走!”一带李未盈起身向楼道奔去,麴智脩也直身追来,正在此刻,唐军已见到城头火光,抛机又發,向他们打来大石。一声惨叫,麴智脩被大石击中左腿,砰然倒地。桓涉将李未盈扑在身下,後背亦捱了两块重石,他闷哼一声,强忍巨痛,仍是压护着李未盈决不肯动,她尖叫:“桓郞,桓郞!” 半晌唐军停了落石,李未盈奋力翻转身子,扶起桓涉:“桓郞,你醒醒!”桓涉双目紧闭,李未盈不停拍打亲吻他的脸,泪水洒落在他淌血的脸上,两人面上都是血泪交织。
“桓郞,你刚刚问我愿不愿同你共亡,怎可弃我独去!” 李未盈哭道。桓涉微微睁了一下眼睛,“我忘了……告诉你,我不愿意啊。你好好活……”言未讫,再抑制不住气血翻涌,就是一口血喷出,再要张口,又是涌出一嘴的血。李未盈大是惊恐,“你别说话,别说,我全明白!”伸手按在他唇上不让他再开口,但血仍是从他口角边汩汩渗出。李未盈抱住他,双唇紧紧贴上他的嘴,他的血便顺势涌至她唇边,温热腥咸。李未盈拼命抵挡他口唇的翕动,求你,桓郞,七夕那夜痴缠於你热烈的亲吻,可此刻却对你唇齿相抗得幾乎喘不过气来,我衹要你的爱,要你的笑,不要你以血来爱,不要你的苦痛,不要,桓郞不要死……桓涉喉间又喘动了一下,咳了一声昏过去了。
李未盈哭喊道:“桓郞,桓郞……”触其颈脉,还在微微跳动,心头一宽,却见麴智脩居然命大不死,以刀拄地慢慢爬了起来,左腿上尽是血。李未盈看他摇摇晃晃一瘸一拐走近来,心中恐慌,用力想要扶桓涉起来,但因饿了两日,又挣扎这许久,哪还有多少气力抱得起桓涉高大的身躯,手一软,同桓涉一同摔倒在地。强撑着再要坐起,麴智脩已走了过来,李未盈拖不动桓涉便一伏身护住他。
麴智脩半弯着腰支在刀柄上,一边喘气嘿嘿笑了起来:“有……有种,竟然这样引得唐军来杀我……”慢慢将手伸向李未盈,她切齿道:“我来杀你!”拾起一块石头奋力砸去。麴智脩唉哟一声生生受了,拄着刀柄的身子差点摔倒,苦笑道:“我来助你。送他下去还有得医治。”太息道:“我自问也算喜欢於你,但若此舍己救你却是怎生也做不到。我麴智脩不是狗熊,更不会不识英雄。你若果还肯信我,就同我一道送他下城。”也不待李未盈回答,自行弯了腰吃力地抱起桓涉。但他腿伤严重,亦是一直淌血,勉强踏出一步便再难前行。李未盈努力爬起身扶住麴智脩,两人一同相互支撑着步近楼道口。
麴智脩叫了一声:“人呢,人呢?”无人相应,衹得十分小心地踏下步去,将近楼底,守城大将麴士义带兵士迎了上来,“小王子还留在城上么?王子受伤了么?”麴智脩冷冷扫了一眼,想这帮脓包,起先唐军抛石之际,竟然全躲回城下,自己就在阶口相唤都无人敢来相救,王兄更是逃得无影无踪。他心中失望已极,低头看看满身是血的桓涉,道:“将军请送这位郎君和娘子回宫,速引御医来治。”
李未盈道:“你不回去么?”麴智脩不睬,转身慢慢扶着城壁上楼,李未盈忍不住唤他道:“你做什么,麴智脩你做什么?”麴智脩回头望着她笑了笑又转向城头:“放心,不是去死。”双手死死抠着墙壁,显是伤痛已极,喘息了一下:“我趁夜从西面缒zhùi城而出,去找突厥援军。这帮王八蛋,答应过互为表里,现下连个影子都瞧不见,难道真要学齐桓公救邢,等我高昌亡国了才来么?”李未盈呼道:“你别去啊,突厥人不会来了!”麴智脩哼道:“有本事就教唐军射死我!”伤腿打颤,却仍是头也不回地重又上了城。
急急送了桓涉回宫,抬到麴智脩居所,找来御医诊治,察明他後肋断了两根,腑脏亦受了重创,其它外伤再是厉害但与之相比都算不得什么了。御医摇摇头,随即为之定骨裹伤不在话下,桓涉却是始终昏迷。直至次日清晨,坐了一宿的李未盈醒来,桓涉依旧俯趴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灰白,牙关紧咬,已是在昏睡中痛到汗湿软枕,後背上层层包扎、厚厚敷裹的伤处还在渗血。李未盈怔怔望着他,眼泪一滴两滴落於他伸在床边却紧握成拳的手上。他忽然睁了眼来,定定看了看李未盈的一脸泪容,缓缓将手凑至唇边,轻轻一啜,将她清澈晶莹的泪水抿在嘴里,低低言道:“没有别的……可饮么?我不要……这么苦。”说完又昏了过去。
李未盈泪飞如雨,再一探他脉息幾乎没了,惊恐得拼命摇他,“桓郞,你醒过来,别要嚇我……桓郞……桓郞桓郞……我为你亲手酿的蒲桃你还未尝过,你起来饮一盏,你还未饮过,怎可舍我而去……你还要送我回长安……桓郞……你应承过要时时围着那狐皮围脖,你找出来围上再睡,你找出来!求你醒来看我……”
桓涉再无反应,李未盈直觉一颗心痛得就要撕裂开来,却见桓涉指尖轻轻一蜷,唇间亦微微一动,似有话说。李未盈急忙贴在他脸边,隐约听他说道:“重兵死……”李未盈泣了:“我不要你兵死也不要你病终,衹要你跟我朝朝暮暮。”
桓涉努力喘了喘气,焚风吸进受了重创的肺间,但觉如炙灼之钝刀乱割一般,身子略一动,背上断骨便相互磨擦,痛得他脸都扭曲了,李未盈忙紧紧握了他手,想要任他捏去释痛。桓涉却轻轻挣开,衹左右手互掐,忍痛不过,一声呻吟,听得她肝肠寸断。桓涉勉力道:“重兵死,耻病终……亦恨我不得醉死。”李未盈喜极而泣,“是是,我这就拿酒去,你等着我,我去去便回。”急步奔往酒窖。
她方去不多时,忽然山摇地动,轰响震耳欲聋,桓涉在床上被震得摇摇欲跌,猛然又一声巨响,一块大石当空穿破房顶坠下,正砸在他床前三尺之地,登时青砖粉碎。
原来麴智盛不愿卑礼投降,唐军又行攻势,运来滚木填了王都外的隍堑,复以冲车猛撞城墙睥睨之处,抛机复以巨石相击,城上新驻的守军全丧了命。唐军高达十丈的巢车居危观察,但凡有人胆敢出行,无论是否兵卒,俱一一指引抛机打击,得中後复高声唱报令众人知晓。巨石落处血肉砖石无不糜碎,嚇得城中百姓深藏宅内,而高昌军队简直毫无上阵招架之机,纷纷鼠藏雀匿,躲在暗处。巢车特别盯照王宫,一有行人走动便抛来巨石。
桓涉从昏迷中惊醒,眼见巨石此坠彼落,想到李未盈出去未归,顿时惶惧至极,强撑着要起来寻她却立时伤口撕裂,断骨叫嚣,疼得他重又俯卧。死命咬得嘴唇都破了,才攒了些许气力,一步一步,眼看便要挪到门边,就听李未盈远远喊道:“桓郞!”随即又是一块巨石重重落下,轰然一声,震得桓涉摔在门边,挣扎着却是爬将不起,後背刚接好的断骨重又碎裂,多处伤口鲜血迸流。
他声嘶力竭道:“未盈!”
周遭一片沈寂,但见碎石浮土飞扬迷漫。
“未盈!”他用尽力气喊。指尖忽然一湿,一股血红的细流已蜿蜒至他身边。桓涉心神俱碎,撕心裂肺,“未盈!”
