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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2010-05-16 11:23:37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二章
  
  
  2【蒹葭】
  
  长安,太极宫,太极殿。
  
  皇帝正与诸臣举行中朝,忽有驰驿来报。驿使被宦官搀扶着上殿,喘着粗气,“侯君集大人急报。”皇帝焦急地说:“如何?”
  “战事尚好。衹是……”
  “衹是什么?”
  “衹是咸阳公主……”众人都凝神倾听,他续道:“公主在祁连山西麓甘泉水附近遇雪崩。那一处山体混合着大量积雪崩塌而下,侯大人遍寻无果,料殿下已和所有侍卫一同罹难。”
  
  与此同时响起许多惊慌的声音:“曹侍郎!曹菱吐血了!御医!”那个叫曹菱的青年官员却衹向周围的人摆了摆手,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唇边的血,走上前道:“陛下,臣玷污了庙堂之高洁,请准臣先辞。”皇帝道:“卿不必挂心,朕命侯君集再仔细找找……兴许……”已是泣不成声。曹菱倒是出奇地冷静,御医赶过来要为他诊治,他用带血的手轻轻推开,向皇帝拜了一拜,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为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曹菱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十四岁,他因父亲是秘书监的关系,选入弘文馆伴读,随後弟弟曹杨、曹柳也来了,加上平阳长公主与谯国公柴绍次子柴令武,莱国公杜如晦次子杜荷,殿中监、金紫光禄大夫宇文士及与寿光县主的幼子宇文朔,好些官宦子弟与皇子们一道学习。一日,众人惊喜地發现巴陵公主未真、城阳公主未迟还有最美最可爱的咸阳公主未盈也来同读。曹杨、曹柳那时还太小,曹菱便总是与柴令武等暗中较劲,看谁能讨得公主的欢心。
  
  那日太傅讲《诗•秦风•蒹葭》,训曰刺君王不得贤臣,然後命大家敷衍成文。他很快就写好,衹有两句,咸阳公主的幼弟越王贞抢走大声读了出来:“未知君家何处?盈盈一水不渡。”包括太傅在内的众人都先是一愣,然後魏王泰就带头叫起好来。《蒹葭》本是情诗,说一男子遍寻心爱女子不着,总是见她所处之地为水环绕,相思而不得亲近。曹菱不管什么君臣大义,直陈诗意,且联成两句藏头诗,嵌了咸阳公主的名字。
  
  大概从那天起,下学後他不再急着跟弟弟们回府,而总是在馆外静等三位公主出来,巴陵、城阳公主当然知趣,急急撇了妹妹先走。曹菱就笑眯眯地和咸阳公主一道去太极宫海池荡舟,有时也到骊山登高。他箫吹得很好,晋王治常管他叫小萧史,咸阳则擅琴,二人琴箫和鸣,好不得意。咸阳公主跟姊姊学打络子,结了一个“曹”字送他,谁料他後来玩乐时弄丢了。她气得不肯再理他,他衹好硬着头皮自己重做。他天资聪颖,尤精工物设计,花了两天时间,终於仿出一个一样的,连箫一起送给她,她从此视若珍宝。
  
  皇帝和父亲都默许了他俩,这样的日子本应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罢,但是自从故乡洛阳的薛世叔来了以後,形势就急转直下了。
  
