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晚 作者:景行

来源: 2009-11-27 19:12:59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奇谈群组,欢迎加入 : 书园

未晚 作者:景行


第一章 焚梦
  大火。
  冲天的烈焰烧红了整片夜空,幽黑如墨的天色染着红雾,血色火光狰狞地撕开了原本寂静的天幕,灼烫的浓烟扑鼻而来,冲入肺腑间的是令人作呕的腥臭与焦枯味。
  惨叫。
  绝望的哭喊。
  凌厉的风。
  火势蔓延的嘶吼。
  房屋倒塌的爆裂声。
  晚儿。
  晚儿——
  有谁在凄厉地呼喊。
  娘!
  惊惧的声音才叫出口,嘴就被人紧紧地捂住,下颚都被狠狠地捏痛。
  她挣扎着,踢打着,绝望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一直流到那只钳制住她的手掌上,力道微松的那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下去,咸涩血腥的味道漫进嘴里,她竟有种近似疯狂的快感。
  可是,他不放。
  那只宽大厚实的手掌,始终紧紧地捂住她的嘴,仿佛它的主人根本就没有痛觉。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肆虐的火海,在她眼前模糊一片。
  她已经看不清那些房屋的模样,耳朵里叫嚣的,是无数冤魂的哀号。
  只剩下她了。
  壮丽的豪邸被地狱之火吞噬,化作炽热的灰烬,在被烧亮的夜空中狂舞。
  只剩下她了——她以不顾一切的疯狂突然间往前爬,掌风骤起,左颊剧痛,她整个人被扇到一边,泪眼怔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俊美无俦的容颜面无表情,仿佛这世间的悲欢都不在他的眼里。
  “你已经回不去了。”
  ----------------------------------------------------------------------
  ——你已经回不去了。
  梦寐一般的声音窜上心头——真的回不去了吗?
  她缓缓地回过头。
  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没有火光,没有凄喊,只有冷寒的月光照着残垣断壁,夜枭嘶鸣着掠过。
  这不是昔日家园。
  这是一座巨大的孤坟。
  晚儿。
  飘渺轻淡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都能感觉到呼吸。
  她迟疑地转身。
  有道白影淡淡地倚在墙边,月色凄冷。
  晚儿。
  白影里的人慢慢地抬起头,微笑。
  她瞪大了眼——
  ----------------------------------------------------------------------
  “娘!”
  尖厉的呼喊冲出喉咙,她猛然坐起身,大口地喘气,失速的心跳拼命敲击着胸膛。
  “做噩梦了?”悠然的声音自窗边传来,挟着娇声笑语。
  她掀开帷帐,一双雪白的莲足勾起床边的布靴,动作轻巧地套上。
  白色的锦袍遮住了玲珑的身段,袖口银色绣纹忽隐忽现,有种沉敛的华丽。
  拿起床头小几上的缎带束住头发,她转身看向床边榻椅上的一对男女。
  “韩姑娘这么好的资质,做什么老着男装?女儿家打扮肯定倾国倾城——”
  “要你管。”不耐烦地打断美人的讨好,韩未晚抛出一记冷眼。
  多事!她男人装也是倾国倾城好不好?
  “宣爷——”美人委屈地低唤,顺势靠近身后宽阔的胸膛。
  “没事,不理她,她月事来了,心情不佳。”如绸缎般悦耳的声音安慰着怀中的美人,俊颜的笑容虽然温和,却始终像面具一样,未及眼底。
  “你才月事来了呢!”男装丽人愤然低吼,“干嘛把人带到房里来,扰人清梦?”
  “这是我的地方,”男人慢条斯理地喝茶,“你有自己的房间不睡,总跑到我床上来做什么?”
  “你床舒服!”
  实情是,她每回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有在他的床上才能睡着。
  “宣爷,韩姑娘要是不开心,我们就走嘛,游湖好不好——”
  “你给我闭嘴!”韩未晚怒视她。
  “歌儿,”宣扬仿佛没瞧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态势,径自哄着美人,“再给我一颗梅子。”
  “好。”美人娇俏一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自白了韩未晚一眼,小声嘀咕:“不就是捡来的丫头——”
  “你说什么?”小脸凝结成霜,韩未晚双眸里迸出的冷光几乎要射穿她,“你最好别让我听见你说第二遍,你不过是他没事发泄的的一个玩物,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可以给他送上一打?”
  “晚儿。”低沉的声音,隐隐带了些警告的意味,宣扬看向此刻如刺猬一般的人儿,眉心蹙了一下,仿佛对她的粗鲁言辞有些不满。
  “你,你……”美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被她气得连话也说不完整,想她杨言歌也算是艳名远扬,家世显赫的名媛,几时被人说得这样不堪?要不是心系眼前的男人,她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乖,不要和她计较,小孩子不懂事。”
  宣扬微笑,表情温柔似水,全然无视站在一旁的女子瞧见他这样子后不屑地翻了一个大白眼。
  切,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卖什么骚!
  懒得再看他们一眼,她举步就要往门外走。
  “你去哪?”淡定的声音轻扬。
  “随便,眼不见为净,”她暴躁地转过身,“你有事?”
  “去把自己刷洗一下,”微带嘲讽的黑眸望着她一额因噩梦而起的冷汗,“走过的时候都闻到臭了——”
  门砰地一声,被粗暴地关上。
  宣扬低下头继续享受怀里的暖玉温香,嘴角却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二、探春
  素月分辉,银河共影,烟波浩荡的湖面,夜色迷离。
  料峭春风吹过,一湖灯火摇曳,岸边小楼临照。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几艘画舫驶过,岸上学馆朗朗的读书声散乱了一些,一些按捺不住白衣书生们纷纷奔下楼,争先恐后地捞着水里的花灯,引来画舫上的姑娘娇笑连连。
  “德性。”轻嗤一声,斜倚窗前的俊俏公子扬手将手中的蜜饯扔了出去,引得湖面上的鸭群一阵扑飞。
  “哎,这是今年出罐的第一碟梅子,”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拿起手中的丝帕抽了他一记,“浪费!”
  “寒食了么,凤娘?”少年想起刚才入耳的诗句,看着窗格上柳条,转过头来问,清丽脱俗的面容,眉心一点红艳的朱砂痣,正是男装打扮的韩未晚。
  “嗯,”虽上了年纪,但艳丽的容貌仍可窥昔日风华,沈凤轻叹了一声,“又老了一年。”
  “哪里,您是越老越妖娆,升天了还能勾引玉皇大帝。”
  “啐!”沈凤作势拧了一下她的脸颊,蹙眉看着小桌上的几碟食物,“怎么一口都没动?”
  “没胃口。”未晚倚在软枕上,慵懒地回答。
  “胃不和则寝不安,瞧你这精神不振的样子,这两天晚上又没睡好?”沈凤打量着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我是寝不安而胃不和,”未晚不解地看着她起身,“你去哪?”
  “给你煮点东西去。”
  “今天不是家家禁火,只能吃现成食物么?”
  “不管那些繁文缛节,你等着啊。”
  未晚自软榻上坐起,轻巧一跃就在沈凤脸上偷袭了一口:“还是凤娘最疼我!”
  “没个正形。”沈凤嗔怪地在她额上敲了一记,身姿摇曳地出门。
  ----------------------------------------------------------------------
  燕雁无心,瘦湖西畔随云去。烟笼寒水,吹笛到天明。
  猫一般的眸子在歌声入耳时微微睁开,船身颤了一下,大概是停住了,未晚缓缓坐起身望向窗外,已到了拱桥下,右方驶来一艘画舫,也等着过桥。
  瞅了一眼那艘船上的灯笼,她嘴角噙笑地下榻,走上船头,足尖轻点,在凤娘的呼唤声中,她已经跃上了对方的船。
  回头朝凤娘做了个鬼脸,她隔着珠帘沉声开口:“冷姑娘——”
  “今日不见客。”清冷的声音自里头传来,不客气地打断她。
  “在下千里而来,为的就是一仰芳容,姑娘如此冷淡,真是伤煞在下了。”
  “今日不见客。”淡淡的语气重复方才的回答。
  未晚捂住不禁笑开的嘴,站在珠帘前未动。
  “你——”冷香浓蹙眉拉开珠帘,看见她之后顿时无奈一笑,“是你这个捣蛋鬼。”
  “我说这瘦西湖上有哪位女子能唱出这么清高脱俗的曲调,往外一看果然是你的船——”
  恢复娇柔的声音哑然而止,未晚看着临窗而坐的男人,不由嘲讽一笑:“怪不得香浓姐不见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宣爷在这里。”
  宣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也不应声,径自翻过手中的书页继续阅读。
  “你今天这身紫袍真好看,像个翩翩美少年。”冷香浓拉着她的手赞道,闻出了空气里的火药味。
  这对养父女也真是奇怪,成天犯冲似的。
  “呵,打扮谁及得上他啊。”挑衅地朝目标人物努努嘴,她的鄙视全写在脸上——瞧他那是什么衣服,雪白的丝袍上大片红花朵朵,这个妖人!他以为他这个样子俊帅无双独步天下么?
