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年暗伤》作者:兜兜麽[古装言情]

来源: 2009-12-03 14:23:2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只是历史洪流中一段细小而卑微的情爱,辗转异世,从宫斗中渐渐成熟,一切结束后被弃于北地和亲,而后,看着少年伙伴一个个离去,才明白,终于长大。

在宋金对峙的大背景下,讲的却不只是宋与金

架空,兜兜臆想出另一位汉武帝,踏平夷狄,四海承风,然而只是一位出色的帝王罢了。

而后还有少年青涩的恋爱,在一场荒谬的绑架中遗弃在旷野。

江湖,也在其中,有快意恩仇的侠客,最终也做不到笑傲江湖。

当然,有爱情,夹缝中的爱情,被国仇家恨以及意识形态的差异打压蹂躏,最后的最后,得满手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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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携手走过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

即使忘记,即使遇到早已注定的结局

即使被命运颠覆在鼓掌之间

愿受那千年的苦楚,为你回眸时的淡然一笑


序言

  

  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皖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借臧。
  总有一些片段闪过眼前却没来得及欣赏,总有一些对白拂过耳边却没来得及倾听,总有一些文字滑过心底却没来得及记录。
  而生命中的点点滴滴终是在此刻汇聚成或缓或急的溪流,携着潺潺的水声和已忘却的过去奔向不可预期的将来。
  人的一生也许就这样结束,恬淡,像溪水一般。
  其实我们拥有很多很多,只是在一次又一次不得已的离别中,将怀念装点身后的夕阳。
  就让我们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残忍而坚强。
  而分开的岔路口,转向的不只是人生。
  其实我们正在一点点蜕变——湿润的翅膀被岁月风干,不屈不挠地飞翔,栉风沐雨。
  有一天,会有一股洪流从心脏倾泻到喉头——我要大声吼:“我已成长。”
  到底是岁月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岁月。
  时常希望即使到了岁月的尽头,还有另一段人生在向我们招手。
  如果没有死亡。
  在离开的日子里,他们,真的只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你我所不知的世界。
  在那里,他们有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美丽。
  所以,不要悲伤好吗?
  我想说一个也许关于成长,也许关于爱,也许关于你我的故事。
  很长,很长。
  费尽了一生的时光。
  考完了,日子闲了下来,总想把以往的种种心绪写下来,拼成一个无疾而终的故事,也许没有结尾,但一定有过程。

殓葬
  


  (这是写在最开始的结局,也许,只是一段插曲,未来的事没有人知道)

  最是一年春好,漫天花雨和着惨白的冥钱为承乾十三年的开春写上凄美的一笔。
  广济寺里的古钟发出声声哀戚,穿过舞榭歌台,穿过茅屋草棚,掩过了清晨的第一声叫卖,震碎了春始先发的迎春花。
  繁华的燕京城陷了入从未有过的沉湎之中。
  送葬的队伍从内城西华门出,一直延伸到外城的西直门外。
  没有和尚,没有尼姑,没有道士,没有道姑,没有絮絮地诵经声,没有乐队的锣鼓吵杂,没有骇人的鞭炮声,没有过多的随葬品。
  只有引幡人苍凉的领跪声回旋在城中。
  燕京纵横交错的阡陌上布满了周身缟素的人,有的低头悲泣,有的满脸肃穆,没人敢有一丝一毫地怠慢。
  因为队前由皇家宗室里选出的六十四人高抬的紫杉棺木里,静躺着的是当今皇上的亲姐,是拥有东起辽东半岛,西到天山南缘,北到阴山,南至西南夷地区的广袤领土的大齐王朝的承元公主。
  这是一个盛世初现的时期,承袭了近一万万汉人对失地的渴望,体会了华夏族被驱逐被奴役的耻辱,也历经了无数场惨烈的战争——在漠北边关,千万枯骨埋葬在了戈壁的风沙里,青海头的阴雨,淋湿了新鬼旧鬼的哭泣声。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而这些也不过是汗青上的了了几笔。
  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人的梦想,站在皇城最高处那个成熟睿智的男人,用与承元相似的眼睛看着送葬的队伍。
  就是要这样,血流成河,天下缟素。
  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天子之家。
  一人殇,数万万人批麻戴孝。
  “皇上,春寒料峭,骛北塔上风大。”应是内侍的声音,却无半点似男似女的尖利,带着一丝深沉,掷地有声。那内侍递上亮得晃眼的明黄色披风,九只形态各异的五爪金龙正直勾勾地盯着内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而他似乎已是这世外的人,无言地低首伫立。
  “朕要看着她走。”承乾帝的目光随着棺木拉得更远,更平静,平静得仿佛在笑。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而来,卷起了他的衣袂,拂过他利刃般的眉,掠过他英挺的鼻,轻吻他薄薄的唇,正如她所言,他长成了好看的男子,他也终成为万人景仰的帝王。
  苍生,在于他手中的朱笔御批。
  “承元已在太极殿见过你了。”
  内侍的头低得更深,红润的唇被咬得发白。
  他紧紧地握着双手,想以此缓解身体的颤抖。是痛,是彻骨的寒冷,如傍晚时的潮水,不断地拍打他的心,一浪接着一浪。
  痛不欲生。
  他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胜者为王,败者寇。
  承乾帝的眼中淌过一阵报复的快感。
  近万人的队伍已渐渐走出西直门,留下长安街上一层单薄的冥纸。
  街边做豆腐的王川子第一个揭开窗户,悄悄地探出个全是乱发的头来,左右看了看,啧啧道,“好大的排场,竟还派了七皇子捧灵,这已嫁的公主……哎呀,我说婆娘,你干啥子啊!啊,痛死老子叻……”
  王家媳妇一手揪着她家男人的耳朵,一手小心翼翼地关了窗,生怕惊了地上的纸钱。
  “我说王川子,你不要命了,天家的事哪轮到你这破烂人管。你不想活了,也别害了我和狗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贪上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话未完已号出了声,忽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赶紧捂住了嘴。
  王川子摇摇头,往炕上一躺——今天怕是没生意了!
  仿佛是下了雪,燕京城被缀上了白色妆容。
  愈发静了,静得让人心慌。
  城外黄绿交杂,是万物复苏的景象。
  内廷一等侍卫田荣正跟在七皇子身后,看着这个才九岁男孩挺着笔直的背脊,双手捧着承元公主的灵牌,从皇城步行到城外十几里的皇陵,遇临街送行的长辈便跪。
  不叫累,不说苦,一路缄默。
  九岁,已成熟如此。
  下葬,掩土。
  承元公主已成墓碑上一段长而繁复的谥号。
  永远沉睡在冰冷的皇陵中。
  大殓后,宗室贵族斋戒。
  斋戒期满以后, 王以下文武官员不准作乐,禁止丧服嫁娶活动。在京的军民百姓半个月内不准嫁娶,一个月内不准作乐,七天内不准屠宰,二十七天不准搞祈祷和报祭。京城自大丧之日始,各寺、观鸣钟一万次。
  隆重得令人惊奇的葬礼。
  夜,使皇陵更加寂寞。
  初一,无月。
  星光撒在比夜色更深的黑色丝绸上,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
  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霎那间变得温柔如水,“你就睡在这?这太冷了,会把你冻坏。”他抚摸着大理石上的名字,将目光放得很远很远,仿佛呓语。
  “他不能困住你。”
  黑色的身影划过天幕。
  皇陵依旧静谧得可怕。
  夜,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
  承乾十九年初夏。
  汴梁。
  梅雨时节,江南被织进了细细绵绵的网中,风也被沾湿,带着淡淡的香甜。
  心也缱绻。
  女子斜倚在窗前,容颜如故,只眼角若隐若现的细纹透出曾经的沧桑。
  她笑,抡起袖子,将手伸出窗外去感受思念已久的江南梅雨。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忽而,一种熟悉的温暖包裹着她,男人从背后将她圈住,把那白玉一般的手放进自己手心,拉下她的衣袖,道:“白居易的词?很美。”
  “嗯,也就是读了着白老头的诗,才中了江南的毒,不过,这也确是一片好地方。”女子回首,看着那张欣赏了无数次的脸,嘴角微微上翘,“这词还有下阙。”顿了顿,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白乐天的词写得撩人,女子柔和的声线更如涓涓细流与这墨香缠缠绕绕,绵绵不舍,为这流传百年的江南词更添一份妩媚。
  男人轻笑道:“原来阿九想去杭州,明白说了就好,何必吟诗作赋的,你们女人哪,就像这江南的河,九曲十八弯,绕来绕去的,麻烦!”
  “这叫情趣!”
  男人惊奇道:“你想要情趣?嗯……虽说这是大白天的,但你夫君我也会鞠躬尽瘁的!”
  “你又断章取义,死皮赖脸,无理取闹……”
  “阿九,你听!”男人脸色一沉,眉头紧蹙,仿佛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女子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有杀手?”
  “是哭声……婴孩的啼哭。”男人沉声道。
  “啊?怎么会?”
  “我儿子在哭着叫我快点把他弄出来!!”男人陡然大笑道,“儿子,爹爹这就来了!”
  她翻过身,玩着枕边人长长的睫毛。“你不会腻吗?”
  “会,当然会。”男人忽然睁开眼,乌黑的眼珠熠熠生辉。他拉下她挑着自己睫毛的手,邪邪地笑到,“等腻了,我们就回会宁,再去巡视蒙古草原,又腻了就在回江南,又腻了就又回东北,又腻了又回江南,再腻了再回会宁……”
  “唉,你以后改名叫折腾好了。”
  她撇撇嘴,也许,这就是幸福了吧。
  一段漫长而孤寂的旅程,空虚而淡漠的一生。
  想寻一簇阳光,温暖彻骨的痛。
  想寻一丝甘霖,湿润干涩的唇瓣。
  牵着我的手,
  可不可以,不要放开。
  二十年的光阴,把她塑成了什么形状。

袭远
  


  九月的阳光带着暖意从延义阁斜开的天窗里倾斜而下,照在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她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正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齐太祖录》,时而莞尔,时而蹙眉,时而勾起讥讽的笑,时而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秋水般的眸子却透出一股清冷。
  合上书,莫寒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享受这傍晚夕照。
  一个下午,终于完成了对这个陌生时代的了解。
  这是一个她从不曾听说过的王朝——齐。
  而历史的岔道口就在北宋靖康之难。
  北宋两帝被金人所掳,康王赵构难逃,建立南宋政权,北方有伪齐政权。
  可是就在赵构难逃途中,历史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赵构南逃途中金军穷追不舍,于淮水发生激战,赵构被杀,北齐降将后裔澹台昊宇奋力抗金,将金军逼退到长江以北。
  众人钦服,遂推澹台昊宇为帝。
  澹台昊宇不予。
  于三个月后推赵构年仅五岁的次子赵崇为帝。
  次年六月,赵崇应病死于大庆殿。
  众臣再推澹台昊宇为帝,澹台昊宇于崇政殿上恸哭不已,感先帝恩德,于八月称帝,改国号为齐,定都汴梁。
  澹台昊宇就是齐太祖。
  齐太祖改宋朝管制、兵制中的诟病。
  裁官,裁军,轻徭薄赋。
  天下太平。
  现为景德十四年,齐的第三任皇帝当政。
  莫寒轻步走在曲折反复的回廊上,身后是低头颔首的宫人,今日慈寿殿太后赐宴,凡三岁以上宗室孙辈都要赴宴,更无须说她这个嫡亲的孙女了。
  齐太祖?莫寒轻笑,左边唇角向上勾起,露出习惯性的坏笑。赵构多半是死在汉人手上了,历史嘛,不就是几个四方四正的史官为博君王一笑,写出的赞美诗。
  历史的真实性就在于突出的是事实,掩盖的也是事实。
  天下太平?齐与宋一样,在长江以南偏安一隅,虽不若宋一般对金称臣,但岁币,绢帛,求和是一项都不落。
  但江南,确是个让人平静的地方。
  进了慈寿殿前厅,莫寒乖巧地给长辈问安。
  一些宫里寂寞的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夸着她的相貌。
  她只是笑。
  像这样的宴会,几乎每天都有。她早已适应这样的生活,微笑,请安,再微笑。
  很不错的职业。
  她还记得那个嘹远而温柔的声音——“三十四年里你必须为她而活,按她的命运向前走,不能让历史有丝毫偏差。”
  她用自己特殊的命理与死神交易,换来了家人的平安。
  她应该欣慰。
  那一场她并不期待的家庭旅行成为她现代生命的终点。
  莫寒,依旧是莫寒。
  可是一切都变了。
  回延福宫的路上莫寒与一母同胞的弟弟——太子袭远一前以后走在长廊上,本该紧跟着的宫人不知何时被屏退在长廊转角。
  袭远看着身前故意似的越走越快的人,终是开口叫住了她。
  二人来到临湖而建的小亭内,还是袭远先开口。
  “皇姐近来身体可好?”
  “还好。”
  “皇姐近些日子变了不少。”
  “是吗?可能是精神不太好吧。”
  “原来是精神不好,我说皇姐怎么会连侍奉自己三年的弥月的名字也忘了。”袭远勾了勾唇角,微笑,眼神冰冷。
  莫寒身子一震,后宫果然是藏不住事的地方。自她到这个身体来以后,一直小心谨慎,但有些事,不是小心就能避得了的。只是想不到,这个十一岁的弟弟,竟布了眼线在自己身边,难道连亲姐姐也要防。
  莫寒起身,度到亭柱旁,看着湖面上跳跃的星光,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事情我无法解释,总之莫寒依旧是莫寒,会走她该走的路,一切都不会有变化。我不会害你。”稍顿,她一字一字地说,“你与我,一荣俱荣,一伤俱伤。”
  袭远放下手中把玩已久的青瓷酒杯,嗤笑了一声,问道:“我为何要相信你?”他抬眼睹见她突然转身,双手反锏在身后,笑得异常灿烂。
  “你必须相信我。告发我,仅凭着一个无法昭告世人的证据和你自己的推断,无法令人信服,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心机深沉且冷酷无情。至于我的失忆,我可以随便在哪跌一跤,顺便撞到头。”
  她向袭远靠近几步,继续说:“你知道,女人是很会骗人的。当事情无法弄清时,大多数人选择同情弱者。况且,你已经选择相信我了。”
  袭远直直地注视着莫寒的眼睛,道:“你要小心,我不敢保证其他宫里的人是否也察觉到了。”语毕,露出孩童应有的笑脸。
  莫寒看着袭远的缺牙,有些转不过来。
  “你都不问她怎么了吗?”莫寒有些急切又有些生气地冒出一句。
  袭远走出亭子,坐石阶上,仰头望着漫天的星光,半晌才道:“皇姐是因心疾走的吧。”
  “你知道?”莫寒也走过去,蹲在袭远身旁,侧头看着他与自己现在这个身体相似的眼睛,低低地说,“七天前,心疾在夜里突然发作,她还没喊出声就结束了。”
  “皇姐从小就患有心疾症,身体也一直不好。前些天她祝福我很多,她时日无多,必须要走,会有人来代替她照顾我。她一直不停地说,说她累了,说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当时也没当真,谁知道……不然,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容易就相信你了。”袭远默然,姐姐那样柔弱的性子,怕真是不适合这样的地方,况且她走了,便不用受那相思之苦了吧。
  庄周果是古之圣人。
  “我会做个好姐姐的。”长久的沉默之后,莫寒突然说。
  袭远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刚才怎么那么容易就承认了?我并没有挑明啊!”
  “是因为……孤单吧……”莫寒抱着腿前后摇晃,“你知道,撒谎很麻烦,所以想找一个脑子好用的人帮我圆谎啊!呵呵。”
  太子与长公主年纪尚幼,仍同皇后住在玉华殿里。
  玉华殿石径上,莫寒突然转身对袭远说:“要哄你睡觉吗,不如讲睡前故事吧。”
  袭远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嗯,讲什么好呢?”莫寒小心地将小男孩的被子掖好,“有了,不过讲完你一定睡觉。”
  袭远乖乖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流浪的小狗。他为了维持生命在街上四处寻找食物,他穿越了无数的城市走遍了大街小巷。最后它来到了一个沙漠前,它想穿越沙漠。于是它就走啊走~走啊走……累的口干舌燥。最后它终于躺下了说了一句话:‘我怎么累的跟狗一样?’”
  袭远的眉毛开始抖动。
  “怎么?不好吗?太短了吧。那再换另外一个。
  军队征召动物们从军去打仗
  于是森林里的动物全都要来体检
  排第一的老虎很不想从军去
  他看看他的长尾巴 ,哥哥为了证明他们绝无仅有的爱,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妹妹为了保存他们相爱的象征,将自己的耳朵剪下来,不久,两个人都死了。
  后来,人们知道了这个感人的故事,便做了一首歌送给他们,现在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首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的快,跑的快
  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
  真奇怪,真奇怪 ”
  莫寒唱得很投入,可是她通常都是自己谱曲的。
  袭远的眉毛开始抽搐。
  “我睡了,已经睡死了。”


阿九
  


  汴梁的冬天并不太冷,莫寒只着了见湖绿色夹袄,坐在袭远的书斋里随意地翻着他的字帖。
  前几页临的还是规规矩矩的楷书,到后来却成了怀素的狂草,虽未成形,但已有了一种气魄。
  脚步声越来越近,莫寒蹙眉,将字帖压在书下。
  那人披一身白色,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晃眼。莫寒不由得眯起眼睛,看他白衣上的翠竹,想来他就是弥月口中权相沈鸿儒之子沈乔生了吧,“温润如玉,才华横溢”那个沉默的小丫头竟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沈乔生有一刻的恍神,躬身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
  莫寒起身,笑道,“表哥。”
  不错,皇后就是沈鸿儒的妹妹,沈家乃名门望族,其祖父在齐太祖称帝时立有大功。沈家三代为官,在沈星玥成为皇后之后,沈家更是盛极一时,六部中除工部、礼部外都有沈家的人。虽然皇帝在尽力削弱沈家的势力,但也显得力不从心。
  外戚强大自古以来是帝王的大忌。莫寒有些发愁,沈家的势力已经成为袭远即位的阻力,虽说太子已定,但皇帝对袭远的冷淡使得其他皇子蠢蠢欲动,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只可惜沈家太过自信。
  相权皇权之争,古来有之。二者此消彼长。
  无论将来是谁荣登大位,沈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沈乔生看着兀自发呆的莫寒,轻咳了一声道:“太子在迩英阁听苏先生讲学,命微臣将太子前些日子所做文章带去,请苏先生评鉴。不料长公主在此,多有冒犯,请长公主恕罪。”
  “都是自己人,表哥无需多礼。去取便是了,不必在意。”
  晚膳过后,袭远抿了一口明前龙井。“今*****见过乔生了?”
  莫寒舀了一勺糖,随意地答道,“嗯。”
  “你的喜好怎么这么奇怪。”袭远看着对面的人把白糖加进菊花茶里,皱眉问。
  “我不喜欢吃苦。”皇宫之中本就少饮花茶,更无须论在茶中加糖者,但莫寒却丝毫不在意,“只是小事罢了。”语毕,轻啜了一口。
  袭远不再看她。“你觉得如何?”
  “谦虚谨慎,比他老子强。”
  袭远似乎不太满意她的用词,却也不反驳。“十五岁中榜眼,十六岁任龙图阁学士,十九岁调任吏部侍郎,品级虽降了,但……”他没有再说下去,莫寒意会地点点头。
  吏部,掌天下官员升迁考核之事,实权居六部之首,人际复杂,更不乏卖官鬻爵之事,的确是个历练人的地方。莫寒勾起左边唇角,了然于胸。
  “看来,咱们的舅舅想退休了啊。”
  “那可不一定。”袭远瞟她一眼,“他们哪,绝不会止步于此。前些日子,宜兰表姐嫁作陈同翎为继室。”他放下茶杯,“御营使陈同翎。”
  莫寒惊诧。
  御营使,统管全国军事。虽无统兵权,但全国军队调动均由其负责。而皇帝的印鉴,他们绝对有能力拿到。
  “你临的那几张草书,记得收好。”
  又一天,平静地消逝。
  这就是将来的承乾帝吗?莫寒只从那飘渺的声音中了解到了历史的主线,却不知个中曲折。看来袭远的路,不好走啊。
  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吧。
  莫寒的生日快到了,因只是散生,且景德帝尚俭,便自己要求不做酒筵,只邀家人吃吃饭罢了。
  这几日往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金银首饰她得了不少,高兴得很。
  今日的生日宴设在玉华殿,景德帝也会来。
  莫寒只远远见过他几面,面庞消瘦,轮廓坚毅,虽颇有威严,却少了一股帝王之气。他相貌一般,袭远两姐弟多是承袭了沈皇后的美貌。
  只是皇帝的身旁总跟着一个美不可言的男人,这让她老往歪处想。
  木兰有一双巧手,为莫寒梳了时下流行的芙蓉髻,比其他妃嫔所梳的小巧、简洁些,斜斜地开在右侧,显出少女的俏皮可爱。
  莫寒一身粉红,蹦蹦跳跳地进了大厅。
  “女儿给父皇母后请安。”银铃般清脆甜美的声音。
  皇后微笑着扶起她,那笑容使她本就无可挑剔的面庞更生光辉,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只是,笑得再美,也得不到身边人片刻的驻足。
  “阿九今年就十四了,真是快啊。”皇后抚着莫寒垂在胸前的一髻头发,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感叹。
  只因莫寒是数九寒冬出生,且为早产儿,先天不足,故而乳名唤作“阿九”一取自出生时节,一取“久”字谐音,祈求长长久久。
  景德帝摸了摸胡子,点头道:“是快到及笈的年纪。”
  袭远忽然到了,大冬天的,跑得满头是汗。
  请安之后,他睁着大大的眼睛,靠近莫寒,嗲声嗲气地喊道:“皇姐生辰,远儿准备了礼物。”莫寒身上的鸡皮疙瘩活跃起来,望着袭远粉嫩粉嫩的脸,感叹他终于有了当小孩的自觉,不禁伸手捏了捏,手感很好,她决定陪他演下去,“好弟弟,你要送姐姐什么呀?”
  “一幅画,远儿为皇姐画的像。”袭远很兴奋,莫寒有了不好的预感。
  “远儿,母后能看看吗?”皇后倒是很好奇。
  “好啊。”之后就是哗啦啦啦纸张磨擦的声音。
  皇帝开始闷闷地笑,皇后捂着嘴偷笑,袭远在邀宠,莫寒很愤怒。
  她就知道,前些日子,她在袭远的书房看书。实在闲得无聊,便提笔随便画了点东西,有一副就是袭远的漫画,虽说是眼大鼻小嘴巴大,但也比不上袭远的这一副——大头,小身,宽额头,小眼睛,肿唇。只是莫寒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能让这幅画看起来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
  到底是小孩子,记仇。
  景德帝话很少,莫寒努力地扮小孩。
  一顿饭下来,心力交瘁。
  莫寒与袭远在鹅卵石铺的小径上缓缓度步。
  袭远严肃地说,“你要小心,父皇怕是要开始张罗你的婚事了。”
  莫寒屈膝蹲下,仰望着袭远苍白的唇,认真道,“我会的。”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也要小心,你说话漏风。”
  她这是在报复吗?袭远的拳头纂得紧紧的。
  第二天,莫寒就接到了皇帝的封赏——承元公主,赐从二品年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无数。
  午夜,寒风刺骨。
  紫宸殿门窗紧闭,盘龙雕凤的薰香炉内升起缕缕轻烟,似缠似绕,妖妖娆娆,散出一股销魂蚀骨的气息。
  一道又一道,是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的纱帐。帐内,一人半裸着上身,右手支着头,正痴迷地看着眼前人露出锦被的洁白肩颈。
  那肌肤比松江棉布更柔嫩,比苏州白缎更光滑。他像着了魔一般,半眯着眼,轻轻地吻着他的颈,噬咬着他的肩,舔舐着他光裸的背脊。他的舌略过他背上新添的鞭伤,激起身前人一阵痛苦的颤栗。
  “玉儿,对不起。”他浑厚的声音在此刻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朕……又伤到你了。朕也不想……”
  他翻过身来,将头埋进他怀里,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捕捉的嘲讽,“玉儿……心甘情愿。”那声音较女子更柔三分,比戏子更魅七分,千回百转,将人的心勾上云端,包裹在云里,又暖又痒,只觉得这样半吊着不够,不够。
  想要更多,更多。
  男人变得狂野起来,他像一头草原上年迈的雄狮,在日暮中,不顾一切地撕咬、折磨对手,企盼得到霎那的欢愉。不断地向前向前,向着那云端。
  他仿佛看见天堂的样子。
  一切都停了下来,男人瘫软在暖榻上,眼神迷离。半晌,才能回过神来,抚摸着美人锦缎般的黑发道:“玉儿,朕都给你……你要的,朕都给你。”
  不够,你给的远远不够。他闭眼,心思清明。
  四更,他拢起长发,离开凌乱不堪的床榻。桌上是早已准备好的朝服,他整顿仪容,看一眼未灭的香炉,头也不回地离开。
  殿外,为他引路的提灯小太监已等候多时。
  多少年了,这般机械地重复。
  要改变这一切,除非天崩地坼。


年节
  


  “二十三祭灶天,
  二十四写联对,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割年肉,
  ……
  初一初二磕头儿,
  初三初四耍球儿,
  初五初六跳猴儿。”
  春欣正手舞足蹈地在莫寒面前唱着民间的《年节歌》,秋思上前揪了春欣手臂一把,悄声警告:“收敛着点,在公主面前像什么样子。”
  春欣不语,悄悄地看看莫寒,又低下头,委屈极了。
  莫寒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事,也就是她这样唱唱才热闹。”
  以往过年的时候,她总要为去父母哪一头发愁。其实,去哪都是一样,正如朱先生所言,“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孝敬长辈,爱护弟妹,她对每个人都好,却又不完全好。她努力地做好一切,却形单影只。
  她骨子里透出的冷漠,她对生命的不信任。
  皇宫因年节将近变得热闹起来,终于有了一丝人情味。
  弥月和小太监五德、六福在门前捣鼓桃符。
  桃符又称“桃版”,是春联的前身。古人认为桃木是五木之精,能制百鬼,从汉代起即有用桃作厌胜之具的风习,以桃木作桃人、桃印、桃板、桃符等辟邪。桃符转化成春联据说缘于五代后蜀之主孟昶。
  只是宋以来由于造纸术的发展,纸质桃符已慢慢取代木质桃符,又称做“春帖子”。 王安石的诗中就有“千门万户幢幢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之句。
  弥月贴的是景德帝御笔亲提的春帖子,莫寒琢磨着要不要亲手给袭远提一对。招呼六福取了空白的春帖子,想来许久未逗那早熟的孩子玩,便写了个挺歪的对子。
  上联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联是“说你行也不行行也不行”。
  横批是“不服不行”。
  那字虽算不上顶好,但也算流畅,比一般的举子稍好一些。
  想来这长公主也是念过书的。自宋以后对女子的束条愈发多了起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说盛行。但宋太祖曾要求其子孙永远不得杀害文人,文人在宋朝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重文轻武的风气在宋朝达到了极致,其后中国由于蒙古的入侵并对文人采取敌视政策,加上明清的文字狱与八股文严重压制学人思想自由发挥,中国再也没有出现过象宋朝一样兴盛的文化景象。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且莫寒乃长女嫡出,念书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到了十二岁,因男女有别,别不再进殿阁听先生讲学了。
  前几天她还遇见了曾经的老师,现今的太子太傅——苏彦,听闻是三苏后人。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眼睛小而有神。虽有满腹经纶却少了其祖的落拓不羁,不可称作文人。
  却不知是否为袭远身后的人。
  除夕夜。
  莫寒穿着藕合色上衣,淡粉色落地长裙,其外套着一件红色纱衣,头上盘着团髻,寓意团团圆圆,正和着年节的喜庆。
  除夕宴设在延和宫,景德帝、太后、沈皇后还有一些身份较高的妃子坐在首席。沈家的人也悉数到场,只是莫寒没料到,参政知事祁洗玉也来了。
  他一身淡绿色长袍,广袖盈风,白色的坎肩上开出一朵墨绿色大立菊,肆意而妖娆,他并不若其他官员一般将头发全部束上,只用根青玉簪子固定住一部分,其余都披散在肩上,看来是放荡不羁惯了。
  祁洗玉正低头饮茶,莫寒只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不似袭远那般黑,没有凌厉的棱角,有些淡,有些远。她不敢再往下看,只盯着茶杯上的莲花发呆。
  景德帝子嗣不多,只她、袭远,和庶出的大皇子和三皇子。沈乔生和沈家老二沈乔逸作为同辈也坐了过来,祁洗玉不知是什么身份,竟也坐同席。
  年节饮食很多,诸如年糕、年夜饭、更岁饺子等。另外还有巫术味很浓的饮食,如桃汤、柏酒、椒酒、五辛盘。桃汤是用桃煮的汤,柏酒是一种用柏树叶浸制的酒,椒酒是用椒籽浸制的酒,意为避邪祈福。五辛盘即以葱、姜等五种辛辣食品置盘中,又称春盘。俗谓可以辟恶、除瘟、通五脏,也有贺新的意思。
  莫寒兀自吃得欢,仿佛其他人已来回敬酒多次,她只守着“食不言,寝不语”。忽然,她碗里多了一片麻腐鸡皮,抬眼看去,沈乔生正盈盈地看着她,温和地笑道,“民间吃食,尝个鲜吧。”
  那笑仿佛冬日阳光,暖暖地照在人心上,霎那间什么都散了,心也散了,思绪翻飞。
  莫寒赶紧低头。天,她怎么对他有了反应。
  她摸摸脖子,果然——全是鸡皮疙瘩。
  “皇姐,我也要。”没等莫寒反应过来,她碗里的麻腐鸡皮已到了另一人的嘴里。“表哥好偏心,也不给远儿夹菜。”
  她低头,果然——一地鸡皮。
  兴许是吃得无聊,有人提出要行酒令。莫寒这一桌自然不必说,齐国一大才子沈乔生在此,怎么可能不轮到这里。
  头痛。
  先是一人一对,由皇帝先出上联,再邀另一人对出下联,此人再出上联,以此类推。
  千万不要点到她。
  皇帝捋须,道:“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袭深。”
  大皇子起身回道:“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他朝沈乔生看去,“蚕作茧茧抽丝 ,织就绫罗绸缎暖人间。乔生,请。”
  沈乔生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不急不缓:“狼生毫毫扎笔 ,写出锦绣文章传天下。”他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了莫寒身上,“天连碧树春滋雨。”这次是回文对,难。只见他仍看着莫寒,却道:“太子殿下,请。”
  有人暗暗舒了口气。
  “地满红红花送风。”是袭远得意的声音。
  他们你来我往地对送了几轮,最后只剩沈乔生与大皇子袭深二人。
  莫寒无聊,偷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祁洗玉,他鼻形优美,鼻尖向下稍稍勾起,却不似真正的鹰钩鼻那般阴柔。
  最美不过那双眼睛,黑亮似墨,竟和袭远一般熠熠生辉。
  只是多了一股对世俗的厌弃。
  像个愤青。
  袭深上联出了“朝朝潮,朝潮朝汐。”是叠字联,也是谐音联。
  沈乔生半晌不答。
  多数人有了一种看好戏的心情。
  沈乔生江郎才尽?
  众人随着沈乔生的目光看去,便寻着了正品茗的长公主。
  沈乔生笑得狡猾,莫寒有一种几乎中套的感觉。只见她比着口形仿佛在说些什么,沈乔生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朗声道:“长长涨,长涨长消。”
  众人皆拍手称好,沈鸿儒满意地摸着肚子,皇帝更对他赞美有加。
  莫寒狠狠地咬了一口芙蓉糕,不经意间却捕捉到了愤青祁洗玉的笑,只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了,仿佛是贬谪人间的三月花神,明眸如月,鬓发玄髻,皓齿朱唇。
  一抬首,倾国倾城。
  一回眸,余满地初春桃瓣,零落成泥。
  痛……莫寒一回头,是袭远警告的眼神。
  她揉揉被掐的手臂,“肯定紫了……”声音细如蚊蚋。
  “乡村里过年,从腊月直到正月半,足足一个半月的锣鼓声……”宴散了,皇帝身体不太好,便令各自守岁。莫寒向春欣打听民间过年的习俗,谁料那丫头一说个没完。
  “弥月,去取些活血化瘀之类的药来。”袭远那小子,下手怎么这么狠!


海棠
  


  炭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灯光昏暗,莫寒招呼了丫头们一同守岁,撷芳阁内暖意融融。
  莫寒与春欣、夏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们家乡的风土人情。齐与宋一样对商业不做过多限制,且早已解除宵禁,广开边境贸易,指南针也已用于航海,海外贸易频繁,汴梁可算当时最繁华的城市了。有机会一定要去城里看看。
  典型的富百姓,穷朝廷。
  弥月坐在一旁缝着已成型的大布兜,想来也奇怪,公主竟放着那白玉制的双狮枕不用,非要缝个大布袋子做枕头,不过这小祖宗的心思谁又猜得到呢?
  明日还要去内务府那寻些棉花来,实满了这怪东西。
  见那厢,小丫头们已乐得前俯后仰,不由得展颜,那从小养在深宫的富贵人,也不知从哪听来了这么些怪东西。
  而她自己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这么不分尊卑了?
  兴许都是受了她的影响吧。
  弥月正听着她那毫无气质的主子讲的麻花的故事,却发觉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弥月姐姐,弥月姐姐……”
  门口,太子宫里的王顺贼似的蜷在窗户底下,见弥月开门,比得了大赦还高兴,直低着嗓子道:“好姐姐,总算出来了。我们爷让奴才问问,公主说了什么没?”
  弥月皱眉:“怎么打听事来了。你这么个问法,我该怎么答,这说了一大篓子话了。”
  王顺想了想,勉强开口问:“是问公主抱怨太子殿下什么没。”
  “那到没有。晚上回来连太子殿下的名字都没提过。”说罢就进屋了,留王顺一人在外挨冻。
  王顺往里再望了望,一甩手也走了——横竖是个死呗。这年头,当太监也太苦了。
  “弥月,什么事啊?”冬泠伸长了脖子问道。
  “哦,没什么。内务府差人来问炭火够不够。”
  “弥月,你说这枕头上该绣什么图啊?”莫寒抚着膝上的枕套,呐呐地问道。
  春欣凑近了,笑呵呵地说:“绣鸳鸯吧。早做准备啊!”
  “对,我看不远了。”秋思凑趣道。
  弥月给了俩丫头一人一下,“我看不行。”清了清嗓子又道,“咱们沈大才子可不爱这个,鸳鸯戏水还是俗了些……”
  “呵呵……”
  莫寒操起枕套就往弥月砸去,“连你也消遣我!”
  冬泠起身来拦,却道:“今日只看您和沈大人眉来眼去的,宫里就都这么传来着。”
  莫寒叹气,自知躲不过,便坐下同这帮女人絮絮叨叨说开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经过了宣佑门,沈乔逸看着正闭目养神的大哥,不只如何开口。
  “二弟,你若要问什么就问吧。”沈乔生突然问道。
  “大哥,你今日是为何……”
  沈乔生了然,“你还记得今*****我在太子书斋所看到的对联吗?”
  沈乔逸想起今日进宫后,离晚宴的时间还远,他兄弟二人便到了太子寝宫,本想知道太子功课却看见太子书桌上一对颇具意味的春联。
  当时大哥还大赞有趣。
  难道……
  “那字不是太子的,那写字的人曾为姨母代笔写过家书。”沈乔生沉声道。阿九的字他认得,也曾教过她,只是今日所见之字,似乎有些变化,具体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沈乔逸失笑,自幼怕生的长公主,怎么,怎么会有这般刁钻的对子。“那大哥今日?”
  “只是想试试她罢了,想看她会否想出给有趣的对子。”
  “那,大哥最后是准备邀长公主殿下接下联喽?”
  “不错。”
  “那为何又……”沈乔逸似想起什么来了,急急道:“公主殿下最后对你说的是什么啊?”
  “呵呵……”沈乔生笑而不答。
  天机不可泄露。
  阿九,你究竟是长大了,还是活回去了呢。
  他用手中的象牙骨扇挑开车帘子,见皇宫的红墙绿瓦上已满天星光。
  “公主,那你到底跟沈大人说了什么呀?”春欣撒娇似的晃着莫寒的腿道。
  莫寒轻轻翘起左边嘴唇,勾了勾手指。只见几个不同发髻的脑袋都靠了过来,小姑娘们眨着好奇又期待的眼睛一同望着莫寒。
  莫寒装腔似的咳嗽了两声,道:“佛曰——不可说!更声响了,睡觉!”
  “啊——”一片不满的叹息声。
  门外冻了半晌的王顺也撅着屁股跑去回禀他家那个别扭的主子了。
  想着方才秋思铺床时不甘的表情,莫寒不禁抿嘴一笑。
  她究竟说了什么呢?
  这恐怕要成为大齐的千古迷案了吧。
  睡觉……
  初七,久未出宫的沈皇后要求回门省亲。
  景德帝允,遣三百精兵护送。
  沈星玥隔着红色的纱帐看向梁河大街上涌动的人群,纤细的手指抚上了她眼角的细纹和日渐松弛的皮肤。
  “面若芙蓉,肤如凝脂。”她笑,车架内万种风情。
  无人赏,无需人赏。
  一株芙蓉,开在万花丛中,再美也是颓然。
  一个女人,养再深宫之中,再多的恩宠也只是男人手中的玩物罢了。
  没有哪一个男人会真正欣赏女子的才情。
  锦被上的芙蓉花他固然喜爱,但他真正想要的不过只是一床暖被罢了。
  沈府还是老样子呵。
  太监李崇年挑起帘子,领一声,“皇后驾到。”
  众人齐跪,高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星玥满意得笑笑,踩着车下小太监的背,优雅地下了马车。
  她伸出双手,温和道:“免礼吧,都是自家人。”
  沈鸿儒连忙起身,迎了皇后进去。
  一家人说说笑笑,融洽和睦,让人好不羡慕。
  沈家大门一闭,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也就散了。
  都说沈皇后好相貌,沈家好福气哪!
  “晱子本生图?”
  “姑母好眼力,此确乃隋朝壁画。”
  “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
  “乔生哪,你年少有为将来必成大器。”
  “姑母过奖了。”
  ……
  “大哥,彭睿,他……还好吗?”
  “回皇后,尽忠职守。”
  她回头看一眼院里早已谢完的秋海棠,怔怔出神。
  仿佛是海棠开遍的日子,少女鹅黄色的身影在雪一般的海棠花丛中若隐若现。
  远处飘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还有,那少年英气勃勃的脸庞。
  “大哥,多小心照料它们。”
  最难忘却少年事。


心荷

  

  太阳似乎是从西边升起。
  撷芳阁里,一个湖绿色的纤细身影先向前探去,又缩回来看看自己的。再而又挠挠头,抱怨弥月教的着实太难,而后又感叹自己当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弥月纵然是有天大的耐心也被这烦人的主消磨完了。无奈,见她那左右不是的可怜像,叹口气,上前再指导些吧。
  只见那人将大理菊的花瓣都绣成了团,黄灿灿的倒像个大煎饼。
  “唉……”弥月无奈,扶住她的手,一针一线地教了起来。
  莫寒也是无聊到了极点才提出向弥月学些女红,想来自己穿过来一趟总不是什么都没学到的。
  除夕晚宴上,她见祁洗玉衣裳上的墨菊煞是好看,便琢磨着自己也弄一个。
  等绣好了,说不定能和弥月她们组成个“黄金圣斗士队”呢!
  可惜,胎死腹中。
  “瞧你,大姑娘家的真不害臊!”春欣像是夺了什么东西便向里屋跑。
  冬泠急了,一跺脚,嗔怒道:“你还我,臭丫头!”
  “不还不还,偏不还,我去找咱主子做个主,把你指了算了。”一转眼功夫便到了莫寒身前。
  弥月本就被折腾得没了耐性,便斥责道,“大早上的,闹什么闹,真不消停。”
  但莫寒却忽然来了兴致,“什么事啊?说来听听。”
  春欣瞟弥月一眼,凑近了说:“冬泠姐姐动春心了,正为心上人绣帕子呢!”
  “哦?”
  春欣递上块未绣完的帕子,得意道:“瞧,这个!”
  那锦帕上绣着几朵初绽的荷花,还有几个娟秀的小字:“一片冰心寄新荷。”
  “这上面的字我是识不得,但瞧冬泠绣花时那小心样,不是给心上人,难道是给我?”春欣倒是唯恐天下不乱,“不如公主就帮冬泠指门亲事,好了了她一桩心愿。”
  莫寒见冬泠满脸通红,便知是说中心事了。问道:“这名字里有荷的男子?你们知道吗?”
  “莫不是那睿思宫的小合子吧!”秋思幸灾乐祸。
  “难道是内务府的张春和总管?”
  ……
  眼见冬泠急得都块哭了,莫寒摆摆手,示意丫头们别再说了。好奇地问道:“冬泠,你这帕子到底是给谁的啊?你不说,我可就由着她们消遣你了。”
  冬泠见一屋子人和着来欺负他一个,心一横,道:“是……是沈大人。”
  “哪个沈大人啊?”一群女人的声音。
  “吏部侍郎,沈乔生,沈大人。”
  “哦。”莫寒调笑道,“那沈大人和这荷花又有什么关联啊?”
  “沈大人原有个乳名叫‘心荷’,奴婢和爹爹曾在沈大人府上小住,便……“
  莫寒心里好奇,那笑面虎怎么就取了个这么女气的名字了。
  “奴婢听说是因沈大人曾有两个兄弟夭折了,就将他做女子养,就盼着……“冬泠还在继续说着,只见莫寒“倏”地一下直直地站了起来,好生心惊。
  她扬起左唇,邪邪一笑——这下能出去了!
  初春,御花园里的迎春花羞涩地露出嫩黄色的面庞。
  沈乔生一身墨绿色袍子独自走在御花园小径上,正与园内的一片片新绿交相辉映,他缓步徐行,穿过御花园的重重虚景,却进了冷宫附近的一座小园,沈乔生仿佛赏景般左右环顾,最后目光落在了石桥上正凭栏远望的女子身上。
  “微臣参见荣妃娘娘,娘娘……”
  不等他说完,荣妃已上前将他扶起,柔柔地笑道,“妾身以为,今日又等不到你了。“
  沈乔生握住胸前雪白的柔荑,心疼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这春寒料峭的,当心冻坏了身子。”顺势便将女人扶进屋内。
  莫寒觉得她早上吃的甜枣桂花羹现在正在她胃里叫嚣。
  这个沈乔生,还真是闹腾。
  沈乔生刚走到御花园就看见一湖绿色身影立在小湖边,任风撩起耳边碎发,仿佛在出神地看着什么。
  沈乔生看那身影一眼,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表哥!”
  沈乔生回头,温柔如常。“微臣参见,公主……”
  不等他说完,莫寒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扶起他,气喘虚虚地说:“我以为今日又等不到表哥了呢!”
  沈乔生笑容依旧,起身道;“不知公主等微臣所为何事?”
  “呐。”她从小兜里掏出一块锦帕递给沈乔生,“还你。”
  那是她前些日子闲得发慌想学刺绣,又觉得弥月的绣样不够新奇,便厚着脸皮到各宫娘娘那侦查,看有没有合适的绣样。
  不巧她看上了荣妃娘娘亲手绣的荷花帕子,便讨要了来。
  荣妃娘娘虽有些不愿,但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好允了。
  更不巧的是,她知道了“心荷”是谁。
  并且守株待兔的在这喝了好几天西北风。
  沈乔生接下帕子,并不惊讶,“那就多谢公主殿下了。”
  “本来我还想请母后看看的,这帕子的针线可真好。又细又密。”莫寒看石像一般的沈乔生终于有了反应,不禁得意道,“表哥,最近好无聊啊!过几天就是浴佛节了,表哥去逛逛吗?”
  “去,自然是要去的。”沈乔生低着头,莫寒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就麻烦表哥知会我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谨尊殿下旨意。”
  “心荷表哥,春寒料峭的,要当心身子啊……”
  莫寒满意地走了,不见身后沈乔生抽搐的嘴角。
  莫寒懒懒地靠在暖榻上,看着越发英俊的袭远,心里有点小小的骄傲——是和她有相同基因的弟弟啊。
  “你笑够了没有?”袭远跳上暖榻,把莫寒挤进去。
  “我只是奇怪,笑面虎谁都不怕,就怕母后。”
  袭远不说话,等着莫寒自己接下去。
  “母后执掌后宫,他是外臣,又是亲属。我看到的事情又没凭没据的,那么,就是怕有人起疑心……”
  “他在和谁谋事呢?”莫寒摆出个思想者的样子,沉思。
  袭远胡乱摆弄着莫寒那些失败的绣品,蹙眉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刘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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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写的刘娥是暗指皇后执政
  章献明肃皇后,名刘娥(968年—1033年),是宋真宗赵恒的皇后,宋朝第一位摄政的太后,功绩赫赫,常与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并称,史书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身为皇后的刘娥,却不像其他妃嫔只知争宠,她才华超群,通晓古今书史,熟知政事,每每襄助真宗,真宗根本离不开她。每日批阅奏章,刘皇后必侍随在旁。外出巡幸,也要带上刘娥。
  虽然刘娥贵为皇后,朝中反对刘娥掌政的人也不少,以寇准和李迪为首。刘娥也开始笼络自己势力,以钱惟演和丁谓为首:钱惟演之妹为刘美之妻,丁谓的儿子娶了钱惟演的女儿。
  个中孰是孰非,后人只知表面,总之后来寇准落败,贬为相州知州(后为道州司马),丁谓也因为后来欺刘娥孤儿寡母想独揽大权而获罪。
  天禧四年二月(公元1020),真宗患病,难以支持日常政事,上呈到皇帝那里的政务实际上都由皇后刘娥处置。后来,真宗更是病重,下诏:“此后由皇太子赵桢在资善堂听政,皇后贤明,从旁辅助。”此诏书便认可刘娥裁决政事的权力。
  群臣不安起来,刘娥虽非太子生母,却对他视若己出,克尽母职,根本不是旁人所能离间。
  乾兴元年(公元1022)二月甲寅,54岁的宋真宗赵恒病逝于延庆殿,遗诏曰:太子赵桢即位,皇后刘氏为皇太后,杨淑妃为皇太妃,军国重事“权取”皇太后处分。而小皇帝赵桢这时只有十一岁,实际上就是由刘娥处理政务。
  虽然刘娥掌权日久,不愿把权柄交给仁宗,但她却依然是个慈母,仁宗少时体弱多病,刘娥忙于政务,让杨淑妃照顾,仁宗称刘娥为“大娘娘”,杨妃为“小娘娘。”
  刘娥虽不愿还政于仁宗,却并未想过自立。程琳献图《武后临朝图》,刘娥亲掷于地,道:“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刘娥表态后,群臣如释重负,仁宗也心怀感激,恭孝唯谨,更于天圣七年(公元1029)九月颁布诏书,将太后生辰长宁节的仪礼升级到与皇帝生辰乾元节相同的程度。
  三月,刘娥病重,仁宗大赦天下,四处征召名医,然而却无法挽留刘娥的命,几天后,刘娥病逝于宝慈殿,享年六十五岁。
  第二日,仁宗在皇仪殿召群臣,哭道:“太后临终前数度拉扯身上衣服,可有什么心愿未了?”参知政事薛奎曰:“太后不愿先帝见她身穿天子服入葬。”仁宗恍然大悟,下令给刘娥换上皇后冠服。

  野史
  从明朝流传下来“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说宋真宗的德妃刘娥和宸妃李氏同时有孕,李宸妃先产下皇子,刘德妃妒忌,勾结李宸妃身边内官,把一只剥了皮的狸猫换去皇子,真宗以为李宸妃产下怪胎,把李宸妃打入冷宫,将刘德妃生下的皇子立为储君,并册立刘德妃为皇后。
  另一种说法则是刘德妃的皇子不幸夭折,于是刘德妃把李宸妃的儿子据为己有,宣称是自己的儿子,真宗照样立她为后。
  两种说法的结局都是:刘娥逼李宸妃自尽,却有好心的宫人代李妃而死,而李妃流落民间,直到包拯横空出世,才得以揭开这桩宫闱迷案,使李妃与儿子相认。刘娥因为做了坏事不久便死去,老包也因为替宋仁宗找回了亲生母亲而官升龙图阁大学士。


洗玉
  


  “公主,公主,啊……公主你怎么了?”
  “是谁扔闪光弹!!”只见床上一人挺尸般地坐了起来,又直直地躺下去。幸亏弥月用手拦了一下,不然这人的脑袋准要肿一大包。
  弥月本是受了太子的旨意来将公主叫醒,谁料点举了宫灯来却见公主跟中邪般胡言乱语。八成是做恶梦了,得赶快摇醒这磨人精。
  “公主,醒醒,公主……”弥月轻轻地晃着莫寒的肩膀,谁知她咕哝两声随即又翻身睡去。弥月无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这才见莫寒揉揉眼睛,抱怨道:“这什么时辰了啊?”
  弥月见人已醒,便转身欲将宫灯放好,“刚过了四更。”
  “还没天亮啊……”
  眼见那懒虫复要躺下,弥月连忙腾出收来将其身子扶正。小声道:“太子殿下差人来,说有急事,命奴婢叫公主起来。”一边说,一边帮莫寒穿衣服。
  莫寒撑了个懒腰道:“真是个事精!”
  听见门响,弥月连忙上前,见是王顺,也不问就迎了进来。
  只见王顺和袭远进门来,王顺身上还驮着个人。
  莫寒有些莫名其妙,正不耐地想开口,却让袭远抢了先。“你照顾一下他,我还要安排他的事,不能多待。”语毕,招呼王顺将人放在莫寒床上就要走,临出门前,看莫寒满脸问号,谨慎道:“除了弥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也就你这安全些。各类贡药你都还有吧,都用着吧。我一会回来。”
  袭远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不知所以的莫寒。
  “公主,奴婢去取药。您赶紧着,不然那人可真不行了。”
  这下,真只有她一个人了。
  莫寒有些踟躇地走向那仍留着她体温的床,挑起床帐。
  那是一副充满诱惑的画面,起码对她来说是。
  那人轻轻蹙着黛眉,微翘睫毛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长长的影,英挺的鼻下,那如樱桃般红润鲜嫩的唇轻启着。白玉似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一道柔和的光晕。
  他正安静地,沉沉地睡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说的就是眼前人吧。
  也无怪景德帝爱男色了。
  要是每天早晨起来,睁眼就能看到这张脸——也不错。
  莫寒俯身侧坐在床沿,仿佛着魔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只想取触碰,那如玉的肌肤,那若谪仙般美丽的面庞。
  “公主,药都拿来了,您挑挑,看行吗?不行奴婢再去太子宫里寻些来。”弥月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用脚勾上门,小声说。
  莫寒仿佛在做什么亏心事似的,猛然收回了手,有些埋怨的看了弥月一眼,道:“都拿来,我看看吧。”只差一点就摸到了,真成一大憾事了。
  她佯装无事地解开祁洗玉的衣带,挑开他本就松散的袍子。却突然被弥月按住了手,“公主,男女有别。”
  莫寒抬眼瞟她一眼,两手一摊,道:“不然,你来?”
  弥月偏过头。
  “还是回你那太子主子,说咱们不干了?”莫寒甩开弥月的手,继续剥床上人的衣服。
  “奴婢……”弥月低头退到一旁,没有再说下去。
  古代的姑娘聪明啊,打一份工,拿双倍工资。莫寒觉得自己的经济头脑倒是不如这足不出户的小姑娘了,真不知道为什么人都说古人的钱好赚。
  莫寒还在盘算她的赚钱计划,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先前令她忍不住要触摸的凝脂似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鞭痕,有烙铁留下的烧伤,有利器划过所留的伤疤,更多的是她也无法辨认的疤痕,新旧交杂,不可胜数。
  他左肩还有一处很深的刀伤,似乎是很多年前的,像蜈蚣一样,丑陋地爬在美如青玉的人身上。
  莫寒本挑了先西域来的金创药,后又似想起来了什么,回头对弥月低声说:“你去兑些盐水来。”
  继而又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最后在箱底找出了她十四岁生辰时太后赏的苏州雪缎。也不见她有丝毫犹豫,“哧啦”一声就将这上好的缎子撕开,又用剪刀裁成布条。
  她先将布条扎成一团,再蘸了盐水万般小心地拭着祁洗玉身上新添的伤口。见那鲜红的肉向外翻着,莫寒心里不禁一阵发毛。
  他又是如何能忍下心来对他做这样的事的?
  他没有心吗?
  还是他有一颗魔鬼一样的心。
  莫寒每碰到他的伤口都会激起梦中人的一阵颤栗。
  可直到莫寒将药擦完他也没醒。
  也许,真的是有美丽的梦吧。莫寒想。
  轻轻地替他将被角掖好。
  日出后不久,袭远就回来了。
  也不见另外几个丫头来吵,兴许是弥月吩咐了吧。
  袭远沉默地看着她,并不打算解释什么,“他服了安睡散,大约午时醒,就多劳你照顾了。”
  莫寒并不说话,直直地盯着袭远的眼睛,又突然转向床榻,幽幽地开口,“他身上的伤很多,密密麻麻……太多了,数也数不清。”
  “父皇最近越发狠了。兴许是老了吧,总想证明自己还年青。”她看着他淡然地吐出这些字来,竟也不觉得惊讶。
  也许她也老了吧。只袭远还年青,不,还年幼。
  “公主,沈家公子差人来问,马车已经备好了,您还去吗?”莫寒皱眉,弥月不是应该吩咐好了不许人过来吗?怎么秋思倒来问这个了。但毕竟是自己邀的沈乔生,也不好不理会,便走近了门,说:“就说我今天身体不适,不去了。”
  门外,秋思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他醒了你再叫我吧。”
  莫寒就这样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守了两个时辰。
  日上三竿时,祁洗玉醒了。
  他既不问这是哪里,也不在意自己衣着散乱。直接下床就走,但不知是睡得久了,还是安睡散的作用,中途便头晕目眩,他只好撑着桌子,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莫寒也不急着挽留,只上前倒了杯茶递给祁洗玉,平静地说:“四更时,太子送你过来的。”
  “他叫你守着我的?”祁洗玉饮一口冷茶,用讥讽的语调问道。
  “嗯。”莫寒点头,“不然你以为我自愿的?”
  “哼,微臣真是三生有幸,承蒙长公主亲自照顾。”
  “你身上的伤我已经上过药了。不过你回去还是要看看大夫,毕竟……”
  没等莫寒说完,祁洗玉就整了整衣服往外走。
  “你不等袭远来了再走吗?我已经差人去请了。”
  “怎么,要我谢他?只是相互利用罢了,何必前恩万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东西还是远远看着就好,莫寒摇摇头,果真是个愤青。
  莫寒坐在梳妆台前独自怔忪,仿佛有很多东西要想,但脑子里却是一片乱哄哄的,不知道要从何处理清思绪。
  她从梳妆台的最底层抽出了一个景泰蓝的方形首饰盒,揭开盖子,欣喜地看着里头的贵重首饰和一踏厚厚的银票,顿时安心许多。
  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寒连忙盖好盒盖,回头看见袭远正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似精灵般在墨色的衣襟上跳跃,那若星辰般闪耀的眸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还没吃饭的吧!”袭远招呼身后的宫人将饭食布置好,大剌剌地坐下,说:“正好,我也没吃,今日与姐姐一同吃饭。”
  莫寒入席,拾起筷子,却道:“他走了。”
  “我知道。”袭远含糊地说,“吃个蹄膀吧,你那小细身板,要多补补。”
  她看着自己碗里的红烧蹄膀,第一次有了是不下咽的感觉。算了,先吃吧。
  入夜时分,莫寒亲自去了太子宫里。
  袭远斜靠在暖榻上,左手支着头,右手捧着本《鬼谷子》。不时地用眼角余光观察身前愁眉不展的人。
  见那人将双手拧得指节发白,他没了玩笑的兴致,拍拍床榻示意那小媳妇似的人过来。多少还是不想瞒她。
  莫寒安静地坐在袭远旁边,侧头注视了他一会,终是开口问道:“你和他,计划了什么吗?”
  她见袭远不语,也觉得自己这么问有些唐突,毕竟她只是借用这个身体,称不上是他亲姐姐。
  当莫寒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袭远突然开口了,“不是我和他,是我、他和母后。”
  “啊?”莫寒诧异,沈皇后大概已经部署多年了吧。真不知景德帝会如何。
  “但,母后不知道我参与了。”袭远起身,靠近了莫寒,在她耳边低声说,“母后更不知道,这个计划,是我先和祁洗玉商量好的。”
  良久,莫寒呐呐地问道:“那,你信我?”
  袭远把头枕在她腿上,闭着眼睛。“不知道。”
  他侧过头,仿佛要睡的样子,“阿九,你好香。有点像小娃娃身上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叫她阿九了?莫寒将被袭远扔到一旁的《鬼谷子》捡拾好。暗暗骂了句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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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那双玉足所踏之鞋距离她藏身的假山零点零七公分,身后的秋思已然等不及看好戏了,一把将她从假山后推出,将迎面而来的祁洗玉惊得立马倒退一步,满脸嫌恶地看着眼前左顾右盼手足无措的女人。
  晶莹圆润的露珠从早春柔嫩的草叶上滑落,叮咚一声滴落在一旁的小石上。
  “我……我……”
  祁洗玉挑起俊秀的眉,似有不耐,“长公主有何吩咐?”
  莫寒转头看向躲在假山后掩嘴偷笑的众人,几乎要仰天长啸,“天欲亡我!”
  话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镜头倒回清晨的玉华殿。
  用过早饭,莫寒拍着圆滚滚的肚子直呼无聊,回想在现代的娱乐活动,便纠集玉华殿众人一齐参与大冒险游戏。
  无奈,一轮过后,她被抽中,秋思坏心眼,只道这宫中唯独有一人敢给堂堂长公主脸色看,不如就叫公主去同那位大人说几句话吧。
  莫寒摆摆手,满不在乎,这有什么,不就是说说话么?没意思。
  秋思乐得拍手,若公主能惹得那位大人展演一笑,秋思可就真真服了殿下。
  这有何难?
  可惜莫寒的信心只维持道秋思报出那个人名便扑消失无踪。
  微风轻柔,悄悄撩起乌黑发尾,似有春雨落于身前,水滴积蓄在细长的睫毛上,仿佛残留的泪滴。还有他微微上挑的眼角,还有他桃瓣般红润的唇,还有他吹弹可破的肌肤……
  莫寒不禁口干舌燥,又瞥见祁洗玉越发不耐的神情,慌忙之中拣起地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径直递于他眼前,越是紧张越是理直气壮地说道:“祁大人,这个是你掉的吗?”
  祁洗玉吓得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嫌恶地看着眼前丑陋不堪的石头,继而看向已经快撑不住的莫寒,蓦地想笑,却硬生生憋住,更显得此刻表情的沉郁。
  听见假山后头的窃笑,举着石头的手开始微微颤抖。饶是她不要脸到了极点,如此无耻无德无技术含量的搭讪方法也令人不得不汗颜,不得不立马抱头逃窜。
  对上祁洗玉带着嘲讽与鄙夷的眼,莫寒颓丧地将石头往地上随手一丢,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不是大人的么?那就不是吧,本宫还有事,先行一步,祁大人请自便。”
  “确是在下不慎遗失,多谢长公主殿下。”
  迈出去的脚步陡然收回,莫寒转身,瞬间已换上一脸谄媚的笑,直道:“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且丝毫不顾及祁洗玉顷刻放大的瞳孔,蹲身拣起地上石块,再次递给他,“祁大人,自己的东西要好好收着,如此贵重之物万不可再丢了。”
  呆愣半晌,祁洗玉才呐呐接过,低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石块表面凌乱无章的纹路,唇角渐渐上扬,依稀划出一道美得令人心惊的弧度。
  他抬头,笑容若有似无。“臣下定然将其收好。”
  而莫寒只是呆呆地问:“你……这样算是笑了么?”
  “怎么?”他看向光秃秃的假山,玩味道,“这般就算赢也太过无趣。”
  莫寒心中有一种被拆穿的窘迫,更有豁出去拼一场的气魄。于是大剌剌地坐在石桥栏杆上,淡青色裙角随着双腿的弧度来回飘荡,仿佛溪中涟漪,娇憨可爱。
  她挥手,招呼他一同坐,祁洗玉却只是皱眉,略微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
  “你喜欢听什么类型的笑话?”
  “我从不听这些东西。”
  她侧过头,眼中满是惊异,“摆脱你不要总是那么孤傲好不好?偶尔恶趣一下对身心健康有好处。老是紧绷着脸容易老哦!”
  “老了才好,如此方可弃了这肮脏皮囊!”祁洗玉突然激愤起来,捏紧了拳头,恨到骨头里。
  “那你可以自己毁容嘛,何必等着老天让你老!”
  半晌未闻身旁响动,莫寒自知说错话,扯着他宽大的衣袖,讨饶道:“我说太快了,其实不是这个意思的,我是说……”
  “公主说得对,说到底,是我舍不得这一身富贵。自作孽,不可活。”
  “这话好奇怪,富贵有什么不好?任谁都不愿做乞丐。你又何必跟银子过不去,尽管放肆去花,你得想着,你若不用,便会让我这样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人浪费,如此,花钱必再无后顾之忧!”
  “公主倒是直爽。”
  莫寒皱眉,撇撇嘴,有些赌气地回道:“大人也真是……直言不讳。”
  “是吗?看公主的表情可不像是在夸人。”
  “我都这样贬低自己了,大人就不能配合着答吗?至少也应该说,公主怎可如此妄自菲薄?长公主蕙质兰心冰雪聪明颖悟绝人锦心绣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话未完,身侧已传来声声朗笑。
  祁洗玉笑不可抑,象牙白的肌肤上泛起阵阵红晕,艳过朝日飞霞。
  但……他还是适合忧郁小生作派。
  黄鹂惊飞,只余空无一物的枝头,轻轻晃动。
  “虽然你不笑的时候比较好看,但……多笑笑还是好的,即使是嘲笑我。”
  “你赢了。”
  “对哦。”莫寒点点头,伸手去接飘落的白梨花,“你不说我都忘了。”
  “不走么?”
  “为什么要走?”
  “你已经赢了。”
  “可是这样坐着很舒服啊,何必要走?”她随意地笑笑,将手心落花吹散,潺潺流动的碧水上浮起点点涟漪,继而,渐渐消失无踪,“你觉得……输赢很重要?”
  他将落在她头顶的白梨花拂去,仿佛自语道:“不重要么?”
  “谁知道呢!”莫寒耸耸肩,完全不在乎的模样,“说这样深奥的话题做什么。来来来,吃颗糖,甜食让人心情好。”她取出腰间锦囊,将乳白色糖果倒于手心,在祁洗玉跟前晃了晃,眯着眼问:“真的不要?”
  “你自己吃吧。”
  “没劲,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吃,连袭远那个小娃娃都嫌甜。”
  正兀自品着甜腻腻的糖果,就见秋思匆匆忙忙地从假山后跑出来,对祁洗玉行礼后望着她欲言又止。
  莫寒心下明了,从栏杆上下来牵了秋思就往玉华殿方向跑。
  “我得回去了,袭远见我不在还不知有多少罗嗦呢!下次再来找你玩啊!”
  清脆的声音远远飘来,人已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他垂目,指间是伴轻风而落的残花。
  玩么?还是第一次,有人寻他只为玩耍。
  过往时光一点点追溯,家乡青石板,春日细雨,小桥流水。他仍是天真无忧的孩童,下学后随伙伴一同在江南小巷中疯玩。
  还有巷尾那个,总被欺负的贫家小女孩红扑扑的脸。
  朝踏落花相伴出,暮随飞鸟一时还。


