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传
一部关于连体双生姐妹的小说,被迫分开身体的她们,灵魂却连在了一起,姐妹情深是重点,男女之情是辅料……
“自始至终,姐姐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人,谁又能料到,偏偏就是这个她视如生命的人,光明正大地操刀捅进她的心窝。”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大约那时候,她就已经不想再做人了。”
你们唐国人认为曼珠沙华一生花叶永不相见,寓意是死亡和别离,故此花很少送人。若送也只送仇人,寓永世不再相见之意,你不知道?
开始的时候有多爱,结束的时候便有多恨吧。究竟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会在毁灭之后让一个人放弃珍贵的生命,甘愿做一只石鹿?
那晚有个紫衫女郎执管笛在此吹奏,有白鹿相随,可谁也没见那女郎最后去了哪儿。
丫鬟白鹿
六月的天目山,香风拂树,山翠怡人,好一派天然景致。此时,蜿蜒的山道上走着两个年轻男子:一个身着蓝衫,形容俊秀,一看就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乃是京城长安有名的贵公子谈慕;另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袍,气韵洒脱,像是个修行的隐士,乃是谈慕的表弟崔逐月。
“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留!前人的话在你哥这儿就不管用了。你看他多会享福,觅得这一处好风光。我若成日住在这里,约莫也能成个半仙啦!”谈慕对着满山的翠色感叹。
逐月笑得有些狡黠:“他哪里是来享福!只是被逼得无处可去,才逃来这早年废弃的旧宅罢了。”
谈慕哈哈大笑:“我就不明白了,倪家大小姐长安多少人想娶却不得,怎许给他倒反推托?”
逐月淡淡笑道:“倪叶薇那个泼辣丫头也就你这种人喜欢,我哥哪里受得了?”
谈慕笑道:“她性子虽烈,可人长得一等一漂亮,算是朵儿带刺的玫瑰。两相弥补,也对得起你哥了。世上哪儿还有十全十美的女人啊,便是有,也不易遇到;便是遇到了,也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哥呢!”
逐月昂然道:“若连我哥都看不上,那她肯定得守寡。”
谈慕大笑着,正欲再逗他几句,山中忽飘来一阵极是悠扬的笛声,和着风声鸟声流水之声时抑时扬,透出静谧又安然的气息,似将一切烦躁轻浮都荡涤开去。二人怔怔听着,一时竟忘了前行。
许久,那笛声才渐消渐止,倒是逐月先回过神来,赞道:“一年未见,大哥的乐技竟如此突飞猛进,可喜可贺!”
谈慕怔怔道:“真是天籁之音,帝寻好才华!好才华!”
逐月笑说:“服了么!呵,快走吧。”
谈慕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二人走出没多远,前面翠色中奔来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边跑边喊:“二少爷,表少爷,冰和来接你们了!”
逐月笑道:“慌什么!都跟了我哥这么久了,还是半点没改脾气。”
冰和气喘吁吁站住,喜道:“我还怕赶不及,怕你们从这条道走。前面的路上个月下雨冲毁了,塌了好大一片山,咱们得从这儿拐到岔道上才行。”说着便领二人拐上岔路。
逐月问:“你可知道他为何会传讯与我?”
冰和挠挠头,道:“不晓得,许是想问问老爷夫人他们的情形?”
逐月看看谈慕,笑道:“定不会是因为此事,他巴不得与世隔绝呢!”
谈慕道:“许是有别的急事,何必费心猜测,到了便知。”
逐月笑笑,轻声说:“冰和,我记得大哥只带了你一个僮儿在身边吧。”
冰和道:“是啊。”逐月忽一把抓住他肩头:“那因何你身上有一丝女孩儿常用的桂花油香气?”
冰和冷不防被他抓住,差点跌倒,听此一问,不由嬉笑道:“二少爷鼻子比表少爷灵了!”
谈慕笑道:“真是山外有山,还没看出来你对此颇有造诣呢!”
逐月松开手笑道:“哪里,我只是猜,莫非那个倪小姐追寻到这里,大哥没奈何请咱们当救兵来了?”
冰和叫到:“万不是倪小姐,是白鹿,白鹿!”
逐月与谈慕同声反问:“白鹿?”
冰和嘿嘿笑道:“是大少爷新买的一个丫鬟姐姐,叫白鹿,白雪的白,梅花鹿的鹿,偏偏她眉心还戴着朵梅花,呵呵。”
二人见他连声傻笑,不由一奇。
逐月心道:奇了,大哥向来不用丫鬟伺候的啊。
谈慕却道:“八成是个美人了。只怕不是什么丫鬟,是表哥添置的妾侍吧。也太不像话了,正妻放着不娶,跑到深山和丫鬟厮混——”
冰和叫道:“不是不是!万万不是!真只是个丫鬟。大少爷的行事作风二位少爷还不清楚?他哪里是那种人?”
逐月与谈慕对视一眼,大笑开来。冰和在前面领路,心中寻思着:照这情形,白鹿姐姐必会狠狠整治他们一番,唉,何苦来!
曲曲折折到了夕照谷,崖壁下那一座绿瓦青石的院落便在红红的无穷花影中显出来。竹篱笆外爬满了或紫或蓝的牵牛,菜圃中有瓜有豆。一条石子铺的小径延伸过来,道边长满了一种开得火红的花,只有细细的一枝绿茎擎着一朵碗口大的丝状红花,没有一片叶子,美丽得有些寂寞。
谈慕奇道:“这花儿叫什么名字,生得如此奇怪?”
逐月摇摇头:“这院子附近以前可无此花,许是我哥新种的。”
冰和道:“这是白鹿姐姐去年来的时候带的花种,叫做彼岸花。”
逐月也是一奇:“彼岸花?”
谈慕笑道:“哟,可不是,你看咱们在这里看着那头的院子,可不是如观彼岸嘛!”
冰和道:“不是这意思。是说这花的叶子和花朵不同时生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如隔两岸,所以还有个名字,叫恶魔之花。”
逐月一惊:“恶魔之花?那还种来做甚?”
谈慕笑道:“你也太拘泥了,哪个花没有个典故?漂亮养眼就行了,理他作甚!”
逐月略一点头,慢慢走在后面,心道:白鹿,这女孩倒有些意思……
顺着小路走进院子,只见帝寻一身葛衣,赤着双脚站在竹丛旁边雕一块汉白玉石。
逐月叫道:“大哥,你好情怀啊!”
帝寻头也不抬,道:“你们且去廊下歇息。”
谈慕笑
帝寻将刀下的石屑吹去,依旧低着头刻画,道:“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刁滑。”
谈慕笑道:“这活儿很关紧么?我们大老远跑来,你这么爱理不理的模样实在叫人扫兴。”
帝寻道:“这也同吟诗作赋一样,兴致念头起了便收不住。”
他又吹了两下,直起腰看一看,把刀子往旁边箩筐一扔,拍拍手道:“今天便到这里吧。”
逐月与谈慕探头一瞧,只见两尺见方的石头约略是一个走兽的外观,尚辨不分明是什么。逐月正想问这雕的是何物,冰和在檐下叫道:“几位少爷,茶沏好了。”
三人走至廊下坐着,正对着几杆芭蕉和一片荷塘。
谈慕赞道:“此处真是极好的田园景致,此番要多扰你几日,好享享清福。”
帝寻喝口茶,道:“只怕你待不了两天就喊清苦。”
谈慕笑了几声,道:“表哥,你飞鸽传书是为了什么?”
帝寻略一沉思,问:“二弟,你的术数修得如何?”
逐月道:“大哥怎么问起这了,叫我来是拷问功课的?”
帝寻道:“我俩术业有专攻,哪里敢拷问?”
逐月道:“你想做什么?”
帝寻道:“可能识妖魅?”
逐月道:“寻常的自不必说,若它道行深,也是可识的。”
帝寻道:“你看这宅子可有异类的气息?”
逐月道:“没有,只是久在深山,有些阴气而已。哥,你碰上什么怪事了?”
帝寻轻轻叹息一声,道:“这得从半年前说起了。”
“去年春天,有一日天气晴朗,我到谷外采石。在路上,见到一只雪色小鹿头上受了伤,我便给它包扎伤口。这时一个猎户寻至,我给他些银钱打发他走了,算是救了这小鹿一命。”帝寻说至此,稍一顿,谈慕已插嘴问道:“天啊,莫非后来这小鹿化身成人来报恩?是那个白鹿丫鬟么?”
帝寻笑一笑,道:“这也难说。此事过后不久,我和冰和下山买盐,遇到几个人贩在卖仆婢,中间一个白衣女孩十八九的模样,浑身是伤,一脸看淡生死的表情。我心下不忍,便将她买下带回山中。问及她姓名身世,她说原本是南方一个富商家里的下人,主人家赐名白鹿。后来年长有几分姿色,做了主人的妾侍,不久因得罪太太,被主人赶出家门。不料遇到了人贩要将她卖入青楼,是她以死相胁才脱离虎口。人贩不得已将她做使女卖,这才遇到我。”
逐月道:“她有什么异常?”
帝寻摇摇头:“我倒不是让你来捉什么妖怪。只是这白鹿,生性聪明慧黠,千伶百俐,我心中着实好奇,才请你来一验。她举止倒无异处,只是太聪明而已,所以我才想不通,像她这样的才智,如何会得罪太太;便是为太太不容,主人家又怎么忍心逐她出门。”
谈慕奇道:“以表哥的智慧都如此夸她,难不成她有七窍玲珑心?”
帝寻笑道:“单是聪明倒也罢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却总是说自己略懂。只是这‘略懂’,不知令多少行家汗颜。若真是丫鬟出身,她何处学来这些?起先我也没在意,想来她有什么隐衷不便,我何苦追问。直到前些日子,我发现她竟然懂得周易演推之术。想来想去,才把二弟你叫来。”
逐月含着一只青梅,含糊道:“是么?那便叫她过来,见一见真人面吧。”
帝寻向院子里正给瓜菜浇水的冰和喊了一声,冰和丢下水瓢跑过来,笑道:“大少爷,想到晚上吃什么菜?”
帝寻道:“先不忙这个,白鹿还没回来?”
冰和向外望了望,道:“看看日头该下去了,按说此时应回来的。许是遇上什么事耽住了,要晚会儿。”
帝寻道:“你且去接一接。”冰和应声跑开。
逐月笑道:“这小子窜得比兔子还快,想是就等你这句话。”
帝寻微笑不语。谈慕问:“你让那丫鬟做什么去了?”
帝寻道:“她听说你们要来,便去峰顶取泉水,要做南方的美食冷面来招待远客。”
逐月道:“你方才说她懂周易,怎么看出来的。”
帝寻摇着羽扇道:“上个月初,我欲去前面山坡采石,白鹿说‘先生此番想采什么要尽快,免得日后没机会了’,我问是何故,她笑言‘本月多雨,我算得那片山迟早要塌’。我当时没太在意,只当她是玩笑,谁知道没过几天,雨水果然冲垮了那片山。我这才起了意,细问之下,她便说自幼喜读书,主人家藏经万卷,她也曾略读过一些玄书,学得些皮毛。”
谈慕啧啧称奇:“他老主人不是个商人么,会是个藏书的货色?藏金还说得过去!这丫头真刁钻。”
逐月道:“大哥可有她的生辰八字?”
帝寻道:“有是有,但不知真假。她前些天说下月初七是她十九岁生日,让我雕只走兽送给她。她属兔,生于傍晚。”
逐月闭目深思片刻,喃喃道:“生于七月初七,酉时,兔相……若果真如此,她的命盘可是奇险之至。”
谈慕笑道:“你休在那里装模作样,快白话说来,我可耐不得你抽丝剥茧分析。”
逐月叹气一声,肃容道:“七夕是阴柔之气极重的时候,却又不比七月十四的至阴至柔;酉时左右日月交替,昼夜轮回,阴阳相会,之后便是漫漫长夜;至于卯兔又代表黎明,是另一个阴阳相会的时刻。此命盘这有这两个相会,已是戾气极重,再添上七夕的阴柔,凶险难测呢!”
帝寻缓缓道:“白鹿平常倒是活泼机灵得很,与你所说全然相反。”
谈慕正欲讥讽逐月几句,忽听远山处传来一声极亮的笛声,平平不成曲。
帝寻道:“无妨,想必是冰和接到白鹿,她吹笛向我示意。”
逐月一震,道:“大哥一下午都在雕刻么?”
帝寻点点头,逐月道:“可曾吹弹一曲?”
帝寻似有些惭愧,道:“自从白鹿来后,我已久不抚弄丝竹了。她的乐技,恐怕连长安乐坊的佳音娘子都要自叹不如呢!”
逐月与谈慕相视动容。
不久,远远看见开满彼岸花的小径那头显出两个身影。慢慢走近了,只见冰和跳着两个小小的加盖木桶,正与旁边的紫衫女郎言笑晏晏。那白鹿只梳着两条辫子,衣衫简洁利落,浑身无半分繁复的装饰,透着一种天然韵致。她步履轻盈走来,手里转着一管竹笛,远远便喊道:“可是二少爷和表少爷来了么?”声音清亮跳动,闻之仿佛便看见了她的笑容。
进得院子,白鹿对冰和说:“先送到厨下去,把早上摘的浆果冰一些。”冰和应着去了。白鹿跳至廊下,向着逐月和谈慕行礼道:“白鹿给二少爷和表少爷见礼。”
谈慕生平还不曾见到如此素颜的女子,不由笑问:“你这个丫头可是被帝寻克扣了买胭脂的钱么,怎如此素净?”
白鹿双眼一睁,反问:“想必是表少爷了,今晚可在这山中歇息么?”
谈慕笑道:“那是,莫非你要赶我出去?”
白鹿正色道:“白鹿不敢,只是现在天色尚早,表少爷若改主意下山,还赶得及到镇上去。”
谈慕有些恼,道:“我为何要下山!你这丫头真没规矩!”
白鹿眼珠略转,眯眯眼道:“我是为表少爷着想,山下镇上有间春暖阁,想来表少爷住那儿更舒坦些。”
逐月哈哈大笑,帝寻也忍俊不禁。谈慕一时气结,只因那春暖阁乃是小镇上的娼馆,他昨晚在春暖阁行乐,丢逐月一人在客栈住宿。
白鹿向帝寻道:“先生晚饭想吃什么?”
帝寻道:“你看着做吧。二少爷是个修道的,拣清淡的就行。”
白鹿问:“二少爷有没有主意?”
逐月见她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而深不见底,心中一动,随口说道:“可会做鱼?”
白鹿向对面荷塘斜了一眼,愁眉道:“我虽能做却不能捉呢!”
帝寻道:“无妨,你去备别的吧,我来钓鱼。”
白鹿笑逐颜开,道:“我去取钓竿。”
她一走开,谈慕便苦着脸道:“真是个刁钻鬼。帝寻你怎么不调教她一番?”
帝寻笑道:“你不逗她,她自不捉弄你。我若教得了她,她也不是白鹿了。”
逐月道:“你口中恼她,心里恐怕不这么想吧。”
谈慕被他说中,一时无语,忽而一拍桌子,道:“以她这性子,恐怕不是得罪了太太,而是得罪了主人才被逐。”
逐月奇道:“何以见得?”
谈慕笑道:“她这等心智,哪个男人驾驭得了,由爱转恼,不逐她逐谁!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帝寻与逐月一阵笑,齐声道:“混扯!”
倪大小姐
备齐晚饭,帝寻命冰和将桌椅等摆至廊下。此时正值日落,近峰远山均镀着一层夕阳的余晖。逐月在晚风中望着天山相接处那一线金色,慢慢有些失神。白鹿悄声向冰和说道:“这二少爷性情一向孤落么?怎老是沉沉不爱说话?”
冰和也小声道:“大少爷不也是这样嘛,在家里两位少爷更静,少爷时常又老爱神游,许是修道的缘故。”
白鹿眼珠一转:“瞧他年华正好,怎会沉迷术数!他可炼丹么?”
冰和摇摇头:“二少爷对金石之术倒不执着,从不炼丹。”
白鹿还待问,只见站在塘边赏鱼的谈慕走过来,问道:“有什么事嘀嘀咕咕的,可又是在骂我么?”
白鹿将盛凉面的盖碗打开,冲着谈慕一笑:“表少爷可吃得酸味么,要不要放醋?”
谈慕一时语塞,心道:还真是笑颜如花呢!
帝寻日常也总和这一仆一婢同桌共食,这回也不例外。五人同坐,逐月见那一尾鱼竟是糖醋鲤鱼,不由问道:“哥,你平常也这么吃?”
帝寻笑道:“我最怕这等麻烦,宁可让她弄些糖醋排骨来。”
逐月举箸细品,大为赞赏:“这等做法,倒和长安堂燕楼有些相似。”
白鹿微笑道:“以前在老主人家时跟厨房的师傅学的。他原是战事起时避祸逃到岭南,若说是所谓的堂燕楼一脉倒也有可能。因许久不做,我还怕走了味,不知二少爷可还吃得?”
逐月笑说:“回味无穷呢,很好。那时在堂燕楼,佳音娘子所唱的《□曲》,你们可还记得?”
帝寻只是浅浅一笑,谈慕却感叹道:“曲子倒不清晰了,人的模样却历历在目。美人如花,遥隔云端。哎——”
逐月被他这一扫兴,不由无奈:“你何不把她赎至家中?也省得日日长吁短叹!”
谈慕很是遗憾:“全长安不知道有多少王孙公子带着价值连城的宝物,亲自到天籁之音阁,想抱得美人归,没有一个能如愿,反都被她扫地出门。她心性高傲,万中无一,我还是不要去碰钉子,免得日后连面也见不着。”他顿了顿,瞄着帝寻道:“偏偏有些人,冷面冷心无视佳人垂爱,弄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白鹿不由想笑,但碍着帝寻的面儿不敢造次,便只是低着头喝汤。
帝寻道:“白鹿,你可奏得□遗曲?”
白鹿瞪大眼睛,有些讶然的看看帝寻,捧着汤碗愣了一会儿,低眸道:“亡国之乐,先生也要听么?”
帝寻笑道:“大唐太平盛世,天下晏然,何惧一曲?不妨,若会便吹来听听。自当日长安一别,已许久未听了。”
白鹿应了一声,回房取来笛子,便坐在远处荷塘边上细细吹起来。哀婉的笛声慢慢融入风中,散在山间,伴着鸟鸣松涛席卷而来。
逐月轻声道:“似和佳音所奏大不相同呢!”
帝寻眉头稍皱,道:“果然幽怨些……”
冰和看看三位失神的少爷,有些疑惑,他少年心性,便也不做理会,只瞧着白鹿在山风中翻飞的紫衫,暗想:她怎么什么都会啊。
一曲终了,白鹿也有些伤感,默默走过来,道:“这是据前人所载的谱子吹的,兴许和佳音姑娘雅奏有出入。”
谈慕道:“怎如此凄凉?那日听毕,只觉甚是欢愉,差别也太大啦!”
白鹿淡淡道:“教坊乐曲欢畅喜乐本就多些,其实□原曲早已失传,如今弹唱多为后人托做,自有许多不同。我只会这一曲,再没有了。”
逐月道:“白鹿,你可曾去过长安?”
白鹿摇摇头道:“不曾。”
逐月笑道:“等你跟随大哥回了长安,我给你引见一个人,你们俩必极是相投。”
白鹿细眉一挑:“可是佳音姑娘么?”
逐月道:“你们俩俱在乐器上颇有造诣,当可引为知己。”
白鹿拿笛子拍着掌心,笑道:“听表少爷说她心性高洁,可瞧得上我一个婢女么?”
逐月似欲再说什么,看了帝寻一下,笑了笑没再说。
谈慕呵呵笑着,道:“你只和她说了你家主子的名号,她定喜欢你的!”
帝寻有些无奈,白鹿眼一眯:“原来她仰慕先生的才华,难怪之前表少爷说在她那儿吃了闭门羹!”
谈慕觉得一阵昏,逐月又笑起来。
晚上,帝寻与逐月在书房下棋。谈慕自个儿在房门外对月独酌,他不时呼叫二人出来饮酒,奈何没人理他,冰和服侍了他一会儿,被他打发回去睡了。
过了没一会儿,谈慕便忍不住走进房间,帝寻问:“你替我走一局?”
谈慕道:“我没这兴致。”
逐月笑道:“我记得你的棋艺也是极好的。每次和佳音娘子对弈,总是只输一子半子,既讨了美人欢心,自己也不丢脸。”
谈慕笑道:“那是,跟你们这些爷们儿下有什么意思?”
逐月道:“哥,白鹿棋走得如何?”
帝寻道:“从不按常理布局,棋路最是偏险,像是在游戏,什么都不挂在心上。”
逐月道:“何不把她叫来,我想观一观她的棋路。”
谈慕喜道:“甚好,我去叫她。”
逐月看着谈慕匆匆而出,不由笑道:“小心别摔着。”
谈慕在外面回了一声什么,道:“咦,白鹿,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房内二人一奇,只听外面白鹿笑道:“听冰和说先生和二少爷在下棋,想来棋逢对手,怕要战到深夜,我便弄了些点心送来做宵夜。”
帝寻与逐月相视而笑,听得谈慕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个人精。怎我就没有这等聪明贴心的使女?”
只听白鹿声音略沉:“我很聪明么?”
谈慕道:“那是自然,我都想过,你不会是个花妖蝶精变的吧。”
白鹿的声音更沉了,房中二人听来竟有些悚然的味道:“哼,既然被你猜到了,怎么能留你性命,索性吃了你吧。”
谈慕声音惊慌道:“你——啊!”
帝寻与逐月急忙冲出去,月光下只见谈慕瘫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白鹿握着一团东西吃得清脆有声。逐月挥手向白鹿抓去,白鹿见他二人出来有些惊讶,不妨被逐月一把扼住咽喉,她又急又气咿咿呀呀想说却说不清楚。逐月这时也觉得不对劲儿,一看白鹿咬的是个鸭梨,连忙松手。
白鹿剧烈的咳了几声,擦着嘴角道:“我不过是吓吓表少爷,二少爷真以为我要吃他啊!”
这时帝寻已扶起谈慕,道:“只是点了穴。”
谈慕摸着胸口道:“哎哟,这哪里是个丫鬟,简直比小姐脾气都大!”
白鹿咯咯笑道:“活该你倒霉,碰上我这个小姐脾气丫鬟命的!”
她摸着脖子向逐月道:“二少爷好快的身手。”
逐月有些尴尬,道:“你不妨事吧。”
白鹿晃晃脑袋,笑道:“脖子还没断,不妨事。”
逐月在月光下看着她的笑颜,还有双眉间那一朵暗红色梅花,心中一乱。
白鹿端起青石上的调盘,笑道:“临时做的,先生、二少爷、表少爷将就一些吧。”
几人到了房里,帝寻道:“白鹿,表少爷闲着无事,你陪他走一局吧。”
白鹿笑道:“老早就听先生说表少爷的棋性最高,得让我几子才行。”
谈慕道:“十子如何?”白鹿点点头。
二人坐在棋桌边,帝寻和逐月站在一边观战。白鹿果然尽使刁钻路数,随意拈丢,简直像三岁小孩丢沙包似的。幸而谈慕是个会家子,不管她如何使坏,自有自己的主意。
白鹿撅着嘴下了半天,很有些索然。逐月一直看着她走棋,越看越心惊,不由抬头看看她,见她满脸惫懒之态,半趴在桌上,吹着额前碎发,那眉心的一朵红花更显得飘逸。逐月蓦然发现,那朵花似乎不是贴上去的,而是一片刺青!
世上竟然会有女子在自己脸上刺青么?
一局终了,白鹿竟然赢得七子,算来是输给谈慕三子。她把局一搅,笑道:“太费神了,我还是拿绣花针趁手些。先生若无事,我就回去啦。”
帝寻点点头,白鹿蹦蹦跳跳回房了。
逐月重重叹息一声,道:“她果然不凡,难怪大哥要把我叫来。”
谈慕看着棋盘有些失神,慢慢道:“以她的本事,根本不用我让她。能在不动声色之间使出一些鬼神难测的招数,或许只有表妹才能和她一比高下。”
逐月拍手道:“早知如此,就该把蓝萝带来。”
谈慕笑道:“表妹身子娇弱,怎经得起舟车劳顿!你这哥哥也太无心了。”
隔了一会儿,逐月对帝寻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会长安?”
