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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契阔】
李未盈静静看着他,看他脸上痛苦的泪水,寒风中乱舞的长髪,看他腕间抖动的铁链不时缠住剑柄,剑身抽打出的点点火星在寂寂黑夜中四散飞动,有些火星甚至向她扑面而来。忽然,他發现她唯一的裙子已在火中燃烧,竟然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扑打火焰、抢夺那烧得焦黑的裙裾。
她一把抱住他的腰,使劲儿拦住他:“不要了,不要了。烧完了,不要了。”好不容易才劝得他停下来,柔声道:“你看,衹是一件裙子,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乏了,又冷,你陪我回去歇歇好不好。”伸手拿过他持的剑,道:“走罢。”拉着他回到焉耆人的宿地。桓涉默默无言,裹着毯子歇下。
次日清晨李未盈醒来,见桓涉也没披上羊皮大氅,只着单衣孤独地坐在寒风中,一头乱髪幾要遮蔽住整张脸。她悄悄站到他身後,从怀里摸出一柄精巧的玉梳,轻轻为他梳理长髪,又从腰间摘下一块玉珮,放在他手心:“你瞧这玉珮上的丝绶漂亮么?”桓涉握着玉珮点了点头:“漂亮啊。”李未盈笑道:“那你解下来。”桓涉不解,还是照做了。
她接过这条墨绿的丝绶,仔细将他长髪束起,打量了一下他清清爽爽的样子,赞道:“刚才是披髪佯狂,现在端的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呢。”桓涉望着她开心的笑容,终也微笑道:“谢谢你。”握着她的手:“谢谢你。我也想了一个晚上,对陈惕,我视若兄长,敬他重他,我不负他,亦不负天地良心,该难过的是他。真是对不住,累了你一晚上,裙子也被我烧掉了。”她破例没有抽回手,任他紧紧握着,微微点了点头。
忽然前方一队人马行来,他二人一见都为之色变:“唐军!!!”逃走已是不及,见那焉耆奸商身边有好多货品,桓涉连忙拉她躲在货品後面,奸商也不吱声,顺手将幾张厚重的挂毯盖在他们身上。桓涉紧紧挨着李未盈,脸碰着脸,觉她呼吸急促、面颊发烫,遂低声道:“别担心,他们不会發现的。”
唐军人马来得好快,转眼到了焉耆商旅队前,一名译语人下马,手持一幅绣像,逐个展示给众人辨认,用焉耆语问道:“见过画上女子否?”桓涉心中惊讶:“原来不是抓我的?”通事又道:“谁见过这名女子,不论生死,请一定告诉唐军,定有重赏。”桓涉偷偷掀起挂毯边缘,看到绣像上绘的正是李未盈,吃惊不已,不知她何许人也,竟要劳动唐军四处寻找。
有人认出画中女子就是李未盈,就嚷嚷道:“那不是……”奸商却抢着道:“我们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扫视众人:“大家都没见到。”他似是这队商旅的首领,当下无人再敢作声。译语人略显失望,仍是道:“那么你们碰到其他人时也请转问一声。”
唐军离开後,桓涉和李未盈从挂毯下钻出,奸商笑嘻嘻道:“小情人,我帮了你们,你们怎生谢我?”桓涉知他误会他俩是私奔的情侣,也不便说穿,笑道:“谢谢你,有用得上的时候尽管差遣。”奸商道:“你脸上刺的是什么?”桓涉一怔,寻思了片刻,微笑道:“是她的名字。”奸商哈哈大笑:“很好很好,这样很痴情。我叫巴奇图,小兄弟叫什么?”桓涉告诉了他,他学了半天,觉得發音太困难,就道:“以後我就叫你凯凯尔特。”凯凯尔特的意思就是痴情,桓涉笑道:“好。”
李未盈见他们又说又笑,便道:“怎么这么开心?”桓涉道:“他给我起了个焉耆名字。”李未盈道:“你们叽哩咕噜说了半天,衹这一句么?”桓涉知她精明,衹好说:“他说咱俩是私奔的小情人呢。”李未盈嗔怒道:“唐军抓逃犯怎么扯到我身上啦?”桓涉道:“他们找的是你。”李未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桓涉道:“唐军拿着你的画像找你呢,说是不管生死,衹要有你的消息,都有重赏。”
李未盈不语,桓涉轻声道:“你家人寻来了,我还是送你回唐境罢。”她怔怔半晌,道:“那你怎么办?”桓涉道:“我有什么要紧的?无非再回瓜州狱里罢了。”扶她上马,向巴奇图他们深深鞠了个躬,道声再见,朝唐军去的方向走去。
李未盈骑在马上但觉身子越来越冷,头越来越痛,恍恍惚惚,微微叫他:“桓郞……”就要栽下马来,他温暖的臂弯已稳稳接住了她。朦胧中她衹见他一双焦急的眼睛,他张大的嘴巴唤着什么却听不清了……
桓涉抱着她重新回到焉耆商旅队中,找来略通医药之人看过,幸衹是风寒。他暗暗自责是昨夜害得她受了凉。守护了她半日,李未盈微微睁了眼,桓涉喜道:“你醒啦!”她一脸迷蒙:“是哪位大人帐下?” 桓涉一愣,以为她问的是自己,答道:“折冲都尉王肃部。”她唔了一声,又问:“王肃是哪军的?”桓涉道:“陇右道晋昌瓜州守军。”她奇道:“沙州都没过,这么快就到瓜州了吗?”桓涉明白她烧得糊涂了,遂道:“你病啦,咱们还没回到大唐呢。”她清醒过来,使劲睁大眼睛,看清楚是桓涉,噢了一声又昏睡过去。桓涉轻轻为她盖好毡毯,将浸湿的巾子敷在她额头。她脸庞烧得潮红,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似在快速转动,眉头也似越锁越严。桓涉心中微叹道:“你又在梦着曹菱么?”看她睡梦中的神色越發不安,遂将她腰间别着的玉箫抽出,轻轻放到她手心里握着,果见她眉头舒缓开来,沈沈睡去。