  洛阳名门曹氏,虽然人丁单薄,却是曹魏宗室後裔,贵不可言。薛氏亦是当地一支旺族,两家多年联姻。曹景的姑母就嫁给薛家,他的一位堂兄也娶於薛家。曹景年轻时就照着两家传统与薛家二公子薛言订下儿女姻亲,指令曹景长子曹菱与薛言长女薛沅订亲。不久曹景征为京官,举家迁往长安,两家往来日渐稀少,慢慢地曹景自己也忘了还有这门婚事,故而他一收到薛言的拜帖就心叫不好,果然,薛言过访就提起该是儿女行礼之时了。接下来的发展可以想象,曹菱自然不肯答应,曹景也很为难,当初订亲可是两家族长牵头并签下聘书的。唐律对婚约有相当严格的规定,任何一方不得擅自毁约,否则不仅课以重罚,甚至於下狱。且薛家无过无错,薛沅也长得标致漂亮,贤良淑德,曹家实在提不出理由退婚,就算曹景肯,曹氏族人也未必答应,薛家更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终於,曹景不再理会曹菱的反抗,坚决道:“不管你同不同意,你一定得跟薛家姑娘成亲。”然後又半劝半慰,“爹爹自然知道你跟公主感情很好,不过做驸马虽然风光,其实无非请个祖宗回家,纳妾自不必想,还事事都得顺着公主,就连爹爹也得向新妇行礼。你是明理之人,爹爹亲手签的婚书,不能一手撕毁。洛阳族人都看着我们,薛氏一族也都盯着呢。是爹爹糊涂,一时忘了,但,菱儿,你是曹家长子,曹氏一门荣辱系你一身,无论如何求你这一次了。”说着老泪已是纵横。
  
  曹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咸阳公主的,也不记得当时是她打碎了圣上最心爱的玉麒麟还是见她忍着不哭自己抢先替她打碎出气的。总之,她很快就跑出殿去,哭声飘散在太极宫肆意的风中,远了,碎了,破了,再寻不着一点儿影踪。
  
  成亲之日,尚未行礼,他已将自己灌醉,红酡酡的双颊倒是很应景,惟一清醒的一会儿是魏王泰亲来送贺礼时。曹菱很奇怪,自要与薛氏成亲,如柴令武、杜荷、宇文朔等都再不肯与他往来,朝中同僚也甚少前来道贺。难道衹有魏王还念着点儿旧情么?李泰一来,先毫不客气地摔了他一巴掌,“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苦衷,但我就是生气。”然後交给他一方锦合,“这是秦儿的贺仪。”说罢扬长而去。
  
  曹菱一直到婚礼後三天才打开合子,一看就泪水滂沱,原来是一对展翅欲飞的玉雀。好久以前,他看到她画的一幅云雀图很美,就夸赞说将来要打一对这样的玉雀挂在洞房,没想到她就暗暗记在心里。
  
  成亲後回到工部,尚书分派他专司工部奏呈并按圣上的批复做相应处理。过了一旬突然看到折子上是他最熟悉的字体,心头登时狂跳起来。太子承乾行为失检,皇帝虽屡有更储之意,但因着他是长子,总是不忍废立,盼其能悔过自新。知道众皇子大臣都紧盯着储君之位,皇帝也有意不对其他任何一位皇子流露过多关注,避免朝内党争,大概正因如此,反倒把她叫到身边协理政务罢。曹菱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仿佛见到她坐在皇帝身边专心致志地记录圣喻,有时从堆得小山高的奏折後偏过脸来说上幾句。
  
  此後他成了工部最早去最晚归的人,衹为尽早一沾她手泽,多看一眼她灵动飞扬的墨书,例行的公事在他却成了寄托相思的手段,或见她有涂改之迹,便惴惴不已。
  
  那日他奉召入了两仪殿,没见到朝思暮想的伊人,却被吩咐立在屏风後噤声,忐忑不安候了半晌,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近了,坐下。
  “秦儿,工部侍郎有个缺,这是吏部奏的人选。你看如何?”
  静静的翻卷声,“当然是曹菱。”
  “我心里可对曹家不满意得紧哪。”
  “曹菱进士及第,吏部拔萃最优,做了三年工部员外郞,精工细算,才思敏捷。爹爹明知曹菱是最佳人选,想试女儿的心么?我已经不恨了。爹爹让我日日随侍左右,总该放心秦儿终不是小孩子,有些事情笑笑就忘了的。”
  皇帝宽慰道:“曹菱,你出来罢。”
  
  他走出屏风,与她四目相对,久久无言。她罕见地施了艳妆,是为了掩饰那脂粉下的泪痕还是试图抹去伤心的迷离?圣上轻轻挽了她的手离殿而去,他看着,唇间尝到一丝咸涩的味道。
  