出游
  


  本计划好要痛痛快快地玩转东京,可惜遇上了祁洗玉这个大麻烦,且不识好歹。
  莫寒窝火,盘腿做在床榻上,想来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出宫的机会,绝不能就这么放过了,最多脸皮再厚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沈乔生今日忽然得了莫寒的信,说是到了东京的七十二户大酒家当年开卖煮酒的日子,要去尝尝鲜。也不知她一个姑娘家去尝酒作甚。
  无奈让人抓了把柄,也只好鞍前马后的照顾着了。
  也不知她明白了几分,不过多半是太子告诉她的吧。
  远处一青色身影渐行渐近,见她故作潇洒地晃着手中的葵扇,左右看着东华门的守卫,满是得意,沈乔生不禁莞尔。
  “啪。”莫寒将扇子合上,拱手道:“心荷表哥,近来可好?”
  沈乔生见来人一身青色袍子,系一根白色腰带,以一根女儿家的玉簪子将乌发全数束在头上,身量是差不多了,只是配着那娇俏的脸庞,又觉得有些不男不女。见她满脸笑意,便回道:“表弟今日兴致颇高啊。”
  莫寒摇摇扇子,勾起左唇,道:“那是,有美同游,怎能不高兴。”往前几步,又回头,颇具深意地说:“还是表哥神通广大,我本以为还要扮个太监这么的,没想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这东华门的守卫可都是表哥的兄弟?”
  他亦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答道:“只是有些交情罢了。请。”语毕,伸手欲扶莫寒上车,不料那人竟毫无顾及,避开他的手,侧身轻巧地一跃,就挑帘子进去了。
  “公主的扇子颇为别致,竹子为扇骨,以纸绢为扇面,清新雅致,多半是苏扇了。”
  莫寒摊开扇子,上下看了看,呐呐道:“就从袭远房里随意抽了一把……没看出什么名堂……”
  沈乔生靠近了,解释说:“扇面为顾恺之所画《凫雁水鸟图》,十分珍贵,你要当心些,太子殿下对此物颇为喜爱。”
  “是吗?我没念过什么书,不清楚。”
  “一会你就叫我阿九吧。”莫寒挑开车帘子,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随意地笑笑,算是回答。
  她摸摸脖子上被那笑容激起的鸡皮疙瘩,咕哝道:“整天这么笑着,也不怕闪了下巴。”
  “阿九似乎对表哥颇有成见。”沈乔生突然出声,脸上竟还挂着笑意。
  莫寒似乎被惹毛了,见四下无人,也不同他客气,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骂他了,便冷冷道:“男人,总是笑容满面,两眼放电,不是发病犯贱,就是坑蒙拐骗!”说完,偷眼看去,见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不由得窃喜。
  其实她也不是不爱看他笑,但是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对着你笑,一般人都会判断那人不是神经病就是面部神经萎缩。
  沈乔生眯起眼睛,眼神犀利。“不知表妹从何处学来这些市井语言,若是抓住了这教唆公主的人,定要将他重重治罪。”
  还记得除夕宴上的事啊,不就是骂了句粗口吗?至于吗?
  “父皇教我的,让我切记不要被这样的男人迷惑了。不信你去问父皇好了!”
  他被噎住得说不出话来,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不同着小女子一般见识。
  莫寒为自己比了个胜利者的“V”型手势,只是对面的人看不明白。
  东华门外是皇家专贡的市场,到了繁华的任店街,叹正是一年春好。不少时鲜都已上市,青杏、桃子、李子、金杏、还有小个子的苹果。听沈乔生说叫“林檎”,名字道雅致。
  莫寒先尝了些青杏,酸酸甜甜,因是新摘,还有些涩,但也掩不住新果的鲜嫩。又捡了几个小苹果,比现代改良后的更香脆些。之后又发现了新奇物件,便跑跑跳跳地过去了,无奈沈乔生只好跟在后头付账。
  任店街上人来人往,其中不乏穿着朴素的女子。想这“河东狮吼”的美谈不就出自宋朝么?可知那害人的程朱理学也就适用于士大夫一族,民间还是较为开放的。莫寒暗自思筹,过几天也要换女装来逛逛。
  莫寒逛累了,见沈乔生已抱了一大堆东西,便说要去樊楼。沈乔生点头,应予,随即在前边领路了。
  才到州东宋门外仁和店,小二就已弓着背迎了上来,谄媚道:“沈大人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说着就要来接沈乔生手上的东西,哪知沈乔生只吩咐了要见间雅座,便自己抱着包裹上楼去了。
  莫寒看着他那力不从心的样子,调笑道:“自古,百无一用是书生哪!表哥,你怎么也不带个小厮出门。”
  沈乔生斜睨了莫寒一眼,“你不也没带吗?”
  这小厅倒也雅致,桌前有一座六扇雕镂折屏,用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大俗即使大雅吧。
  落座后,小二在卓上布了兔毫盏,又问要什么茶。
  沈乔生先叫了“太平猴魁”,接着转向莫寒。
  她还真是喝不惯这老祖宗的宝贝,便偏头问小二:“有花茶吗?”
  小二点头唱道:“有三窨一提茉莉毛峰、珠兰大方、玫瑰、蔷薇、兰蕙、桔花、梔子、木香、梅花,今年的梅花是真真好。”
  莫寒看一眼那面无表情的人,道:“就要茉莉吧。”
  又点了百味羹、红丝水晶脍,软羊,旋炙猪皮肉,鲊脯,莫寒闹着要吃鱼,便又点了西湖醋鱼。
  沈乔生却特意要了麻腐鸡皮。
  不多时,菜便上齐了。
  莫寒夹起一块麻腐鸡皮,笑道:“这就算两清了。可不许再寻我的麻烦。”顺势送进了沈乔生碗里。
  他本欲一笑抿恩仇,又想这丫头也太过刁钻,饶是他性情好,方才也被她气得够呛。本是觉得她有趣,却不知是个浑身带刺的,天不怕地不怕,爱耍些小伎俩,不料自己却成了那中套的人。顿觉不甘。
  抬头看她悄生生的脸,也不笑,将那麻腐鸡皮放回她碗里,平淡地说:“我敬的菜,阿九不一样没吃。”
  那不是袭远捣乱嘛,莫寒暗自骂了这小气男人一声。就大快朵颐起来了。
  沈乔生尝一口西湖醋鱼,想起她瞬间僵硬的脸,心情蓦地畅快。
  莫寒正觉着无聊,就听门外“咚咚”的脚步声,有轻有重,还有调笑声,仿佛是一群人正向这房间走来。
  沈乔生锁眉,又见小二先开门赔罪道:“沈大人,这陈公子和柳二爷都来了,正闹着要和您坐一屋呢!”
  他想阿九从小养在深宫,除沈家人外也没见什么宫外的人,而陈诠和柳锡侜一个是陈同翎独子,另一个是京城首富柳成桂次子,若让她见了,也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正欲回了小二,就听见莫寒压低了嗓子吩咐道:“表哥的朋友来,我岂有不请之理,快请!”说完又朝他眨眨眼睛。
  一穿紫色锦绣团花缎子男人,大跨步进门来,高声说道:“乔生你好不够义气,平日里约你出来,尽说你公务繁忙搪塞我们兄弟几个,今日来了樊楼却拦着不让进,我倒要看看你这般神秘是和谁共饮呢!”
  莫寒见来人一双凤目,鹰钩鼻,形容放荡,多数是京城大贾的子弟了,便鞠身一拜,道:“小弟莫九,见过兄台。”
  “好说好说,在下柳锡侜。”柳锡侜本想沈乔生定是有美相伴,不料眼前却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登时傻了眼,转念想想,又咧嘴一笑道:“本以为你有美人相陪,没想到竟是个如此俊秀的小兄弟。怎么,乔生兄转性了?”
  柳锡侜身后又来一人,黑色衣衫,满脸肃穆。
  沈乔生不愿多说,只道说话注意些,又相互介绍了,说莫寒是他远方表弟,原在临安,现下道汴梁探亲,游玩。反观莫寒,倒是一脸的不在意。
  莫寒才知,这沉默男子竟然是陈同翎独子,多少也有二十岁了吧。想那沈宜兰也着实命苦,竟嫁了个老男人,又骂沈家人心狠。继而怨愤地瞟了沈乔生一眼。
  “怎么只有茶啊?今天可是七十二户大酒家开坛煮酒的日子,喝茶岂不太淡?”柳锡侜见冷场,便插上一句,又朝陈诠使个眼色,“你说是吧!”
  “柳公子说的是,小弟今日本就是奔着京城的新酒而来,不料表哥却说酒多伤身,拦着不让喝。”莫寒极尽委屈,双眼朦胧,仿佛是要滴下泪来。
  柳锡侜见不得美人垂泪,即使是个男人,也愤愤然起来,高声道:“乔生你还真不地道,这远房表弟来了眼巴巴地讨口酒都不成。”回头对莫寒一招手,“来,莫兄弟,跟你柳二哥尝酒去!这樊楼有什么好的,丰乐楼的酒才醉人哪!”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莫寒心中一乐,立马朝门口走去,却发现手被人扣住了,猜是那笑面虎急了,挑衅道:“怎么?表哥也要去尝新酒?”
  人是他带出来的,出什么事都由他负责。本想喝喝茶,随意逛逛便了了,谁知遇上个爱惹事、好充大头的,无奈又掉进了小丫头的圈套,只好舍命配君子了。
  莫寒一行四人说说笑笑间就到了马行街,这是东京最大的大道,且东接皇宫。左右两侧为大小货行。往来间叫卖声不断,又见一家新开的首饰行,好像是在做酬宾活动,她一头窜进去,后头跟着三个大男人。
  首饰行里头钗、步摇、簪、铀、花、玉佩、镯子等货物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莫寒先挑中一联珠纹玉镯,在手腕上试了又试,仿佛万般喜爱,但在自言自语几句后又放下,挪到右边柜台捡起个金步摇,左右比划。想用右手去取较远的一个白玉簪子,才发现沈乔生仍旧用两指扣在她手腕处,莫寒使劲皱着眉头,用看怪物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点点说:“表哥,我对男人没兴趣。”
  柳锡侜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好奇地问:“怎么?谁对男人有兴趣?”
  “哪,你看!”莫寒朝被扣住的手腕处努努嘴,示意问题在于沈乔生。
  柳锡侜恍然大悟道:“我说乔生你这些日子也不去芙蓉阁了呢!原是转了性了!”
  “胡闹,我那是怕阿九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说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便走开了。
  原来沈乔生除了假笑还是有点别的表情嘛。莫寒同柳锡侜说笑着,继续看首饰。
  拾起一个华丽的镶珠宝鎏金银簪,莫寒凑近了仔细瞧了瞧感叹道:“镶的是琥珀和红蓝宝石,做工也好,够轻巧。”比宫里那好几斤重的金钗好多了。
  柳锡侜接过簪子,掂量掂量,道:“是包金,宝石也不纯,不过手工倒是一流的。你若喜欢,随意捡了回去便是了。横竖是你柳二哥家的店。”
  莫寒一喜,心想这是难得的便宜,又睹见沈乔生在一旁休息,心中绕个弯子才开口道:“柳二哥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早带了付账的人,哪有不用的道理。”
  柳锡侜自然明了,爽朗一笑。“好,今日咱们就捡些贵重的,也折腾折腾那管家的人。”继而吩咐老板从柜上取出一根翡翠凤发钗,来回看了看,道:“这也算是店里的上等货色,配着流苏髻就更美了。”
  “这个不错,配坠马髻再好不过。”沈乔生拿着个蝴蝶状金步摇在莫寒眼前晃来晃去。
  敢情这两人都是研究女子发髻的高手了。莫寒也不理会,径直走道陈诠跟前,问道:“陈大哥觉得呢?”
  “莫兄弟要买这簪子作何用呢?”莫寒一下懵了,高手,果然是深藏不露的。
  不等莫寒做出反应,沈乔生率先开口:“还不是汀兰,吵着闹着让人给她捎首饰。”汀兰是沈家最小的女儿,与袭远一般大。
  莫寒投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匆匆收了东西就想走。
  沈乔生倒是大方,将方才莫寒挑过的东西一并买了,还有她临时选中的龙首螭形玉带钩。
  走一小段路,男人们手上的东西也多了起来,沈乔生已将上午买的寄在樊楼,此刻也提了三四带,都是些小物件,吃的玩的都有。才买的首饰在柳锡侜那,只是柳锡侜望着沈乔生的背影,笑得诡异。

酒趣

  


  丰乐楼十分靠近皇宫,他们的楼修的比宫墙还高了,便禁止西楼登临睽望。齐太祖时又修了稍矮一些的三座副楼,与主楼一起形成了京城最大的酒店群。
  四人进了丰乐楼顶楼的房间,从窗户相下望去,可以看见整个东京。本想从远处看看皇宫,可惜西边的窗户被封了,只能向东远眺,欣赏车如流水马如龙,还有那蜿蜒西去的汴河水。
  先点了些下酒菜,莫寒本是南方人,这时泰国良种水稻经由政府推广已经普及,所以能够吃到符合南方人口味的大米,便又上了绿色的琉璃碗盛的面和羹,叫做“合羹”。
  有柳锡侜在,酒是必定不能少的,只是这是还只有黄酒,白酒估计也快投胎了。
  见吃的差不多了,胃里已有铺垫,柳锡侜举杯道:“莫兄弟,这可是丰乐楼最出名的眉寿酒,你初到京城,这杯酒就当愚兄为你接风洗尘。”
  莫寒也不扭捏,端起酒杯就道:“那就多谢柳二哥了,以后就同表哥一样唤小弟阿九便是了。”说完,仰头饮尽,再将酒盅翻个个——竟一滴不胜。
  柳锡侜见她小小年纪,样貌清秀,骨子却是豪爽。顿时觉得又寻着了知己,举杯又道:“阿九好气魄,愚兄敬你!”
  莫寒自是来者不惧,觉着这眉寿酒不如白酒辣口,也比米酒醇香,既有白酒的劲道,又有米酒的润爽。比后妃的香泉酒、天醇酒、琼酥酒、瑶池酒爽利多了!在宫里也不能多喝,趁着新酒开坛,又有保姆在侧,不多喝几杯怎么对得起自己。
  二人一来二去的变着法找理由对饮,竟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灌下七八杯。
  喝光了两壶酒,也不见有什么醉酒的反应,莫寒越发大胆起来。柳锡侜又说为了阿九生的如此好看也要喝一杯。
  莫寒觉着柳锡侜这人煞是可爱,大笑道:“那是要敬我的爹娘了!”举杯时手被沈乔生按住了,他绷着脸,用警告的口吻说:“这酒后劲足,醉了回去可不好交代了。”
  那是你不好交代,又不是我,出了事就说是你把我拐带的!莫寒成心作弄他,吐出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趁他发呆的时候,抽出手,道:“柳二哥,今日咱们不为别的,就为让表哥破财干杯!”
  “好!”柳锡侜来劲了,拍案而起。“就为让乔生散财干了这杯!”
  那厮不乐意了,不快地说:“锡侜,你也收敛着点!阿九不懂事,你还撺掇着一起瞎胡闹么?”
  此时,高手又出招了。陈诠缓缓起身,为自己斟满酒,道:“愚兄也为让乔生破财干杯!”
  柳锡侜笑得捶桌子,大叹陈诠够义气。莫寒对陈诠的敬仰愈加泛滥,又见沈乔生的脸色如乌云盖月,阴沉得骇人。
  莫寒为沈乔生斟酒,强行将酒杯塞到他手中,道:“表哥,你不为沈乔生干一杯吗?”紧接着又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不料他竟也起身,端起酒杯道:“阿九敬的酒怎么能不喝?就为了……为了沈乔生干杯吧!”为了他一次有一次被她算计干杯。
  三人欢呼一声,又大吃大喝起来。
  暮色四合,莫寒与柳锡侜都喝高了,只沈乔生和陈诠清醒着,便一人抗一个,走在马行街上。
  莫寒直嚷嚷着还早,也不顾及此刻一身男装,女儿家似的抱怨道:“还要去吃宵夜呢!不是早没宵禁了嘛!沈乔生,你这人还真不痛快!娘们似的……啰嗦……整天穿一身白,你以为……你是小倩哪!嗯?”
  柳锡侜虽然挂在陈诠身上,却努力将上半身凑过来,对着莫寒一阵傻笑,“嘿嘿!就是就是!他整日笑来笑去的,惹得芙蓉阁的姑娘都来找他,可怜我夜夜独守空房哪……”话未完又打一酒嗝。
  莫寒捏起鼻子,仰头细细品味沈乔生的长相,最后下结论:“说美呢,你比不上祁洗玉,说聪明,你比不上我家弟弟,说钱呢,你又不及柳锡侜,论武功,那你是肯定比不上陈诠大哥的!再说家世,你……哪有我厉害……还有呢……你,一点儿也不可爱,你看柳锡侜多可爱!”说着捏捏柳锡侜通红的脸蛋,还没玩够就被沈乔生扯开了。
  柳锡侜还是一脸傻笑,看看沈乔生越发绷紧的脸,在莫寒耳边仿佛说悄悄话似的,大声道:“阿九,你厉害!我还没见乔生吃瘪,哥哥跟着你算是开眼了!”
  莫寒一拍胸脯,豪爽地说:“跟着我,有肉吃!”
  “过几个月等韩楚风那小子从边疆回来,咱们再……再痛饮三百杯!阿九,你不知道。我那兄弟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现在可是……”柳锡侜的嘴巴像打算盘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莫寒根本听不清楚,抬头迷茫地看看沈乔生,却见那人惊奇地望着她,“你不记得楚风了?你不是……”
  “呵呵……嘿嘿……”大约是受了柳锡侜的影响,莫寒也开始一个劲地傻笑了。
  两个酒疯子又约定过几日再聚,柳锡侜还保证带她游遍汴梁,陈诠也说要来,只是苦了沈乔生,这保姆的日子怕是熬不到头了。
  马车里,沈乔生看着在自己身上酣睡的人,那面庞若成熟的桃儿般红润动人,还浮着一层细细绒绒的汗毛。
  明年就及笈了吧,彼时还在怀中撒娇的小女孩,现今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你小时候啊,见了生人就怕,身子也不好,还老爱哭,心疾也难医治……”他将思绪拉远,远到阿九躲在姨母身后怯怯地叫那一声“表哥”,远到每每出行便为她寻医问药的日子,远到她被袭远欺负了藏在他怀里抽噎的景象……
  “已是大姑娘了啊……”当真要做韩家的媳妇么……
  “嗯……”莫寒觉得耳边痒痒的,仿佛有一阵暖风拂过。揉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沈乔生放大的温柔笑脸,还有,那清澈如水的眼眸,她不懂得,那个被各种势力重叠起来的人,此刻竟会有这般澄澈的眼神。
  她几乎是痴了,常常的睫毛拂过他略带青色的下巴,如果不是马车的晃动,如果不是她的额头撞上他的下巴,她想,她会一直这样看下去吧。
  那么美,像山涧中的溪流,穿过岩缝,流过森林,绕过炊烟袅袅的农家,经过夕阳下的小山岗,带着相国寺清晨的钟响,携满身落花,就这样缓缓地轻柔地流进一颗心……
  “哎呀……”莫寒揉着额头,又赶紧擦擦嘴角,见沈乔生肩上已濡湿一片,也不惭愧,只凉凉地丢过一句:“多说让你别穿白衣服了嘛!你看……”
  沈乔生也不恼,确切地说,他已经被折腾得没脾气了。“快到了,你一身酒气,回去要小心些……”
  “嗯……啊!!”莫寒大叫,连带沈乔生一惊,“我的扇子呢?放哪了?怎么,怎么不在手上了?”
  “没事,你别急。看在不在车上,不在的话我回头再去找找,反正丢不了。”沈乔生安慰道。
  莫寒一脸沮丧:“没有,找不到。完了,完了,袭远那小气鬼非杀了我不可。”
  月上中天,沈府大院。
  常安捧着茶正往沈家大少爷卧房走,迎头撞上了大少爷的小厮平安,“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呢!走路看着点!”说完绕开平安往前走。
  平安抓抓头,不解地问:“哎,我说常安啊,大少爷这个时候不是该在书房吗?你端着茶往卧房走做什么?”
  常安不耐道:“我怎么知道,今天大少爷回来就进卧房了,也不见去两个姨娘房里,这不,连茶都换了。”
  “换了?不喝毛尖了?”平安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是什么茶。
  常安拍掉毛爪,斥道:“让开点,换了茉莉香片。”
  “今天可怪了,大少爷出门也不让跟着,你说不是会什么人了吧,要不是出什么事了……”
  常安腾出手来将平安赶到一边,“行了行了,就不爱你终日里说人是非!”
  常安将茶放好,本想提醒大少爷,趁热喝了,却看见他家主子正捧着脸,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不如祁洗玉……”
  常安战战兢兢地退出门,“大少爷可别真出什么事了……都是平安那张臭嘴。”
  今夜月圆,月光顺着床沿倾泻而下,轻纱似的笼在他脸上,镜中人,妩媚一笑,倾倒沈府众人。


同类

  


  春意正浓,桃花开遍,天地一片粉嫩嫩的红,黄鹂轻巧地落在枝头,惹得桃花瓣簌簌下坠,随着柔和的春风,悄悄落在湖心亭那一抹红色纱绸上。
  “你早就知道?”莫寒咬一口金丝枣糕,美滋滋地砸吧砸吧。
  莫寒瞥见他腰上的玉带钩,回想昨日送给他时的扭捏模样,暗自埋怨袭远的别扭性格。
  “嗯。”袭远颇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尽爱些甜的,不嫌腻。”
  莫寒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牙齿,得意地说:“我又不是某些人,我牙口好着呢!不担心缺牙!哎呀……你打姐姐!没大没小!”
  袭远给了她个爆栗,不满道:“我看你出去玩几天就收不住心了,这什么地方,你也注意些。”见莫寒恹恹地不反驳,立马乘胜追击,“以后干脆你叫我哥得了。”
  “行了,别登鼻子上脸,谈正事呢!”莫寒正襟危坐道,“你就由着他?”
  “不然怎么样?把东华门的侍卫统统都换了?我自问没这个本事。”抿口茶继续说,“放他手里总比放别人手里好,你以为,皇城守卫就只有东华门?各人有个人的考量,他看似与母后连成一气,实则……”他放下茶杯,示意莫寒接话。
  她左手支着下巴,掸开落在袭远头发上的花瓣,漫不经心地开口:“实则相互猜忌,母后想利用沈家和她在后宫的权利,效法前朝刘娥。而沈乔生并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他最难掌控的就是后宫,所以就有了我在冷宫小院看到的事情。”
  “不错,沈乔生怕此事母后知晓后对他生疑,因而你才从中得了好处。”
  “还有你……你何必要防着母后,说到底,她也是你亲娘啊!”
  “你知道武则天登帝后他的儿子是什么下场吗?”继而又补充道,“你方才还未说全,母后手中必定还有一张牌,多少是与禁军有关。这场竞逐,并非只有我和沈家。”
  莫寒挑起袭远的下巴,反复观察,认真地说:“怎么看怎么像个小老头,你才多大啊?”你不会也是穿来的吧?这句她没敢问。
  “又不正经了!”袭远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也不管她是否在听,肃然道:“我同你说的事,你找个机会试试,少了他,路会好走得多。还有,沈乔生不是什么好人,再而……你以后别穿红的了,太惹眼。”
  莫寒仿佛受伤般,低着头不说话。袭远怕她当真伤了心,凑过来想瞧瞧她怎么样了,却见莫寒猛地一抬头,阴森森地笑道:“你们这群人都当皇帝是吃白饭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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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声从水边竹厮幽幽飘来,带着风吹竹动的沙沙声。雁柱箜篌柔美清澈的声音先起,似缓似急,仿佛在耳边独奏,又如在远山高弹。大弦是秋雁的悲鸣,小弦是春燕的呢喃。来来去去如风过耳。
  又一道清亮的急弦,引出软软糯糯的江南小调。声线仿佛被细雨淋湿,携一生江南梅雨的缠绵缱绻,唱不完半生幽寂,道不尽半世寥落。
  莫寒提起裙角,轻盈地跳过丝带般蜿蜿蜒蜒的小溪,不经意间掬起一抹落红。“人间四月芳菲尽”,或许有些人真如掌心零落的桃瓣,生如夏花,死若秋蝉。她抬头看枝桠上星星点点的红,听竹叶与风的互动,还有那男子仿若悲泣的唱腔——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不远处是高高的红宫墙,她仰起头,直到脖颈酸涩,才看到墙沿。
  她轻轻地笑,长门,长门,长门是门外长长的宫墙,长门是心中一座隔世的堡垒。她红唇开阖,与男子同和:“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只有落花听见。
  仿佛泪已盈眶,指尖却只触到眼角的干涩。
  太久没哭。
  雁柱箜篌奏完最后一个音,伶人各自抱着乐器退去。他周身素白,跪在方形歌台中央,四周是翠绿的新竹,身前是耀眼的明黄。
  他向他招手,像招来一只听话的小狗。风将男人放肆的笑声带到莫寒耳边,她想捂住耳朵,但她不能,她一身浅绿,掩藏在竹林之中。
  那个被称作皇帝的男人,正双眼通红地盯着他,似一只嗜血的野兽。他右手捏着他尖细的下巴,仿佛要将他捏碎在手中。他饮尽白釉莲花杯中的鹿头酒,左手抓住他发丝,低头狠狠攫住他毫无血色的唇,辗转反复,久久不放。
  莫寒看见他干涩空洞的眼,还有顺着他光滑如釉瓷的下巴缓缓坠落的血。
  直到太监提醒要去观稼殿观种稻,那明黄色身影才从视野中消失。
  她走出竹林,站在他眼前。他仿佛被抽空了,颓败地跪坐在竹木地板上,也不抬眼看她,只是空泛地对着地板。
  莫寒捧起他的脸,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祁洗玉奋力挣扎,但她像是见了世仇,不顾一切地擦着,好像这样,就能擦掉一个人的过去。
  她恨,恨这一抹刺目的红,白珪之玷。这一滴血,是她乞求父亲施舍的日子,是她守在母亲床前的日子,是她四处求人借钱的日子,是她第一眼看到父亲高大的别墅的耻辱,是看着母亲出嫁的酸涩……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
  她终于停手,直勾勾地与祁洗玉对视。
  她记得这双眼睛,她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眼睛。
  孤独,却又讨厌孤独;想爱,却又抗拒爱;坚强,却又软弱;冷漠,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自私,却没有什么可以自私。
  风停了,竹叶不再唱歌。
  太阳被山峰撕扯成一片一片,天边的云染上了太阳的血,月亮停止裸奔,套上太阳留下的霓裳。
  莫寒深吸一口气,掏出一个青色瓶子,递给祁洗玉。“止痛的,是酒。”
  是宫里的长春酒,配上生州乌、生草乌、草拨、白芷各、细辛和冰片,曾经见中医院的爷爷做过,风湿痛的时候就喝一点。对外伤,多少有效果吧。
  “嗯。”他接过,不多话。
  “怪了,我还以为你会说,‘哎,你少管闲事啊!’或者是,‘不需要你同情’。没想到啊,真没想到。”莫寒双手抱膝,见祁洗玉依旧沉默,便继续自语,“哎,你不会是被我弄傻了吧?……其实,我觉得你是我的前世,真的。”
  “莫寒,我们不一样,太不一样。人和人本身就是不一样的。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
  “祁,你的名字是祁吗?”
  “是,只有祁。”
  “祁,你像……我救不了自己,我想救你。”
  “你已经救了你自己了,而我,谁都救不了我。”祁洗玉摇摇头,自嘲道。
  “一定要走那条路吗?你明知道……”
  “是救赎。”祁洗玉迎风而立,白色的衣袍被吹得很高,很高,遮住了莫寒望向他的视线。
  “是啊,不是终结,是救赎。”
  ……
  莫寒托着祁洗玉的手,拂过他苍白的骨节,“帮我抄份词吧。再谱曲,兴许过后,就成绝唱了呢!”
  他点头,欣然接受。
  “啊?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啊!以前不老讨厌我的嘛?嘻嘻……不是折服在我的魅力之下了吧!”莫寒仰头看他,他比她高一个头,夕阳将最后一片余辉洒在他脸上,眉眼间开出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儿,美得炫目。
  祁洗玉将手搭在她头顶,“你我不都一样?”他笑,像干爽的秋风,夹杂着菊花苦艾的清香。
  同在一座囚笼,我们是同类,却不是彼此的救赎。
  我们都是泥菩萨,谁也救不了谁。
  曾以为直来直往才不虚伪
  我们是同类却不算一对
  始终学不会用粗糙的方法给彼此安慰
  不能依偎就像刺猬爱上玫瑰
  当防卫是自我的基本配备
  脆弱是种罪所有伤悲都像是借题发挥
  生命是否锯齿痛才是真实
  ——————当刺猬爱上玫瑰


心药

  


  莫寒坐在镜前,任弥月散开她头发,兀自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忽传景德帝病重,莫寒作为长女,自然守在紫宸殿内,亲事汤药,算是替这身子的原主尽一份孝心吧。
  景德帝做人也够失败的了,先不论他政绩如何,光是后宫事宜就如一堆乱麻。皇后、太子和他宠爱的祁洗玉一同算计他。更无须说,沈乔生一等外臣。
  而大皇子袭深、三皇子袭广,谁又敢说他们无谋逆之心呢?
  景德帝歪靠在床上,面色泛紫,呼吸不畅。
  太医战战兢兢地只说是虚寒症,调理几日就无碍了。内侍又端了药来,那药汁黝黑黝黑,冒着热气,惹得莫寒胃里一阵翻腾。
  小太监在床前跪下,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皇后称病,说是怕来了过了病气给皇帝,袭远此时也只背手立在一旁,没有丝毫上前接药的意图。袭深、袭广垂首站在袭远身后,亦不敢上前,祁洗玉严格说来算是外臣,所以也不在。
  莫寒自觉,提步上前,侧身坐在床沿,看这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形容枯槁,不由得一窒,端起药碗,感受白釉的滑腻,见一朵莲花开在浓黑的药汁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抽痛————药,前面加个“毒”字依然称作药。
  她悄悄瞄一眼袭远,见那人依旧如石像般静默不语。不再踟躇,拾起银勺,搅动药汁,见不再烫手,便一勺一勺喂给床上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
  用完药,景德帝一挥手,命众人都下去。莫寒将药碗放回托盘,起身欲退,却被景德帝叫住。莫寒一脸茫然,也不回头看袭远了,她已经被景德帝的目光攫住,无法脱身。
  她无法,将那纵情声色的君王同眼前目光如炬的男人重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宫灯的灯芯快要燃尽,忽明忽灭,映得眼前人熟悉的面庞一明一暗。
  他伸手在莫寒眼前一晃,再微微弯曲手指,合拢成拳,仿佛握着天下最宝贝的东西一般。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竟倏然发笑。那笑声低沉嘶哑,若连天衰草的坟地里,乌鸦的啼鸣。
  “你看见了吗?看见它了吗?”他终于开口,吃力地抬起握拳的手。
  她摇头,却挪不开直视他的眼。
  “哈哈……咳……咳……”莫寒想伸手轻拍他的背,想为他舒气,想叫他一声父皇。莫寒,她回来了,真正的澹台莫寒回来了,她控制不了这个身体,却将她的情感渗透进四肢百骸。
  泪水顺着脸颊缓缓下落,像是被定格的画面,极尽挽留,那最后一滴泪,总悬在下颌骨上,迟迟不肯坠落。
  她走了,彻底地走了,留下她为她脆弱的亲情留下的最后一滴泪。
  “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他们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阿九,朕的女儿,你能攥紧它不松手吗?你能吗?”那声音像是从远处极速冲来,一字比一字强,重重地拍打着莫寒的心,一浪接一浪,久久不能平息。
  莫寒没有犹豫,她摇头,眼中无一丝闪躲。
  “呵呵……”他自嘲地笑着,仰头看向雕龙锲凤的屋顶,长长地叹息。他也曾是儿子,是二弟,是兄长,是风流倜傥的男子,是为她痴狂的少年……
  他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出。他曾以为,他生来就是陪衬,衬托长兄的睿智冷静,衬托三弟的文采风流,衬托四弟的能骑擅射。他平静地生活,声色犬马,治世经典,一并承袭。如果没有那一次偶然的相遇,如果没有生命中的擦肩而过……一切都会平静渡过。
  他不该遇见她的。他抬眼再看一次似曾相识的脸,忽然想起因果循环四字。谁是谁的因,谁又是谁的果?
  那年她也是这个年纪吧,不,更大些,应是过了及笈之年了。她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心,他想抓住那素白倩影,只是镜花水月。
  彼时,她巧笑倩兮,眼若星月,唇角轻勾,勾起他年少的心。
  那时,她已成太子妃。
  为什么会为一个如幻影般的女人痴狂。兴许是她填补了他心中的空洞,兴许是她掀起了平静表象下的波涛汹涌,兴许只是为那一垂首的温柔,兴许是她激发了他心中积攒已久的欲望……
  那是爱吗?他也不清楚,至今仍不明白。
  只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那喷薄而出的血,像一锅沸水,泼在他心上,每当伤口结疤,总会被人生生地剜去,露出里层鲜嫩粉红的新肉。
  当他站在高处,睥睨众生,他忽然觉得他不再需要她了,就像不需要任何人一样。
  她死的时候,依然在笑,一身素白,连发簪也没有。鲜血落在她白色襦裙上,绽出一朵朵冬日红梅,她唇角嫣红,眼若寒星。她在说,你欠我的,更欠你大哥的。
  “朕也攥不紧它,它给朕的太多,朕不想要的它也给。”落梅,朕想将它还给你,还给大哥,为何,你又不要了呢?
  “阿九,你像她。沈星玥的女儿竟然像她……真是天大的讽刺。阿九,你看见了吗?看见沈星玥眼中的恨了吗?你知道吗?她也姓沈,朕不爱她,朕不爱任何人!可是,朕欠他们,朕欠他们每一个人。朕任他们去闹,去争吧……朕活够了,够了。一人来,一人去,无间地狱亦是一片乐土,哈哈……”
  莫寒走的时候,他将一硬物塞进她手里,将她的手与那物件一同攥在手心,直到莫寒吃痛哼出声,才恍然惊梦般松开手,他倾过身子,用龟裂的嘴唇轻触莫寒额角,在她耳边呢喃:“朕欠你的,不留到下一世。你是朕的女儿,这个怎么用,全凭你自己……”
  出门前,莫寒仍听见他的低语:“大齐不欠你们的,天下永远姓澹台……”
  权力就像一个陷阱,不管什么掉在里面,都没法逃脱,甚至亲情。
  淅淅沥沥一场春雨,皇宫一片濡湿。
  莫寒也不执伞,静静地走在花园小径上,任雨水侵湿衣裳。仿佛有许多人,穿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宫装,闪过她眼前,嘴唇开阖地问她些什么,也有人拿着伞,快步跟在她身旁,更有人瞳孔放大,瞠目结舌。
  斜风细雨不须归。
  不是不须归,是不知归向何处。
  “阿九,阿九,你醒醒,你别唬人了!”袭远晃着眼前几近呆滞的人,他怕太用力,弄疼了她,醒来又是一顿喋喋不休的抱怨,又怕劲太小,摇不醒她。
  莫寒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却傻傻地问:“袭远,你是我弟弟吗?亲弟弟。”
  “怎么又问傻话了?”袭远将莫寒洗澡用的麻布大帕子扔在她头上,胡乱地揉来揉去,“谁愿做你弟弟?话说不了半句就发愣,不念《烈女传》,不背《女则》,尽写些刁钻文字,还时常穿着男装在汴梁大街上乱晃,更不会女红刺绣,不懂品茗之乐……”
  “袭远,你好啰嗦,男孩子这么爱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古来只有长舌妇一说,到了咱们这一朝,恐怕要为你再多出个词来……哎哟,我说你轻点啊!笨手笨脚的……”
  莫寒洗完澡,穿上睡衣,草草批了件外衫就入了前厅。
  袭远正慢悠悠地喝茶,见她衣衫不整也无太大惊讶,多半是被吓习惯了。“这碧螺春是上好的,只是放在你这浪费,你最多肯喝也只是牛饮,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莫寒也不同他争论,坦然道:“你喜欢就拿去好了,放我这也是等着发霉。”她挑起湿漉漉的头发,整顿衣襟。
  “还有些自知之明。”鼻尖萦萦绕绕着一股馨香,清清甜甜,令人舒心。“你这是什么香?”
  “哦,在玫瑰露里加了些白芷。”白芷味香色白,为古老的美容中药之一,白芷对体外多种致病菌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并可改善微循环,促进皮肤的新陈代谢,延缓皮肤衰老。莫寒便在沐浴的水里加了些,味道淡淡的,有益于舒缓心神。“你要吗?”
  “我要那女儿家的东西做什么?”
  “嗯。”
  长久的沉默,是对身心的折磨。
  “你怎么不问父皇留我说了些什么?”终于问出来,胸中顿时开朗。
  袭远取一髻湿润的发丝在手中把玩,突然有一种将它放在鼻尖细细体味的冲动,他松手,小老头似的皱眉看着她。“你一路淋雨回来,痴痴傻傻若中邪一般,怎么叫也不醒,行了又一股脑地问些傻话,你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还问你这个?”
  “袭远……碧螺春都给你,太平猴魁也给你……”
  “行了行了,也没指望过你。其实,本不该将你卷进来。”
  五月,榴花照眼。萱北乡。夜合始交。薝匐有香。锦葵开。山丹赪。
  六月的时候,茉莉花会开吧。


茉莉

  

  他从撷芳阁大敞的窗户向外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柔柔地罩住了心底的丑陋,有一点倦怠,有一点惫懒,有一丝暖意。
  莹白如雪的茉莉花丛掩映着她轻盈的身姿,忽隐忽现,却是难得的一身白。六月的阳光耀眼,他展开手掌,任日光在掌心跳跃,轻轻一握,却什么也没有。
  已满手茉莉香,她蓦地起身,茉莉满怀,分不清何处是花,何处是衣裳。她超屋内执笔的人灿然一笑,瞧见他手中狼毫陡然一颤,竟呵呵笑出声来。
  他朝她招手,远远地唤道:“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之后是什么?”
  她得了召唤,娇笑着跑进屋内,白嫩的肌肤染上绯色,额上已有一层薄汗。听她微喘道:“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是谁?”又递一朵雪白茉莉,狡黠道:“你带带看!带头上。”
  眼前人白衣胜雪,黑发若瀑,眉如远山青黛,眼似秋水横波,正鼓着粉腮,似嗔似怒的眸子晶莹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他脑中回旋着小院里少女的盈盈一笑,已不能说是如何如何美,只觉得心在颤,又像喝了琼浆玉液,深醉而人不知。
  祁洗玉垂下眼眸,两指捏住花萼,不与那纤细的手指有丝毫的接触。原来已是这般年纪。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他轻叹一声,便任你这般胡闹吧。细若惘闻。
  见他当真将花儿别在耳旁,莫寒“噗哧”一笑。颤着声音说:“真像个傻姑娘!”
  他撇过头去,不理会她的幼稚,把干裂的狼毫喂饱墨汁,细致地书完最后一个“谁”字。继而回首示意她继续。
  莫寒踮脚取下他耳廓上的茉莉,置于鼻下嗅了嗅,随即兴奋地说:“茉莉芳香馥郁,花期长久,一卉能薰一室香。常喝茉莉花茶,却没自己做过,今夏茉莉大开,我也要试着自己动手。”
  “苏州素有“茉莉花城”之称,一到夏天,家家户户门前院落满是茉莉,即便是盛夏,也觉玉肌生凉,心旷神怡。茉莉馨香淡雅,女子常采摘簪发,又有‘倚枕斜簪茉莉花’一说。”
  见莫寒不念下句,却说起茉莉,祁洗玉也不觉突兀,她本是如此随性之人。他搁笔,淡淡道:“有机会,去苏州看看吧!汴梁繁华,却不若苏州清灵。”
  莫寒迎着他忽然黯淡的目光,手肘撩拨似的捅祁洗玉的臂膀,“嘿嘿,那可得你做东,不然我不去。我懒着呢!你不是挺有钱的嘛!说,当了这么多年的副相,收了多少贿赂啊?”
  祁洗玉挥手,拍在摊开在他眼前仿佛收账似的手上。莫寒急忙缩手,埋怨他小气。顿了顿复又正经道:“然而,多数人只知用茉莉花窨制茶叶,而忽略其美容价值。《中医》认为:‘此花馨香异常,顺气活血、调理气机,入膳最宜。’取茉莉花若干,晒干,每次三至五朵调入清粥食用,不仅能清心明目,还可令肌肤流溢生香。”她朝祁洗玉勾勾手指,但见他并不上前,撅嘴扬声道:“茉莉花粥、茉莉豆腐、茉香蜜豆花枝片我可是统统都会。”
  “哦?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挑眉,尽是风情。“你何时又读医书了?”
  “嗯,这个,我不是勤奋好学嘛,学无所止。”
  他不同她争,由她胡搅蛮缠。“尝过六月雪吗?”
  她眉头轻蹙,仿佛在努力回想些什么,半晌才出声:“听过,没喝过。总顾着茉莉和玫瑰了,兰惠也喝,只是懒得去寻新鲜的。”
  “能懒到你这样的也不容易了。六月雪也是此时开花,远看如银装素裹,犹如六月飘雪,雅洁可爱,故由此得名。我去寻些来,种在这院子里,明年就能同茉莉一齐开了。”
  莫寒心中一紧,低低道:“明年,明年也不知它要开给谁看。你……已经开始了吗?”
  祁洗玉提笔,问道:“下面是什么?”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她念,他写。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念完最后一句,莫寒长长地舒了口气,要以此舒尽胸中阴郁。
  祁洗玉停笔,叹道:“葬花吟,世上已无可赞美之词。”
  “生之多艰。”
  祁洗玉俯身,在莫寒耳边细语,温热的气息游走在她颈间,将她的手握在他宽大的衣袖中,塞给她一块扁圆状物件。她竟懵了。
  “哐啷——”门外一声瓷器跌碎的脆响。莫寒一震,撷芳阁书斋的门是朝南开的,窗户朝北,即使窗户大开,也看不见门附近的景象。
  莫寒猛地一开门,正是秋思蹲在地上收拾碎片,嘴里叫骂道:“王顺,你跑什么呀,把我东西都撞翻了。”
  莫寒只淡淡道:“别捡了,当心割了手,随便扫了就罢。”
  进屋却见祁洗玉神情阴霾,眼神中尽是狠戾。冷然道:“哼,太子殿下倒是越发长进了。还有你,也不知弄了一屋子什么人,被人连骨头一齐吞了还稀里糊涂。”
  莫寒不自在地撇撇嘴,这人,用鼻子说话的毛病永远也改不了。
  入夜,弥月起身去看莫寒睡得如何。也不知从哪得的毛病,突然睡觉不踏实了,整夜踢被子,若不是她夜夜小心照顾,都不知道那小祖宗来来去去病多少回了。
  弥月只穿着单衣,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撩开纱帐,见她睡的还算规矩,把被角掖合便准备离去。忽见上一刻还在酣睡的人,猛然间睁开眼,直直地望着她,那眼眸在月光的映照下竟闪出寒光,叫人身心发寒。
  莫寒压低了嗓子道:“弥月,我知道,你是袭远的人。”
  弥月默然。
  “我也知道,你对我好。”她语调轻柔,似在宽慰,更有一种笃定。
  弥月泫然欲泣,强压心中委屈,道:“太子殿下与您是血亲,不都一样吗?”
  莫寒突然笑起来,拍拍弥月的肩道:“说得好……弥月,我信你。”半晌,她靠在弥月身上,艰难地开口:“你……帮我盯着秋思。”
  夜很深了,她望着窗外高悬在天空的峨眉月,经历着第一次失眠。
  祁洗玉的声音像是在她耳边生了根,时时响起,更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
  “胭脂泪。”莫寒支起身子,见乌云一点点将残月遮盖,一时间,四周没有一丝光亮。真是奇怪,她竟不再惧怕黑暗。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她可以平静的闭上双眼,将自己藏进夜的黑幕中,沉睡,长眠。
  莫寒摩挲着手中滴种子,想不到在这里它竟有如此美的名字——胭脂泪,是女子为了留住心上人用的吗?她几乎要笑出声。
  很久以前,她住在中医院的宿舍大院里,听爷爷将各种草木。曾吵着闹着要找鹤顶红,爷爷无奈,想了许久才告诉她那可能是红信石,与鹤并无关系。之后就越发任性,缠着爷爷讲各种小说里的毒物,而掌心这个,她也是听过的。
  番木鳖,就是马钱子,是马钱子的种子。扁圆形或扁椭圆形,中毒症状是最初出现头痛、头晕、烦燥、呼吸增强、肌肉抽筋感,咽下困难,呼吸加重,瞳孔缩小、胸部胀闷、呼吸不畅,全身发紧,最后呼吸肌强直窒息而死。
  容易解,只是他们慢慢地加量,似乎还掺了什么,用来加重药性。
  祁洗玉,不怕死吗?
  袭远袭远,亲情于他,比纸更薄。


梦魇

  


  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夜幕像一块被切割的裹尸布。
  雷声轰鸣,仿佛是天边野兽的嘶吼,惨烈而决绝。
  骤然间雨水倾泻而下,不顾一切地敲打着寂静得可怕的皇宫。
  这场雨,积蓄已久。
  一声惊雷大响,仿佛就霹在耳边。袭远扯过被子,将自己塞进去,狠狠堵住耳朵,六月天,竟瑟瑟发抖。
  他想念一个怀抱,想念一种馨香,想念一声呼唤,想念一张温床。
  他多么想,安安静静地睡去。
  再没有梦中的魑魅魍魉,再没有鲜血淋淋的梦魇。
  银色宝马越野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急行,她坐在后座,手中抱着香香软软的泰迪。继母与父亲愉快地交谈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时插嘴,两三岁的孩子,童言无忌,车内回荡着他们一家人幸福的笑声。
  她抬眼看看路旁新抽芽的小树,对着手中的泰迪悄悄做了个鬼脸。
  耳边是汽车极速刹车时轮胎与地面尖锐的磨擦声,她坐在车后,没有系安全带,身体被甩到另一边。眼前闪过他们惊恐的脸,还有眼角的一片猩红。
  她听到“嘀嗒,嘀嗒,嘀嗒……”滴血的声音。
  莫寒猛然惊醒,目光呆滞。亵衣已被冷汗浸湿,她来回抚着胸口,令呼吸平缓。窗外雷声轰隆,突然,一道蛇行闪电从天而降,照亮死一般沉寂的夜。就着闪电的光,莫寒竟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杵在门外,惨白的脸,夜似的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门外的人似乎感受到了莫寒的恐惧,竟一股脑地冲了进来。惊叫之声冲到喉头时就被人截住了,那人用手捂住她欲开的唇,体温冷得吓人。
  他叫她,“阿九。”
  莫寒把留在她唇边的手放进自己手心,“你怎么来了?睡不着?怕黑了吧,弟弟。”
  袭远也不答话,直接掀开被子窝在床上。莫寒被他连贯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袭远屁股上,“你起来,回屋睡去,别来闹我,都多大人了啊。”
  袭远藏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阿九,我知道你怕打雷,我特意来陪你的,你就别不好意思了嘛。”
  莫寒气极,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只虚弱地说:“男女授受不清,太子爷,咱们得避嫌。”
  袭远突然坐起身,踢开被子吼道:“你都打我屁股了,还说男女授受不清做什么?”
  “我哪有?明明是隔着被子打的,那不算。”莫寒眉毛挑得老高,怒视这个比自己更加胡搅蛮缠的人。
  “就算。”
  “不算。”
  ……
  “反正我死也不跟你睡一张床,死也不要。”
  ……
  袭远拍拍床上软趴趴的大枕头,调整睡姿。“阿九,你的枕头好奇怪,不过还蛮舒服的,改天给我也做一个?”
  “哼!”
  “阿九,快到七夕了,你给我做个荷包吧。要亲手做,不许让弥月她们随意糊弄了。”
  “哼!”
  “阿九,我的生辰要到了,你要准备准备,不如你给我做件衣服吧,嗯……好像不太实际,那就做双鞋?”
  “……”
  感觉被人盯着,像砧板上的肉。莫寒艰难地抬起眼皮,恰好对上一对漆黑乌亮的眼眸——同阿九相似的眼眸。莫寒以指尖描摹他眼睛的轮廓,袭远闭上眼,任她用指腹轻触他眼睑。她身上有一种味道,令人安心的馨香。
  “袭远,你睡了吗?”莫寒把头往里挪了挪,早知道应该做个大大的双人枕,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翻来覆去地睡。
  “嗯,我睡了。”袭远咕哝一声,却蓦地睁开眼。
  “臭小子。”莫寒伸手拂过袭远脸颊上的乱发,将其挂在耳后。“袭远,为什么呢?他死了,你不会难过吗?”
  袭远将头向她靠近些,深吸一口气,玩着她垂在胸前的发丝,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阿九,我做梦了。”
  “嗯。”
  “梦见安姐姐,她在桃树下咯咯直笑,夸我懂事,又说我聪明。又看见庆喜姑姑,她做了我爱吃的四喜丸子,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招呼我趁热吃,把身子长壮实。还有小乐,她正快活得唱着小曲,对了,雪球在地上蹭来噌去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袭远的声音越来越小,莫寒以为他睡着了,想将身子挪远些,却被袭远箍住腰,动弹不得。
  “眼前全是血,红红的一大片。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是我,是我杀的,亲手杀的……他说帝王不能有所好,他说我不动手,他就一点一点地把他们通通折磨死。我听见安姐姐撕心裂肺的叫声,有好多好多男人,他们撕扯她的衣服,骑在她身上……安姐姐那么漂亮……她求我,求我杀了她……”
  莫寒圈住他颤抖的身躯,抚着他的背脊。
  “他说他没有的,我也不能有。他说只有毁掉我心爱的东西,才能接受他的赐予……母后说,只有杀了他,才能保护身边的人,他死了,我们安全……”
  “阿九,我们是母后耻辱的烙印。她恨他,更恨我们。”
  窗外雨势渐小,只有雨点落地时“叭嗒叭嗒”的声音。
  “说完了?”莫寒将圈住他的手抽出,甩甩手道,“睡觉吧。别去管那个嗜血的变态。”
  “你都不安慰我的吗?”又开始耍小孩子脾气。
  莫寒打着呵欠说:“明天再安慰吧,咦,好像雨停了。”
  “每个人都会经过这个阶段,见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现没什么特别。回望之下,可能会觉得这一边更好。但我知道他不会听,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走过又怎会甘心?”脑中回响着欧阳锋的这段独白,仿佛专写给袭远,一字字,完好无缺的镶在袭远的人生上。
  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一如她选择惫懒一生,而袭远,选择一条狭窄的巷道。
  这世上,谁才是目光如炬?
  “阿九,你方才做梦了吗?”
  莫寒闭着眼睛,懒懒地开口:“嗯,你怎么不叫姐姐了啊?我梦见我死了,然后就没了。”
  “就爱叫你阿九。阿九,给我唱个小曲吧。”
  “哦。”莫寒本不想搭理他,但身体比思想快一步,“回家吧 声音沙哑 。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所以呀 ,别让牵挂。变成一种孤单害怕,雨在下 ,家乡竹篱笆 。南下的风轻轻刮 。告别了繁华 ,将行李卸下 ,我们回家……”
  “就没了?”
  “嗯,没了,大概就这些吧,记不太清了。”莫寒翻个身,不胜其烦。
  但袭远的好奇心是无止尽的。“这曲子叫什么名?”
  “好像叫《家》吧,好弟弟,乖了啊,睡觉。”莫寒拍拍他的脸,祈求他快些闭眼。
  袭远怒道:“不许叫我弟弟。阿九,再唱首别的吧。”
  “哎呀,我说你有完没完啊,睡觉,不睡觉就TM滚蛋。”
  黑夜包裹着寂寞,风吹散了孤独,大雨倾盆润泽了干涩的七月。
  唯有相互依偎,才能逃过血红的魔咒。
  算不算,相濡以沫……
  “或许,真是上天赐我的蛊……”
  她睡得如此沉静,温热的呼吸带着一丝甜腻撩过他耳廓。空气中氤氲着暧昧的气息,朵朵红云羞涩地侵染着脸庞,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渴望,渴望永久的占有,
  渴望与近在咫尺的睡颜夜夜相对。
  她微微开启的唇瓣,是五月天里新摘的樱桃,鲜嫩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他蜻蜓点水般地拂过,脸颊浮现满足的微笑。
  梦中人呢喃一声,沉沉睡去。
  “你注定是专为我设的蛊。”
  夏雨,狠狠地来,痛快地去,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不留,既然要走,便什么也不要留下。
  明日,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吧……


深秋

  


  已是深秋,冷涩的秋风卷走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花瓣。
  干涩的空气中透出菊花苦痛的挣扎,“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只是此时此刻,连菊花都已枯萎颓败,余下墨绿色的花萼,孤单的支撑起御花园的最后一缕鲜活气息。
  满目萧索,湛蓝的苍穹中偶有南归的大雁飞过,发出一声声哀鸣。抬头,是万里无云的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垂目,是枯黄的落叶,仿佛是宫中女子枯败了的人生,一点点一滴滴地等待,等待生命的终结。
  谁来许她们一个终结,无需等待,无需看年华一寸寸短,一寸寸成灰。
  她的生命,是否如同脚底穿梭在落叶间的蝼蚁一般。
  卑微如尘。
  莫寒漫无目的地走在彼时繁华竞逐,此刻荒凉凋敝的园中。脑海中一幕幕翻腾起她残破的脸,湿湿黏黏如海藻般的头发,已被泡的惨白的唇……
  那双眼睛,在肿胀的眼皮下,似乎还在死死的扣住她,要将她一齐拖下阴冷的废井。
  她想她是疯了,当弥月在背后缓缓吐出实情时,她以为她早已适应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空。
  那夜无云,无雨,只一轮缺月,洒下失落的光辉。
  鬼使神差,她竟走到弥月口中那废弃的井边,她向下望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夜风送来女子的悲泣。
  她本给了银两打发秋思出宫去。
  可小太监五德挽起袖子费力地从井底拉出的,又是谁呢?
  只有她一人瞳孔收缩,想尽力地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五德擦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还是扔回去好了,横竖这口井也没人敢用,也不知有多少人用来填井了……
  弥月低垂着眼睑,平静地劝她回去,夜里风大,伤身……
  仿佛是她太过矫情。
  “噗通——”是年轻少女的身子坠进嗜血的魔障。
  荣妃没有救她,沈乔生亦没有。
  秋思就这样被她拼死效忠的人抛弃,只是袭远的一句话,她便成了井底无法解脱的冤魂。
  如果没有她的怀疑,没有弥月的跟踪,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秋思依旧是玉华殿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即使让她听去了什么,知晓了什么,又如何呢?
  莫寒无言,俯身拾起一片枯黄的落叶,视线直直地落在叶脉上,若老僧入定般怔忡不语。
  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莫寒茫然地抬头,见小亭里一人正执笔泼墨,宝蓝色的宽大衣袍掩饰不了他消瘦的身体。不经意间对上一双沉寂的眼,莫寒了然地回笑,提裙匆匆走到亭中。
  “大哥,今日怎么出来了?身子好些了么?”
  莫寒走近了方看清楚,袭深所绘的正式刚才在园中发呆的自己。袭深笔下的人儿,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似她前一刻的沉郁愁闷。
  “嗯,休息大半年了,见今日秋高气爽,便想出来走走,不料得了这般美的景致,这还要多谢阿九了。”袭深勾出画中人被秋风撩起的裙角,再远远地看上一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莫寒侧着身子贴近石案,品味许久方开口道:“何必谢我,这画中人分明不是我。眉眼是像的,但方才我胸中郁结,应是眉头深锁,双目无光,而大哥所画之人眼角含笑,面若桃瓣,倒是我期期艾艾的模样更贴合这秋日的萧索。”
  袭深细心地理了理她鬓边碎发,唇角勾起浅浅的笑容。柔声说:“有些景致是刻在心里的,无需照物而作,大哥还是喜欢看阿九开心的样子。你看这满园秋色都因你的笑容而熠熠生辉。何苦将心思纠结在愁苦之中。”咳嗽一声,缓口气又道:“眼见这林寒洞肃,橙黄桔绿,天地一片金黄,更不觉又是一番美景。”
  莫寒顺着他的视野望去,透过高高的红宫墙,仿佛看到汴梁城的车水马龙,院里六月雪与茉莉同开时雪一般的景致,还有冒着热气的水晶蹄膀、泛着油光的糖醋排骨,以及白花花的银子……
  “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有些事,在这里,便如庭前的花开花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到了这里,你必须认命,因为你是人……咳咳……”
  他咳得弓起了背,胸腹剧烈地起伏,本是苍白的脸颊此刻被逼得染上一抹病态的红。莫寒上前轻抚他背脊,为他顺气。
  “大哥怎么也没带个人在身边,一会我去叫太医好了……”
  袭深稍稍平复,艰难地开口道:“本就是这样多病的身子,只是多开几位药的事,也只是平白糟践了药材……”
  莫寒取过被丢弃在角落的紫貂皮斗篷,踮着脚为袭深披上,又细细系好了带子,拍拍被揉皱的绸缎面子,又将斗篷往里拢了拢,才颇为得意地仰头,朝他嫣然一笑。恰好迎上袭深探究的眼神,忙挪开眼,佯装生气道:“依我看哪,大哥虽年近弱冠,这心性却是半大的孩子,这会子还跟太医们怄气,八成是埋怨开的药太苦了吧!深秋里,站这吹了大半天的风,竟连斗篷都甩了,装着画画,多半是要把罪责都推到我这个做妹妹的头上,好个聪明绝顶足智多谋的哥哥哪!”
  袭深舒眉,涩涩地说:“原想腰挂吴钩,平边关干戈,谁料这天生的病弱体质,莫说大散关,就是这宫门也难跨出几回。大丈夫志在四方……”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曹孟德不是说过‘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么,意思就是万里之远可以等同于咫尺之间,讲深一点呢,就是待在家里跟出门在外没什么太大分别的,再说了,在外头奔波劳累,栉风沐雨的,哪比得了宫里吃香喝辣,还附赠我这么个蕙质兰心的好妹妹。”
  袭深莞尔而笑,“这话在理,原是为兄鲁钝。今日听阿九一番话,便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啊……”
  “行了,大哥,你可别来揶揄小妹我。我这拙嘴笨舌的,可抵不过你之乎者也的糊弄……”
  “微臣沈乔生/沈乔逸见过大皇子,长公主。”
  莫寒向亭外俯身行礼的人望去,入目的依旧是苏州白缎,翩翩的丰姿。
  几人相互客道几句,但见袭深咳嗽得狠了,便打发了人送他回宫,临走袭深道画尚缺字,邀莫寒提诗,沈乔生也在一旁凑趣,她推脱不掉,只含糊应了,嘱咐袭深注意身体,过几日去看他。
  袭深走后,沈乔逸也被沈乔生打发到吏部去寻折子。一时间厅内只剩下莫寒与沈乔生二人相对无言。
  沈乔生望着铺陈在石案上的画出神,忽然叹道:“阿九已快到及笈之年了……”他拿起笔搁上的湖笔,舔墨,送到莫寒手边,温和地笑道:“公主不为此画填诗吗?”一双眸子柔柔地睨着她,眼神温柔得仿佛要淌出水来。
  莫寒并不接笔,直直地与他对视,他永远和煦的面庞在此刻看来竟成莫大的讽刺,莫寒冲动得想上前将那张封得严严实实的面具撕个粉碎,看看里头是否藏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她愤然地咬着下唇,仿佛那是杀父弑母的仇人,要咬碎了活活吞下肚去。
  沈乔生见她满脸愤怒,不自禁笑出了声。
  莫寒骤然发怒,拍案而起,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整天乐呵呵的,你是智障吗?还是得了癫痫,神经病,混蛋,王八蛋,面部神经萎缩……”直到她骂得喘不过气来,沈乔什才上前握住她因气极而颤抖的手,收敛笑容,正色道:“小卒而已,不可用便弃之,以免牵出更多的布置。谁都救不了谁,你我都只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而已,为了身边的人,必须这么做,必须。你没错,太子殿下没错,秋思更没有罪过,我亦无悔。”
  莫寒苍然一笑,自嘲道:“是啊,兴许,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气力,她扶着石案艰难地坐好,提笔,是流畅娟秀的梅花小篆,行文之间全是女子的灵秀与细如青丝的愁绪。
  “在表哥心中,什么才是必须捍卫的呢?沈氏一门的荣耀?身边至亲?生死之交?红颜知己?荣妃娘娘?呵呵……”她没来由地低笑,喑哑的笑声里满是嘲讽与干涩。“表哥若想护住沈家,就必须在此时做出决断,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时两边都不讨好,表哥手中攥着的,难道他人就没有?人有时应该仰头向上望,高处自有人,目光如炬……”
  手心上柔软的触感被渐渐抽离,眼见着白璧一般的手一点点远离,沈乔生胸中忽然袭上一股深深的失落,他克制地攥紧拳头,舒眉朗笑。“阿九何时开始对表哥如此关心了?着实令人惶恐。”
  莫寒深吸一口气,远远地看着枯败了的大理菊,“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向败局……”沈乔生心中一动,莫名地升起一阵暖意,那暖流却被接下来的话瞬间冻结。“所以,我会闭着眼睛的。”
  耳边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沈乔生竟也不觉的恼怒,只是,早就习惯了吧。习惯她的慧黠,习惯她的刁钻,习惯她不断带来的惊喜,习惯她眼底的脆弱,习惯她假装的冷漠,就这样吧,一直如此,永远如此。
  “表哥,我家弟弟是不会输的。因为……他有个超级无敌的好姐姐,所以,袭远必胜!”她眨巴着眼睛,露出狡黠的笑,似灵狐般。
  “过几日出去走走,散散心,锡侜他们常常念到你。”
  她安抚了咕咕叫的肚子,道一声该是犒劳胃的时候了,便匆匆消失在石径曲折处。
  “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 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 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处。”沈乔生缓缓吟出莫寒所提的《苏幕遮》,眉头轻蹙,安静地独自伫立在亭中,秋风挽起他雪白衣袂,荒芜的园子里,他久久不归,手指拂过画中人微微勾起的嘴角,原来,袭深连这样的小动作都记住了。
  傻丫头,原来她也有了要保护的东西。