她终於醒来,望着桓涉甜甜一笑,如料峭寒风中忽然绽放的绚目桃花。桓涉道:“你梦见什么了?”李未盈犹自陶醉在梦境里:“我梦见爬上天赐之山,天神在我手里塞了一块灵石。”桓涉笑了,道:“那你许了什么愿?”李未盈抿嘴幸福地笑着,却没有回答。桓涉注视着她充满喜悦的双眼,心中却不由漫过一丝酸楚之情,赶快起身走了开去,给她端来一碗汤药。
她瞧见那药又黑又稠,里面也不知放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枯草,闻起来又酸溜溜的,道:“是什么呀?”桓涉解释:“是焉耆人惯常用的风寒药汤。你喝下去就舒服了。”李未盈道:“我不要喝这个。”桓涉见她一脸固执,遂拿过药汤,喝了一口,也不禁皱眉:“味道真是很古怪。”放下碗,突然惨叫一声倒下。李未盈慌道:“桓郞,桓郞!”用力摇他:“桓涉你怎么了!”桓涉猛然翻了翻白眼,李未盈被他吓得惊叫一声。
他仍是仰躺着,一手持碗,将汤药高高从空中倾泻入大张的嘴中。在她连声惊笑中,他说:“这叫漏箭响铜壶。看官莫非不是我大唐子民,竟从未见过么?”一骨碌爬起来:“小娘子,我这么辛苦,您就打赏一点儿罢。”李未盈戏道:“不知你要什么呢?”桓涉凝视着她,心中默默说:“你能爱我一点么?”嘴上却道:“很简单,衹要娘子重复一遍刚才我所做的就行了。”李未盈笑道:“桓郞……你真是……好罢好罢,再给我盛一碗药来。”桓涉跑出去又盛了一碗药汤给她,她喝了一大口,也学桓涉那样惨叫一声倒地,大笑着正要像他那样将药从空中倒入嘴中,却被桓涉轻轻拿走汤碗,拉起她,将药送到她嘴边:“这招就不用了。我好歹也苦练了十幾年哩。”她嗯了一声,乖乖把药喝光。
唐军是追不上了,他们衹得又加入焉耆人的队伍。巴奇图道:“凯凯尔特,你要去什么天赐之山,虽然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但是高昌有许多大山,或许你们能去那儿碰碰运气。”巴奇图告诉他俩,计划向北走,经伊吾入高昌,然後再折向西南回焉耆。
谁料北行路上竟不断见到横尸伏地,暗黑的血迹早已凝结,圆睁的双眼还在惊惧。桓涉察看了尸体:“都是平民,大概也是商旅。像是突厥人的马刀杀的。北行之路看来很不安全。”巴奇图道:“又是马贼!可是要回去,也衹有北行这一条路了啊。”桓涉道:“还有大海道。”巴奇图马上猛摇头:“那也是人走的吗?我宁可被突厥人杀了也不走大海道。”他把桓涉的想法告知族人,大家也都坚决反对:“没听说过走大海道就永远出不来吗?你一进去,就会被冤鬼缠上。”大海道,是从沙州向西北经一片大沙海直接进入高昌的捷径,比北行伊吾再西行至高昌要近上一千多里,可是沙海漫漫,荒无人烟,却是凶险百倍。桓涉无奈,衹得带着李未盈继续北行。
行路途中,远远见得西北有一处绵延的岩山,奇崛古怪,入口狭窄,巴奇图道:“那就是魔鬼山,过了狭小的山口,就可以进入大沙海。不过魔鬼山魔鬼山,进去後就有沙海魔鬼等着了。”绕过魔鬼山不久,前行的人马都停住了。巴奇图骑着马挤到前面一看,也当场呆住:一队大约五十人的突厥士兵正挥刀砍杀另一支商旅模样的人群,抢夺其财产。有些突厥士兵發现了他们,戏谑地拄着刀枪而笑,寒冷的锋刃上鲜血四流。
桓涉沈声道:“未盈,还记得下午看到的魔鬼山吗?”她道:“记得。”声音有一丝發颤。他道:“好,等一下见我衝出去,你就带着焉耆人朝魔鬼山跑。记住,一直跑出山口,不许回头看。”李未盈惊道:“你要怎样?”他道:“不用担心,我把突厥人引开就来。”随後用焉耆话道:“所有人都上马。巴奇图,你带队紧跟我小情人走。”又对另一名焉耆青年道:“罗可布,你是最勇敢的焉耆人。我呆会儿骑到突厥人那儿,你就把这些驼了货宝的马匹赶开,能赶多开赶多开,然後就追上其他人,千万别掉队。你最厉害的。”罗可布大受鼓舞,答应了。桓涉骑上一匹驼了货宝的马,留恋地朝李未盈望了望,她焦虑地道:“桓郞!”他温柔地笑了笑,突然喝道:“未盈,快去!”一夹马腹朝突厥军队衝了过去。
桓涉挥剑就砍,引得不少突厥士兵围攻。身後罗可布忙将众多驼了货宝的马匹赶开,四散的马匹既挡住了突厥人追击商旅的去路,又吸引了士兵们争夺财物。桓涉扭头见李未盈带着商旅已经跑远,遂大声对罗可布道:“你快跟上,去魔鬼山,护着我小情人。”罗可布道:“是。你也快来。”桓涉无暇说话,一剑刺倒一名突厥士兵:“你不要管我。你先走。”一边为罗可布阻挡突厥士兵,一边策马往相反方向奔跑,割破马鞍上系着的盛满宝石的货囊,用力向前掷出去,无数闪闪發亮的宝石像流星雨一般灿烂洒过空中。突厥士兵全都惊呼一声,放弃追赶罗可布,转而朝桓涉奔去。
越来越多的突厥士兵围住了桓涉,他左肋、大腿都中了箭,渐渐不支。桓涉望向魔鬼山,李未盈他们跑得看不见了,他鬆了一口气,又是一痛,一枝长箭横贯穿透右臂,他手一软,短剑掉落在地,紧接着後背又挨了一刀,他终於摔落马下。