帝寻似有些无奈,没有说话。
逐月道:“家里已经在准备婚事了。我想,爹很快就会满天下抓你。一直待在此处也不妥,你还能躲一辈子?”
谈慕笑道:“你就那么不中意倪叶薇?叫我说,娶就娶呗,谁说娶了媳妇儿就不能出门了!好歹成个家,把姑父嘴堵上,自个儿照样逍遥!”
帝寻淡淡笑了笑,叹了一声。
逐月沉默片刻,道:“你可还记挂着欣月师姐?”
帝寻道:“罗敷有夫,还有什么可牵挂的。”
谈慕与逐月相对默然。
次日早晨,逐月因由黎明采气的习惯,天还没亮便起身到山前漫步。远远就见白鹿挑着一担水走来,偶尔停下浇灌那些火红的彼岸花。
逐月上前问:“这么早起来浇花?”
白鹿笑着反问:“二少爷这么早起来散步?”
逐月一时无语。白鹿笑笑,忽叹息说:“二少爷,你可帮我看看命数?”
逐月道:“你似乎是懂命理的吧。”
白鹿神色略显凄凉,洒着水道:“虽是,却唯独看不透自己而已。”
逐月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若看得穿,便不要太好强,女孩儿家乖巧些总是得福。不然,还有许多苦头吃。”
白鹿俯□,摸一摸彼岸花那硕大的花盘,幽幽道:“是么?”
逐月一时也不知该劝解些什么,白鹿却忽然又笑一笑,恢复了先前的神采,道:“先生,他不久便要回长安?”
逐月点点头:“他总是要回去的。”
白鹿道:“我听冰和说,先生有一房未过门的媳妇儿,是长安首富倪通的千金。倪小姐人虽泼辣,却是数得着的美人。”
逐月道:“倪小姐脾气虽烈,却不虐待仆婢的,你且放心。”
白鹿咯咯一笑:“我才不担心这个,我看过她的八字,我俩极是相投的。”她顿了顿,忽有些遗憾似的:“不过,先生倒和她有些相犯呢!他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月亮。”
逐月心中一跳!
白鹿注视着她,笑问:“你为什么心虚?莫非,那个月亮是你?”逐月忍不住笑道:“怎么会!月亮一说你算对了,但我却不是那个月亮。”
白鹿又开始浇花,自言道:“我想也不是,那是谁呢?先生的心事藏得可真深。我若不是一时好奇算了一算,完全没看出来呢!”
逐月笑道:“白鹿,你为何中这么多彼岸花呢?”
白鹿直起身来,对他灿然一笑,竟似比她身畔的红花还要动人心旌。可是逐月却在那含烟的双眸中看到几许湮灭人的哀伤。
一个人的笑容怎会如此悲凉?
逐月听得白鹿轻轻说道:“这是老主人逐我出门时送的。以彼岸花赠人,意味着从此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逐月看着那红艳艳的花朵,忽有一种惊心的味道,遂问:“你以前的主人,真是个商人?”
白鹿浅浅一笑:“他府上是经商世家,想是钱权交易驱使,儿孙也常读书博个功名。”
逐月料她不欲说下去,便道:“我想去前面走走,可有哪处风景极好?”
此时天已大亮,白鹿指着不远处一个山坳道:“那儿有一大片紫薇花,只是——”她眨眨眼道,“旁边有处深坑,里面住着好多花妖。二少爷若碰上什么漂亮姑娘,可千万别被惑住了。”
逐月大笑道:“若真有,我定捉一两个来和你做伴。”白鹿笑笑,便又开始浇花。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白鹿正要回去做早饭,却见逐月急匆匆赶过来,神色有些许紧张。
白鹿笑问:“真遇见花妖了?”
逐月道:“花妖倒好说,这回来的是比花妖还厉害的角色。”白鹿有些笑意,便担起担子跟在后面。
到得院中,只见帝寻正对着昨日雕的石头沉思,冰和在檐下烧水沏茶,谈慕则刚从房中踱出来。
逐月道:“哥,有件事要说。”
帝寻头都不抬,逐月道:“我方才登高远望,隐约看见山外一队人马,打着花旗而来。”
谈慕和冰和齐齐失声道:“紫薇花旗?”
帝寻仍是不动声色,拿起刻刀在汉白玉石上滑走如飞。谈慕顿足道:“表哥,倪家的花旗兵来啦!”
帝寻一吹石屑:“他们从大路而来,原来的山道已毁,至少一个时辰才能到这儿。不必焦急,我们吃了早饭再说吧。”
谈慕只觉两眼发黑,道:“你真行!”
帝寻看了看白鹿,向冰和道:“你去准备早饭。”
冰和一边应下,一边奇怪大少爷怎么不让白鹿做早饭了。白鹿回房中取出笛子,往外面走去。谈慕很是疑惑,逐月则笑道:“哥,你这个丫鬟可真是贴心。”
帝寻拿着刀在石上比划着,道:“她只是太聪明罢了。”
只见白鹿走向西面的山峰,渐渐消失在翠色之中。随即悠扬的笛声缓缓想起,清亮欢快,比之昨日多了几分明丽热忱。
谈慕忽然道:“表哥,要不你把她也一并娶了吧。这样的女人,估计也就你相处得来。”帝寻听到此言停了下手,很快又开始刻。院子里一时无话,只有那欢快的笛声随着晨风散在每个角落。
几人用过早点,才见白鹿蹦蹦跳跳回来,怀里抱着一大束紫薇花,嘴里咬着几枚红红的浆果。
冰和道:“姐姐,给你留了碗蛋羹,还热着呢!”
白鹿把花找了个坛子插起来,摆在院子边上,笑道:“他们恐怕要在山里绕一阵子,可苦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大小姐!”
谈慕与逐月一惊:“倪叶薇也来了?”
白鹿吃着蛋羹,瞟一眼不动声色的帝寻,心底叹息一声,道:“有顶轿子在那里,我想应是倪小姐。”
逐月忽道:“白鹿,你昨日吹的是什么曲子?”
白鹿眼珠一转:“姐妹情深。”
逐月一笑:“今天这首呢?”
白鹿略一思索:“垂髫时光。”
逐月点点头:“你与冰和去收拾些轻便行装来。”白鹿看看那束紫薇,回房去了。
逐月看着那或紫或白的花朵,心底也渐渐浮起一层伤感。帝寻刀下的走兽,已然栩栩如生,赫然是只雪色小鹿,似乎只要一唤,便会撒开蹄子满山跑。
王孙归去
不一会儿,冰和拎着两个包袱出来,白鹿在后面跟着,道:“先生,你们先行,我在这儿留一时片刻,也可挡一挡。毕竟我们没有马匹,快不过他们。你们到镇上买好快马,留些暗号给我,我随后沿途追去。”
逐月与谈慕都有些惊讶,冰和更是着急,道:“姐姐,花旗兵向来凶狠暴戾,你万万不能……”
帝寻道:“这是送给你的石鹿,已经雕好。”
白鹿走过去,拍拍石鹿的脑袋,笑道:“真是灵气逼人!”
帝寻道:“你要多小心,花旗兵首领丰际赫是我的同门师弟。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你心智不输于他,只是切记不能轻敌。”
白鹿笑道:“我记下了。”
逐月与谈慕均有些不放心,白鹿却没事儿人似的将他们送上山中一曲小径。冰和想说什么,被她瞪了回去,帝寻一行四人便从小路离开了天目山。
白鹿回到院子,像往常一样洒扫一遍,然后扛起锄头到菜圃中劳作。眼见得日头上来,她正想回去歇会儿,忽瞥见阳光下有一道瘦长的影子,一动也不动。白鹿心中猛地一跳,暗道:这人气势可真硬,我且耗他一耗。于是,她仍慢慢锄着菜地,还低声哼起岭南民歌来。就这样,竟然过了小半个时辰。白鹿心中不由好笑,却又有些佩服此人,只是她也不愿服输,仍旧耕耘着,山歌也愈发唱得响了。
忽然,一个清脆而略显焦急的声音道:“你怎么站在这儿!丰际赫,你跟个木头似的站在这里干什么?”
白鹿这下只得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十六七的红衣女孩儿站在田头,容颜曼妙,媚比鲜花,就是竖着两条眉毛,显得有些凶巴巴的。那个丰际赫,一身玄衣,就如一杆尖枪般瘦削硬挺。
白鹿笑笑,擦了把汗,问:“这位小姐,这位相公,可是到山中狩猎来了?”
红衣女杏眼一睁,道:“你是谁?是崔帝寻相好的那个下贱女人么?”
白鹿一咧嘴,暗道:原来她知道先生另有所爱。但她口中却道:“小姐说什么我全然不懂。不过,你们也是先生的客人么?我是先生的粗使丫头,叫白鹿。”
红衣女神色一松:“你家主人呢?”
白鹿捶捶腰,拿手遮阳看看天色,道:“昨日山中来了两位客人,乃是二少爷和表少爷来此避暑。今日一早,先生便带着他们到山下镇上访朋友,恐怕到晚上才能回来。”她说完走上田头笑道:“两位远道而来,不如先到院子里吃杯茶,我叫冰和去告知先生,请他们快回来。”
“你等等,”红衣女偏头想一想,说:“茶就免了,你让冰和小僮领丰际赫去,嗯,就这么办。”
丰际赫不发一言,站在红衣女旁边,似乎对这事儿全不在意。白鹿也当没这个人,笑说:“既然小姐如此焦急,也罢。冰和——,冰和——”她冲屋里喊了两声,自言道:“莫非送扇子去还没回来?”
红衣女皱眉道:“这如何是好?”
白鹿笑说:“绿伊娘子的酒坊我也去过两次,我来领路也一样。”
红衣女眉毛又竖起来:“这是什么鬼怪名字!哼——,那,丰际赫,你快去快回。”
丰际赫眼眸微动:“大小姐,您不能独留于此。”
白鹿心道:她果然是倪叶薇!
倪叶薇嘴巴一扁:“难不成还要我巴巴跑过去?才不呢!抓不住他,你也别回来了。”
白鹿以手做扇,道:“这日头真大。两位稍等,我去取把伞来遮阳。”说着走进屋子。
丰际赫低声道:“一路行来多有古怪,这山中更是诡异,大小姐万不可大意。”
不一会儿,白鹿拿着两把油纸伞走出院子,笑道: “二位请随我来。”
倪叶薇“哼”了一声,咄咄走过去躲过一把伞扔给丰际赫,然后冲白鹿道:“快走!”
白鹿笑盈盈走在前面,丰际赫陪着倪叶薇走在后面。
白鹿笑问:“小姐可是姓倪?”
倪叶薇懒懒道:“你一个丫鬟,也敢问我?”
白鹿“咯咯”一笑,道:“我是先生刚买的丫鬟,原虽也在深宅大院伺候过人,只是尚不懂此间的规矩,小姐恕罪。”
倪叶薇轻哼一声,道:“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白鹿笑道:“我们这种草芥一样的人,哪儿有什么正名儿。以前的主人胡乱起了个名字给我,叫白鹿。”
倪叶薇道:“你可真罗嗦!你平时也这么回崔帝寻的话?”
白鹿心下暗笑,道:“先生近身之事都有冰和管着,我只在厨房烧水做饭,先生问不着我。”
倪叶薇“嗯”了一声,隔一会儿又问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白鹿道:“半年多。”
倪叶薇道:“都有什么人找过崔帝寻?”
白鹿笑道:“先生很少有访客,算来也只有二少爷和表少爷来的这一回。只是先生常出去会朋友,但我不曾随去,故不清楚。”
倪叶薇又“哼”一声,不言了。
慢慢下了山,到得镇上已是未时过了。白鹿道:“酒坊就在前面拐角处,挂着花花绿绿的绣旗。”她说着,却不往前。
倪叶薇道:“怎么不走?”
白鹿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儿车马喧嚣,小姐也要去么?不如——”
倪叶薇脸一扭,冷哼道:“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说完眼圈竟微微有些红了。
白鹿道:“小姐且在这家茶馆歇歇脚,丰相公或随或留请便。”丰际赫做个请的手势,白鹿一笑,领着他往前走。
大街上倒没什么人,只有一两只猫卧在荫下。白鹿笑说:“一早就听先生夸丰先生精明谨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丰际赫不答,白鹿笑笑,并不在意。
走至小巷尽头,只见一棵大槐树下掩着一座门洞,矮墙上插一面小花旗。白鹿上前扣一扣门环。丰际赫不远不近站住,望着那面小旗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门里走出个青衣,见门外站着个俏生生的女郎,不由惊讶道:“小姐姐走错地方了吧?”
白鹿笑道:“怎么会?我是奉命来唤我家先生。因家中来了客人,请他速回。”
青衣掩口笑道:“在此稍等,我去问问姑娘。”
白鹿暗暗舒口气:幸而有这种宿娼的闲人!先生啊,你莫怪我坏你名声。不过,等会儿若真有人出来,我该再编什么瞎话骗这丰际赫?
等了许久,青衣复又回来,颊上红扑扑的,扭着脸道:“客人午睡未起,姑娘不让打扰,你快走吧。”
白鹿心中一松,脸上却做出惶急的神色:“那怎么成?我回去如何交代?好姑娘快帮帮我,不然回去没法交代。”
青衣跺脚道:“我帮你谁来帮我呢!咱们这些下人,还是各顾各的吧!”说完“咚”的把门关上。
白鹿被震得跳了几跳,向丰际赫道:“这可怎么办?”
丰际赫忽的盯着她,目光如电:“崔大公子不在这里!”
白鹿双眼一睁,回头看看墙上的旗子,道:“先生早上说了要带表少爷和二少爷去会花旗啊。这镇上只这一家插着花旗,我不会记错。”
丰际赫剑眉略斜:“他说要去会花旗?”白鹿重重点头。
丰际赫道:“紫薇花旗?”
白鹿满脸不解:“什么紫薇花?早上二少爷倒是在山坳采了一把紫薇花回来,后来跟先生和表少爷说些话,三位主子就匆匆下山去。我见先生没拿扇子,便让冰和去送,谁知道他那么久都没回来。”
丰际赫双目一闪,急转身往回走。白鹿急道:“唉——,丰先生不找先生了么?”说着追上去。
两人回到茶馆,均是一惊:只见桌翻凳歪,一个年轻后生蜷在地上哼哼。而倪叶薇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地上的后生骂道:“不要脸的人,还不快滚?”
茶摊老板上来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小姐快息息火,饶了他也饶了老汉吧,还要指着这摊子养家呢!”
倪叶薇扔下一锭银子,道:“赔你!”说完便冲出来,看见只有丰际赫与白鹿,更是怒气冲天:“人呢?”
白鹿吓得往丰际赫身后一躲,丰际赫却很是平静,道:“崔二公子精于周易,怕是算到我们要来,他们已经早早离开了。”
倪叶薇又急又气,跺脚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丰际赫道:“大小姐,为今之计,您还是先回长安吧。大婚在即,您实在不宜待在外面。”
倪叶薇眼圈一红,扁嘴欲哭,道:“哼!崔帝寻抓不住,到时候不见人,难道让我和公鸡拜堂?都是爹爹,他们崔家官大了不起么!天下大官多得是,为什么偏偏选这一家?”她又跺跺脚,转身也不知要往哪而走,胡乱闯出去。丰际赫赶紧随上。
白鹿看着二人离去,竟不觉轻松,默默在太阳下站了会儿,然后擎着伞漫无目的走在街上。
为什么要找崔家?
是啊,是啊,师傅又是为什么要让我们去投奔云家呢!是为了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么?枉师傅一世精明,竟连人情淡薄,世态炎凉都参不透。呵——,不过也是咎由自取,活该我们受罪……
白鹿这么边走边想,忽然在一口石井边上看到一弯新刻的月亮指着西北方向的官道。她正考虑着要不要追上去,脑中忽响起帝寻的叮嘱——“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高明”。她又调皮的笑了笑,深深吸口气,又向天目山行去。
丰际赫与倪叶薇跟踪白鹿至天目山中,越来越觉得奇怪。倪叶薇道:“你不是说她有古怪么?怪在哪儿了?她这明明是往山里走,哪里是去追崔帝寻!”
丰际赫道:“也许大公子根本就没有离开天目山呢!”
倪叶薇撇撇嘴道:“一个一个比猴子还精。”
只见白鹿蹦蹦跳跳回到院子,已是傍晚。她先从田里摘了个甜瓜自己吃了,然后调些冷面放着,又开始蒸包子,似乎就等主人回来吃饭似的。倪叶薇与丰际赫藏身在远处山坡上,于院子里情景一目了然。
慢慢的天黑了,倪叶薇越来越怒,道:“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把她当诸葛孔明呢!”
丰际赫眉头稍皱:她要么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太过聪明了。若真是后者,恐怕连欣月师妹都比不上她……
倪叶薇急道:“你倒是说话啊!”
丰际赫不语。
倪叶薇双手蹂躏着山坡上的青草,赌气道:“你不是很有本事么,快想个办法啊!我一定要找到崔帝寻问问,他凭什么躲躲藏藏的!不想娶我就明明白白把话说清楚,我倪叶薇还非他不嫁啦?”
丰际赫神情竟似有些落寞。
倪叶薇闹了一会儿,狠狠道:“传令花旗军,命他们分出几人速回长安,带信给我爹,让他亲自去崔家,请他们全家七夕至倪府做客,明明白白告诉崔老爷,若到时见不到崔帝寻,立刻退婚!爹若是不依,我就死给他看!”
丰际赫素知这位大小姐的刚烈执拗,便从袖中取出一枝短笛,向着远方吹起一首节奏很古怪的调子。
白鹿此时正对着院子里那头白色石鹿沉思,被这调子一绕,不由一笑:果然跟着我啊。这笛声可是含星苑的千里传音术么?她笑一笑,向着笛声传来的山坡走过去,正看见倪叶薇和丰际赫要离开。
白鹿讶然道:“咦,我还以为是先生回来了呢。原来是小姐和丰先生,”她看看天色,又道:“这么晚了,先生他们想必要留宿在镇上。两位若不嫌弃,不如在院中歇息一晚。”
倪叶薇也确实倦了,便没使性子,说:“好吧。”说着走下山坡。
见丰际赫很有深意地盯着自己,白鹿低声笑道:“有你在,还怕护不得她周全?”
丰际赫眼角一挑,随即不急不缓跟着倪叶薇走下去。
白鹿笑盈盈伺候二人吃过晚饭,又服侍倪叶薇睡下。她走出房门,只见丰际赫站在院子里看着竹丛旁的石雕,若有所思的样子竟和帝寻有几分相似。白鹿心下暗笑:倒真不愧是同门啊,想必他也知道先生的曾经了。她微微一转念头,轻声道:“夜深风凉,山中湿气又重,丰先生早些歇下吧。西厢我已收拾妥当,请您不要嫌弃。”
丰际赫却没有动身的意思,看着白鹿道:“我平生见过不少聪明人,你算是其中的一朵奇葩。”他语气淡淡的,目光也很随意,却自有一股压人的气势,看得白鹿微微有些不自在。她于是慢慢一笑,反问:“我这个所谓的聪明人比您如何?”
丰际赫偏过头去,沉默一会儿,沉声道:“大小姐是个局外人,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白鹿“咯咯”笑道:“你们的事,当我愿意搀和么?”她走过去,在石鹿旁边蹲下,看着那活灵活现的雕刻,幽幽说:“我们好不容易才跳出一个圈子,不会再跳进另一个的,对不对?”
丰际赫眉头略皱。白鹿嫣然道:“倪小姐的命盘中,横亘着一个月亮,您想必知道是何缘故。”
丰际赫心头一震。白鹿继续说:“她其实可以不必这么辛苦的,原本有一个更轻松的有缘分。可惜——,她自己太后知后觉,这个缘分中的人又把心思藏得太深。”
丰际赫起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白鹿浅浅如游丝般的笑声传过来:“她跟你真的很像啊……真的很像……不过,她会更幸运些……”
小院里只剩白鹿一个人了。她闭上眼睛,轻轻抚着石鹿的额头,笑说:“师傅曾说,没人保护没关系,我们可以保护自己。可之前,你一直都不知道保护自己,才会……唉,莫非我们真应了师傅那句话,一个是情深不寿,一个是慧极必伤?”
凉凉的夜风中,她呢喃的声音似乎温柔得让石鹿眨了眨眼睛。
天亮了,倪叶薇被一阵水流声惊醒,她起身拨开帐子一看,白鹿正在给她准备盥洗的用具。倪叶薇本想呵斥白鹿几句,可不知为什么,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怔怔瞧着白鹿忙碌,感觉好像看着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
白鹿回头看见她醒了,笑问:“山中简陋,小姐可还睡得惯?”
倪叶薇被她那明亮的笑容点醒了,问:“你果然只是崔帝寻的丫鬟么?”
白鹿眨眨眼反问:“小姐觉得呢?”
倪叶薇跳下床,瞪着眼看着她:“我不信,有这么漂亮的丫头在身边他会不动心。”
白鹿问:“小姐见过先生么?”
倪叶薇有些没精神,坐在桌子旁,道:“小时候见过一次。不过,哼!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她撅着嘴,斜了白鹿两眼。
白鹿就那么静静看着她,不说也不笑。倪叶薇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妥协了,说道:“唉,那一年我才六岁,又乖又听话。”
“上元节时,爹爹带我去崔帝寻他们家做客。他家很热闹,好多权贵家的公子小姐,小孩们就在一块儿耍花灯。我家当时还不曾像今日这般富贵,爹爹只是个没官职的生意人,那些孩子便都笑话我又土又丑,把我的花灯砸烂了。带头的就是崔帝寻,我当时生气极了,其实若是以往我肯定跑开躲起来,可那次没有。我抓起崔帝寻的手就咬下去,死命的咬,任别的孩子怎么推怎么打我都不松口。他那时十四岁,已经是个大男孩儿了,知道有泪不轻弹。我看见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真觉得特别解恨。最后还是大人们把我们分开了,他一只手血肉模糊,我脸上也全是血,全是他的血。我爹吓坏了,赶紧给崔老爷赔礼道歉。谁知崔老爷反而向我爹要我的生辰八字,我们的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佳音娘子
白鹿听到一半时就已笑得花枝乱颤,倪叶薇本来想生气的,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又道:“崔老爷说他那大儿子性情顽劣,须得找一个镇得住他的人。哼!早知道我就不咬他了,也没有以后这些麻烦。也不晓得为什么,从那以后我的性子就收不住了。谁敢欺负我,我一定还回去,脾气也越来越大,想改也改不掉,转眼就十年了。”
倪叶薇说着,美丽而稚嫩的脸庞上有些许遗憾的神色。
白鹿笑道:“好像是见过先生左手背上好大一个伤疤,原来是小姐咬的。他小时候那么坏啊,还真没看出来。”
倪叶薇道:“崔老爷那年春天就把两个儿子送到蜀地学艺,待在那种鬼地方,猴子也能修成佛。还有——”她看看白鹿,问:“你知道他在那里有个相好的情人么?”
白鹿道:“小姐昨天好像说过,倒不曾听先生提过。”
倪叶薇拉下脸道:“哼!人家把他一脚踢开嫁人了,他自然不好意思说。”白鹿忍着笑点点头。倪叶薇鼓着腮帮子,吐出口气,有些无力:“听说她是蜀中有名的美人儿,含星老怪的养女,叫卢欣月,咦——,你怎么啦?”
白鹿脸色一变,似乎站不稳了。倪叶薇眉毛一竖:“你认得她?”
白鹿已于瞬间恢复常态,笑说:“怎么会,只是腿抽筋儿,想是昨天路走多了。”
倪叶薇扁扁嘴:“怎么比我还娇气!那个卢欣月,据说有蜀中第一美人之称,又尽得含星老怪真传,估计也是个小怪了。老怪很是喜爱崔家老大这个弟子,可竟没把女儿嫁给他,而是许给了云间城主——公子舒意。唉,若是因为和我定亲把崔帝寻的好事搅黄了,他恨我要给我难堪也应该,哼,就算是那样,他该去恨他老爹,谁让那老头当年定这门亲事?要么怪他自己,他那时候不欺负我,我怎么会咬出这个事儿,他是咎由自取!”