忽然听到她焦虑的声音:“桓郞……”桓涉喜极:“未盈你怎样?”浮尘硝烟散去,桓涉侧头望去,见她跌在门外小道上,她欲行站起,才一抽身,便又有巨石落下。桓涉忙道:“你别动,我不妨事。”见她身旁一滩血红,遽惊道:“你受伤了!”李未盈道:“我衹崴了脚。可是酒,我给你酿的蒲桃打碎了。”
桓涉定睛一瞧,地上流的果是红蒲桃酒並非鲜血,自己先前情急之下竟误会了,心头大慰,微笑道:“那有什么打紧。”伸指蘸了一点地上的酒,送到嘴边咂了一咂,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李未盈问:“味道如何?”拾起摔破的酒瓮,里面还残留了浅浅一层酒液,她一尝之下便赶快吐出。
桓涉柔声道:“好酒,是我生平所尝最优。”她捧了破瓮,泪水长流,“你莫要哄我开心。这酒酸恶,当初酿时已知法子不对,衹是自欺不敢尝试。”桓涉唔了一声,适才伤痛过度,又劳神叫喊,意识便又模糊。李未盈每回见他昏迷都忧惧他就此而去,正要相唤,细瞧他俯趴着的身体尚有微微起伏,宽下心来,静静看他闭目蹙眉,想今时与他相距咫尺却恍若银汉相隔,天上人间,固同相思苦也。
桓涉昏迷一阵又痛醒过来,抬眼见李未盈痴痴不语,脸色似忧似喜,遂微微张唇:“你……想什么?”李未盈轻轻道:“佛经里有一种雪山神鸟,一身两头,人面禽形。”她面色转和,忆起当日随麴智脩往宁戎观石窟壁画,在洞内昏黄的烛光掩映下,除了绘得邪恶无比、以麴智脩为面像的大鹏金翅鸟外,还无意中瞥见一隻飞於红莲雲朵之上的异鸟,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後来为麴智脩囚禁期间,在他居所内翻到一些他从来不读、久已蒙尘的经卷,想是麴文泰一心礼佛颁与幼子期同感之,衹是麴智脩却正眼都不瞧的。内中一卷《杂宝藏经》,记的正是她在宁戎窟中所见的双首人面鸟。
她温柔一笑,“那两个脑袋一个叫迦喽茶,另一个唤忧波迦喽茶,共用一个身体。一个头醒着的时候,另一个头便睡着。”桓涉挤出一丝笑容,“你笑我……总是睡着。”李未盈痴痴凝视他血色全无、黝黑瘦削的面庞,“一个头时常吃着香美甘甜的果子,另一个却鲜少品尝美果的滋味,衹将烂了坏了的吞下肚。”桓涉不顾伤痛尽力笑了起来,“我哪有那么惨!”一语未竟,又是一口血涌出。
李未盈爬起来便向他走去,桓涉惊道:“你别动,未盈你莫过来!当心!”
身旁大石纷落,轰响震天,她从容踏来,扭伤的纤足决不迟疑,竟是毫髪无伤地来到桓涉身边。桓涉後肋又断,她不能妄自扶他起身,便一低身躺在他身边,伸手轻轻勾住他颈项,吻了他鲜血淋漓的唇,道:“虽则时常拌个嘴,但若这个脑袋受了伤,那个脑袋一样会疼,那个脑袋若是亡了,这个脑袋也断不能独活。梵语叫此鸟作耆婆耆婆迦,汉文称作命命鸟,生生鸟,更多的人愿意唤牠作共命鸟。”桓涉热泪盈眶,“你是迦喽茶,我便是忧波迦喽茶。是死是生,再不要分离。”
二人相拥一处,听凭落石隆隆,不时砸落身边,他俩却是相视笑眼,蜜意浓情。
岁月蹉跎,我已寻觅良多
大千世界,最恨三生错过
永期相守,岂愿负你负我
同生共命,笑看红尘紫陌
不知过了幾时,最是一声撼山巨响,震得房顶碎瓦纷纷打下。桓涉笑道:“怕是冲车已撞毁城墙。”李未盈道:“高昌王都,旦夕倾城呢。”忽然忆起麴智脩昔时的狠话:“看你如何倾国倾城!”竟是一语成谶chèn么?
耳畔轰响渐渐沈息,远远处隐隐人声高颂,二人衹顾偎依,并不理会。那声音却是越来越高,愈来愈众:“高昌已降,海内归一!高昌已降,大唐一统!”
城,竟然真的倾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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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倾城”的题眼在写第41章时忘了,现已加上,就是小麴说的话。本文最先取名《倾城》,就是早前想到这章的情节而起的。
共命鸟:命命鸟,生生鸟,梵语Jīvajīvaka。
祝各位看官端午节胜意。
第廿六章
第四部 隴右
26.【桃李】
唐军挟绝对优势兵力压境而来,抛车、冲车给王都造成毁灭性打击,加上突厥援军迟迟不见影踪,麴智盛无奈与绾曹郞中麴德俊谒至军门,请求改事大唐天子,大总管侯君集随即令其投降,但麴智盛言辞之中仍然端着国君的架子,不够谦卑低下。副总管薛万均勃然大怒:“当先取城,小儿何与语!”遂挥师而进。麴智盛嚇得冷汗直流,伏地拜倒曰:“唯公命!”
唐贞观十四年,高昌光武王麴文泰延寿十七年,庚子岁八月癸酉(八日),麴智盛率群臣向唐军大开城门乞降,至此麴氏高昌前後计一百四十年,历十二任十一王,终于国灭。唐军随後继续分兵略地,下高昌二十二城,户八千零四十六,口三万七千七百三十八,马千三百疋yǎ。高昌在脱离中原政权统辖两百零三年之後,终于纳入大唐版图。
这个,我最近有点糊涂,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可能故事编多了自己都忘了,就像陈小春版的韦小宝一样,要双儿帮他记住他说过哪些谎,有哪些多重身份。俺莫有丫头(QIER曾经说过要帮我捧茶什么的,可衹怕俺养不起),那就自己记一下吧。
①贞观十一年(延寿十四年)
隆冬,桓李相遇。大海道险中求生。
②贞观十二年(延寿十五年)
初春,憩大海村,攀赤石山,逛高昌王都,北上贪汗山,初登失败。
暮春至初夏,参加特勤葬礼,与俟利發比箭,锻铁。
仲夏,二登贪汗山,得灵石,返归,和硕城陷,李俘往交河。
初秋,麴自断臂骨。
深秋,李跌落井渠,二度洗浴时悟桓之爱。
冬,煮茶,抱树。
③贞观十三年(延寿十六年)
夏,蒲桃成熟,酿酒。
秋,麴赴长安。
④贞观十四年(延寿十七年)
春,麴佛寺受杖责,麴李移居王都,识破李身份。
秋,七夕,桓李重逢。
秋七月,唐军抵碛口。麴文泰死。
八月初,唐军仅用一日便攻克田地,并连夜进逼高昌王都。
八月八日,麴智盛开城投降,高昌国亡。
(先记到这儿吧,以后再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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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未盈道:“桓郞,唐军破城了。”桓涉无甚反应。她再吻他的唇,惊觉他双唇冰凉,料他伤势沈重又失血过多,目下须及时医治,否则性命堪虞。她爬将起来,见屋室出口及窗子已为大石所阻,竟是出不去了。
想唐军即使进宫,一时半刻也不可能一间一间细细搜查,麴智脩居所又地处偏僻,且被落石砸得一塌糊涂,唐军就算经过也未必有兴致近前深入找寻。桓涉已是危在旦夕,李未盈急得爬上楼顶远眺,望见唐军人影,遂向之呼救,无奈相距甚远,唐军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喊。忽然记起曾随手赠与麴智脩的玉箫,心下追悔,不然或可远播箫声使唐军得闻。
(其实本来想写成小麴将玉箫落在居所,未盈找到就吹了出来,然後箫声远远传到曹菱耳朵,当可又疯狂一次,也会出一些戏。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类桥段太多了,比较近的例子就是《泰坦尼克号》里的肉丝吹哨子唤来划远的救助船隻)。
若是从上缒下,屋顶除了晾晒蒲桃的棚架别无柱梁,经不起重物悬吊,居所内也并无可供攀系并且够长的绳子,何况自己手力弱,怕是缒下不得。又奔回底楼,再找笔墨欲书写求救字幅,但麴智脩书房已然坍毁。眼见桓涉已气若游丝,地上一滩吐出的血,她忽然起了较计。扯来鲛绡帐子,伸指蘸血,想写幾个字,地上半凝的血又不够,遂在洁白的绡幅上寥寥幾笔,大大地勾勒出一朵五瓣桃花的简单形状,复回到房顶,拆了棚架续成长竿,将绡幅高高挑起,这白地红花旗便随着炎风飘荡起来。她仍怕唐军看不到,又从坍塌的砖石下尽力撕扯出一些佛经作引子,连同居室内的茵褥草蓆通通拖上房顶烧了。