  纵日的饮酒,疯狂的宴乐,他肆意追逐一切的声色犬马,甚至在酒楼里喝到一半,硬是教掌柜给他找幾个女人来。一席的同僚回府,他还左拥右抱带着酒意送到门口。冷风微微刺激了他,他半睁着眼看清楚门外的路上缓缓行过两辆香车,就大笑道:“下来陪我。”车上真的冲下来一位女子,照着他就是一记耳光,原来是巴陵公主未真。他一愣神,看到未盈从後面一辆车下来,随即更加放肆地亲吻身边的娼女。
  
  之後是大醉,出门呕吐,也许就醉死在路旁了罢,半夜里醒转,三弟说是咸阳公主的厌翟车送回府的。次日散了早朝,甫出顺天门,迎头撞上一干皇子公主自外回来,个个对他冷眼相待。他早习惯了,也不理会。倒是城阳公主最後又追出来告诉他,咸阳公主随侯君集部去了陇右。他低头一言不發,城阳公主叹息道:“秦儿避你远去,希望再看不到你自伤伤她,从今两两相忘。”
  
  原来那就是和未盈见的最後一面。他的心疼得透不过气来。
  
  卿卿,我来了。
  为了梦中一眼,醒时要看你千遍。
  这一次我不再醉。
  殷殷切切与你相会。
  
  曹菱平静地将一对玉雀系在腰间。
  纵身一跳。
  玉雀在西绣岭蒸腾的云蔚中飞了起来。
  
  PS:曹菱这个名字好像不够像男子的名字哦。没办法,是我某一年梦里出现的名字,後来还梦到他弟弟叫曹杨、曹柳,好像匪夷所思,我想这是上天的意思罢。呵呵。自从梦到这个名字(梦什么倒不记得),就开始编他的故事了,好多年了吔。
  秘书省:类似於皇家图书馆,秘书监为其首长。
  顺天门:中宗神龙元年改承天门。
  西绣岭是骊山的一道山岭。

第三章
  3.【汤泉】
  
  桓涉道:“天赐之山?嗯,没听说过。那是个什么样的山?”李未盈道:“我在《西域异闻誌》里看到过,西域有一座天赐之山,三峰并立,拔地而起,雄伟陡峭,终年冰雪皑皑,世称雪海。”桓涉道:“这样的山在西域在大唐都很常见哪。”李未盈续道:“山上虽然积雪甚深,却是山花烂漫,还有仙鸟仙兽。”桓涉笑道:“山花鸟兽亦是寻常,衹不知是不是仙物。你是不是要找雪莲?此物虽然难得,但胡人也多有贩售到大唐的,价钱贵点儿罢了。”
  
  她似乎有些气恼,桓涉忙笑着说:“烂木头又说错话了。”她想了想还是道:“书上说此山是西王母旧居之地。姮娥后羿的故事你听过吗?“桓涉点头,“后羿射了九日,与妻姮娥一同贬下凡。後来姮娥受不了人间清苦,就偷吃了西王母给的灵药,飞上天去。”李未盈轻叹:“留下后羿一人饱受相思分离之苦。”
  
  桓涉道:“天赐之山上有那种飞仙的灵药吗?”李未盈略略摇头:“不是的。是西王母炼药的灵石。这是一种由仙鸟看护,会燃烧的石头,甚至在寒冰上划过,也能着火。”
  桓涉瞪大了眼睛。
  “可最奇妙的是,当你烧掉它时许下一个愿望,上天就会默默助你实现。”
  “有了它,不就有了一切?”
  “可是一块灵石一烧就没了,所以衹能许一次愿。”她慎重地对桓涉说:“我不知这样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真的。设若我能找到一块,两块……‘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说的就是那山上的仙鸟;‘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指的就是你。天命授我,要我去找那天赐之山。”
  
  桓涉笑了,看着她殷切而又天真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那山在哪儿,可既然书上说是在西域,那就一定找得到。我……我陪你去。”见焉耆人已整好行装,开始上路,遂道:“我们跟他们先去焉耆,顺便打听打听天赐之山在哪儿罢。”
  
  桓涉向那个焉耆奸商借了匹马――半借半抢,因为桓涉说要是没有马,可不敢保证呆会儿突厥人再来的话,自己救不救得了他,让李未盈拿着衣服食物骑着,自己牵着马走。幾次回头都瞅见她出神地想着想着就偷偷笑了。桓涉不忍惊她好梦,也就没有出声。
  