白鹿忍住笑,道:“小姐,洗脸水备好了,您先洗一洗吧。”倪叶薇叹着气洗漱完毕,让白鹿把早点端到房里吃过,还不时埋怨帝寻两句。白鹿在一旁笑盈盈听着,眉眼之间却有一丝忧色,心中想着:又是卢欣月么?
倪叶薇最后道:“崔帝寻知道我们要来就匆匆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山中,你有什么打算?”
白鹿抿嘴笑道:“我是先生的婢女,自己能有什么主意。先生既然留我在这里,我便待在这儿吧。”
倪叶薇道:“真是糊涂,他哪会在意一个买来的奴仆。要不你跟我一起回长安吧,这深山野林可怎么活下去?”
白鹿心中一动,道:“多谢小姐关心,白鹿听您的吩咐就是。”
这时,丰际赫在房门外说道:“小姐,花旗兵已在山外候着,您何时起程?”
倪叶薇答道:“急什么,歇息片刻不迟。”丰际赫便无话了。
白鹿道:“小姐,我可以把院中那头石鹿带着么?”
倪叶薇撇撇嘴:“你抱得动便拿。我跟你讲,别指望那个丰际赫会帮你搬。”
白鹿笑笑:“我自幼是干粗重活儿的,不过两桶水罢了,怎么拿不动?”说着便去收拾行李,倪叶薇则在小院里转悠。
将近巳时,倪叶薇带着丰际赫与白鹿前往山外与花旗兵会合,之后便向长安而去。一路上倪叶薇与白鹿相谈甚欢,犹如姐妹
到得长安,已是七月初五。倪叶薇见了父亲,劈头便问:“爹,你可照我说的话做了?”
倪员外笑眯眯道:“当然,宝贝女儿的话我能不听?自不能让你受委屈!我们薇儿还怕没人娶?”倪叶薇笑逐颜开。
白鹿在一旁见了,心道:这倪员外倒真是豁达。
倪员外见女儿身后站着个生面孔,不由问道:“这孩子是谁?眼生得很。”
倪叶薇道:“她是我捡来的,可是个宝贝呢。”
倪员外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白鹿忙道:“老爷容禀,我本名白鹿,原是崔大公子在天目山隐居时的使唤丫头。小姐气势汹汹而去,大公子匆匆脱身将我撇下,故此被小姐捡回长安。”
倪员外一听就乐了:“是个明白孩子,怪不得薇儿喜欢。那就先在我家玩儿两天,等到七夕宴会,你老主人若讨还你,便回崔府;你若喜欢这儿,薇儿也舍得银钱给崔家。”白鹿笑吟吟谢过。
隔了一会儿,倪叶薇问:“爹,崔帝寻可曾回京?”
倪员外叹息道:“倒不曾听说,所以——”他压低声音道:“退婚书我都准备好了。”
倪叶薇脸色变了变,忽然定定说:“好。就该这么办。”
倪员外小心翼翼道:“乖女儿,这一来,于你名声总是有损,你可要想好了。”
倪叶薇道:“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守着爹爹,要那些虚名儿有何用?”
倪员外笑道:“那倒不至于。眼下我就有许多人选,只等你挑。”
倪叶薇瞪眼娇斥:“爹,你真是乱来!”
初六这天清晨,白鹿去喊倪叶薇起床,却见已有丫鬟小裙子在给小姐梳洗。白鹿笑道:“小姐今天起得可真早。”
倪叶薇答道:“今儿个外面有大热闹,我带你去见见京城的繁华。”
白鹿笑问:“凑什么热闹?”
倪叶薇道:“长安教坊盛会,历来美女如云,看客也是挤破头的。”
白鹿眼珠一转,问:“可有那个佳音娘子?”
倪叶薇奇道:“连你也知道他?”
白鹿一时想到帝寻和倪叶薇的关系,便道:“听表少爷赞过她的音律。”倪叶薇一扭身子,因小裙子正给她梳头,不免纠扯了发丝。小姐惊叫一声,吓得丫鬟连声求饶。白鹿上前接过木梳,让小裙子去传早饭。
倪叶薇气呼呼道:“恐怕是崔帝寻赞的吧!”
白鹿给她梳着头,柔声道:“小姐老是动肝火,明日可怎么见崔家的人?虽说准备与他家断了,可若不断,以后如何平心静气与人家住一个屋檐下?要过日子,凡事得学会谦恭忍让。”
倪叶薇在镜中看着她,道:“有时觉着你一点不像个丫头,倒像是个尊贵的公主。”
白鹿笑道:“兴许上辈子是吧,这辈子投了丫鬟胎,还带着些前世的贵气。”
倪叶薇沉默一会儿,笑说:“其实,那个佳音娘子非同一般的乐籍烟花,她身为长安教坊之首,深得太上皇喜爱,多少达官贵人争相宴请而不得。前些年,我因一时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如此颠倒众生,逼着我爹把她请到家宴上来。我在宴席上见到她,是那样的仪态万方,姿容绝世。就连花园里的蝴蝶都围着她飞来飞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因为这事,我难过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
白鹿眼睛一睁:“宴席上别人反应如何?”
倪叶薇想了想道:“大都和我一样,呆若木鸡。”
白鹿心下略有些惊异,问:“员外他呢?”
倪叶薇咯咯笑道:“爹爹只说她美则美矣,就是身价太高,请来赴宴就花了足足百两黄金,他绝不请第二次了。他总是爱钱多些。”白鹿若有所思点点头。倪叶薇叹道:“以前听说不论男女,见了这佳音娘子都移不开目光,我哪里相信!不过见过一次,就知道传闻不虚。而这佳音虽甚是高傲,倒常和崔府来往,想是青睐崔帝寻。”
白鹿眉头轻轻拧了一下,忽笑道:“小姐今天还要见她么?”
倪叶薇道:“未必见得着呢!”
白鹿点点头,从首饰匣子里拣出一枝红色珠花,道:“小姐今日穿着白裙,簪朵亮色的花儿吧。”
倪叶薇点点头。白鹿将花往桌角摆着的一盆四季海棠上比一比,笑道:“这珠花堆得真好看,比真的也不差。”
倪叶薇漫不经心一瞥,奇道:“咦?是呀,怎么以前也不觉得,还剪了鲜花来插头,不一会儿就蔫了。”
那红红的珠花与刚刚绽放的海棠这么一比,竟完全变了样,倒把海棠都比下去了。白鹿笑吟吟把花别在倪叶薇发际,道:“珠花虽好看,毕竟不如小姐。”
倪叶薇斥道:“别学那些人拍马屁!”
白鹿笑道:“是,以后不敢夸了,拣难听的话说就是。”
倪叶薇嗔道:“又说混帐话!”
磨磨蹭蹭吃过早饭,倪叶薇禀过父亲便领着白鹿出了门,径直往教坊司而去。到了地方,只见整整几条街都是游玩逗乐的人,卖东西的、玩杂耍的比比皆是,最热闹的还数各个教坊乐户出的节目,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应接不暇。倪叶薇拉着她转了半天,白鹿笑道:“这里倒像个染布的作坊,什么颜色都有。”
忽听旁边有人说道:“听说了没,佳音姑娘今日大宴宾客呢!”
有人回道:“别做梦了,多少达官贵人连请帖都讨不着,何况咱们。”
白鹿撇嘴一笑,心道:这些愚人!
倪叶薇奇道:“她性子向来冷淡,怎突然宴起宾客来了?”
白鹿笑道:“小姐想去看看不?”
倪叶薇瞪眼道:“你有什么主意?”
白鹿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计!”
倪叶薇将信将疑带着她来到一处独立的小楼前,门前车马攒动。白鹿到旁边古玩店借来纸笔写了一张信笺。倪叶薇一看,只见是一首诗:辞君似如三秋隔,未知长安花如何?闻卿今日宴裙臣,赐予清水一杯可!
倪叶薇皱眉道:“你糊弄她?听说她非常精明,恐怕不容易蒙。”
白鹿笑道:“就冲这字迹,她也会见见咱们。”倪叶薇不解,白鹿笑道:“先生的字我学得七分像,咱们且试试。”她找来一个小童吩咐一番,小童捏着信到小楼门口,将信笺递给守门的仆人,便有个侍婢进去呈信。
不一会儿,方才呈信的侍婢匆匆出来,向小童问话。白鹿向倪叶薇眨眨眼,倪叶薇甚是惊讶,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白鹿一把将她拉到街角躲起来。倪叶薇奇道:“又怎么了?”白鹿指指小楼门前,倪叶薇一看,那个侍婢身后尚有个十六七的少年在那里东张西望。
白鹿小声问:“小姐,咱们当真要进去?”
倪叶薇道:“怕什么,还能给吃了?这栋阁楼名‘天外之音’,乃是太上皇御赐,你当是勾栏院啊!”
白鹿指着那东张西望的少年道:“小姐,那是先生的近侍冰和。”
倪叶薇先喜后惊再怒,道:“你说什么?”
白鹿道:“你看,你看,又发火了。先生要是在这儿,别说这是太上皇赐的,就是太上老君盖的,你也敢把这儿拆了。”
倪叶薇深深吸口气,使劲儿把无名业火压下,道:“好,我偏不发火。咱们走!回家!”
她咄咄走出几步,忽又定定站住,回头道:“白鹿,你是想留在我家还是回到崔帝寻那儿去?”
白鹿笑道:“小姐与我相识虽短,却将真心待我,我自愿留在小姐身边。只是卖身契约尚在先生那里,恐怕要费小姐些许银钱。”同时暗自腹诽:我若说不想留在她身边,恐怕小丫头能把我撕了。
倪叶薇展颜道:“好,咱们这就去讨契约。”
白鹿心下好笑,问:“小姐带着许多钱么?”
倪叶薇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我带着钱,崔帝寻还不一定带着契约呢!先让他允了再说。”说着拉住白鹿走到天外阁门外。
冰和却已不见了。守门的仆人拦住二人,倪叶薇将脸一板,小姐架子便端出来了,斥道:“方才就是我们吩咐那个小童送的信笺,不识规矩!”
仆役忙陪笑道:“原来是佳音姑娘的老相识,刚刚公孙姐姐遍寻不着,快请进。”
倪叶薇“哼”了一声,白鹿忙道:“我们倒不认得你家姑娘,只是主人家与佳人相识,奉命前来探望。方才为杂耍引了过去,耽搁许久,实在抱歉。”仆役满脸堆欢,请了二人进去,一名青衣在前领路。
天外阁檐宇幽深,颇有皇家气派。花木清雅之余,又兼具林下之风。白鹿略一环顾周围布局,眉头稍皱,心道:这佳音娘子的道行不浅呢!她微微收一下拳头,斜一眼倪叶薇发间珠花,悄声道:“待会儿见到那女子,切记,不要看她的眼睛。”倪叶薇不解,白鹿看看前面的青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倪叶薇与她相处几日,已约略知道她有些奇异本事,以为是崔帝寻教的,便点头应了。
白鹿边走边轻轻抚过小径旁的鲜花,手指不停地灵巧翻动,笑道:“这园子里的花真奇特,咱家就没有。”
倪叶薇道:“你若觉得好,改明儿咱们买些种上就是。”
前面那青衣闻言回头浅笑道:“两位有所不知,这些均是我家姑娘托胡商从西域捎带的,京城可买不来。”
倪叶薇有些不服气,白鹿忙笑道:“咦,这儿有一缕头发松了。”说着捏起珠花又别了一回。那红彤彤的珠花比先前更靓丽起来,竟比道边的奇葩都不差。
渐渐听得前方有宴饮之声,青衣道:“两位在此稍等,我去禀报姑娘。此处池沼幽深,切不可乱走,以免失路。”言毕向前行去。
倪叶薇撅着嘴道:“瞧她神气的,似乎她家姑娘是个公主,她是个有品阶的女官呢!”
白鹿笑道:“这里人多杂乱,我们是须自重。”
倪叶薇晃晃拳头:“有我呢,我跟丰际赫学过形意拳,不怕那些登徒子。”
白鹿抿嘴一笑:“原来小姐也是含星门下,了不得。”
倪叶薇扭脸道:“呸!谁稀罕。”白鹿浅浅一笑。
青衣复又回来,神色比先前恭敬许多,笑道:“两位请随我来。姑要在漱玉台见客。”二人随着青衣又走许多弯路,将那些宴饮之声撇下。白鹿心道:看来先生他们定在漱玉台了,我可要好好交代一番呢!
方才来到一座小楼前,还未进去,里面已先踱出个年轻贵公子,风姿潇洒,玉面含笑,大声道:“哟!果然是这个机灵鬼!”
倪叶薇有些慌,白鹿低声道:“是表少爷。”
谈慕道:“白鹿,你千里寻主,品格可嘉,定让表哥好好赏你。”
白鹿道:“先生在么?小姐有事相商,可肯一见?”
谈慕眯着眼大量倪叶薇一番,暗道:果然是个美人,虽不及佳音倾国姿色,却有一番天然美丽。他心中如此想着,嘴上却一点不耽误:“明日倪府家宴不是请了他么,何必急于一时?”
倪叶薇最恨别人轻薄,幸被白鹿暗中拉住。白鹿笑问:“如此说来,先生明日是要赴宴的了?”谈慕一怔。
楼上传来一阵轻盈的笑声:“真是个伶俐的小蹄子。”
白鹿抬眼一看,眉头一扬:“佳音娘子?”
二楼栏杆里斜倚着一位粉红衣裙的年轻女子,发簪金步摇飘荡,耳悬明月珰映人,颜面清爽,风华绝代。她就那么慵懒站着,却散发出一种优雅又高贵的气息,令人收不回望向她的目光。
这样的女子,似乎生来就是为了颠倒众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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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音娘子冲白鹿一笑,道:“你认得我?”这一笑美得让人眩晕。
可是白鹿并没有晕,她眯眯眼答道:“在天目山时,曾听先生、表少爷和二少爷夸过娘子。除了娘子,世上还有谁有这等耀眼的美丽?”她边说边捏捏倪叶薇手掌,倪叶薇会意,低着头不发一言。白鹿续道:“白鹿冒先生笔迹口吻送来信笺,请娘子勿怪。”
佳音见这白鹿神色如常,不由纤眉微微一颤,道:“三位快请上来,老站在那里是何道理?”
谈慕便引二人进去,问白鹿道:“你怎么和倪小姐在一处?”
白鹿答道:“小姐怜我一人在山中孤苦,故此携行至京。”
谈慕心下略奇。
楼上装饰奇巧,悬着许多亮晶晶的珠帘,透着缤纷美丽的色泽,显得十分明丽活泼。帘内坐着佳音、帝寻和一位抱着雪色猫咪的蓝衫少女。白鹿向着帝寻行礼道:“白鹿见过先生,先生恕罪。”
帝寻微微点头,看一看倪叶薇,也不起身,只叫了一声:“倪小姐。”
佳音不急不缓道:“倪小姐光临寒舍,佳音不胜荣幸,快请坐。”
谈慕自行入座后,只剩帝寻旁边还有空位子。倪叶薇飞快看了一眼,往白鹿身边一靠,道:“不必了,我们说句话就走。”
佳音看看帝寻,帝寻没反应。
倪叶薇道:“崔帝寻,我要白鹿,你把她让给我吧。”她也不正眼瞧帝寻,只低头看着白鹿的裙边。
白鹿笑道:“先生,我此番能到长安,多亏倪小姐帮忙。我心中很是感激,希望能还了这个人情。”
几人听到这话表情各异:帝寻把折扇轻轻合起来,眉头稍凝看着白鹿;谈慕满脸讶然,眉宇间有几许兴味;佳音看着低头的倪叶薇,一双剪水秋瞳骤缩,几乎将手中绣帕扯破,仿佛撞见了什么可怖的事物;只有那蓝衫女郎垂首抚着怀里的猫,于这一切不大在意;
倪叶薇抬起头,大声问帝寻:“你肯不肯?”
帝寻道:“由她自己拿主意,我不理论。”
白鹿雀跃道:“多谢先生开恩!”
谈慕笑道:“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寻多刻薄你呢!”
白鹿笑道:“我与小姐甚是相投,自然开心。这一年来,先生待我也是极好的,并不曾亏待我半分。”
谈慕呵呵笑道:“来回折腾,最后还不是要陪着小姐过来。”
帝寻似乎笑了笑:“契约尚在天目山,不必取了。在座都是见证,今日将白鹿赠予倪小姐,以后她的诸事都由倪小姐做主。”
白鹿福了一福。倪叶薇嫣然一笑:“谢了!”拉着白鹿就要走。
佳音道:“倪小姐稍等。”倪叶薇也不回头,只看看白鹿。白鹿冲她眨眨眼,回身问道:“娘子有何指教?”
佳音抿嘴一笑,风华骤现,柔声道:“这几日总听几位公子赞你的乐技,心向往之。难得一见,不知白鹿姑娘可肯赐教?”
白鹿看看倪叶薇,问道:“小姐,你觉得怎样?”
倪叶薇莞尔道:“你愿意就行。”白鹿便向佳音点点头。
佳音美目含笑,向一旁侍立的青衣道:“公孙,去备琴。不知你用什么乐器?”后一句却是向白鹿说的。
白鹿笑道:“我的手艺太杂,就请主人先赐教,容我慢慢想来。”
佳音转向帝寻,一脸柔情,道:“此处稍显窄仄,不如到园中去。”
帝寻起身道:“甚好,我们也着实好奇,两位乐中魁首,究竟谁更胜一筹。”
佳音与谈慕都起身来,只有那蓝衫女郎淡淡道:“外面热气太厉害,我就在此聆听仙音吧。”
帝寻点头道:“三妹身子弱,是需防暑。”
众人这就一同下楼来。白鹿走在最后,她回头瞧瞧那崔三小姐蓝萝,却见蓝萝也正看着自己,忧伤的目光中另有一丝探究的意味。白鹿冲她浅浅一笑,只见蓝萝兀自抚着雪猫,纤眉却轻轻拧起来。
漱玉台后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蘅芜,侍婢公孙已领着几个小丫鬟在花廊下置好香炉茶几和琴具等物。
白鹿笑向倪叶薇道:“好风好花好人物,天外阁真是得天独厚。小姐,咱们家要是也建一处这样的风景,夏日炎炎也无所畏惧了。”
倪叶薇低声道:“这香也太浓了,我不爱。”
白鹿眼一闪,问:“那我们种些蔷薇如何?花也不比蘅芜差,香气也不烈。要不葡萄也行,有得看也有得吃。”
倪叶薇笑道:“这主意不错。”
佳音已请帝寻入座,听她二人如此说,便笑道:“倪小姐若不爱这些香气,咱们换一处也可。”
倪叶薇看着那些蘅芜繁花,笑道:“我还没那么娇气。”说完拉着白鹿坐下。
白鹿笑吟吟向佳音道:“请先。”
佳音向帝寻笑笑,撩衣在古琴边坐下,心道:这丫鬟倒比小姐还要尊贵些。
谈慕本来一心一意只在佳音身上,此时偶一回眸见白鹿神色淡然看着佳音,妙目中略有些讥诮的笑意。谈慕暗道:饶是聪明如她,竟也免不了嫉妒之心。他又顺便看看倪叶薇,只见倪小姐正专注品茶,仪态十分可爱婉转。谈慕心下略有些疑惑,可是疑惑在哪里又说不出来。他将视线转回到佳音身上,却不由心中一震,生平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似乎佳音的风华也不是天下无双呢……
白鹿看见谈慕独自在那里神思百转,不禁露出狡黠又明亮的笑容来。佳音的琴声恰在此时叮咚响起,虽只是浅浅几声,却流淌出缠绵不绝的悲伤和哀怨。白鹿双眼一睁,心道:绿珠的别君曲!她竟然奏得金谷园遗音?
谈慕轻轻叫了一声,只见佳音轻轻离了古琴舞起来,琴声却依旧响着。细碎的眼光透过花藤落在琴身上,七弦具无,只有一线银光从琴尾缠向佳音手中。她葱指微动,乐声幽然淌出,更兼舞姿曼妙,仿若天边霞影,美不胜收。
一曲终了,情哀四座。佳音轻轻站住,好似画中仙子。她向众人一福,嫣然道:“献丑了。”
帝寻的话中含着微微叹息:“舞曲皆是妙极,只是太忧愁些。”
佳音望着他,眼中柔情与黯然一并涌现,低声道:“尽我心声而已。”
谈慕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佳音微敛眼眸,道:“前些日子偶然得来,还不曾定名,不如请各位赐一个。”她说着这话,轻轻望了帝寻一眼。
帝寻刚已看见佳音说话时白鹿眼睛眯了一下,嘴角挂着很是不屑的笑意,于是他不动声色沉默了一会儿,众人也没做声。帝寻这才向白鹿道:“你是极通音律的,想个名字吧。”
白鹿忍不住笑道:“这曲子如此悲伤,却又暗含感激,好似将死之人为谢绝恩人而作,唤作谢君曲如何?”
帝寻眼中有丝浪翻起来,佳音脸上一白,声音好像有些颤,向白鹿笑道:“姑娘真是佳音的知心人。”
白鹿闪闪眼道:“不敢,不敢。今日有幸闻得仙音,倒想起一个典故来。传说金谷园的绿珠在坠楼前曾唱曲献舞,以此答谢主人石崇,后人称为别君曲。继广陵散后,别君曲也失传了。娘子这曲子,哀怨婉转,又配上这般美妙舞蹈,想来不比绿珠的别君曲差了。”
佳音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笑道:“蒲柳之资,不敢与绿珠相比。”
帝寻看看白鹿,极其轻微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白鹿本来还有再说几句,见帝寻如此,便笑笑不再言语。
谈慕笑道:“白鹿,你看你看,你对帝寻便没有绿珠这般感恩的心思。找到了新主人,一脚就把老主人蹬了。”
白鹿咯咯笑道:“就算我这毛毛躁躁的丫头敢自比绿珠,先生那样月明风清的主人可愿意做石崇么?”
谈慕哽住了。
倪叶薇问:“你要弹奏什么?”
白鹿想了一下,看见茶几上的茶碗,忽跳起来笑道:“稍等一下。”然后自跑到漱玉台楼上。
蓝萝仍在帘内逗猫,见白鹿把桌上的茶碗摞了七个,淡淡道:“佳音舞曲兼绝,还要和她比么,岂非是自取其辱?”她语音软软的,并没有讥讽的意思,似乎只是在提醒白鹿一个事实。
白鹿笑道:“三小姐,你自来不爱动,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蓝萝仍是淡然道:“莫非人人都像兔子才好?”
白鹿道:“一个人常常莫名其妙无精打采,总不是什么好事。你若听我,以后就不要再见此间主人。”白鹿边说边走下楼去。
蓝萝在帘后喃喃道:“你以为我愿意见她么,我只盼一辈子都不见她。可是,表哥他……”
白鹿心中叹道:情之一字,果然伤人!
楼上,猫“喵呜”叫了一声,蓝萝站起来,静静倚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的人们。
白鹿抱着茶碗来到花藤下,谈慕笑道:“呀!你这是要干什么?”
白鹿眯眯眼道:“我们做丫头的,平常哪有像样的乐器。这个玩意儿倒是从小玩到大,今日耍给各位看看,虽然不能登堂入室,赚个笑总还将就。”
众人都不大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谈慕问:“怎么看着像是卖艺的?”
白鹿眨眨眼道:“那就请各位客人叫个好吧。”
她笑嘻嘻提过茶壶,向七个杯子中倾入些许不等茶水,又向倪叶薇道:“小姐,你头上的花钿拔两支与我。”倪叶薇依言取下两支金钿递给她,霎时间长发如瀑泻下,与鬓边鲜红的珠花相映成趣。佳音看着那美丽的珠花,不禁抓紧了纱裙。
白鹿双手各执一钗,逐一击上七个茶碗,竟准确地发出各样宫调,分毫不差,且清脆悠扬,与其他乐器相比,另有一番别致韵味。白鹿笑道:“我唱支民间小调吧。”
她轻快地敲过茶碗,欢乐的音调随之响起,如山间泉水叮咚;歌声相和,明丽清脆,只是众人都听不懂唱词是什么。就这么边敲边唱,手势起伏宛如海上浪涛,席卷地众人直想跳动起来。
倪叶薇笑颜如花,足尖打着拍子,微微眯着眼睛很是陶醉。最后白鹿唱地越来越快,敲击节奏也越见急促。茶碗中的水微微溅成水花,折射着蘅芜的浓绿和阳光的金黄,十分活泼可爱。
乐声戛然而止,白鹿收簪静立。她脸颊隐显红色,长长呼出口气,稀疏的刘海随之连绵落下,似乎是最后的几个音符。倪叶薇跳起来笑道:“太好玩儿了,就像从头发到指甲都在跳舞似的。这歌儿叫什么名字?”