二岁

  


  景德十六年,初冬。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燕南飞。北地生出的寒风一路南下,带着燕赵之地凛冽,为湿润温和的江南染上一层厚重的霜色。
  八荒六合,尽是肃穆。
  阴暗的天幕下,寒光冽冽的铠甲主宰着送行人的目光。刀锋般的眉,灿若星辰的眼,傲如山脊的鼻,刚毅的唇,书写了少年将帅的意气风发。
  火红的战袍在呼啸的北风中飞扬,遮住了午时的太阳。似烈焰般烧灼着人们的眼球。烈烈寒风中,传来景德帝强忍病痛的高声颂文。再而是二十万禁军的呼喝,只听得清一个字——胜。气势磅礴,如暮色中的潮汐,一浪高过一浪,声声击打着脆弱的耳膜,振聋发聩。旌旗避空,战鼓高擂,使人顿时热血沸腾。
  韩楚风周身铁甲,紧抿的唇透出不同于往日的坚毅。他长身立于马前,叩谢皇恩,声如洪钟,令人心中生出一种敬畏和对胜利的笃信。
  莫寒拖着沉重的宫装,缓步上前,双手举杯,看尽那双深似寒潭的眼眸。“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寒愿与贺兰山一同见证将军彪炳千古的战绩。”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肃然道:“愿与尔共享。”
  莫寒静静注视着他翻身上马,红衣战袍临风而舞,一双眼,盛满了不得胜不归朝的决心,他拱手和一声出发,勒紧缰绳,掉转马头,绝尘而去。余下飞扬的尘土和汗血宝马的嘶鸣。
  乌云聚集在远方山头,仿佛在预言某种悲怆。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前路漫漫,马革裹尸。他策马急行,在冷冽的风中忘却身后眷恋的容颜,再不回头。明年今日,她将是他的妻,生生世世,听她妙语如珠,抚她如玉娇颜,生生世世,携手共渡。
  景德十六年冬,金人侵入我北方重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帝感民之疾苦,承袭天命,令韩楚风为将,率二十万禁军征讨北方夷狄。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莫寒摇摇头,此时此刻,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句子。
  一路颠簸,终是到了玉华殿。莫寒等不及脱去宽大的宫袍,又唤素菊、昕兰来帮忙将头上重若千斤的头饰取下,青梅又道城外风沙极大,需沐浴才好。
  忙忙碌碌直到天边泛红她才将自己拾掇干净。内里穿着弥月制的无袖睡裙,外套一件狐皮袄子就匆匆走到花厅用晚饭。
  弥月在桌边伺候用餐,都挑着些清淡的夹到莫寒碗里,又盛了汤递到那正狼吞虎咽的人跟前。她微微一笑,无奈地摇摇头,看向不远处四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心中一时木然,春欣嫁了内廷侍卫,夏默回去通州老家,冬泠被推着近了沈府,是了,还有秋思,原是荣妃娘娘的人,到了玉华殿,最后留在井底陪伴宫里无数亡魂。
  两年,草木枯荣,月亮盈缺,玉华殿的老人,就只剩她一个了。
  罢了,罢了,眼下瞪着眼埋怨没肉吃的人,也终是长大了吧。
  袭远早已搬去承极殿,莫寒便得寸进尺将祁洗玉寻来的六月雪种在袭远以前的院子里。
  夜凉如水,她靠在窗沿上,皎洁的月光为她拢上一层轻纱。手中攥着的是韩楚风那个傻小子前夜醉酒才壮着胆子为她带上的玉镯,想到他不停颤抖的手和憋得通红的脸颊,莫寒不由得笑出了声。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啊?
  她第一次见他是景德十五年初秋,那时她正与汴梁三宝混迹在丰乐楼雅间,柳锡侜半晌不到,莫寒便与沈乔生对酌,先说了个倩女幽魂的故事,又问沈乔生是不是跟小倩穿情侣装。再说到白衣胜雪的西门吹雪,话到一半就独自沉醉在西门大人的非凡丰姿中,剩下的只用“太帅了,超厉害……”等等花痴女常用词汇延续。就在沈乔生露出国民党特务的嘴脸,亮出渣滓洞独门武功向莫寒逼供究竟谁是西门吹雪时,韩楚风就这样,从天而降,救民于水火之中。
  见有人来,沈乔生马上恢复了笑面虎的本色。笑若春风拂面,声如天街细雨,润物无声,“楚风。难得你回来,正要为你接风洗尘。”
  莫寒这才停止了与陈诠的交头接耳,将目光放在了那星辰般的男子身上。象牙色的肌肤,天庭饱满,眉如墨画,眼似鹰隼,一身玄色衣衫,边角处绣有繁复的流云花纹。手持墨色火葵扇,扇坠为雕工精美的龙凤纹玉璧,他朝沈乔生一拱手道:“让诸位久等,是楚风的不是,只怪今日府中事多,耽误了。小弟自罚三杯。”语毕,举杯痛饮,爽快之极。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澹台莫寒心疾缠身时还日日思君,原来是这样一个极品男人。虽不可说是面如冠玉,貌似潘安,但那刀凿般的轮廓,金戈铁马中磨砺出的坚毅,就不是房中任何一个男人能比的,特别是沈乔生。最难得的是他品味高,注重细节,懂得享受生活……可谓天人之姿哪!
  沈乔生不悦地唤着她的名字,将其与韩楚风相互介绍了。韩楚风执扇向莫寒拱手道:“久闻莫兄大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随即咧嘴一笑,露出十六颗白森森的牙齿。
  莫寒有些愣神,思量着韩楚风还是不笑的好,一笑便像邻家大男孩,毫无方才面无表情时的男人味。
  见她满脸木然,韩楚风笑着解释道:“锡侜曾多次提过,莫兄聪颖幽默,貌胜潘安,才华横溢,韩某早就盼着与莫兄一聚。”
  “那都是花蝴蝶胡乱吹嘘,不作数的。倒是小弟久仰韩兄威名,今日得见将军风采,也不枉来汴梁一趟。”
  韩楚风见身侧柳锡侜身着绛紫色广袖长袍,衣襟敞口出还有金丝绣成的牡丹,了然一笑,道:“莫兄过誉了,唤我楚风即可。”
  柳锡侜对“花蝴蝶”这个雅号不以为意,比起“笑面虎”来,他的名字还有一派风流之气,也不算白疼了阿九。起箸,挑了一块水晶蹄膀,随意嚼两下艰难地吞下,也不知阿九如何会喜爱这般油腻的吃食,多半是少时清苦,不由得埋怨地看了沈乔生一眼,这表哥真是摆着当装饰的。“可不是我一人这么说,陈诠也赞你美貌,连祁洗玉都比不上。”说完,朝沉默的陈诠一挑眉毛。
  “真的?黑子哥也这样觉得?”语调中满是激动与兴奋。
  陈诠默然点头,只眼底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
  “啊!既然连黑子哥都这么说的话那就是真的喽!表哥还说我是黄毛……小子,乳臭未干,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说是吧,黑子哥。”
  陈诠低头看看身上黑色的丝帛,无奈地点头,又向沈乔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柳锡侜却拍案而起,“我说阿九,这可不公平,凭什么陈诠说的话就能信,我说的就是胡编乱造,都是你哥哥,这也太过分了吧!”
  莫寒摊开手,撇嘴道:“谁让您长了张不值得信任的脸啊!再说,柳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了,犯得着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吗?知道的说是咱们兄弟间闹着玩,不知道的还说您气量小呢!”见柳锡侜一脸的不服气,她又认真地点点头道:“嗯,是该找个嫂子让你收收心了,那杜尚书的孙女挺不错的,你们交情也好,还有城东范员外的大女儿,城西江侍郎家的三小姐,再不然就是流芳殿的晴岚啦、惜春啦、继红啦,哦,对了,差点漏了芙蓉阁的芍药牡丹玉兰白菊迎春……”
  “行了行了,吃个蹄膀补补身子,小心你家媳妇嫌弃你!”柳锡侜赶紧丢了块蹄膀到莫寒嘴里,能堵住她嘴的也就是吃的了。
  ……
  一顿平平常常的饭竟也吃得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逛夜市时莫寒走在韩楚风左边,这才发现,韩楚风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有多,可惜这时代没有高跟鞋……
  一路上同韩楚风东拉西扯,聊着大漠风景,还有北地金人的生活,她从电视剧和小说里挑出些桥段天花乱坠地一通乱说,竟也歪打正着,韩楚风都怀疑她是否到过边关。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叽叽咕咕地说,韩楚风话不多只是点头称是。令莫寒心生好感,若是换了身后的人,早嫌她聒噪了。只是奇怪,一晚上沈乔生跟个鬼影似的紧紧贴在她身后,甩也甩不掉,真是煞风景。
  路上,柳锡侜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今日楚风府里事多,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哦?说来听听。”
  见莫寒起了兴趣,柳锡侜得意道:“韩老将军正忙着给楚风挑媳妇呢!”
  “不是那准了皇上会赐婚承元长公主吗?又生出变故?”沈乔生突然从莫寒背后出声,吓得她一个激灵。
  柳锡侜摆摆手,懒懒道:“那倒不是,长公主已过及笈之年,皇上却迟迟不下旨,可楚风是韩家的独苗,老将军急着抱孙子,也等不了喽……”
  不是不想听清柳锡侜接下来的话语,确实是身不由己,只因她已被眼前奇景所震慑,久久挪不开眼。
  昏黄的灯光下,象牙白的肌肤上,透着若桃花般的粉色,然后,随着柳锡侜没完没了的絮叨,不断地加深加深再加深。韩楚风的脸变成了秋天熟透的苹果,那一抹朱红一直延伸到耳根,而耳廓更是成了惨不忍睹的紫红。
  莫寒伸手拍拍他脸上僵直的肌肉,恍然道:“韩兄,方才你被谁抽了嘴*****……”
  那声音颤颤悠悠,如泣如诉。
  芙蓉阁里莫寒的如鱼得水,反衬出了韩楚风的神色慌张。他几次想要逃跑,都被柳锡侜以各种理由劝了下来,其中竟然有“为了不让承元公主失望”这样的借口。
  莫寒靠在芍药身上,内心杀柳锡侜九百九十九次。
  虽然芙蓉阁的姑娘都喜欢一窝蜂地围绕在沈乔生身边,但韩楚风这个鸨儿口中的“雏”也是大龄女性的最爱。只见他左挡右避,却终是躲不过女人们的十指丹蔻。
  莫寒怕韩楚风把脸憋爆了,他死是小,那血肉横飞的场面恶心了大众是大。她从容地起身,抖抖衣袍,一挥手,围绕在韩楚风身边的莺莺燕燕便老实散去,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妈妈桑。
  韩楚风忙不迭地致谢,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她坐在韩楚风身旁,手搭在他肩上,凑近了压低声音问道:“韩兄当真不想取那承元公主?”
  “其实……”
  “不想娶就别娶呗,我跟你说啊,这承元长公主嘛,实乃蒲柳之资,既无贤良淑德之品,也不懂诗词歌赋之美,更不能与你共谈武学精妙,夫妻之间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将来怎么生活?怎么生儿育女白首终老?与其痛苦一生不如现在就另寻佳偶,听我的,赶快成亲,越快越好,避过这门亲事!”
  “嗯……”
  “哎呀,你娶个公主回去干什么嘛!不能打不能骂的,娶个老婆还要像活佛一样供起来,你累不累啊!搞不好还不许你娶三娶四的,这不是要咱们男人的命嘛!”说完用力一拍胸脯以示她的豪情壮志,只是又担心正处在发育期的两团馒头会被自己毁成一对葡萄。
  “其实……”韩楚风还在结巴。
  “老实跟你说吧,这个承元公主我是见过的,她满脸麻子,皮肤粗糙,三角眼,塌鼻子,厚嘴唇,比这里的鸨儿还胖,而且她性格怪异,喜欢折磨人,听说那玉华殿的宫女太监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我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家下人想想啊,他们多不容易啊,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死一个可就是连累一家老小,到时你韩府成了杀人魔窟,这不危害百姓吗……”她都将自己毁成丑八怪女魔头了,却不料韩楚风吐出了令人伤心欲绝的几个字。
  “其实,对韩某来说,娶哪家的小姐都不打紧。多谢莫兄……”
  莫寒最后看一眼那通红的脸颊,两眼一闭,瘫倒在芍药怀里。牙缝中透出她的临终遗言——靠,怎么又红了。
  作为报复,韩楚风从此被莫寒称为——“小红”。
  月亮艰难地从云缝中露出脸来,看向空旷的窗台,又再一次躲进云里。
  莫寒将玉镯带回手腕,埋身于松软的被褥间,心情蓦地沉重起来,她真切地记得澹台莫寒并不是韩家的媳妇。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也不清楚。她用指腹摩挲着玉镯内侧繁复的花纹,轻轻叹息。虽然不想嫁给你,但,请你一定要平安。
  没有断裂的琴弦,没有针扎指尖,更没有报丧的乌鸦,只有静默的夜和没有尽头的黑暗。
  也许,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景德十六年,十月。
  皇帝赐婚韩楚风与承元长公主,并于韩楚风得胜回朝之日行嫁娶之礼。


狩猎

  


  山巅的风如利器般狠狠刮过面庞,朝霞将东方天空渲染成绯色。
  莫寒瑟缩着拢了拢身上的貂裘,把脸颊藏进貂绒里。前方背手立在断崖边的人,丝毫不顾及重病的身体,任凭夷山上刺骨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只是奇怪,远处俯首而立的太监总管来顺竟也不劝阻,只有她在破晓之时陪着景德帝在山顶喝西北风。
  “阿九,你来。”
  莫寒心中一惊,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已如此苍老。她半眯着眼,小心翼翼地上前,在男人身后半步停住,颤颤巍巍不敢往下看。“父皇,天寒地冻,您要当心身体……”
  景德帝一动不动,平静地俯视着云雾缭绕的山景。“朕在这片猎场,害死了四弟……”
  只有风声和艰难的呼吸声。
  “他被野兽一片片撕碎,吞进肚里,尸骨无存。”他转过身,柔和地看着莫寒,仿佛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在为最爱的女儿讲睡前故事。
  他将莫寒垂在胸前的发丝置于指尖轻轻摩挲,“你知道苗疆人制蛊之法吗?”他蓦地抬头看她,眼底闪露精光。
  “嗯。”莫寒点头,“听说过的,将天下至毒的十二种蛊虫放入缸中,密封,不喂食。一年之中那些爬虫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乘下一个,这个爬虫吃了其他十一只以后,自己也就改变了形态和颜色,即成蛊王。”
  他猛然将莫寒扯进怀中,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不住地耳语。“她也是数九寒冬生的……朕是无情之人,亏欠的人太多……阿九,朕给你的东西收好了么?朕走了,你要好好活着。朕……必定是要去地狱的,也好,不遇见他们也好……”
  她越过景德帝瘦削的肩膀,目睹黎明破晓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落梅,沈落梅。她离开断崖,回头,听见景德帝在风中自语。
  巳时,隅中。
  紫燕骝飞奔而来,激起漫天尘沙。马上少年意气风发,因剧烈运动而面色潮红,他举起方才猎得的白狐,朝莫寒咧嘴一笑,光芒胜过初生的朝阳。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匆匆向观景台走去。
  莫寒掏出帕子正欲上前,却发觉身旁一娇俏女子正迎上去,便媒婆似的笑着朝袭远使个眼色,示意他好好享受。
  袭远先是皱眉,见紫玉拾帕上前,急忙舒朗一笑,腆颜伸出头去好方便紫玉为他拭汗。紫玉见他如此,佯装恼怒,却笑得甜蜜。
  男人们在皇家猎场纵马奔腾,高声呼喝,痛快之极。脂粉堆里各色美人笑若春风,相顾无言。
  穷极无聊,莫寒移步清溪,席地而坐,懒洋洋地靠在大石上晒太阳,继而准备午后小憩,睡个户外午觉,惹得弥月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唠叨。
  忽而一片阴影罩下,她并不睁眼。“紫玉呢?怎么把人姑娘晾在一边啊!小心你女朋友给你小鞋穿。”
  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便紧挨着她坐下。“弥月,去寻些点心和水来。”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小心眼。”
  “是了,人紫玉姑娘可是名门之后,又生的唇红齿白,娇美动人,最重要的是读《女戒》,懂得三从四德,气量大,不定以后还帮着丈夫张罗一屋子女人呢!这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女人,你说,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啊?”她终于睁开眼,笑盈盈地看着袭远。
  袭远也不在意,略带薄茧的手按在她头顶。“魏王的独生女,宗室里再寻不出比她更令人心动的女子。”
  用外戚对付宗室,以宗室牵制外戚。亘古不变的真理。
  见莫寒眼色黯淡,袭远调笑道:“要说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女人嘛,舍你其谁!”
  “臭小子。”莫寒拍开他的头,将领口拉高,“答应送我的白狐呢?”
  “给紫玉了。”他用自己的披风将莫寒裹住。“以后给你更好的。”
  “不行,我就喜欢白狐,还偏爱你刚打的那一只。”
  “等你针线功夫长进了再说吧。你送韩楚风的香囊我可是见过的,只怕世上再寻不出比那更丑的了。”
  “谁说的!我房里还有一堆比那丑得多的呢!”莫寒直起背,鼓着腮帮子怒气冲冲地瞪着袭远。
  ……
  “阿九,韩楚风不会愿意娶你的。你傻透了,是男人都不会要你。”
  莫寒噙着邪恶的笑,向袭远伸出魔抓。“乖弟弟,很久没挨揍,皮痒了是吧!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啊——你别打我脸,一会还要见人的——别——耳朵——好姐姐我知道错了——啊——”
  “太子殿下,奴婢只寻了些金丝枣糕、玉米面蜂糕和细花糕来。”弥月语调平缓,对眼前的景象习以为常。
  莫寒终于停止对袭远施暴,迅速爬起来,潇洒地甩甩头发,回头看向弥月手中的食盒,皱眉问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吃甜食了?”
  袭远拍拍身上的枯草,结果食盒。“见你午宴时吃得少,此刻必定是饿了。”抬手将一块细花糕塞进莫寒嘴里。“弥月比你聪明多了。”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对了,方才你没睁眼如何知道是我的?”袭远递上水杯。
  “汗味混着我制的玫瑰白芷香……嗯……闻香识人。”
  袭远捏着微微上翘的鼻子,露出阳光般的笑容。“果然是……狗鼻子……”
  又是一场混战。
  不多时,袭远被澹台紫玉的丫头寻去了。
  莫寒不禁摇头,“男大不中留,你说是吧,弥月。”
  弥月拍掉莫寒衣衫上的枯草,低头说:“太子殿下虚岁十四,是该选太子妃了。”
  莫寒眉尾抖动,十三岁的小男孩也不知道发育好了没。
  都不是她能管的事。
  眼皮开始打架。
  长长的睫毛来回扫过他手心,带来一阵酥麻。
  “小祁同志,这招太俗了。”
  “你又知道?”
  莫寒牵着轻捂她双眼的手,回身得意地说:“据鄙人观察,世上再没有男人比咱家小祁的手更好摸了。”说完,色迷迷地在祁洗玉的手上摸来摸去。
  祁洗玉抽回手,百般无奈。“就快嫁人了,还是这么个性子,当心你公婆不给你好日子过。”
  “我什么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拿这个来刺我!”
  不远处传来马的嘶鸣。
  沈乔生勒住僵绳,下马朝他二人走来,依旧一脸春风和煦。“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莫寒敷衍着叫起。祁洗玉却变了脸色,
  “猎场上未见大人丰姿,原是在此处赏景,祁大人近来可好?”
  祁洗玉丝毫不买账,挑眉讥讽道:“日日在朝堂上相见。沈大人怎会不知祁某近况,又何必多此一问,枉费口舌?”
  沈乔生泰然自若,谦和道:“是沈某疏忽了。”
  “沈大人疏忽了,都可将吏部搅得鸡犬不宁,倘若沈大人仔细起来,可还有他人的活路?”
  “祁大人过誉了。”沈乔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不知为何在她面前就那么容易撕破脸呢。莫寒见祁洗玉又要开口,急忙拉扯他衣袖,示意他适可而止。
  不料祁洗玉瞪她一眼,怪声怪调道:“怎么?心疼了?”
  “愤青祁,你别狗咬吕洞宾不是好人心哪。你刚看见太子了吗?想让我用相同的手段解决你吗?”
  “咳……”沈乔生打断正在咬耳朵的人,脸上浮起不悦之色。
  莫寒投给站在一旁等待多时的李崇年一个同情的目光,郁闷地看着夹枪带棒说得没完没了的两个大男人,猛地一拉祁洗玉衣襟,吼道:“祁大人,你儿子等你很久了,你还是先处理他的事,过后再与沈大人叙旧吧。”
  祁洗玉整顿衣领,一甩袖,潇洒离去。
  李崇年忙不迭跟上,走时还不忘还给莫寒一个感激的眼神。
  真不懂,祁怎么收了个比自己还大的义子,不过,这个世界总算安静了,她真是功德无量。
  “你同祁洗玉如此相熟?”沈乔生收敛笑容,沉声问。
  “嗯,怎么表哥你不知道吗?我以为秋……算了,爱怎么怎么吧。”
  沈乔生掸落她发上的草屑,“怎么就睡地上了,冬天里霜露重。”
  “是啊,没想到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莫寒享受地地撑个懒腰,“表哥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嗯……算是,阿九,骑马吧。康居来的汗血宝马,叫晨凫。试试看?”
  “不行。圣人说:‘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开玩笑,那马比她还高,正打着响鼻,满面怒容,万一摔下马背,不死也残哪!
  沈乔生把马牵至身前,伸手托住不盈一握的纤腰,将莫寒扶上马背。不理会女子一声声尖利的叫嚷,仰头笑道:“你还会背《女论语》?”
  “那是,带女字的东西我都能背。”晨凫甫一抬足,莫寒就死死抓住沈乔生牵马的手,“表、表哥,你、你千万别松手,千万别啊。安全第一,我的小命可是全捏在你手里。我还年青,别害得我英年早逝啊……”
  “放心,不会让你出事的,绝不。”
  他白色衣袍携满金色光辉,引马在前。不时回头与马上的女子说笑。
  林中,倦鸟已归巢。
  天边,落日将余辉轻轻撒在他们身后。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哬——”怎么老是睡不够似的,还在打呵欠。
  “阿九,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么……”
  “啊?表哥你说什么?”
  金色的苍穹越发黯淡,暮色四合。他们已经走出很远,沈乔生不舍地调转马头,“晚了,回去吧。”
  “嗯。”
  密林中传来水鸟扑腾翅膀的声音。微亮的天色里,一群黑色身影从天而降,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倒映出来人鸷狠狼戾的眼。他们十人左右,呈圆圈式队形,并一步步收拢,将莫寒与沈乔生重重围住。
  沈乔生“噌”的一声拔出佩剑,压低声音说:“一会我打开缺口,你就骑着晨凫冲出去。”
  她就知道,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出事是不可能的。
  但没料到,是最坏的那一种。

双城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篝火猛然窜升,爆出毕剥声响。
  燕山南缘,天凝地闭,山寒水冷,折胶堕指。
  火光映出男人英俊的侧脸与额前未清的血渍。他稍稍整理身上沉重的铠甲,不经意间触到腰上略带粗糙的绣品,脸上紧绷的线条倏然柔和,一丝丝暖意流过早已麻木的身躯。
  他擦去凝固在额角的血,向篝火靠近些。
  此刻无月,亦无星。
  白日里几乎疯狂厮杀,换取了黄龙岗一役与金军铁骑的和局。
  他想取出锦囊再看一眼那拙劣的绣工,却在闻到满身血腥后停下了动作。
  韩楚风缓缓吐气,将嗜杀的气息从胸中释放。他仰起头,看向沉郁的天幕,忽然痴痴发笑。
  七夕夜的汴梁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跳跃的灯火中,她穿着女装出现。不若旁的女子鬓发玄髻,油光可鉴。只用银制步摇将青丝松松挽就,余下的发丝垂在肩上,随着细细微微的晚风,轻轻扬起。一时间仿佛天地都失了颜色,只有她,携一身淡紫色衣裙款款而来,时而与身后的沈乔生高谈,时而掩嘴偷笑。为本就无可挑剔的面容更添一抹神采。
  她慧黠地笑着,秋水般地眸子满是得意地望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的他。“怎么楚风大哥,不认识阿九了吗?”
  他看看沈乔生,又看看柳锡侜和陈诠,见其三人皆是一脸了然,竟艴然不悦
  他责备她,身为女子终日与男人相伴,甚至到烟花之地游乐。她却丝毫没有悔意,继而吐出令他彻夜难眠的话——她竟是承元公主。
  拂袖而去的瞬间,错过她平静无波的眼。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有她在身边。
  她逼他吃青菜。
  她抢他杯中的烈酒。
  她喝醉时的胡言乱语。
  她爱喝的茉莉和六月雪。
  她做坏事成功时得意的神色。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是她提给贪官吴楚良的门联。
  “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是当乔生与当朝大儒谈论孔孟时她不耐地插嘴。
  “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材料不对,再努力也没用。”是她对锡侜参加科举的评价。
  ……
  很久以前,那个跟在他身后言笑晏晏的小丫头已经驻扎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当他忍受了两个月身边没有她的日子,当边关告急,当皇帝正式御旨赐婚,当她在大政殿侧门清脆地叫他——“小红哥。”
  他决定要亲自管教这个令他茶饭不思的人。
  临行夜宴,锡侜撺掇着要交换定情信物,他掏出家传的玉镯拿向她递去。哪知柳锡侜不肯罢休,嚷嚷着要他亲自为未来的媳妇带上。
  莫寒大方地起身,抡起袖子露出玉一般的手腕。
  他没有留意柳锡侜大笑的脸,没有关注陈诠难得的笑容,也没有看见沈乔生不自然的神色。他只看见她,她盈盈的笑,她眼中粼粼的波光。
  拿着玉镯的手指不住地颤抖,触到她温良的肌肤。他抑制着握住眼前雪白柔荑的冲动,艰难地将镯子套在她纤弱的手腕上。
  他面色潮红,满头大汗,不想十月的汴梁竟然如此之热。
  她再一次于大政殿外截住他,那时候的她满身疲惫,明亮的眸子里尽是血丝。
  她向他展示缠满纱布的手指,像个邀功聆赏的小兵。
  红色缎面的香囊上绣着个圆圆的苹果,她说这寓意着平平安安。
  她说,其实,只要平安就好。
  她讲了个故事,勒令他不许问缘由。
  曾经有一位战功卓著的将领以步兵持麻札刀入阵,斫马足的方法大破北方夷狄的重型骑兵。
  她说她很没用,能帮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又摇着头念叨,怎么会是架空,怎么会是架空……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他饮尽囊中来自樊楼的酒,胃中倏然一暖。耳畔萦绕着她轻灵的声音,“楚风,你知道酒和水的区别吗?……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所以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咱们干了它……”
  此刻身在汴梁的你,是否也会起闺中相思。
  汴梁城郊,猎场。
  “嘀嗒——”
  一滴晶莹的汗珠坠落在锋利的剑尖,划成无数微粒消失在干枯的草叶间。
  天边微光全失,风中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草茎被踩断时最后的呼救。
  沈乔生伸展握剑的手指,下一瞬又紧紧地合拢。他作势向前冲,却猛地一拍晨凫。骏马扬起前蹄向前冲去,他亦提剑杀向正对马前的黑衣人。
  “哷————”晨凫一声嘶鸣,轰然倒地,厚重的大地陡然一颤。
  后方匪人以钩锁缠住马蹄,再猛地向后使力,使得马上的人被重重甩出几米远。
  脑中嗡嗡地震动,莫寒摊倒在草地上,仿佛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不知道伤在何处,只觉得周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难受。
  她坠地时的声音仿若千斤重的狼牙棒狠狠地锤在沈乔生心上,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大喝一声,“阿九。”挡开黑衣人当胸袭来的大刀,奋力冲向莫寒。
  此刻,莫寒觉得她是西班牙斗牛场上最强壮的那头母牛,她被白色上触目惊心的红所刺激,强忍着背脊上火辣辣的疼痛,竟咬牙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向那发疯的白衣男人走去。混乱中仿佛有刀光闪过,却未伤她分毫。
  “阿九,如何?伤到哪了?”他腾出左手将站都站不稳的可怜人收入怀中,急切地问。
  “呵呵……我没事,就是腰有点酸。”她艰难地扯动嘴角,却改变不了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表哥,你听我说。”她努力地向上靠,伏在沈乔生耳边说,“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不会伤我性命。一会儿我挡着你,咱们往后退,到山坡的时候你就跳下去,往前跑,一直跑,不许回头。听见了吗?”
  她闭眼,不去看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耳边是沈乔生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她咬着唇,恨恨道:“你的沈家不用管了吗?你的雄心壮志就这么戛然而止了吗?你不是要清吏治御夷狄重夺幽云十六州么?难道要让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咳咳……你舍得那如花美眷年少守寡吗?你舍得你的命吗?”依旧没有回应,但答案已然揭晓。
  他们正一步一步向山坡退去。
  沈乔生仿佛还有犹豫,莫寒用尽全力狠狠地将他推下山坡。
  染血的白消失在密林深处,她早已到达身体的极限,眼前晃着好几把宽背大刀。突然想起一句名言——要头一颗,要命一条。
  算了,两脚一蹬,双眼一闭,管它穿去与穿回。
  寒烟衰草,月上山巅。
  白头翁将头藏进翅膀,断崖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狼嚎。
  早已失去生命的草叶上噙着没有温度的血滴,黑暗包裹着他不断奔跑的身躯,凛冽的北风似乎要将面庞割裂。
  除了奔跑再没有多余的念头。身上一处处刀伤张着血盆大口高声叫嚣,撕裂般的痛比不上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死灰般的眼神。
  那是最狠绝的一剑,重重刺在他胸口,越过肋骨,直插心脏,从背后穿出。
  没有血,没有泪,没有怨,不能说原谅,不能忏悔,一切静谧无声。
  但有些东西已然死亡,再也追不回。
  沈乔生几近疯癫地奔跑着,直到被前来寻人的指挥使都校陈诠撞飞在地,方缓过神来,只是紧紧攥住陈诠的衣袖,不断地说:“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里,女真人,阿九……”
  淡淡的月光下,一颗颗圆润的血滴沾湿了枯败的野草,为荒芜的草地画上一条长长的血红色丝带。
  只是,她已看不到。
  二十三,眉月。
  袭远慵懒地靠坐在太师椅上,托着下巴的手遮住了他面无表情的脸庞。“送你的白狐还喜欢吧?”
  前方传来细弱的女声。“嗯,喜欢。太子殿下送的,自然是最好。”
  “哦?人说礼尚往来,紫玉妹妹不回送些什么吗?”他玩着手中莫寒所谓的中国结,眉头轻蹙,月上中天,那个人又不知道疯成什么样了,竟还不回来。
  “紫玉愿太子殿下福寿绵长。”她小心翼翼地将绣了半夜的香囊递到袭远眼前,脸颊已飞满红云。
  袭远掂掂手中绣着鸳鸯戏水的香囊,又置于鼻尖嗅了嗅,强迫自己堆出笑容。“真香,没想到紫玉妹妹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更是心灵手巧哪。”
  紫玉绞着手中锦帕,低头,羞涩地说:“太子殿下过誉了,紫玉绣工粗陋……”
  “太子殿下!”弥月突然夺门而入,跪倒在地。
  袭远大怒,呵斥道:“大胆奴才,未经通报竟敢擅闯本太子营帐,来人哪,把她拖出去杖责二十。”
  “太子殿下,算了吧,我看她也是一时情急,就饶过她这一次吧。”紫玉楚楚可怜地看着袭远,替弥月求情。
  袭远面色稍霁,摆摆手,不耐道:“罢了吧。”转身对紫玉温和地说:“今日多亏紫玉妹妹照顾,此刻想必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紫玉又是一阵脸红,娇声道:“谢太子殿下好意,紫玉有柳絮儿一同回,就不劳烦殿下了。”说完招呼一旁叫柳絮儿的丫头,再看袭远一眼,便出了帐篷。
  “说吧,什么事?”他将香囊丢掷在案几上,回身坐回太师椅。
  弥月磕头一拜,强压心中急躁。“公主殿下出事了。”
  “什么?”袭远的声音陡然提高一倍,“你且细细说来。”
  “是。公主殿下与沈大人外出遛马,久久不归,奴婢便报了都校陈大人,不多时便带了满身是血的沈大人回来。沈大人只反反复复念着‘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奴婢猜想公主殿下是否遭遇险境……”
  袭远拍案而起,怒骂道:“混账,他沈乔生竟丢下阿九一人回来,真是懦夫之举。”
  他背手在帐内来回踱步,稍顿,吩咐弥月道:“你且先去照顾沈乔生,待他醒来再仔细问了事情经过,一个字都不漏地来报我。”又招来帐外两名守卫,命令道:“令指挥使都校陈诠搜遍猎场附近方圆五十里,有任何发现即刻来报。再而,父皇病体未愈,不宜辛劳。你令他暂时不要上报。”复指另一人,“通知祁洗玉,彻查猎场内所有随侍人员,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找出力通外敌的贼人。另寻武功高强者,日夜监视魏王。”
  “卑职领命。”
  “王顺。”
  “奴才在。”
  “告诉李得胜,本太子要知道皇兄十日内所有动向。”
  “嗻。”
  他捏着火红的中国结,眉眼间闪过难以捕捉的狠戾。
  鹰撮霆击,龙骧虎视。
  捋虎须的人必将为他的无知付出代价,千万倍的代价。


搜寻

  


  次日清晨。
  “郡主,太子殿下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去。”
  “你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我家主子的去路,是吃了雄心豹子但么?”柳絮儿瞪大杏眼,尖声骂道,“郡主是与你这奴才一般下贱的人吗?真真没半点眼力见,今后指不定要听谁的呢!还不快让开,当真让我家主子在太子爷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吗……”
  紫玉终于开口:“柳絮儿,不得无礼。”今早她就听猎场内的太监说太子殿昨夜发病,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知遇上田容拦着不让进,本该让他得个教训,也让自己早些立威,无奈田容是个榆木脑袋,且为太子近身侍卫,终究不能让他太过难堪。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泫然欲泣。“劳烦田侍卫让紫玉进去看看情况,也好让皇后娘娘放心。”
  “太子殿下昨夜受寒,已无大碍,太医吩咐只需静养即可。今日一早,太医院孙大人已向皇后娘娘报备太子病况。”
  紫玉被田容堵得无话可说,强压心中怒火。
  “奴才该死,让郡主受累了。”王顺笑得一脸谄媚,“太子殿下不愿过了病气给您,殿下那是心疼您呢。”
  紫玉掩嘴羞赧一笑,便也不追究了。
  “这是到哪了?”
  “禀太子,汴梁城外西南六十里,已近奉州。”
  如此,就离两国边境不远了,东边正燃战火,局势紧张,绝不能让他们出了大齐边境。袭远一夹马肚,扬鞭向前。
  ————三十六计《胜战计》第一计 瞒天过海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
  封闭的房间里传出女子嘤嘤的哭泣。
  她一脚踢开床边的食盒,尖声骂道:“这狗都不吃的东西,竟敢拿来给本宫,你们这些绑匪也太不人道了吧,本宫要灭你们九族!”
  玄色衣衫的男人坐在桌前,冷哼一声。“再换。”
  临时雇来的丫鬟馨儿急忙将打翻在地的糕点收拾干净,揉揉被床上的华服女子揪痛的手臂,含泪退了出去。
  “你若再不吃,就等着饿死好了。”阴影中的男人,已满是不耐。
  “呜呜……本宫的背脊好痛,呜呜……本宫一定要吃金丝枣糕,芙蓉糕啦,不是,本宫要食正餐,一路颠簸,你们竟拿些糕点来……”
  男人忍无可忍,从角落中走出,吩咐道:“照她说的办,等出到了奉州,再食正餐。”
  “记得要多加点糖,本宫爱吃甜的……”似乎她还想吩咐些什么,却在看清男人面容后,痴痴地说不出话来——宽阔的肩膀,高过韩楚风的身躯遮住了清晨柔和的阳光,剑眉高挑,细长的眼睛,削薄的唇,较之汉人更高的鼻梁与其蜜色的皮肤,宣示着北方游牧民族的野性与张扬。
  “如何?看够了么,女人?”他特意加重了女人两个字,深邃的眼中写满不屑。
  她双手捂住绯红的面颊,身子往里一转,却仍羞赧地悄悄抬眼看他。“公子生得好俊哪……”
  男人冷哼一声,摔门而去,吩咐门外的守卫,昨夜奔波,现留下一个即可。
  ———三十六计【并战计】二十七计。假痴不癫, 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静不露机,云雷屯也。
  猎场上尘土飞扬,发出一阵阵吆喝声。景德帝拖着病体坐在观景台上,冷冷地欣赏这场男人的集会。
  远离密集而华丽的营帐,穿过萧索的密林,在低矮的小土丘上,有一座灰色的帐篷,缝隙中塞满了粗布和褐色的沙土,极力掩盖着帐中的秘密。
  长鞭划开帐内沉闷的空气,掠过镣架上赤裸的身躯,随着男人一声脆弱的悲鸣,又为这沉闷增添一道血腥。
  祁洗玉将茶杯搁在透着暗红的桌面上,悠悠然发问:“该说说你家主子是怎么里通外敌,从皇家猎场里将人掳走的了吧?嗯?”他微微调高的语调,令人全身酥麻,但在张庭瑄听来却如魔音穿耳——每每当他如此说话,而又得不到回应时,便会有更狠毒的刑罚接踵而至。
  “看来这魏王的亲信侍卫倒是个硬骨头。”他架起二郎腿,左手手撑着侧脸,右手抚弄着披散在耳际的发丝,一身媚态,只是那眼里除了不耐与阴霾,再寻不出别的情绪。“小禄子,给你张庭瑄大哥加点料。”
  “是。”小禄子难掩兴奋,麻利地抬起一旁准备好了的辣椒水,朝满身是伤的人,哗啦啦兜头淋了下去。
  “啊————”张庭瑄胸口起伏不断,却还张口骂道:“祁洗玉,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媚上欺下……你不得好死,你竟敢明目张胆地把我绑来,就不怕魏王找你算帐吗?”
  祁洗玉不怒反笑,“魏王?我早已派人知会过魏王,说你家中突然传来丧讯,要你速速回府为母奔丧,你这有名的大孝子便不顾身兼要职,匆匆赶回祁县。啊,就是你的好兄弟刘淇帮忙传的口讯,你说,有谁会怀疑呢?”他转过头看着张庭瑄满脸怒容,竟高声大笑。
  “刘淇,你个王八蛋,叛徒,枉我张庭瑄还将你当作亲兄弟般看待,原来是这般无耻小人!”
  “你也不要怪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祁洗玉轻轻抚过眼前残破的身躯,纤白的手指停在最深的一道伤痕上,他勾起唇角,骤然加重力道,三根手指就这么生生的插入裂开的伤口,引来张庭瑄一声惨绝的嘶吼,只是这一次,除了愤怒的盯着祁洗玉外,他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祁洗玉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渍,随即毫不留情地将带血的锦帕丢弃在地。“差点忘了,张大人的妹妹快要出嫁了,令堂带话来让你早些回去,不过鄙人已为张大人的亲妹子备下厚礼,定会让她嫁得风风光光……”
  “你,祁洗玉,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你若是胆敢伤害我家人,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够了。”祁洗玉怒不可遏,夺过鞭子就往张庭瑄身上招呼。
  一阵疯狂的抽打后,祁洗玉一把扯过张庭瑄的头发,逼迫他抬头。此时此刻,祁洗玉双眼通红,雷嗔电怒,如同一头嗜血的野兽,仿佛要将张庭瑄一口吞食。“你们怎么不只冲着太子和我来,她又碍着你们什么了?嗯?”
  他挪开手,倏然阴邪地笑道:“张府外现聚集着五十刀客,如果张大人合作的话,他们就是为令妹抬轿的人,若是张大人不识抬举,他们五十个男人就会是令妹今晚的新郎。当然,张大人如果选择自裁,我会另外再多找一百人。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张大人觉得呢?”
  “你——”张庭瑄眼神一暗,仿佛用尽平生所有力气说道,“他们打算将公主送往燕京暂时拘禁,等事情一过,再接回来。与我们接洽的人是金国六王爷,以奉州到淮河以北所有领土为酬金,请金军助大皇子夺位。”
  “那么东边的战事只是为了拖住准驸马韩楚风,以免其协助太子?给我他们的逃跑路线,还有,你们是如何联系的?”
  “按时间算来,他们应该已到奉州。但一直都是大皇子和魏王亲自与其联络,我并不知道。”
  白鸽扑腾着双翅甫一落地,就被守在帐外的士兵抓住。他取下信鸽脚上的黄色布条,进帐递呈祁洗玉。
  “已有踪迹,西南一百里。”祁洗玉将布条丢入炭火,看着它烧成灰烬。西南一百二十里就是奉州,看来张廷瑄所言非虚。
  他招手道:“钱太。你家主子把你安插在我这也有一年多了吧。你为他办的事如何啊?”
  “这世上奴才只认祁大人您一个主子。”被唤作钱太的人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那好,你去告诉你曾经的主子大皇子殿下。承元长公主已被寻回,并无大碍。”
  “是,奴才遵命。”
  “还有,让李得胜好好监视他。有任何举动,立刻来报。”
  转而又令另一人道:“暂时不要惊动魏王。”
  “传书给太子,告诉他去奉州寻人。”
  “祁洗玉,你答应我的事呢?我妹妹怎么办?”张庭瑄急切地吼道。
  祁洗玉回头,看笑话似的说道:“怎么张大人不知道吗?这里离祁县少说也有百余里,现下已过申时,就算飞鸽传书也来不及了,唉,张大人你为何不早些坦白呢?”
  “祁洗玉,你个贱货,老子要将你千刀万剐……”
  祁洗玉出帐,对一旁的小禄子道:“随行的太医可有我们的人?”
  “周生甫周大人。”
  “让他好好医治张庭瑄,还有,看好他,不许他死了。”
  ————三十六计【敌战计】第七计。 无中生有, 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
  陈诠风尘仆仆,步履匆匆。
  沈乔生不顾满身伤痛,咬牙撑起伤身,急切地问:“如何?有线索了吗?”
  “大人。”拟芳连忙扶住沈乔生摇摇欲坠的身子,将软垫搁在他背后,又扶着他坐好。“大人刚醒,切莫伤了身子。”说完,眼中含怨地看了刚进门的陈诠一眼。
  “我已无碍,只是腹中饥饿。拟芳,你去取些吃食来。”虽是在对她说,但神乔生的目光未有半刻离开面色尴尬陈诠。
  拟芳忍着泪乖乖地退出帐外。跟着他有多久了?自己也记不清了,似乎是他点亮了她的人生,让她明白了如何活的像一个人,也是在一刹那间,她沉醉在他若春风一般的笑容里,他就这样将她的心夺走。只是她,怕是永远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只要能这样永远守着你就好,不管你心中装着的是谁。
  拟芳擦去眼角的泪,他其实是不爱见女人哭哭啼啼的吧。
  陈诠摇头,面无表情。
  “他们虽然手持宽背大刀,但手法却仍和持着弯刀一般,且擅套马,身形高大。对阵时,不擅武学技巧,却以力量取胜。我便猜,他们都是女真人。”沈乔生似在闭目养神,口中却不停。“派人将阿九的事告诉锡侜,让他通知柳家在边境上的所有商号、客栈、酒楼,密切留意往来的女真族男子,且令酒楼留意有无女子,不,是所有人,有无喜喝花茶、爱甜食者,一有消息,立刻报……报给太子殿下和祁洗玉吧。”
  “如此,你不怕暴露了……”
  “怕?眼下再没有比她出事更令人害怕的了。”
  “好吧,我立刻命人去办,你也好好保养身体。”
  沈乔生倒在暖榻之中,沉沉睡去。
  梦中仿佛有她模糊的脸,她轻轻地问:“如果时光倒回,你,会不会陪着我?”
  ————三十六计【混战计】第二十二计。 关门捉贼, 小敌困之。剥,不利有攸往。

反击

  


  奉州城内资历最老的大夫,正仔细地在女子光裸的背脊上敷药,他的额角渗出一层微薄的汗,仅仅只是因为一旁男子如猎豹般的眼神。
  “听说汉家女子,被人看了身子,就要嫁于那人为妻,不如就将你许配给吴大夫,如何?”声冷刺骨。
  吴大夫甫一听此话,就停下手中动作,跪倒在地,祈求道:“大人莫是如此,老夫乃花甲之年,这般不是糟蹋了姑娘吗?”
  “哼,汉人卑劣,不就是用来糟蹋的?”
  先天蒙古症的青头蛙,阴阳失调的黑猩猩。她在心中暗骂,却在脸上堆出此生最娇最嗲的表情,缓缓抬头道:“公子……难道公子一定要这样对本宫吗?本宫的心,公子为何如此视而不见呢?本宫……啊……为何我的命如此之苦啊?哇……”不必说,她再一次上演女配的戏码,不知道身份暂时不明的女配会不会指控她抢戏。
  男人厌恶地看了床上缓缓穿衣的女子一眼,余下一声冷哼,甩袖出门。
  她将药包塞进罗袜,接着极为不雅地抓抓背。“戌时,远。”那老大夫怎么在背上写个字也这么痒痒?
  这一包应该是蒙汗药吧,该怎么下呢?
  直接放?没机会。
  藏在手指甲里?那么大一块,只有傻瓜看不见。
  那么……
  她想到了一个异常俗气的办法来配合她现在的形象。
  奉州,醉仙楼。
  “公子,好不容易到个像样的酒楼里,你怎么不和本……不和奴家坐一块吃呢?真是伤人心哪!”
  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十余人都着汉装,且将掳来的女人打扮成男子,谁料那没脑子的女人真是半刻也不消停,若任她如此闹下去,难保不惹人留心。唉,都是他这张绝世无双的脸惹的祸啊。
  他无奈地起身,坐到那满脸迷恋的女人旁边。
  “公子,奴家真是很庆幸能与上公子这样的……这样的良人呢!这杯酒奴家既要敬老天爷,感谢他的苦心安排,也要敬公子,多谢公子连日来对奴家的照拂。”语毕,张开涂满胭脂的血盆大口,稍稍饮一口。又无限娇羞地望着他。
  哼,真是傻得可怜,被人掳劫而来,却还深感庆幸。真该庆幸我大金国没有如此痴傻无知的公主。他抬眼冷冷看她,却遇上她依旧矫揉造作的眼神,那不要脸的女人竟将自己喝过的酒杯递到他眼前,旁若无人地说:“公子也敬老天爷一杯吧。”说话间又已将沾着胭脂的杯口凑到他嘴边。
  “公子不愿喝吗?难道公子一定要将奴家的心撕成一片一片的才甘心?”她一跺脚,娇嗔着,表情越来越委屈,下一刻就呼啦啦惊天动地地哭泣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被人抓了不算……”
  他紧张地捂住她的嘴,一连几日的相处,他早已知晓这疯女人嚎哭的本士。若不是她对他死缠烂打,又鬼哭狼嚎地要下馆子吃饭,且他又允诺绝不伤她,他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我喝。”他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回视别桌随从,皆是怜悯地望着他。
  “那奴家伺候公子饮酒。”她兴奋地蹦到他身侧,不顾他瞪得比牛还大的眼睛,举着杯子往他嘴里灌酒。
  他看着唇下的胭脂印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发誓,终有一日要用最狠毒的刑罚将眼前笑得可恶的女人折磨至死,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三十六计【敌战计】第十计。 笑里藏刀, 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备而后动,勿使有变。刚中柔外也。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
  莫寒望着窗外鎏金的天际,抿一口杯中香醇的六月雪,庆幸他们是不擅茶道的外族人,并不知这难寻的六月雪在这样的边境小城出现,是多么的突兀。
  六月雪淡雅的清香萦绕齿间,她仰面迎上冬日暖阳,心蓦地柔软,不禁勾唇一笑,展露出难得的妩媚与娇柔。
  他睨着她若昙花一现的醉人笑靥,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为自己刹那的失神而懊恼,思肘着这疯女人会不会又要发病了。
  【戌时】黄昏,又名日夕、日暮、日晚等: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将黑未黑。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故称黄昏。
  他提刀欲行,却发现酒楼内已只剩下寥寥数人。
  身旁随从也纷纷起身,警惕地看着四周。他扯住莫寒手臂,将她置于中心,慢慢退出大堂。
  只在刹那间,楼顶横梁上蹿出近十个黑衣人,他们手持飞钩,干净利落地钩住女真人人脚腕猛地往后一拖,但女真男人身强力壮,虎背熊腰,并非这般容易对付。但见那黑衣人袖中飞出多道亮光,闷哼声随之而来,数十只蒺藜如漫天花语飞洒而下,虽不能说百发百中,但已有五六个女真人中镖,听那人大吼一声,“好卑鄙的汉人,竟在镖上使毒!看老子捏碎你这杂碎!”边骂边冲了上去,与黑衣人缠斗。
  她冷漠地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身边除那俊美男人外,再无他人。
  “主公带人先行,我等灭了这些喽啰,随后便到。”
  他默然点头,抽刀欲拖着莫寒向外走。陡然一阵眩晕袭来,他差点儿倒下,慌忙撑住桌子,勉强站立。
  到底是何人下毒?每日饮食都由多默亲自检查,并无任何问题。除非……他抬头猎鹰捕食般用眼神攫住她的脸“是你?”
  “没错,是我。”她答得爽快,敏捷地夺过他手中佩刀,“怎么?想杀我?你没机会了。”
  莫寒眼角瞟过打得没完没了的人群,举起桌上的青釉圆口小碗,猛然向下砸去,那碗“砰”地一声裂成数块锋利如刀的碎片。她拾起其中最尖最利的一块,直抵他脖颈上最粗的血管。
  “如果不想你们的主子血溅当场,就给我统统住手。”此时此刻,她声线平稳而深沉,丝毫不像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少女,冷静得可怕。
  “继续杀,你们若束手就擒,我亦难逃厄运,我女真族男子有哪一个怕死的,你以为……”她淡淡地笑着,手中利刃已陷入肌理,潺潺而下的血蜿蜒在白嫩的手背上。
  “无所谓,反正你也是输。“她指指门外接踵而来的数十个黑衣死士,勾起左边唇角,投给他一个狡黠妩媚的笑。“你是要等他们进来把你的手下一个个杀死呢?还是令他们放下刀,我,澹台莫寒在此向你保证,放过你的手下。我说的话,作数。”
  短时间的沉默,他终于妥协。
  ———三十六计【攻占计】第十八计。 擒贼擒王,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莫寒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胸间强烈的窒息感,避开地上的残尸,看向那一头冲进来的英俊少年。“都是丘戈拦着,不然我早进来了。怎么样?阿九,没受伤吧。”他语速极快,直待说完后,才微微喘气。
  “我没事。”她还他一个抚慰的笑,放下持着碎片的手,跌入少年怀中。
  袭远急忙接住她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子,扯过厚厚的貂裘把她裹紧,“前脚还说没事,后脚便是这幅模样,你叫人怎么能放心。”
  原来已与她一般高了啊,她如痴如醉地看着咫尺间英姿勃发的少年,忽然欣慰地笑了,“我的袭远,怎么生得如此好看,且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呢。”
  “你干嘛说这个,我本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袭远耳根通红,眼底含笑。是,是你的袭远,永远都是你的袭远。不自觉地,他将圈住她身子的手紧了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真实的存在。
  “你答应我的事呢?”对面的男人忍不住开口质问。
  “袭远,我答应过他,放过他的随从。”她垂下眼睑,黯然道,“我讨厌看到血。”
  袭远无声叹息,吩咐将活着的人放了,死了的就地掩埋。
  “谢谢你。”
  箍在她腰上的手又是一紧,袭远咬牙道:“不许说谢字。”
  “嗯,好,以后都不说,咱们,都不说谢。”她静静地说,仿佛说给袭远,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猛然想起什么,莫寒回头,冷冷地看着靠在桌上虚弱无力的男人。“你必须留下。”不等男人开口反驳,她就得意地说道:“这个教训是告诉你,永远不要小看女人。”
  特别是穿来的女人。(因为她们有强硬的后台——作者的支持)
  他看着她,由笑若朝阳转为冷若冰霜。懊恼自己为何会希望有一天她能笑若朝阳地对他。用仅存的力气甩甩头,借此甩开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好,他笑,终有一日他要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三十六计【并战计】第二十八计。 上屋抽梯,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遇毒,位不当也。

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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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寒穿着单衣,慵懒地俯卧在床榻,半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模样。
  留着八字胡的老太医隔着一层薄薄的锦缎在她腰背上来回按摩,鼻尖已微微沁出薄汗。
  “找人在你原来的宫里挖个地下室,筑成牢房,嗯……再给他灌下两三斤蒙汗药我看就差不多了,唔……胡太医,这疼,您轻点儿啊。”那声音慵慵懒懒,酥酥麻麻。
  胡太医抬起袖子擦去鼻尖的汗水,平稳心境道:“是微臣疏忽了,如此力道可好?”
  “唔……”她缓缓睁开眼,扭头看着紧张的太医安抚地笑笑,转而对孤坐在一旁深深皱眉的袭远道:“真是没想到你们效率那么高,两天就把我拎回来了,真是……厉害啊!”
  “怎么?你还没玩够?你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有多担心。
  “啊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啦,真的,真的,你别不信我啊。”看着袭远越靠越拢的眉头,忙不迭地解释。
  “胡太医。”袭远终是耐不住了,猛地起身道,“你将这按摩的手法全数告诉本太子,你年事已高,不宜劳苦。”
  胡太医被袭远冷冷说出的一番慰问的话吓得一个激灵,忙点头称是。语速极快地讲授了要领,便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袭远了。
  退出玉华殿外,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终于避免了在太子殿下杀人般的眼光下被生吞活剥的命运,真是老天垂怜佛祖保佑啊。唉,这年头,谁都不好混哪。
  “我来试试手。”袭远眉间的乌云倏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兴奋。他侧身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纤细的腰肢上,她微凉的体温透过白色缎面中衣传达他掌心,带来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他的神情却蓦地紧张起来。
  莫寒将头偏到一侧,只当他是小孩子贪玩,只叮嘱下手轻点,并不多做理会。“沈乔生怎么样了?他那天伤得挺重的。”
  “还好,没死。”袭远的手轻轻抚过背脊的左侧,想到上药时所看到的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瘀伤,没来由地对沈乔生恨得牙痒痒。
  她感受着背上略带生涩的手法和轻得不能再轻的力度,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巧克力香甜的笑容。“你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呢?”袭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扯过被子笨手笨脚地盖在莫寒身上。
  “抓好手上的证据,暂时别动魏王。”
  “阿九,你……”
  “行了,先听我说。”莫寒抓住袭远搁在床沿上的手,紧紧握在手心。“你现在还需要他的支持,虽说他选择了袭深但他并没有明目张胆地跟你作对,这就证明他对你有所忌惮。皇后那边,还隐藏了在军中的势力,且沈乔生并未真正表态,所以,不可不防。宗室的力量极大,虽然历代君主都宁信外戚不信宗室,但现下,外戚已成强敌,你别无选择。再而,此事一出,你亲自将我寻回,魏王必定知晓其罪行已然曝光,里通外敌、绑架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证据在你手里,到时,他想不听话也不行。况且,他只有紫玉这么一个女儿,事到如今,他必定是不敢反对你们的事了。”
  莫寒没了力气,把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是悲凉?是无奈?还是心机深沉、踌躇满志?没人知道。只是这一席话已经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了很久,她不能等袭远开口说,这番话,注定只能从她的嘴里说出。
  如此,袭远才能毫无负担地去做吧。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露出沉静的侧脸。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双令人沉醉的眸子,只是叹息,无声地叹息。
  你我都做不到,也许这世上谁都做不到——随心所欲。
  “就如你所说吧。”他以指腹拂过她干涩的眼角,仿佛要将看不见的泪珠拭去。“我以为……”
  “你以为我不想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一个从高处甩到地上,摔短他们的第三条腿,再关个七七四十九天,用尽满清十大酷刑啊!”莫寒忽然抢了先,撇撇嘴说,“可谁让咱是淑女呢!淑女要有淑女的风范嘛,最多你以后再帮我找他们算账喽!要文明点,记得一定要文明点啊!就摔断了第三条腿扔到皇宫里当太监得了,别太狠……”
  兴许,每一次创伤,都是一次成熟。
  她不去看他带着愧疚的眼,将自己藏进被子里,发出嗡嗡的响声。“以前我总觉得,躲在乌龟壳里就万事大吉,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我只是想保护好我自己,也保护好你,袭远。”
  也不知道隔着一层被子的他听清楚了没有。
  只有干冷的风捕捉到眼角一滴湿润的气息。
  摇摆不定的烛火将少女白皙无瑕的面庞映得忽明忽灭,地下室沉闷的空气里飘浮着诡异的美。
  她斜坐在宽大的靠椅里,双腿交叠,专注地看着手中轻轻晃荡的薄胎瓷酒杯,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
  乍一看,如此画面确实是赏心悦目,但如果这样的景象已持续一个时辰有余,不知是否会有人如眼前男子一般心烦气躁。
  “你到底要如何,既已被你抓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实也没什么。”她撇撇嘴,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只是心情不好,想折磨人罢了。”
  “你……”
  “你,你,你什么你啊!怎么风流倜傥喜欢逃婚的金国六王爷到了我这竟成结巴了?”她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男人只是冷笑一声,“你倒是查得清楚。”
  “那当然了,我可不想重蹈王爷的覆辙。”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紧紧攥起的拳头和压抑的表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快乐——原来有些快乐必定是建立再别人的痛苦之上。
  他站在夕阳里,将死的太阳把金色的遗言留在他肩上。莫寒就这样看着他,将腰椎上的伤痛狠狠地丢弃,她第一次,有了心疼一个人的感觉,她想迎上去搂住他瘦削的肩膀,告诉他,“以后,不再一个人扛。”可是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只是低头看着已自己绞得发白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我知道,我明白的……”时而低婉,时而幽怨,从始至终的是语句中浓的化不开的悲哀与无奈。
  她应该明白,那样的情况,那样的选择是最理智最应该的;她也一直理解,理解他转身奔逃的无可奈何。可是为什么,被遗弃的悲伤像北冰洋冰冷彻骨的浪潮般,在心底此起彼伏,久久不能释怀。
  直到斜阳入土,夜色将皇宫筑成华美的坟墓,不知名的鸟儿唱起欢快的葬歌,太监尖利的嗓子里冒出文辞华丽的祭文。
  她才意识到,原来,早已看不见所有。
  她踮起脚尖,忽略那双饱含歉疚与痛苦的眼眸。“表哥,吻我吧。”她将自己温软的嘴唇覆上他干涩的唇瓣,宫墙内上好的唇油润泽了已干枯的皮屑,她一点一点,尝到他舌尖微微发苦的凄凉,一点一点将彼此渗透。
  她将头仰高,以此抑制将落未落的泪珠。也因此,他们切合得更紧密。他像是溺水的人,捧住她后脑,狠狠攫住她已红肿的双唇,仿佛再她的唇齿间寻找延续生命的氧气。
  莫寒轻抚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忍着疼痛,示意他放松些。但他没有片刻的停顿,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探寻,带着长久的渴望与苦痛的绝望。
  “走吧,再晚宫里就要下钥了。走吧,我也回去了。”
  没有走到一半,彼此回头相拥而泣的感人场面,只有黑夜再两人的背影之间将距离慢慢拉长。她舔舔嘴角,庆幸自己良好的忍耐力,沈乔生无法向她一样在唇角尝到对方苦涩的泪。
  如果可以将记忆抹去,是不是,会幸福。
  莫寒灌下一大杯苦酒,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个烙在记忆里的名字,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四肢无力,瞳孔喷火的男人身上。
  “小白脸,听说你皇考挺喜欢你的,怎么又把皇位传给你哥了?”
  “你叫我什么?”
  “小白脸啊!怎么?你不喜欢啊,那叫小白也可以啊,本宫今天开始讨厌白色,所以你的名字里一定要有个白字,用以表示你是本宫极度讨厌的人。”
  “你个疯子,到底要如何?”
  “都说了我无聊嘛!其实小白,你除了这张充满野性的脸和性感的身材以外,真的没什么可取之处了!我就弄不明白,你们金国皇室的小郡主怎么会喜欢上你的,你看,你要是老老实似乎的待在家里娶媳妇,不去接这麻烦的交易,也不至于现在让我欺负了吧!”
  “哼,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长得想长白山上青面獠牙的野猪,身材就像圆滚滚的熊瞎子,今天你多半是乱献殷情被男人拒绝了吧。”
  “对,没错,我是被男人甩了。听到这个你很开心吧。小白。”
  他猛地抬头不置信地看着她,虽然不懂“甩”这个字的具体含义,但大概意思他还是懂得,又见她满脸笑意,没有丝毫伤心的模样,但言语中却溢满了苦涩之感。他没来由地心底一阵,继而烦躁道:“你别笑了。”
  她怎么会有那么沉重的心思,不像草原上的儿女,豪爽奔放,嬉笑怒骂统统写在脸上,让人一看就懂。这就是汉族的女人吗?像一池深水,令人难以捉摸,却又散发着一股魔力,怂恿着池边的人涉水而去。
  “你很讨厌我笑?”她压低身子,欺近了痞痞地看着他,“那我就偏要笑,偏要看你难受的样子。”
  “那我知道了,哼,原来你跟旁人相反,越是伤心就越是笑得高兴,本王只把你的笑看作哭便是了,本来也是笑得比哭难看。”他抬头,因为终于扳回一程而猖狂地笑着。
  “你知道为什么吗?”没来由的,她将声音放低,幽幽地开口道,“愈是难过便愈要笑得开心。”她艰难地闭上眼,将喷薄欲出的泪逼回眼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忍住不让人看见哭泣的样子,”
  “啊,对了。”她勾起左边嘴角,划出一道灵狐般狡黠的弧度,“听说大金国六王爷曾是前任皇帝属意的即位人选,谁料自幼文武皆优的六王爷不知从何时开始恣意花丛,放荡不羁,声明狼藉,不过你好像在燕京闺中口碑极好,果然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哪!啧啧……其实,也不怎么样嘛。”
  莫寒丝毫不顾及眼前仿佛暴怒的雄狮一般的男子,摆摆手,优雅地落座,“你别告诉我,你会傻到为了不和你三哥争夺皇位而故意为之吧?你逃婚也是因为小郡主的父亲乃世家大族之首,若与其联姻便会让世人以为你六王爷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看你那要哭不哭的样子,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你还真这么傻啊!”
  她以两指撑开男人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本是如水般温柔美丽的画面却因男女主角由于过度用力而扭曲的面容变得异常诡异。
  终于将他的眉头扒到正常的位置,莫寒在唇角展露邪恶的笑容,她得寸进尺地将手指分开向上,把男人的眉毛撑成衰到极点的八字眉,“哈哈……”她把空闲的手捂住笑痛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王爷,您这可是连最后一点可取之处都没了啊……你以后干脆叫阿衰好了,太像了……”
  “嗯哼,哪,这是纸笔。”莫寒拖过男人健硕的手臂,大大咧咧地将纸笔塞入其手心,“多少你还有个疼你的妈,还有,你三哥待你也不错。你呢现在就写信告诉你母亲和哥哥,说你在大齐皇宫住得很舒服,暂时还不想回去,不过如果太子可以顺利登基而你哥哥又愿意拿三百万两白银来接你,那我是不介意在新皇登基之日打法你回国。”
  她享受地看着他怒到极点却无力发作的表情,得意自己十分具有先见之明地给他下了重药。“写完了。”她结果轻薄的建邺宣纸,点点头道,“嗯……如果那天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那么你……就只好留下来当本宫的内侍了,你放心,到时本宫会替你找敬事房最好的刀手。”她将信纸递给新派的贴身侍卫田畦,吩咐道:“立刻快马加鞭派人送去奉州西南边境……”斜睨微微有些吃惊的男人一眼,转过头继续道:“就说是大皇子派去的,到时自会有金国士兵接应。”
  “看在你那么配合的份上,我便附赠你一个忠告。其实呢……你这个人自负,自傲,自以为是但又没什么真本事。你是女真男人,骑射好是必然,且出身皇室,文才出众也是应当,至于相貌过人,那都得感谢你的父母。所以,你大可不必放浪形骸,因为即使你一直如你所想的所谓‘优秀’下去,也不会对旁人造成任何威胁。我想你的皇考最多给你个一世无忧的王爷做,并不会真正将皇位传于你……”
  “别生气,生气也没用,昨日因今日果,要怪就怪你自己过分轻敌。靠蛮力……始终只能逞一时之勇。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不顾身后人灼热的愤怒,莫寒步履轻快地走出新建成的地下牢房。举步出门,可见漫天星光将单薄的影泼洒在沉寂的大地上,想起彼时娇俏的女孩在丰月楼若男子般豪迈畅饮,想起喝酒时他不悦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想起酒醉时她拉着他对着天空大吼:“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哪!姑奶奶今天不数完你是不为人。”忘记是怎么回到宫里,只记得他带着淡淡青草味的怀抱和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眼神。
  今夜,依旧是满天繁华景,依旧是笑若春风的人,仿佛从未变过,却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越。
  时间总爱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从前的模样,然后欣赏人们蓦然回首时大吃一惊的表情。
  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在改变。
  她微笑,微笑,再微笑。
  令心底的伤,掩埋,掩埋,再掩埋。
  其实没什么的,真的。
  谁和谁弄假成了真
  谁和谁欠了谁的吻 谁和谁 相遇了 怨恨了 触碰了 安慰了 再见了 毁灭了
  谁和谁牵手过 争吵过 微笑过 流泪过 伤害过 欺骗过
  到最后谁和谁遇不了 恨不到 爱不起 碰不着
  安慰不了谁的泪 欺骗不了谁的笑
  谁说的 谁还记得谁会永远的爱谁
  谁说的 谁的永远 谁的轮回 谁的一直 谁的颓废
  谁的眼角触了谁的眉 谁的掌纹赎不回谁的罪
  谁的笑容 谁的暧昧 谁的永劫不复 谁的百折不回
  谁的戒指束缚谁的手指 谁的蓝色妖姬妖冶灼烧谁的胃
  谁咒骂 谁买醉 谁清晰 谁妩媚
  谁唾弃谁的凄美 谁和谁 谁破碎
  说到底,谁都不是谁的谁。