  一会儿,焉耆人传来阵阵欢快的歌声,李未盈问:“他们唱的什么?”桓涉道:“花儿。”“什么样的花?”桓涉笑道:“花儿就是情歌。”说着就给她翻译:“天上飞过一隻鸟,看见地上一棵草,山山山那个高,眼泪淌成大海了(liao)。” 曲调并不难,反反复复,听幾遍就会了。前面焉耆人衝他俩道:“情哥哥情妹妹,怎不来首花儿?”桓涉心里乐呵呵的,回头瞧见李未盈疑问的眼光,忙道:“哦,他们问我们大唐有没有好听的歌?”李未盈微微笑了笑:“按他们的调我胡编一个罢”,然後就用清澈曼妙的声音唱道:“一棵树的思念,一段墙的流连,一口井的厌倦,一朵花的变迁,一抹云的潋滟,一世一世一世的缠绵。”
  
  桓涉听呆了,焉耆人起哄要他翻译,他刚译完,焉耆人就大声叫好。衹听李未盈又轻轻唱道:“两颗沙的相见,两隻袖的绊牵,两盏灯的埋怨,两座山的冬天,两块冰的界线,两心两心两心的深渊。”
  
  她深深把头埋在项间,桓涉看了她半天才又译出来。李未盈听到焉耆人兴高采烈的声音,抬头迷惑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桓涉微笑着注视了她一会儿,诵道:“我把歌词改了一点――两颗沙的相见,两隻袖的周旋,两盏灯的缱绻,两座山的春天,两团火的依恋,两心两心两心的誓言。”
  
  ***
  好冷,虽在原来的衣裳外又加了新买的羊皮裘,戴了皮帽,李未盈却还是忍不住团紧身子。见桓涉仍是穿着破烂的单衣,便道:“你怎么不套上裘衣啊?”桓涉有点不好意思,“身上脏,怕弄污了。”又道:“不过听他们说,再往前走,会有一处汤泉,我到那儿洗洗再换罢。”果然黄昏时分,一行人马来到一处天然汤泉,焉耆人顿时大呼小叫,纷纷跳下去洗了起来。桓涉正要下去,却被李未盈悄悄拉住,“别跟他们一起,你腕上还锁着链子呢。”桓涉醒悟,忙退了回来。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众人歇下了,桓涉才对她道:“我现下去洗洗。你……先在这儿等等,一会儿我来找你。”他刚走出没多远,李未盈却已追了上来,“桓郞……”,略带一丝羞涩,“我……听不懂,心里很害怕。那边有个大鬍子老盯着我……”最後幾乎是恳求:“你别撇下我……我不会看什么的……”桓涉想起她前日夜半梦魇时说的“你别撇下我”,不由心一疼,“我不是撇下你。”轻轻托着她的手,“前面黑,你跟紧,小心点。”两人摸黑走到汤泉,桓涉道:“你就在岸上等我。我一会儿就好。”轻轻解开上衣,有些地方的伤口已与衣料粘连,他吸着气才脱下来,仍是和着下身的长绔下了汤泉。
  
  好舒服啊,这样的天,这样的水。他望向岸上的她,开玩笑道:“一起来呀。”她紧紧抱着他的新衣,惊慌地摇头,闭上眼睛。他大笑起来。
  
  感觉到明亮,她睁开双眼,原来月亮一点一点露了出来,静静停在汤泉上空。原本黑黝黝的汤泉变得清亮,她瞧见那健壮颀长的身子立在水中,不时掬起热泉浇在头上身上。月光拂照着他清癯英挺的面庞,坚毅并着温柔,喜悦交织着隐痛;紧缠双臂的铁链已被解开,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阵阵哗啦哗啦的响声,胸膛後背尽是累累伤痕,刀剑的砍削、利箭的穿刺、棍棒鞭笞的肆虐。那是怎样的苦难?而他,还带着微笑,沈醉在这难得的幸福与轻鬆之中。
  