白鹿眼睛一闪:“化蝶。”
倪叶薇扁扁嘴,问:“你唱的是闽南语么,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白鹿笑道:“是东瀛话,老早以前学的。因是采自民风,所以活泼欢快些。”
她说着向帝寻等人行了一礼,走过来将倪叶薇的乌发重新束起来。佳音轻轻叹息一声:“今日真是大开眼界,白鹿姑娘好才华,佳音自愧不如。”
白鹿笑道:“娘子这不是打我嘴*****么!不敢当。”
帝寻这扇轻摇,道:“平日只知你吹弹俱佳,不料歌声也是如此婉转。更奇的是,居然懂东瀛话。”
白鹿眼睛一眯:“我那老主人家和东瀛客商有生意来往多年,家中还养着些东瀛幕僚。我平日和他们的家室一块儿玩耍,学得些皮毛。”
帝寻似乎笑了笑:“你懂的皮毛委实不少。”
白鹿笑道:“不多不多,远不如先生呢!先生莫再挖苦我了。”
此时谈慕道:“咦,表妹怎么下来了?快过来坐。”
众人一瞧,只见蓝萝若有所悟站在阳光下,天蓝的衣衫与苍白的脸色相映,有一种惹人怜惜的风情和韵致。白鹿急忙跳过去挡在她面前,笑问:“猫不见了?”
蓝萝答非所问:“化蝶,化蝶,破茧成碟?白鹿,这曲子很好听。我好像明白了。”
白鹿挤挤眉毛,说话竟也是不着调:“寻不到就让它走了吧。反正也不能禁它一辈子。其实囚禁的不是它,而是自己的心。”
蓝萝垂首看看自己的双手,凉凉一笑:“是啊,是我亲手把自己锁起来的,幸好今日挣开了这枷锁。”她仰起脸来,灿然一笑,容颜清丽如空谷幽兰:“谢谢你。”然后轻轻向帝寻道:“大哥,我要先回家了。”
帝寻点点头,蓝萝轻轻握了握白鹿双手,转身离开。
白鹿向倪叶薇道:“小姐,眼看就中午了,咱们回不回?”
倪叶薇走过来道:“我早叫爹在堂燕楼定了酒席,咱们这便去。”佳音挽留不住,只得遣侍婢送她二人出来。
谈慕看着帝寻道:“这丫头,究竟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新奇。”
帝寻淡淡道:“我有一种感觉,关于她的谜底,很快就要揭晓了。”
佳音道:“好像人家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似的。我看你们这些人,就是不待见女人聪明,尤其是漂亮的聪明女人,更视为洪水猛兽。”
谈慕笑道:“这是什么话?那岂非连你也是猛兽了!”
佳音抿嘴一笑:“我算什么,和白鹿一比,连棵草都不如。她真可谓奇女子。”
谈慕笑道:“你也太自谦了。”
佳音笑笑,问帝寻道:“二公子匆匆而去,怎还不见回转?”
帝寻道:“冰和送信来说师傅今夜至京。逐月出城迎接,应不回这里了。”
佳音道:“含星大师这位活神仙果然要来?”
帝寻点点头。谈慕道:“只老神仙一人么?”
帝寻眼眸略垂:“不,还有师妹和公子舒意。”
谈慕和佳音相视动容。
倪叶薇和白鹿和白鹿出来天外阁,太阳已升至头顶。倪叶薇道:“那个三小姐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啊?她可真美丽。”
白鹿笑道:“她那人见人爱的风姿差点害了她呢。”
倪叶薇奇道:“这是什么话?”
白鹿看看四周,轻声笑道:“小姐,你生在京城,应知道息氏绢花吧。”
倪叶薇道:“是啊,息氏绸缎庄在京城非常有名,我爹还和他们有生意往来。每逢年末,他们都送些绢花给我家的女眷。那些绢花确实很好看。”
白鹿笑道:“不错,可是纱堆的花再好怎么能比得过真花?除非——”
倪叶薇问:“除非什么?”
白鹿揉揉太阳穴,道:“除非借一些鲜花的灵性。”
倪叶薇眼珠都快瞪掉了。白鹿将那朵红珠花取下来拈在手中旋转着,道:“不仅人有魂灵,万物皆有灵性。息夫人的绢花虽不能将假的做成真的,却可以把鲜花的神韵挪借一些,此谓移生术。这也正是息氏绢花闻名京城的缘故。”
倪叶薇喃喃道:“原来如此。”
白鹿道:“移生花所用的只是最普通的移生术,还有更高明的,世间并不常见。”
倪叶薇似有所悟。白鹿道:“小姐猜的不错。花儿的神韵可借,人的自然也能。花魁娘子能艳冠群芳,不知道借了多少人的风神媚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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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叶薇骇然,道:“这——,这她借别人的美丽,可会害了人家么?”
白鹿道:“神韵乃由心而发,只要适可而止,本人好好养些日子也就恢复了。若一再借用,本人体质又弱,久而久之,就会损伤身体。”
倪叶薇气道:“那个三小姐是不是被那坏女人借出毛病来了,你怎不早说?”
白鹿笑道:“你放心,我跟三小姐说了,她以后不会再见佳音娘子的。”
倪叶薇仍有些气闷:“这女人真可恶。你是不是也会移生术?能不能把她的媚色再借过来,气死她!”
白鹿咯咯笑道:“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儿?所谓福祸相依,物极必反。借他人媚色以补自己本元,实是个损人更损己的活儿。像花魁娘子这等用法,我料她寿限不过三十。”
倪叶薇一惊,似有些惋惜,随即又板起脸道:“那也是她自找的。”
白鹿叹道:“她未尝不知此法的后患,奈何泥足深陷,唯有一条道走到黑了。这移生术对她而言,就像五石散之于‘敷粉何郎’,一旦有了瘾,戒除谈何容易!”
倪叶薇奇道:“什么是五石散?”
白鹿笑道:“说起这玩意,最早是东汉医圣张仲景老先生所创,本是用来医治伤寒病的。到了魏晋时期,由于人称‘敷粉何郎’何晏的推崇,五石散才真正兴起。何晏在原来的药方上加以改进,完成了药剂到毒物的转变。《世说新语》曾言:‘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五石散服下后换来的是一时的快乐和繁华,非常容易上瘾,而且服食过多会致命。推崇五石散的何晏,最终亦没有逃脱名士横死的命运。”
倪叶薇感慨道:“你知道的真多。”
白鹿笑道:“我以前闲来无事,看了一些杂书。你看,其实移生术本来也是个好东西,能做出那么逼真精巧的花鸟虫鱼。可若是用的不当,就会害人害己,真是和五石散如出一辙呢!”
倪叶薇深以为然:“那个佳音,就像那个吃五石散吃死的何郎。”
白鹿噗哧笑了一声,颤着声音道:“嗯,嗯,小姐说的是。”
很快两人便到了堂燕楼,正待进去,白鹿道:“小姐,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么?”
倪叶薇笑道:“你说,但凡我能的,一定准。”
白鹿盈盈下拜:“白鹿向您乞自由之身。”
倪叶薇瞪眼道:“呀!你要往哪儿去,不陪我玩儿了?不准!”
白鹿笑道:“我以自由之身陪着你可好?”
倪叶薇展颜道:“这还差不多。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是你也当个小姐我也不介意。”
白鹿笑道:“这叫什么话!”
倪叶薇问:“你今多大了?”
白鹿答道:“十九。”
倪叶薇嘟嘴道:“比我大一岁。”
白鹿眨眨眼道:“我叫你薇薇,你还叫我的名字。”
倪叶薇白眼道:“那当然,难不成还要我叫你一声姐姐。”
白鹿眼眸中闪过一丝促狭之色:“小姐没有姐姐,表姐或者堂姐一类的伙伴儿么?”
倪叶薇想了一下,道:“爹是个独子,家里人丁单薄,我只有一个不着调的哥哥,整年在外游历。我没有什么姐啊妹啊的,只是模糊记得小时候家里住过一个叫阿瑶的小女孩,我也就喊过她一声姐。”
白鹿眼中仿佛笼着一层烟雾,淡淡应了一声,这时丰际赫从堂燕楼出来,向倪叶薇道:“小姐,员外已在上面了。”倪叶薇便拉着白鹿进去。进了雅间,倪员外笑眯眯问宝贝女儿玩得可好,又说今日月皇寺也很热闹,建议女儿下午去那儿耍耍。
丰际赫向员外道:“员外,我近日有些事情要处理,恐怕要离开府上些日子。”
倪员外道:“你一向最有分寸,我自然放心。有什么尽管去办,若需使钱只管到帐房去支。”
丰际赫谢过。
倪叶薇问:“你要往哪儿去,办什么事,什么时候回来?”
倪员外向女儿连使眼色示意她不要问到底,倪叶薇撅着嘴不睬她爹。丰际赫却无隐瞒之意,道:“刚收到师门传讯,师傅因要事赴京,需要我们几个小徒做些事情。故此,我要到崔府待些日子。”
倪叶薇瞪瞪白鹿,白鹿正咬着一棵青梅酸得呲牙咧嘴。倪员外道:“果真?不想含星大师仙踪竟现京城。呵呵,你可要代我在他来人家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保我多赚些钱给薇儿置办嫁妆。”
丰际赫垂眸道:“是。”
倪叶薇哼了一声:“爹,你爱钱何必拉上我!”
倪员外咳了两声,笑一笑,忙道:“来来来,吃饭吃饭,菜都要凉了。”
推杯换盏之间,白鹿漫不经心向丰际赫道:“含星大师此行,还带着两个人吧。”
丰际赫盯着她道:“此话怎讲?”
白鹿笑道:“我夜观天象,有瑞气横亘太白金星,旁边尚有双星异常明亮。我猜,是云间城主夫妇。”
倪员外讶然道:“这孩子居然懂得天文,真是难得。云间城富可敌国,我和他们也有不少生意来往。际赫,你找管家备几样能拿出手的礼物,代我转赠给大师他们。”
丰际赫应下,深深看了白鹿一眼。
白鹿见倪叶薇眉头不展,便在桌子下踢踢她,倪叶薇才勉强提提精神。白鹿道:“员外若有上等的人参珍珠,不妨多备些。金星旁边双星虽亮,却有一颗笼着邪气,主病痛。送些珍品给人家补养身体,老神仙必极乐意收的。”
丰际赫微惊,倪氏父女也很是奇怪。
白鹿眉毛一扬,笑道:“但愿我所说有错,不然——,那颗星的主人可是很倒霉啊。”
丰际赫备礼来到崔府,帝寻于洗尘台待客。逐月迎师未曾回还,仅谈慕一人作陪。
帝寻道:“际赫,你面带惑色,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丰际赫问:“师傅此行可有同伴?”
帝寻道:“师妹夫妇同行。”
丰际赫神色一动,轻声道:“果真?”
帝寻道:“逐月匆匆去迎接,想必与你传讯极是简洁。师傅信中只说携师妹夫妇至京,让我们三个务必在家里等他们。至于缘故,师傅倒不曾言明。”
丰际赫沉声道:“你的丫鬟白鹿,还真是个奇人。她的本事是你教的?”
帝寻眉头轻攒,谈慕已插口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丰际赫道:“午间与员外辞别,白鹿说师妹夫妇随着师傅赴京,而且师妹他们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其实他隐约觉得白鹿所说的那颗笼着邪气的星应是指欣月,但考虑到帝寻和欣月的关系,便没有点明。
帝寻轻轻叹了口气,谈慕已问道:“她怎么知道的?”
丰际赫道:“据她自己说,是夜观天象,见瑞气横贯太白金星,有二星随护,由此得知。”
谈慕笑道:“她还真是个妙人。”
帝寻道:“她的来历,我其实并不清楚。那一身本领,传承自何人,就更不知道了。她可说明师妹他们有何难事?”
丰际赫道:“不曾。”
帝寻道:“无妨,方才逐月遣冰和来报,说他已于师傅会合,想来就快到家了。”
三人又谈了一会子,冰和匆匆跑来,高声道:“大少爷,二少爷他们回来了!”三人忙肃容出去迎接。只见曲折回环的游廊上,一行人迤逦而来。含星在前,逐月在一旁引路,后面随着欣月和公子舒意。
谈慕从未见过含星等人,此时细细看过去,见传闻中的老神仙果然一派仙风道骨,极尽大家风范,俨然是庙里的元始天尊;卢欣月姿仪出尘,容颜秀丽,神色恬淡,宛如玉露清霜。谈慕暗道:倒也不负帝寻一番苦情。只是那公子舒意却是何等样人物,竟把帝寻也比下去了?
转眼一看,云间城主一袭白衣,风神冷如冰雪,仿佛一片轻烟云雾似的。谈慕心中一叹:风采原不逊于帝寻。他看看帝寻,帝寻已与丰际赫一同弯腰向含星行礼:“徒儿给师傅请安。”含星捋须笑道:“免了。”
老神仙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味道,谈慕微抽着鼻子,也忙行礼道:“俗人余谈慕,给大师请安,还望大师眷顾。”
含星道:“道人还礼了。”
师兄妹们彼此见过,请进洗尘台奉茶。丰际赫留意欣月,果见其比当年少了几分神采,眉间隐着些许忧伤,他心中暗暗称奇:若真如白鹿所言,师傅此行必是为了欣月的,此事倒真是奇异。
寒暄过后,含星道:“为师此行,实为寻一个人。我欲于今晚子时布七降阵,故才召齐你们这几个弟子。”
帝寻、逐月和丰际赫均暗中惊讶:以师傅的本事,要找一个人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请动七降阵。如今这般兴师动众,看来要找的这人必是个异人。
逐月问:“师傅要找何人?”
含星道:“她叫绿伊。”
丰际赫心中一动,他立刻想到当日在天目山小镇,白鹿所说的那间绿伊娘子经营的酒馆。他看看帝寻与逐月,只见二人神色如常。丰际赫望向师傅,等着下文。他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白鹿和师傅要找的绿伊有些关联。
可是含星没有说下去。欣月看看公子舒意,舒意无言,只静静品茶,她只得开口:“七降阵须得七人同时作法,如今有爹爹、三位师兄和我夫妇二人,还差一位。京城能人辈出,各位师兄可再请一位朋友帮忙?”
逐月笑道:“这倒容易,舍妹蓝萝便通此道。”
帝寻问:“师傅,绿伊能耐如何?”
含星面显忧色,道:“此女道行精深,且通邪术。她害得欣月身染怪疾,我都束手无策。”
帝寻等一惊,丰际赫心中大震!
欣月微笑道:“爹爹言重了。我只是偶尔犯犯心疼病罢了,没什么大碍。”
帝寻沉吟道:“蓝萝体弱,顶多撑两刻,恐怕——”
谈慕笑道:“你们怎么忘了那么精怪的一个人儿呢?”
帝寻与逐月齐声道:“白鹿!”
谈慕道:“是啊,她不是样样皆通么,想来可与各位配合。”
逐月道:“可是她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哥,我离开天外阁时,你说那封给佳音的诗笺是仿了你的笔迹写的,十有八九是白鹿。后来你们见到送信的人没,到底是不是白鹿?”
谈慕笑道:“怎么不是她!只是最后她随着倪小姐回家了,丰相公想必见过。”
丰际赫闻言点点头。逐月奇道:“她不随着大哥,跑去倪府做什么?”
谈慕眨眨眼:“这丫头人见人爱,倪小姐喜欢得紧,向帝寻讨了她。”逐月有些惊讶。
帝寻向含星道:“师傅,您意下如何?”
含星道:“你看中的人自是不会错的了。”
帝寻道:“既如此,我这便命人去请。”说着就让冰和去倪府一趟,冰和欢欢喜喜去了。
谈慕借口出来,施施然去寻蓝萝,岂料丫鬟说三小姐午睡未醒将他挡在门外。谈慕头一遭在表妹这里吃到闭门羹,不免有些悻悻,只得去后花园转悠。
含星示意帝寻屏退仆婢,道:“此次为师主阵,对付绿伊的天、地、命三魂;那位白鹿姑娘便让她掠阵,毕竟她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掌握住降魂决,参尽七降阵的奥妙;你们五个分别守住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务必要钉死绿伊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七魄。”
帝寻、逐月与丰际赫相顾骇然,逐月道:“师傅,这样可是会重创那绿伊的。”
含星不应,只道:“欣月身体不宜长时间劳累,舒意,你陪她去歇会子吧。”帝寻便命丫鬟领着二人去厢房歇息。
这边见女儿女婿走了,含星长长叹了一声,道:“绿伊此人,手段非常,所以要一击即中。当年在云间城就是一念之差,才纵虎归山,令欣月病痛缠身,受尽折磨。”
帝寻问:“师妹果真是心疼之病?”
含星点点头,道:“我用尽办法也查不出缘故,怀疑是蛊咒。本门不善此道,所以为师很是头疼啊。”帝寻等又是一惊。
丰际赫忽道:“师傅,绿伊和小师妹有什么恩怨?”
含星道:“当年云间城主奉母命来含星苑提亲,你们是知道的。后来为师嫁女,你们也曾随去云间。可还记得婚宴上那个疯癫的巫女?”
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含星叹道:“她就是绿伊,舒意的远房表妹。因为对舒意暗生情愫,极是嫉恨欣月。为师当年便看出她戾气甚重,所以命你们先回蜀,自己留下与她斗一斗。此女多次破坏欣月夫妇感情,欣月念在她一片痴心不与她计较,倒令她得寸进尺,竟起了意要谋害欣月性命。幸而为师暗中周旋,才护得欣月安全。最终,绿伊扬言要和欣月斗法,输的人要永远离开云间城。”
逐月道:“她要与师妹斗法?云间一派自来修习剑道,与术数似乎不甚精通啊。”
含星道:“她不知从哪儿学来些旁门左道,幸而邪不胜正,那场比试,她输了。于是她自食恶果,离开了云间。那时她身负重伤,为师本以为她命不久矣,欣月从此也可高枕无忧。没想到,一个月后,欣月传讯于我,说时常心痛难忍,多方延医无果。为师匆匆赶赴云间,这一年来费尽心思,仍是无济于事。算得绿伊七夕将见于京,这才赶来长安。欲以七降阵捕其魂魄,捉其肉身,迫其为欣月解咒。”
帝寻与逐月齐声道:“徒儿自当尽力。”
丰际赫心中却一直在琢磨:师傅要找的绿伊和天目山下的绿伊是否为同一个人?按照白鹿的说法,帝寻应也认得那个卖酒的绿伊,为何不见他提及此事呢?
这时,冰和回来了。他满头大汗,道:“禀少爷,倪府管家说白鹿姐姐随倪小姐到月皇寺上香去了,不在府中。”
帝寻双眉一轩。冰和拭汗道:“管家给了我一封信笺,说是白鹿姐姐留下的。说要是少爷您派人找她,就把信转交给来人。”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枚信封递于帝寻。
帝寻打开一看,念道:“俗子畏扰神仙事,请君另觅道中人。”
含星一奇,笑道:“好一个未卜先知!她的本事是你教的么,我倒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对周易上了心。”
帝寻道:“且不提她。现下到哪儿再找一个人来掠阵?”
含星略一思索,道:“无妨。就让你小妹撑上片刻,我可在一旁助她。”
帝寻与逐月相视点头。
又说了会儿话,含星由徒弟三人送去休息,帝寻逐月前去寻蓝萝。
丰际赫在客房待了片刻,思前想后,甚是心烦意乱,便往后园散步。
崔府庭院幽深,这样漫无目的转了许久,忽听到前面有说笑之声。丰际赫极目望去,只见翠树掩映中露出楼阁一角,原来是一座建在半山上的亭台。逐月在上面喊道:“师兄,若无事便上来赏赏画吧。我哥和公子舒意在作美人图呢!”
丰际赫便走上去。
曼珠沙华
帝寻与舒意正专注于丹青,逐月、谈慕、蓝萝三人在一旁观战。丰际赫道:“我错过什么没有?”
逐月笑道:“来的极巧,他二人才刚刚开始画。三局分高下,师兄也来品评品评。”
丰际赫道:“我不通此道,不敢乱谈。”
谈慕笑道:“含星大师门下皆全才,谁不知道?丰相公就别谦虚了!”
蓝萝道:“丰公子,你从倪府来时,可见着白鹿?”
丰际赫道:“小姐带她去月皇寺上香了。”
蓝萝道:“你下次见到她时,请代我向她问安,转告她崔氏女永不敢忘她的恩惠。”丰际赫心中虽有疑惑,却又不便多问,便应下。
谈慕问:“表妹,白鹿对你有什么恩惠呀,你们只见过一面罢了。”
蓝萝淡淡道:“没什么。今天上午她的演奏让我领悟到了很多妙理。”逐月见妹妹对谈慕态度不似往常,心下很是奇怪。
帝寻与舒意都已完成地一幅画。几人细细看去,只见帝寻绘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坐在蘅芜架下,手持团扇,意态慵懒,似是午睡未醒,眉目依稀便是天外阁的佳音娘子。舒意画的乃是欣月身着黄衫倚在池塘边的朱栏上,逗弄着水中的锦鲤;丽人身后的亭子上悬着“芙蓉”二字,原来取景自云间城有名的芙蓉湖。
逐月先笑道:“好画!好风物!令人如沐春风!”
谈慕道:“哎哟,两般皆妙,难分高下,真叫人作难。”
帝寻道:“城主的画静中有动,意境悠远,是我略逊一筹。”
舒意淡然道:“不敢。我刻意渲染,却忽略了人物神韵,本末倒置,乃肖像画大忌。”
蓝萝道:“既然各有所短,便是平局。如何?”
逐月笑道:“那便开始第二局吧。”
众人都无异议。丰际赫道:“这一局不妨请二位画同一个人,也好有个比较。”
谈慕道:“这是个好主意。眼前便有一位,就画表妹如何?”帝寻与舒意相视点头,一同起笔。
蓝萝闲来无事,便又将方才那两幅画细细看了一遍。她纤细的眉毛轻轻拧着,偶尔看一眼舒意,心中不住琢磨:以公子舒意这般精于丹青的人,作画时怎会犯此大忌?更何况,画的还是妻子的肖像!
两个哥哥来找蓝萝说七降阵的事时,曾约略提到事情原委。由于女孩子的天生敏感,她有些怀疑含星有关绿伊的说辞,甚至有一丝同情那个因爱成恨的女子。
那需是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让她痴狂若此?
第二幅画不久也完成了。帝寻的画中,蓝萝在花园中荡秋千,微风起处,美丽的 少女正飘在空中,裙摆摇曳生姿,很是活泼明快,只渲染着一片浅浅的兰草作为背景。舒意的画中也是幽深庭院,锦绣花园,只是树下的秋千上却没有美人,只卧着一把团扇,扇子上压着一朵红色鲜花。
帝寻浅笑道:“公子舒意真是名不虚传。这般潇洒的意境,确非常人能想得出。”
舒意朝蓝萝施了一礼,道:“因是初次见面,不敢随意揣度三小姐性情韵致。这才出此下策,以免唐突佳人,请三小姐勿怪。”
蓝萝回礼道:“公子言重了。”
谈慕挠头道:“这下胜负如何?”
丰际赫道:“独具匠心,想必指的便是城主的这种手段。帝寻,莫怪我不给面子。”
帝寻道:“哪里,我也心服口服。”
舒意道:“是我取巧了。”
谈慕道:“既然如此,第三局不如请二位各画生平所遇的一个奇女子。不一定要容颜美丽,但一定得凸显这个奇字。”
丰际赫拊掌道:“好主意。城主和师兄都是当今少有的奇人,想必各有奇遇。”帝寻与舒意便又开始绘画。
逐月拿起舒意画的秋千图,怔怔看着团扇上红艳艳的花朵出神。他心中升起一阵巨大的不安之感:这红花不正是天目山中白鹿所种的那些彼岸花么?舒意在扇子上画这么一枝鲜花,只是个巧合吗?