撕心裂肺地生生痛醒,桓涉这才發现自己伏在地上,有突厥士兵竟用尖锐的铁丝穿透他双手手掌紧紧捆住,他惨呼一声,又痛昏过去。过了好久,他才颤抖着甦醒过来,死死盯着自己一双被鲜血浸透、肿胀發亮得像个皮球的手掌,一旁突厥士兵见他醒转,狠命踢他受伤的左肋。桓涉痛得幾乎又要昏过去,抬眼见面前站着一个模样稚气的小兵,遂用尽力气道:“求你……杀了我……”那小兵连忙拦住还欲对桓涉施暴的人:“不要折磨死他了,上头还有用呢。”那些踢打桓涉的人这才停手。他扶起桓涉,喂他喝了一点儿水:“你还行吗?”又找来伤药给桓涉略微敷了一敷。
桓涉稍稍缓过一口气来,朝他道谢。小兵道:“你是唐人吗?”桓涉点头。小兵说:“我舅舅一家也在唐国呢。”原来他叫突希卓尔,今年衹十二岁。贞观四年唐击破东突厥时,他舅舅一家便随东突厥汗国俟斤(相当於司令官)阿史那思结的四万人马投降大唐,後安迁到代州。突希卓尔本要去投亲却被抓来当兵。大概心里已有一分对大唐的亲近,他对桓涉很是同情。
桓涉没太多力气说话,轻轻点头表示倾听,神智却渐渐模糊,忽然耳边传来清脆的铃声,叮当,叮当,慢慢悠悠一直飘过来。突希卓尔摇了摇桓涉:“喂,你看,又有唐人,是姑娘啊。”桓涉一个激灵,努力睁开眼睛一看,却是李未盈独自一人窈窕乘马,旁若无人、慢慢吞吞地朝突厥人的驻地而来。她坐骑上的铃声已经够响的了,可似乎还嫌不够招摇,髪顶还戴了一枚又大又圆的夜明珠,在渐沈的暮色中照出淡淡的莹绿珠光,映得她有一种迷离神幻的美。桓涉简直气得要吐血,突厥人却个个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她越走越近,眼光若有若无地朝桓涉这边瞟了一瞟。突厥军中的队长呵呵笑着朝她走去,她也下马,呜哩呜啦地喊了两句。不单突厥人听不懂,桓涉也听得糊涂。她急切地朝突厥队长而去,仍是呜哩呜啦地说着。队长一把抱住她:“小美人儿……?”她一闪身,右手掌下一柄匕首抵住他咽喉,左手除掉他胯下原是她送给桓涉的短剑:“桓郞,你说话。”
桓涉咳了两声:“你重重踢他右膝弯,用力砸他後颈窝。”李未盈一脚踢下,队长右小腿上暗插的匕首应声飞出,李未盈暗呼好险,又一拳砸落,他砰地倒地。罗可布和另一名焉耆汉子阿勒亚也随即飞骑而来,阿勒亚把突厥队长绑起,罗可布用突厥语对众士兵道:“丢下武器。快点,不然他就没命了。”说着就在队长腿上划了一刀,士兵们赶快放下刀箭。罗可布便去扶桓涉,想要解开他手掌上穿刺的铁丝,但伤口与铁丝、凝血粘连纠缠,一时也解不下来,衹得搀着他过来。桓涉倚在罗可布肩膀上,用突厥语奋力对士兵们喊道:“解下腰带,集中一处趴下,抱头。谁乱动……就杀谁。”唏哩哗啦的解带声,李未盈赶快转头:“桓郞不可以这样。”
桓涉喘息了口气,闭着眼吩咐:“阿勒亚,去把他们的弓箭……都扔到火堆里……等等……留两副弓和幾壶箭给我。”阿勒亚依言而行。李未盈见被捆翻在地的突厥队长动了一下,遂用剑柄重敲他头,又踢了一下他的腰,对桓涉道:“桓郞,你是幾銙?”桓涉勉力答道:“银带九……銙。”她噢了一声,指着突厥队长道:“他是金带十一銙呢。送给你好不好?”桓涉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待阿勒亚办完桓涉的差遣,桓涉瞧了一眼突希卓尔,见他眼巴巴看着自己,遂低声道:“突希卓尔,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突希卓尔拼命点头。桓涉让阿勒亚带他过来,众人上马,罗可布扶桓涉一骑,其馀各人各乘一骑,连同突厥队长也绑上马,由阿勒亚牵着。
众人朝魔鬼山驰去,後面突厥兵手忙脚乱地穿好裤子,呼喝着追了过来,众人暗赞起先幸得桓涉吩咐烧了他们的弓箭,不然一准儿没命。进入狭窄的谷口,等候在那儿的焉耆商旅们赶快将早已晕厥的桓涉接下马安置起来,然後各自隐蔽。阿勒亚与罗可布牵一条平落地面的长绳分守谷口两端,等突厥兵越来越近,李未盈用昨天桓涉才教的入门级焉耆话喊了声:“一!”阿勒亚与罗可布同时提起长绳,立时绊倒当先的两骑突厥士兵,後面紧跟的幾骑闪避不及也撞到一处,一堆跌翻的人马堵在谷口。她又喊了一声:“二!”巴奇图带人斩断绳索,悬绑在山上的大石纷纷砸落在乱作一团的突厥士兵身上,封住了谷口。
闻到一丝糊味兼着乒乒乓乓的摔打声,桓涉醒转过来,见自己睡在一顶小帐里,李未盈弓身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忙什么,听见桓涉的咳嗽声,奔到他身边,欢喜道:“你可醒了!”桓涉苦笑道:“你……在做什么?”李未盈愁道:“我在给你烧水啊,烧了很久,铜壶都烧穿了,水还没开。”桓涉一怔,感动地道:“你给我烧……水么?”费力地说:“不……是这样烧的。冰雪太冷,下面烧化了……上面还冻着……要一点一点……地烧……”李未盈道:“啊?是这样的么?”她惭色道:“我不知道啊。”
他剑眉敛起:“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瞎胡闹?你想的什么谋略?美人计?……错漏百出,一塌糊涂。”他伤重无力,声音低沈,但却不怒自威,李未盈脸上挂的笑意登时嘎然凝住。他继续道:“刚才是运气……好,差点儿大家都没命,知道么?找死么?”李未盈紧紧抿着嘴唇,看了一眼桓涉就跑出帐外。桓涉咬了咬牙没有理她,心道:“不吓吓她下次又要胡搞,衹是,她冒着性命危险来救自己,却被狠狠骂了一顿,想必伤透了心。唉,未盈未盈,我爱你都来不及,又怎舍得伤你呢。你不知看到你匹马回头,我有多急么?”