消散

  


  早春三月,汴梁微凉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湿湿的暖意。
  春去春又回来,四季交叠,相互追赶,步履匆匆,并且乐此不疲。
  新酿的果酒在她白皙无瑕的脸颊上泛出诱人的绯色。她趴在红杉木桌上,任凭一头青丝凌乱地铺陈在越发瘦削的背脊,昏黄的烛光映出她疲惫的眼睑,只是依旧不能,不去想,不去看。
  “春城儿女纵春游,醉倚层台笑上楼。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咽下一口清凉可口的果子酒,她把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咕哝一声,“好舒服……”便似真似假地闭上眼,露出久违了的舒心笑靥。
  男人皱着眉头,指节习惯性地敲击着桌面,他静静地看着眼前微醉的女子,眼神清亮。
  “突然想找人喝酒,可是却找不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了。然后就……跑你这来了,我想你坐牢也挺无聊的,所以就来找你喽……呵呵,好奇怪哦……”话未完便又是一杯酒下肚,却因为喝得太急而呛了喉咙,引来不住的咳嗽。
  他也终是忍耐不住,伸手欲夺下她手中酒杯,不料却被她反手握住,继而把脸贴在他手背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来回磨蹭,“好冰,好舒服……”
  他偏过头,看着另一只手上攥得发白的指节,剥开眼底最后一层冷漠,静静地听她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呢喃,“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到底是为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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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春雨是江南独有的细致之美。
  袭深甩开肩上厚重的貂锦,由着料峭春寒捧起单薄的衣襟。宽敞的跑马官道上是一派与初春旖旎的江南相悖的苍凉与厚重。江南,是古今文人骚客灵魂的归所,而他,却是永生永世无法到达那一片湿润的土地。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全凭着高座上的一句旨意。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争些什么。母亲只是王府中卑微的家妓,承恩露水,只是偶然中的偶然,将他带入尘嚣,也注定了他此生永不得志的悲凉。他愿放手一搏,搏来世人的仰望,搏来他所被亏欠的一切,搏来母亲的高贵,搏倒父亲对他二十一年的漠视。
  终究只是失败,是一败涂地后的落寞与凄凉。他抚过侧脸,回想起她指尖温暖的气息,唇角浮起一抹欣然笑意。也许正如她所言,自己只是一个求索爱的所谓孩子吧。多好,时间缓缓流逝,她却仍是为他人而殇的小丫头,她说不是他的错,不必愧疚,不必难过,去到杭州,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的……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去便是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其实,他想将她带离,拼尽全力却敌不过命运的寥寥几笔。
  前日,父皇冷冽若冰锥般的眼神,已再不能刺痛他。“袭远已将所有事情陈上,你是我澹台家的人,断不能做里通外敌的奸细,此番你便去杭州养病,永不能再起奢念。”
  奢念,奢念,他笑,狂乱地笑,果真是奢念,是他不自量力的下场。
  袭深咽下准备已久的那一颗胭脂泪,迎着乍暖还寒时候带伤的风,轻轻吟出一段久存心尖的诗句:“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 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 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处。”
  愿你今生不存遗憾,愿世上有人时时刻刻宠你爱你,愿你走出这寂寞宫墙,愿你永远像他笔下那笑靥如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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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抓你是因为你手中掌控着一件重要的东西……”
  “我可以假设六王爷现在是在关心本宫吗?”莫寒猛然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再不复前一刻的茫然无措。
  他有些适应不了这个瞬息万变的女人,只眼中含怒地与其对视,直到门“碰”一声被撞开,时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叫弥月的宫女慌慌张张夺门而入,却又担忧地看着她时,他才将手抽回,一脸冷然地看着她们。
  “公主,边关来了消息。”
  临出门时,她背对着他,却一字一句冲着他说道:“作为方才的谢礼,我不得不提醒王爷,无论何时,你我都在不同的营阵,始终如一的只有‘对立‘二字。”
  殊途同归,随着一声门响,他的脑中回荡起这样一句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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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囊上深浅不一的红狠狠地烧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跪在厅中的兵卒在止不住的悲泣中艰难地拼凑着一段段锥心刺骨的语句。
  ““后援到的时候……鬼马坡已经没有任何生迹……五百七十七人的尸体都被金军的重装铁浮屠踩得稀烂,再分不清谁是谁,只能从盔甲辨认……将军……将军手里一直握着……”他抬起头,露出翻着粉色鲜肉的伤疤,悲怆的眼神落在莫寒手心,刹那间香囊化作锥心的蛊,从手心钻进身体,穿梭在几乎凝固的血液里,刺透了心肌,仿佛听到血液从胸口喷出的声音,是不可言喻的痛,牵扯着身体的每一段神经。
  “本是计划周密的突袭战,前夜,将军还说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谁知道金军居然在鬼马坡埋伏了三千人马……此去的兵士无……无一人生还……”
  静得可怕,仿佛是一片死寂,耳边除了隆隆的轰鸣声再无其他。她看着袭远不断开阖的嘴唇和祁洗玉复杂的眼神,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都是太阳马戏团里满脸油彩的小丑,一直笑,一直笑,却看不清浓妆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哈哈……”她突然笑得直不起腰,眼泪追随着凄凉的笑声从眼眶窜逃,“拜托,你们在演还珠三吗?我可没紫薇哭得漂亮,也不会说我好伤心好难过好痛苦啊……呵呵,你们怎么了啊,都苦着张脸,你们不觉得很好笑吗?你看,我眼泪都笑出来了呢……你干嘛,放开我!”她不要命地在袭远怀里挣扎,却都是徒然。莫寒攥起拳头,拼劲全力地击打着他的胸膛,“王八蛋,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大哥倒在了官道上,是恶疾突发吗?是吗?真的是吗?韩楚风又招你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到底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罢休,你才安心?啊,你说啊,你说啊你……”
  “是,都是我的错,是我,都是我……都是我澹台袭远一个人的罪孽……”
  从未见过她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花厅里静得出奇,却越发凸显了她埋在袭远怀里低沉的抽泣声。
  袭远示意众人退下,又命弥月去请太医,才将搂着莫寒的手臂稍稍放松,他把头埋在她颈间,呼吸着熟悉的淡香,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仿佛是抱着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慎而又慎,小心翼翼。
  弥月出门去送太医。
  袭远将被子拉高,再轻轻掖好被角,动作愈发熟练。他斜着身子,半躺在狭窄的床沿,对着她沉静的睡颜,鼻尖一阵苦苦的酸涩。他以指腹磨挲着细腻的肌肤,替她擦去眼角残存的泪痕,第一次,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阿九,多希望你是为我而泣。袭远闭上眼,感受着两人相互纠结的呼吸,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大雨滂沱的深夜,他们相拥而眠,梦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吻上她的唇,依旧是那年蜻蜓点水般的亲近。他微微叹息,再一次检查已将莫寒裹得严严实实的暖被,才放心地转身出门。
  “对不起……”他顿在门口,听她细弱蚊蚋的声音,“不该怀疑你的。”
  “无所谓的。”袭远回头,露齿一笑道,“只要你舒服些就好。”
  她慌忙止住将要落下的泪珠,深吸一口气,舌尖尽是苦涩。“以后……还是称姐姐吧,直呼姓名始终于礼不和。”
  袭远大踏步走出玉华殿,嘴边是嘲讽的笑容,“礼数,敌不过圣旨。”
  月明星稀,繁华初绽,正是一年春好。
  景德十七年,三月,大皇子病逝江南官道。
  景德十七年,四月,定远大将军韩楚风于鬼马坡一役战亡。
  北地的风呼啸着来去,挣扎着为燕山南北渐渐苏醒的土壤烙上寒冬最后一丝印记。干冷的空气早已被浓浓的血腥濡湿,呼吸间尽是令人作呕的腥味儿。不断翻腾的除了收尸人早已麻木无感的胃,还有少年壮志枉死的冤魂。
  黑色的泥土被鲜红的血液侵染成浓厚的深褐色,被铁蹄践踏的身体与这片用生命守卫的土地紧紧贴合在一起。
  在金人欢呼而去的马蹄声里,坚不可摧的甲胄狠狠地镶进皮肉,把鲜活的生命分割成藕断丝连的躯块,仿佛没有凝固的时刻,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有新鲜温热的血液从尸体里流出滋润着每一寸将要融化的冻土。
  残破的身子,孤零零的手臂,伤口整齐的腿,爆裂的头骨和浑浊的脑浆,还有血肉模糊的脸,再寻不到,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
  直到年迈的母亲哭瞎了双眼,直到贤惠的妻子被迫改嫁,直到聪慧的儿女寄人篱下地艰难过活,直到不久之后,新春的小草好奇似的探出脑袋。
  又是一片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光景。
  五百七十七人,于二十万禁军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罢了;于战争来说,死亡是必然;于史家来说,只是丹青上匆匆带过的一页,也许连数字都没有。
  只有北归的大雁,撒下一声声悲鸣。
  都是小事罢了。
  明灭不定的宫灯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不知从何时起,有了点灯睡觉的习惯。
  莫寒翻出压在枕头底下的香囊,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莞尔一笑。香囊上是一片片深深浅浅的红,初始的血腥味早已弥散在远去的时光里,余下淡淡的奇异味道,似乎还有韩楚风留下的气息。
  思绪被拉得很远,她又沉湎在对过往岁月的怀念中。直到玉镯冰冷了纤细的手腕,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她长挂嘴边的“死亡”二字是如此残酷——再不能见到那张英气勃发的脸,不能听他憨憨的笑声,不能取笑他害羞时满脸通红的窘迫,甚至不能抱怨为什么要嫁给他,更不能打听他的消息。
  一瞬间,什么都没了,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
  “韩楚风,你一定是被金国的漂亮公主掳回去当驸马了对不对?你现在指不定再哪风流快活呢!害得我,成了天生克夫的望门寡……”
  燕京。
  古朴大气的皇宫灯火通明,完颜晟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座上的虎皮,蹙眉看着因小胜而大肆庆祝的女真贵族,自太祖竭力推行汉化后,女真势力迅猛发展,但随之而来的奢靡怠战之风亦是愈刮愈胜,着实令他这个登基不久的皇帝发愁。
  但其实人的本性如此,女真还在森林里做野蛮人的时候,文化低落,物质匮乏,常有饿肚子,发病英年早逝之虞,所以打仗时能拼命。进入中原花花世界后,由落后的原始社会进入先进发达的封建社会,抢夺了汉人的土地,衣帛,子女,成了有钱人了,自然就瞻前顾后,贪生怕死。
  呼敦快步入殿,跪倒在高座旁。
  完颜亮一抬手,满座皆静。“如何?”
  呼敦一拱手,沉声答道:“那人只说不在其位不谋其实,无论小人如何说,他都拒绝。”
  “言崇,你的意见如何?”
  坐在右下位的年轻男子应声而起,“微臣认为,这帮人既将齐军情报送给我们,又不答应救出六王爷一事,只能证明他们与囚禁六王爷之人并不相容,此番虽不能立即救出六王爷,但齐国又露破绽,当是之时必可善加利用。”
  “嗯……”完颜亮颔首,表情虽无变化,但眼底却流露出赞赏之色。无论齐国开的条件再低,他也是不愿救他六弟的,无奈那人十分清楚他们的状况,竟同时派人通知母后,母后爱煞了六弟,必是不顾一切的要救他,白白失了除去久患的良机。只是前月突然又有齐国人前来秘密接洽,透露了齐国军报,而条件却只是必定要除掉韩楚风。
  汉人哪,始终是自己败给自己。
  至于韩楚风,完颜晟眼中闪过一丝晶亮之光,宽大有力的手扶在虎头上,他半眯着眼,好似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信心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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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写此文的冲动,大半来自以下的文字

  1122年全国人口9347万,到元初1274年,人口887万。损失率高达91%。
  蒙古人灭花剌子模,屠寻思干(撒马尔罕)城约百万人口;灭西夏,屠八十余万。蒙古人数次西征,凡有抵抗即屠城,共屠数百城,包括屠杀了巴格达的数十万人口,整个中亚一片废墟。
  忽必烈屠杀了中国人1800万人,中国北方90%汉族平民惨遭种族灭绝。四川在蒙古帝国屠杀前,估计有1300-2000多万人,屠杀后竟然不满80万人,几乎成了无人区。在蒙古人杀戮和统治下,中国丧失了7000多万人口。蒙古帝国在中国境内的种族灭绝,作为世界记录放在《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1985年版。
  蒙古人统治下的汉人、南人是贱民。杀蒙古人偿命,杀回回罚银八十两,杀汉人罚交一餐头毛驴价钱。汉人村里新媳妇的头一夜一定要给蒙古保长,中国人甚至连姓名都不能有,只能以出生日期为名,不能拥有武器,只能几家合用一把菜刀。

  另注:

  皇太极破锦州,三日搜杀,妇孺不免;掠济南,城中积尸13万。
  扬州城破,扬州顿成地狱,死者达80余万
  江阴一县,就杀了17万人,全城仅50人幸存。嘉定三屠杀了50多万。
  此外,满清又杀苗民一百万,杀回民数百万,把漠北蒙古的准葛尔部落杀到最后一个幼童!
  都是个人意见,鄙人不是民族极端份子啊
  不过此文架空,估计历史都会被我搞反的



救赎

  


  烛火忽明忽灭,啪啪地爆出一朵朵烛花。
  铜镜里映出她模糊的影,倾泻而下的乌黑发丝将面庞衬得愈发苍白。她一下接一下缓缓梳着头发,遇到打结处也不停,只咬牙使力往下,任一髻髻青丝纠结着坠落。
  搁下尖细的眉笔,指尖扫过微微颤抖的胭脂盒,绯色匀染了肌肤,在面颊开出一双羞赧的芙蓉花,她微微侧头,眼光触到捧着胭脂盒颤颤微微的手,“弥月,放下吧,帮我梳头,把头发全挽上。”
  “是。”弥月利落熟练地拿过梳子,视线在檀木梳上含苞待放的梅花间停留片刻,便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早已顺服妥帖的发丝。
  昕兰快步悄声进门,脸上不复从前的娇憨可爱。“公主殿下,宣佑门已准备妥当。”
  “好,令宣佑门侍卫将紫宸殿所有宫人集中在紫宸殿后殿,一个都不许放走。这内侍卫统领的位子,早该让你大哥做了,昕兰,你说对么?”镜中的女人,发髻高悬,明晃晃的金步摇一点点切合着禁宫的雕栏画柱。
  “昕兰不敢。”
  “素菊。”莫寒稳了稳头上的堕马髻,用盛夏里开得最美的扶桑花替代了沉重的步摇。“通知祁大人,收口袋的时候到了。”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挑衣服的手越过素色衣裳,出人意料地停在了金丝描边的大团花华服上。莫寒脑中来回闪现着这样一个问题,目睹了生命流失的全过程,此刻却像路人般实施着久存胸中的计划,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澹台莫寒真的走了。她毫无感触的心,她挣开父亲垂死时刻握住她的手,她眼神中的漠然,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剩下的又是谁呢?
  她打开暗阁,抽出准备已久的圣旨,“阮梅,让来顺总管派个亲信太监去宰相府宣旨。”
  天亮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宽大华丽的宫装把她衬托得越发单薄,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飘到散发着漆味的铁门前。牢狱中的金国六王爷似乎已经适应了地下室昏暗的烛光和沉闷的空气,一壶黄酒满满地坐在卓上,仿佛在等举杯共饮的知己。
  混浊的酒随着执杯的手在沿着光滑的内壁回旋晃荡,昏黄的倒影中多了一个人破碎的面容。“看样子,六王爷过得不错?”
  “何止不错,本王过得十分享受。”他举起酒杯轻啜一口,没有女真人喝酒时的豪迈样子,只细细地品,感受琼浆玉液滑过唇齿的醇香。被禁锢三月有余,他早已了解此处设防的严密,加之那可恶的女人定期逼迫他服用软骨散,更是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何况这里高床软枕,美酒佳肴,还有她时不时的探望,日子并不显无聊。
  莫寒指着不远处横放在床上的棉花枕头,笑问:“这粗俗之物,六王爷可用得习惯?”
  “舒服之极。”饮尽杯中酒,见莫寒异于往常的华丽装束,他已猜中六七分,只盼一切早些结束,让他早日归国,但似乎,又有一些别样的情绪隐隐绕绕,产生难得的犹豫。
  莫寒扬袍落座,拿过闲置在一旁的空杯,为自己斟一杯酒,悠然地喝起酒来,似乎一对这一切轻车熟路。
  “王爷在等我?”
  六王爷并不掩藏,干脆地答了声“不错。”又说道,“你已多日未来,我便嫌闷了。”
  “哦?近日来未能替六王爷驱愁解闷,是我的不是。”她调笑着,两指扶在杯沿,将酒杯举高,在眼前来回晃荡。“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心中突然被刺了一下,有种莫名的疼痛,他努力地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边关出事了?”
  “该夸你聪明么?”
  是一声没有人听到的叹息。
  静默的空气在这座囚笼里无声叫嚣。
  他们毫无默契地对酌,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但沉默的存在是为了被打破。
  “说不定,这是你我最后一次对座畅饮了呢!”
  “怎么说?”他扬起利刃一般的眉,眼中却只有空空如也的酒杯。
  为自己斟满最后一杯酒,莫寒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决战前的焦躁隐约在眉间。从宰相府到皇宫,算算路程,怕是该到了吧。“王爷很喜欢明知故问哪。”嘴唇接触到温良的液体,味蕾温习着属于昨天的滋味,酒滴撞开了平静无波的脑海,翻腾而上的波涛被强制压下。
  “我已通知你三哥来接人,明日午时一过,你便起程归国。”莫寒缓缓起身,拉好长长的裙摆,全然不理会对桌饮酒的人抑制不住的惊奇。“结局只有一个,何必等到最后,早走早散。”
  转身匆匆而去,禁锢在原地的人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只是她现在根本不愿听。
  结局早已写好,为什么你要偏执而孤独地走下去。
  月色是灰蒙蒙的,固执地笼罩着寂寥的大地。
  也许一人是一座孤岛,可是她已然失去到达他所属岛屿的力气。
  脑中是不愿去的声音,可步伐却奇异地越来越快。
  咫尺间是紫宸殿飞舞着游龙的大门,将犹豫丢到一边,莫寒推门而入,坦然笑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你?”倒映着女子姣好面庞的瞳仁陡然一收,强压的冷静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慌乱。
  她低头,勾唇一笑,并不在意沈乔生的惊异。她跨过门槛,再没有被坠地的群摆绊倒的糗事,当然,更不会有他在隆重的皇家祭奠中,时时注意着她,在落地的那一瞬间撑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其实,她早就学会与宫里各色花样繁杂的衣物做斗争,独自面对她所深恶痛绝的高门槛长裙子。不会再吵着嚷着要将所有的门槛除去,玉华殿中已过耄耋之年的老门槛们现如今也还好好的处在那,并没有少胳膊少腿。
  她也只是说说罢了,如此而已。
  这段文字所流过的时间,莫寒已然将门合上,古老的木门发出绵长不息的呻吟,仿佛还有景德帝的孤魂顺着吱呀声走向他所梦想的无间地狱。
  “怎么?表哥不想见我吗?”
  “皇上呢?”向来沉稳的沈乔生在此刻也语带慌乱,谁都不是不食五谷的圣人,况且,他只是游离在尘嚣的碌碌庸人。
  才入夜,宫里便来人宣旨令他连夜入宫,皇上有要事召见。当时他只想是平常的商讨国事罢了,且荣妃并未从宫中传出任何消息,西直门中的亲信侍卫也未有报传,怎料入得宫来竟是如此光景,其中委曲现下他已猜中多半。
  “父皇病重……”
  “是你假造圣旨引我入宫?”未等莫寒把话说完,沈乔生便略失冷静地问道。
  莫寒见他如此直接,也不愿再兜圈子,干脆地点头,“不错,是我。”
  “皇上呢?”
  “假圣旨都发出来了,你说皇上如何了?”
  沈乔生坐在圆凳上,不置信地看着眼前平静的女子,良久,开口道:“那么,这半个月来你衣不解带的照顾皇上,就是为了……”
  “什么时候,在表哥心里,阿九已然成为残忍杀父的女子?”
  是一段时间不允许的沉默。
  而莫寒早已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沉默,也许所有女人都一样,都想追根究底地去寻一个答案,即使明知道那答案不是自己所想要的,也义无反顾,在这一点上,女人比男人更勇敢。就算是歇斯底里的吵闹,也比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好上一万倍。
  “今夜,我只想与表哥好好地在这紫宸殿内喝上一杯,聊聊过往罢了。表哥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沈乔生按下莫寒悬在手中的酒壶,急切道:“听着,阿九,你现在回玉华殿安心地睡上一觉,就当一切都是一场梦,天亮之后一切安然。听话,快回去。”
  为什么他们都要说天亮便如何如何呢?天光大亮之后,太阳依旧见不到地球的全貌。
  终有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昼。
  仿佛一场生死赌局,必须分出胜负。
  也可以说,这都是存在的必然。
  沈乔生见莫寒半晌未动,心急地上前扶住她胳膊,引她向门外走去,却遇到了莫寒激烈的挣扎,他摇晃着莫寒的身躯,近乎怒吼道:“你这是来掺的哪门子浑水,回去,听话。”
  “我想救你,救所有人。”
  总想凭着微薄的知识和对历史主线的了解去拯救想要守护的人,却在执念中忘却了自己原来只是一尊泥菩萨。
  谁也救不了谁。
  “所以,留下来。别逼我。好么?”
  “阿九……”
  莫寒彻底挣脱了他的怀抱,退到墙角。初夏的夜里,竟有一丝丝冷。
  “你是决心要助母后成事了?想做武三思还是想取帝位而代之?”长长的睫毛掩藏了眼底最深层的惧怕,身边人一个一个地离开,一个人活着,仅仅只是单纯地延续着生命。
  宽大的衣袖里,藏着已然握得发白的拳头。沈乔生面无表情地问,没有一丝情感,“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站在太子一方?”其实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择帮他,陪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分享,承受。可是骄傲如他,过往如斯,教人如何问得出口,又要教人如何回答?
  为什么呢?像是陷入了学术的大空洞,没有边际地寻找,却触不到答案的棱角。
  因为要保护袭远么?
  因为血缘么?
  因为要顺从与死神订立的合约?
  因为要保护遥远时空的亲人?
  还是因为她的自私,她知道历史的主线,并且乐此不疲地追寻着,她害怕变化,害怕死亡,她自私而又懦弱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顺从的路。
  只要乖乖地顺服,一切平安。
  她口口声声要每一个人都平安,却不愿去寻一个令人人幸福的结局。
  只是用他人的换她自己的,残忍却理所当然。
  存在便是必然。
  嘲笑古人根深蒂固的奴性,其实她便是命运最顺服的奴隶。
  见莫寒抿唇不语,沈乔生继而追问道:“太子允诺了你什么?阿九你究竟要什么?”
  “呵呵……”莫寒倏然抬头,对上沈乔生透露着急躁的眸子。“我什么都不要,却又什么都想要。我不是太平公主,不会走她的路,看着兄长一个个罹难,更不会嫁武承嗣!”
  “好,好,实在是好极了。阿九你果真是长大了,懂得往人的痛处刺。何处是最痛,就往何处下刀子。你何不真真当胸一剑呢?如此倒还痛快些免了那些日日夜夜的折磨,我恨身不由己,更恨有口不能言。我要如何说,你才能……”
  “表哥,咱们私奔吧!”她忽然笑嘻嘻地说道,昏暗的烛光下,她的影与从前摇着扇子言笑晏晏地穿梭在汴梁城大街小巷的狡黠小女子隐约着重叠,似今夜绽放的一朵昙花,在赏花人心中种下深深的蛊,蔓延进生命的细枝末节。“这个时节正是苏州茉莉大开,盛夏天,漫山遍野一片雪白,二八年华的姑娘们,青丝衬着莹莹若雪的茉莉花儿,还有漫天的花香,嗯……你能闻到么?好香好甜的味道。”
  莫寒闭着眼睛,嘴角浮起甜甜的笑,仿佛真有一丝丝茉莉香萦绕在殿内。
  “你不会的。”她缓缓睁开眼,并不看沈乔生,双目像是没了焦距,自顾自的说着,“你不会,我也不会。原来大家都只是一群懦夫。”
  “咚——”子时更响,太监尖利的嗓子冒出刺耳的句子。“子时,夜深,安睡。”
  今夜更声不同啊。
  沈乔生被这更声惊醒,他看一眼仍旧沉醉在苏杭茉莉香里的莫寒,转身欲走。
  “方才打更的太监是在说,子时,夜深,沈府上下安置,并无异动。”
  像是被钉在了门口,沈乔生再没能向外迈出一步。他回头,静静地等着下文。
  莫寒并不看他,只径直走到门边,对门外空旷的花园挥了挥手,又将开了一半的木门合上,坐回桌边。“只要你今夜留下来,不去见母后,更不去见柳锡洀和陈诠,便可保沈府上下一众平安。”见沈乔生伸手开门,似乎对她的威胁不屑一顾。莫寒从袖中掏出一块素色锦帕,悠悠然展开,偷偷用余光观察着站在门边的沈乔生。“想来沈府还真是富丽堂皇,这布置格局处处透露着贵气,也不愧是世家大族了。”
  “你竟有沈府布局?”沈乔生欺近了,瞪着莫寒斥问道。
  “何止呢?”她为自己倒一杯酒,细细品了起来。“沈府上下有多少人,几间房,还有……每间房里都住着什么人,每天都吃些什么,用些什么,事无巨细统统都有人记下了。”
  “你在沈府安排了眼线!是你还是太子?抑或是祁洗玉?”
  看着沈乔生越发挑起的音调和鼓掌的瞳仁,莫寒突然觉得,也许这会是个很有意思的游戏,只要她看得透彻。“是谁重要么?现如今重要的是我们究竟在沈府干了什么吧,你说对么?沈大人!”
  “难道许你派秋思在我身边监视,就不许他人在沈府安插眼线么?”过往的记忆一层一层涌上心头,她止不住翻腾的恨意,冷冰冰地讽刺着。
  “你终究是怨我。”
  “我才没那个闲情逸致。”莫寒习惯性地咬牙反驳,却看到沈乔生眼里久违了的笑意。那是在她调皮恶作剧时他脸上常有的表情,温柔而宠溺,仿佛掌握了她所有的小伎俩。像一位年长的智者,慈祥地看着孙辈;又像溺爱的父亲,对女儿的调皮人性颇不赞同,却又毫无办法;更像看着一件至宝,眼神中有满足,有欣喜,有若春风细雨般柔和却只能默默站在身后的爱。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缅怀起过去种种,总有一股心酸,催促着泪腺。
  最近的眼泪突然多了起来。
  莫寒使劲吸了吸鼻子,发出极为不雅的咕哝声。
  定了心神,便继续着袭远派给的任务。“沈府里确实有我们安插的人,但绝不是像秋思一般的丫头,有火夫,当然也有守卫,或许会有什么高手藏在里面也不一定。祁洗玉府中养了数百食客,其中大半是刀客杀手一类,今夜会分散在沈府附近,若你执意要出宫,或是皇后、柳锡洀、陈诠任何一方有了异动,我不敢保证舅舅能在今夜安枕。”
  “你……”
  “当然,天亮之后,若一切安好,定能保沈家一世富贵。还有,你出不去的,门外是宣佑门的守卫,早已封了紫檀殿的一切消息,不会有人知道皇上在一个时辰之前驾崩,更没人能进来接应你。我想他们多半还在为我昨日放出去的消息苦恼,苦恼皇上的病为何又见好转吧。”一口气说完胸中语句,莫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静待沈乔生的反应。她不能去想,更感受不到他此刻的心情,只能当作一场早知结局的表演,无论演员有多痛苦。
  “好,好啊!”沈乔生仿佛是被魇住了,大笑着拍起手来,继而凄然道,“你真以为,这样就结束了?阿九,你听我一句,回去吧。”

遗物

  


  夜色愈加深沉,弥月跑得微微有些喘气,几乎就要跟不上前方快步急行的人。
  没有蝉鸣的夏夜,莫寒拖着沉重的宫装体味着久违了的奔跑感觉。
  大力掀开床褥,莫寒取出一个明黄色包裹,顾不得喘息不定的气息,费力地咽下口气,展开锦帕,凝神注视着静静躺在手心上的虎符,眼前仿佛浮起两年前的深夜,景德帝将此物交给她的情形,想来她也为这能调动京城驻军的兵符受了不少苦,先是苦于不知如何向袭远说,但袭远并不追问,她便索性不再提起,之后又因它被魏王联合囚室里的六王爷绑票,万幸是这些年过去,她仍将小命保管得好好的,此次,也一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你马上带着这个赶去禁卫营。”莫寒将虎符以锦帕包好,塞进一直跟在她身旁的田畦怀里,神色敛然道,“若他们有一丝异动,你便以此物宣皇上旨意,令其安守驻地,不服者当以抗旨不尊罪论处,任何人可杀之。如若禁军统领不服,副统领可杀而代之,若正副统领不服,参将可杀而代之。”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缓和了些。“如果,无人敢于动手,你便身先士卒吧。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输。”
  “是,臣定不负公主所托。”
  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瘫倒在凌乱的床榻上,双眼空洞无神地对着殷红的床帐。红帐上一点点显现出沈乔生孤独瘦削的背,有一种难言的辛酸。她心疼,却又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心疼他的资格。就在这个夜里,仿佛一切都被斩断,是谁唱的——那是我们都回不去的从前……
  她开始一点一点往前看,那些盛满了小幸福的时光像黑白的旧电影在脑中来回播放,似乎还有胶片滚动的声音。
  到今夜打止,到上一刻凝结成只能埋葬在远去时光中的怀念。
  “好,好啊!”沈乔生仿佛是被魇住了,大笑着拍起手来,继而凄然道,“你真以为,这样就结束了?阿九,你听我一句,回去吧。”
  莫寒陡然一惊,却听见沈乔生苦笑道,“你们当真以为皇后策划了那么多年就是这么容易被击倒的?皇上驾崩,你们能瞒得了今晚却躲不过明日的宫内议事和太医请脉。这后宫中,做主的永远只有皇后,紫宸殿能封住,但其它宫里呢?南方起义不断,邪教横行,难保不会攻进汴梁城内,而禁军驻守在城外二十里,远水救不了近火,明日宫中内乱,当禁军赶来之时,太子殿下已不幸被贼人所杀,无奈国不可一日无无君,朝臣必定不会拥护皇后,但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弟弟,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无外戚支持的三皇子袭广。到时皇后垂帘,三皇子即位,一切稳妥恰当。”
  “你不是在威胁我,而是在提醒我。沈乔生,你所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什么?哼……以前我一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但现在……忽然不明白了。”
  “禁军统领彭睿”——这是沈乔生对着她甩袖而去的背影所说的话,莫寒闭上眼,尽力不去回想沈乔生独自在灯下饮酒的落寞与无奈,她不懂他,她摸不透他,沈乔生,你究竟是不甘,还是退让呢?
  上下眼皮挣扎着来去,今夜也着实累了,第一次,产生心累的感觉,之后的一切都交给袭远吧,他会办好的,会让所有野心勃勃的人服服帖帖地对他顶礼膜拜。
  只是,彭睿这个名字好熟悉。
  不要再有死亡了。
  莫寒和衣而睡,梦里有最深的安宁。
  醒来已是三天后,其实她早就醒了,只是一直懒在床上,不愿推开门见任何人。
  沈乔生回去了,沈府众人上下平安。
  太子即位的消息传出后,禁军动乱,禁军统领彭睿被就地正法。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皇名正言顺地登基。
  遵先皇遗照,皇后移驾苏州行宫,颐养天年。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不是眼前耀眼到刺目的明黄,她一定还在继续着半梦半醒之间的美好。
  “你睡了这么久,登基典礼也没去,如果不是我来,你是不是准备永远懒在床上,嗯?”
  袭远手心薄薄的茧子硌得人脸痒痒的,莫寒翻过身,枕在袭远手心上,半眯着眼睛,来回磨蹭着,像只午睡的懒猫。“听说母后曾欲召见我?”
  “是,只是当时某人正睡得酣畅,令人不忍打扰,我便回了母后,说你悲伤过度。”袭远将她伸出被子的手放回被子里,压住她不安分的手,俯下身子,瞪大了眼,却止不住嘴角的笑,“累了就再多睡一会吧,我守着你。”
  “不行,再睡就正成猪了。你个臭小子都不知道在心里骂了我多少回了呢!”不知怎么,对着袭远尽在咫尺的俊脸,她有一阵莫名的心慌,忙补充道,“再说,不是还有个闹着不肯回去的白痴等着我收拾么?时不待我,再怎么说我也是给人打工的,虽然工资不错,待遇颇丰,但也不能这么偷懒啊,你说是吧?咋得赶快哪!”说着便弯曲手肘支撑着上身起来,却应为动作太大,“彭”地一下撞上了袭远俯下的头。
  “哎哟,痛死我了。”莫寒捂着额头,愤怒地看着被人撞了头还笑嘻嘻的人,埋怨道,“臭小子,看你也不是个瓜瓢,我也没穿到月亮头横行的时代啊,怎么跟练过铁头功似的,脑袋硬成这样,我看看是实心的不?”语毕,伸手对准了袭远的额头重重地敲了下去,引来袭远一声凄厉的哀嚎,过后,莫寒点点头道,“听声音像是实心的,难怪了。”
  袭远揉着被敲红的额角,斜着眼,委屈地看着莫寒。“你那么用劲做什么?你心里紧张也不用这么折磨我吧!”
  “我,我哪里紧张了?有什么值得本公主紧张的?啊,啊?你说啊你!”
  “我哪知道,只是你一紧张就喜欢说些谁也听不懂的东西,还有,你心虚的时候特别凶,越心虚声音越大,又心虚又紧张的……你不是害羞吧!你还能有害羞的时候?”袭远的音调陡然拔高,到最后便都只剩惊奇了。
  莫寒身手敏捷地又赏了新皇的后脑勺一下,得意地挑眉对着他,“嘿嘿,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保管你明天上不了朝!”满意袭远只敢言语不反抗的态度,莫寒将他往外一推,掀开被子道,“一边去吧你,姐姐我还有大事要办呢!那个祸害,多在这待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粮食啊,农民伯伯多辛苦才种出的粮食哇,怎么这么糟蹋呢!你别拦着我为民除害了!”
  袭远突然搂住她将欲下床的身子,头埋在她颈间,发出一阵闷笑。“若你当真要为民除害就该先除了你这个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懒虫。”
  脖颈上温热的气息噌红了她的脸,正奇怪自己今天这么容易就脸红是否为睡得太过的原因,听闻袭远这么一说,顿觉骄傲。“那是,我可是社会主义第一号大蛀虫哪,你小心我把大齐国都吃穷了!”
  “不怕,我把你送到女真蛮子那吃饱了再回来吧。”
  “那我不是驱除鞑虏的一大功臣了?你可得好好封赏我,就给我百八十个美男吧,再给黄金万两,田亩无数,宅邸就三四间吧,我也不要多的,多了浪费,你说是吧……嘿嘿。”
  圈在背脊上的手紧了紧,表达了它主人对这她这些疯话的不满。“想也别想,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哪也不许去!天天看着我还不够么?要那么多美男做什么?”
  “切,谁看你啊,就是一小弟弟。没意思,人家喜欢成熟又不失幽默,睿智却极富情趣,阳光却不失冷静的气质……哎哟,你,你,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手松点,我快被你勒死了,改明儿,不就今天,我一定让弥月给你缝个大抱枕,让你一个人抱个够!呼……终于能呼吸了!”
  “只许有我一个。”
  “嗯。”
  “不许再想别人。”
  “嗯。”
  到底还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最对能称为小男子汉,这大概是青春期的孩子特有的独占欲吧。莫寒想着,随意地应承一下就好,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有心仪的女孩,到时候,谁还记得她这个人老珠黄的大姐啊。
  “阿九,你瘦了……”搂着她的手臂稍稍用力,袭远调整姿势,舒服地斜靠在莫寒肩窝上,喃喃道。“要给你好好补补身子才好,瘦得骨头都出来了,戳得人怪不舒服的。”
  那你还靠得那么享受!小小的愤怒掩盖不了减肥成功的激动心情,莫寒惊奇道:“真的?太好了,原来心情不好真的能减肥,嗯,那我要想想伤心的事情,什么呢?对了,你老是骂我连女红都做不好,还逼我背《女戒》《女论语》《三从四德》,我整整编了三天的中国结你说乱七八糟的除了一堆线,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些天,难为你了。”
  “哎呀,没什么的,咱俩谁跟谁啊!”
  “你还是没变,还是那么不消停,整天乱糟糟的。”袭远按住怀里动来动去的人,语中带笑。
  莫寒不以为然,下巴往袭远头顶一撞,贼贼地笑道:“你还不是一样,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还整天我呀我的,成何体统!”
  “我是袭远!就是袭远,再不会是旁的什么。”
  “我没说你是猪,你别伤心啊!”
  袭远瘫倒在床上,为了她惊人的理解能力。
  趁着袭远被她气晕的空当,莫寒顶着单薄的中衣起身,叫来弥月伺候穿衣,来了这么久,她还是没学会如何打理自己,一半是因为自身资质不好,一半是因为只要在这宫里就没有她亲自动手的机会。
  穿戴整齐,回头看见袭远半躺在床上,挂着一脸怪笑。想着他是不是中邪了,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觉得除了腹中饥饿外一切妥当,便又看向袭远准备告诉他自己要去送瘟神了,却惊奇地发现他竟还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依旧是一脸痴傻奇怪的笑容,不禁上前去,伸出手掌在袭远眼前晃来晃去。“喂,袭远,你没傻吧?笑得口水都出来了!”
  恍然惊梦,袭远抓住她来回不停的手,表情变得凝重。“以后的每一天早晨,都要像这般情景。”
  “可是现在……是傍晚了。”莫寒转头看着夕阳洒在窗下的点点余晖,试了试袭远的额头,不热啊,没发烧!
  夕阳掩着娇羞的面容藏匿无踪。
  还有一点点未尽的光辉流落在肩上,玄色衣衫摇曳在夏夜暖暖的微风中,男人背手而立,仰头看着近乎透明的弯月,下巴划出好看的弧度,一连数月的牢狱生活,下巴上竟连青色的胡渣都寻不着。
  “听说王爷不肯离去,是否是本宫招待不周啊?”莫寒盈盈走来,嘴角挂着习惯性的坏笑。
  他闻言转身,蹙眉凝视着她略带苍白的脸庞,不悦道,“你……无事?”
  “王爷这话问得奇怪,本宫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不过还是多谢王爷关心了。”
  “你——”他气急,这女人,永远这么不识好歹。“你到时好兴致,一觉睡到现在。是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了么?”
  对于他的冷嘲热讽,莫寒早已习惯,谁让人家手绑脚缚,除了这根舌头,基本上也没有能充分活动的器官了,原谅他原谅他这新长成的长舌妇。“肆无忌惮倒说不上,起码可以随心所欲了吧,您说说看,这宫里,除了龙椅上的那位,谁还能大过我啊。这也要多谢王爷部族,令莫寒做了一回望门寡,一辈子待在着宫里吃香喝辣衣食无忧。”
  “那是你们汉人无用。”
  “嘿,我说你别太过分了啊!早早安排了人送你回老家去,你偏碍着不走要见我,这本姑娘亲自来送了吧,你又唧唧歪歪一大堆,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你!都说你是个进化不完全的生命体,基因突变的外星人,十八辈子没做好事才会认识你,丢进太阳系都嫌你不够环保,被毁容的麦当劳叔叔,你一抬头臭氧层就会破洞……“
  虽然可以说,莫寒口中絮絮叨叨念着的字句他一个也听不懂,但看那句“十八辈子没做好事才会认识你”却是听得真真切切,若换做以往,那说话的人早已丢了舌头,只是对眼前这个总将他气得跳脚的女人他却无可奈何。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已无数次在夜里发誓要让她生不如死,却又在天亮时期盼她在闲暇时偶尔来到昏暗的地下室与他酌酒谈天,即使最后的结果都是他被气得整夜无法安睡,脑子里全是要如何如何折磨她的画面,但醒来却又是周而复始的期盼。
  她曾玩笑着说,他是终于体会到了府中妻妾等待丈夫归来的忐忑心情。
  也许真是如此吧,回去以后,多少要对他那十数位姬妾们好些,这等人的滋味儿,确实不好受,特别当你等的是个所谓不想回家的人。
  “你说够了没有!”他不耐地吼出声,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哦,够了。”莫寒似真似假地点点头,恍然道,“换王爷说了么?”
  “我……”他左右看了看,顿觉守在她身边的一干人等无比讨厌,又毫无办法,只紧紧皱着眉,也不动,更不开口,算是消极反抗。
  莫寒一脸欣然,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他的答案,只是眼底的狡黠透露了她幸灾乐祸的心情。
  月光愈加清亮,为眼前拧眉瞪眼的男人拂上一层薄薄的亮彩,带着塞外粗犷气息的面容变得柔和,虽然表情与气氛不相映衬,但英挺的五官却是时时刻刻吸散发着一股诱惑。
  弥月匆匆赶来,同莫寒耳语一阵,就见两人相识一笑,莫寒叫一声“呈上来。”身后的宫女便捧着个苏州白缎面的大棉布袋子上前来。
  她笑得有些谄媚,却又是笑里藏刀的样子,一挥手,将众人的视线带到那个颇为奇怪的棉布袋子上。“王爷在这住了许久,近日匆匆一别不知何日再会,莫寒愚钝,也不知送些什么好,见这枕头上这么……啊……这里啊……这里都有王爷的印记。”她手指着枕头上一小块深深浅浅的印记,挤眉弄眼,怪腔怪调道,“如此,便觉得此物必定深得王爷喜爱,临别之际,就想着赠与王爷做纪念之物,不知王爷是否中意?”她憋着笑抬眼望他,好整以暇。
  只见那人气得脸色发紫,像个俊俏的茄子。咬牙切齿地说:“那是昨夜饮酒,不慎滴落在枕面上,不是……”
  “哦,我知道。”莫寒万分认真地点头道,“我知道那是酒渍,不是王爷睡觉流的口水印!”
  “噗嗤——”周围几个年纪轻的宫女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见一颗茄子瞬间变成一个火龙果。“你——”他上前一步似乎是想要抓住她,但田畦先他一步挡在前面,护住莫寒。
  他隔着侍卫田畦的手,恶狠狠地瞪着正装无辜的莫寒,漂亮的凤眼被撑大了几倍,莫寒有种上前安慰安慰他的冲动,顺其自然就好,再瞪下去眼睛也不会有她大的。
  仿佛是瞪够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继而拂袖而去。莫寒拍拍胸脯,万幸,终于送走一尊佛。看着他顶着关公脸熟练地上马,莫寒还不忘狗腿一声,“王爷,不把这枕头带上么?这可是我的一番心意啊!”见那马上的人回头又狠狠剜她一眼,莫寒急急躲到田畦身后,偷眼望着他勒缰而去。
  “ 嘻嘻……”莫寒掩着嘴偷笑,却见身边一干人等早已笑开了,便也放肆大声地笑了出来,回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哎哟,早知道就不带来了,还枉费我们一番心意,你说对吧,弥月!”接过宫女手中的枕头,她大着胆子嗅了嗅,接着嫌弃道,“还真是一股酒味,肯定是喝酒之后流的口水!”
  “是,您说是就是。”弥月笑着去接莫寒手中从捧着变为捏着的枕头,却听见宫门外一声嘶鸣,马蹄声渐近,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便听近处一声熟悉的尖叫,睁眼便见田侍卫已被马蹄踢中撞倒在门柱上,而前一刻还在她眼前玩笑着的人已被提到马上,侧身坐于马前,而身后便是中途折返的金国六王爷。

叫板

  


  “放手,放我下去,田畦,救命啊!”莫寒拼力挣扎却敌不过那人放在她腰上的力道,骤然间已被人像拎小鸡似的连人带枕头一把捞上马背。他猛地用力一勒缰绳,随着一声马鸣,两人一马便似离弦的箭一般向宫外冲去,众人大惊,领头侍卫反应极快,打马便领着数十位随众追出宫门。
  弥月上前扶助半跪在地的田侍卫,慌忙问道:“田大人,你没事吧?”回头有对昕兰喊道,“快去禀报皇上,长公主殿下被人劫持!”她掏出手帕擦拭着田畦嘴角血渍,心脏比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上苍保佑,保佑那个几乎是自找的人,逢凶化吉。
  一股腥甜之气从丹田直冲喉头,田畦捂住胸口,极力压制着,但猩红的血液还是从唇瓣缝隙中渗出,衬着惨败的唇色,显得愈发骇人。方才康居大马当胸一踢,切那骑马人动作快如闪电,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招架,只得硬生生接下,现如今他能吐血已是万幸,一般人多半早已气绝身亡。田畦拂开弥月颤抖的手,扶着门柱艰难地站立,侧头看向门外绝尘而去的一路人马,不禁叹道:“好快的身手。”心下又是一阵翻腾,终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放肆地叫嚣,急速的奔驰中,莫寒在马背上上下颠簸着,就快把胃液颠出来了。呼叫,大叫,尖叫,然后是闭紧嘴巴以免空无一物的胃整个倒出喉咙。
  七弯八拐的不知跑了多久,那康居大马终于一抬前蹄,嘶鸣一声,停下了撒丫子满京城狂奔的马蹄。
  “呕————”莫寒身子前倾,向马前一声干呕,虽未吐出什么来,但却是一阵猛咳,“咳……咳……我,我说你别拍了,再拍我就死了!”好不容易缓了神,又被身后的野蛮人报复性地猛拍,她一条小命就快要葬送在这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手上了,难怪人们都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仁慈得太过分,对自己的残忍立马就来了。怪就怪她太善良,应该给他灌软骨散灌到底的!
  她顶着茄子似的脸色回头狠狠剜了身后笑若春风的男人一眼,暗咒道,再笑,再笑就把你丢去当马桶清洁剂!正想着要如何收拾他,胃里却突然天翻地覆,一股酸水猛窜喉头,脑中又转过一念,连忙捂住嘴,随即一个猛子扎进男人怀里,松手,“哗啦——”一声吐出腹中酸水,动作一气呵成,只是可怜了那一身玄色冰蚕丝缎子,此刻正散发着难闻的腐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莫寒故作轻松地擦擦嘴角,扯动面部肌肉,艰难地挤出一个胜利的傻笑。“嘿嘿,挺香的,呵呵……当留着做纪念嘛!”说着,屁股往外挪了挪,手指捏着鼻子,丢出一记嫌弃的眼神。
  那人气得双目仿佛要喷出火来,怒视着眼前苍白的面庞,却突然一下没了脾气。他扳正莫寒的肩膀,怒道:“你到底要如何,现在四下无人,我想把你怎样就怎样,我倒是看你还要如何叫板,你叫啊,你叫板啊你!”
  莫寒挺起胸脯,挥开置于她肩上的手,叉腰回瞪道:“我就叫,板,板,板!怎么了啊!就叫了!”
  新上任的侍卫统领田荣领着众人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只目睹了事情的后半段,而且已是事发之后一炷香的时间。
  话说女真人擅马,金国六王爷的马术武功更是惊人,于宫门外送行的侍卫确实追出去不少,但都是些不精马术的喽罗,待到昕兰将此事呈报太监总管王顺,王顺又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禀报依然处在幻想之中的新皇,新皇暴怒,挨个骂到后才想起来派宫中精锐人去追,而此后一层一层往下报,作为最后的执行者,田荣大人能率领从饭桌上奔逃而来的众侍卫在一炷香时间内追到犯罪分子,实属不易。
  侍卫甲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狂笑不止的俊美男人,还不忘把嘴角的饭粒卷进嘴里。
  不错,田大人能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不但穿好铠甲,做好造型,还能将跨国犯罪团伙(包括那匹外国马)围个水泄不通还要归功于主要犯罪分子响彻天际的笑声。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识相的就马上放开公主殿下!”侍卫乙为了打破双方相互不搭理的状况,率先出声,他偷偷看看老大田荣——毫无表情。还好,饭碗保住了,他多么不容易。
  只是马上的头号犯罪分子丝毫不理会侍卫的叫嚷,沉下脸来,定定地看着一脸菜色的莫寒,沉声道:“你的侍卫被我踢伤了,你的没来得及嫁的夫君也为我族人所杀,你不找我报仇吗?”
  “当然要!”莫寒喘口气,瞄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有仇不报非君子。”
  看着猎物一点一点掉进陷阱里,心中升起一阵喜悦,但依旧极力保持着认真严肃的表情。面对像狐狸一般狡猾的猎物,要么大智若愚,要么就必须比狐狸狡猾十倍。他颔首道:“那好,那你准备如何报仇?”
  “打小人!”莫寒笃定道,忽略了男人瞬间凝结的面部表情,“找宫里资历最老的嬷嬷,天天拿个拖鞋打你,打你个小人头,打你个小人眼……”
  仿佛脑子一下被放空了,他噎在那里,半晌无话,最后只咳嗽一声打断她,沉声问了个连自己都觉得丢脸的问题:“你不知道我的名字,要如何……嗯……如何打小人?”为什么,每次与她在一起他的品味就会降得这么低,这么幼稚,这么愚蠢……
  “啊,也对哦,我好像知道你名字来着,只是当时觉得没必要,就没去记了。你叫什么?”
  从满脸阴霾到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不知何时,他的表情也变得如此丰富,如此瞬息万变。他用星辰般的眸子直视着莫寒充满好奇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本王复姓完颜,单名一个煦字。我只说这一遍,如果再忘了,你会付出你无法想象的代价!”还好,这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虽然过程低级了些。
  “哦,知道了。”莫寒点头,屈服在美色之下,“就是完了然后再续嘛,这名字真……真好,真是太好了,好得让人嫉妒啊,我要有个儿子我就给他取这个名了,多威武,多俊俏,多风流,多潇洒啊……”看着那人越来越黑的脸色,莫寒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我在燕京等着你来报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了。还有,记住本王的名讳,不然,下次就不是绑架这么轻松了!”
  “嗯。完颜煦,王爷果真好名字……”
  “如果你还想着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的话,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完颜煦,有仇必报,在齐国所受的屈辱,他日我必要十倍奉还!”完颜煦看一眼身后蓄势待发的一干侍卫,托住莫寒的腰,将其抱下马,还不忘抽走莫寒仍傻愣愣抱在手中的枕头,邪邪一笑,道:“这个我收下了,你们汉人崇尚礼尚往来,我这也回赠你一物,女人,如果你不好好保存,当心你的小命!”说完,利落地脱下满是赃物的外衣,揉成一团甩在莫寒怀里,然后,一夹马肚,潇洒转身,绝尘而去。
  他挥一挥马鞭,留下一件脏衣服。
  田荣急忙下马,冲向愣在原地的莫寒,拱手问道:“公主,可有受伤?”
  莫寒摇摇头,把怀里的衣服塞到田荣手中,拂开额角碎发,疲惫道:“咱们回去吧,在这么折腾下去,骨头都散了!还有,我不想骑马,劳烦田大人去寻一辆马车来。”
  “是,卑职遵命。”田荣转身要走,却被手中衣物拦住了思绪,“卑职斗胆问一句,殿下要如何处置这件衣服?”
  “田大人觉得这颜色如何?”莫寒随意地问,忍受着空荡荡的胃在肚子里疯狂叫嚣。
  田荣如临大敌,思考半晌,谨慎道:“陈色鲜亮,颜色……不错。”
  “那就送给田大人吧,这颜色,也极衬田大人的肤色呢。”横竖和那个姓完颜的也不会再有交集了,怕什么呢!
  夜深沉,月深沉。
  田大人一脸通红,听着莫寒凉凉地补上一句:“田大人来得可真早,真不愧是人民公仆的一贯作风。”
  一头雾水……
  回到玉华殿时已身心疲惫,推门而入时,与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的袭远撞个满怀,莫寒顺势侧身倚靠在门边,无赖地闭上眼,身子一路往下滑,在将要接近地面的时候却被人一把捞起。
  袭远皱眉,薄怒道:“早知真不该让你去打发他,这又是一闹。你没事吧?可有伤着哪了?”
  “有,马太颠了,颠得我屁股痛!”她伸手撑开袭远紧锁的眉头,无赖地说,“我这也算是工伤啊,你这做老板的也得稍微意思意思抚恤我这任劳任怨的员工吧!”
  “多大人了,说话还是这么没有禁忌!”见她还有心情玩笑,袭远终是放下一颗高悬着的心。“你倒是说说看,你要什么?”
  “所以说,早把他送给我玩玩多好,保管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免去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温柔婉约的声线描绘着恶毒的话语,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我要……咦?老祁你也在啊!”莫寒轻轻推开袭远,朝门内走去,双手向后撑着茶几,两腿往上一跃,熟练的坐在了祁洗玉身旁的案几上。“怎么样?今年新摘的六月雪,好喝么?”
  祁洗玉细细品了一口,蹙眉惊异道:“你往茶你放了什么?”
  “糖啊,六月雪……微苦嘛……呵呵……”
  “哐啷”一声,祁洗玉将茶杯丢在案几上,冷哼一声:“尽糟蹋东西!”
  “你看看,不止我一人说你糟蹋东西了吧!以前还嘴硬。”袭远忍不住插嘴,托住莫寒手肘,将她拉下茶几,责备道,“下来,像什么样子!”
  她攀着袭远的手臂,挪挪屁股,不情愿地跳了下来,翻个白眼道:“得,你俩你合起来欺负我,尽情地欺负吧,等你们娶了老婆,我嫁了人看你们还欺负谁去!”
  “凭你也能嫁得出去?”凉凉的带着讽刺的是从史上最毒舌的美男口中说出。
  “天下没人敢要你!”笃定的霸道的带些幼稚的是新登基的承乾帝所说。
  哭吧哭吧不是罪,可惜她是个死皮赖脸的人。
  “喂,你们两个就不怕伤我的心吗?我都成望门寡了,你们还要拿这个刺我!”
  “谁说的!朕定要扒了他的皮!”袭远霍然起身,光火吼道。
  祁洗玉眼皮都不抬一下,替呆愣在一旁的莫寒答道:“谁说的?哼,这宫里除了她,还有谁敢这么口无遮拦的?”
  “哦,对了。说起来你也该娶媳妇了,还有你,老祁,赶快找个婆家吧你!”莫寒一脸谄媚却换来袭远的冷漠和祁洗玉怎么翻都不嫌烦的白眼。“什么叫赶快找个婆家?嗯?你少给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一个姑娘家没一点姑娘家的样子!哼,活该一辈子嫁不出去!”
  “我说你……”
  “是该大婚的时候了……”袭远叹息一声,转过头来失笑地看着被哽在半路的莫寒,“母后去了苏州行宫,能主持的就剩荣妃了,但她毕竟……这事还得你多去盯着些,别出什么大乱子,国之初定,大婚必定要空前隆重。”
  “是紫玉?”本是说了多次的话题,但如今这么正式地提出,她却有些怯懦。
  “嗯,是她。此次能顺利登基也有魏王的一份功劳在。他在宗室中势力颇大,现下只能先稳住他了。”
  明亮的宫灯照暖了一室昏暗,却终有触摸不到的角落。
  一时间三人无语,祁洗玉用杯盖反复刮摩着杯沿,忍不住又尝了一口,两条俊秀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看一眼低头玩手指的丫头,叹口气,摇头道:“你让她去?不是平白给自己惹麻烦吗?有这么个祸害在,到时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莫寒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吸吸鼻子,克制着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朝祁洗玉感激一笑,但祁大人根本不理睬她,瞟她一眼,用鼻子哼道:“你这么笑着真丑!”
  一路玩笑着走来,悲伤或快乐,她都坚持着走过,为了与死神订立的契约,也为了自己,但,人总有疲累的时候吧。经过那么多,沈乔生的苦她知道的,她能明白,但却不能理解,她曾怀疑过,痛恨过,但一切终究会随时间远走,也许只是因为命运不经意的折叠,两条不本该相遇的平行线相互纠结,快乐着,痛苦着,然后各自回到自己应属的平面。
  感性些说,这是一场美丽而又哀戚的邂逅,虽然短暂,却让她了解,原来有些东西并不若她想象中的那般不堪,爱情,拥有过,坚持过,体会过,散了,留下一段回忆,时时提醒,也许这个悲凉的世界还是存在着这样一种感情,让人不顾一切,让人痛彻心扉,她似乎已然理解彼时坚持离去的父亲。爱情,确实是让人疯狂。
  无论如何,她已开始忘却一些东西,相信一些东西。
  袭远的坚持,她陪着他一同上路,披荆斩棘,栉风沐雨,从不曾后退,那固执的坚守里有澹台莫寒身体里涌动的血液,还有他们亲人般的相互依存。黑夜包裹着哀伤的童年,冰冷的雨,刮开天幕的雷电,他们曾相互依偎着取暖,而生命中能有这样一个永远让你依靠的人,何其有幸,何其骄傲。
  还有那个浑身是刺的男人,脆弱却强装坚强,用外表扎人的刺武装内里柔嫩的皮肉。生命有太多不公平,但活着已是对命运最强烈的反抗。有时她看着他,像看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他的刺是恶毒的言行,而她的,是无所谓,是玩笑着来去。
  他们互相了解得太深。
  玫瑰爱上刺猬,终究只是一场无望的追逐。
  她累了,只想寻一座孤岛,一个人孤独地驻守着,不想听,不想说,不想做。让时间停住一秒也好,混乱的时光,她从未整理过来时的过往。她保证,休憩之后,一定好好上路,做好所谓该做的事情。
  让她偷一回懒吧,真是,累了。
  “如此,也好。阿九,你就好好休息吧,一切有我。”
  “啊——好饿哦,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咱们一起吃饭吧!”放肆地傻笑,她硬生生地将眼泪逼回框内。
  “你们吃吧,朕与丞相还有要事商讨。”袭远转身离去,行至门口恍然间想起一事,沉声道,“边疆战事已平,朕已派使节前往议和,过后为韩楚风立冢,你若无事,便代表皇室参加吧。”
  “嗯,莫寒遵旨。”
  细微的月光从窗缝里窜进来,掩盖在满室明媚之下。
  她对着一桌美味佳肴埋头苦干,他一边责骂着她的不雅行径,一边不停地为她夹菜,不时地提醒着让她慢些吃,后又觉不对,再加上一句刻薄的评价。他不满地高高挑着眉尾,优雅执筷,细心地挑开鱼肉上的小刺,嫌弃似的丢进她碗里。“小心点儿吃,别被噎死了。啧啧……真是饿死鬼投胎!”说完,盛好一碗热汤,递予她,“喝汤!别真被噎死了你那皇上弟弟还得找我算账,真够麻烦的!”
  莫寒嘿嘿一笑,接过青花瓷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罢了擦擦嘴,拍拍肚子,幸福地感叹道:“吃饱了,真爽!”
  “哼!”祁洗玉习惯性地冷哼一声,“连基本的礼仪都不会,与乡野粗俗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莫寒完全不理会他,招呼宫女来收拾桌子,侍候漱口。
  几乎是仰躺在椅子上,莫寒夸张地仰天长叹道:“今天,要谢谢你。”
  “哼,你少来了。谁不知道你那副德行哪,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最大的爱好也就是闯祸了,皇上令你操办大婚,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时还需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去了结,我只是省的麻烦!别蹬鼻子就上脸,以为自己是什么呢!哼!”
  “我说你能不能不用鼻子说话啊!”她“腾”地一下坐直,把祁洗玉捧茶的手惊得一抖,险些打翻了滚烫的茶碗,因此又换来祁洗玉一记白眼。“反正就是谢谢你了,别给我废话!”
  “你说谁废话,嗯?”
  “谁应说谁!”
  “身为皇室贵族之女,你竟口出污秽!”
  “我才没有,不信你看。”莫寒咧出舌头,做着鬼脸道,“比起某人,我嘴巴干净多了!”
  “你……”
  “我什么我!”
  “你怎么尽爱跟人叫板!”
  一天之内,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竟有两个不同的人说她爱叫板,难道她真是有这方面的爱好?以前怎么没发现。
  ……
  “田畦怎么样了?被踢得不轻吧,那六王爷换得的三百万两就分,嗯,分个百分之一犒劳犒劳他吧,还有,那虎符,记得交给袭远,不,皇上,无论如何,那总是能调动全国兵马,留在我这也不是个事啊……”
  “莫寒……”祁洗玉难得如此深沉地叫她的名字,她不由得一震,正襟危坐等着下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除了是个爱惹麻烦的丫头之外,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是,我一无是处。”莫寒点点头,破罐子破摔。
  “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你要记得,那一定不是为了你,跟你半分关系都没有,别老瞎想着世人都为你如何如何了,你有让人赴汤蹈火的条件嘛?”
  “是,我自身条件不好。”摔成碎片了还要摔。
  祁洗玉蹲在莫寒身前,眼中是模糊不清的光,他将她鬓角的碎发挂到耳后,殷红的唇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自嘲似的喃喃自语:“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
  他转身,晚风吹散了他肩上的长发,碧玉的发簪锁不住三千烦恼丝,白色的外袍上开出一朵墨色大理菊,她说过,最爱这一件开着菊花的外衣,让她觉得他是不慎落入凡间的仙人。他笑,他是罪人,卑微如尘,没有人真正尊重过他,一个靠着身体存活的男人,不是在灯红酒绿的妓院,却处在庙堂之高,是多么的突兀。
  无论是位极人臣的显贵,还是绫罗绸缎的富有,都抵不过她对他的尊重,曾经被自己用鲜血填堵的缺口被抽空,进驻的是一个微笑,一句戏言。
  为她而苏醒的,是早已破碎的灵魂。
  “莫寒,其实我比谁都自私。这点你早知道,不是么?”