逐月忍不住看向舒意,只见他一身如雪白衣在半斜的烈日下仿若远山顶上的坚冰,发上珠冠辉映着太阳的金色晃人眼目,他整个人也似乎是一粒明珠宝石,绚烂而尊贵,又带着些冷冷的寂寥。逐月一敛眼眸,心道:公子舒意果然是人中龙凤。
这一次,是舒意先画完,帝寻仍捉笔勾勒。
逐月等人看向那幅画,不由心魂俱震。画中是一片朱红的花野,美丽妖娆,一个浅绿衣衫的少女在画下一角,正俯身去拾地上的花瓣。这女孩侧着脸,辨不清面容,却散发出一种飘逸如仙、灵动如风的气息。铺满红花的画卷中,点着这么一点奇特的绿意,强烈的反差给人十分震撼的感觉。
逐月心中一颤,他隐约猜到这个女孩是谁了。
蓝萝默默看了片刻,问:“公子,这画中的红花是什么花?怎开得如此热烈?”
逐月也望着舒意,舒意淡然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道:“《法华经》中有言:‘乱坠天花有四花,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这就是曼珠沙华。岭南多山地,炎热潮湿,宜此花生长。”
蓝萝点点头,轻声道:“这花美丽得有些寂寞,和这画中少女很相衬。她是谁?”
舒意微微眯着眼睛看向太阳,阳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闭目答道:“她就是绿伊。”
蓝萝看着云间城主,心道:闭上眼睛,是怕泄漏了心底的秘密么?
谈慕问:“绿伊?就是大师要找的那人?”
舒意道:“世间仅此一个绿伊。”
丰际赫忽然轻呼一声“帝寻!”然后是“哗啦啦”一声响,几人转眼一看,帝寻竟然将自己的那幅画丢下亭台去了。几人都甚惊奇,帝寻却淡淡笑道:“实在是画不好,索性丢了吧!城主的才华,真令崔某佩服。”
舒意道:“过奖了。”
帝寻道:“这日头已温和许多,我们不妨到园中走走,还有几处景致可看。”几人便一道下了楼台。
逐月一直在琢磨大哥刚刚的反常举动。因为以帝寻的性情,输赢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他素来是个输得起的人,又怎么会把画丢弃呢?逐月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不禁有些泄气。最近有太多的事都是这样,均打着个死结,一件一件累积起来堆成了一堆乱线团。他正头疼,听见妹妹蓝萝说道:“大哥,我想回去歇息,就不陪客了。”
帝寻应了,蓝萝向舒意做个万福,领着随侍回自己的住处走去。待帝寻他们走远,蓝萝吩咐小丫鬟返回方才作画的亭台下去捡那幅被大哥扔掉的画,并交代勿使旁人知道。丫鬟匆匆而去,蓝萝这才慢慢走回住处,思想着二哥也正头疼的问题。
找画的丫鬟不久便带着画回来。蓝萝忙打开一看,不由一愣。画中高山耸立,祥云缭绕,山脚有几间石屋。一条小径向观画者的方向蜿蜒而来,小道旁边各有一带火红的花草灼灼盛放。
没有人物,怎么可能?
蓝萝仔细搜寻一遍,还是没有人物。只是在石屋前的草地上,一只雪色的小鹿正安适地饮着小河里的水,小鹿旁边是一块乌溜溜的墨迹,应是画了什么的,但又被墨汁涂掉了。蓝萝莞尔一笑,轻声道:“真是比狐狸还狡猾。”
丫鬟没听清楚,问:“小姐,您说什么?”
蓝萝道:“去备文房四宝。”看着那一团墨迹,蓝萝心道:虽然遮住了人,可鹿都在这儿呢!蓝萝又看了看画,奇道:“天目山也有曼珠沙华么?回头倒要问问大哥。只是那白鹿,此时却在哪儿呢?”
这日午后,倪叶薇带着白鹿慢悠悠逛到了月皇寺。寺中游人如织,香火鼎盛。白鹿笑问:“薇薇,这月皇寺可有什么典故么?”
倪叶薇道:“典故没有,迷案倒是有一个。”
白鹿来了兴致,问:“什么谜案?”
倪叶薇道:“早些年随父亲来进香时,听寺中老和尚讲的。说这月皇寺建于南北朝时,主殿前原有座钟楼,悬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钟,乃是镇寺之宝。到了前朝末年,战事连连,乱兵常到寺院附近抢掠,寺中有不少佛像香炉都被抢去融造兵器,眼见得那口大钟也不得保全。当时的住持就在寺里寻了处秘密所在,暗中吩咐两个弟子挖坑埋钟,以便太平盛世之际能重新光耀寺庙。谁知坑刚刚挖好,就传来乱兵进寺的消息。住持命弟子速速逃命,自己留下填土。一晃几年过去,天下终于太平,有些流落四方的和尚重回月皇寺修庙。可是,住持和那两个帮忙埋钟的弟子却下落不明,想是在战乱里失了性命。于是乎,那口钟的下落就成了个迷。”
倪叶薇停下来,看着白鹿。白鹿笑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啊,自古失于战乱的宝贝多了。传国玉玺都有丢的,一口铜钟不算什么。”
倪叶薇笑道:“急什么!稀奇的在后面。”她顿了顿,煞有介事道:“和尚们集资修庙,附近的乡民却不大乐意给香火钱。他们告诉和尚:当年乱兵毁寺,杀人太多,废墟上冤魂不散。那些日子,废墟里日夜响起隐隐约约的钟声。可是人都没了,钟也没了,哪里来的钟声啊!一时间,月皇寺的钟声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是冤魂在向菩萨敲钟鸣冤呢!”
白鹿似乎真被吓怕了,脸色很是难看。倪叶薇拍拍她道:“别怕。后来没多久,钟声就消失了。可是因为这个事不吉利,所以那时乡民们都挺忌讳来这片寺院的。直至到了前些年,那时候的人都不在了,大家慢慢淡忘了这事,月皇寺的香火才重新旺了起来。”
倪叶薇说着,道:“咱们到前面去看看。”白鹿却没什么精神,问:“那个失踪的住持,法号是什么?”
倪叶薇道:“听说他是个哑巴,别人都称他哑僧,正经法号倒没人记得了。你说,哑巴也能做住持么?”
白鹿勉强笑笑,道:“昔日达摩祖师欲传惠能衣钵,问道于他,惠能却不做解释,只双手合十,起身静立。祖师大悦,遂传衣钵。可见真正的得道高僧,并不一定要巧舌如簧、能言善辩。”
倪叶薇笑道:“那你来猜猜,废墟钟声从何而来?”
白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说:“这,金石自鸣,古也有之。乡民愚陋以致谣言四起,不算什么。”
倪叶薇笑道:“好,不提这个了。咱们进殿里看看。”
白鹿道:“咱们找地方歇一歇吧,天太热了。”倪叶薇便拉着她来到寺庙一角拣个僻静处坐下。
白鹿靠在倪叶薇肩上坐着,模模糊糊看见父亲拉着一个年轻女孩在前面走,不时还回头喊她:“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回长安?当年不是告诉过你们,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么!你这孩子,怎么总不听话,要这般执拗!”
白鹿怎么也追不上父亲,急得直哭:“爹,我们都很想你,想娘还有哥哥。我们只是回来看看,想找到爷爷的遗骨,不会闯祸的!”
父亲在前面只是叹气:“孩子,逝者已矣,生者当离!记住,不要在长安久留,离皇室贵胄有多远就多远!快走吧……”
白鹿哭道:“爹,姐姐她——”
父亲叹气道:“当年是我错了,也许应该顺从天意,不该逆天而行。本是想保全你们两个,却不料弄到今天这步田地,把你们俩都害了!”
白鹿泣不成声:“没有,我们不觉得遗憾。爹爹,我今天到了爷爷清修避难的地方,我想,爷爷当年可能是被寺里的那口钟罩住了……”
父亲打断她的话:“孩子,别再寻这些没意思的事了,快走吧!爹爹带你走,快!”
父亲说着,拉住身边的女孩笑说:“快,咱们离开长安。”那女孩回头一笑,仿佛连日月都失了颜色:“妹妹,我没什么可留恋的啦,你答应了吧!”白鹿心间一痛,猛然惊醒。
倪叶薇递给白鹿一方丝帕,道:“你刚睡着了,一直哭。”
白鹿勉强道:“嗯,我梦到我父亲和姐姐了。”
倪叶薇小心应了一声。白鹿又道:“父亲他早已辞世。”倪叶薇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她却笑了笑,已恢复平静:“父亲生前,本也在朝为官。十年前因与同僚有隙,被诬告谋反,判了个抄家斩首。父亲临终前将我姊妹二人托付给他少时故友,从此姐妹相依为命。后来,因缘际会,我俩到了岭南,寄住在一富商家里。过了两年,姐姐为主母不容,被暴打后逐出家门,我也随了出来。我们因遇到强人,落入人贩手中。姐姐体弱伤重,不久便离我而去。然后我被先生所救,再后来就遇见你了。”
倪叶薇叹道:“你命真苦。不过,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会被人那么欺负啊。”
白鹿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如那刚来长安的含星,委实是个了不得的老妖怪呢!”
倪叶薇笑道:“嘿嘿,你敢骂他老妖怪,不怕他收了你?”
白鹿撇嘴一笑,有些不屑的意味,心道:我如今不需怕他啦,倒要看看孰强孰弱!
倪叶薇忍不住笑道:“你原也没骂错,他可不就是个老怪。还带出一群小怪来为祸人间!”
白鹿“咯咯”笑道:“有没有为祸人间我不晓得,反正有一个把你个祸害了。”
倪叶薇脸一红,瞪了她一眼。白鹿道:“薇薇,我问你个事,你须得老实回答我,不能有所隐瞒。”
倪叶薇道:“你问。”
白鹿看着逐渐西沉的落日,轻声问:“你真心喜欢先生么?”
倪叶薇撅嘴道:“你说什么呢!”白鹿静静瞧着她,她就招架不住了,小声说:“我不知道……”白鹿仍看着她,她磕磕巴巴道:“那个,本来是恨死他了的,可是今天一见到他,什么都忘了。只知道特别慌,特别怕,呃——,心都要蹦出去了。白鹿,你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白鹿心中一片柔软,笑道:“那就是喜欢他喽。”倪叶薇脸红得像葡萄美酒,羞得手脚都没处放了。白鹿笑问:“那如果明天他不来,员外就得退婚,你怎么办?”
倪叶薇眼睛一暗,低头呢喃:“不知道,不知道……”
果然是个情窦初开、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
白鹿握住她手道:“别担心,有我呢!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倪叶薇抬头问:“你有什么办法?啊,你会算卦!快算算,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是还记着那个卢欣月?”
白鹿莞尔道:“薇薇,你真以为不论什么都能算出来么?这世上有样东西是怎么都算不准的,那就是人心!”
倪叶薇叹气:“是呵——”隔一会儿,她又问:“你说明天他会来我家吗?”
白鹿浅浅一笑:“会的吧,先生可是个孝顺儿子呐!他若不来,崔老爷怎会答应。”
移花接木
夜幕拉下来。
崔老爷盛情款待含星大师后,师徒七人便到了后园之中。公子舒意将一幅画交给含星,含星打开只看了一眼,道:“是要肖像,务求真实。画这么些多余的东西作甚。”说着扬手一挥,将画钉在灵坛之上的招魂幡上。
几人一看,正是舒意下午所绘的绿伊拾花图。欣月看着,心中一阵刺痛:他果然忘不了她!
七人按照方位坐定,运起七降阵的阵形。到了子时,含星将绿伊画像焚化,灵坛前的招魂幡上围着一片朦胧的清光。
含星道:“降魂,归位!”
各人分别运用降魂决困住绿伊三魂七魄,招魂幡的清光中急速飞出十点星星般的亮光,朝着沉沉的夜空飞去,最终消失。
许久,含星又道:“收阵!”
蓝萝脸色苍白,先回去了。
逐月与帝寻相顾默然,逐月心道:绿伊魂魄被钉死,很快就会丧失意识,成为师傅的傀儡了。而帝寻想的却是:七降阵当真能困住绿伊么?
这边含星掐指算来算去,神色越来越差,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丰际赫问:“师傅,怎么了?”
含星捋着胡须道:“追魂术追到的魂魄,不在人身上,聚集在静物之中。”
逐月奇道:“静物之上,莫非她原身已灭?”
含星道:“也只能这样解了,绿伊本来的元神已散,但又被降魂决困在某处。”
欣月惊叫一声,她看看舒意,舒意神色冷淡,似乎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丰际赫道:“师傅,若无吩咐,弟子想先回倪府办些事情。”
含星允了。丰际赫躬身道:“弟子告退。”然后拜别帝寻等人,急急赶回倪府。他隐约觉得,白鹿或许可以解释他心中的疑团。
回到倪府已是二更天,四周一片寂静。因丰际赫生性冷僻,倪员外单独给他分了处小院。他到自己住处外时,见一个女孩儿提灯立在门口。丰际赫道:“这么晚了,白姑娘还未歇息?”
白鹿笑吟吟道:“我不姓白。”
丰际赫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白鹿笑道:“小姐交代,让我在此等你回来,问一句:先生可赴七夕之约?”
丰际赫冷声道:“不久便见分晓的事,也值一问?这个理由太牵强!”
白鹿笑道:“你拿废话问我,我当然拿废话答你。”
丰际赫沉默片刻,问:“天目山下,真有绿伊其人?”
白鹿道:“没有,是我骗你和小姐的。绿伊是绿蚁的谐音,代指美酒。”
丰际赫道:“你可认得云间城主?”
白鹿道:“公子舒意名震天下,白鹿虽为仆婢,却也闻其名知其事。”
丰际赫道:“舒意的表妹绿伊你可知道?”
白鹿冷笑道:“我在岭南倒也住过些时日,云间城那些事儿确实知道不少。公子舒意哪有什么表妹绿伊!他娶卢欣月之前,曾有一个小妾叫绿伊。而且,在舒意大婚前,绿伊就被暗中休弃,没过多久便在云间城失踪。”
就连师傅的话都不可信么?丰际赫有些无力,道:“当真?”
白鹿笑道:“世上之事,本就真伪难辨,只看你自己相信哪个。”
丰际赫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白鹿浅浅一笑,看了看浩淼的星空,悠然道:“你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吗?”丰际赫无话。白鹿续道:“你的住处很安静,非常适合做法。我在此,为绿伊安魂。”
丰际赫心中一震,道:“你知道我们要用七降阵捉绿伊的魂魄?”
白鹿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丰际赫道:“你连这事都算得到,要知道那些云间城的旧事,想必也是易如反掌。”
白鹿笑道:“算是吧。”
丰际赫又沉默了,许久才问:“白鹿,帝寻会娶小姐么?”
白鹿反问:“你能勇敢些么?”
丰际赫笑了。
这是白鹿第一次见这个冷静坚忍的男子露出笑容,可惜这笑容里,却是一片沉重的无奈。
白鹿道:“如果把她命盘中那个月亮拿去,便是一片好风光。”
丰际赫问:“你可需要人帮忙?”
白鹿笑道:“这是她自己的造化,别人能做的毕竟有限。你要离开长安了吧?我很快也会离开的。”
丰际赫看着她,她笑笑:“帝都龙气太重,杀伐过多,实在不宜于我得道啊!”
丰际赫笑了,这次是很轻松的笑,他衷心道:“祝你早日飞升。”
白鹿眨眨眼:“你不去和小姐作别?”
丰际赫道:“就如没有勇气说出一些话,作别一事,我也没有勇气。”
白鹿道:“天高路远,君多珍重。”
丰际赫道:“你也一样。”
看着丰际赫消失在夜色中,白鹿叹了一声:“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夜空中繁星灿烂,亮如珠玉。她吹灭了灯笼,慢慢往回走着。不时仰望星空,那美丽的眼中盛满了星星的光辉,犹如两粒瑰丽的明珠。
这世上,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人,就是为着成全别人而存在的呢?如果换了自己,是不是也会像丰际赫那样选择离开?
白鹿想着,笑了。这一生,恐怕真的会像师傅那样孑然一身,孤独于世。她微微眯着眼看看星空,想了很久,轻声道:“就是明天了。明天一过,这里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天终于亮了。
崔老爷一大早就催着管家最后一次查点礼品,又吩咐丫鬟去催帝寻、逐月兄弟二人。老夫人埋怨道:“你还真该姓崔,遇上什么事都急。他们倪家有什么尊贵!不就是铜钱多点子,你还当宝贝了!”
崔老爷斥道:“一个妇道人家瞎说什么!老大命硬,也得要个命硬的才管得住他。官场实在不是个久待的地儿,你忘了我那同窗刘文静刘大人了?这些年我是混够了,你也别再想着什么士族联姻那样的念头,谁晓得哪儿不对就被扯进灾祸之中了。”
老夫人说不过他,气呼呼领着丫鬟回房去了,还撂下句话:“好好好,那烦劳你跟亲家公说,我这老骨头不中用,动弹不得,他的宴席我就不叨扰了!”崔老爷叹了一声,不再劝她。
谈慕恰巧进来,笑问:“姑父,我可能去凑凑热闹?”
崔老爷笑道:“有何不可?你见过那两个不孝子没?”
谈慕笑道:“昨夜含星大师门中有要事,想是休息地晚了,等会儿也就来了。”
崔老爷奇道:“这么兴师动众是为了什么啊?”
谈慕笑答:“听说是为找一个人。因是他们师门之事,我也不好多问。”
崔老爷点点头:“极是极是。”老爷子想了一下,又道:“你去跟老大说,最好能请含星大师等三人一同赴宴。客人来了咱们却撇下不管总归是怠慢。”
谈慕笑道:“是,侄儿这就去。”
折腾了半晌,总归是聚齐了。崔老爷领着儿子、女儿、侄子及一众仆婢,另有含星等三人作陪,车马浩荡急急赶往倪府。倪员外收到崔老爷的传信儿,欢欢喜喜去向宝贝女儿说。
倪叶薇正在吃早点,白鹿在一边为她选衣服首饰。倪员外笑道:“又这么早起,怎不多睡会儿?”
白鹿忍不住笑道:“哪里睡得着哇!昨夜翻来覆去、长吁短叹,差点把床折腾塌了。”
倪叶薇恼道:“去去去!就知道取笑我。”
员外笑眯眯道:“乖女儿,今日贵客齐齐临门,你不必操心!”
倪叶薇惊喜道:“真的?”员外重重点头,倪叶薇笑得有些傻气。
白鹿笑道:“昨夜白担心了吧。看看,我现在得费力给你遮那俩黑眼圈儿。”
倪叶薇笑道:“好白鹿,那就麻烦你啦!”
员外道:“崔老爷遣来的仆人还说,他请到含星大师和女儿、女婿作陪。”
倪叶薇脸色微变,白鹿笑道:“呀!敢情今天含星门下都到倪府来了。”
员外道:“只是不知际赫上哪里去了,来宾名单中没见他。”
白鹿道:“许是被他师傅派了些事,到别处去了吧。”员外点点头。白鹿问:“客人中可有天外阁的佳音娘子?”
员外道:“那送名单的仆人说,崔老爷交代过,佳音姑娘确实也被崔府请来作陪。但太上皇忽于昨日传召,令她今日觐见陪着宴饮,所以来不来还未知。”
白鹿若有所思应了一声。
倪员外打点宴席去了。白鹿问:“这些衣饰可合你心意?”
倪叶薇沮丧道:“打扮得再好又怎样!反正人家眼里也看不见我。”
白鹿笑道:“都到这时候了,反而没了底气?薇薇,这可不像你。把你当年咬先生的气魄拿出来!”
倪叶薇赌气道:“我不想再装着很厉害,很不依不饶的。”
白鹿道:“拿出点勇气来!说不定,先生一直都在等你呢!”
倪叶薇道:“骗人!”不过,很快她便问道:“真的?”
白鹿笑道:“相信就是真。不相信,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倪叶薇撅嘴道:“你怎么知道,你算过?”
白鹿拈起一朵珠花,说:“不需要算。你又怎么知道,当年咬住他的手时,有没有咬住他的心呢?”
倪叶薇愣了很久,想着这句话,慢慢道:“有没有咬住他的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心那时候就丢了……”
白鹿笑了,她的笑容真是明亮。
崔老爷等人到了倪府,已是将近晌午。倪员外欢天喜地将众人迎了进去,在正堂待客,并命丫鬟去请小姐。倪叶薇刚刚梳好妆,一听人来了,万分忐忑地抓住白鹿。白鹿道:“薇薇,你先去见客,我要出去办些事。”
倪叶薇尖叫道:“你说什么!不许!不准去!”
白鹿安抚她道:“慌什么,先别自己乱了阵脚。前面那些是客人,不是虎狼,吃不了你。”
倪叶薇气鼓鼓地揪着她不放手。
白鹿想了想,把丫鬟支了出去,柔声道:“薇薇,我是去天外阁。今日七夕,佳音在宫中宴饮,此时是个好时机。”
倪叶薇一时惊奇,问:“好时机?”
白鹿笑着将昨天那朵红色珠花拿起来,别在倪叶薇头上,道:“收取她媚色的好时机啊!”
倪叶薇笑道:“果真?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好,你去吧。”
白鹿道:“太上皇那老头子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我很是担心她会让老头子给她赐一份姻缘。”
倪叶薇道:“谁被那坏女人看上谁倒霉!”
白鹿笑道:“她惦记的可是先生呢!”
倪叶薇脸色变了,直直盯着白鹿:“你说,她会不会趁着今日让太上皇赐婚?”
白鹿轻轻拍着她肩膀,轻声道:“放心。这世上的缘分,最是勉强不来。别说是一个太上皇,就是他那个当皇帝的儿都不行。”
倪叶薇点点头,松了手:“你去吧。不过,要快些回来。”白鹿笑着又拍拍她以示安慰。倪叶薇见客去了,白鹿悄悄离开倪府。
此时天外阁只有一众仆婢看守,很是安静。白鹿潜入后花园中,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一片布局奇特的花圃。圃中花朵共分八色,分别是:红、橙、黄、绿、青、蓝、紫和黑。从正上方看,这八色花刚好组成一个“卍”字。“卍”字的中心,独独挺着一枝粉红色的奇花,形似睡莲,花瓣儿却是透明的。
白鹿识得,此乃媚色莲,佳音的媚色本元就养在这花中。移生术中,物物相借灵性不需媒介,但人与物以及人与人之间则必需依靠媒介。因而佳音通过媒介将他人媚色借来,养在这媚色莲上,再时时采撷以补自己本元。
养成媚色莲极其不易,因其是一种寄生植物,而且对养分要求十分苛刻,幼时需以人血浇灌直至含苞,之后虽不再需血,却也只能靠其他植物生长,花圃中那些八色花就是它的寄主。
白鹿心道:为一己之私,如此贪求,甚至不顾他人性命,连媚色莲都养出来了。等到她发觉自己辛苦养的媚色被别人拿走时,不知是怎样一种心情?我这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白鹿从脚边拾起一颗石子往花圃中一丢,石头落地,耳听“嗡嗡”之声,圃中渐渐飞出许多又大又黑的蜂子。白鹿笑道:“哟!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域杀人蜂都弄来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包香粉挥手一扬,立即异香四溢,那些杀人蜂纷纷落地。白鹿心道:她心地如此阴狠,那我也只有使狠招了。
她正要起身去拿“卍”字中心那朵媚色莲,又觉得不妥,料想佳音不会只设一道关卡保护自己的本元,便跃到旁边一棵梧桐树上向花圃中望去。
果然,媚色莲的花株下面缠着一线黑色,白鹿仔细一瞧,微微一惊。
好家伙,居然是铁线蛇王!