嗓子乾渴得火烧火燎,却还是硬着心肠没有唤她,衹是叫:“罗可布!”罗可布应声进来,重新给桓涉烧水。桓涉见他手里拿着什么物事在生火,便问:“你手里燃的是什么?”罗可布答:“是纸啊。”桓涉问:“上面弯弯曲曲的呢?地图吗?” 罗可布随手递了一张给桓涉:“是你小情人画的。”
桓涉右手因受伤太重,吊在胸前,当下好奇地伸出破损的同样裹扎重重的左手接过来,一看,登时眼睛就潮了:一张被火烧得残缺的包裹食物的麻纸,上面用浅浅细细的炭线,大概是女人画眉使的石黛,草草画着山形、人像,有一个头上冒星星的许是指桓涉,另一个人骑马拿着刀,後面较远处还有两个小人,山形上画了捆系的石头。桓涉眼前仿佛浮现出衹会说焉耆话“一、二、三”的李未盈正连比带画地跟众人解释如何营救他的情形。桓涉强忍泪意,半晌才道:“我……小情人……”吸了吸气:“她去哪儿了?”罗可布道:“啊?好像去牵马了罢。”
桓涉大惊:“她要走吗?”罗可布说:“没听说啊。“桓涉急得爬起来,也不顾伤口迸裂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帐。夜色已沈,焉耆商旅三三两两围着篝火取暖,见他出来,纷纷跟他打招呼。桓涉不停地问:“看见她了吗?”寻了半天才看远远的黑暗中有个女子的身形抱着马颈,她头上还散發着淡淡的绿色珠光。
桓涉放下久悬的一颗心,一面走近,一面轻唤:“未盈……”她仍是紧紧抱着马儿不动。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恼了么?我说话太重……我也是担心你啊。”她不肯回头,低声重复道:“我也是担心你啊。”桓涉道:“你一个人过来,那么危险……”走到她跟前,她急忙拿手遮住眼睛,想是怕桓涉看到她哭过的泪眼。桓涉温柔道:“你当时挟持人质,人家那么凶,还藏着匕首,很容易反过来杀了你的。”她垂首道:“有你在,你会有法子的。”
桓涉叹了口气:“可万一你回来时我早已死了怎么办?”她一凛,决然道:“不会的。你那么厉害,又怎么会?桓郞,你还说要陪我去天赐之山,总不能耍赖。你答应过不会撇下我。”桓涉左手揽住她肩,连声道:“对,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轻轻抚着她:“是我不好……以後再不撇下你。咱们回去罢,这儿冷。”逗她说:“对了,你还烧坏巴奇图的铜壶,被他發现准要气得一跳三丈高。咱们这就悄悄回去,嗯,偷偷把铜壶藏起来,好不好?”李未盈破涕为笑,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因为先前丢了不少货物装备,帐蓬只剩了一顶,外面天寒地冻,其他焉耆商人包括突希卓尔、俘虏队长也都挤了进来。桓涉算了算,眼下总共是十七人。帐内狭小,大家肩挨肩挤在一起。跟这么多人特别还全是男子挤作一团,李未盈显得很局促,紧紧蜷着身子。桓涉轻声道:“别怕,放轻鬆。古人不是说,大行,呃,小礼……不顾……”书袋掉不出来,颇觉尴尬。她笑道:“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遂靠在他左肩上,阖眼睡去。桓涉静静辨着她浅浅的气息,幸福极了。
第五章
5.【挽弓】
一晚上不敢妄动,怕吵醒了她,次晨醒来,桓涉左边身子都麻了。众人起身争论去路,虽然大家过了魔鬼山谷口已算来到大沙海,但有些人还是盼着回头再走北上伊吾的道,巴奇图也颇为动摇。桓涉坚决道:“现下衹能走大海道。谷口堵死,再冻上一夜冰雪,谁搬得动?就算出了谷口,外面仍有突厥兵在。”有人反驳:“突厥兵死了不少,剩下的早跑光了。”桓涉道:“这支人马衹有五十来人,看他们旗号,不过是先遣队,大队人马就在左近。我们衹是侥幸逃过。”一问突希卓尔,他果然说另有两千多人马还在後面。有人不死心,“可是大海道危险之至,商人们都不敢走,我们这儿也从没人走过,你走过吗?”
桓涉哑然,大海道之名,他也衹是听说而已,想了想,“可是我们好些唐人都走过的。是不是未盈?”转向她,用汉语问了一遍。她点头:“《汉书》说过,元始中,车师後王国有新道,出五船北,通玉门关,往来差近。戊己校尉徐普欲开以省道里半,避白龙堆之阨。东汉班勇就是这么走的。《魏书》、《周书》也都提过的。”桓涉得意,用焉耆话道:“汉人走这条道都六百年了,节省一半路程,少走一千里呢,书上都记下了。我小情人说的包管没错。”焉耆人轰然大笑:“凯凯尔特,花儿少年,一天到晚小情人小情人,你心肝都被蜜糖粘住了。”
李未盈道:“桓郞他们笑什么?是我说错了么?”桓涉笑呵呵看着她却不作答。她仔细听了半天:“力得哈斯,力得哈斯尼威特是什么意思?”模仿着“小情人”的焉耆音问他。桓涉头皮一麻:“唔,哦,就是……胡,他们说我胡说。”她怀疑地看着他,“吞吞吐吐,言不可信。等我回了长安,找个译语人一问,倒要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桓涉衹好等众人笑够了,这才道:“不管怎么说,眼下衹有大海道这一条路。”巴奇图道:“大沙海有狂风沙暴,也没有水,走不了三天就得死。”桓涉说:“现在是冬季,风沙远比春季小得多,又有积雪,饮水倒不成问题。”见大家似乎心动,加紧道:“要走回头路的自便,外面两千多突厥兵拿刀等着呢。焉耆是唐的属国,我是唐人……”犹豫了一下,毅然道:“我是大唐的翊麾校尉,大家相信我,我一定带大家平安走到高昌。”又用汉话重复一遍,深情地看着李未盈,她赞许地笑着,略略点了一下头。
阿勒亚带头叫了声好,众人也纷纷喝采,罗可布大声说:“现在好了,我们有大唐天可汗派来的使者保护,一定能回到家乡。”巴奇图问:“凯凯尔特,这两个突厥人怎么办?”桓涉说:“突希卓尔衹是个孩子,又救了我,我不忍他将来死在军中,当然要带着上路。至於这个小队长……”转身对突厥队长说:“你想活还是想死?要是想死,现在就杀了你,还省点儿粮食。”突厥队长吓得赶快说:“想活想活。”桓涉说:“就算你逃走也活不了。你一个人在这大沙海中能走到哪儿。最好放聪明点,也不要打什么歪主意。”突厥队长使劲点头,桓涉说:“既然这样,乖乖滚到一边儿去,该幹活时手脚麻利些。看你不顺眼的人多得很。”一边对突希卓尔说:“小弟弟,你注意看着他,别让他使坏。”突希卓尔答应了。桓涉将昨日收缴来的队长的十一銙金带送给突希卓尔:“拿去,将来找着舅舅也好有个上门礼。”突希卓尔欢喜接了。
巴奇图赶紧招呼大家吃干粮准备上路,桓涉想要喝水,无奈右手吊在胸前,左手不单伤痛还被包裹得不能抓握,指尖屈了幾次都拿不起杯子,正待俯身用嘴去就杯子时,一旁李未盈已将水杯送到他嘴边喂他喝了下去,又将坚硬的胡饼掰成小块,喂给桓涉吃。见他有点儿难为情,她道:“古人不是说,大行,呃,小礼……不顾……”桓涉笑起来:“好哇,你笑我啦?唉,我本粗人,奈何斯文呢,圣贤书是看了就头痛。”她道:“那你天资一定是极聪颖的,不然怎么武艺、谋略都那么好。哦对,你还会突厥话、焉耆话呀。”桓涉道:“瓜州扼守中西要道,往来的各国行人很多,军中甚至还有异族士兵,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了,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来:“昨*****赚那突厥队长过来时说的是哪国话?怎么我完全听不懂?”她当即叽哩咕噜说了一遍,桓涉仍是听得一头雾水,她笑道:“就是这样的呀。你这么聪明听不出来么?”桓涉惭愧道:“我放弃。你告诉我罢。”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其实我说的是汉话呀。就是兀那突厥强盗,怎么抓了我的桓涉?你把声调打乱了快快念出来就成。但求神似不求形似。”笑着又念了一遍,这回桓涉总算听出来了。
李未盈见他没有笑,神情反倒有些恍惚,便奇怪道:“你不觉得好笑么?”桓涉摇摇头,轻声道:“你刚才说的是我的桓涉啊。”李未盈悟过来,羞愧地逃出帐去。桓涉没有追上,心中沈醉,反复念道:“我的桓涉,我的,未盈,你叫我是你的桓涉。你心中真是有了我么?”
