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复:你好,旧时光(玛丽苏病例报告)2

来源: 2010-02-03 18:03:5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八爪鱼

   ˇ八爪鱼ˇ
  余周周牺牲了晚上的《灌篮高手》,付出了一句对不起,得到了一本学校强制购买的华罗庚奥赛教材,还有几页记录着许多只有一半的习题的笔记。
  余婷婷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话了。
  那个苹果事件结束不久,余婷婷曾经气愤地跑到余周周的房间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也许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认为余周周冒领了那个苹果,想要指责,却又不好意思大声宣布那个苹果的主人其实是自己。
  没想到余周周歪头一笑,就把当时的情况跟她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所以,你怎么会记错林杨的生日?”
  余婷婷一言不发,低下头,眼泪像小金豆一样顺着脸庞滚落,“她们说的。”
  尾音是浓浓的哭腔。余周周黯然,怪不得她们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礼物才那么兴奋,还招摇地举到操场上去示众。
  余婷婷从此之后变得很沉默,从来不爱看书的她迷上了一本小说,还热切地给余周周推荐。
  余周周凑到她的小书桌前,和她一样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藏在数学书下的封面,上面四个大字很醒目。
  《花季雨季》。
  “什么故事?”
  “高中生的故事。”
  余周周张大嘴巴,“好看吗?”
  余婷婷没有理会她这个无聊的问题,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用右手轻轻摩挲着书皮,“我刚刚看到欣然从打工的地方离开了,她哭了,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余周周终究也没有看过《花季雨季》,可是她觉得整本书已经写在了余婷婷的脸上了。
  那样梦幻神往的表情,仿佛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婷婷,你……喜欢林杨吗?”余周周背着手歪着头,打算把话题从《花季雨季》引开。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心里却好像打起了一面鼓,余周周连忙盯紧婷婷的眼睛,忽略胸膛里砰砰的声音。
  余婷婷却好像已经走出了苹果的阴影,她双手托腮,目光漂亮窗外,右手食指尖还在有一下每一下地描摹着封面上的字形。
  “我们只是朋友。”余婷婷说。
  很多年后当余周周回忆起余婷婷说这句话时候稚嫩的语气和做作的表情时,总是会笑出来。那样的一本正经,却又故作淡然,装模作样,又一百二十分真诚。惆怅里一半是模仿,一半,是真的伤心。
  可是当时的余周周,毫不含糊地被震撼了。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泛起满心说不清楚的情绪。
  似乎是羡慕。
  她知道这种姿态,一定也来自于那本神奇的《花季雨季》,它就这样改变了余婷婷,让余婷婷挂着梦幻的表情疏远鄙视着余周周,她的目光投向了极远极远的地方,把余周周凌翔茜等人统统化为了虚幻的背景。
  不过,此刻的余周周对余婷婷的羡慕已经超越了《花季雨季》。余婷婷没有被一班老师要求去学奥数,她的户口保证她至少可以升入八中,她不需要去参加入学考试。
  我不会奥数,我也没有学过英语,余周周低着头翻着手中的那本奥数教材,看着目录上的“鸡兔同笼问题”“植树问题”“求和问题”“倍差问题”……她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击败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屋子里面只有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余周周纠结万分,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怎么办啊……马上就要六年级了,还要期末考试,还要练琴考九级,我要怎么办?
  闭上眼睛,又看到了那个小个子周沈然眯缝着眼睛瞪她的样子,还有红着眼睛的林杨低头从她身边经过时候带过的那阵温柔的风。
  我为什么这么笨呢?余周周从宽大的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刚才离家出走的眼泪现在才大颗大颗地滑落脸庞,她用双臂搂紧身体,突然间觉得万念俱灰。
  心里那种悬空的慌张现在还是没有缓解,她还是害怕的,害怕明天上学的时候于老师因为晚上周沈然被打的事情训斥她,害怕林杨因为她受处分,害怕周家的人找妈妈的麻烦,害怕自己学不会奥数考不上好的初中,害怕……
  思绪不知怎么就飘到了小学一年级时候站在舞台上抱着奖杯对着林杨爸爸手中的照相机微笑的那一刻。她记得,闪光灯在自己的眼中折射出一片明晃晃的未来,炫亮异常,可是谁也没有告诉过她,光芒再耀眼,也无法抓得住。
  现在的她和被于老师训斥为“笨得要死,啥也不是”的小时候,并没有根本区别。
  余周周揪着床单,像个正常的五年级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只是不敢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抓了毛巾擦擦脸,吸吸鼻子,站起来,望着台灯下安静躺在那里的数学书,缓缓闭上了眼睛。
  湘北永远是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才会爆发,余周周学着眼镜兄木暮的样子轻声对自己说,“比赛,现在才真正开始。”
  即使还剩五分钟,只要主角小宇宙爆发,那么之前的部分都不算什么。
  比赛,现在才真正开始。
  余周周这一刻才懂得陈桉所说的,生活远比动画片要残酷和精彩。余周周面对的对手,像一只七手八脚的大章鱼,可是,她不害怕。
  志气满满的余周周小脸涨的通红,耳朵里盘旋着灌篮高手的片头曲,攥紧了手里的维尼熊自动铅笔,翻开了“鸡兔同笼”问题的那一页。
  十分钟后。
  余周周蹲在地上继续哭。
  她忘了,动画片里面的小甜甜也不会做数学题,圣斗士星矢不学数学,而樱木花道,是个挂科王。
  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懂呢?她爬回桌前,告诉自己,我就是太着急了而已,我慢慢来,一定会找到敌人的破绽!
  ……十分钟后。
  敌人无懈可击。
  余周周无能为力地垂下手。她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种东西比自己的父亲是谁还要让人无能为力。它的名字叫奥数。
  我上不了好初中,上不了好高中,考不上大学……余周周第一次觉得现实的残酷距离自己如此近。近的能看清八爪鱼脚上的吸盘。
  苍白的灯光下,余周周抱着一本崭新的奥数教材,默默思考着自己活下去是不是一件真的有意义的事情。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外婆接电话的声音在客厅中响起,过了一分钟,周周听到敲门声。
  “周周,电话是找你的。”
  余周周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打开门跑向客厅。
  “喂?”
  “周周吗?我是陈桉。”
  周周忽然觉得心底灌入一股清冽的甘泉。
  “恩。”她抱紧了听筒。
  “周周,你家长方便送你来一趟省二院吗?”陈桉的声音好像在空旷的地方响起,显得非常遥远。
  “怎么?”
  “谷老师,恐怕是不行了。”