白鹿心中思忖:本只想摘几片花瓣,现在我碰不得,只能用别的法子了。她自怀中取出一截竹筒,拧开盖子,一只色彩斑斓的凤蝶飞出来,长长的尾带飘摇生姿。她笑道:“美丽的东西大多有毒,这话原本有些道理。”
蝴蝶是移生术中常用的媒介,这只蝴蝶是白鹿在天目山修炼移生术时捉来练习用的,竹筒里还有一只。倪叶薇说第一次见佳音时,连蝴蝶都围着佳音转,白鹿便知道佳音所用的媒介必定是蝴蝶。
只见蝴蝶慢慢飞到圃中,晃悠悠绕着媚色莲打旋儿。铁线蛇王竖起尖尖的蛇头,吐了一会儿细细的芯子,便又卧到花株下面,不去攻击凤蝶。看来,是把凤蝶当作佳音养的那些媒蝶了。
凤蝶稳稳停在媚色莲的花心,微微颤着翅膀,尾带随风起舞。慢慢的,花朵外围的花瓣由粉红转作枯黄,而凤蝶却愈发美丽耀眼。过了一刻时候,白鹿又拧开竹筒,放出一只雪色凤蝶。雪色凤蝶飞到媚色莲那里,先前的彩蝶扑扑翅膀飞了回来,钻进竹筒。雪色凤蝶也采集了一刻钟左右,飘飘飞回竹筒。白鹿看向媚色莲,只见中心几片花瓣还新鲜如初,其余均转作枯黄。
白鹿想了想,从袖中取出另一包药粉,挥手洒在花圃中。药粉落处,八色花的花瓣慢慢有些变色。她微笑道:“这媚色莲寄主已毁,是不中用了。佳音娘子,看你本真,也是个清秀佳人嘛,何必如此费尽心思?自己戒不了移生术,我拉你一把。如此既帮了你,也能顺便借些灵气给姐姐。若你仍不知悔改,我也无法了。”白鹿最后冲蠢蠢欲动的王蛇扮了个鬼脸,便离开天外阁。
姐姐,刚刚借的这些灵性媚色,再加上之前我移给你的那些,应该能让你脱离石胎了。
也不知薇薇那丫头怎样了?待今日一过,我将昔日姐妹二人欠他父女的人情还了,便可离开长安啦!
白鹿想着这些,一路回到倪府。
连体女婴
倪叶薇到了前厅,耐着性子一一拜过客人,咬着牙不去看云间城主夫妇。她就坐在帝寻旁边,心跳得飞快,脸上也烧得厉害,心中又是恼又是恨:白鹿,白鹿,佳音那坏女人的媚色不拿也罢,你快回来,快回来……
众人以为倪小姐害羞怕骚,都笑着打趣了几句。倪叶薇此时恨不得拔腿就跑,却又一动也不敢动,只好一门心思装聋作哑。公子舒意忽道:“长安多能人,果然!敢问倪小姐,发间珠花可是移生花?”
倪叶薇一怔,不解这脱尘的云间城主怎冷不丁问起自己的首饰来,一时答不上话。
帝寻见白鹿不在,昨日猜测的心思已重了几分,此时又见舒意问起移生花,便道:“长安有家息氏绸缎庄,擅造此花。”
舒意淡淡道:“倒不知一个生意人能有这般手段。”
帝寻道:“风尘之中,亦有侠隐。天下只知公子剑法超绝,不想还懂移生术。”
舒意道:“只是以前见人插过这花罢了。”帝寻眼睛闪了一下,欣月的脸上的苍白之色又重了几分。
寒暄过后,员外请众位客人移席至后园花厅中开宴。这段路上,倪叶薇故意落在后面,本想着逃回去,谁知崔三小姐蓝萝拉住她问了句话。蓝萝这一问,逐月、帝寻、谈慕都回头看着倪叶薇。偏偏倪叶薇方才满腹焦急一心想着消失,什么也不曾听见,只能一脸茫然瞧着蓝萝。
员外笑道:“薇儿,白鹿那孩子呢,怎不随了你来?”
倪叶薇明白过来,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因平时不惯于撒谎,不由支支吾吾说:“她——她,我——让她去买些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蓝萝道:“我今天能不能见见白姑娘?”
倪叶薇不答此问,只道:“她不姓白。”隔了一下又说:“我记得她好像是姓刘,文刀刘。”
员外见女儿此等情形,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对旁边一个丫鬟道:“去看看白鹿回来没,回了就带来花厅。”
丫鬟还没应声,倪叶薇却已说:“我去!”员外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女儿已经提着裙角飞走,将众人丢在游廊上。
员外忍着心中笑意,向客人道:“这边请,各位这边请!”
倪叶薇慌出了一身虚汗,这一走脱,不由连松几口气。她回到闺房,见白鹿正悠闲地扇风吃茶,不由气道:“我都要急死了,你却独自在这儿悠闲,真可恨!”
白鹿拉她坐下,递给她一杯茶,笑道:“客人都走了?”
倪叶薇咚咚喝下茶,喘着气道:“这才来,哪儿走去?爹爹叫你呢!”
白鹿笑道:“你是正旦,我是青衣。我就不信,这出戏少了我还唱不成了,把正旦都支下台来叫我这青衣?你回去说,我不知杵在哪儿看热闹了。”
倪叶薇急道:“你不去,我也不去!”
白鹿眨眨眼,笑道:“你不去?要是人家嫌你不知礼节退亲怎么办?”
倪叶薇扁扁嘴:“退就退,大不了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末了她又懊恼道:“我刚差点就紧张疯了,可人家就跟没事儿人似的。我真是没出息!”
白鹿笑问:“人家,指的是先生?”倪叶薇“哼”了一声。白鹿柔声道:“先生素来镇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呀,心里就是再急,脸上也不会有半点表露。我看呢,他心里的紧张未必少于你。”
倪叶薇好受了些,问:“当真?”
白鹿道:“不信?你以后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倪叶薇瞪了她一眼,她却轻轻眯眯着眼,问:“员外何事唤我?”
倪叶薇道:“是崔小姐问起你,我才来叫的。”
白鹿笑道:“原来是她。不过,倪府没丫鬟了么,让你来叫我?”
倪叶薇拧了她一把,道:“你究竟去不去?”
白鹿不答,反问:“你见了卢欣月没?”
倪叶薇道:“大略瞥了一眼,是个病西施。”
白鹿道:“云间城主呢?”
倪叶薇瞪眼道:“自己去看!”
白鹿眼神有些迷离,道:“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本就是躲也躲不过的。”她说着站了起来,道:“走吧。”
倪叶薇见她神色反常,问:“这话什么意思?”
白鹿边往外走,边道:“你怎不问问佳音的事?”
倪叶薇忙随上,道:“你出手必定不会失误。”
许是联想到移生花,倪叶薇又道:“方才在席间,那个云间城主还问起我头上的珠花了。”
白鹿眼中闪过一丝冷冷的光芒:“你怎么答话的?”
倪叶薇道:“我还没开口,崔帝寻就说这是息氏缎庄制的,那个城主就没再问了。崔帝寻问他怎么懂移生术,他说只是以前见人簪过这花。”
白鹿眼眉一动:先生想必是怀疑我的故主是云舒意,所以才替我开解。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花厅外面。白鹿暗暗吸了口气,握着倪叶薇的那只手微微有些抖。倪叶薇低声道:“你别抖啊,我才紧张呢!”
白鹿笑了笑,道:“慌什么,有我呢!”
倪叶薇一颗小心肝才略略安定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花厅,倪叶薇低着头入席,白鹿肃容侍立一侧,饶是她早已料到今日情形且已想好对策,却仍是按捺不住心中那一缕紧张与恨意。
卢欣月一声轻呼,这呼声虽极是轻微,却饱含着震惊、惶惑和恐惧。她秀眉紧锁,捂着心口,苍白俏丽的脸上沁出细细的冷汗。含星在女儿上首坐着,忙拿捏住她颈后大穴。
倪员外与崔老爷等人正奇怪,听见云间城主轻轻唤了一声:“绿伊?”
他冰冷的眼眸蓦然变的极亮,正对着倪叶薇身后垂手侍立的白鹿。
席间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继而含星霍然起身,指着白鹿叫道:“妖女!”
倪叶薇以为老怪叫自己,不解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妖女了,莫非就因为腹诽过这老头子?她茫然站起来,道:“你骂谁呢!”
白鹿把她按入座中,笑吟吟道:“你还不够资格做妖女,他说我呢!”
帝寻、逐月与蓝萝均是一震:她承认了!
谈慕不明就里,要问却被逐月拉住,倪员外与崔老爷相识默然。
白鹿眼中的光芒益发冰冷,声音也是冷冷的:“绿伊?没想到这么久了,公子还记得她!”她对着舒意,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记得又怎样。我姐姐她,死了都快一年啦!”
舒意脸上仿佛笼着一层雾色,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端起一杯酒,慢慢喝下去。
欣月的脸色更是苍白。
含星微有些怒色:“你好端端站在这儿,却说自己是个死人?”
白鹿懒得看他,漫不经心道:“你这是不相信七降阵的威力了?别告诉我,你追踪到绿伊的魂魄在活人身上!”
含星一惊:“你怎知道这些?”
白鹿轻轻将刘海吹起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含星沉声问:“你是谁,跟绿伊有什么关系?”
白鹿嫣然一笑:“这个世上,我和她是最亲的人。”
含星一脸疑色。
白鹿懒懒道:“你信不信,我又怎么管得了!就像当年——”她停了停,看着不断喝酒的公子舒意,略有些怅然地叹息:“我让她不要给城主做妾,她却一意孤行。”她又笑了,神色有些飘忽:“少女的心意,本就执着啊!”
欣月忽然问:“那你又是谁?”她声音有些抖,应是忍着极大的痛苦。含星满面忧色看看干女儿,帝寻等人也都关切地望着欣月,只有云间城主仍是独自喝酒。
倪叶薇回望白鹿:“原来你认识他们,何必骗我。”
白鹿拍拍小姐肩膀,笑道:“认识?那需是彼此知道才算认识。只是,他们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就像薇薇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绿伊。”白鹿的笑颜愈发明亮:“我跟绿伊是双生儿。”隔了一下,她又续道:“连体双生儿。”
倪叶薇一声惊呼,余人也是一片讶然。舒意的酒杯停了一停,沉声道:“她说你夭折了。”
白鹿道:“她告诉你的,前一半是实,后一半是虚。”
这件事,当时就是告诉你,你也未必信。如果你信了,只怕也会把我们当作怪物。要是再让你那老娘知道,我们就更没有活路了。薇薇,你问为什么是怪物,唉,此事说来话长呐!”
“母亲分娩时难产,为保住孩子性命,她瞒着父亲,让产婆剖腹取婴。结果,取出的竟然是连体婴。产婆当时吓坏了,父亲闻声赶来,费尽心血也未能救活母亲。连体婴孩一直被看作是妖魔的化身和不祥的徵兆,往往受到非人的待遇。父亲为了保护我们,将我们托付给他的一位故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年后,我俩必需面临分离的命运。可分离却也意味着,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父亲把我们接回长安,请来鬼手医士主刀……我和绿伊,就被分开了。”
倪叶薇不觉紧紧抓住白鹿的手,白鹿笑了,向舒意道:“你曾问绿伊,她背上怎么会有那么长一道疤痕。她说是小时候从山上跌下来时摔的,其实不然。那就是当年□时,留下的永远磨灭不掉的伤痕,甚至是鬼手都医不好。”
舒意应是想到了当年的情景,微微眯着细长的眼睛,笑了。忽的,他冷声问:“你为什么连这些都知道?”
白鹿的笑容有些奇异,低声呢喃:“我为什么知道?我和她,虽然被鬼手分开了身体,灵魂却连在了一起。”
此言一出,含星门人均是脸色大变。含星厉声道:“你父亲是谁?”
白鹿冷笑道:“你想问的,应该是——谁对当年的连体婴施了驭魂术吧?”含星缄口不言。白鹿声冷如冰:“我们分离那年,父亲正逢命中劫数,事事不顺。叔叔说我俩就是祸根,本应在生下来时就丢弃或者溺毙。父亲却从不这么想,母亲拼了性命生下我俩,他不想母亲白白牺牲。所以,除了鬼手,当年还有一个人也参与了为我俩□这件事。这便是之前照顾了我们七年的那人,也就是此人为我们施了驭魂术。”
“多少年来,我都在想,如果当年只留下一个婴孩和一个魂魄,而没有用驭魂术,父亲和叔叔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含星冷哼一声。白鹿冷笑道:“难道不是吗?那样的话,你那个失宠的妹妹——”
“你住口!”含星厉声打断了白鹿,他原本清癯的脸上竟在这片刻之间布上了一些皱纹。
白鹿冷冷道:“你怕了么?你也会害怕?十年前你诬告我父亲时何曾怕过!”
众人一惊。含星跌坐在软席上,失声道:“你竟然是他的女儿!”
白鹿笑道:“是啊,旁人不知道我们俩倒也罢了,通天彻地的裴小舅舅竟然也不知道?或者,我该唤你一声师伯?”
含星双目一睁:“你——你父亲不遵门规,擅入仕途,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师伯?”
白鹿嫣然道:“我父亲在朝光明正大,自然不及师伯你那般遮遮掩掩!”
含星大怒。白鹿浅笑道:“师伯觉得,我和绿伊的术数,有可能是父亲教的么?”
含星猛然醒悟,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是结辉!施驭魂术的是结辉!”
白鹿笑盈盈道:“正是。”
含星长长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疲惫:“竟然是她,原来他们俩一直都有联系,只瞒着我一人。”
白鹿道:“我家这些旧事,本是在我们幼时发生的。如果不是母亲的好姐妹清姨告诉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来揭师伯你的伤疤!”
白鹿说到这里,忽对倪员外笑了笑:“员外,你曾问我为什么对薇薇那么好,我说是因为我们投缘。其实,那一半是为报答你和清姨冒死庇护我们姐妹,一半是为薇薇与我们的垂髫情谊。”
倪员外听了这么半天,已经隐约猜到白鹿的身世,此时不由又是欣慰又是感叹:“好说好说,能平安总是好的。清儿临走时还念叨着不知阿瑶怎么样了,如今你长大成人,她地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白鹿笑向倪叶薇道:“紫薇花,我的傻姑娘,想起我们了么?”
倪叶薇兀自懵懵懂懂,被白鹿这一叫,忽的跳了起来,拉着她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老自言自语的小姐姐阿瑶!娘说你是我死去姨娘的女儿。你居然是阿瑶!怪不得我觉着好像很早之前就认识你啦!”她随即扮了鬼脸,笑了:“我记得我刚过完五岁生日,你就被送走了。娘说你生了重病,要去远方求医。”
白鹿笑道:“是啊。不过不是生病,而是因为——”
“当年师傅以驭魂术将我的魂魄移到绿伊体内后,本应该连续七日做法安定魂魄,却被一件意外耽搁了。父亲的一个失宠妾侍,将家中有法事一事添油加醋告诉了自己的兄长,也就是我的师伯,师伯便上告官府,说父亲心怀不轨,欲以巫术惑上而趁机谋反。师伯的叔父裴寂恰巧是父亲的死对头,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便在当时的皇帝,今日的太上皇那里添进谗言。皇帝听信谗言降罪重罚,斩了父亲与叔叔,抄没家产,家眷子女收为官奴。因为没几人知道我和绿伊的存在,所以我们被悄悄送到了倪家。”
含星冷哼一声:“你父亲真是教出了一群好儿女,个个阴险狡诈,不逊于他。贞观三年,当今圣上为你父亲平反,你那两个刚愎鲁莽的哥哥却不思感恩,反而起兵作乱,落得身首异处。你如今还敢回长安,可真是胆大妄为!”
白鹿笑道:“师伯以前的靠山裴寂裴大人如今获罪流放,师伯不是也大摇大摆来了长安么!宦海沉浮,其中利害,谁又说得清楚!不提也罢。”
崔老爷看了白鹿半天,道:“原来是肇仁兄之后,你父亲与我有同窗之谊,老夫一定护你周全。”
白鹿行礼笑道:“多谢老爷子。如今刘氏一族凋零殆尽,皇上又有容人之量,且不说朝廷并不知我,就是知道了也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女子。老爷子无需操心。”
席间不少人都看了看这所谓的“小女子”。倒是倪叶薇对这些官场的陈年旧事毫不关心,追问道:“别说这些,你离开我家后去哪儿了?”
云间往事
白鹿道:“当初家中突逢巨变,师傅未能替我俩安魂,两魂一躯,致使神志迷乱,心力衰竭。所以,我俩离开你家后,被送到了师傅当时隐居的地方——天目山。先生,你曾问我为何那么熟悉天目山的风土气候,我敷衍过去了。你想,一个人要是从七岁到到十六岁都生活在一个地方,又怎么会不熟悉那里的一切啊。”
“到了天目山,师傅告诉我们,在一段时间内,只能选一个灵魂为主,另一个在躯体里沉睡。我和绿伊商量了一下,决定每隔十年换一次,七岁往后的第一个十年交给她,十七岁时再换成我。师傅便为我们安了魂,姐姐一直跟着师傅修习术数,我则陷入沉睡。”
“为了我十年后能正常生活,师傅经常把我放在她的法器蕴灵壶中,借助法器的力量修行。那时候就连师傅自己也并不知道,蕴灵壶不仅能够承载人的魂魄,还可以锻炼魂魄,使之能自由来去,甚至短时间脱离躯体而独立存在。发现了这一点后,我就一直待在壶中,整整五年,把师傅的藏书典籍学了个遍。那时候,我作为一个游魂,除了偶尔出去逛逛天目山,就是待在蕴灵壶里修行。先生,一直惊讶于白鹿的杂学,其实那些杂艺也都是让无事可做给逼出来的。”
“随着年龄渐长,师傅也越来越担心。她怕我们将来和她一样,不见容于世俗,以后没有好归宿,空余一身本事。只是,姐姐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更没有。对我而言,只要姐姐好好的,我就是永远做一个游魂又何妨!”
“十六岁那年,师傅留书出访,说她欲与道友同去寻找蓬莱仙岛,交代姐姐带着书信去云间城,投奔她的妹妹——云老夫人。日后若我两人要移魂换体,回天目山施法即可。那时,我已经可以脱离蕴灵壶,自由游离于天地之间。于是,姐姐就带着我去了云间城。”
倪叶薇笑道:“你师傅为什么不带你们一起走?”
白鹿笑了笑,有些惋惜:“是啊。到了云间城后,我也不止一次问姐姐:‘这家的人那么排斥你,我们去找师傅好不好?’可是,姐姐的回答总是沉默,微笑着沉默。她美丽的脸上泛着桃花的颜色,眼中闪烁着从来没有过的光芒。我起先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是人类所谓的爱情。”
白鹿定定看着舒意,声音有些无力:“她爱上了年轻的云间城主,公子舒意。”
舒意又开始喝酒,喝的很快。白鹿眼中闪着晶亮的雾色,缓缓说:“我虽然不懂,但见她高兴,也就替她高兴。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师傅所说的好归宿,于是,我悄悄留意一切关于舒意的事情,这对于一个类似隐形人的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云间城的人几乎把他说成了神,他年幼聪慧,博闻强记,俊美得连九天神祗都嫉妒。他的云间剑术炉火纯青,自十四岁执剑,从未败过,骄傲的就像天上的苍鹰。嘿!我都禁不住有点仰慕这个贵公子了。”
“可是,这世上真有那么完美的人么?”
“舒意的母亲云老夫人,她十分讨厌姐姐。薇薇,你问为什么,绿伊还是她姐姐的徒弟呀。这个事,说起来就太久远了,恐怕连公子舒意都不知道。当年与上一任城主有婚约的本是师傅,可师傅嫌那城主太风流,便逃婚出走,入蜀中学艺。师傅家里为了弥补这桩婚事,逼迫师傅的小妹离开自己的恋人,代替师傅嫁到云间。这个小妹,就是后来的云老夫人,她年轻时的恋人,在她嫁入云间城后,没多久便伤心辞世。所以,云老夫人恨师傅入骨,而绿伊作为师傅的传人,就这么成了云老夫人泄愤的对象。”
“我知道此事后,赶紧告诉姐姐,让她断了对舒意的心思,离开云间。可是我的姐姐,已经变的只会对着云家后山那片彼岸花傻笑了。”
“三小姐,你问什么是彼岸花?在民间,春分前后三天叫春彼岸,秋分前后三天叫秋彼岸,是上坟的日子。此花开在秋彼岸期间,非常准时,所以称为彼岸花。这花有有红白二色,红的是曼珠沙华,白的是曼陀罗华。它还有许多名字,其实最贴切的名字,就是彼岸花。着叶时不生花,开花时不长叶,花叶永不相容相见,盛开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
“佛经有云‘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这种幽灵一样无情无义的花,就算美丽又如何?姐姐之所以爱那些见鬼的花,多半是因为和舒意初见时,舒意曾送她一朵插头发吧!唉,第一次见面,你送给她的,竟然就是彼岸花!到最终我们离开云间,你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再送她一株彼岸花而已!”
“云夫人,你心痛吗?你可知道,我的姐姐,也像你这样痛了一年多啊!”
“我知道姐姐就算嫁进云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一直劝她。可是姐姐却只念着舒意好,在她眼里,为了舒意就是吃苦也变作甜了吧。那时候,她是真的很开心,每天都笑眯眯的,美得像天目山上的明月。我看她那样开心,慢慢也就不再拂她的心意。”
“毕竟,她要托付终身的人的是公子舒意是不是?其他的人,无所谓了吧。”
“就这样,我们到云间城半年后,姐姐嫁给舒意做妾。父亲的事,就是因为妾侍的祸害,我们都恨透了这种身份的人。可是,为了云间城主你,一向高傲的姐姐毫不犹豫低下了头。”
“在姐姐做决定时,我曾问她会不会后悔。她还是默默地笑,一句话也不说。我虽然不再劝阻她,可是却也从来不曾了解她的心意。一个从来没有正常生活过的灵魂,是不能明白那种痴心的吧。”
“姐姐嫁人之后,一天一天过得很是开心,我却越来越不安。每每见到厅堂上高坐的老夫人,我都有些惊心。她苍老锐利的眼睛看着姐姐时,让我想起天目山中盯着猎物的豹子。我不止一次提醒姐姐,可她总让我不要多疑,她能应付得来。我知道,她心里只有舒意一人。舒意又是极其孝顺的,姐姐她不想让人以为她与老太太有芥蒂,惹得舒意不快。”
“可是,你若真的喜爱一个人,还嫁给了他,是不是只需顾及和他在一起的生活就好了呢?若两人都只有彼此,再无牵挂,或许可以。可是,可是,公子舒意身为云间城主,牵挂委实不少,其中又以他母亲为最。他,可不是只要有姐姐就好了的。”
“他们新婚后不过三个月,云老夫人就卧床不起,神智不清,嚷嚷说家中有妖怪兴风作浪。云间上下俱被惊动,不少人都知道姐姐精于术数,于是舒意就让姐姐去为老太太安神压惊。”
白鹿说到这里,停下来,冲着倪叶薇笑一笑,抚着自己眉间那朵深红色的梅花,道:“薇薇,你问我怎么老在眉间贴这一朵花,也不知道换一换。你可知道,这哪里是贴上去的啊!”
倪叶薇瞪大眼睛道:“不是贴的,那是怎么弄的?”
逐月听到这儿,心中霎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看见白鹿深邃的眼光射向不远处飘飘垂下的帷幄,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惊心动魄的火焰!
“那一天的情景,只是蜷缩在一角看着的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白鹿恨恨瞪着舒意:“每次想起这件事,我就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个老妖精,老巫婆!”
欣月柔柔叫了一声:“白姑娘。”
白鹿立即冷冷反驳:“我不姓白!”
欣月没再说话,她看一看自己的夫君,见他还在喝酒,一言不发。
倪叶薇心里忽冒出个念头:怎么这个城主好像不太喜欢他夫人……
白鹿缓缓续道:“云老夫人的贴身老妈子说老夫人现在神智不清,不想让儿子看了伤神,只让姐姐一个人进去。我那时很是害怕,因为游魂的天生敏感,我觉察到那个房间十分不平常。那是个陌生的东西,力量强大。我提醒姐姐,她却并不担心。她也知道老太太疯的蹊跷,若能把从中作祟的人抓出来,就最好不过了。那时的我,也就这么以为了,觉得这是老天爷给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云老夫人接受姐姐的机会。”
“我们就这样被老妈子领进屋里,看见那老太太在床上病恹恹横着,几天时间就瘦成一把骨头。我起先还有些可怜他,我可真是傻!那一把老骨头一见姐姐,就跳起来冲到姐姐面前,就像一条疯狗似的朝着姐姐吠:‘绿伊,你这个小妖精!你吸我魂魄,坑害我儿,我要杀了你!’姐姐哪料到会是这样?一时惊慌将她推开,老太太却狠狠摔在地上,这时候从老太太床帐后面射出一个怪物,掐住了姐姐咽喉。”
“我看着那个怪物,恶心的想吐,我认得,那是云间城训练的东瀛术士。我一时呆了,姐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制住?那个老女人爬起来,抓着姐姐又撕又咬,像疯子一样大叫大哭。姐姐的头发被揪散了,衣服扯得不成样子,脸上满是血痕,额头被她咬了好大一个血口……”
倪叶薇抓着白鹿的手在发抖,白鹿笑道:“眉心这朵梅花,是后来为了遮疤痕,姐姐自己刻上去的刺青。”
倪叶薇眼圈儿红了,恨恨道:“那个老妖婆,真可恶!”