孤岛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二十四番花信风,寒梅为首,苦楝为末,苦楝花败,夏天到来,人间十七年,弹指八十刹。云间犹翌日一日,尘世已千年。神灵千年不老,人活百岁已算长命,木槿花朝生暮落,人记不住每一朵花的凋亡,神望着人世,也只觉得凡人与花一样,生如夏花,死如荼糜。红颜弹指老,明月独高照。
  时光仿佛停滞,白昼与黑夜都没了区别。梦里走了许多路,醒来还在床上。一个梦破碎了,是因为另一个梦即将开始。有句话说得好:有时迷惘来自不想清醒。
  这样封闭地生活已两月有余,并非不见任何人,只是躲藏在狭小的空间里,将自己与纷繁喧嚣的外界隔离。袭远大婚时,她隔着厚重的宫墙,听一声声爆竹惊天,她透过窄小的窗台,看一簇簇礼花窜上天际,嘴角浮起莫名的微笑,是幸福,是感同身受的幸福感。从小到大,她不曾有的责任感和幸福感,在烟花绽放的一刻溢满心头,原来一切都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年轻的继母。
  没有什么可以阻隔,身体里潺潺流动的血液。
  那是她曾不屑一顾的东西,那是她曾认为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情感,此刻却成了掌心最珍贵的幸福。
  也许人都会渐渐成长,这些年,那个叛逆的少女也渐渐脱落出成熟的模样。
  多好,她已懂得分享,懂得如何爱,懂得如何珍惜。
  夏末的晚风吹得人懒洋洋的,她趴在窗沿,头枕在手臂上,竟就如此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白玉流苏和紫杉木案几,苏州白缎铺就的暖榻,墙上一副熟悉的画像,画中人拈花微笑,却在此刻穿着一身淡绿薄衫,贪睡在窗边。
  无论是耀眼的明黄还是现如今鲜艳欲滴的殷红在这个房间里都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格格不入。
  本该在凤毓宫享受人生四大喜之一的人,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入了定。他以为会想起些什么,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一瞬间放开了朝中争论不休的各类琐事,只是如此倚门而立,她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但他明白,最好的,一定会在他手中。譬如这万里江山,譬如数万万子民,譬如依旧沉醉在梦中的人。
  不知此刻她梦见了什么,竟笑得如此甜美。
  他不会放弃,她害怕,他便给她勇气,她怯懦,他便代替她坚强。
  他一直明白自己所要的,这浮华尘世,唯有他,目光如炬,君临天下。
  深怕身上触目惊心的红惊扰了夏夜贪睡的人,他挪开脚,悄声退了出去,又吩咐弥月给她披上薄被,才放心离去。
  也许,每个男人的野心里都住着一个女人,或重要,或不重要,都只能是锦上添花罢了。
  人性的自私不允许任何人将手中一切对另一个人双手奉上。
  无论有多爱。
  先有人,才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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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江南是溪边濯足的浣纱女,漠北则是鬓发染霜的牧羊人;若江南是朵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阳春三月,漠北则是秋风萧萧雨雪霏霏的深秋严冬。
  殿前十三岁的英气少年只着一条白色棉布裤子,赤裸着上身,将乌孙进贡的昆吾剑耍得虎虎生威,来去之间,竟满室虎啸龙吟,令人好不惊异!
  少年轻松地转动剑柄,剑锋在划破初秋干涩的空气,旋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噌——”地一声宝剑入鞘,少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汗珠,咧嘴一笑,拱手道:“父皇,儿臣献丑了。”
  虎皮座上的中年男人赞赏地鼓掌,点头道:“不错,合剌的武艺精进了!”
  少年腼腆而又自豪地笑着,将宝剑双手呈上。
  完颜晟取过剑来,转动手腕,令昆吾剑旋出漂亮的剑花,他半眯着眼从剑尖到剑柄仔细欣赏着这把销金断玉的宝剑。复对右座上年轻英俊的男人笑道:“ 昆吾剑,传说是周穆王时西戎所献链钢,长欠有咫,用之切玉如泥。不错,果真是宝剑一柄!”说着轻巧一动,剑尖直指右座上的男人,“六弟,宝剑赠英雄,这剑为兄就送给你了!”语未完,剑已剑柄为中心,在空中旋转着,向完颜煦飞去。
  他动作并不快,只是眼力迅捷,只见他不疾不徐地起身,犀利出手,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擒住剑柄,使力往前一去,接着完颜合剌继续舞起剑来。
  利器破空而去的呼啸声是他的伴奏,每一杯烈酒的倒影里都有他如猎鹰般矫健的身姿,飘摇不定的烛火随着凌厉的剑气舞动腰肢,大殿里每一分明灭都由他来掌控,还有观赏者痴迷的目光。
  连续的旋身回剑,痛快犀利的剑花,仿佛卷起秋叶满地,随处是因他而纷飞不停的枯叶,他回眸,视线停驻在闪光的剑尖,这一眼,近在咫尺又若向天涯望去,捕获不了的赤子之心,不知停留在何处。
  再多的色彩也是枉然,再美舞者也要掩面而去。天地只一色,若一只白翎海东青,骄傲地飞翔在广阔的苍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烁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唯有此句能与之匹配——一舞剑器动四方。
  他收剑,背手而立,对殿中众人惊羡的目光不屑一顾,他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的生活,偶尔厌倦身边人谄媚迎合的笑容,却也不愿离开。他欠身恭敬道:“谢皇兄赏赐。”
  完颜晟抬手示意他起身,温和地笑着,若慈爱的兄长一般。“此番你受苦了,你看着吧。不多日,朕定要那汉人双倍奉还!”
  “臣弟谢皇兄关心,汉人奸狡,不知皇兄有何计策?”
  “呵呵……”完颜晟笑容深沉,眼望向左方一青衣男子,示意道,“言崇,你来替朕回答。”
  “是,臣遵旨。”被叫做言崇的男人闻声起立,他身体单薄,脸色苍白,一身青色衣衫衬得人愈发病态,但唯有一双狭长的眼眸,清亮如水。“齐国镇远将军韩楚风其实并非战死……”
  大政殿外,她匆匆而来,拦住了甫下朝的祁洗玉。“就竟是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祁洗玉轻蔑一笑,转过头,不去看她布满血丝的双瞳。
  “我不相信。”莫寒使出蛮力,扯过祁洗玉衣襟,逼迫他直视自己,“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他们……都是乱说的对不对?”
  “是不是?你倒是说话啊,我求你了还不行吗……”话到最后,便都成了一片哀戚,昨晚她坚持不懈地自我催眠,外界的传言绝对不会是真的,小祁虽然有点刻薄,有点毒舌,甚至还有点变态,但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啊。
  “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你又何苦来搅和,安安生生地过好你的日子不行吗?”祁洗玉不耐地甩开她转身便走,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莫寒被他推着撞到房柱上,看着他头也不回的决然,有什么轰然倒塌,她狠狠蹭掉眼角泪痕,平缓住颤抖的身躯,咬牙开口吼道:“什么叫不关我的事,韩楚风再怎么说也是我朋友,而你,祁洗玉,你竟说你的事与我无关!你我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你眼中难道什么都不是么……”她喘口气,哽咽着继续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出来好不好,不要什么都一个人扛着,你还有我啊,我们是朋友啊,难道不该互相扶持么?”
  “你我是什么关系?哼——”又是一声冷冰冰的嘲讽,“你我能有什么情谊,不过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子,一个是牛马不如的奴才,你说,这样的两个人,能有什么情谊?不要再说什么朋友,你我只是陌路人罢了。我祁洗玉的生与死与你又有何干?快快回去过你养尊处优的舒服日子,休要再来扰我!”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宫门,深褐色的官服渐渐隐匿成远处一颗微小的尘埃,最后消失在无数的尘埃之中。
  边疆战事已平,两国正商量着议和的事。不合时宜的,一名金国细作正好撞在了皇上钦点的议和使节手里,经过一番审问,竟道出惊天大秘密。
  忽闻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寒猛地起身,急急追出门外,抓住正迎面而来的弥月问道:“如何了?陈诠大哥怎么说?”
  “回公主。”弥月打算行礼,无奈左手被莫寒紧紧攥住,只能屈膝低头道,“奴婢斗胆,请公主进屋再说。”
  “嗯。”
  “回公主殿下,奴婢去问过了陈大人。陈大人说此事来得诡异,竟能在一名敌军细作身手搜出祁大人与金军将领的往来书信,且已是四个月之前的,也就是韩将军战死后不久,但细细查来,除了原由有些蹊跷之外,再无任何纰漏,铁证如山,此信现已在皇上手中,只等着皇上如何发落了。”
  轰然一声乍响,平地惊雷。里通外敌之罪先撇开不说,韩楚风乃将门之后,韩家三代皆为边关大将,在军中威望无人可及,且韩家世代单传,韩楚风尚未婚娶,祁洗玉此番便是断了韩家的后,教韩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韩家怎么能善罢甘休。
  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将军情泄露给金军,害令五百余名军士惨死在敌军铁骑之下?
  祁洗玉并不在并不在兵部供职,任他能力再大,要弄到前方军情现报也实属难事,还是说,有人默许了?
  脑子里早已经是一团糨糊,她提起裙角便向外跑去,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她要救他。
  似乎有那么一个洒满金色光辉的黄昏,她信誓旦旦,她承诺过,要救他。
  曾经幼稚地以为青春无敌,却在这里,与死亡靠得如此之近。
  一路狂奔到了紫宸殿外,莫寒扶着廊柱,拼命喘气,但还不忘吩咐守在门外的太监王顺道:“劳……劳烦公公进去通报……一声,我要见皇上。”
  “回公主殿下,此刻皇上正批折子呢,怕是……”王顺职业性地谄媚笑道,低眉颔首,却不忘在说完话后翻起眼皮看一眼来人的表情,好盘算这下一句话该说什么,用什么样的语气说。
  莫寒心下着急,又见万顺如此遮掩敷衍,“”二字脱口而出,继而怒骂道:“你休想来蒙我,这是什么时辰?皇上早该用晚膳了,你少拿对付后宫嫔妃的那一套来敷衍我!再不去禀报,定要让你好看!”
  “公主殿下息怒,奴才就算有一千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公主殿下啊,但现下真真皇上吩咐了不见任何人,还请公主殿下发发慈悲,莫要为难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您就先回吧,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奴才替您禀报。”
  是啊,她不也是任何人中的一员么?他这番做法,必定是算准了她会来求他,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她都会来。没错,她就是这么幼稚,这么意气用事,没有机关算尽的心思,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不懂四书五经,不擅针线女红,在这个时空中,她几乎是一无是处,最后,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你们如此睿智,如此胸怀天下,如此顾全大局,但她是个小女人,什么都不懂,一味的冲动,即使遍体鳞伤,也不回头。
  莫寒推开挡在路中的王顺,想要夺门而入,却在手指即将触到大门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住,她用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凌厉眼神盯着弓身立在门前的田荣,狠狠咬牙道:“让开!谁给你的胆子敢拦本宫!”
  田荣保持着低头弓身的姿势,视线始终落在地板上。“卑职不敢,只是职责所在,公主殿下请回吧!”
  “好,好,你们都是职责所在……唯有我,只会给你们添麻烦么……”她颤抖着一步步后退,双目通红,眼中尽是流连着不肯下落的泪,下一刻却趁着田荣放下手转身立于一旁的空当,猛地向殿门冲去,也许是她动作的迅捷,也许是田荣故意迟缓,她竟一下撞开殿门,身子被巨大的冲力推得向地板倾斜。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接住她,然后笑着责备。
  莫寒半蹲在地上,揉着最先与地板接触的膝盖。王顺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满带哭腔喊道:“皇上饶命,奴才该死,奴才没用,拦不住公主殿下。”
  袭远这才从龙座上起来,缓缓踱步上前,沉声道:“你如此大张旗鼓地闹着要见朕,究竟所为何事?”
  莫寒赶忙起身,急切道:“祁洗玉的事你准备如何办?”
  “如何办?”袭远回到案几前,背过身子,负手而立,“当然是照我大齐律法来办!”
  觉出他话语中的生涩冷漠,但她已无暇多顾,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袭远,我求你,求你……”
  “哎呀,公主殿下怎可直呼皇上名讳,这可是犯了大忌啊!”太监尖利的嗓子像一件利刃,划破她那些幼稚的以为,实际上,叫做袭远的大男孩,早已成了高高在上的王者,再不是在雷电交加的夜里偷偷哭泣的孩子。
  她将视线转向那个正背对着她的人,看到的依旧是他纹丝不动的肩膀,与留在身后的一片冷然。
  毫无先兆地,她重重地跪下,俯拜,磕头,“莫寒求皇上无论如何保住他性命!”语毕又是一记最标准的磕头礼。
  “朕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朕绝、对、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放过罪大恶极之人。”承乾帝一手撑着案几,一手按压着眉心,不耐地说,“朕乏了,你们都先行退下吧!”
  “嗻,奴才遵旨,奴才告退。”田荣与王顺都已小心地退了出去,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跪在殿中。
  “你也先回去吧,好好休息,别想得太多了,朝廷的事不是你能管的……”
  “如果我以魏王和大皇子里通外敌的秘密来保祁洗玉一命呢?”
  “你——”袭远猛然转身,不置信地看着跪在殿前的人,“你什么意思?”
  莫寒抬头坦然与之对视,嘴角勾起嘲讽的笑。“说到罪大恶极之人,恐怕第一个当属魏王吧,唆使皇子,里通外敌,强虏公主,这一条条一件件,哪一个不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若要论起罪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当今的国丈——魏王了。能有这么个响当当的大人物陪着上路,祁洗玉也不吃亏啊?”
  “哼,你凭什么觉得,朕会为了保住魏王而答应你?”依旧是平淡的语气,但他脸上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惊慌却似冰锥,扎在莫寒心上,她几乎就要放弃,而她所更不能承受的,是身边人永远的离去。
  “当*****不揭发他不就是为了让他有把柄在你手中,好利用他助你成事。今*****初登大宝,根基不稳,而国丈手握重权,虽然尚可以牵制住他,但若罪行被高发,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到时又是一番动乱,而大皇子一事,当时皇考都是那番处理,可知,皇室绝对丢不起这个人。况且,祁洗玉一事事有蹊跷,摆明了是女真人的阴谋,而这幕后,定有其他人在操控,怎能如此草率地就定了他的罪呢?”
  “说的好!”袭远突然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脸怒容,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你,有何证据?”
  “证据?”莫寒失笑,复又抬头望着袭远身上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一时出神,“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还有祁洗玉抓来的魏王手下侍卫,你们派到大皇子、魏王身边的人,金国六王爷,你能杀光他们,总不能,连我也清理掉吧?”
  “哈哈……”袭远陡然间大笑,鼓掌称好道,“不错,阿九,你果然是最了解朕的人,朕记得当时还是你为朕出的计谋,让朕留下魏王,只是没想到,今日……不过阿九,朕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朕不怕你那些所谓的威胁,祁洗玉一事,朕不但要办,而且要严办,你——又能如何?”他知道,她不会。


葬花

  


  没来由的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夏末的天空滚动着轰隆隆的雷声,一道蛇形闪电割破漆黑的夜幕,星月被掩盖在厚重的乌云之下,天地间尽是湿湿黏黏的空气,压抑着彻夜不能寐的人。
  心脏一阵阵发颤,仿佛有一只手从被割开的胸腔伸进来,一下一下,不停地抓着脆弱的心脏,哗啦啦的雨声打破了宫腔内的死寂。莫寒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起身便要冒雨冲出宫去。
  “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外头风大雨大的,又这么晚了,您还是待在宫里,有什么要紧的事也等明天再办吧!”弥月在门口拦住了她,一番劝说之后见莫寒依旧坚持向外走去,只好托住她的手肘,将其向屋内引去。
  莫寒一甩手,压不住心中烦躁的情绪,突然吼道:“放开,我现在要出宫去,你别拦着我!若是皇上问起来,我自会承担一切,绝不会降罪于你!”
  “奴婢该死!”弥月跪在莫寒身侧,抬头委屈道,“实在是皇上吩咐过,这些时日万万不可让公主殿下出宫去,奴婢也只是遵照圣意罢了。”
  “弥月我问你,皇上究竟给了你什么?让这么多年守在玉华殿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为他办事,是他太厉害,还是我太愚钝了呢?”
  “奴婢一家人都是犯过事的,奴婢本该被发配到西南充为军妓,但皇上仁慈,不但救下了奴婢,还安置了奴婢一家人,奴婢……”说到动情处,弥月竟嘤嘤哭了起来,语不成调。
  应是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吧,但于她,却是冷彻心扉,果然,这么多年的倾心已待,只是他人眼中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今日我是铁了心要出宫,无论门外守了多少人,就算是闯,我也要闯出宫去!谁都不能拦住我!”
  弥月擦擦眼角,忽而微笑起身。“公主殿下要出宫去总不能连马车都没有吧,奴婢认识马房当差的小太监,出宫的腰牌奴婢也有,但要委屈公主打扮成宫女的模样同奴婢一同出去,求主子信奴婢一次吧!”
  “弥月,你……谢,谢谢。”
  雨还在不辞辛劳地下着,一滴一滴,从高空坠落,只在破碎的时刻发出一声苦痛的哀鸣。
  她坐在马车里,出神地听着车外雷雨咆哮,发觉有什么正在悄悄流逝。
  手中像握着一团细沙,那些微小的颗粒正从手指的缝隙中一点点逃脱,抓紧,只会令它更加快速的消失,摊平,它依旧继续从指缝中溜走。
  仿佛无论如何做,都抓不住,抱不牢。
  马车从西直门出,转东行了不多时便到达祁府。
  车刚一停稳,莫寒便自己跳下马车,拾级而上。弥月前去喊门,却被告知祁洗玉早已安寝,被拒之门外。
  趁着弥月与门童争论的空当,莫寒哧溜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去,抬脚便跑,从未来过祁洗玉府上,她几乎没有任何方向,只是冲着最亮的那个房间奔去。
  “嘭——”一声门响,祁洗玉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已被淋成落汤鸡的莫寒,她扶在门边,一面抹开黏在脸颊上的湿发,一面乐呵呵地傻笑。“终于找到你了,你家还真是大呢!”
  也不管祁洗玉的一脸茫然,她大大咧咧地进屋,瘫坐在红木椅子上,深深叹息道:“今天没来由的心慌,到这来看到你安然无事,真好,我也放心了……你放心吧,我待会就走,绝对不给你添麻烦,就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
  握着酒杯的手忽地一颤,杯中泛着紫红色微光的葡萄酒,从杯沿逃窜而出,无声滴落,染红了脚下一小片灰褐色的地毯。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
  他看着她起身,回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满是不在意地说:“我走了,免得你又说我多管闲事,你……你不许出事,无论如何不能……会有办法的,最不济,咱们就逃跑吧,我那还有三百万两赎金呢,够吃喝一辈子了,如果你不愿意同我一起,就把那钱五五分了,再各走各的,总之,我不会让你死的!”
  似乎有两只手正相互拉扯着他的意念,眼光从潋滟着紫色波光的酒杯调离,他痴痴地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湿漉漉的衣衫贴住瘦削的背脊,小小的身体里却有着一股傻傻的冲劲,她又如何能救得了他,袭远又怎么会让她留住他性命。
  不过有她这句话,一切都值得了吧。
  他对着她离去的背影举杯,苍白的唇无声开阖,似乎说了些什么,却没有任何人听见。他仰头饮尽杯中美酒,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唤出一声:“莫寒……”
  几乎是在他出声的同时,莫寒突然回头,听见他唤她,更是满脸惊喜。“你终于肯理我了?”她抬起手肘十分不雅地蹭开鬓边乱七八糟的湿发。笑得像个傻丫头,“虽然早就习惯了你的刁毒,但这么冷言冷语地不理睬,我还真是有点受不了呢!”她吸了吸鼻子,顶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虽是一脸委屈,但却用尽全力地在笑,整个脸都快皱成一团。
  “你——你搂着我干嘛呀,我浑身湿漉漉的,会把你弄脏的!你……”
  “咱们去苏州吧,那是我的家乡……”他只是轻轻地圈住她,不再用力,也不松手,时间仿佛停在此刻,他静静地诉说,诉说着多年来不曾吐露的过往时光,诉说着另一个他,另一段美好却已然失去的生活。“可以携手在幽深的雨巷中漫步,驻足在九曲石桥之上,看丝带一般蜿蜒而去的流水,杨柳依依的岸边,你可学那周公,享受垂钓之乐。等到栀子花白了,青梅黄了,便是烟雨江南了,可撑一把油纸伞,走在斜风细雨之中,还有路边不起眼的蚕豆花,黑白分明,形状像一只小小的耳朵,等蚕豆熟了,用芥菜来炒是最好不过……”
  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喉咙,祁洗玉半晌无话,莫寒一时间着了急,赶忙想挣开他的怀抱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却被祁洗玉抓住手臂,把身子固定在原处。
  “别动,不许回头!”好不容易,窜上喉头的一股腥甜才被压下,他这才勉强开口,口中诉说的,却仍是遥远江南的美好时光。“还有漫山遍野的青草,新鲜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你去了便知为何谢公能说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般诗句……小时候,父亲常常会带着我和母亲一起去后山放风筝……奶娘做的松糕最是诱人,你若有机会去,便帮我寻一寻吧,也让你解解馋……呃……”
  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在她颈间,刹那间脑海一片空白,心中升腾起巨大的恐惧感,她甚至不敢回头,她害怕,害怕那是她最难以承受的结局。
  “还有……还有木格子花窗和午睡时在屋外叫嚷的知了……夏天……随处都是雪白的茉莉,我家……唔……我家前院也曾种过六月雪,到了六月,六月雪便同茉莉一齐开,一片……一片莹白……好美……”
  “别……我求你,别说了……我求你……”
  他将头枕在莫寒肩上,嘴角溢出的血顺着他们相互依靠的姿势,在莫寒的颈间潺潺流动,一点点流过脖颈,再一点点侵染了白色的衣领,在侵过水的衣裳上开出一朵嫣红的牡丹,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水墨丹青,令那一朵娇艳的花儿,红得触目惊心,好似从无间地狱升起的灼灼燃烧着的火焰,炙烤着她单薄的背脊,拉扯着她脆弱的意志。
  “还有茶馆里,穿着灰色土布衣裳的说书人,没完没了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家乡简陋的木桥头不知拆了没有……对了,我怎么嫩忘了从少女粉颊上溢出来的桃花……美得让人心醉……莫寒,你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江南,去苏州看看,看看青衣巷老石墩下的旧屋还在不在,现在又是谁在居住……咳咳……”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一团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像是沸腾的开水,将人的心烫出一块巨大的伤疤。
  倚靠在肩上的力量越来越大,直至再也承受不住,两人都倒在了地毯上。看着祁洗玉满脸鲜血,莫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尖叫,想高呼,却像被人卡住了喉咙,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她只能看着他看着他如白玉般无暇的肌肤渐渐失去血色,看着他美如谪仙般的双瞳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光彩,还有被血液染红的苍白唇瓣,一切的一切,都渐渐流逝,想抓不住的流沙。
  原来世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掌控无法抗拒的事情。
  她艰难地托起祁洗玉的头,小心翼翼地晃动他的肩膀,“祁……你醒醒……你醒醒啊……”
  祁洗玉的眼皮稍稍动了动,之后便再无声响。莫寒终于找回了理智,她对着门外大喊道:“弥月——弥月——快去找御医,不,你回宫里找御医,让祁府里的下人去就近寻个大夫,要快,快点啊……”
  “祁……你醒醒啊,弥月去叫大夫了,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大夫一定能只好你的,一定能……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别丢下我,我不要,不要一个人活着……”
  “莫寒……”祁洗玉缓缓睁开眼睛,迷离着双瞳,痴痴看着她。“傻丫头……”他竟勾起唇角笑了出来,若出水芙蓉般清新,是他从未有过的笑容。“别哭了,很丑……”
  “嗯……”莫寒拼命点头,下巴都磕到了锁骨窝。“我不哭,我不哭,你也不许死,绝对不许……”
  他费力地抬起手,抹干净莫寒侧脸的血迹。“莫寒,试着走自己的路吧,过自己的生活,别太委屈自己了。这深宫始终不适合你……答应我,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嫉妒罢了,嫉妒韩楚风的少年得志,嫉妒他的显赫的家世,嫉妒……嫉妒他清白的人生……如此,我便要毁了他,让他死无全尸,让他的家人也尝尝生离死别之苦……其实,我不叫祁洗玉,我只是姓祁,字书逸,单名一个延字,苏州青衣巷老石墩下的旧屋是我的家……父亲、母亲、还有奶娘、小墩子……还记得你给我的那首诗么?我已将曲子谱好,留在书案上……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呵呵……多美的诗啊……可惜,我配不上……”
  “不会的,你不要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弥月已经去找御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要回家乡,我们一起回啊,我不认识路,一个人去苏州会走丢的……”她一个劲地摇头,摇得眼中的泪珠一颗一颗统统坠落在祁洗玉脸上,化淡了猩红的血。
  “不会来了,今夜,再不会有任何人来……”祁洗玉忽而莞尔一笑。“说起来,真是不放心你呢……莫寒,那碗孟婆汤我是决计不会喝的,你……那么粗心大意,万一到时走错了地方怎么办?下一世,我便找不到你了……”
  直到窗外雨停,一切静谧无声,直到晚风吹干了她湿漉漉的衣衫,直到滚烫的鲜血结成了痂,直到他的身体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得僵直,直到生命的温度完全流失。
  剩下的是彻骨的寒冷,在夏末的深夜里,她冷得瑟瑟发抖,她把自己塞进他怀里,依偎着取暖,却得来更加痛彻的冷,将血液冻结,将骨头冻碎,将眼泪凝结成琉璃碎片。
  “你醒醒啊……不要睡了,再睡我就去把院里的六月雪拔光,气死你……”
  “喂……醒来啦,好冷哦,再这么睡下去,明天肯定要感冒的……”
  “……”
  如果她也能一睡不醒,那该有多好。
  不必面对明日火红的朝霞与晚霞,不必对着无月的天空发呆,不必守着庭前花开花落,不必看着一天天日升日落……
  原来你我都只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原来真的,谁也救不了谁。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便是有一个人消失了,但一切仿佛都不曾变过,时光静静流淌,不论你愿意或不愿意,终将会把深入骨髓的记忆带走。
  有时候甚至要问,他,究竟有没有存在过。
  黎明破晓,祁府依旧是一片寂静,没有人来,没有人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传说人死先到鬼门关,途经黄泉路,便来到忘川河边,
  忘川河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波涛翻滚。
  河上有座奈何桥,桥分三层,生时行善事的走上层,善恶兼半的人走中层,行恶的人就走下层.
  走下层的人就会被鬼魂拦住,拖入污浊的波涛之中,为铜蛇铁狗咬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奈何桥上有孟婆,要过奈何桥,就要喝孟汤,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得奈何桥,
  过不得奈何桥,就不得投生转世。
  孟婆汤又称忘情水,一喝便忘前世今生。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随这碗孟婆汤遗忘得干干净净。
  今生牵挂之人,今生痛恨之人,来生都同陌路,相见不识。
  为了来生再见今生最爱,你可以不喝孟婆汤,那便须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
  千年之中,你或会看到桥上走过今生最爱的人,但是言语不能相通,你看得见他,他看不见你。
  千年之中,你看见他走过一遍又一遍奈何桥,喝过一碗又一碗孟婆汤,
  又盼他不喝孟婆汤,又怕他受不得忘川河中千年煎熬之苦。
  每个人都要走上奈何桥,孟婆都要问你是否喝碗孟婆汤。
  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重入人间,去寻前生最爱的人。
  可是,谁又真的能承受那千年的等待?
  墙角青苔总是绿得太快
  回忆慢慢慢慢爬起来
  煮一杯热咖啡喝一些固执的以为
  我们一直到最后才学会哭泣时候谁安慰
  而成长让人觉得累却已没有办法后退
  转眼之间已经长大
  梦与现实的落差
  我们还有什么剩下
  回家吧声音沙哑
  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所以呀别让牵挂
  变成一种孤单害怕
  转眼之间已经长大
  开始跟理想磨擦
  我们好笑的在挣扎
  雨在下家乡竹篱笆
  南下的风轻轻刮
  告别了繁华将行李卸下
  我们回家~
  
  ————《家》


破碎

  


  “为什么!”
  “哐啷”一声,又一个白地黑花高脚瓶被摔得粉碎。
  “你倒是说话啊,你说啊你!”
  紫檀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低着头,被屋内浓重的火药味吓得瑟瑟发抖。
  紫玉穿着茜素红的皇后正装,金步摇上硕大的东珠闪烁着润泽的光辉。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她眨着大大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剑拔弩张的两人。
  本是用膳时间,她与身为皇帝的丈夫一齐温馨用餐,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继而一名蓬头垢面,双目充血的女子冲了进来,毫无顾忌地怒视着皇上,歇斯底里地逼问着,痛哭着,仿若癫狂,而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却讳莫如深,除了沉默,什么都不留给她。
  “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默认喽?”她倏然发笑,笑得人毛骨悚然,“昨夜我一直在等,等宫里的御医来,哪怕是街上的郎中也好,我还傻傻的不断安慰着他,我说,大夫来了就好,一定能救他……可是……太阳出来了,太阳都露脸了……还是没有任何人来过……你看看,看看我有多傻,竟没有想到,既然是你逼他去死,就断然不会给他生还的机会!你在祁府外布了多少眼线?出门寻医的小童被你抓走了吧,弥月就更不用说了……好,好啊,你真是神机妙算……好厉害……”
  “其实……真正要除掉韩楚风的,不是他,而是你吧……”
  “够了!”袭远一声大喝,打断了她要说的话,“通通都给朕滚出去!”
  天子大怒,太监宫女慌忙欠身跪安,紫玉虽然有些不解,但迫于袭远的怒气,还是没敢开口,乖乖退了出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两个目眦欲裂的人相互怒视着,空气仿佛都要被点燃。
  “怎么?做得出来还怕人说吗?韩楚风是沈乔生至交,韩家在军中的势力无人能及……你是害怕了,你害怕他与沈乔生联合起来对付你,应为你手上什么都有了,偏偏少了兵权,那时你还不知道,我手上居然会有虎符……呵呵……说到底是我,害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东窗事发,你又害怕此事一层层往上查,会将你牵连进去,到时兵将寒心,你便再无声望可言……所以,你逼死他,希望一切就此了结,对么?”
  忽然一阵眩晕,莫寒手扶在桌上,勉强支撑其摇摇欲坠的身体。“其实,他早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他肯如此心甘情愿地去做,还有一个原因,不是么?”她抬起头,苦笑着望着袭远,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悲痛,她知道,她不该这么想,如同祁洗玉最后的话,她不该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可是她辜负了他,她做不到,做不到置身事外,做不到将一切罪过撇得干干净净。“他知道的,我并不想嫁,他……他那个白痴……”
  “胡说八道,朕这一生只对天下苍生负责,祁洗玉此番,便是为国捐躯了,没有什么为你不为你的。朕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天地众神,无愧于列祖列宗……”
  袭远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他年轻的面容越来越模糊,耳边是杂乱的嗡嗡声,还有袭远骤然失色的脸庞,身体像是不断在下坠,天花板成了旋转的陀螺,黑暗一点点倾泻而下,仿佛掉进了无尽的冰窟,四肢被冻得麻木。
  除了冷,还是冷。
  冷月沉坠,习惯了牵起黑暗的羽衣,流莺嘶哑着声音凄厉的飞过,终在月下迷失方向。那些开放在月光里的翅膀,彷惶又孤寂,她们疲惫的张望着,茫茫的星空里,容不了断翅的悲哀,枯藤在死亡的同时消亡了爱情,一如当初的晕旋,阵阵的欢喜和隐隐的刺痛。那一刻,幸福被摧毁的灰飞湮灭,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声音从暗云深处传来,繁华一树,繁花尽头,却无法绘成远逝的身影。在月光浣纱的夜里,被宿命与轮回操纵的生命,飘来飘去,于是知道,怨已逝,情未消。
  蔓珠莎华,于彼岸,心于此,只见花,不见叶。当繁花褪尽,烈火成冰,我们始能平静,静待齐天寿命,静待山崩海啸,残阳月华。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连数日缠绵病榻,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之间,有时会看见祁洗玉有着淡然笑容的脸,不复以往的尖酸刻薄,他只是笑,下半身侵进浑浊泛黄的河水,水中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腆着长舌和翻白的眼球疯狂地噬咬着他的身体,他对着她招手,对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只是她听不见,一切都像是古老的哑剧,在一片黑暗中来回播放。
  似乎已经入秋了,坐在她床边的人穿上了厚重的紫色秋衣,沉静地喝着太平猴魁,表情凝重,似乎再隐忍着什么却依旧是一言不发,如同过去的一段日子,他天天坐在她床边,只是看着高烧昏迷的她,不发一语。
  头还是晕晕的,莫寒不想理会他的心绪不宁,翻过身,面朝里继续闭目养神。
  “你终究还是怨朕……”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凝视着她的背,无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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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了,莫寒喝掉最后一口清粥,脑中是难得的清醒,想去看一眼窗外久违了的残月,却忽然听到弥月来传话,说皇后到了,心下奇怪,她连皇帝大婚都没有出席,与皇后的交流少之又少,今日她来,究竟所为何事?
  镶着金线的凤袍在跳跃的烛光中显得愈发贵气,与袭远一般大的女孩,已然成长为母仪天下的女人,她谦和而又高贵地微笑,询问着莫寒的病情,心细如尘。
  一阵后宫中程序化的寒暄问答,莫寒再熟悉不过,但此刻她只是闷闷地应一声“好”,便再无多话。兴许是真的厌倦了吧,她曾以为自己能够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时空生活得很好,但现实总是在无情地打压,她所无能为力的事情,原来还有那么多。
  “其实紫玉此番到来,是有要事要求姐姐……求姐姐成全……”紫玉泫然欲泣,起身便要给莫寒下跪,而她竟也傻愣愣的坐在那,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直直地看着紫玉,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倒是站在一旁的弥月看不下去了,赶忙小碎步跑过去扶起紫玉,“皇后娘娘怎可如此,这不是折杀了我家主子么?”边忙不迭安慰着紫玉,还不忘用眼神示意莫寒说些慰问的话,但谁知莫寒竟跟个木头人似的,一言不发,连眼神都不曾变一下。
  紫玉顺势起身,端坐在椅子上,结果亲近宫女递来的丝巾,擦擦眼角,委屈道:“世道不宁,边关战事又起……唉……”见对面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机械地点头,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不知姐姐是否知晓?”
  弥月两忙扯扯莫寒的袖子,将她从神游天际中拖回现实。“啊?哦,不知道。”莫寒看看紫玉,又看看弥月,有些莫名其妙。
  “这也难怪,姐姐久在病中,难免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她有些诧异莫寒的呆滞,但又不好责备什么,慌忙自己打起了圆场,偷偷看一眼莫寒的表情,继续诉苦般说道,“这些年,年年灾荒,国库空虚,皇上初登大宝,那狡诈的女真蛮子竟趁着国之初定在淮水一带寻衅闹事,边关才平,切不能再起战端了啊……”说着说着,她竟哭了起来,泪水侵湿了半张帕子。
  莫寒点点头,语调平缓。“皇后娘娘为天下忧心,值得敬佩。”
  听她夸自己,紫玉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愣了半晌才道:“唉……姐姐不知,这几日皇上也为此事忧心得很,本宫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真是愧疚……”
  “娘娘不必如此,皇上英明,一定会将此事处理好,您就放心好了。”她开始摆弄桌上空杯,看着杯身上线条流畅的青色花纹,又出了神。
  “这……本宫当然相信皇上,但……此事艰难得很哪,本宫实在不忍看着皇上为此忧心痛苦……边关战事甫平息不久,若此次再燃战火……我朝兵力、财力都负担不起啊……皇上已派人前去求和,但女真人百般刁难,不仅要再加岁贡,还要……还要与我大齐联姻,以示永享和睦……”
  听到这里,她明白了个大概,只是心下再无感觉,仿佛是再听别人的故事,没有文辞渲染,淡如流水。
  紫玉“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楚楚可怜。“那女真人使节竟点名要姐姐嫁去,皇上听后大怒,说我大齐决不能做如此屈辱之事,但眼下除了答应他们再无它法。满朝文武皆直言相劝,不料皇上一意孤行,竟罚了进言的大臣闭门思过……现如今……现如今就只有姐姐能救得了皇上,救得了我大齐啊……紫玉在此,求姐姐成全!”语毕,俯下身子为莫寒重重磕了一记响头。
  出乎意料的,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跪在眼前满脸泪痕的女人,漠然道:“这满朝文武里也包括国丈大人吧?”
  “不是不是,宰相大人也是极力劝阻皇上的……”
  这话可以换个方式说——连宰相沈鸿儒沈大人,她的亲舅舅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地要将她嫁到塞外蛮荒之地,去换取一时的安逸。
  “但皇上却拒不接受,执意要将我留住。所以,娘娘今日就来游说我,想让我亲自去见皇上,自愿请嫁金国,求他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再一意孤行,是么?”
  紫玉点头,露出感激的微笑。
  “其实这一番话,是国丈让你来说的吧?”她勾起唇角,给跪在地上的人一个了然而又狠戾的笑,将紫玉吓得一窒。
  “不是……是紫玉看不下去了才斗胆来同姐姐说这一番话,紫玉也是逼不得已啊,求姐姐成全!”说话间又是一拜。
  莫寒不再看她,扔下哭哭啼啼的皇后兀自走向窗台,她打开窗户,感受着晚风的清凉舒适,忽然就这样笑出声来,当所有人都离她而去,至少还有一丝凉爽的晚风会在哭泣时轻拂她的脸颊。
  她的存在是魏王心中的一根刺。魏王通敌卖国的证据就是她,而魏王知道,袭远甫一登基,根基不稳,只要他势力不倒,袭远便不敢轻易动他,只是莫寒,她是魏王无法掌控的人,对于这样一颗不定时炸弹,最好的办法就是令其永远消失。
  而她的嫡亲舅舅沈鸿儒,怕是一直在嫉恨她围攻沈府的事吧,骗诱沈乔生入宫是她出面,继而沈府的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记在了她头上。
  原来真的如他所说,自己是天生的爱闯祸,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得罪了那么多人,真是活该,活该今日会遭报应。
  “皇后娘娘请回吧,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答应的。”她回头,语气淡漠。
  闻言紫玉脸色骤变,大义凛然地高声叱责道:“难道长公主殿下如此不识大体,不能体谅皇上的苦楚,为天下苍生黎民百信着想么?”
  “哼……”她嘲讽一笑,继而说道,“莫寒天生就是如此不识大体之人,说起来,皇后娘娘这般识得大体,不如就由皇后替我嫁过去吧,岂不两全其美?”
  “哼!看来本宫这趟是白来了!”紫玉愤怒地拂袖而去,却在门槛处顿了下来,她听见屋内的人,有些凄然地说道:“皇后娘娘大可放心,皇上……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一次,她不再替他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这一次,她要听他亲自告诉她,他的决定。
  紫玉走后,弥月第一个哭倒在地,悲泣道:“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要如此……如此对您……”
  昕兰、素菊等一干宫女也都抽噎了起来,玉华殿内一片哀戚之声。
  只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灭不定的烛火,心底尽是麻木。
  老天爷已经对她很好了,不但令她拥有第二次生命,还挽救了她的家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世界,被命运戏耍的人还占少数么?
  命运真他妈好玩,因为命运老他妈玩我。
  有人说过,树最坚硬的地方是结疤的伤口。人也如是。伤口虽然愈合,也许无法平复,可却是我们最坚强的地方。
  夸父不再永远朝着西方奔去,因为太阳从不曾下落,他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再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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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未央的江南,沉淀着单薄的思念。
  归去的马车慢慢摇,她怀中抱着青瓷骨灰坛,挑开窗帘,看路边已近暮年的杨柳一点点远去,萧瑟的风景一步步接近,汴梁,便也越来越近了吧。
  指尖摩梭着骨灰坛上简单细致的花纹,宛然一笑。“祁,可以叫你书逸么……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哦……回家了,这几天和开心吧……看我多好,临走前还带你回家一趟,不过,苏州真的好美……这样才能生得出你这样的美人吧……说起来,到了汴梁之后,我就要出嫁了呢,你不是一直说没人会要我的嘛,你看我这不嫁出去了么?而且,那么快……”
  “不记得是谁说过,走着走着花就开了。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一地泛着光的绿,摸一下才好,似乎山长水远别来已久。当然还有花,所有的颜色都开得猛,开得嫩,艳艳的,开得放肆,一树一树地炸开,一簇一簇地迸发,简直有‘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意思。”
  “书逸,你家门前古旧的石板路真是可爱,有时恰逢前夜有雨,那些石板干净又错落,仿佛能看见你的影子,看得呆了,能听见那时你的足音,长衫曳地,衣香鬓影,或许还有马车粼粼。小巷的高檐下,常常可以看见撑着油纸伞的姑娘走过,青衣巷,老石墩下的旧屋还在,奶娘和小墩子住在里面,我去给伯父伯母上过香了,对不起,怕奶娘伤心,没有把你带去,奶娘好亲切,做了好吃的松糕给我,还不住的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墨墙和青苔都还在,有时无奈地看着光影在墨墙上渐行渐远,会想起你小时候在墙角捉蛐蛐的模样……偶尔听见吱呀一声,是对面丁香一样的姑娘……你认识她么?”
  “微雨的黄昏,我去了离你家不远的简陋茶楼,泡一杯雨前龙井,找一个窗口位置,打法走小二,水汽氤氲袭人,手中茶香酽酽,虽然不爱龙井,但听着雨打竹叶的悉悉索索,也是一件乐事……或有被隔壁书馆里的那一声惊堂,弦起处,依依呀呀,是说书人惯有的音调……”
  “唉……真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呢,想同你一起,沏一壶茶,靠窗而坐,即使什么都不说,让我看着你也是好的啊……以后的路,很长……不要催我,我只能慢慢爬,慢慢走,突然有点害怕了呢……”
  佛说,世间千年,换不到我飞跃莲花的一瞬。
  忘川苦水中千年的等候,只换你回眸时淡然一笑。
  朦胧中仿佛又看到那个衣袂正新的翩翩少年,穿梭在江南雨巷中,清清朗朗,面若荻花。


归去

  


  眼前是熟悉的汴梁城,莫寒突然想下车看看,兴许还可以去到丰乐楼喝上一杯,尝尝丰乐楼做得极好的水晶蹄髈。
  进门小二就殷情上迎,丰乐楼来得多了,老板和小二都是莫寒的熟识。小二一边为她引路,一遍回头讨好地笑道:“姑娘今日来得真是巧,刚开了陈年女儿红,沈大人已经在楼上等着了!”
  “沈乔生?沈大人一个人么?”莫寒微微有些吃惊,继续提步上前。
  小二将她引到雅座,推门让了让,“姑娘请。”
  莫寒点头致谢,进门却见沈乔生靠窗而坐,独自一人守着空空如也的饭桌,眼神空泛。
  “表哥……”莫寒试探地喊了一声,沈乔生却猛地一震,抬眼吃惊地望着她。
  “你不是去苏州了么?”沈乔生有些尴尬地品了一口茶,缓缓开口问道。
  莫寒在他对面落座,吩咐小二加碗筷,又点了些丰乐楼的招牌菜。“今天到的汴梁。突然想来丰乐楼大吃一顿,也许……过后便再无机会了吧……”
  “对不起……父亲他……”
  “哎哟,哪来那么多对不起的,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今天就请我大吃一顿吧!可不许再拦着我喝酒了!”狠狠堵住心底的苦涩,她努力地笑,若新春的花一般灿烂。
  沈乔生一时漠然,闷闷应了声“好”,便低头品茶,再不敢看对面笑得那般令人心痛的脸,生怕再多一眼,便要落下今生的第一滴泪。
  相顾无言,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莫寒也不复以往的好胃口,只是慢慢吃,细细嚼,一点点品尝,一丝丝回味……更像是在回想过去的美好时光,有她,有沈乔生,有韩楚风,有柳锡洀,有陈诠,还有祁洗玉……
  “听说你也快成婚了?”吞掉口中鲜嫩的虾仁,莫寒脸上挂满好奇地问道。
  自始至终沈乔生都没有动过筷子,此刻更是眉头紧锁,他将眼光挪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半晌才开口回道:“身为家中长子,至今尚无子嗣,愧对列祖列宗。”
  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莫寒竟笑了出来,打趣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气能嫁给表哥,你可是咱大齐的一大才子啊,青年才俊,少年成名……啧啧……我要是她,睡觉都要笑醒!”
  “是谁都不重要了……”沈乔生举箸为莫寒添菜,“人生匆匆数十载,弹指而去,今生我已辜负一人,便再不会去沾染那红尘俗世。过往种种,是我罪孽深重,自作自受,今生今世决计不再害人,便如此终了残生吧……”
  “咳……咳……”不用说得那么严重吧,害她一不小心就被噎住了。
  “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来,喝口水……”沈乔生连忙倒水,轻拍着莫寒的背,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的日子,照顾她,责备她,时时注意着她,平淡如水的日子也可以过得刻骨铭心。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莫寒扶着胸口,埋怨地看着沈乔生。“都是你,好好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干嘛,差点没噎死我!”
  “是,都是我的错。你吃快了是我的错,你噎住了也是我的错,回你的话也是我的错……”说着说着竟自己笑出声来。
  “就是就是,没事干嘛要说得那么严重嘛……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还没经历过!”
  “是啊,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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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宫中已是半晚时分,暮色渲染了落寞的宫墙,夕阳透过稀疏的树丛在红墙的转角处投下斑驳的影。
  来来去去皆是一片静默。
  带着从苏州淘回来的一车东西,莫寒在玉华殿外便兴奋的叫嚷,“弥月,昕兰……我回来了,快点,快出来看看我都给你们带什么了……”
  甫跳一进门却瞥见坐在角落中品茗的熟悉身影,不由得一顿,迟疑着不知要如何开口。自从传出和亲的消息,她再没有见过他,连她请求在和亲之前去到苏州一趟都是通过紫玉,但今天,他终于肯见她了么?
  杯盖与杯沿接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从夕阳的暗影里走出,抖了抖身上的明黄色长袍,蹙眉看着愣在原地的人。“吃过晚膳了?”
  “嗯,哦,回皇上,吃过了。”莫寒屈膝行礼,再不看他。
  袭远有些不悦,上前抬手欲扶,“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虽然是嫡亲姐弟,但在宫里还是谨守礼仪的好。”莫寒向后退一步,避开袭远的手,缓缓站直了身子。
  袭远尴尬地收回手,踱到桌边,指节一下接一下敲击着红木桌面,仿佛以此缓解起伏不定的心绪。“你放心,终有一天,朕会接你回来。”
  “无所谓了。”莫寒错身进了屋子,为自己倒了杯茶,用淡而又淡的语气说道,“何必呢?你我都明白,在这个莫名的时空,我只是个过客,对我而言,处处都只是借宿,没有归宿,终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你又何必为此执着?”等到澹台莫寒的命数完结,她便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那个世界,也许冷漠,也许物欲横流,也许匆匆忙忙,但那是属于自己的地方,那是熟悉的家乡。
  在这里,锦衣玉食,山珍海味,无论多么好都不如那里钢筋水泥铸就的家,是家而不是房子,家里有父亲,有弟弟,有迷恋的电脑,有好吃的家常菜,有可以打给好朋友的电话,还有最最舒服的大床。
  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难怪人说落叶归根,无论这里如何如何好,但都比不上家人一个温暖的笑容吧。
  “朕不管你是谁,只要朕认定了你,便是你了,再不要同朕说些不知所谓的话,朕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绝对不让你离朕而去!”袭远说得坚定非常,但莫寒却只是一脸戏虐的笑容。“可是,我就要离开了,去漠北塞外,而且,这不是皇上你的安排么?”
  “朕——朕对你有愧,但,朕可向天起誓,朕有生之年必会将你接回。”
  “那又如何呢?到时不过是个落寞的弃妇,不如在塞外牧马放羊终此余生,无论在哪都好过像犯人一样被监禁在这座巨大的牢狱中,不知何事就要从无期徒刑,判为死刑。以前我总以为,在这里,天下生死都由你来掌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现在,突然发觉有更多的变数在前方,不知何时就会掉入他人设好的陷阱之中,最后连你也救不了我,这样生活,太累太累……”莫寒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如就此归去,做一只闲云野鹤,再无牵挂之人,大隐隐于是也就是如此吧,所谓无处为家处处家,何苦在乎些本就无所谓的东西呢?”
  袭远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他闭了闭眼,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些什么,半晌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你……怨恨朕么?”
  莫寒走近了对着袭远痛苦的脸庞,展颜道:“我不恨也不怨,应为根本不值得。”
  看着袭远震惊的表情,莫寒生出奸计得逞时的兴奋心情,“这件事,本是女真人和朝中几位手握重权的大臣极力促成,你——也只是迫于无奈罢了,要恨也是恨他们,但那些人,有哪一个是值得恨的呢?”
  “朕就知道——”袭远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朕就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懂,只有你明白朕,朕不想,朕真的不想让你走……可是,他们都在逼朕,他们……”袭远的语气突然一转,狠绝地说道,“朕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伤过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让他们留在这世上!”
  那么,你该如何处置你自己呢?莫寒伸手回抱住他,轻抚他背脊,他不知道,能伤害她的,只有她爱的的人,而袭远,已在不自觉间,伤得她太深。
  何苦再有怨恨,即使是怨恨也会成为一种羁绊,就此无牵无挂地走,才能走得潇洒,她也不愿,不愿让袭远背着包袱,藏着仇恨,也许在她心里,袭远始终都是惹人疼爱的弟弟吧。而她这些幼稚的以为,今后,都不再重要了。
  “我唯独希望你,饶恕可以饶恕的人,放开可以放开的事,不要执着于仇恨。做个好皇帝吧,你一定能行的,袭远……”
  女人,总在如烟的岁月里守着红颜易老的魔咒
  眼睁睁看着时光在眼角开出狰狞的笑靥,像一朵颓败的芙蓉花
  争的是什么呢
  留下的是什么呢
  丰富了清街小巷中姨婆们的谈资
  提供了人来人往的客栈里说书人的话本
  点缀了日落黄昏下文人骚客手中的缕缕墨香
  还有什么剩下
  只是干枯的尸身与陪葬的金缕衣
  仿佛将鮮活的生命栽种在撒哈拉无垠的沙漠中
  干涩到一寸寸斷裂
  你听
  像苏州白缎撕裂的声音 “嗤嗤————”
  不如就此归去,无处为家处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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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行的最后一天,她穿着男装从地面向上看,傻傻地望着丰乐楼顶楼的雅间出神,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坐在上面等着她的人,但也许只需要一个笑容便足矣。
  推开门,如先前邀约的一样,熟悉的三个人都在,柳锡洀忙活着点菜,见莫寒到了,竟呵呵一阵傻笑,继而又抓耳挠腮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莫寒回他一个了然的微笑,拱手道:“柳二哥,别来无恙啊!”
  “哪里哪里,哦,不是,阿九可好?……也不是,你,你没事吧……不是不是,本来说好咱们兄弟出来聚一聚,不提那烦人的事可,可你看我……怎么一下这么嘴拙呢!真该抽自己!”说着身手要给自己俩嘴巴,莫寒连忙上前拉住他,安抚道:“没事啦,我早就没关系了,你要真把自己抽傻了,那芙蓉阁的姐姐们可不要杀了我啊!”
  柳锡洀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又傻又难受的笑。
  陈诠啜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阿九你不必理会他,今天一来他就神叨叨的,一会笑得比哭还难看,一会暴跳如雷,说不定是早上被花盆砸了脑袋,他想打你就让他打,我约莫着他给自己俩嘴巴也就清醒了!”
  难得冷若冰霜的陈诠能调笑着说话,莫寒一时适应不过来,竟呆愣在原地,不知要用什么表情应对,他们……不会都吃错药了吧?
  倒是柳锡洀接得快,“还不是应为咱家阿九终于要嫁人了,我乐得高兴啊!”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哪壶不该提哪壶,面露郁闷之色,转而对支愣在一旁的小二发火道:“还愣在这干嘛啊?赶紧上菜,当心你柳二爷拆了丰乐楼!”
  小二无奈,只苦哈哈地点头,逃也似的窜了出去。
  “此番邀你来,一做践行,二也是几位哥哥有事同你说。”沈乔生用一贯平静的口吻说道。莫寒暗叹,还好,还有一个是正常的。
  “是啊是啊,终于要嫁人了嘛,咱们这些做哥哥不送份厚礼怎么过得去?”柳锡洀不但继续犯傻,而且开始抢话。“我怎么……哎哟……”柳锡洀这回当真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把莫寒吓得筷子都掉了。
  但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震撼,一下把桌上的开胃菜、茶壶、茶杯通通扫到地上,发出“哐啷——”一阵巨响,接着一脚踹开闲置在身旁的圆凳,只见那凳子飞出好几米远,结果“嘭”一声撞在门槛上,失了一条腿。
  “混蛋!”他一拳砸在桌面上,满脸怒容,“真是一群禽兽不如的王八蛋,不仅害了楚风,现如今,现如今连阿九……”
  “啪嗒——”不知从哪来的雨滴,从云缝中逃窜出来,坠落在深红的桌面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天涯何处觅佳音,世路茫茫本无心。无情未必真豪杰,知交何须同生根?垂泪一别人千里,日后寒暖各自珍。慷慨自古英雄色,甘洒热血写青春。
  三人一时无语,柳锡洀也将泪水吞咽到肚里。气氛安静地骇人,良久,莫寒压下心中翻腾不息的酸涩,伸手握住了柳锡洀撑在桌上的手掌,“柳二哥,花蝴蝶,呵呵……谢谢……”
  此话一出,柳锡洀双眼又是一红。
  “好了好了,锡洀,你那沉不住气的性子也怎么也不好好改改……”沈乔生轻声斥责,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递给莫寒,“说正事吧!”
  莫寒接过帕子左右看了看,一条白色的丝帕上除了一个四方四正的红色印鉴之外再无它物,莫寒有些不解,但听沈乔生解释道:“此乃我沈家独有的印鉴,你此番去燕京,祸福难测,沈家在燕京也有自己的势力,说白些也就是潜伏在燕京的细作,你若有难处可持此物到燕京玉樊酒楼,那是柳家家产,他们看到此物必会通知我,沈乔生竭尽全力必要办好你所托之事!”
  “你柳二哥只是个普通商贾,不若乔生位极人臣,但柳家在金国的一百二十家商铺酒楼听凭你吃喝,你若缺钱了,凭着那帕子随意到柳家商铺、钱庄支取即可,都算在你柳二哥账上!”柳锡洀一拍胸脯,豪爽地说。
  “这……嗯……”莫寒默默地收好那块不起眼的帕子,强忍住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
  陈诠放下筷子,拍了拍手,只见一黑影闪过,屋内便又多了一人。来人一身黑色劲装,低头冷然立在角落,刘海的阴影遮住让人看不清他双眸,只见那人高挺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嘴唇,和多年历练后带着沧桑的皮肤。
  “女真人野蛮好武,尚未开化,总归不能让你受了委屈。这是江湖排名第一的剑士,因比武输了我,便自愿留下供我差遣,此番便让他做你的影守,护你周全,你称他念七即可。”说完一挥手,念七便从窗口飞出,了无踪影。
  柳锡洀一拍桌子,愤然道:“你若不想去了也行,还怕柳二哥不能养你一辈子?”
  “行了,锡洀,切勿再说些无用的话。不过,阿九,你有难处切记不要自己一人承担,三位哥哥虽相隔万里,但拼尽全力也会护你周全。”沈乔生啜饮一口,淡然却坚定地说。
  心中千言万语,却连一句谢都说不出口。
  可是离别,是人类共通的无奈。
  时光来去匆匆,而我们,都将败给时间
  张小娴说“叶散的时候,你明白欢聚;花谢的时候,你明白青春。”
  当一切都随风而逝的时候,那些特别的瞬间都凝固成了永恒。



和亲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宫里宫外锣鼓喧天,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红,柔滑的丝绸像一根根刺,扎得人心慌。送嫁的人群敛然无声,没有新娘出嫁时母亲的哭泣声,更没有送亲人的兴奋。
  除去铺天盖地的红和喧哗吵闹的唢呐锣鼓,这更像一场葬礼,只不知,红艳艳的盖头下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容。
  身上花样繁杂的凤冠霞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带上红盖头的那一刻,她瞄了一眼熟悉的玉华殿,心绪一点点沉淀,仿佛只是一场远行中的一个并不期待的小插曲,既然知道何时完结,过程也许就不会那么难熬了吧。
  喜娘似乎说了句吉祥话,眼前就只有一片红了,莫寒突然害怕起来,颤抖地抓住喜娘正要来扶的手,却听喜娘安慰道:“公主殿下不必紧张,只需跟着奴婢走就好,进了马车便好。”
  莫寒闷闷应了声好,便被人牵引着出了门。
  宫门外竟是一片肃穆,道路两旁站满了铁甲戎装的禁军,只有头盔上的红缨与出嫁的喜庆相辉映。
  礼官扯着嗓子,动情地朗诵着昨夜写好的华丽文辞。袭远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她一身火红嫁衣,正一步步走近自己,而终点,却是身后即将远行的马车。
  袭远抬手示意,礼官闭上叨叨不休的嘴,垂首而立,五千余名禁军噤声站好,一时间天地一片肃穆,仿佛到了韩楚风出征是的情景,悲凉壮阔却无力阻挡。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莫寒躲在红盖头下粲然一笑,还真成了为国捐躯的巾帼英雄了呢。
  内侍将托盘高举过头顶,恭谦地跪在地上,袭远端起托盘上的高脚杯,沉声道:“此去艰辛,皇姐珍重!”语毕将一小撮尘土洒在酒中,双手递给莫寒,自己又举起另一只酒杯。二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红色丝绸对饮,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莫寒将酒杯交还内侍,屈膝行礼。“为我大齐,百死不悔。”
  袭远上前扶起她,在她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等我。”
  是我,而不是朕。该欣慰么?但无论怎么做,那些相互依偎的日子已经成了无法回去的从前,岁月已将他们塑造成了不同的人,不单单是袭远在变,她也一样。
  何必执着。
  爆竹声起,她转身,留一地摇曳的红妆,还有隐匿在红绸下的泪。
  此时此刻,突然想要抬头看一眼故土碧蓝的苍穹,映入眼帘的却是血一般的鲜红,仿佛要泻下几行血泪,像印象派的画作,朦胧而惊醒。
  前路是粗犷豪迈的漠北,身后是斜风细雨的江南。
  但一切都由不得她选择。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祗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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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是一片萧瑟,灰褐色的枝干上,残存着将死的枯叶,领头的侍卫长田畦调转马头反方向策马而来,用马鞭手柄敲了敲马车。
  弥月悄悄掀开小块车帘,压低了声音问:“公主殿下正睡着呢,田大人有何事?”
  田畦拱手,小声回答:“前方便是鬼马坡,公主殿下吩咐过,到了此处比要告知她。”
  “这样啊……”弥月回头看看车内睡得正香的人,又看看田畦,蹙眉点点头,为难地钻进马车。
  弥月摇了摇莫寒的肩膀,轻轻唤道:“公主,公主,醒醒了……”
  “嗯……”莫寒艰难地撑开眼皮,一脸茫然。
  弥月递了杯茶给莫寒,解释道:“田大人说鬼马破到了,让我来禀报一声。”
  “真的?”莫寒喝下一口热茶,言语中透露出踌躇的心绪。“唉……”她放下茶杯,对弥月说道:“还是到了……出去看看吧……”
  弥月从角落处取出紫貂皮披风,将莫寒裹得紧紧的。“外头冷,可别着凉了,出门在外,蛮荒之地,也不知道有没有大夫。”
  “弥月姐姐,你是越来越唠叨了,当心嫁不出去哟!”莫寒躲开弥月在她身上忙碌的手,自己拢了拢披风,调皮道。
  弥月赶上去系好最后一根带子,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奴婢这辈子就没打算嫁,好赖是要跟着您了。”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来去,没有一丝湿润的气息,侧身而过时似乎还要将人身上每一寸肌肤的水分都带走。莫寒吩咐弥月留在原地,径自往前走。
  颈间温暖的紫貂绒毛被风吹得层浪迭起,莫寒将头往毛茸茸的领子里藏了藏,无法想象韩楚风和他的将士们是如何穿着冰冷坚硬的铠甲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度过整整一个冬天。
  狂躁的风声里似乎还残存着马蹄踏过铠甲时猛烈的冲击声,凝神去看仿佛可以目睹那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刹那间消亡的过程。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韩楚风带着羞涩的脸庞,还有一些琐碎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让人掉下泪来。
  时间在静默中渐渐溜走,她独自一人站立于远方旷野之中,灰暗的苍穹之中,偶有大雁飞过,撒下一声声痛彻心扉的悲鸣。
  韩楚风将生命留在了这片厚重的土壤之中,而她却要越过这里,嫁到燕京去,还真是讽刺呢,他们只差一步,便可以走到一起,无论爱或不爱,至少,会美满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如今,已不是物是人非四个字可以形容。
  直到四肢被冻得没了直觉,她才搓了搓手,准备离去。转身才发现自己已离开大部队一里左右,但不知何时竟来了一队女真骑兵,个个锦帽貂裘,整齐列队。
  提步往回走,却见一人一马奔驰而来,雪白的胡裘在寒风中翻飞,越来越近的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他在莫寒身前十步勒住骏马,翻身而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被北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身体。
  莫寒屈膝行礼,却见一件雪色披风铺天盖地而来直直砸在她脸上,随即又稳稳当当地落在怀里。
  罪魁祸首眉头紧皱,不耐道:“你们汉人连衣服都比咱们薄吗?你若就穿着这个,我担保你熬不过这个冬天!”
  “王爷今天怎么来了?成亲之前,男女两方相见是不吉利的。”莫寒无意与他争吵,知道依着他的怪脾气,若把怀里厚重的貂裘还给他必定不会有好结果,便将貂裘对折了挂在手臂上。
  “你今天怎么突然讲起礼数来了?”完颜煦见了她的动作,没了耐心,猛地扯过貂裘,力道太大竟顺道把莫寒扯得一个踉跄,可他视若无睹,只是全神贯注于从她怀里夺回的貂裘,接着又不管不顾地把貂裘裹上甫才站稳的人。两件披风堆叠在身上,莫寒整个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大粽子。
  莫寒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他,这个男人,性格还真是别扭啊。而且他比莫寒高出一个头还有多,她看看自己再看看完颜煦,也许她到了北方便真成了传说中的三寸豆丁,时时仰头看人,倒是要辛苦脖子了。
  不知状况的完颜煦被莫寒看得好不自在,咳嗽了一声,开始没话找话。“天这么冷,你愣在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莫寒四周看了看,淡淡道:“这……是鬼马坡。”
  “那又怎么样?”完颜煦挑眉问道。
  “不怎么样。”说完侧身便要走,中途被完颜煦一把抓住,拖回原地。“什么叫不怎么样,不许说话只说一半!”
  这人还真是爱较真,莫寒撇撇嘴,送上一记白眼。“能怎么样?这就是韩楚风战死的地方!”
  完颜煦一时无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后又咬牙切齿道:“你还在想着他,你竟然敢在你的夫君面前想别的男人!”
  “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已经是韩家的媳妇。”那么,之后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完颜煦用鼻子发出一声冷笑。“不是你们齐国朝廷里的人干的吗?好像还姓……姓祁……”
  “行了!”她突然大喝,又觉得不妥,勉强平静道,“我没话说了,咱们回去吧!”
  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本王突然不想走了,你——也不许走。”
  鬼才陪你在这里喝西北风!莫寒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前走,却被拖得小碎步往后退。无奈那人力气极大,莫寒甩了无数次也挣脱不开,只好用眼神抗议,撑大眼睛怒视着他。“王爷应该先回燕京,如此与理不和!”
  “你不希望我待在这?”
  “嗯。”莫寒低头,耳边传来眼前人小人得志的笑。“那本王就偏要待在这里,你耐我何?”
  “幼稚!”她做出转身离开的动作,却在完颜煦上前来的时候猛地转身一脚踩在他靴子上,为鹿皮短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活该!”
  “你————”完颜煦抓着她的手臂,怒气腾腾,“你信不信我能一下把这小臂膀折断了!”
  “信,我信,绝对信。”莫寒耸耸肩,随意附和着。
  相反的,完颜煦此事却是一脸认真的模样。“从今以后,本王就是你的丈夫,我叫你生便生,叫你死便死。”
  “王爷指名道姓的让莫寒嫁过来,就是为了报当初地牢受辱之仇?那王爷想得也太简单了些,前朝宋氏从不和亲,原因就是文人的傲骨,他们把和亲求荣视为一大耻辱,前朝贾昌朝大人曾说‘和亲辱国’,所以只允许增加岁币,但拒绝和亲。岁币虽是一项负担,但较交战时的军费,不过百分之一、二 ,而此次你们强行要人,已是一番折辱,若我在金国再出事端,王爷就不怕群情激奋,大齐举全国之力相击?哀兵必胜,王爷应该听说过吧?”说完,莫寒欣然一笑,静待完颜煦的反应。
  “打便打,我女真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是么?如果你们当真能倾力出征,也不必要求和亲了,大齐国之初定,内忧外患,如此大好机会,聪明如完颜晟怎会不马上挥兵南下?只怕你金国此刻也正是麻烦一大堆呢!”
  “照你所说,你岂不是白白嫁了过来?”他走到坐骑旁,看似漫不经心地梳理着马脖子上的鬃毛。
  “我能看穿的事,只怕别人早就看明白了。只是朝廷当真有难处,而你们,态度又那么坚决,一个闹不好,两国交兵,最终也只能是两败俱伤。你别瞪我,你们跟汉人打了这么多年,从宋到齐,哪一次当真能毁了汉人朝廷?我当自己为国献身了便是,人说塞上风景美如画,待在宫里那么多年了,出来见识见识也好,听人说在草原上牧马放羊是如何如何自在惬意,我也憧憬得很呢!”她丢下完颜煦,独自一人缓缓向前走去。
  “你变了。”滞留在身后的人突然出声,“这次见你,发觉你真的变了很多。”
  “是么?”莫寒拍拍脸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回头大声喊道,“我变漂亮了吧,你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娶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哪!”
  完颜煦无奈摇头,翻身上马。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感觉她在心里筑起一座堡垒,易守难攻,和每个人都可以谈笑风生,但却没有人可以越过那一座坚实的堡垒,进驻到她心里,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拒绝了别人。每每谈到触及那座堡垒里面的问题,她便调笑着敷衍。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他打马追去,横在莫寒身前。“上马!”
  “不要!”莫寒盯着他向她伸出的手,猛地一阵摇头。
  完颜煦等得没了耐性,托住莫寒的腰,转眼间便把她安置在马前,拍拍她因恐惧而僵直的背脊,完颜煦皱着眉头安慰道:“没事,你放松点,别更个挺尸似的!”说完轻轻一夹马肚,缓缓向前走去。
  莫寒这才放下心来,往后靠了靠,在他怀里选了个相对舒服的位置,倒了下去。
  “你别以为本王会就此放了你!”
  “嗯,好。要杀要剐悉随尊便。”浓浓的睡意袭上心头,她懒懒地答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很令人讨厌!”
  “你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格真是糟糕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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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颠簸,天黑时便到了刑州,去燕京的路程也就只剩下一半了。
  仿佛得了婚前忧郁症,莫寒在客栈的房间烦躁地来回踱步,思考着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
  莫寒把头探出窗外,压低了嗓子喊道:“念七……念七……念……”七字还未出口,一个黑影闪过,念七便已站在屋内。
  赶紧关了窗户,偷偷问道:“念七,你武功很高对吧?”念七默然点头,依旧面无表情。
  “今天来接我的那个人,就是我要嫁的那个六王爷,你看到了吧,跟他比起来,能胜么?”
  念七沉思片刻,答道:“此人武功造诣不错,若正面交锋,怕难以在百招之内取胜。”
  “那……如果是背后偷袭呢?我知道这样有辱大侠威名,但求求你了……莫寒的终身幸福就掌握在你手里了!”莫寒双手合十,哀求道。
  “背后偷袭,一招即可。但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好自为之!”
  事已至此她也别无他法了,管他呢,躲得了一天是一天。莫寒讨好地对着念七千恩万谢,念七不耐,一抬脚飞了出去。
  “公主,难道您真要?”弥月忍不住开口,生怕她又闯出什么祸来。
  “嗯。”莫寒回头,慧黠一笑,“弥月,你会放火么?”