  好人

   ˇ好人ˇ
  余周周请示过外婆之后,跑到余玲玲的房间门口,想要让二舅送她去省二院。
  刚走到门口,就隐约听见里面压低声音的吵架。
  “我管孩子的时候你总拦着,你自己又不教育,成天和你那群哥们在外面往死里喝酒。你喝酒,我不拦着,可人家喝酒是谈生意,是往自己家揽钱,你们呢?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们家人,死倔死倔的,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不干正事儿,净看这些闲书,全是些什么爱来爱去的,你是不是想眼睁睁看她考不上大学还得走上她那小姑姑的老路?!”
  余周周听到“小姑姑”三个字的时候,从门口退后几步,羞愧而又愤怒地盯着门把手,想了很久还是跑回到自己的房间。
  余婷婷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吃饭了,余周周没有其他的办法,她急着去医院见谷老师,所以没有惊动在客厅看电视的外婆,悄悄穿上外套,从抽屉里面拿出一百元钱揣到裤袋里,打开门溜了出去。
  第一次自己坐出租车的余周周坐在后排,脑子里面翻来覆去想到的都是晚报角落处抢劫杀人案的报道。她的手紧紧地攥住门把手,做好了随时跳车的准备。
  或者……或者如果这个面色不善的大胡子司机真是个歹徒,而她制服了他……是不是就能像报纸上面那个勇敢小市民一样成为少先队员标兵,然后保送到师大附中?
  余周周突然兴奋起来。
  歹徒叔叔,帮个忙吧!
  她还在对着窗子幻想,突然一个急刹车让她撞上了副驾驶的椅背。
  “到了。”大胡子叔叔言简意赅。
  余周周的美好畅想在椅背上撞了个粉碎,她挺直身子坐起来,拉开车门。
  “小姑娘,拿钱来!”
  余周周出门的姿势停在半路,她略带紧张的捂在了裤兜上,一百元钱在腰间发烫。
  “我……你……我可没带多少钱……”
  余周周和大叔面面相觑,过了几秒钟,大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没带多少,我也不要多少啊。10块钱,零头给你抹了,你不能白坐车啊,咱俩到底谁打劫?”
  余周周的脸红得发烫,头上几乎冒着白气儿,她递过一百元钱,大叔在车内橙色的小灯下简单验了一下真伪,就找给她九十元钱。
  刚刚的胡思乱想和虚惊一场让余周周从奥数的低落情绪中解脱了出来,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和苍白的灯光让她一下子踏入另一片混沌。
  谷老师要不行了。很简单很残酷的事实。
  人的情绪像是四月天,说变就变。余周周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然而仿佛是出于人类最最本能的反应,只要想到死这个字,眼泪就可以开闸。
  按照护士指的路,她跑上五楼,来到重症监护室的走廊。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余周周仍然在胡思乱想,她觉得这样是对谷爷爷的不敬重,可是她控制不住,脑海中一会儿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抢救室,一边摘口罩一边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他们所有学生围在病床周围嘤嘤哭泣,而谷老师则缓慢艰难地说着最后的嘱托,慈爱地拍着他们的头……
  很快余周周就发现,电视剧都是大骗子。
  重症监护室外面一点都不荒凉安静,也没有紧张的气氛,甚至没有成群的、站在一起流泪的学生。
  只有陈桉,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那里,好像末世的天使。
  “周周?自己过来的?”
  余周周喘着粗气,用手撑住膝盖,累得说不出话,只顾着点头。
  “这么晚多不安全。我给你家里打电话吧。”陈桉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部黑色的个头不小的手机拨着号码。余周周在自己妈妈手里也看见过类似的手机,她用它玩过贪食蛇游戏。
  “嗯,您别担心,她可能是太着急了,就自己跑出来了,还好没出危险,嗯嗯,您放心,我会把她送回去的,您要是着急的话随时打我的手机号吧,对,我叫陈桉,我的号码是139XXXXXXXX……”
  陈桉挂上电话,才摸摸余周周的头,说,“下次不许这样了。”
  余周周抿着嘴点点头,“我也是没办法。”
  陈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是没有追问,只是朝玻璃门指了指,“谷老师昏迷了,在抢救。”
  余周周踮着脚透过们玻璃朝里面望了半天,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只有我们?其他人呢?”
  “还应该有谁?”陈桉低头看着她。
  是啊,还应该有谁?谷老师没有子女,爱人乳腺癌去世多年,少年宫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他没有家人。
  “其他的团员呢?还有少年宫的老师呢?”
  “乐团来了几位老师,他们刚才一起去附近买衣服了,还没回来。”
  “买衣服?”
  “寿衣。”
  “兽……医?”
  陈桉笑了,“就是人去世之后,必须要穿上的衣服,用来参加葬礼,参加……自己的葬礼。”
  谷老师还在抢救,可是寿衣已经买好。
  “必须在死后赶紧穿上,否则身体冷却后很僵硬,再穿寿衣就很困难。”
  陈桉的声音平静极了,毫无情绪,他仍然带着一点点浅笑,可是一丝温度都没有。余周周看着这样陌生的陈桉。有点慌。“你对这个……程序……很熟悉?”
  “噢,”陈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断,他恢复过来,朝余周周点点头,“我外公去世的时候,是我帮他穿的寿衣。”
  余周周觉得很难过,她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干巴巴地说,“其他的学生怎么不来?”
  “他们为什么要来?”陈桉冷静地看着她。
  “他们不应该来吗?这样……凄凉,”余周周尝试了一个她只在作文中使用过的词语,“这样多凄凉。”
  “是啊,的确啊,来给他送别的人的确越多越好,越多越温馨,越多越感人。”陈桉的语气有些嘲讽,甚至有一点愤怒的意味,但是余周周直觉他并不是在针对自己。
  陈桉的目光早就穿过了走廊,到达了某个余周周不了解的领域。
  “但是再温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没关系。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面站了两个人还是二百个人都没有区别,他都看不到,也不会觉得难过。”
  陈桉停顿了一下,半蹲下来盯着余周周的眼睛,“难过的,其实是你。而且只有你。”
  这样的陈桉,好可怕,又好可怜。余周周觉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陈桉说的话她听不懂——却又好像能听懂。
  “那你为什么叫我过来?”她有些怯怯地问。
  “因为你是真心喜欢谷老师的,谷老师也喜欢你。”
  “别人不喜欢谷老师吗?”
  陈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亲昵地搂着余周周,漫无边际地问,“周周,你觉得谷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谷老师是好人。”余周周无比认真地一字一字顿着说。
  “那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
  余周周愣住了。陈桉的笑容显得如此遥远缥缈。
  “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陈桉点着她的脑门,“就这么简单。”
  “不是!”余周周有些愤怒,她不喜欢这样的陈桉。
  “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们不会瞧不起人,也不会偏心,而且……”她搜肠刮肚地定义着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时分空旷的走廊中,和一个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劳地辩论着。
  “谷老师对你善良,对你公正,也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偏心——不,他偏心,但是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谷老师和你跟我抱怨过的那些老师一样,他也收礼,对于那些没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会阻拦他们来少年宫追梦,甚至还夸下海口哄骗他们的家长。在乐团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欢他,对于别人来说,谷老师,是坏人。”
  余周周安静站在那里,没有大喊着你撒谎或者流着眼泪跑掉,她认真地思索着陈桉的话,回想着其他乐队成员对谷老师的态度,低下头,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许久之后,才倔强地抬起头,“他对我是好人,就够了。”
  陈桉微笑起来,“看来你听懂了。”
  余周周仍然期待着动画片和幻想世界中纯粹的黑白善恶,可是那一刻,她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个“精彩又残酷”的世界。
  在她眼中无论多么残忍多么凉薄自私的人,其实都会对其他某个人倾尽自己的爱和热情,只是那个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级很多同学眼里,于老师是个负责又温柔的好老师——就算是个幻象,也没必要打破。
  “陈桉,你觉得谷老师是个好人吗?”
  陈桉回过头,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他对我很好。”陈桉说。
  可是陈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围安静旁观的人。
  这一次,他把余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
  虽然余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伸出手。

  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

   ˇ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ˇ
  几个少年宫的老师赶到的时候,刚好医生们开门走出来。她从门口朝里面望,刚好看到谷老师像鲤鱼打挺一样被医生手中的两个大吸盘从病床上“吸”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苍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余周周吓得捂住了嘴巴,抬起头求助地看着陈桉。
  “只是电击。别怕。”
  陈桉依旧温柔极了,可是此刻余周周突然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着,却让人着了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
  “衣服都准备好了?”一个做心肺复苏弄得满头大汗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问那几个老师,一个女老师递给他一瓶可乐,笑着说,大夫,这是刚买的,喝口水歇一歇。
  似乎是因为眼前的人都不是谷老师的亲属,大夫说话很直白,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皱着鼻子说,“看样子是救不过来了。差不多就准备一下吧。”
  这句话好像是在给死神打信号,余周周跑到门口,靠在门边朝里面巴巴地望着,竟然看到谷爷爷张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干枯的眼睛里面闪过最后一丝光彩,余周周瞬间泪流满面。
  “谷爷爷有话要说!”她转身朝陈桉大喊,“你们把他脸上的面罩摘下去啊!”
  陈桉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周周,冷静点。”
  可是他有话要说,他说不出来。余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紧紧抓着陈桉的袖子,泪眼朦胧中,好像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都停了下来,撤走了谷老师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然后对旁边的老师们说了几句什么。
  “陈桉,你看着这个孩子在外面等等吧,我们进去收拾一下。”
  陈桉搂着余周周,轻轻地拍着她的头。
  “死亡和出远门没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了。你就当作谷爷爷是出远门了。就像你小时候的那些小伙伴,或者即将到别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学们,一切都只是消失了而已。”
  “不一样,”余周周倔强地摇头,“那些人,也许会见到,也许见不到。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没有也许了。”
  陈桉被她噎了一下,只能讪讪地笑,“大多数的也许,都是骗人的。”
  大约半个小时后,谷老师的遗体已经整理完毕,准备推往太平间,余周周怯怯地走到床边,愕然发现床上躺着的人竟然有一张如此陌生的脸。
  “这是……”
  “人死之后都会变样的,你长大了学多了知识就明白了。”
  余周周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面对着这样一个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来。
  对于眼泪不翼而飞这一事实,余周周感到万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顺,是不礼貌,是……这种焦虑让她拼命地往外挤眼泪,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当年谷爷爷帮她在新买的琴弦下安装微调器时候弓着身子笑眯眯的样子,还有站在舞台上无限寂寥的佝偻背影——她只是疯狂地回忆着,并不是为了回忆而回忆,她只是想要唤起自己丢失了的悲伤。
  余周周低下头,陈桉肃穆的侧脸让她很羞愧,于是更加不敢抬头让他发现自己忽然干涸的双眼。
  “哭不出来就别硬往外挤眼泪了。”
  说来好笑,这句温柔的话让余周周一刹那眼泪开闸——并不是对谷爷爷的缅怀,余周周纯粹是急哭了。
  “谷爷爷总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会体谅你的。”
  陈桉真的很会诱导别人哭——余周周听到这句煽情的话之后,眼泪汪汪无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葬礼举行时,少年宫给足了谷爷爷面子,拥挤的花圈海洋,还有被组织来参加葬礼的、足以证明“桃李满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学生……余周周依偎在陈桉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她没有哭。
  余周周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地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又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余周周早早来到乐团空旷的排练室,放下书包踱步站到早已经冰凉冰凉的暖气前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违和感。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暖气上,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突然背后传来开门的嘎吱嘎吱声,余周周猛地回过头,无形中有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办公室的门缓缓打开,余周周紧张地提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透出的一丝微光。
  “我跟你说,孩子放到我这儿,你就让嫂子放心好了,咱们这关系你还客气啥……”
  新团长腆着肚子推门走出来,一边往大厅门口走,一边高声地打着手机。
  粗声粗气的话音远去,排练场大门咣当一声被狠狠带上,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办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门,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
  她伸手一抹,是眼泪。
  终于,哭出来了吗?
  再没有人会用宠爱的目光,背着手笑眯眯地问她,“周周啊,上个星期是不是又没好好练琴?”
  再没有人会站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暖气上烤手,佝偻着背望着窗上的冰花叹气。
  再也没有也许。
  那个出远门的人,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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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已经打了第四遍松香了,琴弓不会太涩吗?”
  余周周歪头问身边的女孩子,她从一个小时前就在不停地折腾着自己的小提琴——跟钢琴对了五六遍A弦,拉几个和弦之后就神经质地用干布将从琴弓上飘落到琴身上的松香擦拭掉,然后立即掏出长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将琴弓上有些泛黄的马尾在上面来回摩擦。
  女孩子也侧过脸不自然地一笑,指着余周周大提琴下面的支架,轻声问,“你不怕一会儿考试的时候,你的音阶还没演奏完,支棍儿就突然松动了,一下子缩回去了,然后……”
  余周周也脸色一变,“你就不能想点好事儿?”
  女孩子哭丧着脸,“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来好事儿啊。”
  “难道你是第一次考级?”余周周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拧了好几下,确认拧紧了才抬起头——紧张果然是会传染的。
  “我才不是呢,你见过谁第一次就考十级?我,我就是……”女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今年准备考S市的音乐附中,今天里面的三个考官中间有一个就是S中负责今年招生的老师,我其实已经跟他拜过师了,不过我妈一直在跟我说,那都是拿钱堆出来的基础,她还是希望我能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来考试之前已经唠叨一路了,让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发挥,我能不紧张吗?!”
  余周周忽然来了兴趣,“你说……拜师?为什么?你没有老师吗?”
  女孩子看样子比余周周大了一两岁,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了个白眼,点了一下余周周的脑门,“一看你就什么都不懂。你以为考附中只需要拉琴水平高就可以了?笨。你得疏通好多关系,当初我妈一边帮我跑关系一边骂我不争气,我烦都烦死了。”
  余周周坐直了身子,笑得很谄媚,装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问,“姐姐,你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负责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须在考试前和附中的老师取得联系,里面没人,那根本就不行。”
  女孩子说得眉飞色舞,语气稚嫩,然而神态已经有些成人的模样。
  余周周弯下腰,捧着脸,笑得眯眯眼,“那如果你的确水平很高呢?还需要这样吗?”
  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了一下余周周的头,“说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为我是为了考上才找关系?我不是为了考上,我是为了不被其他有关系的人挤下去!我妈说了,这叫自卫!”
  前方不远处的白色木门开了,上一个考核完毕的孩子拎着小提琴走出来,女孩子停顿了一下,复又安分地坐下,拿起松香继续虐待着她的琴弓。
  白木门旁变得暗色铁门也开了,一个考核完毕的男孩抱着大提琴走出来,余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拧着支棍。
  “对了,你说的这种……自卫,”余周周低头小声问了最关键的问题,“要花多少钱?”
  女孩子大咧咧地笑了,“你说送礼啊?”
  余周周压低头,轻轻地笑了,“嗯。”
  “切,我们都不送礼了,我们直接去上课,到招生老师那里去上课,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三百块钱,我前期光‘上课’就花了三万多了。”
  “这只是前期?”
  “要花的钱不仅仅是在这上面。以后我要是真得去了S市,我妈还得跟我一起去,那时候花销就更大啦。”
  “那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欢小提琴吗?”
  女孩子脸上终于不再有那种年龄带来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了。
  她并没有急着回答余周周的问题,只是放下手里的琴弓和松香,捧着脸呆望着窗外。
  “我当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扎特。”
  她轻轻地说,恍然一笑。