众人准备出發,李未盈远远躲着桓涉,不肯看他。桓涉叹了口气,瘸着步走近她:“来啊,上路啦。我当然是你的……是你的保镖啊。等找到天赐之山,你必得重重打赏我。来罢,上马。”她不做声上了马,见桓涉还立於马下,便道:“你也上啊。”桓涉说:“马不够一人一匹。这砾石路不平,我还是牵着你的马走罢。”站立了太久,腿伤更加疼痛,不禁晃了一晃。她跳下马,坚决道:“你受了重伤,还是你骑。”
桓涉笑笑:“我不骑你不忍心,你不骑我也不忍心,我们一起不骑彼此都不忍心。”见李未盈脸色隐隐光火,赶快道:“我找他们问问。”用焉耆话问:“还需要一匹马,谁匀一匹给我?”焉耆人哄笑,“傻瓜凯凯尔特,怎么不跟她一起骑呀,多好的机会啊。”桓涉说:“我小情……”见李未盈竖着耳朵在听,硬生生将“人”字吞回嘴里,改说:“她生我的气。”巴奇图说:“那更要哄她一哄了。紧紧贴着她,说些蜜糖般的话语。”转头对大家说:“听着啦,大家帮帮这个唐人汉子,谁都不要借马给他。”众人交口称是。
桓涉无奈,看着李未盈。她不言语,一跨上马,将手伸给桓涉,“你是我的保镖,难道不要随时跟着我么?”桓涉心花怒放,握住她小手上马,左手揽过她纤纤细腰,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拒绝。桓涉打了个忽哨,马儿向着西北方驰去。
桓涉实在是受伤太重,先前又耗费了太多体力,虽在马上一路颠簸,竟渐渐头一沈,伏在李未盈肩上睡着了。她觉他整个上身都压了过来,轻声唤他没反应,知他已然昏睡,又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如鹿撞,卟卟直跳。低头见他揽着自己腰身的左手,重重包扎下的手掌仍是渗出血来,未被裹扎的指尖部分也满是斑驳的伤口,更被严寒冻得发紫。她忙用自己的羊皮左袖掩住他左手,接着右袖也掩过来,暖暖地捂住他冻得僵直的手,心中竟有一阵奇异的欣悦。是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日正时分,众人下马歇息。李未盈唤醒桓涉,桓涉先下马,左手伸出要扶她下来。李未盈见桓涉左脸红通通的,全是伏在自己肩头造成的压痕,不禁莞尔。桓涉见她青丝如映,平素不笑时就已嘴角微微上翘的菱角嘴此刻更带着一丝浅笑,愈加显得妩媚动人。一时间二人马上马下,竟都痴痴不动。
周围商人见他俩这副相望而痴的样子都大笑起来:“和好了和好了。”二人醒悟,都有点不好意思。大家进食之际,巴奇图挤到他二人身边,唠唠叨叨地向桓涉诉苦,什么货宝损失严重,血本无归,多带了两个突厥强盗,粮食不够等等,一边说一边看李未盈。她也不问桓涉,就将髪顶戴的夜明珠解下递过去,巴奇图这才笑嘻嘻走了。桓涉吃惊道:“你听得懂了?”李未盈道:“他两隻眼睛直盯着我头顶,口水流得快要淹死人,我还不明白吗?那珠子也很普通,本衹是一对腰饰,路上已经丢了一颗,剩下这颗也没意思。漫漫黄沙,珍珠黄金要来何用?”桓涉笑道:“说得是。”心中却既佩服她大度,又惭愧一路上总害得她变卖首饰。
餐後桓涉问起巴奇图,得知两次遇袭食物所剩不多,衹够十七人再撑一天,省着吃也最多两天。桓涉想,要走出大沙海大概得十幾天,这样下去不渴死也得饿死,当下叫阿勒亚将先前缴获的弓箭拿来,又点了阿勒亚、罗可布、另一青年德莱地渥和突希卓尔,准备了长绳、防身的弯刀、匕首,打算猎些动物。德莱地渥反对:“为什么带那小突厥?”桓涉说:“他虽小,但是自小生长於大漠,寻找牛羊可比你们更在行。”对突希卓尔说:“小弟弟,拿出点儿本事来,莫教大家小瞧了你。”突希卓尔挺着胸膛大声答应。桓涉看着李未盈,还不及说话,她已抢着道:“你可不能撇下我。”桓涉心想单独留她在商队中自己也放心不下,遂道:“那好,一起来,小心着点儿。”六人各骑一马上路。
约莫跑了二十里地,突希卓尔兴奋地告诉大家有羊。李未盈问桓涉何以见得,桓涉察看了一下说:“你看地上有蹄印,这种细细窄窄,前尖後圆的蹄印多半是野羊。另外灌木上的啮痕是斜斜的,如果是鹿啃的,该是直的。蹄印还很清晰,野羊应该刚走不久。”称赞突希卓尔:“幹得好,小伙子,你打前追踪。”
桓涉一边骑一边就解开绷吊在胸前的右手,准备操弓引箭。李未盈急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桓涉道:“那你来试试。会吗?”李未盈道:“看父兄们射过。”桓涉道:“哈。这世上有五等人,一等一的最聪明,不用师父教,头一次摸着弓箭,自己凭天分就能射准。二等的也还聪明,看别人射过也就学会了。三等的,师父教了一教就会了。四等的,师父教了还出错,好在慢慢练习也能小有所成。最笨的是师父教了还总学不会。”
李未盈问:“那你是幾等的?”桓涉大言不惭:“我自然是一等一的。”李未盈嘲笑不信,桓涉说:“我五岁时捱了叔叔的巴掌,心里气愤,偷拿了他的弓箭,一下就把一丈开外叔叔新打的一壶酒射穿。这样还不算是一等一的天才么?”李未盈噢了一声:“那倒也不简单。”桓涉得意,教了她一些射箭的基本手法,“悟性也还好。哎哎哎,不要乱瞄,小心射着人。”
两人边骑边练,桓涉称赞说:“你马还骑得不错。怎么以前师父没连带着教弓箭吗?”李未盈道:“也教的,但看见要天天伸臂张弓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练眼力臂力,未免有点儿傻,也嫌累。我就站在一旁瞧他们的热闹。”桓涉说:“哦,就是。他们……那谁箭射得最好?”李未盈沈思不语,桓涉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後悔问这个问题,见她张嘴欲言,衹道她会说出“曹菱”两字。她却微笑道:“是表哥柴令武。姑母擅射,表哥自然也不弱。柴家表哥弓马最好,却从不彰显武功,样子儒雅文静。”桓涉刚舒了口气,她却低声自语:“比曹菱还文静些呢。”
桓涉听她终於还是叫出曹菱的名字,心中叹息:“你终是对他念念不忘。”见她脸色黯然,遂岔开话题:“嗯,那我也教你一招绝的。”她果然好奇:“好啊。”桓涉说:“一般人射箭时是先瞄准,稳住再射,以为这样才准,其实不然。稳住了再射,瞬息间所欲射之彼物已略动,加上引弓射出那一刹手臂必会一颤,两谬相加,往往就不易射中。”李未盈说:“有理呀,那该怎样?不用瞄准了么?”桓涉笑道:“这就是独门秘技了――须得边瞄边射,心念和出手同时而动,才不致偏差。这招练熟了,不管静立还是骑马,都能百發百中。”李未盈惊讶道:“桓郞,你还真有节略呢!”桓涉笑笑。
又追出十许里地,果见一群背脊上有条状黑纹的黄羊,突希卓尔迅速射杀,另外幾人驱马将羊群赶拢,桓涉对李未盈道:“快射,记着我说的要诀。”她引弓而發,居然一下射中一隻黄羊的脊背。桓涉欢呼一声:“厉害厉害,不愧是一等一的师父教出的徒弟。”她却惊恐地大叫:“桓涉,我的脸!”