***
“孟寒,伯芰病中,又劳累多时,你陪他坐下歇歇。”
“总管太客气,直呼我卢霜便是。”
左军总管牛秀笑道:“大家同朝为官,两位青年才俊又在此次高昌之役中屡建奇功,某不敢不敬也。” 卢霜回道:“大人与先父及曹世伯平辈论交,霜愿做子侄,还请大人好生爱惜。”牛秀甚是满意:“进退有据,後生可教。如此我便喊你一声霜儿了。”卢霜恭敬施礼,“霜儿还请叔父教诲。”
曹菱低头坐着一直闷不吭声,任他二人叔来侄去,忽然重重咳了起来。卢霜为他抚背,“今日不曾进药么?”曹菱道:“除了让我服药还什么好话?我自己要死,你们一个两个看着我挡着我却是为何?昔时为着被大总管拉来平高昌,我将就进些药罢了,今日事毕,还理我做什么!”声音嘶哑却是倔强执拗。
牛秀与卢霜都气也不是骂也不是,曹菱继续咳着:“哪儿烧着了,这么呛。”牛卢二人张望了一下,见远处隐约有烟。卢霜道:“那么远的烟你都闻得着么?”曹菱冷笑:“你们不知我将死之人事事洞察么?”卢霜被他顶得噎了一口气,苦笑地看看牛秀,牛秀皱眉:“你肺虚敏感,受不得风烟,我俩也是好意问你。曹菱,你性子越發乖戾了。咦,那旗有些古怪。”卢霜凝神张望了一下亦道:“白地红花,五瓣梅还是五瓣桃。总管,高昌王旗是这般模样么?伯芰,你倒是说说。”曹菱眼也不抬,“你俩数典忘祖。《桃李章》不是唱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此必高昌馀孽易帜投诚。”
牛秀官居二品,地位比曹、卢都高出许多,又是长辈,听曹菱这番言语心头甚是不快。卢霜忙解围道:“曹菱病中性子急些,总管莫怪。他这一说,谁还不记起隋季‘桃李子得天下’的谶言。”牛秀不信:“就算仿效当年高祖起事之举,也该以白旗红旗各半,佈成桃花之形。况既投诚,直接来军中即可,何为作此招摇事?我看这面破旗许是宫中小儿胡闹玩耍的。”曹菱吭吭咳着站起,“仓促之中教人哪里寻那许多红白旗子,大人既不信,但请移足一观,且看是菱猜得对还是大人料得准。”
一幢颓坏的小屋,屋前巨石横亘,屋顶暧暧青烟一缕直上,白地鲛绡尺幅飒飒飘扬,日光烈焰炽金炫目,照耀得鲜血绘就之五瓣桃花分明夺目,匆匆赶到的一众人等心头都是一阵异样的感觉。
牛秀道:“这旗子是匆忙制的,桃花像是以血画就。此非请降亦非儿戏而是呼救。卢霜!”卢霜应声是,命部众赶紧搬开堵住屋口的巨石,牛秀、曹菱、卢霜踏进屋内,看见室中男女,忽然同时惊呼:
“殿下!”
“秦儿!”
“桓涉!”
李未盈正垂首跪在俯卧的桓涉身畔,一手枕在他颏下将他头颅轻轻托起,另一手温柔抚着他冰凉的面庞,闻听人声抬头看去,略略一怔,随即急呼牛秀:“大人请速招随军医士为他诊治!”曹菱已一个箭步奔至李未盈身边,紧紧抓住她肩膊道:“秦儿你还在!”李未盈双肩一沈:“别碰我!”她双手仍环着桓涉的头,生怕这一动又伤着他。
曹菱一颤,缓缓释开她,默然而立。李未盈望了曹菱一眼,语带艰涩:“他断了肋骨,不能妄动,诸位先别问我何以在此,请速招医士过来,快去,他内伤很重,吐了好多血,请快找医士来,快啊!快救救他!”语声已是悲咽。
一旁军士飞速去请医士,曹菱忽然拔下髪簪便朝桓涉刺来,李未盈惊叫一声挥臂一挡,手背立时被他划破一道血痕。曹菱一怔,仍向下扎在桓涉後颈大椎穴上,复刺他前臂内关穴,一面呼道:“未盈使力压他人中,卢霜速拿我的药来急煎,当归十钱,黄芪、生地、鸡血藤、丹参、双花各六钱,桂枝、桃仁、红花、竹茹各二钱,甘草二钱。”
(敬告屏幕前的小朋友:本方纯属胡乱配伍,请勿模仿,吃死人不偿命)
桓涉在穴道的猛烈刺激之下加上硬行灌入的强心汤剂,方浅浅有了一丝意识,医士适也赶到,一探脉,问了情形,道:“幸得曹侍郎急治,刺了穴,虽各味药材君臣配伍不十分相宜(是不才配的),但胜在及时,不然怕是救不过来。”当下再开了其它方子让随从煎煮,并为桓涉重新定骨疗伤。
李未盈心头激荡过度,冷汗淋漓,全身冰凉,脚下复一软便要跌倒,曹菱一把抱她入怀,紧紧搂住她。李未盈一想到险险又失去桓涉顿时痛哭起来,曹菱拥着她默然不语,但觉自己本已死寂枯朽、永堕深渊的心又重被拾回,复於她一声声悲情哭泣中一点点地撕碎丢弃。
好半晌医士施治完毕,牛秀吩咐送到王宫其它居室去,幾名军曹七手八脚地抬了桓涉上担架,李未盈急挣开曹菱怀抱,连声道:“慢着慢着,千万慢着,小心轻动。”握了桓涉的手牢牢不放,紧步跟着出去。
牛秀、卢霜亦携部众而去,卢霜走了幾步,發觉曹菱还立在原地,便道:“伯芰,你不随着同来么。”曹菱木然,坐倒在碎石遍地鲜血四溅的地上,卢霜见他神情不对,便拉他起身,一面道:“我知你见了公主便方寸大乱,他一个死囚能跟你抢什么?”曹菱抬眼看他,卢霜道:“欲知详情,先跟上再说。”
将桓涉安置在床,又请李未盈略进了些浆水糕饼,牛秀谨慎道:“殿下这一去近三年,臣知其中周章颇为辗转,不敢请教公主详言。但此郎君面上刺青不善,是否……”卢霜低语:“此系桓涉,是我瓜州军中犯了死罪的逃犯。”
李未盈已听得曹菱唤他姓名,抬眼盯着他:“你是卢霜?”卢霜恭谨道:“殿下,臣是瓜州守军的折冲都尉,随大军来征高昌。”原来真的是他,那个害得桓郞面容被毁的人,看来他已在与陈惕的争斗中获胜,从右果毅都尉升迁为折冲都尉。李未盈不作声,卢霜觉她平静的眼神中蕴着一丝凌厉,顿感浑身不自在,心下暗忖公主与桓涉看来十分亲密,如此前景却是大大不妙。李未盈转念他适才一字不差地记下曹菱匆忙道的那许多药名,又兼动作迅疾,这才收拾了药材煎煮得当,救下桓涉性命。昨日种种,今时遭遭,恩恩怨怨,一时又怎生说道得清。
她向三人分别施了一礼,“承三位大人救他。”牛秀、卢霜忙也屈身回礼:“岂敢岂敢。”曹菱站着没动,李未盈垂眼道:“曹菱,真谢谢你。”回坐在桓涉身旁,道:“这位桓郞,我已知他在瓜州担了些干系,但这三年来我飘流虏廷,全赖他不顾性命屡次救我护我,恳请诸位此刻莫再穷究,候他身子好些再说。”
牛秀当即道:“救护公主理记大功,其它的事留待将来回到军中再行处置。殿下诸多劳累,也请早些将息。臣与卢都尉先行告退,旁的事尽管吩咐曹侍郎去办。曹菱,不得公主之命不许擅自离开。”他二人退下,曹菱知他们故意留下自己,衹喟然一声,走到窗前,看暮色四合,抖落不去一身寂寞。
李未盈轻轻为昏迷中的桓涉拭去额头涔涔冷汗,望向曹菱,忆昔最後一次见他,他却是醉倒长安街头,那酒後的疯狂至今教人神伤,三载离别,他愈加清瘦,一脸病容,即使他别了脸去不肯相顾,也仍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哀愁。往事如烟,似去不去,萦绕心头,她想得出了神,却听曹菱低语:“适才划伤你了,可还痛么?”李未盈微微摇头:“不知何以言谢。你……”曹菱复冷然道:“公主莫问我,我傻子一个,恁般事都不知晓。”李未盈想当时曹菱救桓涉之时自己的惊慌挣扎,而今他又这般伪饰的冷淡,必是仍将旧时年华勾连於心。
她怅怅之,忽记起麴智脩,遂道:“突厥大军何以未曾来救高昌?”曹菱淡淡道:“姜行本、阿史那社尔两位将军在伊吾营造好攻具之後,便协契苾何力将军,会前军与葱山道大军北攻可汗浮图城,西突厥叶护不敢相敌,献城来降。及六路大军会柳谷,欲谷设(乙毗咄陆可汗)竟惧而西走千馀里。”
果真如此!西突厥枉作宗主,又耍了高昌一回,麴智脩连夜缒城去寻援军,援军却逃至千里之外,可不知他眼下身在何方。想以其倔强骄傲,又带着重伤,一旦發现这最後的希望也已破灭,不知该会怎样呢。