难题

  


  离燕京还有六十里路,完颜煦便带着亲信侍卫先行,留下送亲的队伍,摇摇晃晃上路。
  该来的躲不掉,古朴大气的燕京城终于出现在眼前,她心中终于有了上刑场的感觉。马车换成了轿子,十六人的大轿却比马车还要颠簸,只是觉得她可怜的胃一下一下往上蹿,几乎就要跳脱出来。
  迎亲的人似乎不多,不若汴梁的热闹,稀稀拉拉几声唢呐,突兀得令人厌烦。成亲的习俗与她想象的一般,只是轿门被野蛮地一脚踹开的时候,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扶上喜娘的手,她战战兢兢地走出了轿子。外头的气氛陡然一变,在场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几百人的窃窃私语越变成嗡嗡乱叫的苍蝇堆,吵得人心绪不宁。
  小心地跨过火盆,又越过高得骇人的门槛,慢吞吞地进了门,接下来便是更加烦人的三跪九叩。
  礼官一声高调而起的“送入洞房——”把莫寒吓得一个踉跄,还好一旁的喜娘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要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新房的布置红得扎眼,莫寒悄悄掀起盖头偷看,却被喜娘一把按住,窃笑道:“公主莫要心急,这盖头是要等王爷来了才能揭的。”
  鬼才要等他来掀,莫寒心里暗暗咒骂,开始担心念七和弥月能否把握时机,该出手时利落出手。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还不见完颜煦的人影,莫寒从起先的正襟危坐到现在毫无形象可言地倚靠在床边,喜娘说得嘴皮子都破了也没用,值得由着她。
  头上本是千金重的凤冠被她拆卸得只剩外头的框架,镶在内里的大东珠都被藏进了她的小金库,也减轻了脖子的重量,不然顶着个跟头盔差不多的东西坐上一夜,还真是吃不消。
  不多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喜娘赶忙把莫寒歪歪斜斜的身子扶正,复又站回门边,似乎比莫寒更紧张。
  眼前是熟悉的鹿皮靴和火红的衣袂,透过盖头下的点点缝隙,莫寒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心仿佛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却见那人脚步有些摇晃,多半是喝高了。
  喜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吉祥话,最后道一句:“请新郎拿起喜秤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忽地眼前一片大亮,莫寒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定睛一看,眼前高大英俊的男人一身红色丝绸,胸前还带着一朵大红花,蜜色肌肤上泛着丝丝红晕,脸绷得紧紧的,像幼稚园打架输了的小男孩,正缠着老师诉苦。
  “噗嗤——”想着想着,莫寒竟笑了出来,惹得那委屈小朋友的愤怒迅速膨胀。“你笑什么?本王让你觉得很可笑么?”仿佛是得了弱视,他凑近了,直勾勾地看着莫寒,说话时呼出的气体统统喷在她脸上,是一股浓浓的酒味。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还有,你好臭,麻烦让让。”说完,莫寒一猫腰,从床上蹿到梳妆台,喜娘早就退了出去,屋子里没有过多的装饰,显得空荡荡的。
  反手摘下固定凤冠的簪子,摇了摇头,凤冠却不见松动,捣鼓了半晌,凤冠歪歪斜斜地悬挂在头上,莫寒有些不耐烦了,侧头招手道:“过来帮忙!”
  完颜煦双手反撑在床上,懒懒瞥了一眼,“凭什么!”
  “我说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计较啊!”莫寒绝望地翻了个白眼,恼怒地吼道,“烦死我了,不管了啊!”操起剪子就要把缠进凤冠的头发绞了。
  弥月老老实实地在外头听动静,却被里屋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完颜煦猛然跃起,上前一步,一把夺过莫寒手中的剪刀,往地上一掷,那可怜的剪刀便飞身撞在门槛,又反弹会桌脚。
  “你就这么糟践自己吗?想死就给我出去死,别污了本王的地方!”他抓过莫寒手臂,不顾她的一声声呼痛,恶狠狠地说道,“你是我的人,我让你死,你才能死,不然,你就得给我好好地活着!”
  “放手,放手啊蛮子,再不放手我都不用自杀了,直接被你捏死!”完颜煦松开手,但脸上的怒气却没有减少一分。莫寒无奈,揉了揉快被掐断的手臂,双眼与他愤恨地对视。“拜托,我才不是要自杀,只是脑袋上的东西下不来,你又小气得不肯来帮忙,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把打结的头发剪了,好把它取下来喽!真是的……你才要去死……”她一边嘟囔,一边用手扶了扶倾斜一旁的凤冠,撇撇嘴问道:“难不成你觉得凤冠歪在脑袋上很好看?”
  完颜煦的冷脸宣告破功,朗声大笑,还发出令人发指的声音:“确实……很丑……”
  “笑够了没有?要么就来帮忙,要么我就自己剪了!”说完就要去捡地上的剪刀,却被完颜煦抢了先,“这女人家的东西我是不会,不如我帮你剪头发吧!”
  “不行!”莫寒连忙向后退一步,坚定地摇头,“你会把我剪成秃子!”
  “不会的,不会的!”完颜煦挥舞着手中缠满红布条的剪刀,笑得像个狼外婆,一步一步把莫寒逼到了角落,落刀的瞬间,一道白光闪过,那剪刀“哐啷——”一声被铁蒺藜打得扎进墙内一指有余。
  完颜煦警觉地回头,把莫寒藏到身后,怒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敢在本王府里行刺!”说话间视线聚焦在横梁投在墙壁的剪影上,四方四正的横梁影竟有细微的凹凸,他护着莫寒往后退去,伸手取剑。此时听到动静的护卫也都冲了进来,完颜煦一把将莫寒推给为首的壮硕男人,自己飞身拔剑,朝房梁而去,逼得黑衣人现身,但那黑衣人翻身避开,轻巧落地,完颜煦追身上前,与其缠斗起来。
  莫寒躲在护卫头领身后,大呼完蛋,那黑衣人不是别人,就是埋伏在横梁上准备等着莫寒示意,下去及时制止完颜煦禽兽行径的武林高手念七。打掉完颜煦的剪刀八成是以为他要用剪刀行凶,但这下,全完了。
  见二人打得愈发激烈,又有两三名护卫加入战斗,念七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忽然一个旋身突围而出,向莫寒奔来,却被她身前的壮硕护卫一剑挡开,莫寒趁着念七欺近的空当,慌忙摇手,又指了指外面是,示意他快逃。念七反应极快,一脚踏上窗台,迅捷地飞身而去。
  完颜煦收剑,一挥手,护卫便悉数追了出去。莫寒吃惊地望着站在原地不动的人,说话竟有些结巴:“你……你……怎么没……没追出去?”
  “我为何要追出去?”完颜煦奇怪地问道,将剑放回原处,“你觉得谁会放下新婚妻子去追贼?”
  完了完了,莫寒心中大惊,却也并无办法,现今只能指望弥月了,幸亏她做了两手准备,念七倒下了,还有弥月顶上。希望弥月能不辱使命,放一把熊熊烈火,最好烧光这人的王府。
  轰隆————
  那……那是什么响声?不会吧,还当真是晴天霹雳,好端端的竟打起雷来,但愿是光打雷不下雨,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哗啦啦……”仿佛听到梦想破灭的声音,一场雨倾盆而下,天要亡我!
  涣散的精神陡然紧张起来,穿着喜服的男人一步步走近,将她圈在墙角,动弹不得。刀锋般的眉,澄亮的眼眸,英挺的鼻子,削薄的嘴唇,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一点点放大,呼吸纠结在被红绸渲染的空气中,他身上有淡淡的青草味道,舒心,恬静,仿佛能看到满眼的新绿,脚下是无边无垠的大草原,无酒亦然心醉。
  窗外的雨下得酣畅淋漓,红烛爆出一朵绚烂的烛花,脸仿佛被烛花点燃,一簇簇火苗蹿上象牙色的肌肤,描画出诱人的胭脂红。视线停留在眼前淡粉色的唇瓣上,被干涩北风吹起的皮屑微微向上翻起,透着一股沧桑和刚强。
  眼睁睁看着那唇越来越近,莫寒几乎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害怕而又期待,接触的一瞬间,她尴尬地闭上眼,只听后脑勺传出剪刀摩擦的声响,头顶顿觉轻松,再睁眼便见金灿灿的凤冠被人提在手中,而那另一只手上还攥着一缕青丝。
  “你……你怎么剪了我一大撮头发!完了完了,我肯定变秃子了!”用手掌捂住滚烫的脸颊,她企图用大声责怪的方式掩盖自己的尴尬与紧张,一溜烟跑到镜子前,却不去看被剪掉一撮的头发,只对着通红的脸发愁。忽地一双冰凉舒适的手贴上了她两颊,那手很大,有一层多年骑射后留下的厚茧,但却并不硌人,只觉得凉爽的气息透过皮肤一点点扩散,舒服极了,似曾相识。
  镜子里的男人一脸戏虐,“你害羞什么?”
  莫寒陡然惊醒,从圆凳上弹起,却“嘭”地一下,头顶重重撞上完颜煦的下巴,一时痛得龇牙咧嘴,眼泪在框里打转。被撞了的人倒是没什么,摸摸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也会害羞?以前还不知是谁偏要把头往我手上枕的!”
  “我,我哪有!”莫寒做了几个深呼吸,稳定情绪后,极力冷静地说道,“王爷,我觉得咱们得好好谈谈!”
  “谈?我们有什么好谈的?要谈也是在床上谈!”
  更深层次的恐吓把她吓得一时慌了手脚,说话也结巴了。“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完颜煦皱着眉头朝她走来,用不满的口气说道,“洞房花烛夜,你还想坐下来聊天不成?”
  “是,是,是。”她点头如捣蒜,“我就想聊天来着,这样能增进彼此的了解,以后……以后……”
  “以后怎么样?”完颜煦一步步逼近,双手抱胸挑眉问道。
  莫寒搬了凳子坐下,有模有样地解释道:“以后才能减少生活上的摩擦,杜绝家庭暴力,和谐美忙地生活,共创五好家庭!所以说,沟通是非常重要的,不如我们现在就坐下来好好谈谈,先自我介绍吧,我复姓澹台,小字莫寒……”
  “我觉得我们的沟通应该从身体开始!”他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怜莫寒那颗脆弱的小心肝。“圣人言:沟通从心开始!”
  “我跟你说啊,这位圣人叫做联通,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个时空里,他是个拥有万贯家财的人物,他旗下有无数为他工作的手机,你不知手机是什么吧,看你那样子就不知道,我跟你说啊,只有有了手机,燕京的人可以和汴梁的人千里传音,而且啊……”
  “你吓傻了?”他伸手敲了敲她的头,“怎么尽说胡话!”趁着莫寒还在原地傻愣着,他将她拦腰抱起,尽力忍受着她好分贝的尖叫,大步流行往床的方向走去。
  被安安稳稳地丢到床上,莫寒连忙爬起来,躲进角落,学者电视剧中女主角遭禽兽强奸的样子,一股脑地把棉被往身上隆,口中还不断叫嚣着:“你……你别过来,小心我阉了你!”
  “哼……”他已然甩掉新郎喜服,露出白色丝缎中衣,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能怎么样?”
  “不行,不行,你这是强奸!”
  “胡说八道!”完颜煦一声暴喝,怒气冲冲地把她从角落里拖出来,“澹台莫寒,我告诉你,今天你是我的女人,逃也逃不掉。不然,你以为你过来和亲只是小孩子拜个堂好玩么?”
  “这不公平!我还是第一次,你都不知道被人上过多少回了!”
  “你!”他一皱眉,把厚重的棉被丢得老远,“真想一下捏死你!”
  不用怕,不用怕,他不会真的动手,莫寒拍拍胸脯,不断给自己壮胆。“譬如一双鞋,被别人穿得臭哄哄的,你愿意把刚洗了的干净脚丫子伸进去么?”
  “你敢骂本王是破鞋?”
  “不是,我就是打个比方,就是个生活实例!大概就是这方面的意思,你明白么你?”
  “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他反手轻轻一拉,红帐缓缓落下,合成一朵鲜艳欲滴的并蒂莲。
  沉闷的红刹那灼烧成妖冶,血液自发流窜到他目光所停留的地方,眼前墨色的眸子闪动着令人沉醉的光,仿佛回到烟雨中的江南,一潭幽幽碧水,无声蛊惑着潭边赏景的人,涉水而去才知其中深邃,却是但愿沉醉不复醒。
  几乎就要溺死在这般深不见底的目光下。旖旎的春光中,一丝细雨润泽了艳若桃瓣的面颊,温暖却又带着他一贯的霸道强悍,她是中了蛊,竟默默承载着一串串细碎的吻。忽然有一种渴望被宠爱的情愫在身体里展开,若涓涓细流,缓缓流过每一个细胞,她渴望,渴望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温暖,即使那怀抱让人沉溺,让人不得自省,她却抵抗不住身体最深层的叫嚣。
  他的唇有些硬,被寒风吹起的皮屑刮着她细嫩的肌肤,有些疼,有些痒。她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用自己盈满唇油的双唇去润泽他干涩的唇瓣,一点一点,分享她唇上带着玫瑰香的唇油。
  仿佛听到她的召唤,唇瓣传来一阵酥麻,缠绵衍发为掠夺,唇齿相依的快感游走在奔腾的血液之中。寒冷透过肌肤触动了纤细的神经,她猛然惊醒,一口咬下湿润陌生的唇瓣,淡淡的血腥弥漫在相互接触的狭小空间,没有片刻的停顿,他已然沉醉。
  她为自己的战栗和快乐而感到羞耻,她开始挣扎,却陷入更深的禁锢,他如此强劲地把她箍在怀中,他势在必得。
  当鲜红的嫁衣一件件褪尽,她像画卷一般展开,凝脂般的肌肤闪动着淡粉色微光,好似一朵新开的芙蓉花,氤氲着一片旖旎。
  岁末的燕京是他从未感受的冷涩,他俯下身去,在她略显单薄的身体里寻找温暖,几乎就要迷恋上她丝绒般的感觉。
  巨大的疼痛感在身体里蔓延,她想要尖叫却没有力气,泪水隐藏着恐惧和屈辱溢出眼眶,溶进湿黏的汗液。前所未有的焦灼感鼓动着她,她开始咬他的肩膀,直至满口血腥也无法让他离开分毫。
  他按住她,缓住身体,怯怯地看着她,像个惹人怜爱的小男孩。
  他的嘴唇不再冷涩坚硬,带着她给予的淡淡玫瑰香,拂过湿润的眼角,一点一点,带走她的疼痛与恐惧。
  他开始一寸寸贴近,肌肤相亲的撞击声是远古洪荒中最古老的乐器在声嘶力竭地演奏。从远方而来,似涨潮时的海浪,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岸边磐石,来势汹汹,却温柔异常,直指身体的最深处。也许,一颗微小的种子正缓缓游向他的归属。
  有什么在耳边嘶吼,仿佛从高处坠落,她疲累地闭上眼,远远逃开。
  长长的手指划过她恬美的睡颜,他痴痴地笑,莫名的情愫播种在心间,或许,一切并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般简单,但,所有的一切,他都欣然接受。
  他小心地起身,扯过袍子随意往身上一披,低声唤来僮仆,在门口接了铜盆和热水,做了以往从未想象过的事。
  

战斗

  


  清晨时莫寒被冻醒,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温暖的地方靠去,她把头塞进他肩窝,呢喃了一句“好暖。”便又放心地闭上眼,只在须臾之间,她猛然惊醒,因为身后的人竟挪了挪手臂把她往怀里圈,。
  似乎是慢动作回放,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头颈,眼前的事物从红色的纱帐到红色的鸳鸯暖被,再到一颗硕大的头颅。
  深呼吸,深呼吸,这只是梦,只是梦而已。她闭眼,再睁眼,再闭眼,再睁眼……如此循环往复,该存在的已然存在,只是她越来越有尖叫的冲动。
  “醒了?”枕边人慵懒而婉转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缠缠绵绵萦绕在耳际。甚至不用去看那双半眯着的眼和微醉的表情就已然被绕进陷阱里,寻不到归路。
  莫寒赶忙闭上眼,蹭了蹭柔软舒适的枕头,鸵鸟似的装睡。他轻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侧脸,痒痒的,她死撑着不睁眼,其实已然咬牙切齿。
  他贴近些,脸在她裸露在外的肩上摩梭,贴着耳朵坏笑道:“该起了,再不起今儿就别想起了……”
  昨晚还一副攻的样子,今早就变成诱人的小受了,他还真是个无敌结合体,既有攻的体质又有受的潜能,实乃百年难得一遇的耽美极品。
  好想看他在床上一人分饰两角。
  在一只带着厚茧的手爬上她胸口的刹那,她猛地坐起身来,却牵出一身酸痛,疼得她龇牙咧嘴,赶忙身手扶住了腰,“怎么?你腰上的伤还没好?”他的手贴上她的腰椎,轻轻按压。
  她掀开被子,看着自己满身狼藉,顿时怒火中烧,一扯被子,轱辘一下滚到床的角落,看那人赤裸着身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除了左肩一块丑陋的疤痕和肩颈处的牙印外健壮的身体再无别的瑕疵。反观自己,一身青紫不一,更是愤怒,咬牙切齿道:“小人!你就这么报复我的吗?你还是男人嘛你!”
  “我是不是男人,你应该最清楚啊!”完颜煦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冷,起身去抢被莫寒卷走的被子。
  “啊——!!”
  女人最常用的打架招数之一——掐,尽可能少而稳固地捏住彼方身体的一小部分,然后毫不留情地旋转七百二十度。此招式常常用于两方实力悬殊而被掐的一方又可以忍住不还手的情况。
  “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公平,我决定替天行道,把你也掐出一身紫来!”说话间已然裹着被子扑了过去,也不顾着脸红了,在完颜煦毫无瑕疵的身体上尽情泼洒,泼洒出一个个红印,并且用期待的眼光看着它们破茧成碟,由红变青。
  完颜煦无法,擒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怒吼道:“你够了没有!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养的,柔柔弱弱的样子,掐起人来比谁力气都大!你想谋杀亲夫吗?”
  “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昨晚差点把我弄死!”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只见前一刻还是乌云密布的脸,此时竟写满了得意,着实欠揍。恼怒之极,她张口便咬,下嘴的瞬间,充分体现了快、很、准三字诀,把完颜煦咬得嗷嗷乱叫,“我说你这女的看起来挺文静的,打起架来怎么跟畜生似的!”
  “我咬死你我!”
  清晨的闺房之乐,为完颜煦的身体烙上难以磨灭的所谓爱的印迹。
  小童在外叫门,二人又是一阵缠斗,以完颜煦被踹下床为结局收场。
  侍女陆续进门,与宫里并无大的区别,将人都赶走,莫寒才起身由弥月帮着穿衣服。见了莫寒身上星星点点的淤青,弥月开始抽泣,呜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全,只是一味地自责,说昨夜的火点不着是她的过错,诸如此类。
  也许悲伤是会传染的,眼泪竟然就这样簌簌下落,不是屈辱,不是羞耻,只是觉得委屈和感动,昨夜种种经历,她可以一挥手,无所谓地笑笑说:“这有什么!咱二十一世纪新女性,不怕什么,最多当做被鬼压……”可是却过不了心里的这一关,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但她却无法适应,从女孩变为女人,从仇家变为夫妻,兴许只是刹那的光景,但却需要冗长而痛苦的过程,譬如破茧成碟,譬如吐丝成茧。
  主仆二人相拥而泣,哭得尽兴,一时忘了时间,外头的人等得不耐,踹开门冲了进来,见了莫寒又是一愣,沉下脸上前,蹙眉问道:“你哭什么?”
  她抹一把眼泪,吸吸鼻子,万般委屈地说:“我牙疼!”继而张开嘴巴,用手指敲了敲白森森的牙齿,责怪道:“还不都是因为你皮厚!牙都被磨坏了!“
  他松了一口气,曲起手指敲在她额头,“没人逼你来咬我!快点,一会还要进宫去见母后,本来就不好看,哭哭啼啼的就更丑了!”说完拾起昨夜被他剪下仍在桌上的头发,转身离去。
  莫寒揉着额角,哀叹着这究竟是什么扑朔迷离的关系!
  一双芙蓉髻,巧手将青丝挽就,桃木梳上的梅花已然开放,带着初绽的羞涩与馨香。掸了掸身上淡青色宫装,她推门而去,雨早已停驻在昨夜,清晨微光迎面而来,她努力地微笑,但愿以后的路,能够平稳而安定。
  到哪不是混呢!
  女真人尚白,他亦然。
  黑得发亮的骏马前,他着一身白色暗纹衣裳,看见莫寒从门内走来,有瞬间的失神,须臾之间,英俊的面庞已然扭曲。“你怎么搞的,磨蹭那么久,还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女人,就是麻烦!以后不许这么穿了!”
  “这么穿很丑么?”
  “嗯,很丑。”为了加强效果,他重重地点头。
  她欣然一笑,“好啊,既然这么丑,那我不去了!”说完,掉头就走。
  “你!”完颜煦快步追上,抓住她的手腕往外拖,“惹火我你很高兴么?”
  她被拖得连连后退,嘴巴还不愿闲着,“谁让你说我丑来着!是你先招惹我的,老婆丑你脸上很有光是吧?”
  “老婆?”他回头,不解地问道,“老婆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随口说说而已,不是要进宫么?快上车啦!”说着慌忙提裙向前,没几步就被拖回原地,她忽然觉得在完颜煦面前自己简直就是个布娃娃,被拖来拖去,可能是她太瘦了的原因也说不定。
  莫寒无言地仰头望着他的一脸怒容,觉得这就是个纸老虎,除了会唬人,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完颜煦又是一阵恼怒,两道浓黑的眉毛相互纠结在眉心处,“说,说清楚了再走!你这对什么都无所谓、随便便的态度是该有人来治治了!”
  她撇撇嘴,好汉不吃眼前亏,异常认真地说道:“前朝诗人王晋卿曾道:‘老婆心急频相劝。’这一‘老婆’是指主持家务的妻子,所以说,可以称呼自己的妻子为‘老婆’。明白了吧?可以走了么,王爷?”
  “哼,想不到你也有为人妇的自觉了?看来本王调教得不错!”他一挑眉,得意之情尽在眉间。
  “那是那是,王爷多厉害啊!可就是别让这东西给不相识的人瞧了去,到时还那满嘴胡沁的人还不知要乱说什么呢!啧啧……怕人说王爷在我这受了什么委屈就不好了……”莫寒抬手将他的领口拢高,遮住还在往外渗血的牙印,拍拍手,略过匍匐在地的小厮,干净利落地跳上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不多时便到燕京皇宫。是北方建筑的典型,组群方整规则,庭院较大,但尺度合宜,造型起伏不大,屋身低平,屋顶曲线平缓,多用砖瓦,多用木材,装修比较简单,开朗大度,不若汴梁的娟秀清丽,更不如汴梁皇宫细致入微的雕琢,此处相较之下略显粗陋,却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大气,令人叹服。
  进了太后寝宫,莫寒无比安静,低着头不去看任何人,太后问一句她便答一句,恭顺有礼,不复先前胡搅蛮缠的泼辣形象,太后倒是满意,只是完颜煦一人呼呼咋咋大惊小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煦儿任性,多年来一直不肯娶亲,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也无法,此番能主动提出和亲也着实吓了我一跳,但看你温婉贤淑哀家也就放心了,哀家也是一把年纪的人,只等着抱孙子了!”完颜煦不过二十出头,但太后似乎已近花甲之年,岁月将足迹写在皮肤的褶皱之中,她淡淡地笑着,语调平缓,却并没有在莫寒的身份上多做停留,她大概是爱极这个老来子了吧。
  她踏着莲步上前,屈膝行礼道:“莫寒不才,自当谨遵太后旨意,不敢有丝毫怠慢。”
  “嗯,不错。行了,哀家也乏了,你们先回去吧。”
  “你老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么?”莫寒摸摸脸颊,斜睨着一路盯着她看的人。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么能变得那么快,对着母后是一副温顺的样子,偏同我一起却跟泼妇似的,好生奇怪!”
  她耸耸肩,得意道:“见人说人话,见鬼么……就说鬼话咯!长相决定待遇!”
  “你!”完颜煦一把将莫寒拽回身前,两人在路上便闹腾了起来,“本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说丑,你好大的胆子!”
  “可见你已被人欺骗了多少年啊!可怜的孩子!”她两手一摊,懒懒地回答,“我劝你呢,还是回家撒……端盆水,仔细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如此说来,岂不是委屈你了?嗯?”他扣住莫寒的腰,恶狠狠地说道。
  被恐吓得多了,她已然免疫,索性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他手臂上,享受地闭上眼。“本来就是,如果不是你逼着,你以为我喜欢来?我自愿不远万里来这陪着天天吵架?我脑子有病啊我!”
  “澹台莫寒,你别以为我当真不敢动你!”
  “那好,你就一刀了结了我吧,早死早超生,免得在这受苦,方正我的命数也差不多了,是时候见阎王了!”她两眼一闭,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样子。
  可是,完颜煦是个永远抓不住重点的人。“你说什么?什么叫命数差不多了?睁眼,给我说清楚!”
  莫寒被他晃得受不了,不得已睁开眼,懒懒道:“我说你烦不烦哪……等等!脑袋偏过去点,哎,再过去点,闪开,别挡住我了!”
  “你在看什么?”他回过头,顺着莫寒的目光看去,那人一身黑衣,身形高大,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宫墙转角处,心下一惊,揽过莫寒的身子别要离去。“有什么好看的,以后看我就够了,回去!”
  莫寒被推着往前走,仍不忘回头捕捉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是谁,究竟是谁,掩藏在记忆深处的伤疤被猛然揭开,却不知是痛在何处。只觉得心下一阵翻腾,似乎有一只手在一下又一下揪着脆弱的心脏,脸色苍白得可怕,汗水溢满额头,她不由得身手紧紧抓住胸口衣襟,疼得连呼吸都要停驻。澹台莫寒的心疾,怎么会在此刻复发。
  耳边闹哄哄的,不用想也是完颜煦在那大声叫嚣,她已然疼得弯下了腰,看着眼前无限放大的写满急躁的脸庞,记忆突然走回在家乡的时刻,那是曾为了引起爸爸妈妈的注意,而故意装病的年岁,那是怎样幼稚而又幸福的光景,想着想着,一丝笑便浮上嘴角,却把眼前焦躁难耐的男人吓得陡然变色。
  彻底痛晕之前,她感到自己被腾空抱起,迷迷糊糊间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支撑着她,多好,可以就此好好地睡上一觉。
  确切地说,她是被吵醒的。
  满地都是瓷器的残骸,但肇事者似乎还嫌不够,拽着太医的领子便要一拳下去。
  “打人干嘛?”室内飘来一个声音,挽救了命在旦夕的中年太医。
  他松开手,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醒了?”
  莫寒弯曲手肘,撑起身子想要起来,“废话,你闹那么大动静我能不醒嘛!还有,打人可不是个好习惯!你打了他我就能醒了吗?如果你打了他我才能醒的话,那你才能打嘛!”
  “行了行了,怎么一张嘴就唠叨起来。”他将莫寒扶起,让她整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刚痛得都晕了,你就不能消停会儿?”
  “怎么?很严重么?”莫寒侧仰着头,视线正好落在他有着优美弧线的下巴上,有些心猿意马。
  “还不快过来把脉!”完颜煦又是一声吼,吓得太医从门口一溜小跑凑了过来。
  太医搭脉后,沉思片刻方问道:“敢问王妃,此病是否又来已久?”
  还未适应“王妃”这个称为,莫寒愣了半晌,才缓缓答道:“嗯,算是先天不足引起的心疾,但已有三四年未曾犯过,今日不知为何,突然一阵绞痛。”
  “怎么,复发了么?”虽然知道澹台莫寒的命数,但这世界变数太多,她也不得不担忧,自己能不能保证让澹台莫寒寿终正寝。
  太医捋了捋胡须,为难地开口道:“多半是因为王妃初到燕京,水土不服继而引发了旧疾,微臣开几副理气养血的方子即可,但若要说到治本嘛……这多年旧疾,怕是难以全部治愈了……”
  “屁话!本王看你是活腻了,连个病都治不好,真是个十足的庸医……”完颜煦又是一声怒喝,把太医吓地连连求饶。
  “哎,哎,我说你能不能文明点,小声点说话,耳朵都被你吼聋了!别尽瞎怪罪人,都说是旧疾,没办法治。”
  可怜的太医默默擦去被六王爷吓出的一额头虚汗,又见他躲在一旁兀自生闷气,顿觉解恨,再用崇敬地目光看一眼新王妃,便退出去开方子拿药了。
  “王爷认识今天那人么?我晕倒之前看见的。”
  “没看清楚,你好好休息,别总想那么多。本王可不想你跟在汴梁时似的,郁郁沉沉,怪里怪气,看得人难受!”他侧身而起,将她安放在床上,笨拙地扯过棉被将莫寒整个盖上,捂得严严实实。
  “是么?”是不清楚还是不想说,无妨,既然能在宫里走动,那么早晚有一天会碰上的,她有这个耐性。“王爷,我没事了……”
  “本王可以允许你叫我煦!”他双手撑在莫寒两侧,嘴角勾起暖暖的微笑。
  “煦,还是会府里吧。”
  “错了,不是回府里……”他低下头,轻啄她的脸颊,墨色的眸子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辉,“是回家,回咱们的家!”说着掀开被子,把莫寒打横抱在怀里,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哎……我没事,我能走的!”
  “不行,万一你又晕了我还得抱着你,不如现在就抱着,省的麻烦!”
  “好你个完颜煦,咒我晕倒是吧,看我不掐死你!”
  “胡闹,再掐小心掉下去,摔死你!”
  ……
  他说到“家”的时候,她几乎就要感动得落下泪来,内心小小的萌动和长久的期盼,仿佛是即将枯萎的花,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遇到上苍悲悯的赐予,她却不敢去触碰那尽在咫尺的甘霖。
  他救不了她,既然是必然要枯萎的生命,早晚又有什么不同。
  那不是她的家,汴梁皇宫不是,六王府更不是。
  他们都喜欢给她承诺,却又总是亲手打破那些美好的梦幻。
  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一个个离开,她已然痛得没有了去爱的勇气和力量。
  也许,不爱便无痛。
  如果每个悲伤的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童话。如果每个脆弱的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副盔甲,如果每个孤独的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玫瑰花园,看那花开,面向阳光,它们一个接着一个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我们一个一个都会找到自己的快乐。旧的世界正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崭新的阳光,从黑暗的另一边不甘寂寞的照射进来……
  也许,孤单是给自己最好的保护伞。

陌路

  


  传说,每当阴历七月,在黄泉路上,忘川之畔,开满了大片大片的彼岸花。梵语叫曼珠沙华,意思是开放在天国的红花,花的形状像一只只在向上天祈祷的手掌,渴望却不可及。
  彼岸花只开在黄泉,当它开放的时候,鲜红如血,倾满大地,仿若血铺就的华美地毯,继而被喻为“火照之路”。
  它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每个人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它的花香带有魔力,可以让人想起自己的前世。
  守护彼岸花的是两个妖精,花妖的名字叫做曼珠,叶妖为沙华。他们守候了几千年的彼岸花,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只因开花的时候,便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没有花,虽修得同根,却生生相错,永世无缘相见。
  他们疯狂地想念着彼此,并被这种痛苦折磨着。
  终于有一天,他们决定违背神的规定偷偷地见一次面。那一年的彼岸花红艳艳的花被惹眼的绿色衬托着,开得格外妖冶美丽。
  神怪罪下来,曼珠和沙华被打入轮回。并被诅咒永远也不能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人世间受到磨难。
  曼珠和沙华的每一次转世在黄泉路上闻到彼岸花的香味就想起前世的的自己,然后发誓不分开。却在下一世再次跌入诅咒的轮回。
  朦胧中是周身铠甲的男人,迎风而立,年轻的脸上是未尽的血渍,脚下是血流如注的曼珠沙华,火红的花瓣正在一点点溶化,化作触目惊心的血液流淌在他所站立的土地上。
  他将头盔提在手中,凌乱的黑发乘着风舞蹈,他对她笑,隐隐透着青色胡渣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他说,阿九,以后的每一个清晨,我愿为你画眉梳妆,为你,千千万万遍。
  她在呼喊,呼喊他的名字,可他的眼光始终看向远处,听不到她声嘶力竭的呼唤,看不见她泪流满面的苦楚,仿佛是被隔绝的两个世界,永远接触不到的世界。
  脚下火红的花已然消逝成潺潺流动的血液,向着浑浊的忘川水流去,他笑傲着朝她伸出手,召唤着她,渴望着她,她几乎就要握住他沾满鲜血的手掌,却在陡然间山崩地裂,寒光闪闪的盔甲里,喷涌出滚烫的血液,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片片猩红的血,往远方流窜。而他,已然没了踪影,消逝在广袤的血海之中。
  “醒醒,莫寒,醒醒……”
  她艰难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已然皱成一团的英俊脸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睁大了眼睛,任由泪水从眼眶溢出,顺着面颊的弧度,滑过轻放在侧脸的手指,坠落于温暖的丝绸之中。
  “说话!澹台莫寒,你别乱吓唬人啊!”滑过指尖的眼泪烧灼了心底隐藏的恐惧,他恶狠狠地吼着,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面颊,“看着我,说话,随便什么都好……”
  苍白的嘴唇上下开阖,目光却依旧是没有焦距的茫然。“好多血,好多好多,满地都是,鲜红鲜红的,我想叫他,可他听不见,他听不见……”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呵呵……只是,我一直不敢承认罢了……是我,我是凶手……”她没来由地笑着,隐忍许久的泪水倾泻而下,伴着碜人的笑声牵引出深埋地下的记忆。“不只是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也是,袭远也是,完颜晟更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他……”
  “好了好了,就你那点本事,还不够害死人呢!若真出了什么事,阎王爷也该先抓我,是为夫教妻无方,总归有我挡在前面……没事的……”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完颜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固执的丫头,终于不再一味地忍耐着,肯放肆哭一场了么?
  无论她的想法是什么,对于自己的决定,他绝不后悔。
  她指腹为婚的丈夫死在族人的铁蹄之下,祁洗玉亦然因女真人而死,齐国皇帝迫于大金压力将她远嫁燕京,做了仇人的女人。
  她的所有秘密他已然掌握在手中,知己知彼,是她所教。
  如果把她留在身边,是她最大的羞辱,那么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但为何,没有任何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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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月,你跟着我很久了吧!”莫寒无聊地玩着各式各样的簪子,任弥月将及腰的长发盘结成髻。
  弥月拾起一支白玉小簪在莫寒头上比了比,见镜中人摇头,复有放下,去挑旁的簪子。“奴婢十三岁进宫便留在殿下身边,那时殿下才七岁,一晃都十年过去了。”
  将手中的蝴蝶簪子递给弥月,她顿了顿,开口道:“我的心疾你是知道的,大约是多久发作一次?”
  “以前大约是半月一次,若害了风寒等症,会更加频繁些,殿下这些年都不曾犯过,一到燕京便复发,可见这真不是个养人的地方,眼见天气一天天寒了,殿下务必要多穿些衣裳,切莫害病了……”
  “弥月,其实我并没有觉得燕京如何冷,也没有水土不服的症状……趁没人的时候,你帮我传个话给念七,问问他在江湖上有没有熟识的大夫,方便的话,替我寻了来。”
  “殿下,你是说……”
  说话间一声门响,冷风呼呼地蹿了进来,莫寒赶忙招呼弥月关门,瑟缩着身子说道:“王爷就不能温柔点儿?都多大人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的,难怪娶不到媳妇!”
  “什么叫娶不到媳妇?你活生生地呆在这又叫什么?”他侧身一让,小童立马端着托盘走到莫寒跟前。
  “还不是被你抢来的!”她咕哝了一声,皱眉怒视着眼前黝黑的药汁,“别,放远点,我看了难受!”
  “你给我老实点喝了,少推三阻四的,有本事你别生病啊!前几天的药估计是被你倒花盆里了,也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滚烫的药淋下去,那花不死也难哪。”完颜煦亲自端起药碗,朝莫寒一步步逼近。“今天你就别跟我废话了,爽快点,一口气喝了,也省得麻烦!”
  “喝就喝!姑奶奶还怕了你不成!”莫寒慷慨赴死般地夺过碗,一口气灌了下去,“弥月,找块糖来,快点快点……”
  他斜靠在桌边,凉凉地说道:“哼,看你这凶巴巴的样子,也不知昨夜是谁躲我怀里哭了一晚上。”
  “是吗?是谁啊?你新认识的女朋友?”
  “一双核桃眼还挂那呢,就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灌下一大壶水和三四颗桂花糖才勉强压下喉头的苦味,她缓了缓开口问道:“怎么,王爷都不用上朝的么?”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我这都是退朝回来了!”他随意往榻上一躺,懒懒地讽刺道。
  “你也不见得有多勤快啊!”她撇撇嘴,又吞下一颗松软甜腻的桂花糖,“对了,王爷,我来了这么久都没见你的小老婆,说起来我也算是老大啊,带我也去见识见识美人嘛!”
  完颜煦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抬眼看着天花板,调笑道:“她们都被安排在京郊别院,你大可放心没人来跟你抢正妃的位子。”
  莫寒嘴快,张口便道:“我还巴不得有人来抢呢!王爷在这也住腻了,不如去京郊别院潇洒潇洒?”
  “澹台莫寒,本王就算养头畜生都比你强!”完颜煦猛地起身,又是一脸怒容,可惜,遇上个死皮赖脸的。“那你去养畜生好了,别来搭理我,我烦着呢!”
  “你!”
  “我,我,我怎么了我!”
  ……
  完颜煦无奈,瘫倒在暖榻上,无力地说:“有空的话跟着岑管家学学理家,还有,年关到了,除夕夜你得跟着我进宫赴宴。”
  时光匆匆而去,消逝在恬淡如水的日子里,如果一直可以这样安静的走下去,是否可以遇见幸福的模样。
  感谢上苍你所拥有的,感谢上苍你所没有的。
  但上帝是个怪老头,当你想要玫瑰的时候,他递给你茉莉,当你想要栀子时,他递给你玉兰,当你万念俱灰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他将世界捧在你眼前。
  人似浮萍,来来往往,聚聚散散。
  最后,叹一声曲终人散,放开彼此握紧的手,谁也不知道谁。
  谁又能陪她到最后……
  雪后初霁,棱角分明的燕京城霎时变得温柔起来,昨夜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将这座古城包裹在白色的幕布之中,爱煞了从南方来的人,如此轰轰烈烈的落雪,她守在窗台看得酣畅淋漓,却挨了完颜煦一晚上的训斥。
  犹记去年岁末,汴梁的雪下得细细绵绵,纠缠不休,四人相约着赏雪。在雪歇的夜里,皓月千里,映着茫茫雪原,看银装素裹,疏影婆娑,分外妖娆。隐隐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洞箫情韵,令人不禁沉醉。偶尔一声寒鸦,唤醒兀自沉醉在酒香中的人,分手离去,意犹未尽。锡洀叫嚣着要做天下首富,金屋藏娇,自在逍遥;沈乔生只愿天下太平,百姓富足;陈诠立誓要驱除夷狄,保我河山;她说她愿做这世上最最惫懒之人,与最喜欢的人吃喝玩乐,万事无忧。
  而如今,当真是各自天涯,了无音信,即使是咫尺之间亦然变质。
  眼前一黑,又是一件厚重的胡裘砸了过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怀中。“当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见着下雪都能盯一晚上。”
  莫寒撇撇嘴,乖乖把胡裘披在肩上,决定不与完全没有生活情趣的人吵嘴。
  “你准备准备,晚些时候同我一同进宫守岁。”见她没了反应,完颜煦也觉无趣,便回书房处理公务。
  年关岁末,像一杯茶,越冲越淡,早已失去了幼时对过年的憧憬,灯火通明的皇宫里歌舞升平,已然不复女真人的豪迈尚武。
  她安静地坐在完颜煦身侧,默默看着他周旋在皇帝与大臣之间,有时回想起过去的自己,混迹在汴梁皇宫里的日子,说他们爱听的话,做他们喜闻乐见的事,但现在,她真是懒到了极致,连微笑都嫌累。
  金帝完颜晟入座之后便开席了,莫寒盯着满桌子肉无从下手,胃里一阵难受。
  “怎么?吃不惯?”完颜煦凑过来,压低了嗓子问道。
  莫寒摇摇头,勉强扯动嘴角,“不会,和在汴梁吃的差不多,只不过中午看着饽饽好吃就多吃了几个,大概是积食了。”
  完颜煦吩咐侍奉宫女为她盛一碗芙蓉羹,低声责备道:“那饽饽有什么好吃的,也才见着你这样的,竟能把自己吃撑了!”
  “我不是没吃过,看着新鲜嘛!”接过碗,看着青黄相间的颜色,觉着还不错,正准备尝尝味道,忽闻邻桌一阵热闹,完颜晟拍手,笑道:“乌禄,朕的郡马,你可是来晚了啊!罚酒,朕要罚你三杯!博日娜可不许拦着!”
  暮色晚冬的残雪凝成一出无声无色的默片,没有剧本,不必排练,只凭回眸时的惊鸿一瞥,便将心揪住,抱恙的心绪顿时激起一串凄美的往事。
  边关猎猎的寒风还在咆哮着英年早逝的痛楚,万件烛火映照的却已是劫后残生的鄙薄。
  烈酒从喉头一直烧到空空如也的胃,这一壶烧刀子几乎就要将她的泪逼出,她愿这是巧合又不愿这仅仅只是巧合。没有温度的手指被人紧紧攥在手中,却依旧是彻骨的寒冷,似乎有人在她耳边不住地说了些什么,但已然被眼前的画面消音。
  燕赵之地的冷涩,将象牙色的皮肤打磨成男人的粗犷,挺直的背脊透出曾经的铮铮傲骨,宛若星辰的眼眸少了出征是的锐利,多了些温和。衣角不再有繁复的流云花纹,它们与衣衫连成一色,默然地守着自己的宿命。
  依旧是剑眉星目,依旧是少年英武,但已然走出了她的梦幻,不复当年羞涩的大男孩。
  胸怀中的故国烟云,装点着他的仕途,埋入庸碌红尘之中。
  “楚风……”
  他仰头,痛快喝下,身旁娇媚的金国女人骄傲地看着他,完颜晟亦然抚掌大笑,被时光磨砺的男子,将得意写在脸庞。
  她想起身,走近些,好好看清楚那张记忆力熟悉的面容,但却被完颜煦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他在她耳边咬牙道:“你如果不想拖累他,你就给我好好地待着别动!”
  又是拖累,似乎她每时每刻给身旁的人带来的总是无休无止的拖累,兴许她真是这世间的祸害,且固执地永远不知悔改。
  但命运,从来由不得她选择。
  身材高挑的女真族女子,摇曳着火红的衣袂向她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皱眉问道:“你就是那个曾跟乌禄订婚的齐国公主?”莫寒的无视令她恼怒,她半眯着眼,已然把莫寒视为仇敌,“原来是个不会说话的丑八怪!”
  “博日娜你别太过分了!”完颜煦拍案而起对着正向莫寒发难的女人怒吼。
  “是我过分?完颜煦,你逃婚就不过分么?真不知道这个汉人有什么好的,迷了一个又一个……”她还在絮絮叨叨地骂着,莫寒已然起身,望向她身后的人,淡然地说道:“我这个汉人是没什么好的,但很遗憾,抢了你这个什么都好的女真人的男人。”
  “你!”博日娜瞪大了杏眼,似乎要用眼神将面前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千刀万剐。
  只是此时的莫寒早已无暇顾及那胡乱发飙的女人,她的视线牢牢锁在那个被称作乌禄的男人身上,她看着他,挂着淡淡的笑容,一步步走近。
  “微臣见过长公主。”他躬身行礼,从容而淡定。
  “楚风……楚风大哥……”
  “公主折煞微臣了,微臣受不起‘大哥’二字。”
  她闭眼,将充盈的泪水逼回,努力平稳心绪,缓缓开口道:“能谈谈么?”
  “不行!”博日娜率先出声,断然拒绝了莫寒的要求。
  “我没问你!”
  “可以。”韩楚风转向正怒火冲冲的博日娜,温柔地笑道,“等我一会。”
  莫寒甩开完颜煦的手,与韩楚风一同往花园走去。
做戏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浓浓的血腥,眼前闪过血流不止的伤口,深黑色的衣衫被鲜血侵染得越发深沉。
  柔软的床榻上,她抱膝而坐,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不去听,也不去想,但耳边依旧不断嘶鸣着博日娜的呼喊。
  花园里装着她无望的偏执,一场再平淡不过的谈话,没有哭泣,没有争执,只因韩楚风欣然微笑着说,他很好。
  如此,她也可以放心的离去,安心地接受宿命的安排,静静地数着日升日落,遥望归期。
  “这个。”她努力笑出轻松的样子,卷起袖子,将裸露的手腕置于韩楚风眼前,莹润的肌肤衬着碧玉手镯,那冰冷的玉器已然存有她的体温,“韩家世代相传之物,还是留给你真正的妻子吧,但愿你真的能过得好,还有,对不起,替祁洗玉说,也替在汴梁的所有人说,更为我自己说,真的,真的对不起……”
  他低头,不去看她通红的双眼和强忍着的泪水,只缓缓吐出两个字,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持剑,在她心口狠狠划伤一刀,他说,“也好。”便伸手握住她手腕,去取那孤零零的玉镯,指尖不经意滑过她手心,留下只有她能读懂的字句。
  莫寒几乎不敢抬头,将所有惊奇与诧异掩藏在镯子离手的瞬间。
  她猛地抽回手,阻止了韩楚风的动作,固守着相随多年的玉镯。她咬着唇,恨恨道:“韩楚风,你当真如此绝情,丝毫不顾念你我以往的情谊么?”
  韩楚风紧紧皱眉,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厌烦。“请王妃自重,您已是有夫之妇,不该如此牵连不清,况且韩楚风已死,死在汴梁的满朝文武手中,今日站在您眼前的是温都乌禄,大金的郡马,与汉人毫无瓜葛!”
  “韩楚风!你果真寡廉鲜耻,如此沐猴而冠,你最最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你韩家列祖列宗,韩家一门忠烈,韩老将军若是知道你做出此等投敌叛国的丑事,定要从地底爬上来清理门户,你想过没有?韩家的人会因你而颜面扫地,韩家祖先会因你而背上千古骂名!”她歇斯底里的怒号着,试图唤起他心中的一丝清明,却是注定的失败。
  “够了!”韩楚风怒不可遏,直直的盯着她,目眦欲裂,“少给我来这一套,你已不在汴梁皇宫,别以为我还会一味的容忍着你!今天把话说开了也好,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各不相干!”
  “韩楚风,今日是你负我在先,羞辱我在后,天地为证,我澹台莫寒若此后再与韩楚风有半点瓜葛,必定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但现在,我要为我大齐除奸!”说话间已然抽出发髻上锐利的金步摇朝韩楚风当胸而去,直直扎在心下三寸。
  在体内涌动不息的血液失了禁忌,疯狂地往外涌,濡湿了深黑色的衣襟,韩楚风捂着伤口痛苦地跪倒在地。
  博日娜烧红了眼,拔剑便向莫寒刺来,却被韩楚风按住了手腕,他低着头,艰难地说道:“就当……就当是我欠她的,从此我跟她便是两清了。博日娜,别……管她,咱们回去吧……”
  她愣愣的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瘦削的身子在寒夜彻骨的风中瑟瑟发抖。周遭一片嘈杂,博日娜美丽的面庞坠满泪珠,她叫嚣着绝不放过莫寒,却又哭泣着叫旁人去寻太医。
  她想尖叫,想奔逃而去,却没有任何力气,她已为方才那一当胸一记消弭了所有气力。他要求什么,她便依样去做,她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便是他能平静的生活,哪怕是远远祝福着也好。但当鲜血涌出的时刻,她才知晓,自己对血,对死亡已有了深深的恐惧,仿佛就从袭深开始,他,祁洗玉,他们的离去,将痛苦一层层叠加,带来无法弥合的伤痕。
  最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被这温暖带走,将喧哗吵闹的人群远远丢在身后。
  韩楚风在她手心上留下的第二个词——伤我。
  完颜煦无奈叹息,起身将迟迟不肯睡觉的人搂在怀中,前所未有地小心道:“睡吧,太晚了,明天又不知道要贪睡到什么时候。”
  “今天那场闹剧……你看得还算过瘾吧!”她抬头直视他双眼,嘴角是无所谓的笑,语气淡而又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将眼光挪开,伸手摘去她发髻上娇艳的头花,“行了,没人看你笑话,明天我进宫去跟皇兄解释,不会怪罪你的!傻丫头,睡吧,没事的!”
  满头青丝便如此散落在肩上,她挑起一缕绕在指尖,自嘲的笑了笑,“皇上怎么会怪罪我,今夜他该偷笑的,终于得了一名值得信任的虎将!”她看一眼完颜煦越发深沉的表情,继续说道:“那日在宫中匆匆一瞥,王爷急着将我带走,是不想我在你们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见他吧,那般你们便无法监督我与韩楚风的一言一行,此后,王爷大概是和皇上商量好了,决定趁着年节喜庆热闹,大发慈悲地带着莫寒去见老朋友,从而用我试探韩楚风,看他是不是真心投诚?如此,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得了个人人喜闻乐的见结局。”
  “其实……你……”
  她冷冷的注视着他,细小的声音在静谧如斯的夜里划出一道深痕,“把我耍着完很有意思么?”
  完颜煦无语相对,沉默良久,她突然起身脱去衣衫钻进已被完颜煦捂热的被窝里。
  尽在咫尺的是他英俊的面容,但也许,此生只能是同床异梦。
  “如果王爷的复仇只是想让我看看曾经的未婚夫是如何苟延残喘地活在敌国的土地上,进而深深地羞辱我,打击我,令我痛不欲生的话,那么再次恭喜王爷,你成功了,圆满完成了你的复仇计划。”
  “但如果,王爷你是想让我深深爱上你,继而毫不留情地甩掉,令莫寒成为落寞的闺中弃妇这般幼稚的话,那不幸的,我要遗憾的告诉你,王爷就算费劲心里也不会成功,因为莫寒已然是没有力气再去爱的人,如此,完结,睡觉!”
  她转过身,将被子尽可能多得往身上裹,闭着眼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手心似乎还有些痒,是韩楚风的指尖划过她掌心的感觉。
  他写在她掌心的第一个字——忍。
  为什么,要活得如此辛苦。
  “如何?查到什么没有?”
  “昨日在郡马府中查探,趁无人时,截住郡马将公主的香囊交托,郡马只说午时,旧地。”
  “辛苦你了,念七。”
  “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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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嚣繁华的街道,青石板砖修葺的高峻城墙,带着厚重京片子的叫卖声,熔铸了燕京城的古老与沉静,这座城已然随着外族人的性格而改变。
  阳光毫无遮掩地洒落在肩上,但却依旧不能给人带来温暖,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她却冷得恨不得把头缩进皮袄里。
  眼前颇有江南园林气质的建筑便是玉樊楼了,她提起裙角,迈过高高的门槛,四周看了看,小二便殷情地迎了上来。“这位夫人,是要吃饭呢还是打尖?”
  她搓了搓冻木了的双手,温和地笑道:“小二哥,我要见你们老板,麻烦你带路。”
  “要不夫人您先坐着,小人去去就来。”小二将抹布熟惗地往肩上一甩,招呼莫寒坐在内厅雅间。
  念七已早早潜伏在暗处,以防有人跟踪或偷听,但她依然不放心,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疑神疑鬼的毛病,不敢完完全全地相信,没有充足的安全感。一道锁已然足够,但她仍旧要加上第二道、第三道锁,如此纠缠不清,害人害己。
  不多时,穿着灰色袍子的掌柜已然敲门而入,他约莫三十左右,笑容可亲,正恭谦地说道:“不知夫人要求见在下有何事?”
  莫寒起身,抬手示意掌柜入座,“此番前来,是想看看江南来的锦缎。”说着抽出袖中白色锦帕,摊开于掌柜眼前,一瞬不瞬地观察着掌柜的表情,慎而又慎。
  掌柜起身一拜,道:“但凭夫人吩咐。”
  “好。”她小心收起锦帕,理了理袖口,淡然开口道,“此处可有适合说话的地方?”
  “此处便可,待在下去清理清理即可。”
  “嗯,若遇到身材高大,容貌俊美,二十三四的男子,你便上前问问他是否来寻莫九,若答是,你便带他上来吧!”
  雅间里的窗户捂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她怕冷,所以宁愿躲在暗处,即使这样并不温暖。
  离午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在等,也在给自己准备的时间,她要笑,她要让韩楚风不那么痛苦地去走他自己选择的路。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独自一人时必有的呆滞时光,冰冷的空气趁着他推门而入的瞬间窜进屋内,莫寒不禁打了个寒颤。
  剑眉星目,英姿勃发,是曾经携手同游的少年,言笑晏晏地走过那一段荒芜却美好的岁月。
  韩楚风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熟练地捡了莫寒右边的位置坐下,为自己斟上一杯温热的酒,尝过旧醅的浓烈,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牵过莫寒的手,将颜色暗陈的香囊放在她手心,那红色的缎面上沾染着他无法褪去的血渍,“收好它,不然,烧了也成,别让它拖累你了。”
  带着厚茧的手传来一种温暖,即将抽离的瞬间,莫寒猛地握住他,做了无数的准备,但一开口,却仍是止不住的哽咽。“很……苦么?”
  韩楚风反握住她冰冷纤细的手指,笑笑说:“都过去了,无所谓。”
  “对不起,除了这一句,我竟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对……对不起……”
  他所不曾识得的眼泪坠落在手心,烧灼出内心压抑已久的思念,恍然惊梦,他早已失去资格。抬手替她将鬓角碎发理到耳后,他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努力让自己忘却所受过的折磨。“傻丫头,你做得很好。若果不是你,他们又怎会完全信任我?你已经做了太多,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以后……终究是我负你……如果你肯恨我有多好……”
  手心老旧的香囊已然有了他们二人的体温,她合拢手,遮掩香囊上深浅不一的红,那是一段谁也不能忘记,但却无人愿意提起的往事,彼时苦痛的记忆席卷而来,冲击着仅存的意念。“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等。”他仰头饮尽杯中苦酒,仿佛回到出征时的模样,怀着对胜利的笃信,“等皇上挥师北上,平定中原,夺我河山,韩楚风永远忠于大齐,永远忠于我韩家一门英烈!”
  她默然,千言万语凝结在喉头,只怕一开口,眼泪便再也止不住。
  “回去吧,你留久了,怕六王爷疑心。”
  “嗯。”
  指尖触及木门的刹那,她突然回头,红着眼睛说道:“楚风,不要了,就这样吧,我只希望,希望你平安。”
  韩楚风猛然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搂住她瘦小的身体。她几乎就要不能呼吸,但颈间温热的液体让一切停滞,连呼吸都要带走。“我不能回头,不能啊!大齐已然容不得我……我已无路可走,但我不能死,韩家只剩我一人,还有你,还有死去的千万弟兄,我不甘心……愿战死沙场,也不愿死在同僚手中……但,我又如何能叛变……”
  这一刻,她冷静异常,只是轻轻拍着韩楚风的背脊,告诉他,只要平安就好。
  袭远将会占领这片土地,韩楚风也会成功,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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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冬的阳光亮的耀眼,骏马的嘶鸣声引得她侧过头,看向不远处突然停下的马车。
  来人一身青色衣衫,面容清俊,浑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他于莫寒身前三步立定,谦和地说:“王妃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竟没有随侍护卫?”
  年夜里他们曾见过一面,此人姓言名崇,似乎是完颜晟十分器中的臣子。“在府里待着怪闷的,便想出门走走,也不想让那些呆头侍卫跟着,见了心烦。只是没料到能在此处遇见言大人,真乃幸会。”
  “王妃言重了,不知言某是否有幸邀王妃同乘。”
  “这……”
  言崇了然的笑道:“今日我若独自离去,六王爷定不会饶我,还请王妃卖在下个面子,勉为其难让我送王妃回府,六王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他已把话说满,莫寒无法,只得应一声“好”。
  “不知王妃在燕京过得可还习惯?”遥遥晃晃的马车上,言崇温和地问道。
  没来由的,莫寒对眼前儒雅的男子生出一股抵触的情绪,只盯着车窗外的街景,随意应和。“嗯,燕京有燕京的好。”
  “自熙宗推行汉化多年,燕京与汴梁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就连方才的玉樊楼都是汴梁巨贾所开。”
  心猛地颤了一下,她依旧保持着淡然的笑容,轻声答道:“是么?那确实好。”
  不知为何,回府的路程显得特别长,街景无非都是大同小异,莫寒百无聊赖,总觉得有哪里不妥,不经意间回头,却对上言崇茫然的眼,他正有些呆滞地望着她,但那眼光仿佛正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言崇缓过神来,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乌禄的投诚,令王妃十分伤心吧?”
  “不忠不孝之徒,提他作甚!”
  “王妃莫要如此说,那地牢里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一百八十余种酷刑,十几名狱卒轮番上阵,乌禄能熬过两个月已是非常人所能及,初见他时,只觉得那根本不是人,摊在地上的就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乌禄身上怕是没有一处完好。要说也得感谢王妃,若不是听到王妃远嫁和亲的消息,乌禄恐怕还在地牢苦苦挣扎。”他用平静如常的口吻诉说着这件似乎根本不重要的事,但于莫寒却是刮骨割肉之痛,指甲已然陷进皮肉,猩红的血在握紧的拳头里停滞,但她依然要平静,要费尽所有心力将这场戏演下去。
  “是么?当初被俘时他就应该一刀了解了自己,也免了之后的麻烦。”她冷冷地说着,将目光挪到言崇的脸上,逼着自己和他对视,但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的除了试探更多的是怨毒,是深入骨髓的痛恨。
  “哦?王妃大概不知道,大金的狱卒可是能把人折磨得连自裁的力气都没有。”
  车轱辘终于停止转动,熟悉的门匾就在眼前,她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要回来。
  “多谢言大人。”她屈膝行礼,回头却看见风风火火冲出来的完颜煦,欣然一笑。
  站在桥上看风景
  却俨然不知成了他人眼里的风景
  谁点缀了谁
  谁错过了谁
  谁是谁的谁
  终究不过是浮华一世,风花雪月一生,转眼入土为安。
  岁月将所有骄傲磨为卑微的尘埃,曾经的不可一世在消失的光线中永垂不朽。
  何曾来过,何曾留下痕迹。
  时光匆匆溜走,摊开掌心,却是什么都抓不住。