  见他似乎想要抬起左手去够後背,幾次都艰难地放下,她忽然醒悟他仍旧被严重的伤痛折磨着,可这两天他却始终什么都没说,还穿着那么薄的单衣,为逍遥自在的她牵马奔走。
  
  听见岸上的声响,桓涉扭头一看,却见李未盈已放下他的新衣,把自己的皮裘和鞋袜脱了,直奔过来。他竟然慌忙沈到水底,她气道:“出来。”他战战兢兢挺起身子,她却转到他身後,轻轻地,轻轻地,用锦帕为他拭着後背的旧伤。他紧张的身体放鬆下来,心头却是狂跳。微微斜侧着身子,瞥见她浅浅碎花的裙裾和悠长的衣带都在水中荡漾,他的心也随之飘荡开来。
  
  水声大作,她为他洗拭一毕,马上转身飞奔上岸,抱起自己的衣服,远远躲到汤泉旁树林的黑暗中,带着寒颤的声音飘忽着:“不许跟过来。”半晌,她才道:“你上不上来?”仍是躲在树林中。桓涉赶紧上岸,匆忙套上新衣,“我好了,你出来罢。”叫了幾声,不听她回答,不由大骇,一头钻进林子,却见她背倚一棵雪松而坐,双手紧抱膝头,又似發抖又似抽泣。桓涉鬆了口气,蹲在她身边,“你怎么了?”她不睬,他明白自己刚才躲入水中惹恼了她,想她为自己料理伤口时不知是怎样的伤心呢,遂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罢。来,到外面来。”哄了又哄,拉着她走出林子,升了堆火,又给她戴上帽子,她紧抿的嘴唇这才舒展开。
  
  火光熊熊,越烧越旺,他偷眼瞧她,她却一直盯着火堆不肯把头偏一偏。过了好一会儿,她见他没有动静,终也侧头看了他一下,随即就把头别了回去。可桓涉已认出她脸上浮起了笑意,遂安静等着。她回想起他起先的狼狈,终於扭过头来,眉梢微微扬着,似有一丝嘲讽。他嘿嘿笑了起来。
  
  见他的颈项不安地磨蹭着新穿上的羊毛裘,李未盈奇道:“你还疼吗?”桓涉道:“不是的,衹是有点硌着。”他没穿上衣,裘上的羊毛直接触碰皮肤,自然不适,她嗯了一声。起先因为赌气,李未盈坐得开开的。这时桓涉见她面色已然柔缓,遂偷偷向她挪近一点儿,见她没有反对,又挪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终於她發觉了,严肃地盯着他,他可再也不管,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她登时跳高,他衹道她又要發作,她却抱着他的旧衣到汤泉边濯洗起来。
  
  桓涉见她认真的样子,不敢再说什么,更不敢告诉她血迹遇热则凝,反倒不容易清洗。不多会儿,她回来道:“嗯,不是很干净的。”笑笑道:“这是我头一次洗衣衫呢。”桓涉心中热流阵阵,李未盈见他不语,恼道:“你……”径直坐下:“好罢,以後我再不管你了。”他却有一丝哽咽:“你对我真好……真好。”李未盈望着他,“噫,也没什么。”将他的湿衣展开烘烤。
  
  他平静下来,把身子向後一仰,躺在她身侧:“你怎么根本不计较我是逃犯?你对我这么好……”回想起入狱後这一个多月来的遭遇,惨痛得闭上眼睛。她没有回头看,依旧抖动着他的湿衣,漫不经心道:“也无非是含冤下狱,没什么好稀奇的。哦,对了,你脸上……颧上……”她转过头来随便看了一下,继续烘衣裳,忽然又道:“可是你这样的重罪都可以斩首了,何必要流刑,流刑亦最多衹有三年,何来终身?更何必刺字?再说唐律里已经没有黥刑了。”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语塞,“哦,师傅教过一点。”
  
  他叹息道:“可是他们说我通敌匿赃,但起不到贼赃,心里不舒服,又跑我逃跑,所以就下了这一招。”她吃惊道:“犯罪自按军法处置,是谁这么害你?”桓涉黯然。李未盈道:“桓郞,你痛快点儿,索性一并告诉我罢。”
  