  左边

   ˇ左边ˇ
  余周周低头的时候发现左脚的白色雪靴上印着一个大脚印。
  应该是在车上的时候被那个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叹了口气,朝师大门口的人山人海走过去。
  又是这样的十一月,铅灰色的天空又开始一年一度的压抑。余周周低头看看表,才七点二十五,她以为自己会到的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车里面挤了四十多分钟之后,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还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据说,获得一等奖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个重点初中争抢。余周周在学校的奥数班里面挣扎了半年多,仍然学得稀里糊涂。她勉力支撑着自己,记笔记,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题习题,奈何习题答案都只有结果没有计算过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弄懂。余玲玲正在学校的高三集中营寄宿,余婷婷不学奥数,余乔忙着围捕母老虎,她孤立无援。
  她可以去问奥数班的老师,可是她不好意思。余周周第一次体会到班级里面那些所谓的“差生”的心情——当老师眉飞色舞地聆听一群天才发表高见的时候,余周周抱着那本奥数书站在一边,低头看看自己用红笔在题号上画了一串圈圈的那些问题,一个比一个看起来更粗鄙。
  于是低下头,灰溜溜地离开。
  当然,她也可以去问林杨。只是,那天之后,林杨再也没有去过学校的简陋奥数班。
  也许是因为学校的奥数班实在水准不佳。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以前她总是能遇见林杨,后来她总是遇不见林杨。
  余周周从那一刻开始朦朦胧胧地猜测,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与缘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为。
  七点四十,当余周周在门外站了一刻钟开始觉得手指冰凉的时候,大铁门打开了,人群一拥而入,里面操场上靠近教学楼一侧的地方站着一排老师,每个人手中的举着一个大牌子,写着考场号,大家纷纷按照准考证上面的号码寻找自己的考场去排队。
  余周周站到了14考场的队尾,抬起头,发现前方有个女孩子的帽子看起来有些熟悉。
  等大家排队进入考场教室,依据桌子左上角贴着的白色纸条上面的考号寻找位置的时候,余周周才发现这个女孩子果然是个熟人。
  凌翔茜,就坐在自己左边的那一桌上。
  余周周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从左边传来的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能牵制她的神经。凌翔茜轻哼一声,凌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凌翔茜拎起自己的准考证抛着玩,凌翔茜托腮斜眼看她,凌翔茜在笑她,凌翔茜……
  余周周原以为自己能够像动画片中演绎的一样,很大气很热血地偏过头对她说,你看什么看,我一定会打败你,觉悟吧!
  然而这不是篮球场,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钟后发到手里面的是奥数卷子,奥数,是奥数。
  她没底气,只能伪装视而不见。余周周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来的,旁观者知道他们终究会爆发终究会胜利,他们不死,他们不败。可是生活中,没有人会拍拍她的头,告诉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尽管说大话吧,反正最后赢的一定是你。
  世界上还有一种角色叫炮灰,她们资质平庸,她们努力非凡,她们永远被用来启发和激励主角,制造和开解误会,最后还要替主角挡子弹——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怀里,得到两滴眼泪。
  那时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个铅灰色的早晨,沉闷阴暗的教室里,来自左边的窸窸窣窣的各种声响,像针刺一般刻进了她的记忆里,每每回忆起来,都会觉得沉重难耐。
  监考老师举高牛皮纸袋,表示封条完好,然后当中开封,发卷子。
  余周周接过前排同学传来的卷子,从笔袋中取出一支维尼熊的圆珠笔,在左侧小心地写上考号和姓名学校,然后开始正视那张卷子。
  20道填空,六道大题。
  第一道题是倍差问题,算了两分钟,解决。
  然后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没问题。
  第二道题是植树问题,很顺利。
  余周周开始有点兴奋了。她满怀希望地解决了填空题的前六道,第七道题有些困难,在题号上画了个圈,暂且放下,然后继续看第八题,恩,勉强蒙出了一个答案,代入原题,好像挺靠谱,不错,继续看第九题。
  二十分钟后,余周周很尴尬。
  一开始是把没做出来的题号画圈——后来,她放弃了画圈——因为整张卷子上,不画圈的只有七道题。
  余周周尝试了很久,终于还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听着手腕表针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真的努力了,一边练琴考级,同时奥数班从不缺课,虽然做题的时候有些胆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运,但是半年时间,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从小就参加奥数训练脑子又聪明的孩子们竞争,她真的觉得很艰难。
  其实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胆怯。太希冀,又太在乎。
  然而余周周还是坐起身——并不是想要再接再厉继续寻找思路。她只是倔强地握着笔,在演算纸上徒劳地写着半截半截无意义的算式。
  因为左边的女孩子做题做的很顺畅,演算纸哗啦啦地翻页,清脆的声音像是一首残忍而快乐的歌。
  当凌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侧过脸看余周周,嘴角有一丝含义不明的笑。
  余周周尽量用演算纸覆盖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题的空白,无论如何实在太刺目。
  3X7=21
  考试结束的铃声打响的时候,余周周才发现,自己的演算纸上,排列了无数条这样的两位数加减法。
  3X7=21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拼命还能成功的事情,或许只存在于动画片中。
  她把卷子递到老师手里,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凌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认真地把圆珠笔放进铅笔盒里,小心翼翼,表情虔诚,仿佛手里拿的是传位玉玺。
  这个年纪的小小虚荣,往往挂着一张自尊的脸孔。
  余周周走出教室之后跑到女厕所去了。她并不想上厕所,只是希望借用时间差把凌翔茜的背影涂抹掉。
  可是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门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大门左边停着的三辆车,几个大人围着四个小孩儿,在那里彼此寒暄不知道说着什么。
  余周周低下头,追赶绿灯跑过不宽的马路,然后站到对面的天桥下一个戴着墨镜拉二胡的瞎眼睛的卖艺老头身边,假装听得很认真,实际上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瞄向对面不远处的那几家人。
  林杨的妈妈摸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和对面的两个家长说着什么话,蒋川正低头踢林杨的屁股,林杨则转过身回踢蒋川,凌翔茜站在一边笑,而周沈然则对着正蹲下身嘱咐他什么话的妈妈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灰败的背景色衬托下,这群人和背后三辆黑色的轿车围成了一个强大的结界,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余周周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面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丫头,你也没好好听我拉琴啊。”
  余周周吓了一跳,那个老头低下头,透过墨镜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个白眼,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桥洞下久久回荡。
  余周周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
  老头被气得又翻了好几个白眼,“我说我是瞎子了吗?”
  余周周想起阿炳,刚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会拉二胡”,突然觉得自己很白痴,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伸手从裤兜里面掏出了五角钱硬币,弯下身轻轻放进老头面前脏兮兮的茶缸里面。
  转过身再去看站在校门口的那群人,发现他们竟然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刚才老头子的那声大吼给招来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对上谁的眼神,那七八个人组成了一个整体,却只能让余周周目光涣散。
  就在这一刻,背后二胡声大作,好像给这尴尬的一幕谱上了荒唐的背景音乐。余周周被惊醒,回过头,老头子又仓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难受。
  “爷爷,你……”
  “这就是五毛钱的份儿,你再多给点,我就接着拉琴。”
  余周周知道这只是卖艺老头在开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对方是在故意给自己解围,可是她还是郑重地掏出了五元钱,再次弯腰放进茶缸里面。
  “五块钱够不够?”
  老头子咧嘴一笑,二话不说重新拉开架势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绎,在空荡荡的桥洞下伴随着冷冽的寒风一起飘到远方。余周周站在原地,盯着随二胡琴弦飘落的阵阵雪白松香,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种比琴声还荒谬的旋律在心间回荡。
  一曲终了,老头抬起眼,摘下墨镜,露出大眼袋。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好听不?”
  余周周面无表情,“你想听实话吗?”
  老头子再次翻白眼,余周周转过身,校门口此时已经空空荡荡,她刚好看见最后一辆给轿车在路口转弯留下的半个车屁股,还有一串黑烟。
  她朝卖艺老头笑笑,说,“谢谢爷爷。”
  然后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铅灰色的阴沉天空下。