曹菱一振衣冠,“臣已言尽,公主可还有旁的疑虑?”李未盈听他这般口气,心就揪了起来。曹菱不容她再问,抢道:“臣可否回营?公主不说便是准了臣了。臣谢公主,臣告退。”李未盈唤他:“曹菱!”曹菱转身便走,抛下一句:“臣已不当值,殿下不该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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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大家读本文被幾个名字搞糊涂了吧――――
称呼别人的字会比较客气,自称时得说名才显得谦虚。
桓涉:表字子深。
曹菱:表字伯芰jì,芰者,菱也(我都窃喜自己居然记得芰的意思,刚好用上)
李未盈:莫有字,女子要出嫁时才会有字,所以她是“未字”、“待字闺中”。
麴智脩:没提到他有字。看将来有没有机会,我打算叫他表字容长,脩者,修也,修者,高也长也。
卢霜:表字孟寒,秋处露秋寒霜降^-^。伯/孟、仲、叔、季,所以曹菱和卢霜都是家中长子。
牛秀:表字进达,史书上称他牛进达更多,因此叫作“以字行”。奇怪的是,这样一位在唐击王世充、僚民、吐蕃、高昌、高丽的诸次大战中均屡建奇功、声名赫赫、死后陪葬唐太宗昭陵的名将,竟然在两唐书中都找不到专门的传记,无从得知其生卒籍贯及其它事迹,英雄埋没,惜哉痛甚。所以我把这位大英雄拉来入夥,让他的光辉照耀一下吾等唐人吧。
隋季流传一首歌谣《桃李章》:“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还有一首《桃李子歌》也差不多:“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桃音“陶”,指陶唐氏,帝尧的姓氏,而李渊世袭唐国公勋位;皇、后同义,夏朝的君主都是称后的,如后羿,就是指一个叫羿的君主,商周时君主才称王。“宛转花园里”,是指隋炀帝躲在江都(扬州)不回来了。
我认为所谓的谶语一般都是有人故意编出来的,就像秦末陈胜吴广就假装狐狸说“大楚兴陈胜王”(非要扮成狐狸来造假实在有点莫名其妙,有人信狐狸会说话也是奇哉),汉代政事纷乱,图谶之说也就兴盛一时,动不动就民间歌谣云云,天降大石书云。後代但凡改朝换代都会出现若干小儿语、童谣之类的。明末李信就帮李自成编了“红颜死,大乱止,十八子,主神器。”
隋末的“桃李子得天下”应该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编来造势的,不过倒未必就是李渊他们编的,因为那时他还无心起兵,用不着这样,所以也可能是朝中某位李姓大官的政敌编来陷害的,这从隋炀帝一连杀了幾个李姓高官而这些高官并无反心看得出来。李渊当时手中兵权也不大,根本没做起兵的打算,差点儿被起了疑心的炀帝杀掉。总算李渊是炀帝的亲姨表弟,又一向韬光养晦收敛得很好,炀帝才没杀他。以李渊之聪明,决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编这么一首暴露张扬招引祸至的歌谣。当然後来形势变化,李渊也起兵了,也就顺手利用了现成的歌谣。
“高昌兵马如霜雪”那首歌谣是史书记载的,想来也必是有人故意编的,可能是唐军,也可能是城中对麴氏统治不满之人所为。既然史书没有明说是谁编的,那我就老实不客气地加在曹菱头上喽。
第廿七章
27.【咏月】
“未盈……”桓涉急切地睁开眼睛,李未盈惊喜道:“桓郞你醒了!别说话,你昏睡了这许多天,身子太虚。渴了么?先喝口水。”端过一碗温热的淡淡的蜂糖水缓缓喂他喝下。
桓涉贪享着这清甜滋润,抬眼望向李未盈,目中流露出一丝痴恋的缠绵,但仍抵不过清醒後的伤痛,闭上眼喘息,面色却是十分满足。他轻声道:“梦里那么黑,那么长,我挣脱不了,衹有拼命找,拼命找,都……找不到。”
李未盈温柔地抚摸他裸露的肩头,那上面有她熟悉的伤痕,温馨的体热,亲昵的味道,言道:“我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不曾走远。”
“可是,你送与我的物事,短剑,丝绶,狐皮围脖,还有买给我的胡拨思,还有玉珮呀,一打仗通通丢了,一样也找不回来。我怕……连你的人也不见了。你……”李未盈在他面上浅浅印了一吻,“玉珮还在,可怕你硌着,暂时先收着了。旁的物事也都不曾丢,不是尽皆放在你心里了么?我也在你心里住着,永远都不会走。”
桓涉重又睁眼久久看着她,开怀一笑,“我记着你这话了,现下要带着你的誓言再睡一会儿。”慢慢阖上眼,口边仍在呢喃:“我好欢喜。”
李未盈为俯睡的他搭上薄衾,起身推开一窗明月,眼中雾潮顿将清清月光融化,慢慢流进心底,汇作最深沈的爱。
耳听宫内喧笑之声,微一纳闷,细一思量,原来桓郞自破城前夕重伤,救治多时仍昏多醒少,自己足不出户守着他,一晃就是七日,竟忘了今夕何夕,又是中秋良辰。正自慨叹光阴似电,薛万均、曹钦亲自来请,道是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在宫城内设了便宴,恭请公主到席。李未盈沈吟良久,望向熟睡的桓涉,将玉珮拳在他掌中,吩咐两名侍从留下照料,随了将官而去。
侯君集昔时赴陇右督军顺道带了自请相随散心的咸阳公主,不料她往沙州观石窟壁画途中遇雪崩失踪,众皆以为她已罹难,侯君集亦深深自责,愧对皇帝,忽然见她平安藏身於高昌王宫内,自是大为惊喜。李未盈事後略述这近三年的遭遇,众皆叹息不已。唐军攻下田地、王都後,仍继续转战交河等城,直至平定高昌全国,复清点各地人口财物,内中事务繁杂,侯君集等无暇多顾,衹派了众多侍从听候她差遣,李未盈又一门心思扑在桓涉身上,两厢都无太多直接往来。
王城宫殿大半毁於唐军攻城时投下的巨石,况高昌地气当中秋之时仍暑气未消,遂於殿外开阔荫蔽之地、井渠导引成溪之处摆下酒宴。明月晈洁,清风送爽,溪流潺潺,桂子飘香,大仗告捷,将士同欢,笙歌箫管,共庆良宵。侯君集请咸阳公主李未盈坐了上席,珍馐佳肴递次相传,瓜果雕切成精致的莲花形状,众人都是大快朵颐,唯她记挂着桓涉,何曾有心思下咽。
阿史那社尔递了一盘甜瓜给她,“乖侄女,一颗心飞到哪儿去了。莫不是想我乖侄婿了?贤婿,秦儿来了你怎么衹顾埋头喝闷酒啊?”李未盈压低了声音:“姑父,别这样叫他。”望向曹菱,他自那日救了桓涉,便跟随唐军别征馀城,再不曾与她相见,今晚奉命赴宴,推脱不过,默默坐在下首,低头喝闷酒,此刻已是半醉了。闻听阿史那社尔如此唤他,他握杯的手一颤,愣愣地看了一眼李未盈,复又一仰脖将酒一口饮尽。
李未盈黯然:“你这般喝法好生伤身子的。”曹菱眼睛盯着酒杯,不置一词。她低声对阿史那社尔道:“姑父,我劝不得曹菱呢。”阿史那社尔却并不收声:“你说这般喝法不好,那又可有什么妙法?”李未盈道:“侄女久在高昌,略解箇中饮食之道。”当下教做了拔丝甜瓜,以白蒲桃酒取代凉水蘸食,既得果味清甜,又兼美酒醇意,果然滋味大胜。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曹菱却衹顾着将甜瓜反反复复地拔丝缠丝,玩得不亦乐乎,看得李未盈暗暗心惊,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在他停了杯,转了注意,教他莫再伤身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侯君集饮上兴头来,遂道:“我军远征大捷,值此良辰美景,怎可不吟诗助兴。君集造次,敢请殿下先赋诗一首。”李未盈微微一笑,并不推辞,朗声道:“一轮端正月,四海同此明。西庭破虏日,连角夸太平。”
唐人别称中秋为“端正月”,李未盈一语双关,诗风雄健,众人欢声雷动,齐声称道。侯君集笑道:“殿下此诗不但应了中秋明月的风情,更嵌得工整,一诗含了日月双辉。臣斗胆请以殿下之诗为范,各人均和一首,并也须在诗中嵌上日月二字。”李未盈笑言:“大人见笑了,就请陈国公、吏部尚书、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为诸将士开个先吧。”