  “是啊。”冷香浓微笑着答。
  “什么是啊?”未晚一头雾水。
  “宣爷这样是俊极了。”
  未晚捂住嘴,脸色白了一下——她刚才那些话都情不自禁地说出口了么?
  目光射向窗边的人,他完全把她当成空气,仍然姿态悠闲地读着他的书册。
  无名火起,她撇嘴:“喂,那个杨什么歌呢,你怎么舍得抛下人家,跑到香浓姐船上来?”
  “呀,有醋味,”冷香浓作势朝外面看了一下,“凤姐今晚做什么菜?”
  “什么醋味……”未晚嘟哝,脸颊心虚地胀红。
  “没事,我就随便猜一下,”冷香浓忍俊不禁地望着她,“宣爷来了一下午了,反正我抚琴,他看书,无不干涉,倒也清静。”
  “那是,也只有你看不上他,要是换到别的船上,他早被人生吞活剥了!”未晚没好气地开口。
  冷香浓失笑:“哪是我看不上宣爷,他这番风姿的人物,遗世孤立,能把谁放在心里啊,我是识时务,省得自讨没趣。”
  “遗世孤立?”未晚朝男人作了个鬼脸,“还梅妻鹤子嘞!”
  “你像鹤么?最多也是一只鹌鹑。”凉凉的话语自窗边飘来,宣扬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好看的弧度,黑眸淡讽地望着她。
  “你才鹌鹑呢!”她哪里像那种又蠢又呆的动物了?
  冷香浓扑哧一声笑出来。
 
三、欢颜
  船身一颤,隐隐传来人声。
  “怎么回事?”冷香浓秀眉轻蹙,朝外头问道。
  “回主子,有艘船挡在我们前头,说是要向宣公子求医。”
  “呵,怎么除了我谁都知道他在这儿?”未晚嘲弄地一笑,起身撩开珠帘出去看热闹。
  对方貌似来头不小,三层的游船,雕栏画柱,每一处都是精致而不失奢华,即使在这王孙贵胄络绎不绝造访的瘦西湖,也是难得一见。
  未晚到外面的时候那艘船已经架了木桥,几个人走了过来,画舫上的下人们上前去拦,未晚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态度玩味地看着,自小跟在宣扬身边,什么样的场面,什么样的角色她都见过,在她眼里,不过是不同的戏码罢了。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气宇轩昂,一袭藏青锦袍,腰间挂着苍鹰翡翠佩,身后的几个随从也是衣着不凡,他抱拳行礼,眉目间有一缕愁色:“在下宋问,冒昧打扰宣爷和冷姑娘实在是因为犬子久病不愈,为人父母万分忧急而不得已。”
  “既然知道是打扰了,那就请回吧。”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从珠帘里传出,显然事不关己的样子。
  未晚轻轻一笑,见怪不怪。
  “宣爷!”宋问面露急色,但还是按捺着恳求:“在下自京城一路赶来,就是要找到宣爷,天下间只有您能救犬子了,如果您愿意出手相救,不要说万贯家财,让在下做什么我都是万死不辞!”
  “好啊,那你去吧。”慵懒的声音悠然荡起。
  “宣爷?”宋问怔忡,不明所以。
  “既然你都说了,那就请便吧,不用万死,一次就够,我会救你儿子。”珠帘撩开,清脆的碰撞声悦耳动听,俊逸非凡的男人走了出来,长身玉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爷!”听懂了宣扬的意思,那几个随从顿时变色,紧张地望着身前的主子。
  “怎么样?决定了吗?”宣扬平静地开口,仿佛根本不是在谈什么生死大事,“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浪费。”
  僵立船头的男人额前沁出薄汗,脸色铁青地望着宣扬,完全没有料到他真的会给自己这样的难题。
  “看您的样子,平时很少求人吧,那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话,想来也是听别人说惯的,”宣扬负手而立,看着满湖夜色嘲弄地一笑,“说话之前,还是想想清楚比较好。”
  “爷,宋家不能没有你——”一个随从忍不住出声。
  “这么为难,让我来试试好了,”温润的嗓音在夜色中氤氲开来,柔和的笑声随即响起,“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棘手的疑难杂症。”
  “你是——”宋问疑惑地看着坐在船头的翩翩紫衣少年,一时猜不透“他”的来头。
  “干爹,你说如何?”未晚忽然肉麻地唤着宣扬,甚至走到他身前秀了个灿烂的笑脸。
  只有宣扬看见,她的眼里有着“你敢说不我跟你没完”的暗示。
  明白了她的身份,宋问眼里顿添一抹惊喜。
  宣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随即微微一笑,转身走入船舱。
  “这位公子——”看着他离开,宋问迟疑地望向未晚。
  “我姓韩,”未晚瞅着他一笑,“干爹答应让我替你儿子看病,你的意思呢?”
  “如果韩公子愿意一施援手,那是再好不过了。”宋问喜出望外。
  “我也有条件。”
  宋问一怔:“公子请讲。”
  “我治好了你儿子,你得给我一样你的至爱。”在没良心的人身边待久了,也别指望她能慈悲到哪去。
  “我答应你。”宋问望着她,斩钉截铁地承诺。
  ----------------------------------------------------------------------
  姹紫嫣红处,粉霞缭绕,不过是几天时间,就已经满庭芳华。
  很特别的花,浓艳素雅兼有之,虽无风似自摇。
  而花前的那人,却丝毫未失色。
  未晚停住脚步,看着仰躺在藤椅上的人。
  作为一个男人,他的眼睫是漂亮得叫人惊艳的,仿佛两把扇子一样,遮住那双总是似笑非笑的眸。
  抿着的薄唇,嘴角是勾人的弧度,于是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有种嘲弄世间的模样。
  即使在这一片瑰丽的天地里,芬芳扑鼻,他的气息,始终是特别的,干净的……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有一种人,红尘中自由来去,却始终独有一片天地,他就是这样的人。尽管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始终像谜一样。
  而她一直在尝试寻找谜底。
  仿佛像梦游一样,她恍惚伸出手,缓缓地,轻轻地——
  他睁开眼。
  淡定无波的黑眸里,清晰地映着她局促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未晚的手僵硬地收了回去。
  她怎么会忽略——以他的功力,一开始就应该察觉到她的靠近了。
  “这回拿到了什么?”他问。
  “京城第一酒楼,俱欢颜。”原来那是宋问的至爱。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温润如玉的声音徐徐吟诵,宣扬微微一笑,“纵得广厦,未必真可得欢颜。”
  “听说俱欢颜有九层,人人都想登上第八层,跻身王公显贵之列。”他又开口,黑眸意味深长地望着未晚。
  “人之常情。”未晚眸光微黯。
  “通常失足者,往往离峰顶不远。”他盯着她。
  “就算身在峰顶的人,也会有掉下来的一天。”她冷笑。
  “你已经回不去了。”梦里反反复复听见的话,此刻又在耳边响起。
  “只要我想,无论从前或是以后,没有什么路是不能去的。”垂在身侧的双拳握紧,她倔强出声——就算那是条不归路,她也会走下去。
  他没有再说话,轻风吹过,耳畔依稀有叹息声。

四、沉醉
  食物若是够漂亮,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看美人做美食更是如此。
  青花白瓷碗里,色彩纷呈的素锦面在汤汁中闪着诱人的光泽,配着卤蛋切片,葱花淡洒。
  “这面条的颜色是怎么做出来的?”未晚好奇。
  “青的面团里兑菠菜汁,橙的是胡萝卜汁,”冷香浓捞着手中的面条,回头看着她讶然一笑,“你都吃上了?”