  倦鸟不知还

   ˇ倦鸟不知还ˇ
  余周周后来总是会不经意间哼出那首二胡曲,的确很难听,可是仿佛缠绕进记忆中一样,拽都拽不出来,只留下一个线头,让她回忆起那个难堪的中午。
  十二月刚刚开始的一个上午,突然下起了一场极大的雪。体育课,老师法外开恩说不再跑步,改成自由活动课。余周周穿得很厚,费了好大劲才独自翻上了单杠,小心翼翼地坐好,看着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同学们。
  “周周,下来打雪仗啊!”单洁洁跑过来,举着雪球朝她张牙舞爪地喊。
  余周周摇摇头。
  单洁洁看了看她,嘟囔了两句就跑远了。她并不能理解余周周最近到底为什么这样沉默。
  这个世界上,朋友很少,玩伴很多,只要喊上一嗓子,就能会有许多人举着雪球陪伴奔跑。
  余周周看到不远处许迪他们几个男孩正在一本正经地对着雪人,旁边放着铁锹和水桶,堆出一点,就在上面淋上些水,让它冻得更结实。
  雪人初具规模之后,大家都不再打雪仗,纷纷围绕到雪人附近。许迪他们更加得意起来,但是却故意板着脸,煞有介事地指挥着围观的女同学们,“躲开,都躲开点,碰倒了的话,小心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余周周呵出一口白气,都没发现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这些同龄的小伙伴有了些微妙的区别。
  她喜欢坐在高处,带着一种那个年纪自以为是的清高和疏离来俯视所有快乐的小孩子。尽管许多年后的彼时,回忆起这种姿态,会觉得好笑,然而此刻,她却是真心地感到一种寂寞,一种在从前因为光环照耀而遁形,却又因为重归低谷而滋生攀援的寂寞。
  跌落是为了攀爬,又或者攀爬只是为了跌落。
  余周周抬头看天,有太多的事情她想不明白,却又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单纯热血地幻想着,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重新爬到最高处——因为她已经开始有些怀疑这种套路的意义所在。
  星矢被打倒,又站起来,又被打倒,再站起来。
  星矢的存在,到底是为了被打倒还是站起来?或者,他还有更多的使命?
  玛丽贝尔是为了世界的美丽自然的和谐而存在,星矢是为了保护雅典娜,美少女战士要替月行道维护世界和平,上杉和也是为了甲子园而训练,湘北是为了在大赛里称霸全国而拼搏——那么,余周周女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这个问题从奥数和升初中引发的忧郁情绪中生长出来,让她心慌。
  为了扬名江湖?
  余周周的江湖,太深太深。
  毕业的情绪感染了很多人,这一年的圣诞卡片和元旦祝福被大家早早提上日程,所有的祝福里,都提到了“毕业后还是好朋友”,提到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提到了“祝愿你前程似锦”——是的,前程似锦,一个对于小学生来说十分玄妙却又缺乏意义的词语。
  前程是什么?学不会奥数的孩子,也有前程吗?余周周发现,即使天空远比大地要广阔得多,其实站在地上如此渺小的自己能看到的,也只有头顶上方被楼群分割出来的这样狭小而不规则的一块。这就是每个人的前程,只有这样一小块,小得似乎连一个奥数都能把它遮去一大半。
  余周周呆坐在单杠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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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杨走出教学楼,第一眼看到的,是单杠上,坐着一只安静的雪人。
  他在门口呆立了半天,直到后背被同学推了一下,“干吗呢你,怎么还不出去?一起来踢球吧,早就说要踢雪地足球了,上次下的那点雪,塞牙缝都不够!”
  有女生在一旁笑,“你喝西北风就行了,干嘛拿雪塞牙缝啊!”
  他们打打闹闹斗着嘴,林杨才醒过来了一般,别别扭扭地朝余周周走去,可是站到了单杠旁边,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周周?”
  太久没说过话,连名字念出来都很生涩。
  甚至这一次的疏远隔离,远比那四年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恩断义绝”还要惨烈。林杨说不清为什么,总之那天,当妈妈气得直哆嗦,指着他说“你能不能听我的话,能不能不给我惹事,能不能让我消停两天,能不能……”
  他哭着点头,说,能。
  大人的世界,远比他所见到的复杂。他不喜欢对着周沈然父母笑得如此迎合虚假的妈妈,但是却又不能讨厌自己最最温柔美丽的妈妈,他想不通,非常想不通。
  自从三年级周沈然跳了一级升到林杨的班级开始,他就觉得爸爸妈妈的态度很不对劲儿。或许是习惯于看到妈妈在面对别人的谄媚作出云淡风轻的回应,所以一旦在妈妈的脸上看到同样的小心翼翼,他很不忍,很难过。
  所以他说,妈妈我错了。
  余周周低下头,“是林杨啊。有事吗。”
  林杨低头,“没事。”
  挠挠后脑勺,又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很白痴。班里面一大半的同学都去打疫苗了,只剩下他们几个接种过疫苗的同学被放出来上体活课,所以他才觉得现在跟余周周说几句话,应该不会被老师发现,或者被凌翔茜她们打小报告。
  只好随便找个话题。
  “周周,你上个礼拜的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不好。我都不会做。”
  林杨愣住,仰起脸,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那……”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余周周,也实在是不明白,奥数到底有什么难的,余周周这样聪明,为什么她总是学不会?
  “其实,我记得我上的那个奥数班的老师说,不学奥数也没关系,奥数,奥数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学呢?”余周周歪头看她。
  林杨对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毫无准备,被噎得没话说,他有些窘迫地看着余周周,发现余周周只是紧盯着远处围成一圈堆雪人的众人,丝毫没有关注他。
  他沉默了。余周周看着别人的雪人,他却看着自己的雪人。
  雪人忽然展颜一笑,脸上再次盛开了五瓣月牙。
  “林杨,上次,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什么事?”
  “你知道我没有爸爸这件事吧。”
  这个问题冷不防冒出来,林杨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慌张地看着被雪覆盖的鞋面,斟酌着应该怎样回答,没想到余周周突然从单杠上面跳下来,溅起一片积雪,肩膀上堆积的雪花也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林杨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学奥数,为什么要当大队长呢?你会上师大附中的吧,然后考到好学校去——我听说全省最好的高中是振华,全国最好的大学在北京,你要去北京吗?然后你想做什么呢?”
  余周周从来没有语速这样快地对他提一大串问题,林杨连一个问题都没有想清楚,余周周就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甚至还需要踮起脚,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比她高了。
  “我随便问问。”
  他松口气。
  “所以,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她继续笑眯眯地说。
  林杨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雪人背着手,一步步地朝着人群走过去。
  “周周!”林杨焦急地喊起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余周周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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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接近人群,余周周才发现,堆雪人的同学们情绪有些激愤。
  “我说了不是我!”
  詹燕飞的嗓子几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刚下过雪的操场上,她的喊声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声嘶力竭,仍然听起来很没有底气。
  “不就是不带你一起堆雪人吗,你至于吗?”许迪哼了一声,把铁锹往地上狠狠一撇。
  “怎么了?”余周周推了推身边的李晓智。
  李晓智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纠纷中心的几个人,“雪人马上就堆好了,冻得特别结实,可是有人发现雪人背后印上了一个脚印,不知道是谁踩的,大家一开始没注意,浇上了水,现在都抹不平了。”
  “那跟詹燕飞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谁说……反正有人说是詹燕飞踩的。刚才她还在雪人旁边转了半天,许迪说她不干活就让她离远点,她还跟许迪吵架来着。”
  “谁说是她踩的?”
  “不知道。反正有人这么说的。”
  “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强大的人。
  余周周看着詹燕飞徒劳地跟一群男生女生对峙,在詹燕飞的对手中甚至还看到了徐艳艳幸灾乐祸的笑脸。她有些难过,可是也没有勇气与这么多人为敌,去站到詹燕飞身边为她争辩什么,只好低下头,狠狠地鄙视自己。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赖都这样了,大家快点手拉手围个圈,然后我就拿铁锹把雪人拍碎了哦!”
  大家终于嘟囔着散去,然后手拉手扯起一个不扁不圆的大圈。余周周左边站着李晓智,右边站着单洁洁,一点点张开双臂拉开距离,当这个圆初具规模的时候,大家赫然发现站在中间的除了许迪和雪人,还有詹燕飞。
  詹燕飞愣愣地看着这个大圆,觉得被围在其中非常尴尬,于是急急忙忙跑到某两个人中间去想要让他们分开手给自己一个位置,可是那两个人攥紧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
  好像被游街示众的罪人。
  詹燕飞尝试了三四次,对不同的人,余周周似乎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在大冷天渗出细密的汗珠。
  余周周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看着詹燕飞的眼神,几乎就是她在五年前的课堂上拿着打满了红叉的拼音卷子走回座位时,詹燕飞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
  怜悯。
  然而又有一丝丝不同。
  “詹燕飞!”
  余周周下意识喊了出来,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晓智惊讶的目光下,她松开了李晓智的手。
  “到这儿来吧。”
  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却只是悲壮无名地看着詹燕飞。
  看着一只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大骗子