原来她适才引弓时,箭梢与脸贴得太紧,射出时又用力过猛,箭梢带着衝力擦破她右颊,划出一道血痕。桓涉赶紧将她的弓箭交给阿勒亚,自己扯下衣襟捂住她微微流血的右颊。她急得语带哭声:“桓涉我是不是毁容了?”桓涉安慰道:“没事,衹是擦伤了一点皮,仅衹一点点血。不要紧不要紧。”她又惊又怕,眼泪在眶里打转。桓涉将按住她伤口的布片揭下给她看,“你瞧,衹有这么少许血。没关系的,还是很漂亮。”她道:“你拿镜子给我看。”这会儿哪有镜子?桓涉衹得吩咐突希卓尔他们继续围猎黄羊,自己先带着她回到宿营地。
一帮焉耆爷们儿又哪来的镜子?桓涉情急之下将烧水的铜壶拿来给她,她照了半天,“不清楚。”桓涉想了想,到帐外抓了把沙子,将壶面磨擦得锃光瓦亮,她又仔仔细细照了照,果然衹是擦破点皮,这才安静下来。
桓涉斟给她一杯水,温言道:“喝一点儿,润一润,不然都没力气哭啦。”李未盈揩揩眼角的泪珠,正要接过,桓涉却赶紧将水杯放下。却原来刚才他因着替她忙里忙外找镜子,又使力打磨铜壶表面,本就创伤深重的伤口愈加迸裂撕烂,他犹不自知,现在端水时才见杯中竟是血色摇晃,再一看双手,满满的都是血,尤其是重伤至骨的右臂,血流得半隻衣袖都湿透了。
李未盈惊道:“桓涉!”他疲倦地说了声:“没事。”她连忙为他重新包扎,将他右臂再次绑吊在胸前。桓涉默不作声,双眼斜斜垂视地面,李未盈顺着他眼光一看,却是桓涉的左颊正好映照在擦得亮闪闪的铜壶壶面上,连那狰狞的刺青也映照得清清楚楚。她忙将铜壶拿开,一脸歉疚地看着他,他却艰涩地说:“一直不知道……原来刺得这么难看。”李未盈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已惨然一笑:“呵呵,我又不是优伶,要脸何用?”李未盈忽地觉着自己的心好疼好疼,先前忍了好久的泪珠竟然一下子落了下来。桓涉道:“你怎么又哭啦?”勉强抬起左手要为她拭泪,她连忙握住他的手,“你别动。我不哭啦。”
桓涉指尖扣着她小手,微微用力,缓缓将她的手扯过,在面前停了一停,按在自己左颊上,微微闭目,用面颊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她温软的手背,一种平静安宁的感觉抚上心头。她任他握着手,柔声细语:“大男人家的,脸上有个疤呀痕的也没什么。你本就英俊挺拔又果敢坚强。你总该知道,我从没嫌弃过你啊。”
桓涉的手停住了,静静一瞬,忽然睁眼一笑,如雪霁初阳般温和灿烂,久久看着她。她被他诚挚的笑感染了,眉头舒展开来,也报以一个春光明媚、遍野芬芳的柔和微笑。
听得帐外一片喧闹,他道:“他们回来了。咱们快去抢点儿好吃的。”李未盈轻轻点了点头,扶着他一起出帐去。突希卓尔他们带着围猎到的黄羊回来,众人升火烤肉。大家都好久没沾过荤腥了,还不待肉熟就有人抢着割食。突希卓尔笑嘻嘻托着一大块羊腿肉给桓涉,他今天带头猎到黄羊,众人对他刮目相看,言语中也尊敬了许多,桓涉亦对他称许了幾句,他自是得意非常。桓涉双手受伤不便,李未盈便用匕首将羊腿肉一片片旋下来喂与他,一旁焉耆人哄笑不已。她今日竟也不羞不恼,仍是心平气和地给桓涉喂食。没有任何佐料的烤肉,本是难以下咽,桓涉却是甘之若饴,但觉八珍也不过如此,亦盼着这美妙的时光永远不要停。
羊肉分食已毕,炊烟渐稀,夕阳益沈,李未盈和桓涉看着那红日就要慢慢隐去,心中都不禁涌起惆怅之情。她诵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huàn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桓涉不知她念的是什么,但“不能奋飞”还是听得懂的,遂抽出她先前相赠的短剑插入沙中,左手指尖用力一弹,剑身“当”的一声,不住颤动。剑首上装饰的喙衔绿叶的黑色小鸟跟着震颤摇摆,伴随剑身铮铮的清吟,竟似朝着夕阳振翅飞翔一般。
她注视着这奋飞的小鸟,与桓涉相视,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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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唐代的瓜州在今甘肃安西县一带。
玉门关即在瓜州北五十里的瓠卢(左加瓜字旁)河旁,今已淹没於安西县双塔水库下。现在旅游时去的玉门是汉代的遗址,地方不一样。
唐时沙州即今敦煌。
伊吾是唐之属国,在今新疆哈密。
焉耆亦在新疆。
高昌则在今新疆吐鲁番东。
桓涉的军职是翊麾校尉,从七品上,服浅绿,银带九銙。