  未晚朝她做了个鬼脸:“好好吃。”
  檀香木小几上摆了三碗面,一碗在未晚手中,一碗在冷香浓面前,一碗没有主人。
  未晚狐疑地眨眨眼。
  冷香浓自顾自地捧起碗,仿佛没有看见她不解的眼神。
  未晚悻悻地撅了下嘴——冷香浓不比凤娘,撒撒娇说点好话就能对付,她有脾气有性子,拽起来谁的帐都不买,就算那个自命不凡的宣某人也不能幸免,而这也正是未晚最欣赏她的地方。
  ----------------------------------------------------------------------
  “什么曲子,这么苍凉又激昂?”未晚掂着茶杯,循着琴声望向冷香浓。
  “破阵子。”后者淡淡地答,流畅的音律自指间一泻而出。
  “可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未晚挑眉问道。
  冷香浓点头。
  未晚诧异:“你一个娇弱女子,怎么会想到弹这样的曲子?”
  冷香浓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直到一曲终了,才轻轻开口:“一个朋友教的。”
  “哦?一个朋友……”未晚托着下巴笑睨着她,“情郎?”
  “从未有情,何来情郎之说。”冷香浓垂眼,状似漫不经心地拨弦。
  “从未有情——是他无情,还是你无情,却又怎知无情?”兴味被成功勾起,未晚眼神无限期待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见她微微失神,未晚乘胜追击:“那碗面是留给他的?”
  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冷香浓蓦地抬起头看向她,终是轻点了下头:“今天是他的生辰。”
  未晚却因为她的话突然怔忡——也有一个人是今日生辰吗?
  “怎么了?”冷香浓不解于她的沉默。
  未晚摇头,笑容有些落寞:“没什么,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动心。”
  “动心有什么好?自寻烦恼而已,天下哪有那么多皆大欢喜的好事。”
  至此,未晚已经隐隐窥得她的心思,不由怅然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宣爷对你极好。”
  未晚脸上蓦然浮现可疑的红云:“你提他做什么?”
  “掩耳盗铃,”冷香浓笑讽,“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
  未晚瞪着她,丧气地倚在软榻上不说话。
  “他对我好个屁。”过了很久,她终于闷闷地冒出一句。
  “怎么不好?独门医术传给你,锦衣玉食供着你,两样对女人而言最重的东西他都给了你,知足吧。”
  “什么意思?”
  “才智与财富,前者能令女人赢得自尊,后者让女人在维护自尊时不会太辛苦,未晚,你比我幸福许多。”
  “我明白,”未晚抱膝,将头埋进双臂间,声音模糊:“我宁可这些他给得少一点。”
  “那你要什么多一点?”冷香浓瞅着她。
  “香浓姐——”未晚拉长声音求饶,被她的锋利逼得无路可退,“不和你说了。”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道就不该用什么情郎的话题作开头,都怪那个让她好奇心大起的神秘男人!
  “不提也罢,”冷香浓看着她起身望外走,“你去哪?”
  “闷得慌,出去走走。”未晚讪讪地答,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嘲弄的轻笑,顿时更觉窘迫,逃似的快步离开。
  ----------------------------------------------------------------------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轻轻——”一阵酒气扑面而来,醉醺醺的男人拎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前,舌头打不过转来。
  “傻笑。”未晚的视线从窗外川流不息的街头收回,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什什……么?”男人瞪眼。
  “肯爱千金轻傻笑。”她静静地答。
  “哦……轻傻笑,”男人貌似满足地叹了口气,随即皱了下眉,“不对……不是傻笑。”
  “那是什么?”未晚反问,如猫戏老鼠。
  “没有谁会拿千金换傻笑……”男人挣扎着反驳。
  “我给你千金,你笑一个。”
  “不要,我笑不要钱……”男人嘿嘿一笑,搂住身着男装的她,“贤弟来,一起喝酒。”
  旁边桌上,他几个同伴一起吆喝。
  未晚瞅了他们一眼,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酒壶就仰头而尽。
  “好!好酒量!”欢呼声四起。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一路燃烧成炙热的火焰,烧入肺腑,血液似乎都跟着沸腾起来。
  胸中的郁结似乎也因此轻淡了一些。
  冷香浓说得没错,那个人的确给了她很多,甚至是他完全没必要付出的东西。
  可是,她究竟还要什么呢?
  她真正想要的,他是否又愿意给?
  “再干!”隐隐醉意渐深,她大笑出声,“来,我们划拳!”
  衣袖洒脱地卷起,洁白如玉的皓腕挥舞,映入有心人惊艳的眼中。
 
五、喜欢
  帘幕低垂,留半窗斜月。
  一室烛火明朗如昼,着藏青丝袍的男子站在桌前挥毫书写,墨色倾泻处,字句跃然纸上,颀长的身影倒映在地上,都透着孤高潇洒的气势。
  “天青。”他停笔,声音低醇如佳酿。
  “爷。”高大的黑衣男子在他桌前站定。
  “你觉得这些字怎么样?”
  步天青的视线缓缓巡过宣纸。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他抬头看向身旁男人英俊的侧颜:“爷心中有事。”
  “何出此言?”宣扬不疾不徐地出声询问,目光仍是淡淡地注视着自己的字迹。
  “书字最忌书性,爷今夜写的这幅字,乍看行云如水得心应手,惟独一个‘免’字现败笔,勾画间刻意求慢而见凝滞。”
  见宣扬沉默不语,他又开口:“天青不擅赏字,只是随意揣测。”
  “没有,”宣扬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好。”
  取过一旁的湿巾擦了擦手,他看向步天青:“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
  宣扬没有说话,撩开窗帘看向外面的夜色,过了半晌才清朗出声:“出去走走吧。”
  步天青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什么也没问,只是跟在他身后走出门。
  ----------------------------------------------------------------------
  “还是周兄赏遍百花,道行够深,想不到眼前这位是假潘安,真美人——”灯影摇曳的巷子里,有人发出声声赞叹,笑声里透出一股淫亵。
  “别光顾着看,帮我搀着她,”同行那人得意地嘱咐,“走快点,到家有的是机会给你看!”
  飘忽而轻脆的铃铛声渐渐传来,银色的月光下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然后缓缓停下,宝蓝色的丝幔里隐隐透出一个人影。
  “放下她。”清冷的声音徐徐响起在夜色里。
  巷子里原来的两个人一愣,看向被他们挟持在中间的男装女子,互递了个眼色,继续往前走。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马车里声音再次响起的瞬间,一柄闪着寒光的三尺青锋已横在两人面前。
  “爷,怎么处置?”步天青冷冷地看着眼前两个模样猥琐的男人。
  “你们是谁,凭什么拦我们的路?”姓周的男人壮着胆子开口。
  步天青嗤笑一声,目光落在被他们架着的韩未晚身上:“你自己心里清楚。”
  “天青,”马车里的人似是不耐烦地开口,声音慵懒:“我不爱听废话。”
  银光一闪,步天青手中的剑已经抵在周姓男人喉头。
  “你干什么?我不信你敢就这么……杀人!”后者吓得面无血色。
  “今夜月色明媚,瘦西湖上歌舞升平,”低沉悦耳的笑声扬起,“若有两个人喝醉了跌入湖中溺水身亡,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稀罕事。”
  “爷说的是。”步天青微微一笑,眼神却瞬间冷绝。
  “我们放了她,”另外一人惊得声音都变了,“我们这就放了她!”