   ˇ大骗子ˇ
  铁锹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后脑勺,它四分五裂瘫倒在地的时候,所有人都爆发出尖叫和笑声,许迪擦擦鼻子,非常开心地笑了,然后装作绅士的模样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来阵阵笑骂声。
  余周周却透过厚厚的手套感觉到詹燕飞在颤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
  人群散去的时候,单洁洁看着余周周,不知道要说什么。余周周朝她安抚地笑笑说,“你先跟她们去玩吧。”
  于是单洁洁一步三回头地跑掉了,余周周拉着詹燕飞一起爬单杠,可是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
  “你是怎么坐上去的?”詹燕飞放弃了尝试,无奈地看着高高在上晃荡着双腿的余周周。
  “很难爬吗?”她睁大了眼睛。
  詹燕飞低下头,“可能是我太胖了。”
  余周周愣了一下,觉得很难过。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飞,她的脸上开始长痘痘,她变胖了,电视台不要她了……
  “我也穿的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圆滚滚的腹部,“其实是你没掌握技巧,这次我在下面扶着你!”
  “不要了,”詹燕飞摇摇头,好奇地看着余周周,“你怎么像小龙女一样,居然能爬到单杠上面。”
  “小龙女是谁?她也喜欢爬单杠吗?”余周周像只熊一样从单杠上跳下来。
  “小龙女睡在绳子上。小时候在省台录节目的时候我总哭,有个导播姐姐给我讲过小龙女的故事,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对了,电视上面演过这部电视剧啊,你难道没看过?叫《神雕侠侣》。哦,对了,小龙女还认识郭靖和黄蓉,不过她比他们年龄小很多,而且她喜欢杨康的儿子。”
  “杨康的儿子?可是杨康是坏人啊,”余周周惊讶。
  虽然,她小时候很喜欢83版射雕英雄传中,饰演完颜康小王爷的那个好看的演员。
  詹燕飞耸耸肩,“坏人的儿子不一定是坏人啊。”
  余周周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别人骂自己的妈妈狐狸精,还说她长大以后也是一个狐狸精。小时候她很生气,很不平,然而其实,很多时候她的想法和这些人一样,下意识地作出一些武断固执却又很伤人的推论。
  “那他儿子是好人?”她试探地问。
  “杨康的儿子是大侠。非常英俊,武功高强,行侠仗义,而且还养了一只老鹰。”詹燕飞笃定地说。
  余周周不知道养老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大侠养老鹰肯定自有他的道理,大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只芦花鸡也一定是很潇洒的。
  可是女侠做不出来奥数就很丢脸。
  这个男女不平等的万恶社会。
  余周周和詹燕飞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开始下起雪,余周周刚刚伸出手想要尝试接一片雪花,突然听见詹燕飞轻声说,“谢谢你。”
  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女侠余周周脸红了。
  “没……没什么,”她摇摇头,“他们太过分了。”
  詹燕飞笑了。
  “其实那个脚印,的确是我踩的。”
  …… ……
  余周周石化了几秒钟,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微笑的小燕子。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飞低着头,可是嘴角却在笑。余周周觉得这样的詹燕飞有些让人害怕。
  “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妈把我骂了一顿,她最近老是骂我,还说电视台的人都势利眼,忘恩负义。我今天早上洗头发的时候没听见她跟我说让我把热水留下,洗完之后就全倒进马桶里面了,然后她就发火了,还甩了我一巴掌。”
  余周周惊讶地捂住了嘴,詹燕飞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脸,“没事,我躲得远,一点都没不疼,你看,连手印儿都没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来上学。”
  “而且,”她接着说,“又有人提起两年前少年先锋报上面刊登的关于我的采访,我的确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记者写的内容都是他们自己编的,采访我们这样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采访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写,他们说我一个学期没上课,期末还考了双百,其实都是瞎编,不是我自己说的。当时大家都说佩服我,可是现在,徐艳艳她们又提起这个报道,还说我吹牛,说我数学考那么点分儿还敢说自己双百……”
  这样的情况,余周周从来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还记得小时候当奔奔告诉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惨,她总是会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况来宽慰他,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的,也并不是最倒霉最悲惨的。
  可是她要对詹燕飞说些什么呢?詹燕飞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现在的余周周也不保证自己能像小时候一样坦然地讲出自己没有爸爸这一事实。
  并不是不信任詹燕飞。
  只是,奔奔,还有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妈也打我,”余周周开始胡说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练琴的时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奥数考得特别差,我可能没办法升入师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许要去一个很差的初中,然后脑子笨,跟不上进度,然后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一开始是撒谎,说着说着就溜出了实话。
  曾经安慰奔奔的时候,她需要绞尽脑汁寻找悲伤的事情来充数,所以“没有爸爸”“妈妈被人嫌弃”这两件事情常常被拿出来展示。然而恍然几年过去,余周周愕然看到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可以用来宽慰别人的悲伤。
  这么多。
  随便挑一件,就可以讲上很久很久。
  然而最开始的那两件,却仍然是杀伤力最大的,她曾经不懂,现在却把这两个事实领会到了让自己都恐惧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来,再不提起。
  没想到,詹燕飞笑眯眯地对她说,“我也是啊。”
  “什么?”
  “我小时候是被特招进师大附小的,我家户口也不在这里,所以升初中的时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飞一直在笑,“估计这回师大附中是不会特招我的。”
  余周周紧紧握着单杠的铁管,紧紧地,却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同病相怜”。
  “我记得台里
  “大人以前老是夸我,说我聪明漂亮,还说我以后能成为大明星。”
  “都是大骗子。”
  詹燕飞笑着说,余周周猛地抬起头。
  “大人都是大骗子。”
  小燕子靠在单杠上,低着头,还在笑。
  余周周脱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脸上的酒窝。
  “你还是别笑了。”余周周叹口气。
  大雪中弥漫着化不开的忧伤。
  上课铃打响了,余周周和詹燕飞还靠着单杠发呆,林杨跑过他们身边,不住地回头,最后还是别扭地走过来。
  “上课了,你们班同学都回班了。”
  余周周看看林杨,“你回去上课啊。”
  “那你们为什么不走?”
  余周周抬头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飞,忽然嘴角勾起一丝有点使坏的笑容。
  “喂,咱们逃课吧。”
  詹燕飞大骇,“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余周周一个翻身就稳稳地坐在了单杠上,居高临下气势如虹地说,“老师要问,我们就说被大队辅导员找去了。大队辅导员要是说她没找我们,我们就说是有人这么告诉我们的,她要是问到底‘有人’是哪个人,我们就说我们不认识,可能是恶作剧。总之——反正不是我们的错!”
  林杨叹为观止地张大了嘴,“余周周,你可真能撒谎。”
  余周周心底蔓延起一种肆无忌惮的狂妄。
  既然已经这样,低眉顺眼给谁看?
  反正这个世界是没有办法被讨好的。
  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林杨。
  “现在,杀了他灭口。”

  时间轴上的暂停键(补完)