柴令武是咸阳公主的姑母平阳长公主的儿子,平阳长公主当年和夫君柴绍带领兵马南征北战,辅助父亲李渊开创大唐基业,後驻守太行山脉西侧“井陉”西口的苇泽关(今山西平定县绵山),後世遂称为娘子关,乃三晋门户,万里长城第九关。平阳长公主战功卓著,可惜不到二十三岁就去世了。
日居月诸句:《诗•邶风•柏舟》
第六章
6【沧海】
沙海严冬之夜可不是一般的酷寒,据直道相思同志考证,其冬季白日最高仅-20℃,夜晚可降到-40℃。零下四十度是什么概念呢,因为直道相思衹体会过零度的气温,对这个问题也很为难,考虑到前些日子家里的鲁花冻成了鲜橙多,所以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那真是很冷很冷滴。(昨天气温突然从3度飙升至20度,害得我把冬衣全收起来,被子也换了薄的,结果今天一早又跌回八度,可把我给冻坏了。)
尽管在帐内升了火,可这火也似乎冻得直冒寒气,再加上帐缘总像有寒风漏进来似的,大家奔波一天本已困倦不堪,此时却都衹盼着多取一分暖,不要冻僵才好。假使至尊宝在场的话想必也会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李未盈将身子一缩再缩,皮裘往身上扯得紧紧的,全神贯注与冻寒相抗,以至桓涉叫了她幾声都没听见。桓涉轻轻掰开她紧抓皮裘的手指,道:“解开。”她惊道:“不要。”桓涉道:“别怕,衹是要你换种穿法。”让她脱了皮裘,披在她後背,他也脱了皮裘,同样披在自己後背上,温柔地说:“你就当白日里骑马,我身上有伤,不能不抱住你。”伸臂环住她後腰,将她揽在自己宽厚坚实的胸膛上。二人紧紧相偎,身子互温互暖,两件皮裘前後合围仿佛大斗篷似地将他俩拢住,如此果然暖和多了。
虽然早上骑马时已被桓涉抱过,但夜里如此面向相拥,李未盈的心仍是咚咚跳了起来,她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怕人,赶快闭起眼睛不敢再想,却听得他的一颗心也是砰砰地越跳越快,更兼着粗重的呼吸。
二人俱是心猿意马地坐着捱了一夜,天将将晓时,桓涉先醒了过来,看看怀中李未盈娇美的脸庞为连日风沙刮得又红又糙,不由心疼地将她搂得更紧。她本就浅睡,当下就醒了过来,睁眼见桓涉注视着自己,马上害羞得又阖上眼帘。桓涉低声道:“我出去一下,你再睏会儿。”将自己披的皮裘也围在她身上,走出帐去。
凛冽的寒风猛地刮过来,桓涉澎湃的心稍稍平复,拍拍有些發烫的脸颊,轻轻笑笑,坐在沙地上,看红日重又升起。将短剑插在沙地上,让剑首的黑色小鸟朝向太阳。想起昨日黄昏她说的“不能奋飞”,遂又用指弹了弹剑身,自言自语道:“怎能不飞?”紧听得身後她笑道:“偏偏要飞!”桓涉没有回头,嘿嘿笑起来。她给他披上羊皮裘,坐在他身畔,“你起那么早做什么呢?”桓涉说:“这沙海里没有路,要校校方向。”她唔了一声,注视着日光将剑扯出一条影子,拔出匕首,插在影线的终点,道:“再等等?”桓涉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
剑首的黑色小鸟还在微微震颤,桓涉道:“这小乌鸦还挺可爱。”李未盈嗔道:“是玄鸟!”桓涉分辩说:“乌鸦也是玄鸟。”她道:“这隻是燕子。帝颛顼之裔孙女修吞食玄鸟所陨之卵,生子大业,就是嬴姓的始祖,秦、赵、徐、梁、马、裴、黄等皆是嬴姓的後代。嬴姓一支尧帝时起世代担任理官,称为理氏。殷纣暴虐时,理徵因正直劝谏被害。他妻子契和氏带着儿子利贞逃到伊侯之墟,无以为食,靠木子充饥,才得保性命,後来就改称李氏。”她一指剑首小鸟喙衔的绿叶,“这就是李叶。”
桓涉笑道:“木子为李,不知木女为何?”李未盈听他暗嘲自己,遂道:“我衹知木日为果。”讽他“桓”中含了“木、日”。桓涉呵呵大笑:“咱们俩是双木为林。”她亦大笑。桓涉紧接着说:“木口为杏,木兆为桃,木利为梨,呵呵,你要是将来到瓜州,我请你吃瓜州特产李广杏、紫胭桃、香水梨。好吃得不得了,咬一口就一口的水,那个甜啊。”在这荒凉大漠中说起水果,二人都艳羡不已。
说笑间,剑影移动到另一位置,桓涉正愁没东西做标记,李未盈解下腰间玉箫,插在新的剑影终点,玉箫上的五彩结穗立时随寒风飘扬。桓涉怔怔注视着穗子上的“曹”字结,一旁李未盈已在匕首与玉箫间划了条线,“是为西东。”桓涉回过神来,从剑身立处向她划的线引了条垂线,“此为南北。”
天大亮了,陆续有焉耆人匆匆跑出来,见桓涉和李未盈已在帐外,便折转头跑到帐後。她看着他们步履来去奔忙,问桓涉:“汉人所着的履舄xì前端高高上翘,是为了防止行走时踩到过长的下裳,同时亦可显现练达英爽之气概。胡人并无下裳的忧虑,为什么靴子也要尖尖的上翘呢?”桓涉说:“啊?这我没想过啊。”眼见一个又一个焉耆人急急跑到帐後,他突然笑得前仰後合。李未盈道:“你一定想通了,告诉我为什么啊?”