  桓涉笑了笑,道:“那得从我的家世讲起。”李未盈点头:“桓,郡望在谯qiáo。东晋桓氏,权倾一时。丞相桓温,四次北伐,光复洛阳;庚戌土断,物阜民丰;更有名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桓涉张大了嘴巴,良久才道:“其实这些事情我也是今天听你说才了解到的,从前衹听叔父说过桓氏衣冠南渡後很是风光过一阵。”他怅然道:“那都是先祖的往事了。谯郡,嘿,也衹是祖望了。我们这一支隋时己迁到了荥阳,父母过世得早,从军的叔叔就将我带到瓜州。”他沈浸在童年的欢乐中:“瓜州出美瓜,大到什么地步呢?叔叔老是说‘狐入其中,不露首尾’。我就经常半夜跑到瓜园里等狐狸,看看是不是真有狐狸钻到瓜里。”李未盈笑了起来:“那你等到没有呢?”桓涉也笑道:“衹等到叔叔的巴掌罢了。”
  
  他随即敛住笑容,“後来叔叔在阵中受了重伤,是他好友陈复背回来的,可惜叔叔还是伤重不治。陈复伯伯就接替叔叔继续照顾我,他有个儿子陈惕,长我十岁,对我也很关照,我自小就当他是哥哥。陈惕授职左果毅都尉,我是他的部下。”李未盈道:“嗯,你恐怕就是因了陈惕才下狱的罢。”桓涉轻叹:“三个月前,他传我议事,原来右果毅都尉卢霜请他参详一事。卢霜收到一封京中友人的书函。”桓涉凝视着李未盈如水的双眸,脑中浮现出那封书函的署名,很草的两个字:“曹菱”,心中苦笑,“真是天意弄人。”
  
  李未盈好奇道:“说些什么?”
  “书函上说,孙思邈先生炼丹时有些心得,以石流黃、硝石各二两,研粉,置沙锅内。再将锅放入土坑,以土填实锅之周边,使锅顶与地齐平。皂角烧成炭,投入锅内,一不小心就会起火。是为流黃伏火。”
  她笑道:“原来孙先生不单医术高明,还有别的妙招。”
  桓涉续道:“卢霜的友人说,既如此,若能将沙锅换作铁锅,皂炭换木炭,加入碎石,明火有意为之,当有李冰炸山之功而更胜之。若再能加载於抛机内,则攻城无不克也。”李未盈思虑片刻,“听来未尝没有道理,衹是不易为之。”
  
  她想了想又说:“流黃伏火,何其繁难,险之又险。嘿,恐怕是卢霜自己不敢试,故意拿给陈惕看的罢。”
  “对。其实陈惕也不是不知卢霜心意。折冲都尉王肃已老,陈惕和卢霜暗里互相较劲,都盼着将来能顶王肃的缺。他们资历、战功都差不多,卢霜系出河东名门,家世更胜一筹。陈惕要赢,必得做出点大事。”
  “所以他明知卢霜之意,仍是冒险为之。”
  
  “不错。後来我们北上打击突厥,陈惕小试了一次流黃伏火。他按书函上的方法,制了改良抛机,竟然小炸了一队突厥的粮草车。随後我们与卢霜部会合,歼灭一支突厥军。最让陈惕高兴的是,我们还缴获了突厥人呈给可汗的宝物,整整装了四十箱。”
  “四十箱?呵呵,那么多赃物,你把宝贝藏哪儿了?”
  “一部分由卢霜部运送,而由我负责的部分全让我下令扔到瓠卢河里了。”
  李未盈惊讶不已:“你疯啦?”
  桓涉苦笑摇头,“不扔不行。我们随後在瓠卢河附近又遭遇到另一支突厥军队,我们死了很多人,而瓠卢河的浮桥又被烧了,就算浮桥仍在,但离瓜州还有五十里,我们不扔就一定走不掉。”
  