   ˇ时间轴上的暂停键(补完)ˇ 林杨被她吓了一跳,余周周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刚刚那个坐在单杠上目光空茫语气平静的雪人好像一下子被不知道哪儿来的激情给点着了。
  不过他很开心。他不喜欢余周周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那些话就像一道道屏障,把他和她隔得很远。
  “快动手啊!”余周周催促詹燕飞,而对方只是窘迫地看着林杨。
  “干嘛要灭口?”林杨气鼓鼓地抬头望着单杠上气势汹汹的余周周。
  余周周楞了一下,学着电视中某个大叔阴沉的嗓音说:“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林杨喊起来,“胡扯!你只知道灭口这一种办法吗?”
  詹燕飞在一边很实在地问,“那要怎么办?”
  林杨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余周周的袖子一把将她从单杠上拖进雪堆里,在积雪飞扬中,他绽开一脸灿烂的笑容——一脸他自己都以为早就已经枯萎了的笑容。
  “你可以拉我下水啊!”
  余周周傻了,神采飞扬的林杨同学根本不用拉,自己就在水沟里扑腾得很欢实。
  刚刚还因为胆怯而懵懵懂懂的詹燕飞也笑了出来,“大队长,你真堕落。”
  林杨甫一投诚,就占据了绝对的领导地位,他拉着余周周的手,兴奋地环顾操场,“咱们得出去,否则会被其他同学看见的,现在是下午第三节课,咱们可以逃两节,然后直接回教室拿书包,别人要问,就说大队辅导员让我们去对面的复印室取校报,等了半天发现没有,被耍了。大门没关,走吧走吧,出去玩!”
  余周周被彻底震撼了。
  “林杨,你是第一次逃课吗……”
  詹燕飞关注的则是另一件事。
  “大队长,你好激动啊……”
  林杨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血一热就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话,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憋了半天才说,“有次逃了一节美术课……回家看球赛……”
  余周周这时候开始担心,原来最后需要被灭口的,可能是自己。
  她长叹一声,呼出的白气像一架盘旋翱翔的小飞机。
  “所以,”她伸出左手牵住詹燕飞,右手……正被林杨紧紧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喊,“现在……我们逃吧!!!”
  在松软深厚的雪地中奔跑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余周周撒欢地向前冲,左右两边因为没有反应过来所以迟了一步的两个人就像是缰绳,勉强牵制住了她的速度。余周周忽然想起小时候天空中常常能看见的飞机,总是三架三架排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一起向前飞——就像他们现在一样。
  跑出大铁门之后,她才缓缓停了下来,弯着腰喘着粗气,松开了詹燕飞的手。
  詹燕飞一歪头,笑了,“大队长,你怎么还抓着周周?”
  林杨这才像被烫了一样一激灵撇开了余周周的手。余周周也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自觉地脸红起来。
  小燕子身上也落满了雪,她胖乎乎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面前窘迫的两个人,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
  林杨连忙转移话题,“附近有个烂尾楼,上次我爸爸开车经过小道的时候告诉我的,去那儿打雪仗吧。”
  余周周摇头,很记仇地说,“我可打不过你。”
  詹燕飞却很赞同地点头,“走吧,我们两个一伙,二对一!”
  那栋烂尾楼,几乎是天然游乐场。林杨不知道从哪里拖过来一只大轮胎,费劲巴拉地推上了残土堆的顶端。铺着一层厚厚积雪的残土堆变成了一座小雪山,他站在山顶朝余周周挥手,“上来,我推你下去。”
  余周周黯然,果然,他要对自己下杀手了。
  而且还要求自己主动送死。
  她脸上畏惧谨慎的表情让林杨哭笑不得,“我是说你坐在轮胎里,我从坡上把你推下去,很好玩的,你要是不信的话——詹燕飞詹燕飞,你先来!”
  詹燕飞往后一撤,“大队长你太偏心了吧,凭什么她害怕,你就拿我做实验?”
  林杨又有些脸红,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们说,“瞧你们这点胆儿,看我的!”
  话音刚落,他就跳起来,一屁股坐进轮胎里面,冲力让整个轮胎从高高的雪堆上转着圈地急速滑下来,伴着余周周和詹燕飞的尖叫声,他平安滑到地面上,刚好那一段路是冰面,所以他慢慢减速,最终滑行到她们两个脚边。
  “怎么样?好玩吧?”林杨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余周周,带着一脸献宝的表情。
  余周周面无表情,右脚踩住轮胎的边缘,狠狠地往前方一踢——林杨就坐着轮胎顺着冰面冲向了水泥管,撞了个人仰马翻。
  “的确挺好玩的。”她笑眯眯地说。
  下一分钟,就被林杨用拖死尸的方式拽上了雪堆。
  林杨把她扔进轮胎里,右脚踩着轮胎边缘,让轮胎保持着摇摇欲坠的状态,看着吓得面色苍白的余周周,笑得一脸邪恶。
  “让我也玩玩嘛。”他说完,就一脚把她踢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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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连詹燕飞都不再害怕这个轮胎版雪地激流勇进的时候,他们终于玩累了,七扭八歪地躺在雪地上,任凭纷纷扬扬的雪花将自己掩埋。
  “时间要是停在这里就好了。”
  詹燕飞的声音像小时候一样甜美柔和,余周周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时候,也是隔着人墙看不到脸,却只能听见那温柔美好的嗓音,就像一只手抚到了心底。
  她摩挲着抓住了詹燕飞的手,紧紧地握住。
  林杨却笑了,“可是我想长大啊,长大了多好,周周你呢?”
  詹燕飞在一边很八卦地笑了,“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大队长,你喜欢周周吧?”
  她并没有听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反驳——就像平常那样,男孩女孩被周围人带着笑意揣测起哄,然后红着脸大声否认,同时补充上对方的几条缺点罪状来佐证自己“绝对不可能喜欢他/她那样的人”,迎来周围人的第二轮攻击和哄笑……
  什么都没有。旁边的两个人好像连呼吸都一并停止,仿佛生怕惊吓到簌簌的落雪声,整个世界安静苍白,柔软而美好。
  詹燕飞屏住呼吸很久,久到几乎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嗯。”
  “呃?”她楞了一下,不自觉地单音节反问。
  “……嗯。”再一次。
  羞涩的轻声的,却温和笃定。
  大队长,你喜欢周周吧?
  嗯。
  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实,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
  詹燕飞却觉得很难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八卦下去或者尖叫起来说大队长你说真的假的……她觉得此刻的气氛难以言说,紧张,微妙,却又让人不自觉想要微笑。
  你看,时间的确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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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余周周突然惊醒了一般跳起来,使劲儿地拍打着后背和屁股上沾着的残雪,大声叫起来,“完了完了,几点了?”
  詹燕飞心往下一沉,连忙费劲儿地从袖口拽出电子表看了一眼,“四点,四点十分。”
  私自把时间播停是有罪的,它会加倍地飞速流逝,余周周和詹燕飞手忙脚乱地互相拍打着身上的残雪,林杨则呆呆的站在一边,好像魂魄的一部分还没回来。
  “你傻站着干嘛,快点整理一下,别让老师看出来咱们去打雪仗了!”
  林杨“哦”了一声,却还是站着没动。他并不知道余周周在刚才寂静无声的时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此刻很显然,恐惧已经把余周周和詹燕飞一起点燃了,刚才说要逃课的豪情灰飞烟灭。自己还在愣着的时候,余周周已经冲过来对着他的后背疯狂拍打。
  “疼!”他的屁股上挨了她狠狠地一巴掌,“你报复我?”
  “我报复你什么?”
  “报复我说我喜……”他停住,窘得满脸通红。
  对面的余周周睁大了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上还沾着几片雪花,随着她惊慌的眨眼,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白色蝴蝶在林杨眼前扑闪扑闪。
  “那怎么能是报复呢?那是报答吧?”詹燕飞在旁边不知所谓地接了一句,然后三个人集体石化。
  ……
  “快跑吧!”还是女侠余周周最有大局观念,她再一次左手扯起詹燕飞,右手抓住林杨,就撒腿朝学校的方向跑了起来。
  冷风吹在面颊上有些痛,余周周惴惴不安的心底却有一丝兴奋和甜蜜。她能隐隐地感觉到,却来不及想,又似乎是自己刻意压抑着暂时不去想。
  “周周!”刚跑进院子里面詹燕飞忽然带着哭腔喊起来,“不行,我得上厕所,我憋不住了!”
  余周周此刻已经听见了放学的铃声,她心里咚咚咚打着鼓,再不走,就要跟背着书包的同学们狭路相逢了,那个场面可想而知——逃课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再恶劣的差生都很少有逃课出去玩的,她们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可是余周周是女侠,一直都是。她沉下心,朝詹燕飞笑了一下,“快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詹燕飞一溜烟跑到女厕所门口,又突然回头,夹紧双腿,微微弯着腰强忍着,还是没忘了委委屈屈地喊一句,“周周,你别扔下我!”
  余周周楞了一下,难道这种情况下詹燕飞不应该说一声“你先走,不要管我”吗?
  “快去吧,我要是先走了,我,我就是这个!”她大声喊着,举起右手竖起小指。
  詹燕飞感激地一笑,放心地奔进了女厕所。
  一边的林杨盯着余周周的小手指,轻轻地说,“你都多大了,还用这个发誓。”
  余周周却没有争辩,她认真地看着林杨说,“你赶紧回班,千万别说刚才咱们一起去玩了,反正你自己一个人,随便编个什么理由都行,大队辅导员那个理由……你让给我们俩行不行?”
  林杨一歪头,“我不走。”
  余周周气极,刚想要说点什么,却突然被林杨说完“我不走”之后安然坚定的眼神击中,低下头盯着自己还沾着残雪的脚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詹燕飞不在,只剩下他们并肩而立,余周周几乎能清晰地听见林杨的呼吸声,她的心每跳五下,他就呼吸一次。
  有个问题在心里,不知道怎么提起,然而越是紧要关头,那个问题在心里蹦跳得越欢实。
  “林杨?”
  “恩?”
  “……没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只是觉得,林杨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可是余周周不知道,对林杨来说,“我喜欢你”的含义就是“我喜欢你”,他还不懂得,在成人世界中“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的背后,永远包含着“在一起”的引申义。
  “在一起”是很复杂的,牵涉到方方面面,牵涉到许多其他人。“在一起”是很脆弱、很难长久的,但它却能让人变得更脆弱,并带来更长久的伤害。
  所以大人想要说一句“我爱你”,总要思前想后,因为它代表太多。
  然而对于林杨来说,詹燕飞问他,你喜欢周周吗——答案是喜欢。
  这只是一个问题,所以也只需要一个答案。
  最最简单的答案。
  甚至不需要知道余周周的想法。
  12岁的林杨,有着最最黑白分明的喜欢,只需要说一声,“嗯。”
  他轻轻地在自己的时间轴上按下暂停键,雪落无声,身边的女孩子寂静无言。
  洁白的世界一片安详——虽然他们很煞风景地面对着女厕所的门口。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正文无关)二熊的番外