  步天青上前一步接住韩未晚滑下的身子,再转过头时,只见那两人已吓得狂奔而去。
  “无胆鼠辈……”他嘲讽一笑,却见马车帘幕撩起,颀长的身影探了出来。
  “爷,你不用出来,我来就可以了……”声音骤然止住,他迟疑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后者正从他怀里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子抱了过去。
  “回去吧。”帘幕重新放下,淡然的声音传出,听不出什么情绪。
  马车驶入院子,步天青站到一旁刚伸出手,抱着韩未晚出来的宣扬却手臂偏了下,避过他,直接下了车。
  步天青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却立刻识相地开口:“我去叫丫鬟准备点热水,给小姐洗澡。”
  “把热水送到我房间就行了,她从小不喜欢和人太过亲近。”宣扬瞅了怀中的人一眼,低声吩咐。
  步天青微怔,随即点了下头。
  ----------------------------------------------------------------------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喝这么酒,她醉得很厉害。
  酡红的睡颜,是毫无防备的天真模样,却又一种惹人心怜的妩媚。
  他深深注视她,伸手撩开她鬓间微微凌乱的碎发。
  烛火摇曳的光影在他脸上跳跃,让那张俊逸清冷的容颜添了几分柔和。
  “晚儿……”他唤她的名字,不自觉地逸出一声轻叹。
  也许因为是他指间摩挲过的触感,她皱了下眉,翻了个身,却正好搂住了他的腰,这一搂,却像找到了个舒服的抱枕,她不肯放手了。
  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瞅着她孩子气的动作,无奈地一笑。
  目光落在她那身男装上,才发现衣服被酒浸了半湿,他蹙眉,终于还是伸手推了推她:“晚儿。”
  叫了几声,再加上身体被摇晃得厉害,她昏昏沉沉地抬头,朦胧的水眸望向他:“宣扬。”
  她的声音沙哑而可怜,却有种说不出的魅惑感,让他不禁怔住。
  素净的小手顺着他的腰攀爬,然后她整个人依偎在他胸口,双臂环着他。
  “晚儿,”他抬起她小巧的下颚,“先洗澡再睡觉好不好?”
  猫一样慵懒的眸子半眯着,她朝他轻轻一笑:“宣扬……”
  “嗯?”
  “我喜欢你。”她抬头,唇碰了上他的,蜻蜓点水。
  他顿时愣住。

六、负气
修长的手指解开腰带,丝缎外袍敞开,里面是白色的单衣,宣扬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眼神迷离的酣醉人儿,动作轻柔地抽开她身侧的衣带,纤秀而光洁的肩头毕露,裹胸上莹白的肌肤在烛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宣扬……”懒懒的娇唤从粉唇里逸出,一双纤细白嫩的手臂环上了他的颈项,就怎么也不肯放开。
  低头那瞬,他的的下颚碰上了柔润的肌肤,美好的触感让他眸光一暗,垂下眼,他有些无奈地轻叹:“晚儿,先放开我好不好?”
  她这个样子,即使是圣人遇见也会发狂,就算他一直有惊人的定力,这一刻也感觉到自己的气息紊乱了一些。
  她咯咯地笑,笑声如银铃,清脆动听。
  夜风吹起了纱帘,大概是凉到了,秀眉不悦地蹙起,她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一些。
  如瀑的黑发散落在腰际,与洁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视线缓缓下移,他怔了一下,然后伸手拨开了覆在她后腰的几缕青丝。
  瞬间,过电如雷殛。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步天青回头看向正疾步走出的男人。
  “叫丫鬟过来替她沐浴更衣。”他沉声吩咐,目光直视前方,月光下的俊颜似乎格外苍白。
  “是,爷。”步天青低头应允,敛去眼里那一抹惊异之色。
  ----------------------------------------------------------------------
  如钩的新月在浮云间若隐若现,深蓝的天幕上,群星闪耀,月光如银,缥缈的云雾缭绕着白色的纸鸢,远远望去,它越飞越高,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只苍鹰,随时都会振翅而飞。
  晚儿,喜欢么?
  男人淡然而慵懒地笑。
  喜欢——宣扬,你可以把它给我么?
  小孩子不可以这样叫我名字,没礼貌。
  带笑的轻斥响起,线筒被轻轻地放在稚嫩的手心,大掌报包覆纤细的指——握好,晚儿,喜欢的东西,就要紧紧握牢它,要不它会飞走的。
  嗯。她听话地点头。
  轻灵的纸鸢在云里穿梭,翻飞,她追着它,边跑边笑。忽然间,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的线绳扯断——
  不!
  她惊呼,蓦地睁开眼,紧簒的掌心里一片潮湿。
  下一刻的感觉,头疼得仿佛要裂开,每一根血管都因为酸胀而叫嚣着。
  起身下床,她埋首在铜盆内的冷水里半晌,抬起头,梳妆镜里是一张苍白而倦怠的脸。
  ----------------------------------------------------------------------
  庭院里花木繁盛,扰人的芬芳扑入呼吸,带着腻人的甜香,让人觉得有些胸闷。
  “步天青。”未晚叫住走廊里身着玄色衣袍的高大男子,声音里有一丝烦躁。
  “小姐。”后者微微颔首。
  “昨晚我怎么到家的?”依稀记得,自己在酒楼喝了不少。
  “小姐醉了,是属下带回来的。”
  “哦。”她似是漫不经心地淡应了一声,心头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郁结。
  是她的错觉么——昨夜昏沉间,依稀有个温暖宽阔的怀抱轻柔地搂着她,那一种叫人安心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她胸臆间。
  原来,是步天青。
  “他呢?”眼睫微抬,明眸里带着询问。
  “在后院。”步天青简短地回答,神色有些复杂。
  未晚并未注意,直接往后院走去。
  “宣爷你好坏,这么久都不来找我……”肉麻的娇嗔在凉亭里响起,嫣红粉霞掩映下,美艳女子柔弱无骨地倚在男人身上,痴痴地注视着眼前俊美无双的容颜。
  “这不专程派人把你接来了么。”即使佳人在怀,清冷的声音依旧是一贯的从容,只是嘴角勾出一个淡定的弧度,却动人心弦。
  杨言歌听得窝心的诱哄,粉颊一片绯红。
  “这花开得真好。”她伸手探向一枝嫣红如火的花朵,准备折下来细细把玩。
  “啊——”她惨呼,腕间剧痛,顿时眼泪汪汪地缩回手。
  “那些是我的花,你没有资格动。”未晚站在不远处,手中掂着一粒石子,冷冷出声。
  “宣爷,”杨言歌又惊又怒,含泪委屈地躲到宣扬怀里,“她欺负我!”
  未晚只是嘲弄地撇嘴,满不在乎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男人的身上。
  忽然间,她浑身一震。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这么多年,无论她做了多出格多离谱的事,他都从来没有流露过这样的眼神——严厉的,愤怒的,失望的……厌恶的。
  厌恶——她头一回在他的表情中读出这样的讯息。
  她望着他,试图以平静的神色掩饰她内心骤起的慌乱,再一次仔细揣测他此刻的真实心境。
  “你闹够了没有,”他低沉出声,眼神特别地冷,“不要总是这么刁蛮任性。”
  “那些是你给我种的虞美人,我不许别人碰。”心被他责备的话语而刺伤,她倔强地迎视他。
  “我可以种下它们,也可以毁了它们。”
  “你敢!”她暴怒。
  “你是在威胁我?”他轻轻一笑,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韩未晚,你还真是越大越有出息了。”
  “我是什么样子我自己心里清楚,不用你来提醒。”
  越大越有出息——他可还记得昨天是她生日么?
  “歌儿,你喜欢什么花?”宣扬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是低头笑望怀里的女子。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杨言歌止出哭泣,乖巧地回答。
  “笑话,既出淤泥,又怎会有不沾脏污的道理。”未晚冷嘲,垂在身侧的双拳握紧,“真是看着你们都碍眼。”
  “觉得碍眼,那你走好了。”宣扬抬头,慵懒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
  “走就走,谁稀罕!”