白鹿蹙着眉头,脸色有些苍白,道:“我当时很惊慌,不停地叫着姐姐。可我叫啊叫啊,姐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以为她被那个东瀛术士惑住,不禁又急又恨。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我只能在一旁看着,连帮一把的力气都没有?”
“那时,姐姐就像一个被主人丢弃的布娃娃,没有了主人的爱护,被别人肆意践踏。她脸上满是血,却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空洞的眼睛只看着那个扔掉她的主人——冷眼旁观的公子舒意。
“原来舒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房间,可是,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不动,也不说话。”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姐姐的失神落魄和无力反抗不是因为那个东瀛术士的手段多高明,而是因为站在一旁的云间城主。一个女人在被别人羞辱得毫无尊严可谈时,发现自己深爱的丈夫竟然袖手旁观,她还有心思反抗么?或许,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吧!”
“我一直提防云老夫人,怕她在背地里害姐姐。可是,到头来发现,其实那老太婆根本伤不到姐姐,因为姐姐根本就不在乎她;自始至终,姐姐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人,谁又能料到,偏偏就是这个她视如生命的人,光明正大地操刀捅进她的心窝。”
“也许越是自己爱的人,越容易伤到自己?”白鹿有些微弱地问着,轻轻叹了口气。她看了看眉头紧锁、手捧心口的卢欣月,嘴角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慢慢续道:“我明白了姐姐的心境,试着想把她叫醒,可是没用。我也曾指望着舒意念及夫妻之情,能拉一拉他老娘。呵呵,这可真是痴心妄想呢。云间城主那时就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安静的像尊石像。”
席间如帝寻、逐月和谈慕这三个年轻男子心情都颇为沉重。伤心欲绝、被称为狐媚的小妾与发疯的被妖术迷惑的老娘,年轻骄傲的云间城主,该怎样做出选择?
舒意淡淡道:“绿伊对我的心,那时就已经死了么?”
白鹿浅浅一笑,也是淡淡回答:“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人骄傲!”
蓝萝道:“看看妹妹,就知道姐姐如何了。你们后来便离开云间了?”
白鹿冲蓝萝一笑,问:“如果有人被锁在云间城的铁池,还有东瀛术士守着,这人有没有可能逃出来?”
蓝萝秀眉一皱,还未开口,倪叶薇已奇道:“什么是铁池?”
白鹿笑道:“云间城里,有一处专用来禁锢犯人的私狱。据说里面的囚犯休想活着逃出去,当地人称其为铁池。”
倪叶薇忿忿道:“私设刑狱有违国法,他们不知道么!”
白鹿拍拍她道:“山高皇帝远,谁又管得了?薇薇,你就是从小的保护惯了,不知世事险恶。”
倪叶薇不屑地撇撇嘴:“谁保护我了?就我爹那点出息,还得靠我保护他呢!”
倪员外闻言老脸通红,轻咳一声,拱手向崔老爷笑道:“这丫头性子直,不会说话,让人见笑了。”
崔老爷捋须笑道:“不敢不敢。”
倪叶薇这才觉得自己失了仪态,只拿一双大眼睛瞪着白鹿。白鹿笑道:“丰先生他,可曾跟你讲过云间一派的剑法?”
倪叶薇一怔,美目四顾,却不见丰际赫,不由奇道:“咦?丰际赫人呢?”
白鹿笑道:“他另有事情要办,不在这儿。”
倪叶薇略略想了想,说:“他是说过云间剑法,说的还挺吓人。我只记得灵动诡变四字。”
白鹿道:“丰先生果然是剑道中人。此四字确是云间剑法最大的特点,灵动源于中土,诡变取自东瀛。”
逐月失声道:“什么?!”
白鹿笑道:“世人只知上一任云间城主曾在东瀛漂泊数年,却不知他回我朝时带了不少东瀛浪人刀客。后来这些人有的成了术士,有的成了云间城主的幕僚,有的则将东瀛刀法融入云间剑法成了云家军的骨干。”
欣月惊讶地看看舒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白鹿笑道:“夫人何须如此!哪个家族没有些不为人知的秘闻?我也是因为曾在云间流连,机缘巧合知道的。这,就是孤魂野鬼的长处呢!”
倪叶薇皱眉道:“呸呸呸!什么孤魂野鬼!”
白鹿嫣然一笑:“姐姐被云老夫人一闹,就一直是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被那术士带进了铁池锁起来。那个地方,真是人间炼狱。一间一间锥形地穴皆以生铁铸成墙壁,仅在上方开着个一见方的口子。姐姐被一堆铁链埋着,不哭不笑,就像庙里的泥塑观音。我一直陪着她,希望她尽快恢复。以姐姐的能力,再加上我,想要逃出,并不是什么难事。也许,也许就是夷平云间城,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自闭的姐姐一直不肯醒来。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告诉姐姐:‘公子舒意正在迎娶新妻。’只这一句话,她就有了反应。我以为她会伤心,会失望,会怨恨,或者愤怒。可是,自以为了解姐姐的我,却完全想错了。可能是因为我不懂爱吧,一直以来,我甚至不算是个完整的人。”
“姐姐她,竟然笑了。”
“她的笑容很明亮,也很美丽。那是在天目山中常常盛开的笑颜。自从到了云间城后,姐姐虽也经常笑,但都是朦胧模糊、不可捉摸的笑,那笑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舒意。我已经很久没见她露出那耀眼的笑容了,却没想到,在铁池囚禁三个月后,听到丈夫新娶的消息,她竟有了那样的表情。这世上的事,真是奇异呢!”
“更奇的是,姐姐开口说话了。”
“姐姐说:‘我们出去。’我高兴极了,看见姐姐拉起头发,仔细挑了一根出来。我知道,那是早年便藏下的乌蚕丝,柔韧而锋利,力道得当的话,切断铁链轻而易举。我告诉姐姐:‘上面有两个东瀛浪人,出去的路上,固定的守卫有九组,每组四人。铁池出口,是舒意的弟弟舒见。’姐姐不以为然地听着,破除了身上的锁链,顺着乌蚕丝爬出那座铁穴。上面那两个人一见姐姐出来,立刻扑过去,身体还在前扑,脑袋已经掉下去。”
倪叶薇一声惊叫,骇然看着白鹿。白鹿笑眯眯道:“乌蚕丝连铁链都能割断,自不必说血肉之躯了。姐姐一路出去,见到守卫就杀,铁池中很多囚犯也趁机逃了出来。在入口那里,我们遇见了云间城的二公子舒见。姐姐笑了,说:‘二公子,我要出去。’舒见看着姐姐,沉默了片刻,抱着剑转过身去。姐姐走开时,听到他说:‘离开这里吧,绿伊,走得越远越好。’姐姐没应声,舒见也不转身,继续说:‘不要去前院。含星在那里,你斗不过他。’”
“姐姐怔住了,我也大吃一惊。姐姐问:‘含星?可是蜀地的含星?’舒见只说:‘走吧。’我其实不想让她和你们含星苑的人见面,以姐姐一人之力,哪里斗得过你们一群?姐姐知道我的顾虑,决心和我一起悄悄离开云间。可惜因为铁池囚犯大肆出逃,惊动了前院。云间派出了大批剑客和术士来围追姐姐,姐姐大开杀戒,无意中来到了一处满是红色的庭院。她看着喜气洋洋的装饰,笑道:‘这回娶的是个正室夫人吧。’我告诉她新夫人是含星的养女、蜀中有名的美人卢欣月。姐姐笑道:‘云老夫人真是用心良苦,这是为了压住我呢!可是绿伊哪里还稀罕当她云家人,倒浪费了这一片苦心。’”
“那时新人已经拜过堂,客人们都在院子里宴饮听戏。三个月的囚禁、一路厮杀让昔日美丽动人的女郎变得像地狱里的恶鬼,吓得那些客人一阵混乱。姐姐看着戏台上的花旦,笑问:‘可会唱《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花旦吓傻了,姐姐一边和围上来的护院厮杀,一边笑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世上哪有那么痴心到死的人啊,古人怎可如此欺我!’”
逐月惊道:“当时那个散发蓬头、血迹斑驳的巫女就是绿伊?”
白鹿笑道:“巫女?云老夫人是这么和客人们解释的吧。铁池囚犯群起闹事,欲趁城主大婚逃走,这个理由的确无懈可击呢!”
帝寻轻叹一声:“我们第一次相见,竟然是在云间城。”
白鹿笑得有些顽皮:“是啊。只是那时候先生正为别的事伤神,想是没太留心那个‘巫女’
帝寻未料她有此一言,不禁有些失措,随即反应过来,摇着折扇道:“比起绿伊,白鹿果然更刁钻些。”
白鹿瘪瘪嘴道:“谁让你们那时候围攻我姐姐来着?”
帝寻叹了一声,没有言语。逐月淡淡道:“师门有令,不敢有违。”
白鹿翻了个白眼,咬咬嘴唇,道:“是啊,都知道你们含星苑子弟重情谊!各位本领超群,姐姐又遭人暗算,再次囚入铁池,更被废掉了脚筋手筋。”
倪叶薇和蓝萝齐齐惊呼。蓝萝皱眉道:“就算是绿伊轻敌,不是还有你在一旁提醒么,怎么会让别人暗算了去?”
白鹿眼睛一闪:“三小姐果然聪慧!姐姐在先生、二少爷、丰先生三人的手上倒并没有吃亏,只是新婚的云间城主一箭射去,正中肩胛。”
倪叶薇恨恨道:“你左肩遇潮气便痛,就是因为那一箭?”
白鹿道:“是啊,就是因为那射断他们仅剩情谊的一箭。人的肩胛骨本就脆弱,被裂神矢贯穿,没有瘫痪就是万幸了。”
蓝萝惊道:“他用的竟是云间的镇城神器?”
白鹿嗤笑一声,道:“正是。”
蓝萝软软叹息了一声,暗想:他心中究竟是否爱着绿伊呢?
白鹿笑道:“城主没有射穿姐姐的心窝,我已经很感激了。”
舒意扬起微显醉意的脸颊,看着笑意盈盈的白鹿。他素来冰冷的脸上漂浮着若隐若现的嫣红色,轻轻的声音宛若早春时凉凉的风,道:“白鹿,你们两个虽是一个模样,神情言谈却迥然相异。绿伊的笑容很少,也没有这么明媚。”
舒意的眼睛深不见底,白鹿瞥了一下他双目中的暗流汹涌,淡淡道:“那还不是因为城主你么!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去云间,姐姐从来没有见过你,她也不会落得那样下场。”
她停了停,浅浅的笑容里含着一丝无奈:“我有再多本事又如何?终究保护不了最亲近的人。有多少次我希望我能够让时光倒退回十六岁那年,我要带着姐姐逃离开这命运的捉弄。然而,这却是一个永远也抓不住的美梦,时光听不到我的哀求,依旧悄悄流逝。”
众人都沉默了。许久,欣月忽道:“白鹿,其实在绿伊跟我斗法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白鹿微微一笑:“云老太太自然不会告诉你,师伯自然也不愿让你烦心。所以,小妾就变成了远房表妹,变成了由爱生妒的狠毒女人。”
欣月柔声道:“那天在后山一看见她,我就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坏人。”
白鹿眼睛一闪,笑道:“我对你的感觉,也是一样。”
欣月一怔,白鹿道:“姐姐在你们的婚宴上又被抓回了铁池,肩胛受伤,手脚被废,真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或许早就死了。我能怎么办呢?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陪着她。这样暗无天日过了半年,她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有一天,姐姐问我:‘想回天目山吗?’我做梦都想啊。姐姐说:‘你去告诉舒见,说绿伊想每天都看到一些鲜花。’我立时明白了,姐姐这是要修习花儡术。这种依靠百花的傀儡之术虽然进境极快,能修复身体,却很伤修炼者的三魂七魄。我不答应,姐姐冷冷道:‘你是不是想我现在就死?’姐姐从未那样对过我,她瞪着眼睛看着我,面无表情。我吓坏了,只得应允。”
“那天晚上,我闯入了二公子舒见的梦境,借姐姐的形态告诉他那些话。舒见就是在梦里也是那样冷漠,他抱着剑坐在一片大海边上,只说道:‘绿伊,我能为你做的,也仅此而已。’以后每一天,姐姐果然都收到一束鲜花,扎的很是美丽。舒见送完花就走,从不说话。只是我偷偷观察过他,他总是会在铁池入口站一会儿,抚着他的弯刀,自言自语说着古古怪怪的东瀛话。或许他讲的是一种东瀛的方言吧,所以我虽然会一点东瀛话,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因为好奇,便用了读魂术从云间城的一些老仆那里探察舒见的事。原来,舒见的母亲是那个风流的老城主从东瀛带回来的一名歌姬,老城主过世后没多久,云老夫人就把那歌姬卖了,舒见那时才十岁。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孤僻冷漠,不用想也知道他十岁以后的日子有多屈辱。”
“日子一天天过去,因为花儡术的缘故,姐姐的手脚已好了七七八八,渐渐有了往昔的神采。待花儡术大功告成后,我们在铁池中迎来了十八岁生日。姐姐说:‘妹妹,本来去年就该把这身躯给你的,却因为困在这鬼地方,不得回天目山移魂,你千万别怨我。’我忙道:‘姐,再不要说这等话。’她笑了笑,神情很奇怪。”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大约那时候,她就已经不想再做人了。”
“那一天,舒见送来的鲜花,一束之中刚刚好十八种花。姐姐以前也从不和他说话的,那天却笑着在地穴里问:‘二公子,你为什么从不送曼珠沙华呢?’舒见在上面答道:‘你们唐国人认为曼珠沙华一生花叶永不相见,寓意是死亡和别离,故此花很少送人。若送也只送仇人,寓永世不再相见之意,你不知道?’我一惊,姐姐更是愣了半天,忽又大笑起来:‘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真是恶魔一样的花!’舒见道:‘这是你们唐人的说法。幼时曾听我母亲说,在我们的故国,这花是美丽纯洁的象征。’姐姐笑得泪都流出来了:‘你们错了,这真是恶魔一样的花!’。”
“舒见离开了,姐姐对我说:‘告诉新城主夫人,绿伊要与她斗法。’我就潜入了欣月夫人的梦境。”
倪叶薇笑道:“呀!白鹿,入梦好不好玩儿?你教教我成不成?”
白鹿捏捏倪叶薇脸颊,笑道:“薇薇,入梦是很危险的事。如果做梦的人醒时你没有出来,就会永远留在那个梦境里,陷入无止境的循环,生死不由己,又怎么会好玩儿?”
倪叶薇吓得吐了吐舌头,道:“那你还老跑到人家梦里。”
白鹿笑道:“若我那时是个常人,又何必用那种危险法子?一个没有形体的魂灵,要想和宿主以外的人交谈,也只能用梦这种本也无形的方式。”
倪叶薇没话说了。
欣月轻轻笑了:“白鹿,我的梦境是怎么样的?”
白鹿眯着眼道:“云夫人那时的梦境,当真是华丽无匹。想必东海的蓬莱,九天的瑶池也不过如此。”
欣月的目光有些迷离:“是么?我倒不记得梦里去过那么美丽的地方。”
白鹿嘴角略一勾:“越是美丽越是繁华的地方,往往才越危险。”
欣月垂下头:“此话怎讲?”
白鹿笑得花枝招展,声音却是冷的:“这世上的每个人,总要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修习术数的人,可以把心思藏得更深,就连梦境也会刻意装饰。你的梦境,表面华丽,内中虚无——”她语气略一缓,道:“而且暗藏杀机。”
欣月抬眼道:“是么?”
白鹿看着她,毫不示弱:“那些玄机,就是为像我这样硬闯梦境的人而设。幸而我眼界广些,不至于为奢华所惑,才得以见过你之后能全身而退。”
欣月轻轻道:“是呢。我还记得一个绿衫女孩儿站在芙蓉花畔,笑吟吟地说:‘新夫人,我乃铁池之囚,名绿伊。闻夫人系蜀地含星苑一脉,道法精深,特请赐教,切勿推辞。’我想走近看看她的容颜,却被芙蓉花挡住,怎么也看不真切。”
白鹿笑道:“蜀地多芙蓉,夫人那时初至云间,想必十分思念故土。”
欣月淡淡一笑:“有谁不喜欢自己的故乡?蜀地于我,便如天目山于你。”
白鹿问:“你是怎么和云老夫人说的,她就没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绿伊的么?”
欣月垂眸道:“我先和爹爹说了此事,他以为若能了解此事也好,便和婆婆说让绿伊与我斗法。”
欣月停了停,又道:“爹爹说,绿伊通晓花儡术,虽厉害,却不足惧。”
白鹿笑道:“师伯真是通天彻地。”
欣月道:“绿伊不是也很高明?她利用那次斗法,离开了云间城。”
白鹿漫不经心一笑,道:“这活在世上的人,又有几个不高明?稍微笨点的,早死绝了。”
仿佛是自嘲似的笑一笑,白鹿隔一会儿又道:“斗法前一晚,姐姐问我:‘我现在还像个人么?’我说:‘比外面那些更像。’姐姐笑了。这时,舒见来了,姐姐仿佛很高兴,向他说:‘二公子,你能给我找件像样的衣服来么?我这个样子出去,会被人家当作乞丐呢!’舒见此人,性情虽冷,心肠却是热的。他二话不说,出去之后没多久就回来了,带着几包东西,还让守牢的东瀛浪人打了一桶水送来。”
“姐姐看着那些东西,问:‘二公子,你有什么事需要人帮忙吗?我不想欠你这么多人情债。’舒见想了很久,说:‘我母亲的下落。’姐姐笑了,说:‘不久之后,会有人告诉你的。’舒见没再说什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很孤独。我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用冷漠来掩盖孤独呢?”
“舒见送来的那几包东西,不仅有衣裳,还有首饰,另外还有一叠金叶子。姐姐说:‘原来他知道我们要走。’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心里苦苦的。姐姐说:‘这绿衫是我最爱的。可额上这么大一个疤,可怎么办?’那个疤就是给云老太太抓出来的,伤得很深。我道:‘老太太手爪子真狠。不过伤恰在眉心之上,不如刺成朵花,就当是贴的花黄吧。’姐姐笑道:‘这主意不错,你爱梅花,便刺成朵红梅吧。’她拿起一只簪子一边刺一边说:‘去打听打听,当年云老太太将舒见的母亲卖到哪里了,然后托梦告诉舒见。’”
白鹿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双眼眯了一眯,斜了舒意一眼,目光有些奇异。倪叶薇摇着她道:“快说呀,你打听到什么了?”白鹿笑得仿佛很灿烂,眉头却微微有些皱,她耸耸肩道:“据说当年老城主死后,云老太太指责那位如夫人不守妇道,败坏云间风化,把如夫人卖给了一个叫李静和的高丽客商。”
“我就通过入梦把这结果告诉了舒见,舒见在梦境里说:‘绿伊,我也要离开云间了。’然后他竟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原来他的笑容那么好看。可是,这好看的笑容,却只是绽放在虚无的梦里。”
“我回到铁池时,姐姐已经不在了。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沉重的古狱,却照不亮古狱里沉重的黑暗。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铁池不过是云间城的一个缩影。美丽飘渺的云间之城,也不过是一座华丽些的牢笼罢了。”
帝寻叹道:“只是多些华丽,就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待在里面。”
白鹿笑道:“先生所言,一针见血。”
倪叶薇忽然怪怪一笑,盯着白鹿道:“白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很中意那个云二公子舒见?”白鹿一愣,众人也是一愣。倪员外通红着老脸向他女儿使眼色,偏他女儿就是瞧不见。
连心蛊咒
白鹿咯咯笑道:“呃——,我那时可是一个风一样的游魂啊,没有那些正常人的情感。”她眨眨灵活的眼睛,笑得很是狡猾:“不过舒见的确是个特别好看的人。若以后能再相逢,我说不定真会追着他不放。”她竟然一点不害臊,笑眯眯地就把这话说了出来。
这两个姑娘一个问得惊世骇俗,另一个答得骇俗惊世,一时间余下众人皆被震住了。
谈慕忍不住打趣道:“你还真敢说。”
白鹿拿眼睛瞥着他,笑道:“这都是先生教的。”帝寻手中折扇抖了一下,白鹿忙道:“先生常说,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寒暑,言语行为若不能顺乎本心,也太委屈自己,与其日后空空懊悔,不若当下洒脱自在。”
帝寻看她一眼,闷头喝起酒来。
蓝萝头一遭见她大哥吃瘪,甚感新鲜,忍着笑意问:“白鹿,后来那斗法怎么样了?”
白鹿咳了一声,眼珠一转,道:“那时我见姐姐不在,便急急赶到云家后山,却见姐姐和云夫人已经斗过了。”
蓝萝奇道:“这么快?”
白鹿向欣月一笑:“斗法的情形,还是夫人最清楚。”
欣月也笑了:“是啊,那天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绿伊,第一次见到那样奇特的女子。她穿着浅绿的衣衫,站在火红的曼珠沙华丛中,弯腰捡起萎落的花瓣,悠闲得像是恋花的蝴蝶精灵。我忽然觉得很沮丧,白鹿,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么?我一直是个很骄傲的人,可是在她面前,我骄傲不起来了。我问我自己,这样美的一个女子,世上有几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我不知道答案,也没有勇气问他。”
“直到昨天,我看到那幅绿伊的画像,我明白啦!其实他跟我一样,也忘不了那天在后山见到绿伊的情形。”
白鹿此时冲着倪叶薇扮了个鬼脸,倪叶薇笑道:“怎么了?”
白鹿很是气闷:“其实我和姐姐是同一张脸啊,怎么人人都说她美,却没有一个人夸过我。”
倪叶薇大笑道:“谁让你那么刁钻,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白鹿斜了她一眼,哼哼道:“是嘛!”
倪叶薇忙抱住她的细腰,笑道:“我喜欢我喜欢!”白鹿将倪叶薇的手爪扒下去,有气无力吹了吹自己的额发。
蓝萝抿嘴一笑,向欣月道:“夫人,您和绿伊是怎么斗法的?”
欣月本来正看着白鹿出神,被蓝萝一问,愣了一下,道:“那时候,绿伊笑着对我说:‘新夫人,我们先来立个规矩如何?’我答应了。她有些忧伤地看着身畔的红花,缓缓道:‘输的人永远离开云间,不准再回来,如何?’我也答应了。当时只有爹爹和舒意在场,他们也没有反对。”
“绿伊当时轻声说了句话,那时不明白,今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我早听了你的话,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既然已到了这一步,也只得走下去。我一定会带你回去,你等着。’绿伊口中的你,就是白鹿吧。”
“她的花儡术,因为是大伤本元的异术,支撑不了多久。我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输,只是没想到她会伤那么重。我看见她倒在地上,就像一开即落的昙花。后来我才知道,后山那些花早被人悄悄动过了,日日以稀释的银环蛇毒液浇灌。用那些花修炼的人,也相当于是慢性中毒,道法越高,中毒也越深。”
倪叶薇又惊又怒:“卑鄙无耻!”
白鹿笑道:“这算不得什么,薇薇。常言道,兵不厌诈嘛!成王败寇,也是这个道理。”
倪叶薇恨恨道:“什么混帐话!”