  “这就是匿赃之罪。可是折冲府总可派人再行打捞啊。”
  “自然是捞过的,可是数目不对。”
  “或许被激流衝到下游了也不一定。”
  桓涉凝神回想,“那些箱子都是坚实沈重不易漂走。卢霜部运二十箱,我先前也曾点过本部负责的二十箱,次日才接陈惕之命押运。可再打捞时二十箱还在,但东西不对。先前左右果毅都尉相互派人详细清点过各类物品的数量。而且……我後来看过,箱里的东西并不是原先排放的那样。”
  李未盈略一思考,“你运走之前,那些箱子是不是由陈惕亲自看管?次日是不是陈惕也不待你清点就急着让你运走?货宝是不是多剩金银而少了轻便的珠宝?折冲府调查时陈惕是不是坚称亲手交给你二十箱?”桓涉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他急着要结交朝中权贵,少不了要用钱打点。再说……我们叔侄一直得他陈家照顾……”
  
  李未盈此时已将桓涉的旧单衣烘乾递给他,柔声道:“快穿上罢。”桓涉接过,久久摩挲着热烘烘的衣裳,又将衣衫贴在冰凉的脸上温暖着,忽然握住她的小手,“谢谢你。”李未盈轻笑着抽回手,“小傻瓜,人家对你好一点,你就肯吃个大亏么。”桓涉笑了,穿上温暖的单衣,再罩上羊皮裘,舒服得不行。
  
  她又拿起自己在汤泉里弄湿的裙裾,桓涉伸手持去,“我来罢。”展开裙裾,火光映透被水浸润的绞缬,上面织的浅浅花瓣在红红火光的照耀下更加分明可爱。他偏了头,看着李未盈绾脱的幾缕长髪随点点缤纷落英飞扬,脸颊在红红火焰的摇曳下显得分外娇美,他不禁道:“你真美。”李未盈嗔道:“你小心着,我可就这么一件裙子了。”桓涉赶忙把那绞缬从眼前放下,小心翼翼地在火前烘烤。
  
  她忽然又道:“还是不对,你衹是匿赃,为什么还有条通敌的罪名?……哦,说你故意把货宝沈到河里留给突厥人么?”桓涉惨然,“不是。因为左果毅麾下死了二百人。”李未盈道:“战场伤亡也很正常。”桓涉道:“我负责押送货宝在前,陈惕带队在後守卫。他所率之队途中遇到另一支突厥兵。他,用上了伏火抛机。不料,这次其中一架抛机却在自己这方炸了,殃及其它抛机也跟着起火爆炸,他手下死伤惨重。我听见声响,让部下继续回营,自己带了五十人回去帮他。我们和突厥人厮杀得很厉害,我护着他追上前方押送货宝的我军,殿後的兄弟们都阵亡了。接下来,就是我让部下将货宝沈入河中,又因浮桥被毁,衹得忍痛杀了战马,剥下马皮吹成气囊,让左果毅带着一部分兄弟先渡过去。时间太紧,衹有少部分人能够靠着皮囊安全渡河,其他人衹能跳入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前游。瓠卢河瓠卢河,到处漂着血淋淋的皮囊和大唐将士肿胀的尸身。”
  
  李未盈尖叫一声,捂住耳朵。桓涉也满脸是泪,“我大概是最後一个跳入河中的,一跳进去就被卷入刺骨的狂流中,很快就冻得呛得失去知觉,半昏迷中抓住什么东西就死也不鬆手,等到被下游的百姓救上岸才知是一根长枪的枪杆。一根枪杆就能不死么?我想,是那长枪的主人,我阵亡的兄弟,他在天之灵保佑我罢。”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李未盈默默递过锦帕,桓涉紧抓着锦帕,任泪水滑落,李未盈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桓涉深深吸了吸气,镇静下来,“我一回到营中,马上就被拘捕下狱。折冲府责我私匿赃物,我知道那是左果毅幹的,也不曾抗辩,反正他们搜遍我全身,也找不到一个铜钿,营房里也衹有少得可怜的幾个军饷。後来又多告我一条通敌,我这才知他隐瞒了擅用抛机误伤部下的事故,单说他与第二支突厥军队相遇後先行突围,留我率部殿後。这样一来,变成二百多人阵亡,衹我一人逃生。再加上後来我弃宝河中,又跳入河中不死,更令人怀疑我与突厥人暗中勾结。”
  