   ˇ(正文无关)二熊的番外ˇ
  请允许我用更新的时间来码二熊的番外。
  大家在这个坑里面的目的不同,有人已经是二熊的朋友了,有些至少也混个脸熟,还有很多读者大人都是理性看文党,这章与正文无关,不想看的可以点击右上角红X了,不过既然我决定不会V,也不算骗钱,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允许我放肆一下吧。
  毕竟今天过生日,过生日的女人老了一岁,悲喜交加,脆弱敏感的就像大姨妈驾到一样。
  所以,我决定使用这张“攻击加倍”的大姨妈附属卡片。
  这章,写给盘丝洞,写给所有在文下出现过的读者大人,还有虽然没有冒泡但一直宽容我关注我的霸王们,还有,也写给今年一月在晋江开坑之后认识的作者大人们,比如则西,比如翡翠,比如晴大,比如安安(因为我只用了一个月左右的Q就因为网络原因不得不删,所以很多人跟我自此江湖不见,可能也永远看不到这些文字)。
  1. 关于《玛丽苏》和你们
  起因:天涯帖子受怀旧情绪感染+期末考试风中凌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最后一条,是我的个人风格——也是我作为一个晋江码字人的污点。
  大不了是一个ID,砍号重练又是一条好汉,写文是为了自己心里爽快,不想写就弃,一个月后,照样原地满状态复活!(山口山吧万岁!)
  可是后来,我深切意识到了我的错误。
  笔名不仅仅是一个ID,写文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爽。
  因为我认识了你们。
  无论我当初怎么坑你们,怎么胡言乱语,你们都没有放弃这些凌乱的ID后面的二熊。
  我实在太随性,有很多的缺点,甚至是性格缺陷。我逐渐学会培养网络上的责任感,就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可以对不起你们。
  默数我开的坑,《橘生淮南》《喜之螂》《罗马无假日》《炮灰》《她和她的抑郁症》……每一个坑里都有我明显的三分钟热血,我对所有曾经信任我后来被我坑得发飙的同学道歉,尽管你们可能看不到了,也同时想要对一直跟过来,没有骂我没有怨我反而无奈地说一句“她就这德行”的各位,深深地鞠一躬。
  谢谢你们。
  我一直没有用Q,晋江作者我不认识几个,跟读者的交流也仅限于文下,好不容易土豆给我弄了个群——我还上不了网,至今群里还没有我。
  就是这样的艰苦条件(喂这明明是你自己搞成这样的),我们还是一直到今天。
  我都不知道你们是谁,可是我爱你们。
  我没有早恋,终身遗憾
  但是你看,我现在在网恋——而且还是NP……
  2. 关于写文
  《玛丽苏》是我个人的一种情怀,没想到可以找到这么多共鸣者。当然也有人看了第一章说看不懂,不萌,我想这更加体现出,曾经跟我一样有过扮演癖好的童鞋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得和珍贵。
  这里要说一下,我现在手中存稿全无,日更很勉强,但还算是基本保证了。
  有灵感有思路,可是无论如何文章还是要慢慢磨才能出细活精品,这个道理我是懂得的。
  尽管目前笔力和阅历都成问题,但是我还是有一颗真心想要把它完善,也有不拖拉不注水不口水的决心。
  我希望我能如愿。
  最近有同学反应质量下降,我想一部分原因在于“一口气读完”的部分结束了,一点点追更新的感觉自然有变化,另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个人心不静。
  回国、见亲友、看病……这些烦躁在文章中会有体现,大家都是很敏锐的,自然能感觉得到。
  就此,我向大家道歉。
  二熊会沉下心来好好琢磨,尽管不可能字字珠玑章章精品——那毕竟受限于我的文笔和眼界,但是,至少能力之外,我还有努力,要对得起一直给这篇文关爱的你们。
  玛丽苏会写多长,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对故事架构还是很清楚的,但是骨架之外要填的血肉究竟有多少,我很困惑
  你知道,熊都是很肥的。
  3. special thanks to ……
  盘丝洞诸位(不用我点名了吧?)
  没有你们,晋江很无趣,没有你们,我说不定早就扔下这个坑又跑了,隔半个月再次开开心心地对土豆说,亲爱的,我又换马甲了!!
  我多么想用御姐32C的怀抱拥抱你们——可是我是飞机场。
  我多么想像shinyo一样以后也能做个如此快乐洒脱的孩子妈——可是根据锯木头的分析,我应该是嫁不出去……
  过两天,背上我的金箍棒,二熊决定直捣盘丝洞老巢。
  不说文艺的话,再文艺也文艺不过你们,我连橘子和五郎都文艺不过,何况漪木土豆段落,何况文艺的御姐和孩子妈。
  木头,看来看去,还是咱俩最配,都是粗人啊。
  nasis, zhenbuwan, 灰太狼,细草妈,本草,sue,小D,天空很晴,空秋千,小饭,小乌龟,殷宁,小妙……(太多了,不一一点名,但你们的ID我都记得,留言我都会回复。不要因为我没提到而对我愤怒,叉腰,我是总攻,别惹我,何况我今天情绪不稳定)
  谢谢你们所有人。
  我是个废柴大学生,有自己的生活,写文是因为闲,而且基本上一辈子都写不成作家。
  但是即使某天我早就不再写文,也记不清当初自己都写了什么。
  即使我们最后江湖不见。
  至少我会记得,有那么一年,有那么一本书,还有一年的生日,有一群人陪着我。
  我好像都说完了。
  腆着熊肚子鞠躬。
  幸福就是求仁得仁。这是辛夷坞大人的文里面常说的。
  我们都会幸福的。