  “你要走了,那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淡然的言语似真似假,辨不清是玩笑还是气话。
  可显然,这对于处在愤怒中的韩未晚无异于火上浇油。
  “如、你、所、愿。”她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口,然后转身绝然离开。
  走得太急,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注视着她背影的那道目光,藏着怎样的情绪。
  
七、冷战
  “丫头,吃饭。”沈凤撩开帘子,声音响亮。
  “没胃口。”模糊的声音自榻上传来,仿佛梦呓一样。
  “你给我起来,”沈凤捧起埋在毯子里的小脸,柳眉不悦地竖起,“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凤眸徐徐张开,眼神却完全不是刚睡醒的那种惺忪,反而是一种带着疲惫的清亮。
  “我吃,还不行嘛。”未晚开口,低哑的声音懒懒的。
  “都三天了,你还真的打算一辈子不回去见他?”沈凤表情试探地望着她。
  “见谁?”未晚托着碗姿势松懈地靠在窗边,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藏青外袍,有一种丝毫不逊于男儿的不羁英气。
  沈凤气结,白了她一眼。
  “你这气生得可够久的,”她在未晚对面坐下来,“可不是你先招惹他的么?”
  “我不爽。”俏脸冷若冰霜。
  “何必呢,到头来自己生闷气,”沈凤意味深长地轻叹,“没有人可以伤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伤害。”
  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僵,未晚沉着脸没有说话。
  该死的,的确——就算没有承认,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她觉得受伤了。
  每想一遍他当时那种疏离的眼神,不耐的语气,她胸口都难受得慌,仿佛无数只虫子在啃咬一样。
  “无所谓,反正是寄人篱下,活该看人脸色。”她闷闷出声。
  “寄人篱下?”沈凤惊笑,“你这样还叫寄人篱下的生活?拜托,丫头,你算是躺着的人,还不晓得这年头有多少人是站着的,跪着的,他对你怎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好不好?”
  未晚抿了抿唇,看了她半晌才低声回应:“凤娘,我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那样刁蛮任性?”
  “刁蛮任性?当然不是,”沈凤嘲讽一笑,“要我说简直顽劣不堪,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别说是收养的,就是亲生的也棍棒伺候无数回了,怎么会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而且几年就这么一次?”
  “凤娘!”未晚又羞又恼,表情别扭地看着她。
  “丫头,其实你那点心事我明白,左右不过是儿女私情,猜心的把戏,”沈凤劝慰地握住她的手,“可做女人,再聪明也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得太明白,计较太多,就更容易受伤。偶尔撒娇惹人心怜,性子使多了就不讨喜了。当然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你性子太冲,更何况宣扬也不是寻常男子,你更应该多花点心思,多一点耐性,既然你已经占尽近水楼台的机会,就应该好好珍惜好好经营,而不是把局面越弄越僵。”
  被她明明白白地剖析了心思,未晚的脸微微胀红,局促地点了下头,便假装专心地对付自己的午饭,可一颗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
  睡得朦朦胧胧,依稀觉得有些冷。三月末的天气依旧有些凉,料峭春风轻寒。
  风突然停了下来,像是窗帘被人拉上,接着温暖的触感自额际一直流连到脸颊,又仿佛有谁在耳边轻轻一叹,低低地唤了一声,晚儿。
  太过熟悉的声音,却有种深重的怅然和无力感,即使在睡眠中,她都觉得心里一酸。
  努力地想睁开眼,看清究竟是谁在身旁,头顶忽然一麻,她的意识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窗帘真的是被拉上的。
  心中有些异样的惆怅,下意识地撩开丝帘的一角,已是夕阳西下,暮霭沉沉。湖面水气氤氲,远山陷入昏暗的暮色中,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显得格外苍凉。
  堤岸的灯一点点地亮起来,沿街酒肆渐渐热闹,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一抹熟悉的白色蓦地闯入眼里,码头上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伫立,风姿卓绝。
  她猛地坐起身奔到船头——没人。
  只是一瞬,那个位置空无一人,仿佛刚才所见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可是心里强烈的存在感告诉她,她见到的那个身影一定是宣扬,而且他就站在那里,远远地眺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心跳突然间剧烈起来,她大声地唤:“凤娘!”
  “怎么了?”沈凤诧异地望着她苍白的脸色。
  “刚才有没有人来过?”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噢,是宣扬,”沈凤笑着答道,“他看了你一会儿就走了,还让我不要叫醒你,我想他还是放不下你,回头你还是回去好好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要叫醒我?”未晚讷讷地重复,想到梦中头顶一麻的感觉,不由微怔——是他点了她的睡穴么?
  “嗯,我想他暂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未晚犹疑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方才那转瞬消失在她视线里的身影,让她觉得更加忐忑,就仿佛,他真的要就此消失在她生命里一样。
 
八、勿念
  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接着一道藏青色的身影闯进了屋,急匆匆地就往里走。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熟悉而清淡的药香若有若无地弥漫着。
  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了?
  未晚失神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无意识地把玩着床幔上垂落的穗子,脸上隐隐浮上一丝落寞。
  视线漫无目的地巡回,落在书桌上——她蓦地站起身,表情震惊。
  他喜欢的镇纸与笔墨都消失了。
  而这些向来是他游遍天下也会带在身边的。
  下一刻她冲到衣橱前,猛然拉开橱门,浑身顿时冰冷——他常穿的那几件衣服也不见了。
  “步天青!”她奔出房间连声呼喊。
  “小姐——”闻声而来的是管家,他神色犹豫地望着她,讷讷出声:“爷和步公子都走了。”
  “走了?”未晚脸色一变,“什么意思?他们去哪里了?”
  “爷没有说,只是给小姐留了一封信。”管家见她一脸寒霜,战战兢兢地把信递给她。
  未晚接过来,手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她狠狠撕开封口。
  保重。
  勿念。
  一纸素笺,只写了四个字。
  她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小姐?”管家关切地问询。
  “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她扶住一旁的廊柱,用尽所有力气挤出一句。
  脚步声渐远,四周安静下来。夜色深沉,霜露正寒,冷意从四肢百骸入侵,连五脏六腑几乎都凝结成冰,仿佛轻轻动一下,都会化成碎片。
  他是什么意思?他这算什么?
  眼里酸热翻涌,她以为自己会掉泪,结果嘴边浮上的却是冷笑——白痴也看得出来,她被抛弃了,像一个傻瓜一样,被独自留在原地张皇失措。
  六年前,他自那场地狱之火中将她救出,六年后,他又亲手将她推入无助的深渊,手段是同样的从容潇洒,同样的——绝情。
  保重?她不禁冷笑——既然选择离开,又何必惺惺作态?
  勿念?他是猜透了她那些愚蠢却又不可救药的情思么?怕她伤心难过还是怕她执意纠缠?
  ----------------------------------------------------------------------
  “小姐,你要做什么?小姐——”丫鬟们看见她提剑从房中出来,吓得连连惊呼,却又不敢上前阻拦。
  穿过走廊,她的脚步越越急。浮云时而蔽月,忽明忽暗的天光让她的脸色显得格外阴沉。
  寒光闪过,数枝嫣红坠落,一地残艳。
  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离开?就算要走也应该是我走,凭什么是你?
  既然最后还是会留下我一个人,当初又何必救我,何必收留我?
  总是你作决定,总是你说了算,对你而言,我是否只是一个宠物而已,高兴了来逗弄一下,不高兴甩手就走?
  这些虞美人,是你为我种的,你说过你可以种下它们,也可以毁了它们,既然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心疼?不如让我自己亲手毁掉,从此干干净净了无牵挂!
  ——泪眼模糊,饱含痛楚的控诉在心底叫嚣,她却死死地咬住唇,一个字也没有出声。
  花瓣如雨一般飘洒,无声地坠入泥间,就如她的爱情,连哀悼的机会都没有。
  火油刺鼻的气味飘来,疯狂的火焰吞噬了惨败不堪的花枝,姹紫嫣红的花瓣在一片火海中化为灰烬,一阵风过,浓烟与火光冲上半空,纠缠成凄艳的绝舞。
  一场火开始,亦一场火结束。
  关于你离开的理由,我不会再去追究,假如没有你,六年前我就已不在人世。
  而我难过的是,如果不爱我,就不该误导我,何必给我幸福的错觉。
  ----------------------------------------------------------------------
  银月如钩,清冷的月光洒在楼阁高耸的屋檐上,一道孤绝的身影淡然而立。
  远处隐隐的火光映入深沉如墨的眼底,他静静地望着薄唇紧抿。
  “爷……”步天青飞身而上,站到他身旁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吧。”宣扬出声,仍是清冷的语调,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实心思。
  “为什么?”步天青语气里有些不忍。
  回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
  当他几乎要放弃自己的问题是,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徐徐响在耳边:“晚儿后腰有一个紫色花瓣胎记。”
  步天青浑身一震,蓦地看向他,却瞧见后者眼里那一抹苦涩。
  “希望她不要想不开。”遥望天际那一片火光,步天青忍不住轻叹。
  “你瞧她现在做了什么?她不会想不开,也不会死缠烂打,”宣扬微微一笑,神色间痛楚和温柔交杂,“虽然伤心是难免的,可她那么骄傲,脾气又那么坏,不会允许自己软弱下去。”
  “可是……她也许会恨你。”
  “恨么?也好……恨比爱简单,爱一个人时总是希望对方也爱自己,恨一个人时对方却不一定也恨自己。”
  视线里的火光渐渐小了下去,夜色再度侵袭的那刻,他想起那一夜月光清朗,她只到他胸口高,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小小的脸上却满是倔强。
  然后她抬头望着他说,你保护我。
  他问,多久?