侯君集胸有成竹,壮声道:“天子匡诸侯,困厄解倒悬。将士常威猛,日月自襄援。”
他虽是武将,却也兼任文官,统兵之馀亦不废诗书,此诗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喝采。李未盈赞道:“大人果是文武全才,一身灭两国,今日又赋此壮词,当真教人敬服。”侯君集听她提及自己灭吐谷yù浑、高昌两国的大功,甚是得意,复转向牛秀道:“进达,吾等赳赳武夫,数你文采最是出众,可别教大夥久等。”
牛秀谦虚道:“大人过奖,殿下与大总管珠玉在前,声振河山,秀衹堪浅吟低唱。”亦颂道:“纤纤折桂手,溶溶月映流。蟾宫待日晓,思凡期梦幽。”
诗风一转,却是吟哦起了寂寞广寒宫内的姮娥。侯君集大笑:“进达莫不是记起了长安的娇妻。都是君集的过错,来日当登门相谢也。”牛秀笑而不答。姜行本等其馀众将亦各赋诗,轮到阿史那社尔,他大声道:“你们好没道理,欺负我是突厥,要我嚼这舌头。我宁愿罚酒一坛。”咕嘟咕嘟抱起蒲桃酒坛便喝,一抹嘴道:“契苾何力,我知你读汉文诗书比我多,快快出来露一手。”
座中青年契苾何力举杯回敬,张口道:“红日出东方,盛世启大唐。月圆欢歌夜,解马归故乡。”
契苾何力乃铁勒别部契苾部落之人,九岁就接替去世的父亲为酋长,号大俟利發。贞观六年,才十二岁的他带同母亲族人六千馀家投沙州,从此归顺大唐。他今年不过二十,却已屡建功勋,今次唐军长途来袭,多赖他与阿史那社尔以及子总管名将刘孝节熟悉西域地形,引导唐军顺利渡过长达两千里的浩瀚沙海。他少年归唐,深受汉人感化,比之青年时方才归唐的阿史那社尔自是强了一些。此诗一出,勾起不少人思乡之情,席上唏嘘一片。
侯君集重又向众人劝了幾杯,忽然想起什么来:“曹侍郞,朝中最年青的四品大员,你倒是沈吟至今啊。”
曹菱垂首看着杯中倒映的月影,惨淡摇晃,捧起晶莹玉色、雕成莲花状的甜瓜,道:“此月非彼月,今莲错旧莲。弦歌相聚日,人圆我不圆。”
诗意悲怆凄凉,众人听了都心有戚戚。阿史那社尔立时道:“贤婿这诗教人好不气闷。”曹菱站起一揖到底:“菱非常想做将军的侄婿,但菱今日何等身份,将军不该一再假作改不了口,就算大人是突厥,不习中原礼俗,可这份天真烂漫实在与将军的机心智谋不相称。今日当着殿下和诸位大人的面,菱请将军再不要叫我侄婿了。”
在座诸人多少都知道一点曹菱的旧事,不料他竟当众把话挑明,心意说得如此直白,出语又不甚客气,阿史那社尔好生懊恼,李未盈更是心乱如麻。正当众人尴尬万状之际,侍从匆匆来报:“殿下,桓先生不妙。”李未盈闻言立时转身便跑,步子过于慌乱,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痛呼一声。曹菱叫声:“秦儿!”疾步奔去,却在她身前数尺处停下,眼看诸官将她团团围住,曹菱顿了顿足,向卢霜看了一眼。卢霜道:“我明白,你先去吧。”曹菱点了点头,背转离去。
李未盈之前多次足部扭伤,在交河时就因跳墙逃跑、跌落井渠而致伤,前幾日破城时为躲避抛石不慎摔伤,现在足踝已成惯性扭伤。医士赶来为她医治,她却急急道:“先救桓郞!桓郞怎样?他怎样了?”侍从答桓涉烧得火烫,昏迷不醒。李未盈抓住阿史那社尔,“姑父快送我过去!”阿史那社尔张望了一下,见曹菱已不知去向,心中暗骂:“小混蛋当真不识好歹,老子送便宜给你也不要。”遂将李未盈一把抱起送回。
原来桓涉断骨之人,再加外伤沈重,最易感染發烧,他被抓作羁人、作人时本就深受磨折,现今身子难堪如此重创,病情总是反复。李未盈欲抱住桓涉又怕压痛他伤口,衹得轻轻抚了他伸在衾外的手臂,见他手中紧紧拳着自己的玉珮,不知是他疼痛入骨抑或又在梦中找寻自己,便也按上他手背,迭声道:“桓郞,桓郞,我就在你身边。”
阿史那社尔看着李未盈惊恐惶急、泪水盈眶的模样,又瞧了瞧桓涉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嘴唇青紫的样子,心下一软,抚着李未盈的头道:“姑父在这儿呢,恁般事都不用怕。这点伤算什么,姑父当年重得多了都活至今日,照样娶妻生子,秦儿莫怕,姑父担保他什么事都没有。”李未盈抱住他抽噎不已,她已久违亲情,此刻除了桓涉,阿史那社尔便是最亲近的人。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纵是阿史那社尔这大漠驱驰豪爽惯了之人,也不禁慨叹一声。
中秋之夜,咏得尽天上明月,又怎吟得尽人间一段情。
(本来今天不想写,但听了《在风中的人与时》,深夜里,忽然心里起了温柔的感觉,这便写一点点吧。
新添的一节里除了李未盈的“端正月”是一语双关外,还有两处情景或诗句也是古人常用的一语双关,哪位猜一猜呀。难得今天有人请我吃了顿油大,令我周日晚上也有心情续笔,竟然又赶上晋江挂了,等了一晚上,也就只好瞎编了一晚上的诗。)
第廿八章
28【明投】
说明一下:
桓李的活动基本是放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之中的,特别是高昌与唐之关系这一段,除了桓李曹麴是虚构的人物以外,很多故事、人物都有历史的影子。
不过早前写高昌攻焉耆时看的是《旧唐书》,里面衹提到这是贞观十二年的事,没说在幾月。所以我把桓李分开的时间安排在贪汗山归来的夏末。后来细读《资治通鉴》才发现这一条记在十二月的最末,也有些专家认为此事是在十二月。但此时我写都写了,所以衹能骗自己《资》记这一条也有可能是不明究竟发生在哪一月所以就记在那一年的最末,另外也实在想不出桓李夏末从贪汗山下来,就算接着去焉耆玩也不会一玩玩到十二月,所以还是不改了。
唐军征高昌的军员数,有些书说是数万,有些说是四十万,王素先生认为仅牛进达、萨孤吴仁就各领了十五万,则六路军马四十万还是比较合理的。
想一下啊,四十万来打总人口不到四万的高昌,好像很浪费啊,但是我想唐太宗侯君集他们一定是考虑到从大唐到高昌路途漫长,特别是还要经过两千里的沙海,就像麴文泰说的那样,是极可能一不小心就死亡八九成兵马的,所以真是要多带点兵去。不过这种情况应该是没有发生,因为有熟悉地形的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及刘孝节等人引导,但出发前肯定是把这种潜在的伤亡考虑进去的。
另外,唐军充分做好了与西突厥血战的准备,并且姜行本、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也真的向北攻打西突厥叶护驻守的可汗浮图城,可惜叶护吓得赶快自动献城投降,连可汗本人也吓得西逃千馀里,结果唐军没跟突厥打成仗。
总的说来,唐军准备得极充分,又赶上敌人软蛋,吓降一个叶护,吓跑一个可汗,再吓死一个麴文泰,算是把心理战术用得非常棒了吧。再加上用抛机和冲车为先期攻势,机械化的进攻多,兵马直接的血刃反而少,所以伤亡代价减到了很低的程度。这才是真正高明的作战啊。
至于卢霜的出现,从史书和姜行本留下的碑刻来看,攻高昌的兵马是从全国很多地方征调的,其中就包括瓜、沙二州的众多官兵,那么卢霜从瓜州加入远征大军也是合乎逻辑的吧。
麴文泰向唐廷派过两次使者,一次是麴雍,另一次在贞观十三年,但名字不得而知,所以我就算成是小麴了。
***
“殿下,骨伤後半月之内应以活血化淤、行气消散为主,淤不去则骨不生,饮食须主清淡,似这等大补之物若於此时服用衹有害无利。这些是新猎山雉、野隼之肝脏煮的粥,还有些葵花子,最宜郎君当下病情。”
这声音好熟,桓涉刚从昏睡中甦醒,一时间脑中还有些迷糊。