白鹿却依旧微微笑着,道:“所以喽,你想,为什么云老太太会答应姐姐和欣月夫人斗法,而师伯也不反对姐姐在斗法前定的规矩。因为他们知道,姐姐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云间城。”
倪叶薇瞪大眼睛,白鹿微微一笑,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
蓝萝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终了,谁知道谁才是那笑到最后的黄雀?想来是你们姐妹俩赢了。”
白鹿极是得意,笑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有人会下毒,当然也有人会解毒。”
逐月奇道:“你竟能解银环蛇毒?”
白鹿笑道:“莫说银环,就是金环又何足惧?我所学,可不只是术数呢!旁门左道都懂一些,虽算不上精通,自保还是够的。”
帝寻忽然道:“白鹿,你可知道云夫人的心疼病是怎么回事?”
白鹿双眉一抬,吐吐舌道:“先生的心思总是这么通透。”
欣月霍的抬头看她,白鹿嫣然一笑:“姐姐明知道那些花有问题,还是修炼,就是为了离开云间。她不追究,我可没那么大方。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让姐姐在云夫人身上种了连理连心蛊。”
众人大震,含星怒道:“妖女!”说着似要动手,被欣月拉住了。
帝寻皱眉道:“蛊咒?”
白鹿看了看欣月和舒意,向帝寻道:“先生恕罪。”
帝寻道:“快些解去了吧。”
白鹿笑道:“先生有命,白鹿自当遵从。只是,先生能不能也应我一件事?”
帝寻道:“直说。”
白鹿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包,恭恭敬敬呈给帝寻,道:“此事写在囊中,望先生仔细斟酌。”帝寻接了过去,心中一阵疑惑。
白鹿向欣月福了一福,道:“连理连心蛊种在情人之间,有主蛊和奴蛊之分,本是苗人专用来惩治那些负心薄情之人的。被此蛊连起来的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比如说,主蛊在女子身上,奴蛊在男子身上,那么,蛊咒引发后,女子的痛苦感受,男子会承受十倍甚至百倍。连理连心之说,便是因此而来。”
倪叶薇苦着脸,道:“这什么鬼怪玩意儿!可是,你把主蛊种在谁身上了?是绿伊么,她和卢……云夫人不是那种关系啊!”
白鹿脸色有些奇怪,眼睛闪了闪,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
帝寻看着她那表情,心头仿佛闪过一道霹雳,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不着痕迹地合上扇子,将扇柄冲着白鹿反复摇了摇。白鹿瞥见,浅浅笑了笑,改口道:“其实经过后人对蛊咒的改进,已经不限于情人之间,随便两个人都可以。”
帝寻微微松了口气。逐月听了白鹿这话,很是疑惑,似要出口询问,被他大哥深深看了一眼,只得暂且将话吞下肚子。
旁人不曾留心他三人这些细节,蓝萝却看了个大概,心下也猜到八九分。她看向舒意夫妇,暗道:绿伊白鹿姐妹俩这心思,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欣月柔声道:“所以,你姐姐有多伤心多痛苦,我这个毁掉了她幸福的人都要十倍百倍承受!”
白鹿不做声,欣月凄凉笑道:“就连她死了,我也摆脱不了么?”
白鹿淡淡道:“她死了么?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那时姐姐拖着伤重的身躯离开云间城,虽解了剧毒,但因为花儡术的反噬,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伙人贩子,他们原本是湘西边界的几个赶尸人,倒也有些本事。姐姐着了道,被弄成僵尸带到天目山集市上贩卖。我们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先生。”
帝寻问:“那时还是绿伊?”
白鹿点点头,帝寻道:“怪不得有那种冷淡的神情,在你身上可从来没见过。你们是什么时候换过来的?”
白鹿笑道:“那已是伤好之后了。天目山中,有师傅的道场,我们借助法器的力量以驭魂术换过魂魄,姐姐便留在蕴灵壶中养魂。直到前些天,她来找我,说在师傅的藏书中找到了移魂至物的法子,我才明白,她是不想再做人了。”
逐月道:“所以你让大哥雕一尊石鹿?”
白鹿笑笑:“是啊,先生精通石刻,技艺精湛自不必说。选用的都是集天地气息的灵石,用来承载魂魄最合适不过了。”
倪叶薇问:“那为什么雕成鹿呢?”
白鹿笑道:“师傅说过,鹿是仙人的坐骑,姐姐和我都是很爱鹿的,我的名字便是由此来的呢!”
逐月笑道:“天目山果然是个好地方。原来不只大哥,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叔也爱那里的景致。”
白鹿眼中一片促狭之色:“是呢!师傅选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极难发现的深坑,守着好些个年轻美丽的花妖。”逐月心中一动,明白了她话中所指。
倪叶薇道:“那绿伊现在已经变成一只鹿啦?”
白鹿莞尔一笑,看着含星道:“是啊。其实这事儿,还要多谢师伯鼎立相助,各位昨夜辛苦啦!”说着她退后几步,有模有样向着含星、帝寻、逐月等人施了个大礼。
含星胡子直抖,这才明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帝寻道:“莫非七降阵,竟能安稳石鹿中绿伊的魂魄?”
白鹿笑道:“正是。移魂至物,以我一人之力还做不到。但若加上七降阵的功效,让姐姐的魂魄完全归位就容易多了。先生,你说,一个人的魂魄移到一块石头之上,这个人究竟是算死了还是活着?”
帝寻一时无语,逐月道:“她若还记得生为人时的事,那便算是活着。”
白鹿笑道:“那些痛苦的往事,我宁可她忘得一干二净。”
欣月苦笑道:“她若忘记了,我怎还会这样心痛?”
白鹿嘴角微微撇撇,没有言语。
公子舒意此时停下酒杯,瘦削清冷的脸上染着淡淡的红晕,像是春雨后即将褪去颜色的桃花瓣。他轻声问:“白鹿,绿伊如今在哪里呢?”
白鹿道:“想是随仙人云游去了吧。”
舒意道:“你日后见到她,代我说声抱歉;若还能遇到舒见,也不要忘了你刚刚说过的话。”
白鹿一怔。舒意仿佛笑了:“我没有办法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只能伤害一些人。樱,舒见还有绿伊,真的很对不住他们。”
花厅里只有白鹿知道,舒意所说的“樱”,就是那个被卖给高丽客商的东瀛歌姬。
欣月看着自己的丈夫,没来由的一阵心酸。这里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舒意这句话里饱含着的无奈与身不由己。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她知道云间一方之主肩上的责任。
舒意道:“既然事情已经明朗,我们也该回去了。”他是向欣月说的,欣月点点头。
谈慕道:“夫人身上的蛊咒还没解呢!”
欣月道:“无妨,这也是我该受的。”
含星冷冷地盯着白鹿。白鹿双眼一眨,笑道:“师伯息怒,且看看你的右腕。”
含星脸色一变,捋袖一看,果见脉息附近有几粒细细的黑点。白鹿笑道:“师伯莫慌,这不是什么毒,同命蛊而已。从此你我性命相连,若我死了,你也不得长久。所以,你可千万别……”
含星震惊至极:她竟然能在不知不觉之间种下蛊咒!
帝寻厉声道:“白鹿!”
白鹿扁扁嘴道:“我也只是想保住小命而已嘛,先生别骂我啦!”
帝寻不禁有些噎气。
含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公子舒意向倪员外与崔老爷等道过别,便携夫人离去。
帝寻与逐月二人出去送了一程。逐月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还能再见师傅。”
含星叹道:“为师一生,素来太平,不想今日栽在这丫头手里,还有何面目做你们师傅。”
逐月道:“师傅言重了,蛊术之道,本门并不擅长。师傅何必如此挂怀。”
含星似乎想起了什么,摇头叹息道:“原本我与白鹿的师傅结辉同在蜀中学艺。祖师涅槃时,门中发生巨变。我、结辉还有一个侍奉祖师起居的童子集光各自取走了一些祖师留下的古籍。之后,我在蜀地一边修习术数,一边创下了含星苑;结辉却不知所踪;而那个童子集光,化名改装,做了前朝的官儿,就是晋阳令刘文静。集光平素不好异术,拿走的那些典籍全是易卜命理、修身养性一类的书。可他不该入仕,坏了门规!”
顿了顿,含星又叹道:“当年在门中,我专于术数,结辉则善于巫蛊之道。白鹿既是结辉的弟子,算来,我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同门啊!倒也是无话可说。”
帝寻向舒意使了个眼色,二人步子慢下来,不远不近随在后面。帝寻道:“城主,不知何日能再和你比一比作画呢!”
舒意道:“待来日先生到云间做客,咱们再比如和?”
帝寻摇着折扇笑道:“一言为定。”他略向舒意靠近了些,声音极低:“主蛊在你身上。”
舒意脸色有一刹那的恍惚,继而浅浅笑了,那笑容竟比他发冠上的珍珠还要眩目,他轻轻道:“她这份心思,还真是……唉……叫人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帝寻道:“她的确是个人精。”
舒意向帝寻轻轻一揖:“先生的才智,果真令人钦佩。放心,我此番心结打开,那蛊咒应无大碍了。”
帝寻笑道:“是啊,今日这一聚,该解的心结也都解了。”
舒意忽想起什么似的,道:“昨日先生那第三幅画,画的想必就是她了。你那时便隐约猜着绿伊是她,所以弃画。”
帝寻不语,良久才笑了笑,合上了折扇。
送走了师傅等三人,帝寻与逐月又折回花厅,只见蓝萝正拿着幅画给倪叶薇看。白鹿在一边笑道:“三小姐,恕我冒昧。只是这小鹿边上为何画这么一堆乌溜溜的石头,略显突兀了。”
蓝萝看见帝寻进了,抿嘴笑道:“我一时不小心,滴了墨上去,只好就势画成了石头。倪小姐,你看我这白鹿画的还行么?”
倪叶薇不知帝寻正站在厅前,指着画笑道:“像极了!三小姐画技真好,你就见过白鹿一回,就画得如此逼真。嗯,这天目山的景色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原来你也去过天目山啊!”
蓝萝妙目一闪,瞟了她大哥一眼。
逐月走过去一看,也拍手称赞。帝寻有些疑惑,此时蓝萝把画拿过来,笑道:“大哥,你看,这是我送给白鹿的画,可还入得你法眼?”
帝寻接过一看,眉毛就纠结起来:这不是昨日丢掉的那幅画么!
只见原本被墨涂掉的地方被描成了一堆石头,饮水的小鹿在河中的倒影则是一个巧笑倩兮的顽皮女孩儿:不是白鹿,却又是谁?
伊人归去(结局)
此时帝寻虽眼皮直跳,也只得强撑着赞他妹妹道:“呃,你的奇思妙想比云间城主都不差。”
蓝萝笑问:“城主他们已经走了么?”帝寻点点头。
倪叶薇一见帝寻回转就不自在起来,白鹿暗中掐了她一把,她“哎呀”一声叫出来。只见众人都瞧着自己,倪小姐脸红得就像那煮熟的虾子,吭哧吭哧找了句话:“那个,你什么时候给老——老道长种了那什么同命蛊?”
白鹿莞尔道:“谁给他种那玩意儿啦!只不过唬唬他罢了。那些黑点是我悄悄撒的花粉和他身上的龙涎香混合所致,哪儿是什么蛊咒!”
蓝萝笑道:“白鹿,我真是服了你啦!”
白鹿深深朝蓝萝作揖道:“三小姐折杀我了!”
倪叶薇道:“你是很厉害嘛,不必谦虚了。”
旁边倪员外与崔老爷两位老人家相谈甚欢,时不时看看这一群年轻人,笑得很是欣慰。逐月与谈慕均觉得帝寻这桩婚事是逃不掉了,频频向帝寻丢去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眼神。
帝寻轻轻敲着折扇,想起方才回来的路上,他拆开白鹿给他的香囊,里面是一捧风干的紫薇花瓣和一片檀香木。
那檀香木上只刻着两个秀丽的字——伤痕。
转眼就过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八月十六这日,京城长安尚沉浸在家家喜庆团圆的热闹气氛中,崔府和倪府更是闹翻了天。
倪叶薇的闺房中人来人往,丫鬟们忙着给小姐梳妆打扮,老妈妈们则在一旁念叨着一道又一道繁琐的礼节。倪叶薇被折腾得头都要炸了,一边云里雾里听着,一边小声咒骂:“这该死的白鹿,可把我骗苦啦!说是要回去祭祖宅,结果一溜烟儿跑个没影!这都一个多月过去,怎么还不回还?”
边上给小姐簪花的丫头小裙子问:“小姐,要插哪朵花呢?”倪叶薇指了指那朵白鹿先前做过手脚的红珠花,小裙子忙为她簪在发髻上,说:“白鹿姐姐今儿个一定会回来。她不是说了么,怎么也不会错过小姐大婚的。”
倪叶薇咬着牙道:“那怎么现在还没个影子?”小裙子不敢说话了。
迎亲的队伍排满了一条街,引来看热闹的人无数。在喧嚷的乐声中,帝寻罕见地出了一身汗,总算把花轿领回了崔府。逐月四下寻不见白鹿,正疑惑,谈慕已笑道:“白鹿竟没有陪嫁过来?”
逐月胡乱应了两声,暗想:听冰和说白鹿自七夕后便离开倪府,原来竟是真的。只是不知,她去了哪里?
新人拜过天地,热热闹闹的宴席直排到亥时方散。谈慕领着一众王孙公子在洞房里闹了半日,倪叶薇就咬着牙忍了半日。她起先还对这些难缠的年轻贵公子窝着一团火,后来又想起若他们走了自己该是什么一番光景。毕竟一个人面对崔帝寻,实在是太要命的一桩难事,于是便烫着脸由那些人胡闹,反正有两个丫鬟在那里挡着,崔逐月也在一旁好言相劝。
然而最后,逐月还是劝散了谈慕那一帮人,留倪小姐一人紧张兮兮在新房里纠结。逐月撵了谈慕一行去前院吃宵夜,自己在廊上闲步,却瞧见帝寻在花影中独酌,不由失笑道:“哥,这都什么时候了!”
帝寻仿佛被惊了一下,丢开酒杯,道:“不知怎的就想到当年云间城主的婚礼,忘了时辰。”
逐月浅笑道:“原来是触景生情。”
帝寻沉默了一会儿,道:“舒意派来的使者说,云老夫人新丧,城主与夫人不便远行。”
逐月道:“你怀疑是白鹿做的?”
帝寻道:“若是她所为,也是应该;若不是,则更应该。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总是慢些,偶尔被人力推一把,也不为过。”
逐月点点头,忽道:“听说欣月的病已不再发作,哥你也不必担心了。”
帝寻道:“我早已不担心她了。”
逐月一愣。帝寻道:“这一年来,我之所以忘不了她,本是因为心有不甘。总觉得欣月她,必是不愿嫁到云间的。前些日子见到她,蓦然发现,原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其实只要略想一想便能明白,以欣月的性格,若不是她自己愿意,师傅哪里勉强得了她?可笑,这些直到一年后才想明白。”
逐月见他说出这番话来,喜道:“哥,你总是想通了!”
帝寻道:“你可知道,欣月身上的连理连心蛊,主蛊在谁身上?”
逐月心中一动:“不是绿伊?”继而又笑道:“我也曾翻过一些搜集来的巫术书籍,那连理连心蛊只能种在情人之间,白鹿所说的‘随便两个人都可以’,定是谎话,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撒谎。”
帝寻的声音里似乎有着浅浅的叹息:“也许当年离开云间的绿伊白鹿姐妹,只为赌一口气,想看看公子舒意的心思。而如今,绿伊已经托身石鹿,这段恩怨纠葛于白鹿而言,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所以,她才愿意拿一个谎言,放欣月一马。”
见逐月不明所以,帝寻道:“主蛊在舒意身上。”
逐月怔了一下,失声道:“她们莫非只是为了看一看舒意心中到底有没有绿伊?若有,舒意痛苦,欣月倍加痛苦;若无,则两人皆相安无事。”
帝寻点点头:“这蛊,的确奇妙得很。只是和她姐妹二人的心思比起来,还是差一些。”
逐月叹道:“怪不得白鹿那时表情那般奇怪。这话若挑明了,欣月免不了更伤心。现在,欣月的心疼病大好,想是舒意在见过白鹿后也打开了心结吧。”
帝寻道:“那日送别师傅,我告诉了舒意。”
逐月笑道:“绿伊这段公案,总算了啦!”
帝寻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微不可察叹息一声。
开始的时候有多爱,结束的时候便有多恨吧。究竟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会在毁灭之后让一个人放弃珍贵的生命,甘愿做一只石鹿?
只是再热烈的情感,终究争不过世俗的种种,只能埋没在时光的洪流里,化作细细的飞灰,最后消失不见,宛若从来不曾出现。
今日本是他的洞房花烛,却没来由的,心里涌起这些令人颓丧的感觉,让他很是无措。
逐月催着他哥入洞房,帝寻略略收拾了心情,前往新房。一路上明月清辉如水,帝寻的心也是清凉如水,全无半分新郎应有的兴奋和喜悦。
昏黄温暖的烛光下,他看见倪叶薇紧紧揪着红裙的皓白双手,忽然有些愧意。那种感觉,就像他十四岁那年,踏坏了六岁小女孩的花灯后,对上小女孩那双小白兔一样的眼睛,一时间五脏六腑齐齐郁结。不过,那郁结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伸手想给小女孩擦擦那兔子样的眼睛时,小女孩狠狠地一口咬上来。牙齿撞到骨头的声音,让他在之后的岁月里,再也不愿想起那个上元夜。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韵律活泼灵动,像是天目山上潺潺流淌的小溪。欢快的乐声渐渐清晰,似乎就在洞房之外,向新婚的人儿贺喜。
帝寻的回忆被这笛声打断,不由向倪叶薇看去。只见新娘子霍的一声站起来,叫道:“白鹿!”
帝寻轻声道:“是她。”
笛声慢慢弱下去,夹杂着几声呦呦的动物鸣声,还有女子欢快的笑声。倪叶薇急急道:“喂!快把这盖头掀了,我要出去骂她!”
帝寻方才刚刚酝酿的那几分柔情,霎时被这一声喊刮得无影无踪。
倪叶薇又道:“我自己掀开不吉利,你快点儿啊!”
帝寻一时无奈,上前掀了红盖头。还来不及看一眼,新娘子已经一脸焦急冲出房去。
却只见皓月当空,万籁俱寂。花影摇曳的新房外,哪儿有白鹿的影子?
倪叶薇愁眉不展,心下酸酸,轻声骂道:“这个死丫头,来了也不见我就走。”
后面有人道:“她用的是传音术,本人似在数十里之外呢。”
倪叶薇一回头,原来是帝寻站在屋檐下。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怔怔站在那儿。
帝寻就那么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派清俊容颜仿若海上月华。他轻声说:“你这样子,倒和十年前那个上元夜一样,提着盏花灯站在我家庭院里,不知所措看着别的孩子玩闹,让人一看就知道你好欺负。”
倪叶薇无语。
帝寻道:“所以我领着逐月他们弄坏了你的灯笼。是为了好玩儿么?我也不知道,那时不懂,后来也没想明白。”
倪叶薇还是怔怔的没有说话。
帝寻续道:“可是爹说要给我们定亲时,我却很生气。微微,你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就会凭自己的本事争取。如果是别人给的,因为太容易,多半会弃之不顾。”
倪叶薇低下头,看着自己薄薄的影子。
帝寻叹息道:“你自然不知道。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你可晓得白鹿吹的这曲笛声叫什么名字?”
倪叶薇慢慢摇摇头,还是看着影子。
帝寻走过来道:“白鹿以前在天目山时吹过,她说这曲子叫‘追梦人’。追寻的时间长了,或许连自己都会忘了初衷,所以应该时不时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看。”
倪小姐总算抬起头来。帝寻拉住她的手,轻声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倪叶薇蓦然接触到他掌心的温暖,没来由的竟留下两串眼泪,噎着嗓子道:“我咬的那个疤……”
帝寻浅浅笑道:“虽然我一直都把她忘了,但还好她一直都在呢……”
他默默在心里道:等着我这一天回头的时候,再看见。
重阳这天,崔老爷领着一家人登高归来,路过一方碧玉似的湖水。只见一带翠绿色的荷叶密密围在岸边,鸥鹭飞处,缓缓摇出一两只小船,活泼欢笑的渔家女悠闲地折下碗大的莲蓬,不时还捏出一两粒莲子丢进嘴里嚼着。
老爷子兴致大好,便让管家去租一只大船来游湖。老夫人怕水,领着女儿、儿媳先回家去了,只胜得帝寻、逐月还有谈慕陪着崔老爷。谁知管家回来说今日大船都被租出去了,老爷子正着急,湖面上驶来一条画舫,船头有人高声道:“崔大人,可是来赏湖?一道坐会儿可好?”
崔老爷一看,原来是李道宗李大人,唬得崔老爷慌忙作揖道:“哎哟,原是李大人,如此就叨扰啦!”
李道宗笑道:“崔大人客气了。”说着船已靠岸。
崔老爷领着帝寻等上船去,一一见过李道宗。李道宗指着旁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说:“这是小女,唤作雪雁。雪雁,给各位见礼。”这李小姐年纪虽小,却极是聪敏,有模有样给崔老爷等人见过礼,无分毫差错。她稚气未脱,笑颜明亮,十分机灵讨喜。
几人在舱中坐着,饮酒行令,赏风赏水。雪雁则在一边玩耍。忽然,小女孩跳着叫嚷:“爹爹,快看!那就是乘风亭啦!不知上次那个姐姐还在不在。”然后她似乎刚意识到还有旁人在似的,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李道宗笑道:“雁儿,座上这两位崔家的公子,均是见惯了异事的,你不妨把那晚见到的事同他们讲讲。”
帝寻与逐月便笑问:“何事?”
雪雁歪着头略略一想,学着她父亲日常讲话时的模样咳了几声,一本正经道:“八月十六那日晚上,我随母亲拜见皇后娘娘回来,路过湖边时,听到一阵极好听的笛声。我从轿子里往外一看,只见一个姐姐穿着紫色的裙子,站在湖边的乘风亭里吹着一支管笛,旁边随着一头雪色的小鹿,简直就像从画里挪出来景致,又美丽又洒脱,嗯,就是洒脱。无端就让人想起魏武帝的诗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李道宗曲指弹了女儿一下,笑骂道:“好好说话!学什么不好,非爱装成这老气横秋的模样!”
一船的人都笑了,雪雁撅着嘴小声嘟囔道:“也不知谁成天这样子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李道宗不轻不重哼了一声,雪雁立马笑靥如花:“我是说你们要是不信,尽管问问这岸边的人家,当时有不少人看见呢!”
帝寻与逐月对视一眼,均暗暗道:这小姑娘性子怎和白鹿有些相似?
谈慕问雪雁道:“她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容颜素净,身材瘦削,梳着两条辫子,眉心一朵梅花?”
雪雁杏眼一瞪:“呀!你见过她!”
逐月问:“她后来去哪儿啦?”
雪雁一笑,指了指天上:“她想必是天上来的,后来就回天上去了吧,不然王母娘娘要发怒!”
逐月一怔,帝寻摇着折扇,笑问:“你亲眼看见她飞上天去了?”
小女孩脸一红:“那倒没有。反正曲子吹完,待我回过神来,亭子里已经空了。”
李道宗看着女儿,雪雁撅着嘴道:“是真的!那曲子可真是好听,比宫廷里的乐师奏的还好上百倍。我一时走了神,还是被娘掐了一下才回转过来。然后就不知自哪里传来那紫衣姐姐的笑声和鹿的鸣声,可却瞧不见她和小鹿的影子。你们说,她是不是天上来的,要不怎么能一眨眼就没影了呢?我后来还让家中下人去问附近的百姓,他们也说,那晚有个紫衫女郎执管笛在此吹奏,有白鹿相随,可谁也没见那女郎最后去了哪儿。”
帝寻道:“李小姐说的不错,那夜我也听到了笛声,只是不曾瞧见人。”
雪雁见有人相信自己,咯咯笑着,明亮的笑容宛若白鹿:“我要是有一只那样的小鹿,该多好啊!”
帝寻、逐月、谈慕几乎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要一只那样的小鹿么?
忽的,雪雁笑着奔到窗边,指着水面上的一群鸟儿叫道:“看呀,是白鹭!”
帝寻轻轻合上折扇,望着窗外那一方碧水,浅浅笑了。
一行白鹭扑着翅膀飞过,洒下一串清脆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