  她答,等我和你一样强的时候。
  他笑而不语。
  ——原谅我,这样早就离开了你。
  因为,我想保护你。
 
九、相逢
  流云散尽,漫天清辉一泻千里,月下大漠更显得茫茫无边,冷寂孤清。
  如闪电般迅疾的火红影子一掠而过,凝眸时修长的指拉弓满弦,只听铮地一声,离弦之箭以同样惊人的速度追了过去。
  远处的沙丘后传来一声呜咽,白衣少年眼里染上一缕得意,弯起嘴角,他扬鞭策马奔去。
  银白色的沙地上,一团艳红如火的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正是他追捕多时的火狐。
  然而在看到火狐的瞬间,一阵冷意同时袭上心头,接着他全身都感觉到了一股寒气。
  有一个人。
  离火狐不远的地方,早已有另外一个人骑在马上,长剑一挑,火狐已到他手中。
  白衣少年几乎可以肯定那人知道他的存在,可对方竟是视若无睹一样,拉起缰绳就要离开。
  “放下它。”他拉弓瞄准那人的后背。
  一声低沉的冷笑扬起,那人调转马头,缓缓朝他而来。
  在那一瞬间,白衣少年的手颤了一下,几乎是怔忡地望着来人。
  那是怎样一双妖异得让人心惊的绿眸!
  深不可测的颜色,在月下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光芒,让那张冷峻的容颜显得越发地阴森无情。
  在彼此相距十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了下来,离得这么近,白衣少年才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是如此高大,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和威胁性,他就这么坐在马上,以一种嘲弄的眼神睥睨着他。
  即使箭已对准了他的眉心,他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给我个理由。”清冷如寒秋的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霸气。
  “是我发现的它,也是我射中的。”白衣少年不依不饶地出声,眉心一颗朱砂痣殷红如血,正是男装打扮的韩未晚。
  “你确定?”男人冷笑,提起手中的火狐,“可惜射中它要害的,不是你的箭。”
  未晚一怔,只见那火狐被一枝玄铁箭穿腹,黑色箭羽,而她的那只白羽箭,只射中了股部。
  心里添堵,她不服气地反驳:“或许是我先射伤了火狐,它行动不便才被你捡了便宜。”
  “我还从没遇见过箭比我还快的人,”冷魅的绿眸锁住她,男人冷笑出声,“至于你,更不可能。”
  未晚平生还从未被人如此奚落,再加上连日追捕火狐早就耗尽了耐性,不由激怒,手一松,箭已脱弦,朝那人直射而去。
  电石光火间,她只来得及瞧见那人手迅速一扬,下一刻金属破风声入耳,她顶上发髻松开,束发的玉环簪碎裂成两半跌落在地,如瀑青丝披泻在肩头。
  心头震惊,她蓦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想取我命?真是个歹毒的丫头。”冷酷而低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迎上那双绿眸的刹那,未晚竟觉得无法呼吸,仿佛被他的视线钉在原地一样。
  他认出了她的女子身份!而他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巡回——她双拳紧握缰绳,努力平稳呼吸,不动声色地瞪视他。
  绿眸微微眯起——银色的月光里,她乌发轻扬,白衣胜雪,眉目宛然,就像一株月下蔷薇,幽雅迷离,清冷绝俗,却浑身带刺。
  在他的生命里,从未有一个女人敢与他对视这么久,更别说敢出箭伤他。
  ——有点意思。
  于是,他笑了。
  薄唇微扬,勾起一丝魅惑却又冷淡的笑意,他静静地望着她,深沉的绿眸里跳跃着让人心惊的暗焰。
  他就那样倨傲地坐在马上,高大的身影后,是一轮巨大而明亮的圆月,天上无云,风沙扬起的瞬间,月色竟染上迷离而诡异的红。
  而他就像沙漠苍狼,傲然于月下。
  未晚望着他,久久都无法平息心头的悸动。
  “那么,”她终于开口,“要怎样,你才肯把它给我?”
  “你要它做什么?”男人望着她,声音仍是透着孤冷。
  “沙漠边上有种草叫萧瑟,毒性极强,人若沾一点都会毙命,只有火狐来去无事,有一位老大夫曾拿萧瑟草来喂食火狐都无恙,他告诉我,这种火狐五脏六腑皆可入药。”志在必得,因此未晚据实以告。
  “你是医者?”男人望着她,神情莫测。
  “是,”未晚点头,再一次问道,“要怎样,你才肯把它给我?”
  他还没有回答,一阵马蹄声响起,有人正疾驰而来。
  不过转眼工夫,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骑到那人旁边,附耳边说了几句。
  未晚瞧见那双绿眸里闪过一丝冷肃的光芒,然后他看向了她,表情带着深思。
  “想要火狐的话,替我做件事。”他冷然开口。
  未晚不语,马鞭轻扬,缓缓到他身旁,抽出腰间的匕首。
  “干什么——”
  身旁的随从厉喝出声,可男人抬手制止了他拔剑的动作,静静地瞅着她。
  未晚淡笑,手上匕首一挥,男人袖口被割下一段黑色布条。
  “带路。”未晚拿布条束住头发,回复英姿飒爽的模样,眼神挑衅地望着他。
 
十、施救
  “你跟得上么?”扬鞭那刻,他低沉一笑,身下的骏马已如闪电般疾驰而去。
  未晚盯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从容之色,轻拍了下马儿的颈项,清脆的铃声如歌一路挥洒,在追上他的瞬间,她扬眉一笑,眸光比月色更明艳,再一声娇喝,竟已超出他几丈远。
  他抬眼望去,银沙万里,缥缈如梦的月华下是白衫棕马,她回眸挑衅的那一笑英气逼人,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唇角勾起,他策马追上她,并驾齐驱。
  未晚瞥了一眼身旁的高大男子,心中不由惊羡于他的骑术,而她自己能不落人后,是因为身下坐骑是她得到的诊金,西北马贩最宝贵的汗血宝马。
  一弯清泉边灯火重重,几个营帐里映着人影,看起来他们像是过往的商队。
  未晚随着那男人入帐,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她神色一敛,望向软榻——那里躺着一个人,胸口已漫着一片深红,看起来触目惊心,应该是刚受了不轻的伤。
  “救他。”绿眸盯着她,短促有力的命令声在头顶响起。
  未晚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只到他的胸口,往上看去,是线条冷硬的下颚,看起来就很无情的薄唇——这始终紧抿的唇,不知道吻起人来,究竟是什么滋味?
  “你在看什么?”绿眸冷淡地睨着她,他的口气有些不耐烦,“我没时间给你浪费。”
  未晚脸上一热,心中咒骂自己的胡思乱想,疾步走到软榻边。
  眼前是个年轻男子,俊雅的脸庞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他眯着眸,眉心因为疼痛而紧蹙,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可以看出是靠着意志力在勉力支撑。
  未晚拿出随身的医囊,挑开他胸前已被剪开的衣料和止血的棉纱,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跃然眼前,伤口呈十字,依稀能看见黑色的铁器深陷其中,如果贸然拔出,随时都可能致命。
  未晚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打算,她自药囊里找出几味药,转头利落吩咐:“这三样混在一起捣烂拿过来,另外的即刻去煎,我还需要烛火,温水,纱布。”
  刚掏出一柄薄刃,她的手臂突然被人紧紧捉住,连腕骨都被狠狠勒痛。
  “染……”低哑而急切的呼唤自伤者口中逸出,那张清俊温文的脸上,满是渴望与喜悦,黑眸中闪现的热情让她顿时惊怔。
  “她不是。”一只大手掰下紧抓着她臂上的手指,替她解了围,绿眸深沉地望向她,“他已经意识不清,你要快点。”
  “不用你提醒我。”她没好气地回嘴,心里却涌现一丝狐疑。
  她不是——她不是什么?