恶趣

  


  “劳烦言大人了。”完颜煦快步上前,置于二人中间谦和地说道。
  “哦,六王爷严重了,此乃言崇应尽之事,何来劳烦一说。”
  两个男人来来去去相互客套着,而莫寒乖乖躲在完颜煦身后,安静异常。他高大英挺的身躯挡住泼洒而下的炽烈日光,也隔开了言崇有些诡异的眼神,雪色胡裘上短而细的绒毛一层层舞动,起伏的白浪间仿佛弥散着暖暖的气息,白日里竟引出一阵睡意,惹得她几乎就要将脸贴上那层温暖的白绒,寻一处舒适之地好好睡上一觉。
  兴许,真的是累了。
  “你做什么?”不知何时,官方谈话已经结束,完颜煦猛然间的转身使得莫寒失了倚靠,一头栽进他怀里。额头砸在硬邦邦的胸膛上,莫寒满眼金星,幸而被完颜煦扶住手臂,才不至于斜倒在雪地里。
  “怎么大白天的也能睡着?真是服了你了!”他低头睨着怀中仍旧一脸木然的人,眉头打结,却收了手臂将她往里拢了拢,问道:“能坚持走到房门口再睡么?”
  莫寒点头,被半抱着进了王府。
  夕阳残存的光热被厚厚的雪映照成午后最扰人的艳阳,卧室窗户照着主人的习惯在严酷的冬日依然半开着,冷风带着满园萧瑟钻进屋内,渐渐消弭在暖热的炉火上。
  仿佛是这世上最诱人的香,拉扯着人的嗅觉,撩拨着末端的神经。
  “好香啊……”如同梦游一般,她闭着眼便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到了桌边,猛地一睁眼,却见满桌佳肴,惊叹之声脱口而出,那副馋样,就差流下一地哈喇子。
  将筷子往桌面一蹬,莫寒极为粗鲁地夹起一片鲜嫩多汁的鸡肉,砸吧砸吧嘴,美滋滋地笑道:“不错不错,咱府里的厨子可真不错,哎,跟你打听个事,请个厨子得花多少钱啊?你俸禄够么?不会是贪污来的吧?”她咬着筷子,一脸无赖地眯着眼看向挑开青菜捡肉吃的男人。
  “你的嫁妆……”完颜煦不紧不慢地吐出令莫寒窒息的几个字,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府里这个月的开销用度都是顶着你的嫁妆用,包括请这个江南厨子的钱。”说着还用筷子指了指色泽鲜亮的羹汤,幸灾乐祸。
  “你……”
  “告诉你个好消息。”完颜煦取过被莫寒咬得满身牙印的木筷,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看来你还真是个畜生变的,见什么都咬……好了好了,别把眼睛瞪那么大,我不说就是了,不过,你要是敢咬别的什么人……”
  “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见一个上一个,切……整个一双破鞋!”说完,故意将嘴里的鲜笋嚼出巨大的声响,仿佛是在增加气势。
  本以为又是一场唇枪舌剑,但对面的人只是缓缓地说道:“本王十日之后挂帅出征……于你而言,算是好消息吧……”他垂下眼睑,瞧见自己自嘲的笑。“阿什河之北的斡勒部首领叛乱,皇上命我出征讨伐,顺利的话,天暖的时候就能班师回朝。怎么?瞧你的样子,似乎颇为遗憾哪?”
  无所谓地摇摇头,莫寒撇嘴答道:“不是,只是……算了,你一路平安吧。”
  恍然间,完颜煦已从身后将她圈住,尖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两人的面颊就这样紧贴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继而纠结缠绕,连成一体,却不知是相互温暖还是共同孤寂。
  “无论你如何想,我都会尽快回来……阿九,你对我,可会有一丝一毫的想念?”他史无前例地用如此细微地声音诉说,以至于后半句演变成无声默剧,莫寒只能感受到他嘴唇的开阖,分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唯独听清的,是“阿九”。
  仿佛有人在山的对面喊,声音穿越云层,辽远而空旷,还带着涟漪般一圈圈散开的回声,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再想念不过的人。
  他喑哑的声线勾起曾经镌刻在心的记忆,仿佛就在昨日,时光倒转,他,他们,都还在。南下的风吹起纯白衣袂,青黛般的眉间飞扬着青春的气息,只需微微侧头便可以看见那些微笑着的面庞,曾经紧握的手在风中挥动,青翠欲滴的草叶扭动着腰肢,碧蓝的天空响彻着她肆无忌惮的叫嚷声。
  那时曾毫无预兆地往后倒去,却准确无误地落进有着淡淡青草香的怀抱,任他一边将自己拥紧,一边絮絮叨叨地责怪再责怪,她只埋首在柔软舒适的白色锦缎中,发出“咯咯”的笑声。
  “哎,表哥,你越来越像个老头儿了!这么啰嗦,不会是未老先衰吧!嘿嘿……一天到晚拧着眉毛可是会长皱纹的哦!小心你人老珠黄了没人要!”她讨好地笑着,伸手去拨开他紧锁的眉头,指尖滑过那细嫩得令人嫉妒的皮肤,她尚不忘又捏又掐地狠狠蹂躏一番,“小妞皮肤真好……啧啧……给大爷我摸摸!”
  此话一出,他像被点燃了的爆竹,满脸怒容。而她却只需弱弱地唤一声:“表哥,我心口闷。”那人便又急急忙忙地问东问西,深怕一个不注意她便心疾发作呜呼哀哉了。
  以为一切终究会在时光中被淡忘,但此刻的回首,却异常清晰。仿佛透过雨天的玻璃向外看,于己无关。
  只是来回播放的旧电影罢了。
  “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药,多穿些衣服……”
  “完颜煦,你好啰嗦……”
  红尘的泪眼湿润了昔日的记忆,无望的等待,那是一种宿命,是注定的无奈。夜已深,心已累,倦意终现。轻轻地关上心灵的窗户,埋葬掉心底的忧伤,包括一些过去的记忆。转身,让弥留眼中的泪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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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突然变得忙碌,王府里来来去去都是穿梭不停的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仿佛到了春天所有冬眠的仆人都苏醒过来,低着头在府里窜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落在后头。
  虽然她也很想随大流一番,但着实找不到可以入手的地方,于是放下心来带领着休息队主力队员完颜煦一齐喝茶扯淡干瞪眼,与现下的大环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此为莫寒所谓之,新兴人类永远如此另类。
  一日,此二人正在为观音菩萨到底是男是女争论不休。而三皇子完颜合剌提步进门时看到的就是他们夫妻二人对立在书桌前,吹鼻子瞪眼地相互怒视着,中间是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和一尊白玉送子观音像。
  “单从名字来看就知道观音一定是女人了,你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完颜煦充分利用自身身高优势,挑起眉毛居高临下地俯视。
  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美型男的原则,莫寒底气十足地反驳道:“知道敦煌壁画么?里头的观音像都是男人,是清秀俊美的男人!”
  曾经提到过,完颜煦是个永远抓不住重点的人。“,我看你是想男人想疯了!我说你从小在宫里长大怎么那三从四德你就没学到一点呢?”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乱动。于是,莫寒也开始抓不住重点地跑题了。“行了吧,那三从四德都是些没用又找不着老婆的男人写的,用以满足他们那颗空虚而又怨毒的心,对了,就是你这样的,成天只知道欺负女人!还有,我最多就是意淫一下,你那可是实实在在地犯罪啊,告你个重婚罪传证人都得传半年,还不算一夜情和肉体交易……行了行了,回去好好洗洗,啧啧……全身没一块地方是干净的。我劝你,没事多动动脑,别一来性子就跑去实践了,这样对肾脏不好,你知道,男人嘛,很容易肾亏的……要不我给你弄个六味地黄丸吃吃,名产名牌……”
  完颜煦被气得满脸通红,如果当下有个血压计,估计都会被量爆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调笑音量吼道:“你别跟我这瞎编乱造,稍微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来观音是由女子演化,只你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硬说人是男的,难怪孔夫子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黑哟!什么时候还念书了?真是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哪!昨天还跟我说那四书五经上没一句好话来着,今天就跟孔夫子勾搭上了……”
  “咳,咳————”正处在青春期的叛逆小少年完颜合剌见房中二人停火无望,不由得哀叹,当话痨遇上话痨原来就是这么个结果,“我说,侄儿给六叔六婶请安……”
  针尖对麦芒。
  房内一片聒噪,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人理他,那对莫名其妙的夫妻居然漠视荷尔蒙分泌过盛的天之骄子完颜合剌————
  两人越吵越大声,合剌再次尝试唤起他们的注意力,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说……桌上那尊观音像倒是挺眼熟的……”
  “还不是你送的!”二人同时回过头来,齐声对合剌吼道。
  合剌的靶子生涯短暂到只能用秒来计算,那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头,继续喋喋不休地争论。
  从《观音之性别之考究》到《男女方婚姻财产之分配》再到《婚后性关系之我见》,辩题越来越深入生活,深入基层,深入人民大众。
  此所谓学术之生活化、实际化、为人民服务化。
  太阳一点点西沉,暗紫色的苍穹中偶有几只落寞的寒鸦飞过,撒下一声声苦痛的哀鸣,犹如合剌此时的心境。
  对战期间,岑管家来探过一次班,瑞喜来送过两次茶,福惠来端过三次点心,二人由闪电战进入拉锯战,但禀着绝不放弃的奥运精神,双方俱不认输,叫在一旁观战许久的完颜合剌惊叹不已——吵架真乃居家旅行强健身心之技术与耐力兼顾之必备运动。
  正当合剌以为此吵绵绵无绝期时,莫寒拍拍肚子,说道:“饿了,毛爷爷说过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先吃饭,吃饱了再说!”回头想吩咐瑞喜准备晚饭却被屋子里无故多出来的大活人吓得一惊,指着伏在案几上昏昏欲睡的大男孩好奇道:“合剌,你怎么来了?”
  完颜煦亦然心奇,皱眉问道:“合剌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怎么样?我府里的点心还好吃么?比宫里那御厨做的可有差……”
  “你们……”合剌伸出兰花指颤抖着指向不明所以的两人,带着哭腔喊道,“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处在发育期喜欢闹脾气的男性荷尔蒙爆棚的从小被人捧在手心的方才被他们无视了一下午的大金国三皇子完颜合剌就这样掩面奔逃。
  “他这是怎么了?”完颜煦眨巴着无辜的双眼问道。
  莫寒摇摇头,抓住他手腕向外走去。“不知道,青春期的男孩子跟更年期的女人一样,毛病忒多,不用理他,吃饱就没事了。咱们吃饭去,吵了这么久,还真有点饿了呢……”
  残阳似血,余晖满地。
  完颜煦被她拖着,身体稍稍向后倾,懒洋洋地往前走,嘴角是莫名的微笑,欲拒还羞。
  饭吃到一半,方才奔逃而去的完颜合剌迈着成熟稳健的步子行至饭厅,一躬身,谦和礼貌地说:“侄儿见过六叔六婶。”
  莫寒看着合剌的一脸严肃,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硬生生憋着,半晌无言。倒是完颜煦仍旧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筷子都不放地问道:“你小子今天不去骑马也不上课,原是跑我这蹭饭来的。正好你六婶今天添了新菜,坐下来一块尝尝。”转而又吩咐一旁的小厮容桂去加碗筷。
  合剌推脱了半天才勉强落座,却别扭着不去动筷子,兀自生闷气——其实他是想来赶午饭的说。
  “尝尝这个,糖醋排骨,虽然做得不够地道,但也是极好吃的。”受不了怪异沉闷的气氛,莫寒赶忙为合剌添菜,可完颜煦永远是最不合作的那一个,“又酸又甜有什么好吃的?平白毁了一盘鲜肉……”
  莫寒回头,狠狠地剜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敢情公子你是姓长名舌妇是吧?”转而对着合剌又是另一番面貌,“怎么样?还不错吧?”
  “嗯,酸酸甜甜挺好吃的。”说完又夹一块。
  “对了对了,酸酸甜甜我最爱哪……”又见合剌看着完颜煦的一张臭脸,左右不是,便嫌弃道,“咱别理他,他就一老人家,跟咱们有代沟。回头打发他个南山中老年奶粉就成了,他好那个……”
  合剌听得一头雾水,只知这绝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六叔的脸色已然阴沉得骇人,但罪魁祸首却浑然不觉,依旧殷情地为他夹菜,笑得灿烂。
  莫寒的筷子离那块色泽鲜亮的糖醋排骨只有零点零壹毫米,眨眼之间仿佛有一阵风刮过,凌厉的剑气划过长空,伴随着一片虎啸龙吟如猎鹰捕食般向排骨俯冲而来,势如破竹,夹住小排骨就往嘴里送,吧唧吧唧嚼得不亦乐乎,最后咕噜一声咽进肚子,其动作之连贯,表情之丰富实乃数百年间之罕见。
  “你不是说不好吃么?小样!”莫寒亦然毫不示弱地夹起一块更大的排骨丢进嘴里,斜眼轻蔑地瞟那人一眼,转头对合剌笑道,“来来来,再尝尝这山药黄豆排骨汤,多补钙,以后才能长得高啊!”
  可怜的老人家完颜煦抢过莫寒盛的汤往自己桌前一放,脸色已然不能用阴沉二字来形容。
  莫寒复又盛上一碗递给合剌,却对着完颜煦不屑道:“你抢着喝那个做什么?方才才挑剔说难喝的。”
  “怎么?本王在自个府里还有不能动的东西了?”完颜煦一挑眉,满脸傲气。
  “你一把老骨头了,喝了也没长,何必浪费粮食?回头让傅太医给开两幅益气养身的方子,你就别瞎闹腾了,省的一会骨头散了接不回来。哦,对了,合剌,你就叫我莫寒吧,或者阿九也行,这六婶听起来也忒老了,别把我跟那三分之一截入土的人混在同一辈……”
  在完颜煦你敢答应就死定了的眼神下,合剌埋头一顿猛吃,一边惊叹六叔居然能在怒火攻心的情形下老老实实吃完一整顿饭,一边应承着莫寒左一句好孩子,右一句好好吃,仿佛又回到了太后宫里,慈爱的皇祖母不住地夸他是个好宝宝。
  直到酒足饭饱,主人家才想起询问一下客人的来意。完颜煦啜一口清茶,视线始终挂在忙不迭往茶里加糖的人身上。“说吧,又惹了什么事让你六叔帮你呢?”
  “其实也没什么,就……就我跟父皇请了旨,想跟着六叔一起出征,历练历练,反正待在宫里头闲着也是闲着,嘿嘿!”合剌朝完颜煦讨好一笑,却遇上他结了霜似的脸,被冻结在半路,不由得委屈,这同样是亲戚怎么就跟他六婶的待遇差这么多呢。
  “皇上是嫌我不够忙,临了还丢你这么个麻烦给我。”他蹙眉看着歪坐在一旁,双手捧杯一脸享受的莫寒,思肘着带一个麻烦跟带一大一小两个麻烦应该没什么区别。
  “横竖六叔去了也没什么仗可打,都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不如带上我,凡事都有个挡箭牌不是?”
  “少在这跟我胡沁!”面色稍霁,完颜煦抬眼看向完全不在状况中的某人,坏笑这问道,“合剌,方才的怪味排骨味道如何?”
  “嗯……很好吃。”手心开始沁汗。
  “以后还想吃么?”完颜煦身体微微前倾,斜睨着愈发紧张的合剌,笑容越来越诡异,越来越高深莫测。
  “嗯……”
  “是了!”完颜煦突然朗声道,“阿九,你侄儿说以后想天天吃你煮的菜!”
  莫寒这才结束了漫长的神游,兴奋异常。“真的么?那往后我可就天天做菜给你吃了,也省得一天到晚对着个没有味觉的老人郁闷!”
  “那好,你准备准备,三日之后你就与我一同出征。”
  “为什么?我不去!”话说她好不容易才盼到没有完颜煦的日子,怎么能就这么毁了。
  “因为合剌要去军中历练,因为我这一把老骨头需要人伺候。你不去也行,正好朝廷军饷给得少了,拿你的嫁妆充数也不错……”狐狸煦奸计得逞,正摸着下巴一脸奸笑。
  “你!”莫寒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吼道,“好!……我去收拾东西!”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
  一只寒鸦飞过,撕心裂肺的哀鸣被掩盖在月下人的一声声国骂之中。
  就这样,两人结束了恶趣的一天。

草原

  


  驰骋千年的征战铁骑
  深情悠扬的长调牧歌
  略带缓绵起伏的广阔草原
  散珠般滚落草原的牛群、羊群、马群和骆驼
  缎带般蜿蜒割破草地的河流、湖泊……
  都已化作传奇的梦境
  隐约传递着关于远方、关于鹰、关于牧人、关于马的信息。
  隐子草上细细的茸毛割着马蹄上冷硬的镔铁,但却也躲不过被马蹄碾碎的命运。绵长的马队如河川般蜿蜒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出征的将士一身戎装,随着起伏的马背演绎出河川上细小的波澜。
  春天似乎刚刚踏足这片土地,原野是青黄不一的颜色,却透露着喷薄欲出的生机。辽远苍穹中涟漪般一圈圈散开的是海东青的啼鸣,只是惊鸿一瞥,便将这片土地的厚重与悠然深深刻进行路人的心里。
  难怪,他们走得如此之慢,仿佛新融的溪水,流连着不忍离去。天空隐隐有残雪落下,鹅毛般轻软柔嫩,但天地相接处那绚烂如彩霞般的杜鹃花海已然宣告着新生的喜悦。
  春天,如梦幻一般的季节。
  如果时光在此刻停滞,一切便都归于完美。
  但完美,似乎永远不容于世。比如维纳斯的美丽在于她的大胆自残,人们爱着的不是维纳斯自身的美丽,而是消失于世间的那一截断臂;比如红楼梦缺失了的后四十回永远比流传下来的受人追捧,因为她提供了那些可怜文人扼腕痛惜的机会;再比如先前鄙人用两百字描述的完美画卷,如果没有那聒噪女人的声音将布帛割裂,便会成为中学生写景抒情习作,也便更加没有人愿意看下去,为了能够继续骗点击,鄙人开始以下描写。
  那么,现在让我们将镜头调低,看看小强女主又在瞎搞什么名堂。
  “啊……”这样的“啊”是第一声。
  “哦……”这个“哦”是第二声。
  “哎……”这个“哎”是标有重音符号的第四声。
  “我说马大哥,马大爷,马大帅!拜托你走直线好不好?我知道现在很流行走S型路线,但你要再这么歪歪扭扭的走下去我可就不止晕船晕车晕飞机,还多加一门晕马了。哎……我说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啊,怎么越说越往歪的走呢你!你要再这样我可就告你酒后驾车了啊……”
  随着酒后开车外加严重高原反应的枣红色母马,裹得跟在山间出没的棕熊一模一样的某人,一面扯开嗓子惊叫,一面跟着醉鬼马歪歪扭扭地穿梭在整齐划一的军队里,即使高耸的紫貂皮领子盖住了半张脸,但这情景,实实在在地验证了穿越女主永远不会骑马的万有定例,造成此刻,在无能女主脑海里出现了三个人物:第一,温柔耐心并且与女主在草原马术教导中日久生情的白马王子;第二,暗恋男一号或者男二号的万年女配,且籍贯为蒙古,将在不久之后前来逼迫她与其赛马……之后插马屁,嗯,要插狠一点,这马忒讨厌,从燕京到巴尔虎,一路没少给她苦头吃,再然后晕倒……;第三,当然是裁判,金国皇帝没来,那么裁判的重任就落在蒙古某首领肩上。
  忽地身子往后一仰,险些要掉下马背,莫寒心里发怵,好不容易晃晃悠悠直起了腰杆,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张史上最欠扁的脸,“说了别逞强,与本王同乘一骑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你还偏爱自个儿硬撑着,你看看,都被马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完颜煦拉着枣红马的缰绳往前拖,笑得幸灾乐祸。
  “还不是你害的!”莫寒小小地反驳一声,没了底气,此番,当真是悔青了肠子、肚子、腰子兼子宫。
  见她一脸颓丧,完颜煦心里闷笑,但也不多做取笑,他放慢马速,向莫寒伸出手,招呼道:“过来,听话。”
  莫寒一撇嘴,皱眉道:“堂堂六王爷出征,马上却坐着个女人,传出去岂不丢人?再说……你……”没等她说完,完颜煦已然伸手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捞到自己马背上,又替她理了理拖皱的衣襟,仿佛是夫妻间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娴熟而温柔。
  从温暖的绒毛中钻出来,额上倏然一凉,抬眼即见那微微有些上扬的下巴磕在她额头上,隐隐透着的青色胡渣铬得人心痒。她直起身子往外挪了挪,完颜煦的下巴便顺着她的鼻梁一路滑到唇边,微凉的气息流连在唇瓣,却仿佛一阵暖风,柔柔吹进心底。
  长久以来,她还是无法适应与完颜煦如此亲近的相处,她一直在害怕,害怕就此依赖上这样的温暖,就此沉溺在这样的守护中,一旦有一天如此的温暖被活生生地剥离,她便惶惶不可终日,那样的痛苦,她已然忍受过一次,不是痛不欲生四个字可以形容。
  她其实,是依赖性很重的人。
  “六叔六婶好恩爱哪!可让人好生嫉妒!”合剌骑着马靠近了,对着他俩一阵傻乐呵。
  莫寒忽地不好意思起来,斜睨了合剌一眼,将头往里缩了缩,有些倦意。搁在腰间的手臂一紧,她便深陷在他怀中,鼻尖萦绕着淡而又淡的麝香味,更加催生了浓浓的睡意。
  “你小子有本事也去自己寻一个,少来你六叔这瞎胡闹。”说完对着怀中昏昏欲睡的人宠溺一笑,破云而出的日光洒满面庞,勾勒出泛金的俊逸轮廓。星辰般的眼眸盈满光辉,映出她痴痴发呆的模样,近似俄罗斯族人的高挺鼻梁透露出男人的坚毅,薄薄的嘴唇和黯淡的唇色写着此生的薄情,那勾唇的瞬间,仿佛有无数双女人的手,轻轻抓挠着柔嫩的心肌,四肢百骸都被牵引进去,陷入那样应日而生的笑容里。她默默垂下眼睑,心下升起一阵莫名的情绪,不断告诫自己,幻觉,方才霎那的失神都只是幻觉而已。
  一千五百人的队伍走得极静,偶尔有马蹄踏上残雪的咯吱声,血色朝阳一点点从远处辽阔的原野升起,仿佛初春时节破土而出的牛毛草,平凡却带着不同一般的坚强,将黑夜残留下的冷霜一扫而光。
  完颜煦撩起厚重的貂裘,将她捂得严严实实,又怕她闭了气,醒来又是一通抱怨,便小心翼翼地拂开遮盖在她面颊上的衣料,露出因为仰面而变得有些丑的素颜。他伸手轻轻拉动马缰,将速度放缓。
  合剌牵过落了单的枣红马,几近痴呆地看着完颜煦,他不知道,他那怪脾气的六叔什么时候也会有这么,这么怪异的表情,好似皇祖母温柔地看着自己,更像父亲看着女儿。难怪,难怪六婶说他是老人家了,啧啧,未老先衰啊六叔。
  远方天际仿佛被烈火烧灼,一轮红日跋山涉水万里而来,在此刻露出全貌,那涌动着的火焰烧尽草原上最后一抹冬雪与夜色未尽的衣裙。刹那间,世上万物皆为之面红心跳,大地欣然复苏,美丽的呼伦贝尔草原终于展颜。
  他俯下头,在她靠近他胸腔的侧脸上落下轻轻一吻,带给她清晨梦醒时的问候。
  春季是呼伦贝尔草原上欢庆丰收的季节,因为这是草原上的牛、羊、马、骆驼刚接完春羔,这对牧民来说,金秋时节收获了累累硕果一样,在这个季节牧民们忙于给羔羊登记,给两岁的马驹打马印等冒着是草原上最喜气洋洋的时节。
  不远处,一片赤色奔腾而来,激起扬沙漫天。饮马人持着长长的马套一声呼喝,溢出蒙古长调的悠扬,在天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将人从暖洋洋的春梦中勾脱出来,忍不住要看一眼,着奔腾着的赤色马群和扬鞭引歌的牧马人。
  揉着惺松的睡眼,莫寒有些艰难地转头向前看去,穿着蒙古长袍的年青小伙正赶着一群赤红色高头大马向着他们而来,眼看着两队人马越来越近,那年轻的牧马人竟没一丝闪躲的意向,而完颜煦出了勒缰停马外,再无任何反应,她不禁喃喃道:“这人是做什么的啊……”
  “是驯马人。”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草原上的马都要经过驯化才能乘骑,眼前的这一群是经过挑选的好马,是要送去燕京的。”顿了顿,完颜煦扬手喊道:“胡尔诺,上去问问。”
  “领命。”胡尔诺一夹马肚驱马上前,那牧马人两忙下马行礼,态度谦卑。二人交谈几句,胡尔诺便调马回头,对完颜煦拱手低头道:“禀王爷,是左巴尔虎部的马,先赶一部分来请王爷过目,王爷满意了才交去燕京。”
  “胡尔诺你看好了,挑几匹最好的留下,其他的录好了安排送进京城。这些个蒙古人,非要等到本王率大军来了才知道怕,这么拖着不送,莫脱里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一扬马鞭,领队向前。
  莫寒复又钻回他怀里,临睡前不忘咕哝一声,“完颜煦,原来你是包租公哦!”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苍穹,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大大地伸个懒腰,深深吸一口草原上洁净无尘的空气,感觉全身都舒展开了,午后的风吹得温柔,仔细体味,似乎还能寻到一丝暖意。
  无法言语的幸福感充盈在心间,她随意地向后倒去,稳稳地落进完颜煦怀里。“嗯————好舒服。在这里呆一辈子也不错啊。”
  “哦?这下不悔青了肠子肚子腰子和那什么子宫了吧?”言语中全是笑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竟记下这段莫名其妙的口头禅。“一辈子?呆个半年你就能腻味死。”
  正欲反驳,抬眼却见黑压压一群人簇拥而来,几乎是仆倒在地,用蒙语高声呼喊着,一拜再拜,而完颜煦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时间仿佛在霎那凝滞,跪倒在地的族长少说也有六十岁,此刻正颤抖着双手,不敢抬头看,更不敢出声。
  莫寒虽然有些看不过去,但也没有过多的表示,闭上眼,似睡非睡。之后便是一阵鸡同鸭讲,听得人难受,好在完颜煦话并不多,但句句冷硬,带着她所未见的气势。
  年迈的巴尔虎部族长由儿子搀扶着艰难地起身,始终低着头,战战兢兢,只是扶着他的年青男子一脸愤然地怒视着完颜煦,仿佛要冲上前捅他一刀。
  完颜煦翻身下马,继而抬手将莫寒抱下马背。族长莫脱里缓步迎上前来,完颜煦颔首提步向前,却始终抓着莫寒的手不放,而莫寒也懒得同他闹,索性由他拖着自己走。
  夜色来临时,古老的蒙古包前点燃了熊熊篝火,干燥的木柴不断“噼啪”爆出火花。似乎是值得庆祝的节日,美丽的蒙古族少女穿着艳丽的衣衫在客人面前载歌载舞,如果不是合剌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啰嗦,她完全无法想象这竟是被宰割的时刻。这片土地上最高大的骏马,最肥硕的牛羊都将在明日清晨被送去京城,而巴尔虎部的人却要在这赤裸裸的掠夺下,将所珍视的东西双手奉上。
  看来,完颜煦不仅仅是包租公,更是在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的强盗。
  那有怎么样呢?个人有个人的命运,蒙古族人被压迫被掠夺,已然是注定的事情,她救不了任何人,也不指望任何人来救她。
  忽然间一阵轰然大笑,一小队三四十个蒙古少女站在篝火前,却是难以言喻的表情,那娇羞的笑靥始终掩盖不住深层的恐惧与痛恨。她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忍不住去看完颜煦的脸,却被合剌吓得一惊,不由得嗔怒道:“合剌,别在我耳边呼炸,迟早会被你给吼聋了。”
  “阿九,你知道这些女人是做什么的吗?”莫寒扮作丫鬟随军伺候完颜煦,合剌便直接唤她名字,也正合她意。
  “什么?丫鬟么?”叉起一片酥软可口的烤羊肉送到嘴里嚼了嚼,克制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合剌凑近了,在莫寒耳边奸笑道:“都是今夜送给将士们的,先站好了让六叔挑,六叔挑完了剩下的就分给军中有地位的将领。嘿嘿,阿九,今晚你要独守空房了,六叔先前可是风流得狠哪!”
  “那你呢?你要不要一个?”莫寒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对着合剌挑衅道。
  “哼,这些个女人里还没我看得上眼的。”
  “我说大侄子,你才十三就不是处男了?发育得也太快了吧,我看你都还没变声呢,就一公鸭嗓,呱啦呱啦的烦透了。”
  “六婶……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说我的嗓子啊?”
  “谁让你这么八卦?以后没事别乱招惹我,想看好戏就自个去演,少在我跟前瞎捣鼓!你六婶的气度可大得很。”
  果不其然,完颜煦大笑着留下了两个最漂亮的,其余的女子各自散去,落座在军士身旁。之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歌舞表演,莫寒不是前来采风找灵感的艺术家,更加不是荷尔蒙分泌旺盛且欲求不满的男人,只觉得索然无趣,决定拍拍屁股走人,无奈听不懂蒙语,便扯了合剌一同退出来。
  “阿九,你不会真生气了吧?我六叔那也是……”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吧你!”莫寒不耐的甩甩手,示意合剌闭嘴,“找人问问,我今晚睡哪好。”
  “自然是跟六叔睡一处了!”合剌一脸理所当然,却被莫寒愤然而起的怒气吓得立马首胜。
  “臭小子存心跟我作对是吧,明知道你六叔今晚一挑二,还让我去看现场表演啊?赶紧给你六婶找地方睡觉吧你!”说着曲起中止往合剌额头上招呼去,惹得他又是一阵惊叫,抱头窜向一旁的蒙古女人。
  白日里睡得太过,夜里反到无心睡眠,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折腾,被褥间窸窸窣窣的声响盖过了脚步声,以至于完颜煦的突然出现将她吓得挺尸般弹起来,瞠目结舌。“你……你……你怎么来啦?”你今晚不是要大展雄风,以一敌二的么?
  “自己个的男人回来,也用得着这么惊讶?阿九,你这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完颜煦丝毫不在意,兀自蹬了靴子,又将衣服甩了一地,赤裸着上身钻进被子,习惯性地把手搭在莫寒腰上,捶了捶硬梆梆的枕头,抱怨道,“这破枕头还真睡不惯,唉,都是跟着你养成的坏习惯。”
  内心小小挣扎一下,莫寒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说王爷,你就这么把那俩美女撂那了?不像你的作风啊?”
  “呵呵。”完颜煦闷笑出声,越发凑近了说道,“这话听着怎么泛着酸哪?好大一股醋味啊!哎哎,你别掐,别,我不说了就是。那什么什么兰可比你温柔多了!”
  “那你去找那什么什么兰吧,本姑娘累了,恕不奉陪。”说完报复性地一扯被子,完颜煦大半个身子便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他更趁机把整个身子贴向莫寒,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完颜煦滚烫的气息喷薄在耳边,莫寒尴尬地往外一躲却被更加牢固地禁锢在怀中。“那个什么什么兰的,我可是连手指头都没碰一下,万万不能冤枉我啊,老婆……”
  “老婆?”
  “是啊,老婆,不是你教我的么?”他玩着莫寒的冰凉手指,有些心猿意马。
  她懒懒地应一声“哦”,便闭上眼,专心致志地默默数羊,盼着快些睡着,免得精力旺盛的某人继续折腾她。
  “阿九,你睡了?”依旧没有回应,但他了然,早已习惯她在关键时刻装傻装睡,便自言自语般说了下去,“今*****倒是安静,平常本王开口骂个下人你都要说上半天,出远门了倒是老老实实的,一句话都不说。”
  烛光愈发黯淡,半晌,莫寒才缓缓回道:“你做事,总归有你的理由。再说,我也没你想的慈悲善良。”


往事

  


  “我从未觉得你善良。”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有时冷漠得让人害怕。”
  “是么?可能吧。”
  “阿九————”他长叹一声,酝酿许久,终是开口问道,“阿九,爱过么?”
  也许是烛光太昏暗,也许是他声音太魅惑,也许是夜色太深沉,也许是蒙古包太温暖,也许是曾经的伤疤早已结痂,也许是对疼痛已然麻木,也许是孤寂了太久,她轻启朱唇,悠然答道:“或许,爱过吧。”
  “是曾经在地牢里提到过的男人么?”完颜煦小心翼翼地继续问着,又急切又害怕,矛盾得好似闹脾气的小男孩,复杂的心绪中透着执着的单纯。
  “你还记得啊?不过,已经没有了,早就结束了。说起来,也是因为你啊。”她倏地转过身来,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完颜煦,透出慧黠的笑,“要不是你们派人来抓我,他也不会弃我而去,我也不会决心结束这段无望的感情。不过,这样,也许是好的。”
  他用额头轻触着她的,近在咫尺的人,笑得如此让人心疼,他伸手,掌心在她面颊上摩挲,仿佛要就此温暖她永远透着寒意的心。“为什么?”
  “为什么?”她轻轻重复完颜煦的提问,不禁勾起左边唇角,在脸上划出诡谲的笑容,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她一层层剥开,看个透彻么?那么,如你所愿,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表哥心里,我永远都排在种种羁绊之后,必要时,为了那些所谓理想与责任,我是可以被舍弃的。与其卑微地恋爱,不如高傲地发霉。况且我和他之间隔着太多太多,两人立场不同,利益相背,袭远必然会反对,皇考也不会同意,舅舅,也就是宰相更不愿意,这条路走下去,太累,趁着还没来得及轰轰烈烈,早些抽身,免得往后痛苦。做人……是不是真的应该这样现实些,嗯?”
  “我不知道,只是,那人太没有男子气概。”他皱眉,擦去她眼角流落的泪珠。
  “呵呵,袭远也这么说过呢。他只是有太多羁绊罢了,其实……算了,都过去了。”她异常乖顺地把头枕在他手臂上,钻进他怀抱,额头靠在脖颈上,默默感受着他的呼吸心跳,似乎是需要他的温暖,缓解撕开伤疤的疼痛。
  “那……韩楚风呢?”
  “是朋友啊,曾经是……曾经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只是,都不在了,都走了。我曾经想,同他渡过一生也挺好,爱与不爱,其实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平安地生活,也能够有另一种幸福的吧。可是,又是被你打破的,还有祁,说到底,我是该恨你的。”往事如潮水般一层层涌上心尖,催生着忙碌的泪腺。
  完颜煦猛然一震,心肌紧紧收缩,良久,才涩涩地问:“那么……你恨么?”
  看着他一脸紧张,莫寒忍俊不禁。“曾经恨吧,但不过那也是恨天恨大地时连带着恨了你一下,后来……没什么了,恨也没有用,日子还要一样过下去,恨人太累,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况且,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无可厚非。很多时候,死亡是一种救赎,现在想想,或许这样,对祁洗玉来说是永久的解脱。然而,我可怜得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不恨我,是因为没有必要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是终于放下心来,又仿佛是一声叹息。呆呆望着摇曳的烛光出神,又是从何时起,沾染上了她无事就爱发呆的毛病呢?
  “完颜煦……我是注定不能久留的……”
  “既然来了,就试着爱我吧。不然,会很无聊的。”似乎没有听到莫寒的话语,他的视线始终集中在烛火上,“我会,守护你一辈子。你不会骑马,我便带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既怕冷却又不爱穿多衣裳,我便借自己的手让你取暖;闲暇时,牵你的手,去京城新开的铺子尝鲜;如果你能不那么贪睡,去上朝时,还可以看你送我到门口;每天可以吃你做的菜,继而乱七八糟地挑剔一番,然后你便赌气说下次再也不做了,让我去喝西北风,但第二天回来时,有你做好了菜等我;夜里,总会同你抢枕头,被你疏于打理的头发烦得睡不着觉;还会偷偷对着你在睡梦中流口水的模样傻乐……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好不好?”
  “我……累了,很累很累,再没有心力去爱。心是空的,被人掏空了,没有心,还有什么爱可言。”
  “那么,我来等你吧,毕竟,我们有一生的时光可以相守。你空了的心就由我来填补,还有,对不起,但,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即使你会因此而恨我,但至少,你在我身边,而他们,什么都没有。”他执起她的手,曾经微凉的之间已然被他捂热,“这只手,我一旦牵起来就不会放开,阿九。”
  “一生太长,不要轻易说一生的誓言,那太沉重。爱情,是终究会腐败的花,结局都是一样,不同的只是花期长短罢了。”
  “阿九,为我,也为你自己,试着去相信,好不好?”
  “背叛的滋味,太难受。我已经习惯在怀疑与信任之间徘徊,给自己一个安全地带。”她低头,嗅着他熟悉的味道,闷闷的哼一声,“嗯————你能暂时把怀抱借我么?免费的,无息借贷。”
  “我希望你不要还。”
  我把记忆串成纸钱,点燃 ,焚烧。 幻灭的烟闪过梦境般的过往,所有的爱没有不千疮百孔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记忆里的花开不败,只是彼岸相隔的今生来世。那一抹风情,在那世露出冰冷的不屑。
  心很小,爱了一个,走了一个,就没有再了。再,一个希望的词,却只是幻灭的暖意。
  终究没有奇迹,成不了一阴一阳的两尊肉身,成不了合体的舍利。终究没有童话 海边的誓言被风吹散。做不到那样的潇洒,过瘾而不焚身。达不了那样的境界,炼自己成为容器,大实若虚。
  所有美好的憧憬,都以你为标记。失去了,什么都没有,没有目标,没有理想,也没有了自己。我不是我,而你还是你。我站在时间的尸体上,不再老去。你不来,我不老去。永远活在十七岁的虚妄里,常有这样的幻觉,是不是你曾邀我坐化 而我贪图虚幻的幸福,拒绝了成为童话的可能。常有这样的幻觉,我们已死了很久,那时的生活才是真实。而如今的一切,都只是幻境里的冤孽,要不然为什么可以把清澈那么快的丢失。云,洁白。天,淡蓝。雨水洗刷不了铅华的污染。我,不再是我,而你,还是你。我干净得太可耻,你浮华得太真实 。
  我们看着一切,光怪陆离开始结束,焚了自己,了却恩怨。
  夜色越发深沉,似乎连月亮都已退去,只剩几点孤星,在寂寥的大地上撒下零落的清辉。帐篷里静谧无声,仔细追寻才能找到彼此的心跳声,她靠在他肩头,他的下巴轻磕在她头顶,烛光一点点熄灭,黑暗像一块幕布,缓缓下落。
  她睁着眼,眼眸若寒星般闪烁在黑暗里,长长的睫毛偶尔拂过他的喉结,擦出一息酥麻。他仿佛已经睡去,只是搂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但是,完颜煦,我不喜欢万人骑嗳……”她拖着长长的尾音,万分小心地抬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而他却依旧保持着安静的睡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是在眼皮下轻轻一动的眼珠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潮澎湃。
  见他克制着不做任何反应,莫寒顿觉无趣,乖乖低下头数羊,盼着能够快些入睡,也不用这般无聊。迷糊间感到有人将她往外推,睁眼就见完颜煦满脸通红地盯着她,憋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咬牙切齿道:“你……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是个……我以后会从良……”说完尴尬地垂下眼睑,但又不时地偷眼观察莫寒的表情,那模样,像足了欲拒还羞的青涩少女,呐呐地语不成句。
  “噗哧……”在大笑出声前,莫寒赶忙捂住了嘴巴,但见完颜煦的脸慢慢转成了茄子紫,最后一把将她拉回怀里,闷闷地撂下一句,“本王想睡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便再无反应。倒是可怜了莫寒,想笑又不敢笑地被憋出了内伤。
  当她数道三百二十七只羊的时候,完颜煦忽然翻身将她压下,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她并不明了的光。
  “你————”不是吧,本来以为今天只做心灵的沟通呢,他果然是当惯了万人骑,一日不虐饿得慌。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却不多做停留,缓缓滑道耳际,含住小巧的耳垂,惹得她一身鸡皮疙瘩,正诅咒他总有一天要被人强奸,耳畔便传来他含糊不清的声音,“有人,别出声。”知道有人还要开始吮她的锁骨,难不成他还有露阴癖?
  黑暗中一道寒光乍现,完颜煦带着莫寒往外一滚,却依旧把她护在身下,咫尺间传来布帛被划破的哧啦声,仿佛风过耳际,他迅速从被褥中抽出弯刀,“哐啷”一声响,兵戎相见,割裂暗如裹尸布一般的黑夜。
  将她往外一推,完颜煦起身迎敌,须臾之间已过数十招,二人在帐中飞来飞去,在莫寒看来简直就是乱七八糟,除了偶尔现身的刀光剑影,几乎看不清在做什么,为了避免被乱刀砍死,莫寒老老实实地裹着被子躲在角落,今夜他们并未睡在蒙古人安排给完颜煦的帐篷里,那刺客必然是各自搜寻而来,不知帐外会否埋伏着其他人,也不敢冒然出声暴露了行踪,只盼着完颜煦英雄无敌,早些结束战斗。
  猛然间耳边的帐布被刀剑划破,莫寒吓得弹起来,摸索着往帐内爬。惨淡的星光从被割开的细缝中倾泻而下,白亮亮的竟有些晃眼,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闪闪的寒光竟是磨得通亮的长剑。持剑人从裂口钻入帐内,也不去管缠斗中的两个男人,径直向莫寒走来,举剑即劈,莫寒无法,只得在迷蒙的星光下滚来滚去,嘴上还抱怨那黑衣人不讲江湖道义,贪生怕死只知道欺负老弱妇孺。
  温热的液体染上面颊,浓浓的血腥散开在嘴边,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但看两人各自一刀下去,鲜血从被割裂的血管中喷薄而出,泼洒在泛黄的帐布上,不知是谁的山水奇图,扬扬洒洒,气势如虹。
  这样一股猩甜牵动了脆弱的心脏,像苍白的吸血鬼被削尖的木桩扎进心肌,绞痛如漩涡般席卷而来,似乎要将人拧碎在这样彻骨的疼痛之中。使劲按上内如刀绞的心口,抓着衣料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渐渐发白,呼吸都变得艰难异常,吸一口气就要带动不断收缩的胸腔,使疼痛更加重一分。
  她跪坐在地,身体重得像被灌了铅,再无力气挪动半分,黑衣人的剑破天而来,但她已然被疼痛折磨得无力顾及,只是缓缓调整呼吸,眼角的余光看向一脸急切的完颜煦,等着他来救自己。
  已经懒到不再好心地去替别人做选择,从这一刻起,她只是个自私且虚荣的小女人。只是为什么?似乎每次欲袭,刺客的目标始终都是她,难道她就是个天生给人当靶子的命么?
  凌厉的刀锋划破长空,卷起额前细碎的刘海,砰然相击的刀锋剑尖亮得人睁不开眼。完颜煦一声怒吼,那人便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帐外,挣扎了一阵便再不动弹。
  喧闹声渐近,果然,警察总是最后赶到的。领头的将领跪地拱手道:“属下该死,护驾来迟,惊扰了王爷。”
  “算了,咄多齐,你带人把此刻清理干净,给本王查清楚了,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赶来行刺本王,还有,查查是否有人与他们接应!”完颜煦语带倦意,又吩咐招军医来,便遣退了众人,蹲身将蜷缩在地的莫寒打横抱起,轻放在凌乱的褥子上。
  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红,他用袖子一抹眼角,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样了?还痛么?这个月是第二次发病了,你啊,就是嫩得跟小豆芽似的,回头我带你好好锻炼锻炼,把你那小身子骨也练健实喽。”
  “没事……最痛的那一阵已经过了,好、好多了。这病就是痛,痛完了也就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知道临走前吩咐弥月的事办得如何了,念七寻来的江湖名医应当能查出些什么蛛丝马迹吧,回头还要让他给自己细细检查,这病,痛起来着实难受。“你脸怎么了?”莫寒急忙撑起身子,左手抚上正流着血的额角,皱眉道,“军医呢?”
  “吩咐人去寻了,一会就到,不过得先瞧了你才行。”他无所谓地笑笑,抬起手指摸索着额角上的剑伤,“嘿,我说刚才怎么看着你都是红的,原来是血糊了眼睛。这王八羔子下手还真狠,架住了剑身架不住剑气,我说要是那一剑落在你头上,你可就跟柴火似的被劈成两半了……”越说越起劲,不经意间瞧见莫寒陡然一沉的脸色,慌忙收声,赔笑道,“生气了?”
  “没有!”莫寒几乎是吼出这两个字,把正欲掀帘而入的军医吓得一个激灵,俯首拜倒:“卑职参见王爷。”
  “王爷受伤了,劳烦大人。”甩开完颜煦伸过来的手臂,她强撑着走下床榻,伫立在角落里发呆。
  大约是军医一个不小心扯痛了他的伤口,完颜煦冷不丁一脚下去,登时把军医踢得俯跪在地,半晌不起。
  “我来。”莫寒拾起纱布,蘸了酒使劲往他伤口上招呼,惹得完颜煦吹胡子瞪眼的连连呼痛,莫寒却是个不管不顾的,清洗完伤口便绞了纱布包扎,一路风风火火,熟练稳当,只是力道大得惊人。可怜完颜煦飞身救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眼见莫寒脸色越发难堪,他连叫唤都不敢,只小小咕哝几句,抱怨她这是生得哪门子气。
  “好了。”将带血的纱布扔进水盆,尔后打发被踢得差点骨折的军医出去,一屁股昨在低矮的床榻上,怒火在心底一窜一窜的,她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为什么生气,是不是更年期提早降临,毕竟,在这个混乱的时空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你……”完颜煦试探着开口问道,“阿九,你在担心我么?”
  “不是!”她回答得斩钉截铁,猛地转过头用燃烧着怒火的双眼紧紧锁住不知所措的无辜男人,“完颜煦你个混蛋!”
  “我,我又怎么了我?”
  “你个风流成性的混蛋!”
  “我已经很久没风流过了,阿九……”
  “你个不知所谓霸道蛮横风流成性更年期将近的混蛋、老男人!”
  “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
  “干嘛!你敢怎么样啊?啊!”
  “别那么凶嘛,本王又不是娶了个母老虎。”
  “完颜煦,我郑重地告诉你!”莫寒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床榻上可怜巴巴的人,“我不喜欢万人骑,更讨厌破了相的丑八怪。以后小心点,别让我以后嫌弃你。”
  忽略仍旧坐着发的男人,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奇怪自己究竟实在干什么,竟然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了他一顿,难道是例假将近?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不舒服的几天,他应该能理解吧,况且,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不过这一次,好像真的是她无理取闹啊。
  完颜煦还在思考,思考皇兄曾经教给他的话——女人,决计是宠不得的。


刺客
  


  清晨梦醒时,完颜煦已不在身边,床第间还弥散着他的体温,莫寒呆坐在床上,一时竟不愿起来。手指轻轻抚平床褥上的褶皱,温热的触感从敏感纤细的指尖传达入心脏,似乎还有淡淡的麝香味道,霎那的恍神,几乎就要恋上这样的温存。
  沁凉的空气钻进帐内,梳着两个麻花辫的蒙古族少女端着水盆掀帘子进帐,两湾浅浅的酒窝很是好看,少女说着莫寒听不懂的蒙语,忙忙碌碌地伺候她穿衣洗漱。莫寒摆摆手,示意她不用了,眼看帐外天气极好,便只挑了简单轻便的短袄长靴,连披风都撂下,便欣欣然出了门,在诗话般的呼伦贝尔草原上瞎逛。
  清晨微光下,早起的蒙古人各自忙碌着,本想去挤奶喂养什么的,但无奈语言不通,莫寒决定找她的免费翻译合剌小子去。
  但本着没事瞎晃悠非奸即盗的原则,她成功地做贼了。
  初春的风中掺合着还未完全退去的寒冷,她是南人,穿得更是单薄,不禁在风中瑟瑟发抖,对自己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行为悔恨不已,正打算回帐篷里加件衣服,转身便撞上合剌与她差不多高度的肩膀,“啊哟!”莫寒吃痛,瞪眼瞧着一脸急切的青春期少年,撇撇嘴问道,“你什么时候站我后头的?也不出声。骨头都被你撞碎了。”
  合剌伸长脖子左右看了看,贼兮兮地悄声说道:“六叔正骂人呢,可忒狠,把巴尔虎的族长都快骂哭了!”
  “那又怎样?”莫寒下意识地反驳,想着完颜煦太不厚道,在她那里学的本士尽往老弱妇孺身上招呼,有违江湖道义,她这个做师傅的可不能不管。再说,实在是无事可做,有这样的热闹怎能不看。思虑至此,她转脸对着合剌“嘿嘿”两声奸笑,扯着他的袖子便道,“走,去看看你六叔又造什么孽了!”
  一行二人,一男一女,兴冲冲地跑去凑热闹。
  帐篷里面一片嘈杂,先是一阵噼里啪啦扔兵器的声音,尔后又夹着呜咽与叫骂声,但却一直没等到那熟悉的声线响起,最重要的是帐篷里的人叽叽咕咕说着的尽是莫寒完全不懂的蒙语,她早已没了耐性,用手肘捅了捅合剌,低声道:“翻译,我听不懂。”
  “六叔估计是骂累了,这当口正是胡尔诺登场,话说这胡尔诺,那是……”
  “哎,我说,你是单田芳老师穿来的么?要不我再给您弄个惊堂木来?行了行了,您行行好捡重要的说成么?”莫寒摆摆手,无力道。
  “也就是胡尔诺说从刺客的身形武功和所带兵器来看,既不是女真人也不是汉人,昨夜能准确地找出你们休息的帐篷,且在营地内来去自如,必然是熟悉地形之人,更甚者,居然清楚地知道昨夜将士各自寻欢,守卫松懈,趁机来袭,如此可知,那刺客在巴尔虎部族中必定有接应之人。”
  这也太武断了吧。明明什么都听不懂,她却将耳朵贴在帐布上,做出一副凝神静听的模样,表情认真得无可挑剔。
  “然后……”
  “然后怎么样?”
  “然后我们就被发现了……”
  蓦地回头,胡尔诺表情木然地站在他俩身后,弯腰行礼后,恭谨地说道:“王爷请三皇子殿下和姑娘进去说话。”
  正想答话,却瞥见年迈的莫脱里佝偻着背脊从帐篷里出来,眼中尽是混浊的泪,他的小儿子怒而不敢言,面颊憋地通红,正小心翼翼地抚着老父亲一步一顿地走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中透露出难言的坚毅与挣扎。也许,以后又是一个大人物啊,但这已然与她无关,莫寒看了看辛勤劳作的蒙古妇女,心情有些下落,在这世上只有变成了狗屎,才没人敢踩在你头上。
  “大人,您先进去,我们一会就来。”穿这么单薄进去,应该会挨训吧。
  “早饭没吃就出来乱跑,进来陪我吃饭。”完颜煦懒洋洋的声音远远飘进耳朵里,莫寒砸吧砸吧嘴,这才意识道胃中空空如也,更禁不住美食的诱惑,屁颠屁颠地挑帘子蹿了进去。
  显然,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完颜煦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他勾勾手指示意她做到自己身边来,而她却像个犯了错的孩童,“我”字挂在唇边,犹豫着迈不开步子。
  忽略掉沉默对峙的两人,处在发育期正茁壮成长的年轻小伙已坐在地毯上,对着矮几上丰盛的早餐食指大动,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完颜煦叹息,无奈起身,取过搁置在椅背上的白狐披风,拢在她肩上。不经意间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不由得皱眉道:“在外头听了那么久,竟不知道冷,这么多年你究竟是怎么被养活的?汴梁宫里的人能把你喂到这么大年岁,可真是费心了。”他一面抱怨着,一面将她的手塞进自己袖子里。莫寒心下一暖,手也不安分,在暖融融的袖子里挠他的痒,但却只她一人笑得开怀。
  嘴里叼着软软的白面馒头,她好心地抓起一个递给完颜煦,含含糊糊地说:“别老吃肉,当心爆血管。”
  皱眉,再皱眉。缓缓咽下口中的新鲜羊肉,他迟疑地看了看馒头,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莫寒和她举在半空中的手,不情愿地咬了下去,味同嚼蜡似的表情浮现在一张俊脸上。
  果然不是吃素的,她无言,为残缺的馒头惋惜。拿着馒头的手突然被人往上一提,耳边传来完颜煦故作严肃的呵斥,“拿好!”尔后一口咬下去,嚼得不亦乐乎。
  “哪有你这样吃饭的?”
  “怎么没有?啧啧,连伺候丈夫用餐都不会,看来为夫今后要好好教导教导你!”说完,又是一口,却依旧是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
  她败了,翻个白眼自己找乐子。
  地毯上还留着一堆刀刀剑剑,咬着馒头挪过去,左右拨弄着好玩,却在看到剑柄上的刻纹时猛地一震——三瓣菊花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祁洗玉曾在门下养过一群刀客,而他们所使的便是如此刻有三瓣菊花的兵器,不过……
  她曾问过,用这样刻着明显标记的兵器,就不怕留下证据吗?
  他嘴角,勾起习惯性的讽刺笑容。那标记只是让能看的人看,不能看的人,是决计看不到的。
  朝中纷争太多,需要隐藏实力虚与委蛇,更需要适时示强。
  而在暗杀行动中,是不使用这样带记号的兵器的。
  抬头对上完颜煦探究的眼神,吞下最后一口馒头,她指指茶壶,他便倒了水送到她眼前。
  “这三瓣菊花纹是祁副相门下暗客所用。”粗陋的被子里倒映着他释然的脸庞,莫寒抬眼与他坦然对视,“祁副相早已过世。”
  完颜煦捡起一把刀,随意看了看,复又放下,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那群暗客可能早已易主。”
  “你心中早有考量,又何必来问我?”她起身,方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我在乎的只是他们此番的目标————是你。”
  “那便不会是袭远派来的,在奉州时你与这些刀客交过手,胡尔诺当时多半也在,你清楚的记得他们的武功路数、所用之兵器,但我要告诉你,这绝不是袭远的人。”她脱下披风放在手里,回答的异常坚定。
  仿佛重重挨了一锤,他触到了她的禁忌,她的心里,还是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你对他……倒是颇为信任。”
  觉出他言语中的苦涩,莫寒沉默良久,垂下眼睑,有些漠然地说道:“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他……大概比我想象中的要理智许多,有时候,他更像兄长。他不会……不会的。”
  “他在王府里安插了十数个眼线,都是跟着你陪嫁过来的人。”为什么,此刻她带着落寞的侧影,会显得如此遥不可及,仿佛彼岸盛开的水仙,永远不可触碰。
  “我知道。”她提步走近,仰着笑得灿烂的脸庞,溢满笑意的眼眸中有捕捉不到的苦涩,“他们都在你手中不是么?你不会有事的。如果……如果那些人没有威胁到你,就请你放过他们吧,如你所说,他们都为如何养活我费尽心力呢!”
  “你凭什么说我不会有事?”愤怒的言语冲口而出,他几乎要收敛不住自己的脾气。
  莫寒一时语塞,怔忡着说不出话来。
  “算了,用完早饭便去休息吧,别到处乱跑,记得多穿些。昨晚也着实折腾累了。”完颜煦疲倦道。
  “你又何必试我?”
  “我不是试你,我是在试我自己。”
  缓缓穿好白狐披风,她静静系着繁复的扣带,迟疑着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把罪责一并推到巴尔虎的人身上?”
  “七皇叔看上了莫脱里的小女儿里桑,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逼莫脱里带着女儿去求七皇叔罢了,再说,今年六月就是他老人家的六十大寿了,我这个做侄儿的总该尽些心意。”睹见她唇边渐渐凝结的笑容,他好似焦急却又讽刺地问道,“哼,怎么?觉得我讨厌了?残忍了?”
  “不是。”她摇摇头,将他的狼狈与后怕收进眼底,“这世上,杀一个人的,是杀人犯;杀一百个人的,是征服者;杀光所有人的,是救世主。”她轻轻叹息,拖起吃撑了的完颜合剌,“我走了,你小心伤口,多休息。”
  她低头看一眼领子上雪白的绒毛,念起某个落雪的冬天,有人曾经允诺要猎到最好的白狐送她。
  只是,时光让一切物是人非。
  呼伦贝尔的春光,美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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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做个好姐姐的。”
  “是因为……孤单吧……”
  “你知道,撒谎很麻烦,所以想找一个脑子好用的人帮我圆谎啊!呵呵。”
  。“以前我总觉得,躲在乌龟壳里就万事大吉,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我只是想保护好我自己,也保护好你,袭远。”
  ,“王八蛋,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大哥倒在了官道上,是恶疾突发吗?是吗?真的是吗?韩楚风又招你了吗?为什么,为什么,到底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罢休,你才安心?啊,你说啊,你说啊你……”
  “为我大齐,百死不悔。”
  鲜嫩得仿佛能掐出汁液般的青绿铺满山岗,淡淡开出几多粉色小花,娇羞得不肯展颜。湛蓝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是幼嫩的雏鸟,展示着新生的喜悦。暖暖的南风与高大的香樟树擦肩而过,带来树叶间“沙沙”的私语声。洁白衣袂在湿润的风中轻轻飞舞,她站在高高的山巅上,雪一般的白纱像茉莉一样绽放在草地中心,乌黑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倾泻在背后,发尾被春风撩起,纷飞在蓝天碧影之下。
  她低头看他,用与他相似的眼眸,沉沉如水一般。“回家吧 声音沙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所以呀,别让牵挂。变成一种孤单害怕,雨在下,家乡竹篱笆。南下的风轻轻刮。告别了繁华,将行李卸下,我们回家……”似曾相识的词句从她口中唱出,携着记忆的碎片如溪水一般缓缓流进心底,渐渐滋润他干涩的灵魂。
  “来,袭远。我们回家。”她赤裸着双足,带着初生时的洁净与温柔,她朝他伸出收来,轻轻说,“袭远,跟我回家。”
  他仿佛受了蛊惑,痴迷地向她奔去,他想握住她的手,却发觉永远也到达不了那洁白纤细的指尖。
  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她的影响越来越模糊,直到一点一点消散在碧蓝如海的天空中。没有任何踪迹可寻。
  “不要,不要丢下我————”猛然惊醒,他止不住的呼喊,被汗水浸湿的明黄锦缎贴着消瘦的背脊,在乍暖还寒的夜里显得沉重而突兀。
  摊开掌心,似乎还有她暖暖的笑容,近在咫尺。
  职夜的太监弓着背匆忙赶到龙床前,万分小心地问道:“皇上可是惊梦了?要不要奴才去请太医来?”
  袭远一手撑着床,一手扶着额头,面庞上流畅的线条已然勾勒出成熟男子的模样,只是略写单薄的身子和清瘦的容颜令他看上去严肃而深沉,仿佛不是此番年纪的少年,透着令人猜不透更不敢去猜的威严,还有,浓浓的孤寂。
  他摆摆手,示意太监退下,但当太监倒退着走到门帘处,龙床上突然传来少年皇帝喑哑的声音:“传肖常在。”
  “嗻。”
  那么多空寂的夜里,他需要,需要一些带着温度的怀抱来温暖冷彻的身体。仿佛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没有什么能够代替她。
  只是,不让自己那么冷罢了。
  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这天下,匍匐在他脚下,他只能不断的要更多,更多荣耀,更多光辉,更多对命运的操控和对敌手的践踏。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满足,才能不再需要那已然成为他软肋的温暖。
  他不能有弱点,不能留给对手击败他的机会。
  他的容忍,皇后的荣宠,魏王的权势,丞相的风光,沈乔生的平步青云,陈氏父子的兵权在握,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给的假象罢了。
  阿九,他的目光转向不远处悬挂的佩剑,那有些新奇的剑穗,是被她叫做中国结吧,阿九,终有一天,朕的战马将跨国黄河,朕的利剑将刺穿女真人的心脏,朕亏欠你的,朕双倍赔付。
  一些人,只是纪念,匆匆飘过,连去想的时间也没有;一些人,只在心上停留过片刻,却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忘记。
  花开,并非是花唯一的向往。花落,也非是花独有的感伤。坠入尘世,阅读沧桑,沉沦在红尘中,几多身不由己,几多无奈感慨。学不会看淡,学不会深藏,把一些人或事淡化,或者深深埋藏,藏到岁月的烟尘波及不到的地方。所以,总是在某个落雨的黄昏,在某个沉静的夜里,隐隐约约地在心里深入、深出,拿不走,抹不掉。