  李未盈轻轻道:“所以他们就拷打你,折磨你。”想起桓涉身上的累累刑伤,也不由得心一紧, “那又是谁出的主意在你脸上刺字?”“是卢霜。他说我虽然罪行昭昭,但起不到贼赃就不好上报大理寺,衹能先在军中关押。却得提防我身手太好而越狱。要是脸上刺了字,就算逃走也会被人轻易认出,逃无可逃。”桓涉回想起当日自己受了重刑,已是站都站不起来,可还是被绑到刑柱上,用皮带捆住颈额固定了,左颧上刺了字,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拍了青黑的墨汁。
  
  一想到这儿,他恨得紧咬牙关,攥紧拳头。抬头见李未盈眼中泪光闪动,忙安慰着:“我……没事……没事。”他重重叹道:“之後仍是拷打,有时甚至是绑在校场上凌讯。”
  “想来卢霜提议在你脸上刺字,并非担心你逃跑,乃是为了羞辱陈惕罢。”
  “陈惕早闭帐不出,看不到的。”
  “後来折冲府看从我口里也问不出什么,也衹得先将我系狱。我被折磨得早已奄奄一息,因此看管之人衹将我双手锁上铁链。无医无药,我竟也没有死过去。直至一日晚间,有蒙面人来劫狱。”
  李未盈惊道:“是谁?”桓涉微笑道:“从身形和眼神所见,定是陈惕。”李未盈道:“他如何救你?”桓涉道:“他斩开狱门上的铁锁进来,我很高兴,道左果毅是你。他一刀挥下,我会意,随即用腕间的铁链一迎,铁链即断。这时守卫也衝了进来,打斗时我後腰中了一刀,幸好没伤着要害。我拼命逃了出去,抢了巡夜士兵的马,骑上就死命跑。直跑到马儿再跑不动了,我才弃马狂奔,夺路西逃。”
  
  他见李未盈锁着眉,便道:“你看,左果毅也不是全无良心。”她直视着他带着欣慰之情的眼睛,缓缓说:“他不是来救你,是来杀你的。”桓涉一震:“不……不会……不会的。”李未盈沈声道:“双手平伸。”桓涉将她半乾的裙子放在膝上,迟疑地伸出双手,腕间铁链垂落。她仔细察看了一下铁链的断口,又将两截铁链对在一处看了看,“衣裳脱了。”桓涉隐隐觉得不对,抗拒道:“不用看了……你不要看……”李未盈不睬,一呼啦掀起他後背的皮裘和单衣,果见他後腰一道自右上划到左下、由深至浅的刀痕。
  
  她为他整好衣裳,轻叹道:“陈惕是左撇子罢。”桓涉狂怒,“你胡说……你胡说……”一下站起,抽出短剑,狂乱地抽打篝火,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胡说……”李未盈的碎花裙裾嘭地掉落在火堆中,兹啦兹啦,烧作一团焦黑。
  
  PS:流黃伏火载於唐初孙思邈《丹经》,唐後期的《真元妙道要略》、清虚子《铅汞甲辰至宝集成》都有进一步的发展。专家认为,唐中叶时可能就已用到火药了。我这文因是虚构,陈惕就算是个先期的试验者吧。
  战国秦之蜀郡太守李冰,为替秦昭襄王做好平天下的後方粮食准备,须将上游岷江水引入成都平原,而为成都之大山所挡。若按愚公移山法,三十年也挖不完。李冰遂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先砍树烧山,复以冰冷的江水激之,山石得裂,八年即成。
  府,太宗时又名折冲府,兵员达1200人为上府,1000人为中府,800人为下府。每府置长官折冲都尉一,副长官左、右果毅都尉各一。全国最多时共设634府,兵员达60万人,主要分布於作为政治中心的关中、陇右、中原等地。
  瓠卢河的“卢”字左边应该还有瓜字旁,电脑打不出来。瓠卢即葫芦,也就是匏,第一次在書上看到这条河名,就想起《庄子•逍遥游》:“今子有五石之匏,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忧其匏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就是讲腰间系着大葫芦渡江湖。於是才有桓涉他们渡河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