  ----------------------------------------------------------------------
  不大的营帐里站了好几个人,却寂静得没有人声,只有帐外大漠夜风呼啸而过。
  未晚握刀小心翼翼地挑着深入肌肤的暗器,额头沁了一层薄汗,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咣当一声,一个十字形带倒刺的暗器砸在银盘上。
  许是都松了一口气,惊喜而欣慰的窃窃私语传来,说话声渐渐变大。
  “闭嘴。”不耐的警告自未晚口中逸出,她握着缝合的针线,冷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还想要他活命的话,就不要惹我心烦。”
  帐里的人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和恼怒,却只得噤声,只有绿眸男子倨傲地看着她,嘴角微扬。
  将裂开的伤口缝合完毕,未晚用棉布沾水清理那人的伤口准备敷药,拉开他衣服的刹那,一块玉佩出现在眼前,羊脂白玉,雕的是腾龙。
  她心头一震,指间微颤,却不露声色地拢上他的衣服,继续敷药。
  抬头的瞬间,却迎上一道冰冷的视线,邪魅的绿眸牢牢地锁住了她,那深碧的眼潭里,有探究,有冷嘲——有杀气。
  她忽然间觉得,今晚这段际遇是凶多吉少,而如今,却已是骑虎难下。
  ----------------------------------------------------------------------
  撩开窗帘,天际露白。
  沙漠尽头有淡红渐染,慢慢地,赤色霞云烧红了整片大漠,她静静地望着,修长白皙的指无意识地玩弄着手中的镇纸。
  也不知道镇纸的主人是谁,只是压着桌上那幅字,被她瞧见了闲来无事,便掂来把玩。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
  张扬霸气的字迹,寥寥数笔,已绘出北国边关的雄壮风光,更足可窥书字之人的万丈豪情,和睥睨天下的气势。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样的词句?这一刻,她竟有些好奇。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公子,这是我们爷特地吩咐给你熬的补汤。”一个仆人上前,恭敬地捧着托盘。
  他的身旁,那位绿眸男子正盯着她,目光深邃。
  未晚淡淡地瞅了他一眼,也不看碗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仰头一饮而尽。
  绿眸中闪现一缕讶然,即瞬而逝。
  未晚垂眸敛去嘴角那抹嘲笑——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不如就豁出去坦荡以对,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十一、惊遇
  “一宿没睡?”慵懒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竟与她只一步之遥,未晚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她常年习惯了的那种飘渺清淡的药香,而是纯粹的男性味道,充满着掠夺和压迫感。
  “明知故问,”心头闪过的那个身影让她脸色微沉:“我要的火狐还在你手上,我自然得注意他这一夜的伤情变化。”
  “放心,”耳畔的笑声低沉而得意,“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未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清冷一笑。
  他凝视她片刻,转身撩帘出帐。
  ----------------------------------------------------------------------
  三柄形状各异的薄刃,两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她拿起棉布细细地擦拭,仿佛那些对她而言价值连城。
  营帐里只透入些微天光,烛火仍是跳跃摇曳着,浅黄的火光柔柔地晕开来,薄刃翻转的刹那银光骤闪,她恍惚失神。
  年年今日,又是她的生辰。
  不知不觉,竟已走了那么远,那么久。
  犹记当日南方细雨无声时春燕衔泥,堤上柳絮纷飞,有人泛舟湖上倚窗而读,那扬眉一笑自漫漫烟波中荡漾而出直入心底,无数个夜里,仍依稀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晚儿。
  醒来方觉,点滴都是梦。
  他说,保重,勿念。
  如何保重,如何勿念?
  忽然之间的别离,像是生生地捱了一刀,开头只是惊骇犹疑,鲜血自伤口涌出尚不知痛,等到魂魄稍定,才真正地痛彻心肺。
  好在痛得多了,渐渐地也就麻木了知觉。
  ----------------------------------------------------------------------
  “你在做什么?”极其沙哑的声音响起,未晚顿时一怔,以为是自己幻听,然后才对上一双如墨的深眸。
  “你醒了。”未晚淡淡地陈述,将手中方才下意识紧握的刀刃收入医囊,然后站起身,“我去叫人来。”
  既然该做的事情她已完成,那就没有再浪费时间的必要。
  “等等。”
  未晚转过身,询问的目光望向床榻上的男子。
  “你脸上有泪。”他直率出声,眼里平静无波。
  未晚浑身一僵。
  正要抬袖擦拭,帐帘突然被人掀开,接着一道玩味而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深如湖水的碧眸嘲弄地望着她,来人缓缓地开口,语气促狭,“难道大夫有什么伤心之事么?”
  未晚瞪了他一眼,几乎气怒切齿。
  他明明知道她是女儿身,居然还寻她开心!
  “这么说,我的伤是您治好的?”榻上男子温和出声,还有些苍白的脸上笑容优雅,“这番救命之恩,实在是多谢了。”
  “谢她做什么?”绿眸男子姿势慵懒地靠在躺椅上,缓缓抬眼望着未晚,“不过是为了一只火狐。”
  “呵,”未晚讽笑,反唇相讥,“这位公子应该是你的朋友吧,原来在你眼里他的命和一只畜牲差不多,有你这样的知交,还真是可悲。”
  “伶牙俐齿。”眉宇间有冷意一闪而过,他却笑得分外邪气,“不错,你还真有点胆识。”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受伤的那名男子像是习惯了好友阴晴不定的性格,并未说什么,而是微笑地看向未晚。
  未晚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魏晚。”
  “你姓——魏?”男人苍白清俊的脸上有片刻怔忡,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是,”未晚硬着头皮肯定,“如果没什么别的事,请容我先行离开。”
  “你不问我们的姓名么?”身后传来一记低沉的男声,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有十足的威胁性。
  “大道如天,各走一边,既是偶尔相逢,又何必过问太多。”未晚头也没回,淡淡回道。
  其实她怕的是知道了他们是谁后她便再也走不出这营帐。
  微扬的唇角扬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如鹰般锐利的绿眸盯住她的背影:“如果我偏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他喜欢聪明人,可要是太聪明,就成了麻烦。
  未晚浑身一震,举步就要往外闯。
  手臂猛地被一股力道扣住,她恼怒回眸,臂上的钳制却越来越紧,那张冷峻的容颜上浮起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我叫谢、钦,记住了?”
  “容湛。”榻上的男子淡然出声,跟着介绍自己,语气平静。
  未晚顿时僵在原地,胸口因为剧烈的冲击几乎呼吸不畅,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两个何等如雷贯耳的名字!
  谢钦,年纪不过三十已是战功彪炳的西北督军,是赫赫有名的铁血将领,曾夷平秦关外千里疆土,此后整整三年外寇未敢再踏近半步。
  容湛,当朝三皇子,年幼丧母,由萧贵妃抚养成人,传说他性格温雅,偏爱山水之色,纵情于音律诗词,素来无心于庙堂之事。
  可眼下这本该格格不入的两人,却同在关外大漠的一个营帐里,叫人不由心生诧异。
  未晚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不停地在往下沉,有一股寒意蔓延周身。
  
十二、逃离
  琉璃色的鹰眸似笑非笑地睇着她,仿佛在期待着她的反应。
  “对不住二位,我这个人,不该记的,从来都记不住,”未晚勾起唇角淡淡一笑,“更何况一人闯荡只求轻衣快马,今朝一见,明日或许已隔山岳,实在无须费心与人相识。”
  “既是如此,早膳过后我便遣人送魏公子离开,您看如何?”容湛望着她微笑,神态谦谦有礼。
  “早膳?”未晚笑得意味深长,“好啊。”
  不一会便有下人端来食盘,虽说不上精致,但热腾腾的白雾挟着阵阵香味扑鼻,也让饥肠辘辘的未晚食指大动。
  这时谢钦突然脸色一变,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了?”未晚握着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容湛也是不明所以地望着谢钦,目光中带问询。
  谢钦僵站在原地半晌,蓦地瞪向未晚:“你用毒?”