但听李未盈道:“有劳卢都尉了。”桓涉突然打了个冷颤,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卢霜,卢霜!无穷无尽的酷刑拷打,永世的刺青羞辱,没命的末路狂奔……昔日那段教人痛苦得不忍再想第二遍的黑暗经历又疯狂地咬噬上心头,桓涉抑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李未盈觉察出他的异样,忙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在这儿呢,桓郞我在这儿呢。”示意卢霜离开,卢霜亦是机敏之人,岂有不明桓涉心中所想之理,遂施礼告退。
桓涉道:“何以卢霜在此?”李未盈道:“瓜州沙州都有不少官兵抽调来攻打高昌。”桓涉迟疑了一下,“那,有……吗?”李未盈知他指陈惕,遂道:“他不曾来。说是已降职。”桓涉似有似无地叹息一声,心中百味杂陈。
李未盈小心地扶桓涉坐起,喂他吃下一小碗清清的禽肝菜粥。桓涉吃完,眼巴巴地望着一旁桌上堆的大小官员呈进的燕窝鸡汤等物,道:“还饿呢。”李未盈笑道:“卢霜说你现下不能吃这些个。”
桓涉道:“未盈,我,我不想再给抓回去!”李未盈心一疼:“我知道,你好好养伤,伤一好咱们就逃。”桓涉一怔:“你跟我一起逃么?”她微笑道:“那是自然。”桓涉黯然:“可你是公主啊!我一个逃犯带着你……”李未盈吻上他的唇:“不许再这么说,你是我的大英雄,小情人,桓郞,这一生一世都不要跟我分开。”桓涉一把抱住她,任背上伤口断骨剧烈疼痛:“未盈,未盈!”李未盈亦紧紧搂住他:“桓郞!”笑着抽泣一声,又一声,复又一笑。桓涉笑道:“你怎么这样啊,我都糊涂了。”
李未盈轻轻鬆开他,抹抹眼泪,起身以热牛乳冲了些许榛麨chǎo,道:“再吃一点,养壮身子咱们好逃跑啊。”桓涉大口喝光,体力又是不支,便要睡下,李未盈扶住他:“仔细压着胃。”桓涉低低唔了一声,伏在她肩头阖眼睡去。她抱着他宽阔却已显得瘦硬的双肩,微微侧头将脸庞轻轻摩挲着他胡子拉碴的面颊,脸上隐隐刺痛,心中却是无比的踏实。静静候他睡熟了,这才轻轻放他俯下。
***
八月初灭高昌後,侯君集已飞速将战况呈报京师,不过由高昌至长安就算快马来回也得两个月,侯君集等遂一面等候长安圣意,一面将精力付诸改立州县、清算人口土地财物等事务。
桓涉病情渐渐康复,断骨基本长合了,能自行活动,衹是内伤还待慢慢调理。他笑言:“未盈,其实病一场真是上算,不但有你日日守在我身边,这近两个月来还将宫内许多先前我见都没见过的珍材补品吃了个精光,想我也给高昌当了这许久的羁人、作人,现下总算够本了。”李未盈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隐忧。桓涉道:“你想什么呢?”李未盈道:“桓郞,我知你病体未痊,但咱们真得快些走了。快两个月了,我怕父皇圣旨就要到了。”桓涉笑道:“好啊,那封我做驸马啊。”她语带焦虑:“父皇知你救我当然会重重谢你,也许还会赦了你的罪。可是……”桓涉道:“我不要重赏,也从不要从天而降的宽赦。”
她抱紧桓涉,“我知道你都不希罕这些。可桓郞,我怕父皇会一面赏你,一面立时派人来接我回京,我怕……将来再不能与你在一起。”桓涉心一沈,自己真是得意忘形了,莫说此时是戴罪之身,就算得雪沈冤,但自己何等身份,又是这般形貌,云泥天渊,岂配得上公主。莫若未盈所言,也许自己能升官發财,但要堂堂正正地娶公主却无异痴人说梦。无怪当日她如此坚定地说要一道逃走,彼时还当她是安慰自己,原来她早早就已打定主意。
李未盈道:“一定要赶在圣旨和敕使到来之前离开,桓郞!”桓涉亦用力拥着她,“好,那便今晚。”李未盈道:“这么急。”桓涉道:“一想到将来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便一夜都等不得了。”
李未盈热烈地吻了他一下,“乾净爽利,这才是教我欢喜的小情人。我这便去准备准备,你好好歇息,养足精神。”匆匆奔出居室,将近马厩,正撞上卢霜与曹菱。卢霜立即施礼,曹菱却掉头就走。李未盈忍不住追上他,“曹菱!”曹菱拱手倒退,“殿下恕罪,臣有要务,请容臣借过。”
这些日子,曹菱偶有幾次与她相遇,都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绕道而行,李未盈知他心中难堪亦不去理会。但也许今日一别,再无缘相见,纵使已将心托付桓郞,但当年与曹菱的一番痴恋却岂是过烟雲烟说忘就忘?他愈刻意回避,便愈是心结难解,她也就愈难宽心。
当下李未盈喝道:“曹菱!”曹菱马上低头跪下,“公主,公主放过曹菱吧。”一边捂住嘴猛烈地咳了起来。李未盈看不见他的脸,衹见他弓着的肩背不停颤动,而这卑微下跪的姿势更教她心碎,“曹菱,你我何等交情,竟要跪我!”曹菱咳道:“菱是臣子,之前从未行礼,今日方记起了。”李未盈郁郁叹了一声,低下身迎上他的脸,“曹菱,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谢谢你救了桓郞,秦儿的幸福是你给的,也,也请你给自己一个幸福,别再自设樊篱。”曹菱跪着不动,她直身转向卢霜,“卢都尉,曹菱纵酒嗜饮请你好生照看。”卢霜连声称是,扶起曹菱,道:“臣同曹侍郎告退。”
李未盈望向他二人背影,眼中酸涩,曹菱却忽然回过头,“秦儿,你可还有话要叮嘱我么?”李未盈忍住泪水,“我父皇的气疾缓些了么?”他微微一笑:“圣上很好。”慢慢转过身子同卢霜走远。
夜已深,桓涉穿戴停当,见李未盈换了简劲的男装,便打趣道:“这位小郞,向你打听一位小娘子。她约好跟我桓某人私奔去贪汗山,却是迟迟不来。” 李未盈嗔道:“谁要跟你私奔?”桓涉笑道:“那位未盈娘子,端的天下无双,她与我相约月下,则不是私奔难道还是明投么?”
李未盈嫣然一笑,“她拿脱了一样物事,去去就回。”抱起桓涉床上的一隻枕头,“郞君莫不是少了这个,连我都不认了?”此枕枕面为数十片和阗美玉连属而成,青碧如天之正色,触之清凉无比,内则以高昌特产的白盐填充,盐粒触摩辄响,称为鸣盐枕,睡之可明目。因桓涉当初淘挖井渠时眼睛受了火烛黑烟的熏毒,常常双目刺痛,再加上他伤势反复,时常發烧,李未盈便特从高昌王宫府库里拣了这隻枕来给他睡,果然令他双眼清明、高热减退。桓涉也常说这是他睡过的最舒服的枕头。
桓涉道:“未盈,这两个月我虽困於病榻之上,却也宁静安乐。你跟了我,从此便要颠沛流离,我……”李未盈道:“若是没了你,教我何来喜乐宁静?”浅浅一笑,“现下就别费思量了,有什么话路上再说,日子长着呢。”脸上居然微微起了红晕。桓涉大喜,抱住她狠狠亲了一口,再要继续,她就笑着拿碧玉白盐枕挡开。
桓涉负了包袝,李未盈将碧玉白盐枕也用帷带系了负在背上,桓涉笑道:“娘子,咱们可不是乔迁呢。”她道:“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要顺了走。”桓涉道:“我最喜欢的是你,旁的都不打紧。”李未盈一早便已摒退了侍从,备好两骑,二人携手出门,正要双双上马,忽然黑暗中一声幽叹:“秦儿,原来你真的要走。”
烛火骤明,竟是曹菱带着卢霜和幾名尉官隐在院墙一角。李未盈一惊,随即平静道:“曹菱,不要拦我。”曹菱凄然一笑:“秦儿,若是当初我也带你离开呢?我也不是未曾想过的。”李未盈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若是当年曹菱也选择跟自己私奔,现下会是怎样的光景?是跟他躲在僻静的小城里,镇日吟诗作对,抑或在深山中抚琴弄箫?那便再遇不上桓郞,再便没有与桓郞刻骨铭心、死生契阔的倾城之恋。
曹菱道:“秦儿,秦儿,衹怪你我都不是生在寻常人家,纵然有心,宁可得行?你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我来帮你想。”竟抄起弓箭便向桓涉射去。李未盈大叫着扑在桓涉身前,嗤的一声,锐箭擦过她背负的碧玉白盐枕斜斜刺在她肩下两寸,枕中漏出的晶莹白盐混着她的热血簌簌倾泻银光。桓涉急抱住她按压她伤口涌出的鲜血,叫道:“曹菱快叫医士!”