追溯

  


  盆中的木炭烧得通红,灼热的火星好似盛放的烟花,窜升在烛火昏黄的微光里,空气都是暖融融的橘黄色。象牙色的肌肤被笼在这样柔和的光晕中,泛起不同以往的妩媚。她低头,垂在肩上的发丝滑落至胸前,掉落在桃瓣般鲜艳的丝绸缎面上,白色的小碎花追着那一缕乌黑发丝,开散在襟前。
  加厚了的床褥上堆叠着男人的衣裤,她一件件细心折好,犹豫着要不要再多整理一套皮袄,想这春暖花开的时日,必定是要愈发暖和,带着似乎没有必要,又怕遇上了倒春寒,穿得不厚实会如她一样害了风寒。踟躇半晌,皮袄最终落在了整理好的一叠衣服里,即将追随主人去那苦寒之地。
  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她直起身子,白色的棉绒下摆落在鹿皮地毯上,随着她不断移动的步子,与皮毛来回磨擦。
  把收拾好的包袱放在案几上,她伸手捂着自己酡红的双腮,不正常的红晕灼热了微凉的手指,她轻咳一声,想着完颜煦训她的样子,唇角显现出淡淡的笑意。戌时日落,温度骤然下降,她站在如梦幻般绚烂的夕阳下,长久凝望。
  少年青涩稚嫩的蒙古弯刀在初显青光的土地上划出一道道丑陋的疤痕,狂乱的叫喊声回荡在凹地里,久久不能散去。抖落的汗水中兴许融合着咸咸涩涩的泪,随着他毫无章法的动作滴落在结霜的土壤中,为即将破土的小草增添一分冲力。
  大约是刀舞得累了,他瘫坐在地上,仰头对着暗紫色苍穹一声凄凉的怒号,仿佛这样嘶哑的吼叫消耗尽了身体里残存的一点点力量,他闭上眼,身子重重地落在并不柔软的草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搓了搓冻得麻木的双手,她悄然转身,错过夕阳落尽时的惨淡。
  似乎有压抑的哭声远远传来,只有草原听见。
  帐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多半是个男人。莫寒回头,瞧见合剌傻笑着站在门口,手上还举着帐帘,好奇地问道:“怎么门口半个人都没有?六叔居然没安排守卫?”
  “把帘子放了。”快步赶上去,将门帘从合剌手中取下,莫寒转身进屋,招呼道,“今天着了凉,吹不得冷风,帐里还燃着炭火,有点热,你多半呆不长。”
  “唉,六叔在安排去巴彦库仁的路线行程,还有些战术布局什么的,忒没意思,闲着无聊我就来寻你了,阿九,你这有东西吃么?我饿了。”合剌抱着肚子,讨好地笑着。
  “还有些小点心,做得不好,怪难咬的。”将食盒送到他手上,她随口问道,“你六叔除了来这收租,还要跑去巴彦库仁打仗么?我看他倒是轻轻松松,没有一点行军打仗的样子。”
  “就……就是……水……”喝了莫寒递过来的水,稍缓片刻,合剌才勉强开口说道,“也就是斡勒部首领收不齐贡赋,上面又催得急,那首领上告说实在交不出牛羊来,并要求减轻贡赋,父皇听了一生气,便令人去了他首领的职位,那人被逼急了,自然是要反的。”合剌无所谓地说着,一口接一口地吞咽下粗陋的吃食,“一年多没打仗了,兵部没油水可捞,苦哈哈的一群人在朝堂上撺掇着要打,父皇也想借着机会练练兵,这不,就调六叔来了。阿九你别担心,就是个两万人不到的部族,能上战场的不超过六千,六叔收拾他们,就跟捏死蚂蚁似的。”
  完颜擅,是合剌的汉名,如果按照正常的历史来算,他会是历史上有名的金熙宗,但在这混乱未知的时空,她看不见寻不着他命运的轨迹。而眼前喉结凸显的少年,已然有了不同寻常的气质。
  “明日,你也一起去吗?”
  “不了,我留下来陪你。省的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做坏事都没个帮手。”合剌眨了眨小而狭长的单眼皮,回到小男生的可爱模样,“而且啊,六叔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哦!”
  “切,你少来了。”屈指给他一记响亮的爆栗,看他龇牙咧嘴地捂着头大声呼痛,时光仿佛倒回去很久很久以前,那些熟识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一时竟分不出谁是谁。“你还不是懒,不想跟着你六叔去受苦。”
  “嘿嘿,还是六婶你了解我!”
  冰冷的空气拂过面颊,合剌神情一敛,几欲起身,手臂被莫寒往下一按,合剌了然,安心回坐,继续没完没了地吃着。
  来人双目通红,瞠目而视,凌乱的发丝沾湿在额头,浓密的眉毛刀锋般挺立,嘴唇抿得寻不出一丝血色,粗布衣衫裹着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比合剌更高些。夕阳下痛苦挣扎的英俊少年就这样挺立在帐门边,握着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紧张而不住地发颤。
  那把刀她认得,在晚霞的渲染中,跳着狂乱的舞蹈。
  “来找王爷?”她声音平静出奇,含笑看着局促不安的少年。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顿了许久才用生硬的汉语答道:“不,来找你。”说着上前一步,抽刀架在莫寒眼前,极力控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
  示意合剌稍安勿燥,她抬头,对上少年深褐色的眼眸,轻轻说:“你准备用我来要挟六王爷么?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你的妹妹和族人了么?”她语气极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这样的淡然,令少年越发焦躁难耐。“你来的时候外头没人吧,我一直在等着你。”
  “等我做什么?”
  “等你做一笔交易。”抢在少年反驳之前,莫寒接口道,“哈丹巴特尔,坚强而刚毅的英雄,你名字的寓意很好,但现在的你,配不上这样名字。你的莽撞不但救不了妹妹,还会害死你的族人。你只需回答我几个简单的问题,我便救你的妹妹,如此,你可满意?”
  “你可以?”她如此坚定,少年开始动摇。
  莫寒点头,沉声道:“你应该知道,六王爷有个汉人王妃吧,我便是。你若不信,可以问他——”她抬手指着合剌,“金国三皇子殿下,你总识得。”
  合剌忙不迭点头称是,她转回头,看着哈丹巴特尔,“这些于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但对你,却是唯一的选择。他快要回来了,你必须快些做决断。”
  “你问。”
  “那夜的刺客,确实与你们有所接洽吧?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留意到哈丹巴特尔的犹疑,她安抚着继续说,“你大可放心,我既然答应要救,便不会将你们置于险境。”
  “他们从燕京来,主子是京里的大官,具体的我不知道。只说让我们透露一点六王爷的行踪好方便他们讨好六王爷,即可免去男人们在修筑会宁行宫的徭役和三年的贡赋。”
  “京里的?还有什么?说些细节。”
  “有一张白纸上面有他们的印鉴,在父亲那里。父亲说那是京城里很大的官,咱们得罪不起。”
  “我要那张纸。”顿了顿,复又补充道,“你先去吧,在他们出发之前,必然会有好消息传出,到时你再去拿了给我也不迟。但切记,不要毁约,我若将你前来夜袭的事告知六王爷,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比我清楚。”
  帐帘轻微晃动,悄然无声。
  她看看装傻冲愣的完颜合剌,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许说出去,不然有你好看!”
  “不说就不说。”合剌不屑地哼唧,不多时又正经问道,“你打算怎么救那个里桑啊?”
  “这个嘛……嘿嘿……”
  合剌被她笑得发寒,抓点心的手不住地颤抖,洒落了一地的饼干屑。“你不会是……你这个恐怖的女人,我,我走了!”说完一丢点心,连滚带爬地往外冲。
  “一会我就告诉王爷,该带你去巴彦库仁历练历练,当个火头兵也不错。”外逃的脚步被陡然定住,合剌转过脸来,苦哈哈地唤道:“六婶,我的好六婶,你就饶了我吧,我六叔一人还不够你折腾的啊?我可真不能去巴彦库仁,能把人无聊死。”
  她双手环胸,仿佛看着落网的猎物。“那你帮不帮忙啊?”
  “帮,六婶都发话了我能不帮嘛!好六婶,你下手轻点儿,我还小着,经不起折腾。”
  “放心放心,就是个小事。呐,一会我去跟你六叔说,你呢,喜欢上了里桑,想带回去藏着,既然是你开口要,那你六叔也没什么好说的,对你那六十高龄的风流七叔公也有个交代。”莫寒喝茶润嗓,自动忽略掉眼前那张画满黑线的脸。
  震惊过后,他反到平静下来,小大人似的反驳道:“这办法行不通,六叔到时肯定说我还小,未定性,随便什么女人都行,不一定非要里桑,到时不但办不成事,还顺带塞个麻烦给我,不行,肯定不行。”
  “那有什么?”她笑得奸诈,如同宰人无数的大奸商,“你死皮赖脸地求你六叔就成,他那么疼你,有什么不能给的?再说了,这也是你第一个吧,王爷会体谅的。”
  “你……”合剌被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酝酿出,“之后呢?把里桑带去燕京?那不都是一样,在做无用功。”
  “哎哟,走的时候你就说自己还小,要等过两年建功立业什么的才来接里桑,再以后的就随便你喽,反正她被你三皇子完颜合剌盖了戳,再没人敢打她的注意。你说,我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好……”合剌嘴角抽搐,苦不堪言。“那……我走了!”语毕,哧溜一声逃开。“果然最毒妇人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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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有些深了,一轮残月孤零零挂在天幕,如果没有肩上淡淡的清辉,那一身漆黑的貂裘便要融进这夜色。
  尽量压住脚步声,他挑开帘子,橘黄色的灯光照进眼睛。炭火已然熄灭,烛光忽明忽灭,寥落的光亮映出她沉静的睡颜,偶尔一声咳嗽,为面颊染上一抹病态的红。读了一半的书悬在手中,只需轻轻一碰便要掉落,她屈膝,身体像虾米一般蜷缩在椅子里,小小的,静静的,如同在母体中一般恬静,安逸的空气里弥散着她浓浓的孤寂,是她掩藏了很久的脆弱。
  他缓步走近,伸出的左手停滞在半空中,弱小易碎的她,带着隔世的美,仿佛此刻初识,又仿佛携手已久,是开在小小山岗上的茉莉,茵茵绿草间,着上浮云一般漂泊纯净的颜色,令人不忍淬读。眼前的景象太过美好,好似只需轻轻一碰,便会如落花一般散开。
  就这样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生怕惊扰了柔软而轻薄的梦幻。
  未读完的的旧书从指尖滑落,坠跌在厚厚的地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嗯————”梦中人轻轻咕哝一声,复又转过头去,继续睡。
  他蹙眉看着她蜷成一团的身体,左手绕过她的膝盖,右手揽着她的腰,甫一往上抬,她便醒了,茫然地迷蒙着双眼看他,激起他胸中起伏的波涛,一时无言。
  “你回来了。”跳出坚实的臂弯,她蹲身捡起掉落的书,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喃喃道,“我怎么睡着了?唉,落枕了,真惨。”
  “你……在等我?”完颜煦刚毅的面容上闪着柔和的光,还有显而易见的喜悦。
  “对啊,不然我怎么大半夜睡倒在椅子上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你的包袱我收拾好了,金创药一类的我都直接塞在衣服里了,也方便你穿戴,省的哪天忘了。”
  完颜煦拉她坐在自己膝头,下巴埋在柔顺的发丝之中,轻轻摩挲。“你也终于有了一点点为人妻的自觉,我这做相公的颇为欣慰。”
  “那是那是,多亏了您循循善诱、谆谆教诲,不然我肯定得误入歧途,贻害千年。”她连连点头,赔笑称是。
  “你有事求我?”是陈述句。
  莫寒也不遮掩,坦然承认。“王爷果真英明,一眼就看穿妾身的小伎俩。是这样的,合剌春心大动,让我替他求个人。”
  “哦?”完颜煦挑眉相对,但眼眸深沉,仿佛早已预料,只是在此听另一个版本的说辞。“有这事?合剌那小子倒是终于开窍了,就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莫脱里的小女儿,里桑。”她抬头,捕捉到他唇角促狭的笑容,顿时明了,气愤道,“合剌告诉你了,对不对?”
  捏捏她气鼓鼓的双腮,他点头,露出宠溺的笑。“那小子精得跟猴子似的,怎么会老老实实听你摆布?你呀,耍小聪明可敌不过他!”
  “你都知道了?一字不漏?”
  “嗯。”犯人完颜煦对罪行供认不讳,“下次不许再支开侍卫。”拂开她额角碎发,他继续道,“为什么要帮他?”
  似乎是在思考他的问题,沉默许久,莫寒方才开口道:“我知道,你若是要查,得到我今晚换取的消息,必然是轻而易举。但,傍晚时我睹见哈丹巴特尔的痛苦,有那么一瞬,我想要帮他。如果今晚他不来,便不会有这个机会,是他自己选择了担负,虽然太过莽撞。”她低头,绞着微微发白的手指,“也许,人的伟大在于他扛起命运,就像用肩膀顶住天穹的巨神阿特拉斯一样。况且,我不想让你知道。杀戮太重,毕竟不好。”
  他已经习惯性忽略掉他听不懂的词汇,于是只说:“无论如何,刺杀皇族亲贵都是灭族的大罪。而且也只能杀他们。”
  “我只是,只是不想沿着那人设计好的路线走,我好像,一直都逃不过算计。不知道又在京城得罪了什么人,当真是个祸头子啊。”她自嘲一笑,对上完颜煦漆黑如墨的眼眸,恳切地问,“放过他们,不好么?”
  “好,你说好便好。”完颜煦把他搂进怀里,错过自己写满愁绪的脸。隔了没多久,又调笑道:“阿九,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我们知书达理的大金国六王妃改怎么答谢自己的恩人呢?”
  “还有什么要整理的吗?我帮你。”说完蹦达起身,没跑两步便被完颜煦拽回去,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膝盖上。“王爷,奴家身无长物,现今就连以身相许都是不能的,你要奴家何以为报嘛?”
  “过来,靠近点。”他声音低沉,一句句蛊惑着茫然的猎物。
  “哦——唔——”他的唇轻轻坠落,像羽毛般拂来,痒痒地咯吱着心肌。依旧是带着风霜的干涩冷硬,却有着不同以往的温柔,没有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只觉得被人轻轻抱着,放在手心呵护。含住他唇瓣,她开始回应他,润泽他带着风霜的唇。他缓缓深入,扫过她敏感柔韧的神经,挑逗着,牵引着,最后变成一寸寸的噬咬,带着迷恋与怜惜。
  瘫软在他怀中,她侧头靠在他胸前,听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和低哑深沉的声线。“章古图海子里的芦苇,不是种的是自己长的;娇小柔嫩的蔚琳花儿,不是画的是天生的。后襟绣着库锦花儿,袖口绣着旱獭花儿。二十三岁的蔚琳花儿,两只眼睛象龙腾花儿。烘托月亮的群星,是碧空的装饰;生来美丽的蔚琳花儿,是理想的情侣。锋利的针尖,扎透了厚厚的鞋底;美貌的蔚琳花儿,扎透了小伙子们的心底。莎草的颜色,摸来摸去摸不了;蔚琳花儿的心意,老来老去老不了。”
  沉睡在绵长悠扬的情歌中,任他抱着上床,迷蒙中抓住他贴在耳边的话语,“阿九,等你身子好了,我们有个孩子吧。”
  他拉好被子,裹住她发凉的身子,拉直她蜷缩曲起的膝盖,伸手轻轻揽住纤细的腰,共枕安眠。
  梦中全是琐碎的记忆,唯一记得的是她翻开床头上闲置已久的书,里面有米拉昆德拉的话语——跟一个女人做爱和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几乎对立的感情。爱情并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这可以是对无数女人的欲求)体现的,而是通过和她共眠的欲望(这只能是对一个女人的欲求)体现的。
  高大挺拔的身姿如孤松般伫立,英俊的眉眼见有抑制不住的笑意,他低头,下巴猛然撞上她抬起的后脑,虽撞得不重,但却引来她怨愤的眼神。
  莫寒踮起脚尖,细心地替他理了理衣襟,随即退后一步,做柯南沉思状斜眼上下打量他,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么一穿还真有点儿人样了,我这一双巧手啊……”
  未穿甲胄,完颜煦抖了抖身上雪白的裘绒,不屑反驳。“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嗯,我知道。”她颔首,声音沉闷,“你小心,早去早回。”
  他低头,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记得想我。”
  “嗯。”她依旧点头,思绪纠缠在自己奇怪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傻丫头。”完颜煦揉了揉她头发,挑开帘子,大步出门。
  自他走后,时光淙淙流淌,与合剌吃喝玩乐,随处捣蛋,却仿佛有一丝缺失,存在于生活的角落,寻不着,觅不到,昼伏夜出,在静谧的夜里钻进空落落的心。是不是,夜都更冷了呢。
  三十六天,喂羊挤奶一件没学会,倒把偷鸡摸狗做尽,巴尔虎被弄得鸡飞狗跳,人人皆以此二人为惧,亲朋好友奔走相告,见此恶霸必携家带小躲之不及。
  完颜煦不再追究巴尔虎部的罪责,但今年的贡赋要加一倍,合剌成功勾搭上里桑小姑娘,哈达巴特尔带来莫寒完全看不懂的印戳,事情似乎得到了完满的解决,她多么不容易。
  英明神武的六王爷骑着黑骏马从天而降的时候,某人正抡着袖子伏在地上观察母马的生产情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她拍拍裙子起身,用手背蹭了蹭满是脏污的脸颊,抬起头,不以为然地看着骑在高大的马背上,白袍翻飞,丰神俊逸的男人。他歪嘴一笑,向满身狼狈的她伸出手来,他说;“走,我们回去。”
  她撇撇嘴,不以为意,搭上向她伸出的手,一借力,跃上马背。“驾。”

藏毒

  


  五月春暖,燕京玉樊楼。
  清静隐蔽的雅座里,藏青色桌布上的太平猴魁久久未动,三人围桌而坐,各自沉思。
  “先生是说,王府里有人下毒害我?”淡绿衣衫的女子斜倚在圆桌上,手中把玩着新出窑的南方青瓷,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沉默不语,浅浅啜一口已然发凉的太平猴魁,清癯的面容里透出憔悴与苍桑。“岑某曾随念大侠前去王府查探,发现王妃房内残余的烛芯中掺有一种名为掘墓的毒,此毒若与火同燃,无色无味,中毒者体质一天天虚弱,更会勾出旧疾,最后多半死于病痛,无任何中毒的迹象,乃南粤地区一奇毒,世所罕见。”
  “哦?如此说来,我的身价看涨啊,都用这么稀罕的毒来对付我了,浪费,浪费啊。”她摇头晃脑地叹息,模样好不心痛。
  岑缪崖失笑,无奈道:“难得王妃此刻还有说笑的兴致,岑某佩服。”
  “不用不用,当着你们俩的面,我还真哭不出来,就只能傻笑了。”在高三混达一年,别的没学会,苦中作乐的本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话说回来了,岑先生不会见死不救吧?”
  “鄙人既然答应了念大侠要救王妃,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王妃身边已有人为此事劳心劳力,多半不用岑某出手了。”
  转而看向念七,仍旧是一脸严肃,平淡冷静的叙述着:“公主不在的这几个月,府中下人轮换颇多,所有与公主有过接触的下人都被抓进王府后院的地下牢房,严刑拷打,至今无人活着被带出来。”
  “嗯。”难怪以往在房中当值的几个汉人丫头都一并不见了,问起完颜煦,他只说都回去探亲了,她疑惑为什么要一大群人同时跑回家,他只说人多路上热闹些便敷衍过去,现今想来还真是可怕,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而且其中绝大多数是无辜的。
  心里闷闷的,她还是不能想其他人一样将人命视若草芥啊。
  “王妃不必担心。”岑缪崖声音沉稳,没有一丝波澜,“只要今后不再有人下毒,掘墓还是很好解的。解毒的药引麒麟竭和红藤都是宫中贡品,六王爷应当寻得到,岑某这就开药方,托人找机会献给六王爷,您看,如此可好?”
  “劳烦岑先生了。先生以后若有用得到莫寒之处,尽管开口,莫寒必当竭力相报。”
  岑缪崖微微颔首,谦道:“岑某不过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王妃若要谢,便谢念大侠吧。”
  “嗯。过几日我请两位吃饭,一并谢了。”她笑着朝二人各自一拜,“时候不早了,今日还要回府用膳,拜别二位,大恩不言谢。”
  岑缪崖慢慢收拾着摊在桌上把脉看诊的工具,不经意间提起,“恕岑某无礼,敢问王妃,可有服食天花粉、棉酚一类断产药物吗?”
  迈出门去的脚迅速拖回,莫寒一窒,这消息的劲爆程度不亚于宣布她就是失散多年的还珠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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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中,完颜煦已然在饭桌前正襟危坐,等着迟迟不归的妻子。
  她躲在饭厅门口,偷偷往内看,见完颜煦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黑,更加犹豫着要不要这个时候进去,甫一转身,就被厅内阴沉的声音绊住了脚步。“你这是刚回来还是正好要出去呢?”
  “嘿嘿……不小心迷路,这才回来晚了。”看着他结霜般的表情,耳边忽然萦绕着念七的话语,不知怎地,心底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恐惧。
  “出门也不许带个侍卫,我当真是太纵然你了。”说完招手唤她进来,将筷子递到她手中,“快吃饭。”
  乖顺地“哦”一声,埋头吃饭。
  “你今天是怎么了?话这么少?谁给你气受了?”
  “没,没有啦。食不言寝不语,快吃饭。”扒了两口饭,莫寒又想起来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事。“对了,哈丹巴特尔拿来的印戳,你查出是谁的了没有?”
  “没有,估计是乱刻的。”
  “哦。”是不是该接受,他善意的掩盖。
  纤长有力的手指上生长着厚厚的茧子,被弓弦勒出的印记划满指节,这双手,她曾紧握过的手,隐隐有血色光晕,流泻出很多,很多泯灭的生命。
  分不清是非曲直,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顶着龟壳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
  以前在房中当职的仆妇被一次性清了个干净,现下在身边的统统都是新面孔,但,有一个人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吧。她闭上眼,不愿去想,更不愿去怀疑。
  三个月,她足不出户地待在府中,老老实实喝光完颜煦令人煎好的药,温顺地吃掉每一份特地为她准备的食物,并且————呕吐反胃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但仅限于完颜煦不在的时候。弥月曾惶恐地臆测她是不是怀孕了,莫寒只是一摊手,天要下雨,我要怀孕,半点不由人,倒是弥月在一旁干着急,试探着问她对怀孕的态度,但却只得到一堆模棱两可的废话。
  八月,丹桂飘香。
  莫寒心情大好,拖着弥月出门逛街,留完颜煦独守空房。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逛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便到了玉樊楼门口,莫寒一捂肚子,对着弥月撒娇道:“弥月,我饿了,咱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好么,好么?”
  弥月无奈,只要求日落之前一定要回府,便跟随着莫寒进去,见她轻车熟路,俨然一副常客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好笑,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吃喝玩乐的本分。
  跟着小二行至二楼雅间门口,莫寒顿了顿,朝弥月慧黠一笑,推门而入。
  坐在雅间里的是个着蓝布衫子的中年男人,像是读书人的模样,见她二人进门,起身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又坐下,不发一言。洗得发白的蓝布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弥月认得,那是上好的松江棉布,价钱不菲,料想此人来历不小,便屈膝行礼,道了声万福。
  莫寒硬扯着弥月坐下,笑眯眯地介绍道:“这位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岑缪崖岑先生,这是我的姐们儿,闺民弥月。”
  弥月急忙起身,再次行礼道:“见过岑先生。”
  岑缪崖只道“多礼了。”便转向莫寒,“荣岑某为王妃请脉。”
  乖乖伸出手腕,好整以暇地等着既定的答案。“恭喜王妃,是喜脉。”
  弥月一震,莫寒装懵。
  “真的?岑先生您确定自己没弄错?不会是我刚刚运动完脉象跟平时不太一样?不会的,怎么会这样?生孩子很痛的,您一定是看错了对不对,对不对啊?”为了一装到底,她开始哀号,“哎呀,我怎么真么命苦啊,上天你对我还真是不公平啊,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让我怀上了呢?我还年青啊,我的大好人生,我的前路茫茫,我的未知美男啊……”
  “这世上怕是找不出比岑某更好的大夫了,王妃是喜脉无疑。”
  听到岑缪崖的死刑判决书,她开始趴在弥月肩上放情乱号。
  ********************************
  是夜,天穹被乌云封地一丝缝隙都不留,沉闷得令人窒息。
  一抹蓝色的倩影闪过长廊,溜进阴暗的厨房,蹲着在炉灶附近,不知在寻些什么。
  火折子发出微弱的光亮,映出眼前白色粗制糖罐的模样。她将白糖全数倒在带来的纸上,但糖罐似乎没有见底,撕开一层糊好的油纸,她仔细数着藏在下面的数十颗小药丸,似乎颇疑惑,便伸出手指准备再数一次。
  “不用数了。”门外传来冷冷的声音,她手一抖,险些打破了糖罐,转眼看向披衣斜靠在门边的人,惊得说不出话来。“自我来后,每日一颗,你做得很细心,没有漏过一天,就算是去塞外,你都把药下在亲自做给我的点心里。弥月,你果真是尽心尽责地照顾我。”
  “公主……”弥月“啪”地一声重重跪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她一脸冷然,努力压制着起伏不定的心绪,低低地说:“袭远让你干的?”
  “不是,是奴婢……皇上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弥月只是不停地磕头,把额头磕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只是她手中,始终牢牢抱着装药的糖罐子,一刻也不肯松开。
  突然感觉前额一下一下地抽痛,莫寒伸手按压着太阳穴,疲惫地摆摆手道:“我本以为我对你真心相待你便会……算了,袭远笼络人心的本事着实是我不能比的……”她转身,不去看仍旧伏在地上不断磕头地女子,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侧头低声说道:“我并没有怀孕,一切都只是为了试你。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继续吧。”
  夜风静静地吹,八月夏末,竟带着冷冷的寒意,吹得人满身酸涩。
  这些人乱七八糟地都干什么呢!她在池塘边吼出一声国骂,缓步回到屋内,掀开被子史无前例地主动抱紧他,考拉似的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夏夜好冷,给我一点点温暖好不好。
  三月初四,同宿。
  三月初五,同宿。
  三月初六,同食,同宿。
  ……
  三月十六,前往呼伦贝尔草原。
  四月三十,同归。
  五月初一,同食,同宿。
  五月初二,同游京郊别院,留宿别院。
  ……
  上好的洛阳宣纸刹那间捏碎在濡湿的掌心,紧握的拳头砰然砸向铺着明黄色锦缎的书桌,哐啷啷一阵不大不小的响动,桌上的笔搁狼毫全数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在这样空落落的夜里显得异常突兀。
  深秋时节,大理石砖上沁凉的气息一丝丝扣进膝盖,伏跪在地的人丝毫不敢怠慢,挺直了背脊却深深低着头,眼神恭敬而空洞。
  袭远一拍桌案,将堆叠的奏章震得滑落一地。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启,苦涩的言语却消失在半空,只留满室静谧,悄然演出短暂的无声默剧。
  叹息,长长的喟叹,他重重地坐在冷硬的龙椅上,手指滑过正一点点舒展的纸团,忽地诡谲一笑,沙哑着声音说吩咐道:“不错,你们做得很好。以后还要更好更详细地记录,定期来报,朕要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越详细越好。”他不害怕,不后退,如此酣畅淋漓的刺伤,如此心痛压抑的感触,令他老去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触动。
  他是睥睨天下的君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没有什么能够令他逃避。
  “行了,你去吧。”
  “嗻。”那人领命退出空寂的紫宸殿,却在殿门不小心撞上迎面而来的白衣男子。他匆匆行礼,侧身避了过去,迅速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太监总管王顺躬身进殿,偷偷睨着龙座中人的表情,小心翼翼道:“皇上,沈大人在殿外求见。”
  握在手中的狼毫没有丝毫停顿,他淡然地吩咐着,眼皮都不抬一下。“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宣他进来。”
  绣着繁复流云花纹的白色衣角掠过老旧的门槛,他一撩袍子顺利跨过,与正退出门去的王顺擦身而过,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他便读到了今日帝王的情绪。他在殿中立定行礼,听红木大门阖上时沉闷的呻吟。月光统统被挡在门外,寂静的紫宸殿越发诡异。
  “微臣沈乔生参见皇上。”他下跪,白袍掠地,沾染上沁凉地板上若有似无的灰尘,再无洁净的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袭远依旧在案几上忙碌着,空闲的左手轻轻一抬,示意他起身。“沈卿不必多礼。”
  他缓缓起身,却始终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人一眼。“谢皇上。”
  “吏部公然买卖官爵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此事……”沈乔生似乎是颇为为难地看向皇上,但已然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表述卖官鬻爵的内幕。
  “沈卿但说无妨。”
  神乔什顿了顿,吐露道:“回皇上,此事,魏王也牵涉其中,微臣惶恐,怕冤枉了国丈大人,便没敢再查下去。”
  “先压着,找人暗中查。”专注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却不曾有半分犹豫。“买马的事,跟西夏人谈得如何了?”他终于搁笔,揉了揉酸胀的手指,蹙眉沉思。
  “西夏蛮夷贪婪,一马千金,要价太高,柳锡侜正在与之议价,但价格实在是高,这些年国库空虚,怕是……”
  “河西走廊,确是养马的好地方哪。银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朕倾尽全力做此事,便一定要将此事做好,不必在毫厘上多做计较。”这么些年,钱粮多半流入了商贾之家,朝廷久征无果,在赋税制度上改革是必然,但若要解燃眉之急,则必须……
  柳家,天下首富柳家。
  “微臣遵旨。”
  “行了,沈卿辛苦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
  “噢,是了。”袭远陡然出声,将沈乔生退后的脚步停顿在门边。“方才出去的人,沈卿见到了?”
  不知如何回答才恰到好处,他只低声应了句“是。”便低头掩藏着自己的慌乱。
  “那是朕安排在燕京的人,皇姐她……似乎过得不错。”满意地看着眼前人猛然一震的身体,他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夫妻恩爱,如胶似漆。朕看了深感欣慰啊,沈卿觉得呢?”
  短暂的心乱,他已经平静下来,恭谨而谦卑地答道:“回皇上,微臣为公主感到高兴。”
  袭远冷哼一声,完全不以为然,“朕不会让女真人的太平日子长久下去。”
  再道一声“微臣告退。”他一步步倒退着出门,熟练俐落地抬脚越过紫宸殿高得出奇的门槛,时间勾勒起早已远去的模样,她曾绊倒过的地方,她曾生活过的场景,全然模糊地一一重现。
  抬头看一眼清冷的月色,他轻勾唇角,馥梅多半还在等着他吧。
  一颗心满了,便再也装不下别的人。


妒妇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三年寒暑易逝,若白驹过隙,更如流水匆匆。
  岁末严冬,风雪连天。
  狂乱的北风在窗外呼啸,干枯的树枝被吹得嘎啦作响,像夜里哭号不止的鬼怪,叫得人心发怵。
  屋内门窗被封得死死的,生怕有一丝冷风窜进来,红泥小炉上温着从汴梁运来的黄酒,牵扯出鼻尖若有似无的淡淡酒香,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将一层层布帘映得通红。
  转眼三岁已逝,她依然受不住北地严寒,此刻正如一只慵懒的猫,蜷缩在卧榻上。未施粉黛的脸略显苍白,偶有几声咳嗽,给面颊染上片刻的酡红,她蹙眉,撑起左臂给自己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抬手取了青釉酒杯,浅浅一啜,那温良的酒香便沁入心肺,久留唇齿。
  忽然一声门响,弥月快步走了进来,挑起帘子屈膝行礼道:“王爷回来了。”
  “嗯。”虚应一声,她并不急着起身,继续懒懒地斜倚在暖榻,“麻烦再倒杯酒好么?”
  “是。”
  不复先前的浅饮轻啜,此番猛然间一杯酒下肚,温热的液体从喉头一直暖到腹中,烧得人面颊微热。
  庭院里热闹起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前短暂停顿。他风风火火进屋,把布帘甩得老高,引得帘子上细碎的小铃铛一阵叮咚狂响。
  手中的书看了一半,她眯了眯眼,将书丢到一旁的矮几上,左手撑起身子,不疾不徐地下床,穿上她自制的粉红色猪头拖鞋,斜睨了端坐在红杉木椅子内的男人一眼,淡淡陈述:“王爷回来了。”
  完颜煦也不答话,只沉着脸看她,眼中有隐藏不住的焦虑。
  “听说……王爷受伤了?”
  “皮外伤而已,打战怎有不受伤的。”躲开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双瞳,他呐呐道,“我不在的这三个月你过得可还好?”
  莫寒点头,弯起唇角笑着回答:“嗯,横竖都是混日子,无所谓好与不好。”端起红泥小炉上的酒壶,将酒杯盛好了酒,递予完颜煦,相接的瞬间,她看到他的窘迫,却看好戏似的不去点破,由得他自己苦苦思量。
  灌下酒,完颜煦终于决定进入正题。“此战,蒙古喀喇沁乌尔哈部全军覆灭,族下所有人充军发配,首领多兰也被斩于马下,所以……”
  话已至此,他盼望着她能接下去,抬头却对上她带着促狭的眼,不由得气闷理亏,略略显得手促无错起来。“所以呢?”仿佛品茶般一口一口轻饮,她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的窘迫。
  “阿拉坦那木其……无依无靠,所以……我救了她。”
  “嗯,英雄救美,不失为一段佳话。”她颔首,淡然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转向摇摆不定的布帘,指节时断时续地敲击着桌面,“皇上也知道此事,所以今日……”
  “所以今日庆功宴上,皇上将阿拉坦那木其赐给王爷了?”几乎是释然一笑,她继续说着,苍白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那么,王爷令我称病不去参加庆功宴就是为了不让我难堪?”
  她起身上前,笑盈盈地看着他,几近真诚地说道:“王爷大可不必如此。莫寒虽然生性顽劣,但自小养在宫中,四书五经不谈,三从四德为妻之道确是谙熟于心。莫寒嫁于王爷已三年有余,但却一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爷大义,自当以孝为先。无子当归宁,有子月经天,无子若流星;天月相终始,流星没无精。无可厚非。再而,莫寒已犯‘七出’之‘无子’‘恶疾’‘口舌’多条,王爷非但没有休离,反而三年独宠,莫寒自知有愧,若再反对王爷纳妾,岂不是再犯‘七出’之‘妒忌’?莫寒有罪,还请王爷责罚!”说着噗通一声跪下,凄然无言。
  “你……”完颜煦定住,半晌才惊醒,伸手将她扶起,“你怎么突然一下变得这么……这么能说教?”
  “怎么?王爷不喜欢如此温婉娴熟的版本?”她往做侧退一步,挣开扶在手肘上的宽大手掌,冷然道,“难道王爷中意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下次还请王爷派人先知会我一声,莫寒必定倾尽全力讨得王爷欢心。”
  “你……”他似乎除了“你”字,再无多话,莫寒轻笑,三个月失了她的调教,他的口齿又变得不伶俐起来了。还她一声喟叹,他终是开口,“纳妾,事出突然,非我所愿。”
  “错了,应是‘纳妾,恩承皇命,由来已久。’”本来可以全然避过不谈,她早已猜中,更调整好心态见他,却依然抑制不住地开口,戳破那一层掩饰的窗纸,“怕是王爷多兰首领的宝贝女儿阿拉坦那木其之间的风流佳话早已传入皇上耳中,王爷大获全胜,皇上更是成人之美,将阿拉坦那木其赐给王爷,若她不是待罪之身,怕如今便不是妾侍而是侧妃了,王爷您说……咳……咳……是……是么?”
  仿佛没有听见她带刺的言语,他伸手捧住她因咳嗽而飞满红云的面颊,叹道:“你还是那么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每到冬季总要病一场,让人好不忧心。”长长的叹息,他不顾她的奋力挣扎,拥她入怀,吻着她滑腻的发丝,缓缓开口:“我的阿九,还是那么聪明啊,什么都能猜到,什么都能明白。”
  “方才是莫寒失礼了,还请王爷恕罪。”平静下来,她开口送客,努力为自己寻一个出口,寻一个安全地带。
  “你必须要有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王府的继承人,他,必须是你的孩子。”他低低地在她耳畔诉说,仿若呓语,“这些年,战事频发,蒙古人不服,汉人伺机反噬,战乱将临,你知道么?我怕……阿拉坦那木其,她出身卑贱,没有娘家,心思简单,决不可能再往上爬,而且……她怀孕了,本来,不打算将她带回来的……你是汉人公主,没有孩子,是无法在这里站稳的,我想,母后催促,总归是要纳妾,不如,就找一个这样两全其美的吧。”
  “对不起,阿九,对不起。”
  “何必对我道歉,你总归是要纳妾的,总归是要面对的,早或晚,都一样。”她退开他的怀抱,温暖的气息散去,禁不住又咳嗽起来,但,虽然冷,却是绝对的独立,不用倚靠,不用妥协。
  “恨我吗?”
  “有什么好恨的?”她回头,调笑着反问,脸上又回复了以往的娇俏慧黠,“男人三妻四妾乃理所应当之事,如此,才不负王爷的风流盛名。”
  “我只是想,将来你能有所依靠。即使我不在的时候,也有人能够代我保护你。阿拉坦那木其此胎若是男孩,便记在你门下,由你抚养。”他坦然说出心中盘算已久的计划,却面对着自己全然料错了的面容。
  莫寒噗哧一声冷笑,嘲讽道:“原来王爷早就盘算好,只等今天过来知会我一声。呵呵,于情于理我是否都应当对王爷心存感激呢?”
  “阿九,不要任性。你需要这个孩子。”完颜煦蹙眉,对自己好心没好报的遭遇颇为不满。
  “是么?我需要?呵呵……原来我,总是任性啊。你说需要,那就需要吧,随便你,我无所谓,咳……咳……咳……无所谓。”弓下身,捂住嘴,她咳得两腮通红,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她伏在床沿上一顿猛咳,脆弱的心肺仿佛就集中在喉头,再多咳两声便要跳脱出来,活生生跌落在淡灰色的地毯上。
  “阿九,阿九你没事吧。”他急忙赶过来,轻拍着她背脊,不住地问道,“怎么病成这样?看大夫了没有?明天我去叫太医来看看,你也该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大冬天里穿得这么单薄,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急促的喘息渐渐平缓,她艰难地抬起头来,盯住完颜煦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寒潭般深邃的双目看进他的心里去。完颜煦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却被她眼中突然溢出的笑意惊在原地,她勾唇,露出习惯性的坏坏笑容,一如四五年前,他在地牢里看道的一般,深沉,魅惑,带着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王爷先去吧,虽然只是妾侍,但到底是皇上御赐的女人,不好才回来就冷落了吧。”她笑,苍白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粉色,如同新春的桃瓣一般鲜嫩易碎,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透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冷漠与淡然,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散,消失在混浊的空气里,什么都不留,干干净净,一丝一毫都不留。
  完颜煦一震,抬手抚上她莹润的眼角,却只触到一片干涩,没有眼泪,没有怨恨,她只是笑,笑得人心都要被捏碎,像齑粉一般融进泥土,疼痛无以复加。
  他叹息,似乎除了叹息,再没有别的方式对待。“如果……如果我们有孩子……就……”
  “王爷还是走吧,才到京城,阿拉坦那木其多半住不惯,王爷该去好好陪陪她。莫寒害了病,王爷在这染了病气就不好了。”
  “我……”忽闻门帘一阵响动,莫寒微微将身子撑高,便看见了那个娇憨的蒙古族少女,一身火红地站在门口,淡淡的小麦色肌肤,健康而美好,飞扬的眉眼间透出青春的朝气与活力,原来,她当真是老了啊,已经学会用过来人的眼光看比自己年少的女孩,她只是好奇,这个孤苦无依的蒙古族少女究竟是如何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而完颜煦,她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英俊无双的面容上,淡淡微笑,完颜煦,果然是结了婚的男人更有魅力啊。
  彻骨地风从撩起的帘子中蹿进来,吹打在莫寒消瘦的身躯上,她竟也不觉得冷,只是直直地看着阿拉坦那木其,看着看着,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惹得少女一阵窘迫。阿拉坦那木其为难地看了看完颜煦,用生硬的汉语,呐呐道:“我……我来找你!”
  莫寒欣然微笑,从背后捅了捅完颜煦的肩,促狭道:“去吧,切莫辜负了美人的一番好意,”
  “你先回去。”
  “我……我要和你一起!”语毕,阿拉坦那木其狠狠咬住下唇,楚楚可怜,泫然欲泣,连莫寒都要心软。
  “岑管家,带她回房。”完颜煦依旧无动于衷,冷冷的吩咐。
  阿拉坦那木其怨愤地瞟莫寒一眼,一蹬脚,转身冲出门去。
  门帘前后摇晃了一小会,便老老实实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被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寂静得连冷风吹起树叶的声音都能全数收进耳朵里。
  时光在静谧中一点一滴溜走,仿佛抓不住的流沙,无能为力,只能无能为力。
  吹灭了烛火,他脱衣上床,从背后搂住她单薄的身子,低低地说:“你瘦了。”
  “我以后会努力地把自己养胖。”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个温暖的怀抱,却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立场逃开,是他的妻子,不是么?至少,名义上是,生理上是,心里,差一点点就是了吧。心下一片悲凉,但却没有了痛,兴许疼痛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罢了。
  他拉高被子,将她裹紧,才苦涩地问道:“恨我么?怨我么?”
  “王爷问过一次了。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次。”
  “阿九,为什么要听他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细不可闻。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阿九,我倒宁愿你恨我怨我,总好过这样,冷得让人害怕。”
  “王爷下回若还想看什么曲目,劳烦派人事先告知一声,免得莫寒演了又不对王爷的胃口,岂不扫兴。”
  “呵……阿九,还是那么口齿伶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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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咚————”
  “叮咚————”
  “叮咚————”
  清澈的液体坠入血黄色的混浊污水中,消散得再无踪迹可寻。浓浓的腥臭扑面而来,薰得人几欲作呕,近在耳边的是孤魂野鬼的声声哀号,仿佛被割破了嗓子,那刺耳的声音如同一把钝刀割着脆弱的耳膜。
  桥上的人如同被收了心智,茫然地向前走着,在穿小碎花棉袄的老太太面前停住,低头,一口口喝下那苦涩的汤水,苦不堪言。
  满目污浊中,一朵白莲清冷伫立。在无风起浪的忘川水中,遗世而孤立,回眸之间,倾国倾城,如仙下凡。
  他笑,她仿佛听到莲花瞬间绽放的声音。细小的,悄无声息的,却充满力量。
  坠进那两汪闪烁着莹莹波光的秋水之中,她轻轻问,“你哭了么?”
  “没有。”他依然笑着,对身下一口口噬咬着他的蛇虫鼠蚁浑然不觉,她几乎就要看见那一身淡青色的袍子下,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而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温柔如水一般的微笑。“是你哭了。”
  “我没有!”她听到一个女人愤怒的反驳,急切而焦躁,带着此地无银的窘迫。“我跟你说过不是么?我,再不会随便落泪。”
  “有时候,能哭也是一种福分呢。”
  他绝美的容颜被一点点拉远,想车窗外的景物,一点点往后退去,最后隐匿成身后的黑色墨点,无影无踪。
  他说:“不要怕。”
  他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低吟浅唱,婉转多情的声线飘过千年时空,玉珠般跌落在枕边,“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我不孤单,不害怕,真的,一点也不,祁,你要相信我。”

琐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绾着芙蓉髻的年青女子一蹦一跳地走在长长的阶梯上,周身鹅黄色的轻纱更显得身子的轻盈,仿若新生的蝶儿,在这片刚刚苏醒的青山绿水间翩然起舞,看得人心醉。
  “哎,我说念七念大侠,你用轻工带我飞上去吧,这梯子也太长了,你看,你看,抬头都望不到边哪!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嘛!”直接用袖子擦去额角上溢出的汗珠,莫寒左手撑着腰,停在半路,嘴里抱怨着念七的不人道,却仍不忘用空闲的右手为自己扇风。
  念七依旧是没有表情的扑克脸,冷然回道:“上山的路姑娘已走过不下百次,为何今日要求如此之多?姑娘若有什么烦心事大可找岑先生说,不必把气撒在鄙人身上。”出门在外,自然不能称“公主”“王妃”,但随着出门次数的增多,念七便直接唤她“姑娘”,省得麻烦。
  被戳破心事,莫寒不怒反笑,“念七,你这么没有生活情趣,既不幽默,又没有钱,当心以后找不到老婆哦!”而且长得也不匝地。
  “谁说我没钱的?”念七转头看着她眼底的愁绪,蹙眉沉声道。
  “呃……真的?你天天跟在我身边,要怎么赚钱啊?”
  “你上来我就告诉你。”
  “好啊好啊。”她一股脑往上冲,却忘了念七乃习武之人,又怎是她能轻易追得上的。
  莫寒一路叽叽喳喳地到达了山顶,她也不去纠缠念七,一溜小跑便到了简陋的木屋前,轻叩柴扉,嚷道:“先生,先生我来找你玩了!”
  念七被噎在一旁,对于她奇特的喊门方式不予置评。
  “是不是没人啊?那我进来喽!”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左右看了看简陋得一目了然的小屋子,最后将视线停留在被洗得发白的床褥间,她撇撇嘴,调笑道,“好个懒先生,日上三竿竟还赖在床上不愿起来,传了出去,岂不有辱先生的神医盛名?”
  躲在被子下的人噌的一声弹起,甩开被褥,只穿着单衣便出现在莫寒眼前,没有丝毫顾及,几近抓狂地问道:“东西呢?东西呢?快点快点,我都快饿死了!”
  念七上前将食盒丢给狼狈的神医岑缪崖,一脸鄙夷。
  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东西,岑缪崖满意地拍拍肚子,又回复了世外高人的模样,对着莫寒挖苦道:“我说阿九啊,你不在家忙着帮王爷照顾快要生产的小老婆,跑我这来做什么?”
  “嘿嘿,我这不是给先生送吃的来了么?既然先生不想,那我以后不送就是了。”三四天才吃这么一餐,岑先生真乃当世之仙人也。
  “非也,非也。阿九误会老夫了。三年来,老夫在此处侍弄花草,钻研药理,多亏了阿九姑娘照顾才不至于饿死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此恩此得,老夫没齿难忘……”
  “行了行了,你既然吃饱了,我就走算了,你也没什么好看的。”说完拿起桌上空空的食盒,转身便走。
  “看你眉头深锁,神色郁结,不是要来找老夫谈心的么?怎么就这么走了?”岑缪崖抖了抖穿了一半的蓝色外袍,挑眉问道。
  “不是,就是……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屁股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她极为不雅地翘起二郎腿,摇摇晃晃不知如何开口。
  “那,让老夫来猜猜。嗯……是为了王府里新来的女人烦恼?”
  点头。
  “算算日子,最多四个月,她便要生了吧。你看了难过?”
  “不是。”莫寒摇摇头,盯着自己脚尖上粉红色的桃花出神,“那个孩子……出生之后要由我来带,我……是不是算要当妈了?”
  “不是,你不是在想这个,你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逃跑一回?”
  “哎哟————”她敲着自己的脑袋,仰天长叹,“先生你干嘛要那么聪明嘛!真是的!”
  岑缪崖一阵得意的笑,止不住继续挖苦,“不是老夫聪明,是阿九你太笨,脸上根本藏不住事。”
  “我这不是看着在先生这么?又没外人,装个什么劲啊!这段时间在王府里,我都快装成颗大头蒜了!”她又是一顿抱怨,像个丢了玩具的乃娃娃,“没有想过能够真的逃跑,我只想躲开一阵子,毕竟……如果再在那里待下去,不死也残!”
  “你要逃,老夫并不反对。你经历颇多,自然知道如何进退。”岑缪崖轻抿一口桌上隔夜的凉茶,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夫只是好奇,阿九你出身汉家皇室,怎么会对六王爷纳妾一事如此反感?且王爷待你,可说是极好,但从你中毒一事,他的紧张程度就能看出。为人妻的道理,在你嫁来燕京之前,宫里的老师、嬷嬷早就教导过了吧,怎么还会,还会如此……”
  “不可理喻。”莫寒侧过头去,亮晶晶的双瞳望向正不知该如何措辞的岑缪崖,无所谓地笑了笑,“对么?”
  “大概是吧。”
  “反正……在世人看来,我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女人。超然洒脱如先生你,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思。但是,那又如何?”
  “无论如何,老夫劝你,做人有时要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无知是福。还有,懂得惜福啊,阿九。”
  “哎哟先生,我今天来又不是跟你探讨三从四德的!我想问……先生你这有没有什么吃了就能一直睡一直睡的药啊?就这样睡过去,一直睡到结束的那一天也挺不错的!”莫寒凑近了,压低嗓子贼兮兮地问道。
  听到是向他索要东西,岑缪崖开始装深沉。“这个嘛……如果给我个三五七年倒是有可能研究出来。”
  “唉,那就是没有喽,真不知道你说这么多废话干嘛!”她小声嘀咕,对着岑缪崖狠狠翻了个白眼,“那有效果持久的迷药么?”
  “你想用迷药迷晕六王爷,顺便给他个教训,然后逃走么?”他轻蔑地瞟她一眼,不屑道,“那也未免太幼稚了!”
  “切,不想给就不给呗,何必这样损我!我是个可怜人呐,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莫寒一拍桌子,潇洒转身,留下满地怨念。
  “你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昨夜老夫夜观星相,发现孤煞星显……”偷偷用余光看一眼没有丝毫停顿意味的人,岑缪崖提高了嗓子继续道,“姑娘不日便会有血光之灾!”
  “闭嘴,你才会不日飙血!”莫寒回头,恶狠狠地剜那假正经的中年男人一眼,咬牙道,“一个连北斗七星都找不到的人,还说能夜观星象,你当人都跟你一样,是个破脑子啊!”
  “哎,哎,我这不是开场白嘛,可以忽略,可以忽略!”岑缪崖急忙跑到门口扯住莫寒的袖子,讨好道,“过些日子,你家夫婿就要出征去打巴尔虎了。”
  “巴尔虎?”
  “对,是你曾取过的巴尔虎。多半又是个灭族的下场,不是我说,你那男人在战场上可真是杀人不眨眼。为了个妹妹,那巴尔虎的小子就能冲进帐子挟持你,如若全族被杀,你说,他若活着,会不会跑进王府报仇?到时,你要想办法趁乱逃跑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回来?”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岑缪崖笑得欠扁,于是莫寒便十分大方的赏了他几个结结实实的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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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一踏进王府大门,岑管家便急忙迎了上来,躬身双手将一张大红色帖子递上,“禀王妃,温敦郡马府中来了请帖,三日后满月酒宴。”
  “嗯。”莫寒微微颔首,接过喜帖看了看,却并未停下进屋的脚步,视线掠过熟悉的字迹,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知道了。礼物您去挑就行了。”将帖子递回管家,她已然有了当家主母的风范。
  “回来了?”突如其来的深沉男声把莫寒惊得一震,跨进门的右脚调在半空中,半晌才落下。她的视线不再光顾坐在阴影中的男人,这几个月里她已经可以熟练地过滤调他的一切言语,无视他的出现,仿佛回到最初的最初,她孤单,但不孤独,她寂寞,但不哀伤。漫无边际的沉默中透出永不妥协的执拗。
  她不容于世的坚持,保全了作为一个女人灵魂的完整。
  茶有些苦,她放下茶杯,从放在一旁的白瓷罐子里倒出些糖来,加在淡绿色的茶水里,自顾自地坐下,细细品了起来。
  “今天又去哪玩了?竟错过了晚膳。”终于放过被敲得快碎的茶盖子,完颜煦从阴影中走出,双手背在身后,在厅中来回踱步。
  本就是打算逃过晚膳才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再说,每次她出门,他虽表面不说,但暗地里还是派了人跟踪,即使有念七在,他们根本跟踪不了多久就会被甩掉。
  话说回来,这几年跟着念七,她反跟踪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兴许不久就能派上用场。
  “哦。”又是惯用的三字方案——“哦,嗯,是吗”三种回答方番上阵,直到完颜煦放弃搭话。
  “博日娜来了帖子,请咱们去郡马府参加她儿子的满月酒。”
  “是吗?”
  “你准备准备,三日后咱们一起去赴宴。”
  “嗯。”模式化的语言脱口而出,莫寒猛然惊醒,过后才想起要拒绝,“啊,不,你和阿拉坦那木其去吧,我休息。”
  “为什么?”完颜煦挑眉,愈加不满地说,“阿拉坦那木其只是妾,而且还大着肚子,你这个做正妃的不去,岂不是太不给主人家面子?”
  挪了挪屁股,她转过身去避开完颜煦凑过来的衰人脸,懒懒道:“就是……不想去。”完了又像烂泥一般趴在桌上,闭着眼假寐。
  他无奈,唇角挂着自嘲的笑。撩起袍子在她身侧落座,取过仍攥在她手中的瓷杯,感受她留在杯身上的体温,略微有些失神。“自我归来你便是如此态度,每日说话不超过十句,阿九,听话,别再跟我赌气了。”
  赌气么?她才懒得去做这样耗费心力的事情,只不过是懒得说话,觉得没意义,没兴趣罢了。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口的,仅仅只是因为——懒得开口。
  见她仍旧不答话,完颜煦耐着性子继续道:“乌禄和你有心结这我知道,但这到底是乌禄和博日娜的第一个子嗣,多少你也该给堂堂郡马爷些面子。听话,去吧,嗯?”
  仿佛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莫寒“腾”地拍案而起,怒道:“你丫别再跟我说‘听话、听话’的啊!姑奶奶我一听这个就烦,我是你家的阿猫阿狗是吧,只要拍拍头说声听话就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你要东西吃!我告诉你,没门!我说不去就不去,不去不去不去!”说完潇洒转身,走到门口又倒回来,恶狠狠地瞪着愣在原地的某人,咬牙道:“你个姘头带着你旗下的姑娘一起去吧!祝你们百年好合,断子绝孙!”
  “啊——”当完颜煦回过神来的时候,莫寒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倒霉的男人只能揉着被踢成重伤的腿,委屈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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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弥月放下手中的针线,抬眼瞧那曲腿蜷在躺椅上正忙着神游太虚的人,略微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心地出声提醒道:“公主,有人来了,要见么?”
  “哦。”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她仍旧沉浸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迷蒙着双眼呆呆注视着弥月,半晌无语。
  大约早已习惯了她这样随时随地的发呆,弥月无奈,只好起身替她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襟,侧过头去示意守在门边的小丫头西润开门迎客。
  人还未进门弥月已然猜到来着何人了,因为人未动,那硕大圆润的肚子就先行进入眼帘。
  “王爷让我来请姐姐三日后一同去郡马府……”
  莫寒还没来得及反应,弥月就已然义正严词地斥责道:“来了府中这么久连基本的礼数还没有学会吗?见了王妃也不知道行礼,您房中的嬷嬷全当是吃白饭的吗?不如早早打发出去了,也省的在府里白吃白喝,看着还碍眼!”末了又小声嘟囔,那音量却恰到好处地令阿拉坦那木其听得真真切切,“到底是蛮荒之地出来的粗鄙女子,大字不识得半个,也难怪是这幅傻傻呆呆的模样。”
  “你————”阿拉坦那木其上前欲骂,但无奈汉语识得不多,找不出恰当的词,转而看向身后的丫鬟落雪,落雪只是自顾自地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一语不发,她陡然间悟出了什么,只是呐呐不言,眼中却尽是怨毒,克制着不去看躺椅上仍旧一身慵懒的女人,极尽她在这里所学会的隐忍克制着自己。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要努力,她要学着适应这深宅大院的游戏规则,她要找一个可以倚靠的力量,保护自己,保护乌尔哈部最后一点点骨血。
  那朵草原上的花儿已然在杀父仇人的身下凋零。
  剩下来的,不过是活着的一个生命而已。
  活着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延续生命而已。
  但也许,还有爱上仇人的耻辱与挣扎。
  也许是怀孕体虚,阿拉坦那木其有些接不上话,半晌才道出一句:“王爷说过,那木其有了身子,可以不必行礼。”
  “是么?王爷说过可以不对王妃行礼么?奴婢耳笨,可从没听说过!”弥月依旧是不依不饶,咄咄相逼,在宫里待惯了的女子,把话说得滴水不漏,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阿拉坦那木其面色一沉,随即便要开口怒对,而莫寒却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撑起身子蹙眉道:“弥月,茶凉了。”
  “是。”弥月屈膝行礼,垂首上前双手取过仍旧是温温的茶杯,换了茶,在杯底垫上一层隔热的锦帕,又递给莫寒,做得一丝不苟。
  莫寒心下了然,对弥月的做法不置可否,但心中依然有一股暖流淌过,即使这样的方式她并不认同,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收效,可是弥月的心意,她体会得到。
  这世上心疼她最多的,大约是弥月了吧。
  弥月,也是有太多无奈的可怜人。
  她并不喝茶,只是将杯盖沿着杯沿来回滑动,缓慢而沉静,偶尔会眯眼用余光看看立在地毯正中央尴尬的孕妇,好似一个伺机而动的捕猎者,用敏锐的神经感受猎物的一举一动。什么时候,她已然有了如此修为。
  她有的是时间,但阿拉坦那木其没有。
  “王妃当真不去参加郡马府的满月酒?”
  放下手中把玩已久的茶杯,她抬眼,睨着仿若花一般绽放的美丽面庞,久久不语。直到阿拉坦那木其忍不住再次出声,她才恍然惊梦般缓缓开口道:“我想白天的时候我已经同王爷说得很清楚了,怎么?王爷没同你说么?”她挑高音调,这一句疑问拖着长长的尾音,勾得人心不住发颤。
  “王妃就看在那木其的面子上去一次吧,郡主得了个男孩,自是高兴得很,咱们也不好得罪了郡主和郡马爷,更不好让王爷丢了脸面。”
  示意弥月“无妨”,她挑眉看着阿拉坦那木其,嘴角浮显出不可琢磨的深邃笑容,语带嘲讽,“当真是王爷让你来做说客的?”
  突如其来的提问打乱了阿拉坦那木其的计划,本应在宽广草原上飞驰的生命此刻被削去翅膀,绑缚双足,她极尽所能地去适应牢笼,却依旧是笨拙不堪,只能一咬牙,点头称“是。”
  “哦?这样啊……”她微微颔首,依旧平静淡然,“那么,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这段时间身子不好,大夫说了,要少吹风,真是不能去了……”
  “那……王妃有什么礼物要送么?那木其帮您带过去。”
  呵,不能把真人带过去狠狠羞辱一番,所以要羞辱一下所赠礼品泄愤么?还有又要借机抓她什么把柄?突然很想问为什么,过了那么久,博日娜还是嫉恨着她,联合起孤独无依的阿拉坦那木其里应外合地一齐对付她,还有曾经派人下毒暗伤她的人,这一对对麻烦,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额头一阵一阵抽痛,她皱眉抚上太阳穴,疼痛感却没有要消逝的迹象,看来,这当真不是个适合正常人类居住的地方。“不是吩咐岑管家去挑了么?”
  “还是送些特别的礼物好,毕竟……毕竟王妃和郡马爷是旧识。”
  “哦?旧识啊……博日娜同你说的?呵呵,那行啊,送字画吧,也有才华横溢的祝愿。”说完懒懒起身,吩咐西润准备好纸笔,许久没有练字,但底子还是在的吧,也不至于让人看不清内容。
  都是中学时烂熟于心的语句,笔划勾勒只在须臾之间,扬扬洒洒全然是略带拙劣的怀素狂草,只让该看懂的人看明白而已,她点点头,微笑看向立在桌旁懵懂的阿拉坦那木其,庆幸于她的不识字。
  三日后的满月酒,她是绝对不会去的,即使很想看看韩楚风的孩子,但一想到那孩子必然要面对的人生,便全是后怕。
  袭远北伐的脚步,似乎越来越近了。
  到那时,韩楚风要如何抉择,他的家室,他的信仰。
  如果博日娜当众拆开这幅字画……她几乎可以想象韩楚风和完颜煦紧张愤怒的样子。
  但那又如何,反正她要走了,临走前给完颜煦添些麻烦也不错。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巨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要玩,就要玩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