  迷宫的十字路口

   ˇ迷宫的十字路口ˇ
  余周周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林杨一定要站在自己旁边,后来当他们三个人一起仰头面对于老师的时候,余周周才体会到林杨的重要性。
  于老师眉开眼笑,林杨信誓旦旦口若悬河,把神秘的陌生小孩如何把他们三个骗走的过程讲得让人身临其境,并细致描绘了三个人站在印刷厂外面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过程——余周周坚持这是一场骗局,而林杨和詹燕飞则半信半疑决定再等一等——于是一直等到了放学。
  詹燕飞一直害怕地低着头,余周周则嘴角抽搐许久。
  林杨,咱俩谁是撒谎精?
  其实余周周知道,撒谎的成功率并不完全取决于口才和临场应变能力——一个谎言是否高明,其实根本上取决于撒谎的人是谁。
  即使林杨说他们三个实际上是被外星人抓走后又被月野兔营救下来的,可能于老师都会说一句“哎呀月野兔真是好心人啊”并且无视他们三个狼狈潮湿泄露天机的外套,还要笑眯眯地摸着林杨的脑袋夸他真聪明。
  余周周微微侧过脸看着神采飞扬镇定自若的林杨,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他始终知道自己天然的影响力和亲和力,并且一直在学习和摸索着如何去运用它,就像很小时候无赖地笑着朝值周生姐姐为自己求情,又或者此刻,明明白白地将她们两个的慌张看在眼里,所以留下来,挺身而出,胡说八道。
  林杨和于老师的谈话已经早就超越了逃课这件事,已经进入了“升初中”“考奥数”“以后肯定能上清华北大”“你们小张老师一提到你就特别骄傲”等等话题了,林杨乖巧地笑着,余周周和詹燕飞尴尬地立在一边,已经成了沉默的背景色。
  “你看你多聪明,又懂事,我儿子要是像你一样我就烧高香了!哪像我们班这些,比赛结果一出来,就许迪一个人进复赛了,这帮孩子,死笨死笨的,全都被淘汰了。”
  余周周猛地抬起头。
  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吗,这么快?
  她早就知道考得很砸,可是心情再灰暗,至少还抱有一丝丝渺茫的希望,就像被逼入绝境的主角期待着一个奇迹。然而现在,她不再惴惴不安,也不再心慌得难受,重归一片死寂。
  雪地里面的狂妄和飞扬被教学楼铅灰色的大理石地砖和雪白墙面挤压成了粉末,纷纷扬扬飘进雪地里面消失不见。
  时间是不会静止的,它冷面无情地一步步向前,逼着你做决定。
  上一周的周日,沈老师正式对她提起了去考上海音乐附中的事情。
  “谷老师跟我说过很多次,虽然你手指的条件不是特别得天独厚,不过很有灵气,又肯努力,他希望你一边准备今年夏天的十级考试,一边准备去考音乐附中,这也算是他的遗愿了。”
  余周周一直没有和妈妈谈过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恍惚间想起那天,抱着小提琴不停往琴弓上面打松香的小姐姐眉目模糊,声音却还在脑海中徘徊。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莫扎特啊。”
  “学这行,有几个能成为大师的?”
  “反正我学习也不好,要是考不上好高中,还不如去艺校或者音乐附中,最差也能考个音乐学院,学几年毕业出来进一个乐团,工作稳定,而且还能当老师收学生——你可不知道,当乐器老师很赚钱的!我妈说我好好努力,这辈子至少不会没着没落的。”
  余周周伏在大提琴上,轻轻地问,“就这样?”
  “那你还想怎么样?”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大提琴,“这样就不错了,你以为你是谁?世界上有几个马友友?”
  余周周摇摇头,没有跟她争辩。
  那条路固然好,可是她不喜欢。
  谷老师不会给她领错路,可是对的路不止一条,至少这一条,她不想要。
  她不是不喜欢大提琴,可是也并不热爱。考音乐附中这一条路,好像一眼就望到了底。她的未来一直是一片迷雾,可她从来没有惊慌过,反而充满了憧憬。
  尽管曾经,她幻想进入灌篮高手的世界,幻想过有一天能穿上美少女战士那身有点让人害羞的水手服,幻想拉起西米克的手一起坐着彩虹去挑战魔界山……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完全比不过余周周自己的世界。
  她的故事还没有拉开序幕。奔奔说过,周周,你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人。
  最了不起的人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
  有人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她一下,余周周才瞬间惊醒,抬头看到于老师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想得太入迷,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低头,詹燕飞在一边很小声地说,“老师就是喊了你一声,没问什么。”
  林杨却笑起来,用余周周从来没听过的语气对于老师说,“余周周一定冻傻了,刚才在门外站岗的时候就她穿得最少。”
  于老师好像丝毫没有在意林杨的解围,她换了一种声调,冷淡地说,“余周周,什么时候让你妈妈到学校来一趟吧,我打她留给我的手机号,也总是占线,不知道在忙什么,再怎么花时间赚钱,孩子的教育才是最重要的,我一个人管五六十个孩子,累得要死,肯定照顾不过来,人家其他孩子的家长早就来找我谈过升学的问题了,上次家长会我也说过这个问题了,你妈妈连点反应都没有。你的前途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家长要是不往心里去,那我也没法说什么,你不上心,我说什么不都是废话吗?”
  这一大通话把林杨绕的有点晕,他仰起脸,看到余周周倔强地抿紧了嘴巴站在一边,神色冷淡,好像班级里面不受待见又冥顽不灵的差生,但是脸上却有他们所不具有的镇定。
  那是余周周吗?
  跨过四五年的光鲜辉煌,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年级的某天下午,他远远地看见她抓着一本田字方格欲哭无泪地低声求着看似铁面无私的高年级值周生,可怜巴巴让人心疼。
  很相似,又很不同。余周周低头听着老师的抱怨,脸上的神情很冷漠,不再带有小时候的乞怜和憧憬,注意力好像又不知道飘去了哪里,此刻眼前的女孩子已经又成为了单杠上面的雪人,跟他隔着千山万水,无法触及。
  “周周,一起回家吧。”
  他想都没想就喊出来。余周周好像终于被拉出了自己的小世界,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詹燕飞倒是反应很快,转身就跑掉了,一边跑一边喊,“放心,我立刻就走,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林杨咽了一下口水,心想今天就豁出去了——虽然他爸爸妈妈早就不接送他了,可是他每天还是要和蒋川凌翔茜他们一起走。他早就敏感地知道他们都不喜欢余周周,最近也隐约知道了原因,所以说出“一起走”这种话,心里不是不害怕的。
  害怕,好像瞒着爸爸妈妈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余周周歪头看他,眼睛里面的神采让他看不懂。
  林杨狠狠心,非常认真非常大声地说,“周周,一起回家吧。”
  ---------------------------------------------------------------------------------------
  一起回家吧。
  说得那么轻松自然,好像昨天、前天、去年、前年……他们一直一同回家,今天只是例行打个招呼。
  别忘了今天一起回家。
  余周周低头认真地踩着雪,避开所有已经有了行人脚印的部分,专门踏向安静平整的处女地。
  “……周周?”
  “恩?”
  “刚才你们于老师说,你升学的事情……”
  “没什么,”余周周很快地偏过头,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开口问,“林杨,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林杨愣住了。余周周又问了一遍在单杠上面问过的问题,而这种问题,只有他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和小张老师才会问——而且仅限于他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他大声地回答,“我要做天文学家!”
  一边的蒋川则吸吸鼻涕,小声说,“我要做联合国秘书长。”
  联合国秘书长是蒋川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大的官,可是他们长大了之后才知道,其实这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官。
  面对余周周的问题,林杨只能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完很不好意思地补上一句,“可是,只要一路往前走就好了呀。”
  “一路往前走?”
  “恩,”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爸爸说,如果我没有想好,那就一路往前走,努力做到最好,上最好的中学,学最多的本领,考最好的大学,看最多的书,学最多的知识,他说这些都是……资本,”林杨揣摩了一下,确定资本这个词没有用错,“这样,等到我有一天有了想做的事情,那么我手里有足够的本领,就可以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了,也不会后悔。”
  余周周抬眼看着林杨,他笑容明朗,好像一株雪地里面的白杨树,嫩绿的枝条迎风招展,仿佛春天已经提前到来。
  “那很好呀。”她笑了。
  “周周,你呢?”
  “我?”余周周没有看他,低头把方圆一米的新雪都踩遍,才抬起头,“我也不知道。”
  “那就和我一样呀!”林杨很高兴地拽住余周周垂下来的书包带,摇了又摇。
  余周周笑着摇摇头。
  “不,林杨,我们不一样。”

  救命

   ˇ救命ˇ
  “哪里不一样?”
  余周周说不清。
  她已经开始尝试着去触摸这个世界背后的神经脉络,可是面对纵横交错的命运线,她什么都看不清。
  林杨不再问,转而呼出一口白气,踢了一脚积雪,有些茫然地问,“周周,你想长大吗?”
  余周周摇摇头,“不。”
  曾经很想。
  “你不会也和詹燕飞一样……”
  “不,”余周周继续摇头,“我想……我想回到小时候。”
  “小时候?”林杨伸手揪了她的小辫子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一样揪过余周周的马尾辫。她的头发冰凉柔顺,从指缝中溜走,像一尾调皮的鱼,林杨再一次伸出手,玩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余周周略微忧伤的表情。
  “因为小时候很开心,我什么都不懂。”余周周闭上眼睛,无奈地发现,她已经想不起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的脸。
  你们不要女王陛下了吗?还是修好了飞机回到了自己的星球?
  她都来不及道别。
  睁开眼睛的时候,余周周楞了一下,顿住脚步,然后迅速地拐弯跑了起来,在深厚的雪地中她略微笨拙的背影将林杨远远地甩开。林杨的手还停在半空,那位黑色的鲤鱼就这样从手中倏忽游走,再也抓不回来。
  “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望着余周周跑远的方向呆望了半天,才听到远处的喊声。
  “林杨!”他转过头,在几十米开外的街角看到了蒋川瘦小的身影,他朝林杨跑过来,后面跟着凌翔茜。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你让我们先走,但是凌翔茜说我们走慢点,说不定能等到你呢,你看,果然。”
  “哦,哦……”林杨失魂落魄地点着头。
  余周周躲在三轮车和残土堆后面,过了很久才侧过头悄悄地看向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林杨已经不见了。
  她走回去,地上的脚印纷乱,分不清哪个是他的。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掉。
  也许只是不希望再看到他被自己的妈妈狠狠地一掌拍到后脑勺上面,红着眼睛无比狼狈的样子。
  只是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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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周周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妈妈到底多久没有回家吃过晚饭了。
  他们刚开饭,就听见保险门外传来了高跟鞋清脆的声响。
  “周周,你妈妈今晚回来吃饭。”外婆说话的声音很虚弱,她每天都只喝清粥,菜也和大家分开盛放。
  “妈,我刚才路过路欧百货,正好看到电暖风特价,今年咱家暖气烧得不太好,你膝盖是不是又疼了?我直接就捎回来一个,摆到你屋里,晚上就试试,屋子暖和点估计膝盖能好转点。”
  余周周看着妈妈弯下腰将一个白色的包装盒立在客厅角落,黑色羊绒大衣勾勒出她美好的腰部曲线。她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先吃,我去洗洗手。”
  余周周低头往嘴里扒饭,无意中看到舅妈也低着头,却一直用斜眼睛盯着妈妈。
  她把眼珠对焦在鼻子底下的白米饭上,用力过猛有点对眼,额头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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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周,今天不看动画片了吗?”
  妈妈正对着梳妆镜用化妆棉沾着卸妆油擦拭脸颊,余周周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摇摇头。
  “恩,不想看了。”
  她已经很久不再看六点钟的省台动画片,也不再看大风车,可是妈妈都不知道。
  她们好像就这样错失了彼此的人生。余周周想不起来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由那个温婉的美人变成了一个干练而锋利的职业女性,和她的高跟鞋一样有着极快的步伐节奏。而妈妈恐怕早就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端着高乐高站在门外给自己的小剧场提词。
  余周周知道妈妈很累,曾经很多次她都装睡,一直等到妈妈很晚回家躺在自己身边之后才安心地睡过去,却在朦朦胧胧中听见妈妈压抑的哭声。
  她已经很努力地做个乖孩子了。可是好像丝毫不能舒缓她妈妈心底那根紧绷的弦。
  “作业写完了?最近是不是又要交什么费用?”
  “什么都不交。”
  妈妈终于放下手中的化妆棉,转过身看着她,“周周,怎么了?”
  话音未落,银白色的新款摩托罗拉手机就响了起来,妈妈接起来,语气严厉地“嗯,嗯”了几声,就合上手机,神色匆匆地开始重新补妆,然后抓起包和大衣冲出了门。
  余周周愣愣地坐在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化妆镜发呆许久,低下头,忽然很想哭。
  她准备了许久,甚至很害怕当妈妈得知自己失败的奥数考试和于老师的批评之后会朝自己发火或者对自己失望,鼓励了自己很久很久才忐忑不安地走进门打算和妈妈“谈一谈”——关于自己的前途的“谈话”。
  然后胎死腹中。
  余周周前所未有地想念谷爷爷。
  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负伤的却是活着的人。
  余周周坐在房间里面把自己短短十二年生活中所有能想得到的熟人都回顾了一遍,发现自己竟然一无所有。
  她茫然地环顾房间,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电话分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