曹菱立着不动,“桓涉,你看到了,你们设若就此逃走,这一路上便都有人要如我这般取你性命,你死了不打紧,可未盈能替你挡幾回?她是女儿家,顾虑单纯,衹想着要跟你作神仙眷侣,你是男子,亦作这般痴想么?”李未盈低低道:“桓郞,别听他蛊惑。他……从来有心无胆……”痛得说不下去,死死抠着桓涉的臂膊。桓涉紧紧搂住她,“你莫要开口,忍着,医士这便来了。”
卢霜已急寻了医士来,匆匆为李未盈裹住伤口,所幸曹菱射时力道不重,又有枕头挡了一下,箭伤不算太深。曹菱眼中蕴满泪水,看她後衣血湿一片,“她是帝女,天潢贵胄,生来便是要人尊崇呵护,凭什么你一句有心有胆便要拉着她跟你亡命天涯、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桓涉大恸,是极,是我大错,若要未盈跟我受苦,又算什么爱她怜她?曹菱吸了吸气,“桓兄,你的事我略闻一二,确是十分难缠,但你就想永远带着罪名过这一生么?你要天下人耻笑大唐公主千挑万选找了个死囚逃犯么?”桓涉垂泪:“未盈,我衹知要爱你疼你,原来竟害了你。”李未盈挣扎道:“桓涉莫听他的,曹菱……别再说了。”
曹菱摇了摇头:“咸阳公主,日间你问我圣上气疾缓些了么?若是他知你这般行事,你想他会不会气急攻心、旧病复發呢?”李未盈泪如雨下。
曹菱咳了又咳:“秦儿,我真不想拦你呢,多愿跟你一起逃的是我呢。适才那一箭,我真是好恨,恨不得真杀了这夺走你的人。你现下一心都给了他,但你可知道,我爱你并不比他差少半分。我哪里是要杀他,分明是想杀了我自己呀。”急急从怀中掏出一条素帕捂住嘴一呕,摊开一看,帕上殷殷一团鲜血。他凄声道:“秦儿,这像不像你画的桃花?”
(明投一章既出,骂声不绝,既如此,就让该死的再死一回吧!QIER,已经有读者把砖头砸向你这个罕见的拥曹派了,你也是的,当初拥护小麴,现在又改戴小曹,小心哪。)
在场诸人都惊叫了起来,曹菱手一颤,鲜血沉重的素帕在习习夜风中翻飞一转,卟一声打落在冰凉漆黑的青砖面上,卢霜紧忙扶住他。曹菱道:“我不妨事,咳,孟寒,你该识得彼为何人现下该做何处置,为何,还不拿下。”卢霜支吾一声,并不上前,李未盈却紧紧护住桓涉,“谁敢动我桓郞!”她这一举力,後肩上伤口又再破裂,刚敷好的伤药登时被血冲开,桓涉本搂住她的双手亦丝丝绵绵都是她热血。曹菱失声道:“秦儿别动!”医士忙又重新为她止血。
桓涉微微舒开沾染了她鲜血的手掌,一双寒目直视曹菱,“我自与未盈相知,但凡她喜欢的,纵便是天上星、海底月,我就赔了性命也要取了来教她满意,她有时恣性妄为,我也从舍不得动她一根头髪。而你今日竟然一连伤她两次!”曹菱大悔:“我不想伤秦儿。”
桓涉轻轻抚了抚李未盈因疼痛而紧绷的背肩,“不就是要抓了我么,涉欠曹侍郎一命,要还我来还,何以挟我贱命对未盈苦苦相逼!”曹菱哑然。桓涉复道:“卢都尉,你才是我顶头上司。”转向卢霜身旁一名尉官,“这位兄弟好生面善。”那人回道:“在下程毅,宣节副尉,见过桓兄幾次。”点明自己的职位比桓涉还低了三阶,言下之意不敢冒犯,而说见过他自是当初桓涉在军前受刑时见的了。
桓涉和声道:“既是旧识,你来锁我,别教些不相干的旁人尽事折辱。”李未盈扣住他手臂道:“桓涉!”桓涉苦苦一笑,“我不要再当缩头乌龟啊,不愿人家拿我的冤屈来牵绊你我。我要你风风光光跟着我,要大家都衹赞你眼光精准高妙,谁人敢来笑你。这便回营里复审,还可顺道陪你去瓜州吃桃子杏子。”李未盈泣不成声:“我不怕人笑,但你不要命了么。”桓涉道:“咒我啊,不是才说的咱日子长着的吗。”
一旁程毅道了声:“桓兄,得罪。”桓涉一拱手,“谢了。”又对李未盈道:“我放你片刻好么?”挽起袖子伸出手去,程毅便和另一军士给他手足钉了铐镣,伴随着沉重的铁锤撞击,桓涉四肢腕骨都震痛欲酥。
好容易都钉完了,他双手一挣,绷紧了长链,冷月光华下乌黑的链环铮铮一声,竟如剑气清吟冲宵。他傲然扫了一眼众人,“还有怕我跑的么?”轻叱一声,俯身抱起李未盈,拖着哗哗作响的脚镣步进原先的居室。
“桓涉!”她惊恐地从梦魇中挣脱,急喘着抓住他的手,桓涉低语:“我仍在,半刻也不曾离开。”她浅浅睡去不多时又再惶遽而醒,如是多次,桓涉始终耐心安慰,最後索性斜斜半躺,轻解右衽,一面环住她纤腰,令她伏贴在自己宽阔赤祼的胸膛之上,让自己热烈勇敢的心跳便於她梦中也声声回响。她终不再辗转,沈沈入寂。
第廿九章
29.【殇歌】
贞观十四年九月癸卯(九日),高昌大捷传至京师长安,朝中欢声一片。皇帝大喜之下,嘉奖六军,以高昌为西州,曲赦其地大辟(即死罪),改为重杖和流罪,另改可汗浮图城(今新疆吉木萨尔)为庭州,两州设六县并入陇右道。同月乙卯(廿一日)复设安西大都护府於交河,统都督府二十二,州一百一十八,以帝妹庐陵公主婿、驸马都尉乔师望为首任都护兼西州刺史。
乔师望率部於同年十月底进驻西州,宣圣意嘉勉侯君集所统六军,安抚西州士民(这都是我推算的,做不得准啊),并遵旨特来看望咸阳公主。乔师望也是李未盈的姑父,见了她亦是大为欢喜,“秦儿,圣上一知你在西州竟要亲来接你。可这四千三百多里漫漫长征,又时近寒冬,圣上年初刚犯了幾次气疾,诸大臣苦劝不已,圣上这才做罢,嘱我交待侯大人一定要护你平安回京。”李未盈登时流泣,“秦儿不孝,未能随侍父皇左右。”想起当日曹菱所斥,若与桓涉夤夜出奔得成,定然教父皇心痛气极,旧病發作。
乔师望温言道:“秦儿这三年定吃了不少苦,圣上急着看你,你这便随侯大人回京好么?”李未盈道:“是。”先前侯君集回呈的战报中衹略提及找到咸阳公主,不暇多言,乔师望到西州後才听到她与桓涉之事,当下婉劝:“当务之急是先回京一解圣上挂忧,旁的人和事仍交付军中处理,我大唐律治分明,秦儿可还有不放心的?”李未盈道:“秦儿明白。”乔师望看了看一旁肃立的桓涉,“圣上还未闻获郞君救了殿下,咸阳公主是圣上最珍爱的女儿,师望大胆代陛下向你言谢,先赠你黄金百镒。”桓涉跪言:“涉谢圣上、谢大人,然涉尚戴罪名,且护助公主乃尽臣民本份,黄金自不敢领。”乔师望笑笑,“郞君重义轻财,节操高持。既是还有些刑名干系,终要回军中除解才好。”又宽言了幾句这才离去。
时已初冬,天气寒凉,征高昌大军四十万鲜衣怒马,旌旗猎猎,凯歌高唱,班师回朝。同时按照皇帝旨意,伪王麴智盛及以下官人头首、伪朝豪右亦举家迁往中原。一时间,胜军虏囚,官兵士庶,浩浩荡荡,济济一途。李未盈从辛獠儿处得知伪田地公麴智湛亦在押解之列,为之庆幸总算他未曾在田地一役中殒命,若麴智脩仍且平安,知他二哥不死必定宽慰。