桓涉笑得要岔过气,吭嗤吭嗤说:“唉呀,可是我说了,你不要怪我……哈哈哈。”她道:“你说罢,我左右不生气就是了。”桓涉忍住笑,“我想可能是,胡人整天来往於沙漠,沙子又鬆又软,他们……他们出恭时总得抓点儿什么方可保持平衡,周围又没树没草的……衹好抓……哎哟……说了不生气的。”李未盈笑着捶他膀子,桓涉躲闪:“再捶就没命啦。”她忙道:“打着你旧伤了么?痛吗?”他嘿嘿道:“再捶就谋杀亲……”赶快吞下最後一个字。她轻轻一哂,倒也不生气,“你什么都好,就是这张嘴呀。”桓涉道:“人生苦短,总要自己找点儿乐子。”她听了脸色黯淡下来,桓涉也止住笑,二人无语,正好罗可布唤他们吃饭,遂进了帐去。
接着的两三天仍是赶路,大沙海中除了茫茫黄沙外,倒也不乏奇丽的景色。或是状如断墙残垣的龙城地貌(今称雅丹地貌);或是红黄黑紫各色低矮石山;倒伏数里枯死的胡杨树,一蓬一蓬贴地而生的麻黄;有一处垒满了大大小小的天然圆球,突希卓尔之前曾用羊筋和树杈做了弹弓,正愁找不到弹子,这下便捡了许多小石球收着,连桓涉都说,这么多大如几面的石球,若是放入抛机内不知威力该有多大;另有一处竟遍布了千百万年前留下的贝类,随便翻一块石头,上面就极分明地显现出荷花般弯曲妩媚的上古植物,当真是沧海桑田。李未盈叹息:“大海道并非衹是大沙海之道,原来也的确是沧海之道,当初命名之人诚不我欺。”最令人惊喜的是还找到一片石滩,石滩上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各色玉石玛瑙。大家都拼命捡拾,连桓涉和李未盈也忍不住跟着众人拾了个够。
众人都欢喜异常,本以为血本无归的巴奇图破例将随身看护的两囊西域烈酒拿出来请客。李未盈不许桓涉饮酒,怕加重他伤势,桓涉苦苦相告:“好娘子,你就放我一马。我酒瘾素来很大,忍了这么久,怕不及伤重而死就先馋死了。你真为我好,就让我饮一杯。”她拗他不过也衹得同意。一众爷们儿痛饮起来,两囊酒很快喝乾,桓涉尚未解瘾,直呼不痛快。
收获宝物的欢乐加上醉饮,当晚众人都睡得很香,直到次日最早起身的德莱地渥惊慌地连声大叫,众人才纷纷醒来。
原来德莱地渥一出帐就發觉原本拴在一处的马匹竟然都不见了,众人震惊之馀才發现那个突厥队长也失了踪,细细一察才明白昨夜他趁众人酒醉,悄悄逃走,走时还偷了三囊水、两条羊腿,估计他骑走的是头马,所以其它马匹也跟着一并离开。这个打击真如雪上加霜。一则少了马匹,在这漫漫大沙海中不知要走到幾时,二则行至此处,越加难以见到积雪,众人深恐断水,早已省之又省,好不容易才存下五囊水,现在一下就少了三囊,食物也短了,穿越沙漠幾成困途。幾名一向最厌恶突厥人的焉耆汉子立时迁怒於突希卓尔,动手就想推打他。桓涉挺身挡在突希卓尔面前,喝道:“你们不要怪他,是我疏忽大意,责任在我。我向大家赔罪。”举起短剑,往自己大腿箭伤处重重拍下,鲜血马上从伤口中涌出。李未盈惊叫一声连忙为他裹扎止血,众人见状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桓涉说:“突希卓尔衹是个孩子,他猎了黄羊,大家都有份吃。”众人记起此事不免惭愧。桓涉又道:“眼下大家且将对我的仇怨放在一边,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咱们十六人,不管怎样都要走出沙海,谁也少不了谁。”转头看着巴奇图,他忙说:“凯凯尔特说的是,大家还得听他的才能回家乡。”罗可布是最佩服桓涉的,当下也说:“大家忘了凯凯尔特是怎么救咱们的吗?谁要跟他过不去,我第一个撵他。”
压下众人的怒火并安抚好突希卓尔後,桓涉又冷静地作了安排,在找到下一处水源前,每人每天的饮水量都有严格的定量分配,食物也做了限量配给;少了马匹的驮负,货物装备就由除了李未盈外的众人分担,桓涉更是独自将最重的帐篷分给自己背负。
是日天气恶劣,见不到太阳,日影定向用不上了。桓涉略一沈吟,找来当初穿刺过自己双掌、後来用於固定帐角的一截铁丝,拗下短短一段,一头磨尖,形如针状,再用细线吊在烧水的木架上,正待开口,李未盈已默默将怀中锦帕递给他。桓涉微微一笑,心道:“未盈,你总是和我心意相通呢。”将铁针在锦帕上反复磨擦,再轻轻鬆开,悬吊在木架上的铁针摆动了一下,指示出南北方向。他抬头笑着望她,她却神色凝重。桓涉不便再言,将打好包的帐篷负在肩上,道:“咱们走罢。”刚走了幾步,重压下的腿伤就痛得他止步抽气。李未盈急得就要卸他重负,他轻握住她小手,“我不要紧。衹是许久不动,髀肉横生。你帮我找根棍子来。”她找来架壶烧水的木棍,桓涉笑着拄在手里:“这样就很好。然则你不许笑我是南极仙翁。”她勉强点了点头。
天寒地冻,衣裳单薄,狂风起沙,视野迷离,重负腿伤,步履维艰。等停下休息时,桓涉僵痛得将身子撑在木拐上,却幾乎无力坐下。李未盈扶着他坐下烤火,吃了点羊肉乾,他这才稍稍恢复一点儿。桓涉见她一直不發一言,便道:“你生我气了么?”她惨然道:“我不是生气,衹是见你这么折磨自己……”语噎而止。他道:“受了点儿伤,但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身子好得很,你不必担心。不信么?从前我可是瓜州守军的一等猛士呢。弓马刀剑年年拿阵赛头名,以至折冲都尉再不准我参赛。可惜呀可惜。”她道:“你不像是计较功名之人,得不得奖并不重要。”
桓涉听她夸赞自己,心里高兴:“我自是不在意,但头名可获颁美酒。朝廷定制,亲王月例九斗,五品以上四斗半,六品以下不给。我衹是从七品上,要喝得自己买。军饷有限,衹够绿蚁旧醅。若是拿了阵赛头名,就能喝到上好的清酒。各项赛事头名赏的清酒还都不一样。”她笑道:“那可要问问你喝过什么酒了。剑南烧春、郢州富水、岭南灵溪、富平石冻春、浔阳湓水、蛤蟆陵郞官清……”
他骄傲地说:“通通喝过。还有宜城九酿、河东乾和蒲桃、荥阳土陶春……”说到这儿,神色有些黯然:“叔叔当年偶然购得一次土陶春,欢喜异常,直说有荥阳乡里的味道,可惜我得名时他已去了……”随即苦笑:“也幸好叔叔去得早,不然看到我今天成了逃犯,指不定气成什么样。”
她安慰道:“他看到你这般能耐,讲义气、有担当,定然欣慰不已。”他点点头:“我想至少在行事上并未辜负叔叔的期望罢。”他轻轻叹道:“说到阵赛夺名,其实也多靠了左果毅指教。他是我的官长,也是兄长,更是师长。我还记得他当年带我习武之事……”李未盈轻轻拍拍他肩膀:“施恩莫忘,琼瑶以报,我明白的。对了,你说喝过河东乾和蒲桃,我听闻高昌蒲桃酿独步天下,堪比波斯。咱们去到那儿,定要好好尝尝。”他喜道:“若是这样,总要挣扎一去,痛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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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读者对在沙海中捡到玉石感到不解,这个问题我以前回答过,今天看到LUOLUO的问题,就把当初给读者加加的回复贴出来,希望可以为所有看到这一节的读者释疑。
加加:我细心查阅了大沙海的资料,所以我文中出现的各种动植物、自然景观都是真实存在的。至於捡到玉石玛瑙,也是一些现代考古、地质队员亲身遇到过的。但我也疑惑,既然有宝贝,怎么能从东汉捡到20世纪呢?像我们现在去海边都捡不到好贝壳了呀。可能大海道太过艰险,走的人少,纵深又长,玉石滩并不是旅人必经的罢。
唐时本土酿酒分果酒、黄酒。果酒就如上文提到的河东乾和蒲桃,黄酒分清浊。浊酒并不滤净酒糟,带微绿的蚂蚁似的渣滓,所以白居易《问刘十九》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杜甫《客至》说:“盘飧sūn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相较於浊酒的低贱,清酒就清贵多了。李白《行路难》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看来他写此诗时日子还是不错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