桓涉与李未盈坐在车中,绛红的蒲桃锦窗帷不时为厉风卷拨,高昌宫室街道从眼前徐徐而过,高爽蓝天,阳光明艳,昔日美仑美奂的巍峨王宫却是大半倾覆,断墙颓垣,倾砖碎瓦,才方两月,已是衰草萋萋,倍生寥落。一些废弃的民宅屋顶还搭着半垂的油毡,系当初宅主漏夜覆盖在屋顶上以减轻抛石撞击之力,如今人去房空,唯油毡一角还在风中飘摇。
及至窗外忽成一片枯黄田野,心下迷惑不知何时已出了城,蓦然回首,才骇见原本高大雄壮的城墙东、南两段已成巨洞,远远望去,直如两张寂寞的嘴长长叹息。
回想两年多前他们由赤石山骑马至王都游玩,兴高采烈,满目新奇,可那青翠欲滴的蒲桃树、袅袅檀香的兰若、幡展旗飘的酒肆、横行过街的突厥,昨日种种,俱成了记忆。车厢内二人静静不语,但听桓涉足间锁系的镣铐随着车行在梨花木底板上拖曳成声。
大海村外,桓涉同李未盈坐在车内,悄悄看着赵氏夫妇跟赵捷惊慌地领了官军送来的黄金,突希卓尔随着阿史那社尔派来的尉官欢喜而去。桓涉和李未盈一直想亲自酬谢赵家,但桓涉此刻镣铐缠身,不愿他们看到难过,遂央了阿史那社尔差遣下属代劳,衹说是受桓李所托,并带突希卓尔上代州找舅舅。
心中一颗大石落地,桓涉放下窗帷,轻轻握住李未盈的手,“这孩子的事我记挂了三年,今日总算了结。可我还有一事,却须你再等上一等。也许要很久……”她凝视他沈沈双眸,仔细找寻自己的影子:“我早已愿为你守候一生,又怎会在乎这幾日?”桓涉眼中绽出光明,仿佛贪汗山东麓的第一缕晨曦,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笑得烂漫,宛若崖边日日等待衹从君放的花朵。
大海道虽为捷径,但过於艰险,况四十万大军及随行俘虏、家属亦不便调度,故唐军来往还是走的伊吾道:西州向东七百多里至伊州,再向南八百馀里便是瓜州。此道虽较大海道安妥,但仍处处沙碛,颠得车内李未盈恶心欲吐,更一不留神便跌出车座。桓涉足上钉了铁镣,无法骑马,生平第一次困坐车中,早就气闷,遂将驭手赶走,自己上到御座驾车。他驭马有术,总能巧妙绕过沙砾石块,轻辗轻过。李未盈终不舍他独居车前,陪坐他身侧。桓涉怕她禁不住入冬寒风的苦厉,叱她回车,她遂教人拆了车厢前壁,自己安坐车内,披上狐裘,伸手环住他的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路途漫长,她渐渐阖眼甜蜜睡去,车停歇息,她犹在温暖梦乡。
桓涉任她靠着,不忍搅扰,心中柔意缠绵,却听一声咳嗽,桓涉怒目而视,见曹菱绯色官服独骑经过,掩了嘴,面皮涨得潮红。曹菱努力将咳意吞下,愕然看着车内一双纤纤素手扣着桓涉的腰,而那右手手背上还有淡淡一丝伤痕。他怔怔望了良久,才将目光移至桓涉,“一回救你,一回杀你,再一回要锁了你,可,全都伤到秦儿。”他自嘲一笑,“我本有心,牵强君意。”一纵马驰了开去。
李未盈闻声惊醒,不知路人为谁,但见绝骑烟尘。桓涉觉她醒了,遂道:“下来散散吧。”此处已是伊州时罗曼山,冬日里山峰如黛,远树如烟,绝巅处积雪银光,在蓝天的映衬下愈加显得冷峻肃穆,他便携了她缓缓登上一处山头。
“进达,却来细瞧。”姜行本唤了牛秀,二人齐来注视。那雲杉断崖边的青年,手足锁着械具,却没有丝毫犹疑滞带,反更英姿挺拔,为身旁丽人指点远处山河。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他遂纵声大笑,惊起林间深藏的大隼振翅碧空,破日穿雲,久久盘桓。
***
尘沙两千里,一夕至河干。大军十月底从西州穿伊州返程,颠簸二十馀日,闰十月中旬抵近瓜州。时已仲冬,北地边关已是风寒入骨,落雪萧瑟,瓠卢(左加瓜字)河上起了薄冰。唐军整队拟行渡河,远空忽隐隐传来疾风呜咽之声。李未盈在车内奇道:“这风吹得好怪啊。”车前御座上的桓涉沉默片刻方答道:“不是风。”李未盈坐到他身畔,见天边一团灰影急速移来,渐渐看清是一团密密麻麻幾千隻集结而飞、大如鸠鸟、色如乌雀的鸟群。
她好奇地下车来观,桓涉亦随之而下,“这便是突厥雀,亦称沙鸡。”
“是从突厥人地飞来的?”
“每当胡地隆冬,草枯泉涸之时,栖於热海北岸的沙鸡便南飞觅食。每岁河冰合後,突厥即来寇掠,而沙鸡南来便是突厥侵袭的先兆,所谓沙鸡临门,突厥临城。”
“今岁西突厥溃逃,应是不会来袭罢。”
桓涉似是未闻,自语道:“三年前,也是这样,飞来好多突厥雀,然後我们便主动北上出击……”李未盈察觉他语声悲凉,知他想起旧事,方欲握了他手,一触他手腕,铁铐已冻得冰凉。桓涉动了一下,铁链叮当作响,“未盈,我双手不便,你来射,我教过你的。”眼角一滴泪珠尚未滑落便已经在寒风中凝住了。
李未盈点了点头,向侍卫要了弓箭,搭弓射去,利箭凄厉刺破寒风,嗖一声射落一隻沙鸡,唐军官兵登时齐声喝采,再看桓涉已拖着脚镣踉踉跄跄向河滩跑去。卢霜部负责护送李未盈和桓涉的士卒以为他要逃走便一面喝止一面引弓欲射。李未盈厉声喝道:“不许射。公主在此,他是我的人!卢霜!这瓠卢河边發生何事你可曾记得!”卢霜一惊:“是,臣不敢忘。”
李未盈急步追上桓涉,他已扑通一声跪倒,冰凉的河水没上腰际,如千万根尖针齐齐痛扎,泪水宣泄而下,寒风咆哮,冻凝得他脸上一片白亮的冰晶。
卢霜已速报知侯君集等人当年之事,侯君集动容道:“此我大唐将士为国捐躯之处,当共奠之。”命人备了酒和香案,陈於河边,率众而拜。
李未盈亦拜了幾拜,扶了桓涉肩头,他却定在水中。她轻叹一声,“没有祭乐,我赞首殇歌罢。”薛万均道:“殿下是女子……”“我虽是女子,更是大唐公主,祝颂一曲以慰大唐烈士英灵,责无旁贷。将军不必拘泥礼法。” 李未盈甩手掷掉厚重的玄狐裘,向滔滔江面酹酒一杯,赞曰:“
大唐
良家子挥戈击四方
大唐
勇须眉驰骋掠莽苍
河为之荡
银沙逐白浪
山为之壮
翠柏蔽赤阳
寇强
入我罗网
豺狼
看我弓张
岂恋暖炕
宁食秕糠
锐箭穿我胸膛
沈戟斫我脊梁
礌石捣我腑脏
长刃剜我肝肠
斧质断我颈颃 háng
儿郞
热血不凉
儿郞
心魄不丧
儿郞
白骨成行
我已狂
我已盲
我已殇
明月过山冈
冰雪覆松塘
勿忘
唇齿芳香
勿忘
绕宅梓桑
勿忘
故野金黄
勿忘
手足棣棠
勿忘
袍泽绵长
烈酒以飨 xiǎng
大唐
煌煌大唐
中心守藏
勿忘
继我行囊
振我衣裳
拾我刀枪
耀我家邦
虽是女声,却并不羞怯,音歌清越,语辞悲壮凝重,江上狂风亦吹不碎她的歌声,直唱得滔滔江面,浊浪滚滚,浮冰都失色破裂。渐渐地唐军士卒纷纷抽拔寒刀霜剑敲打盾牌,跟着一声声“勿忘勿忘”、“大唐大唐”激涌唱和起来,侯君集、牛秀诸将亦声声相随,刀剑沾染点点飘雪,歌声愈發铿锵如金石,人人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