  “阁下的感觉果然比一般人敏锐,佩服,”未晚夹了一颗花生米入口,慢悠悠地嚼着,“怎么样,可喜欢这熏香的气味?”
  香炉里轻烟升腾,言语之间满室的香气又浓了一些,有花草的芬芳馥郁,又有药物的清幽沉远,闻入呼吸,让人有种安逸慵懒的感觉。
  下一刻,一只铁掌已锁住喉咙,未晚整个人都被一股蛮劲提起来,她惊骇地抓住钳制着她的手臂,奋力地想要掰开,却丝毫不能撼动对方。于是,她索性放弃挣扎,张着一双倔强的明眸静静注视眼前冷酷的容颜。
  “不想你那可怜的小脖子被我拧成麻花的话,就老实告诉我你都干了什么。”离得这么近,未晚觉得那双绿色瞳仁里迸出的寒气,几乎可以将她从头到脚凝结成冰。
  “你放开我,我不喜欢被人扼着脖子说话。”她壮着胆子力持平静。
  一抹惊讶跃入眼中,谢钦几乎要赞叹这个女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
  “很好,”他阴沉一笑,“不过我最讨厌人威胁我。”
  颈间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加重,未晚瞪大了眼,因为呼吸凝滞而涨红了脸,她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男人——王八蛋!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就被她凌迟至死!
  “是楚腰轻……”她挣扎着吐出几个字。
  “什么?”他轻轻开口,语气却带着强烈的危险性。
  扼着她颈项的大掌骤然松开,久违的空气闯入喉中,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能直起身。
  “是我自己研究的毒,主要成分有凌霄,朱槿, 霜紫,蘋草,”她几乎咬碎了银牙,却魅惑一笑,“名字叫楚腰轻,好听么?”
  谢钦冷冷地瞅着她。
  “如果是伤病者闻到,可以静心安神,有助疗养,但若身体健康者闻到,则闻食不适,进食则呕,而后日渐消瘦,终因身体衰竭而亡。”她抬眼望着他,表情里有一丝幸灾乐祸。
  “解药呢?”
  “被我吃了,而方才那个下人接触时间不长,也无大碍,所以中毒的人只有你。”
  “魏公子你……”容湛望着她目带无奈之色——这人,分明是在与虎谋皮啊。
  “你想怎样?”谢钦冷笑。
  “保我安然离开,四日后我自会差人送来解药。”未晚看着他阴沉的脸色,讲出自己的条件。
  “四日?”他嗤笑,“倒是足够你逃得远远的。”
  “你堂堂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难道四天不吃饭就挨不过去?”未晚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嘲弄一笑。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食言?”他缓缓开口,目光锋利。
  “留下我,你更难如愿。”
  “倘若我让你生不如死呢?”他的语气平淡得完全不似威胁之语。
  “相信我,我有无数种可以自尽的方法,”未晚冷然抬眼,明眸中那一抹狠毒竟丝毫不逊于他,“有你陪葬,我也不算亏。”
  ----------------------------------------------------------------------
  红日渐上中天,蔚蓝的晴空万里如云,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天光,晒得人睁不开眼,而脚下沙漠之炙的热气,隔着布靴都可以感觉得到。
  “顶着这火辣辣的日头赶路,也不怕晒黑了这一身吹弹得破的雪白肌肤么?”邪肆而玩亵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说话之人正嘲弄地笑。
  “这个不劳你费心,”未晚转头看向眼前的高大男子,“你还是快点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免得人家怀疑你有断袖之癖,还是,你正好对这个可以宣告的机会求之不得?”
  谢钦扫了一眼自己袖上昨夜被她割掉的一块,薄唇邪魅地弯起:“你有没有兴趣研究我的真实癖好?”
  他语气里的暧昧,让人想忽略都难,未晚脸颊一烫,撇过头佯装紧了紧马背上绑行囊的绳索。
  瞥见她染红的耳根,绿眸里染上一缕得意,他勾起嘴角转身:“就此别过,不送。”
  “喂!”未晚急忙叫住他。
  他站在原地,侧身望着她,淡淡挑眉。
  “火狐呢?”她问。
  “四日后,你解药送上,我还以火狐。”他利落回答,仿佛她的询问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你……”她气结,“那时候它都烂了!”
  “那是你的事情。”他负手而立,气定神闲。
  一阵风过,玄衣翻飞,他一身黑色立于茫茫大漠间,那一番傲然天地的气势,让她微微失神。
  恍惚间,她想起另一道身影,于月下堤岸长身玉立,淡然一笑颠倒众生。
  心头一痛,她翻身上马,不发一言扬鞭而去。
  谢钦望着渐渐远去的白影,眼里浮现一丝诡谲的笑意。
 
十三、遇袭
  傍晚时风云骤变,原本还热辣辣的太阳瞬间被乌云遮出,灰蒙蒙的天空阴沉吓人,冷风咆哮而过,卷起地上的沙石,未晚趴在马背上几乎睁不开眼。
  看这天色大概是要下雪了,幸好再走一段路就能到沙漠边上的客栈,她奋力扬鞭,好让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说是客栈,其实就是一幢破旧的土楼,夜里有冷风透着窗缝渗进来,房内仍是寒气逼人。
  未晚蜷在被中昏昏沉沉地睡着,忽然听见外头一声马嘶,本来就睡得不安稳的她顿时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又恢复了安静,夜色浓黑,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窗外的狂风呼啸而过,雪花砸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有点心神不宁,干脆下床摸到桌子准备点灯。
  烛火刚亮起来的瞬间,未晚只觉得背脊窜上一股凉意,眼前寒光闪过,跳跃的火影下是两名持剑的黑衣人——他们都蒙着脸,看不到真面目,眼神却都透着狠绝。
  “你们是什么人?”未晚抑制住心底的恐惧出声询问,右手已扣住一枚藏于袖底的银针。
  “原来是个女子,”其中一人冷笑一声,似乎放松了警惕,缓缓向她逼近,“告诉我,你昨天是否救了一个人?”
  未晚想了下,没有否认:“是。”
  “什么样的人?”
  “年轻男人,长相斯文俊雅,”她顿了一下,“胸前有腾龙玉佩。”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面面相觑,眸光中有隐隐的得意。
  “算你识相,”那名黑衣人开口,“他伤势如何?”
  “很是严重,暗器没入胸口近半寸,要痊愈得费些时日,要是休养不好可能会落下病根。”
  “很好,”黑衣人狞笑,“那么你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手中的剑刺过来的那瞬,未晚一个闪身,手中的银针朝他喉咙疾射而去,极近的距离加上完全没有预料她会反击,那人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软倒在地。
  未晚夺过他手中的剑,紧接着挡住后面那个黑衣人的进攻,然而几招之后她便已渐渐吃力——这两人绝对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武功高出她很多,要不是已解决了一个,她方才就已命丧黄泉。
  那人手中的长剑翻飞疾舞,如毒蛇一样绕住她手中的剑,紧跟着他又是一掌拍来,未晚只觉得左臂顿时剧烈疼痛,再也举不起来。
  下一刻她的剑已被他震飞,整个人都被逼到床边。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以剑抵着她的喉间,那人嘲讽地开口。
  “是人都怕死,”未晚声音微颤,水眸楚楚地望着他,“要怎样你才放过我?”
  “可惜了,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淫亵的言语逸出口,那人看着她抬起右手,剑尖顿时往前一送,“你要做什么?”
  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未晚扯下中衣的盘扣,雪白的胸口和紫色的兜儿顿时都暴露在空气里,在柔黄的灯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
  男人喉结一动,手中的剑缓缓下移,挑起了她兜儿的脆弱的系带。
  未晚屏住呼吸。
  “这身子确实叫人销魂,”男人痴迷的目光瞬间转冷,“可惜你还是得——”
  一个“死”字尚未出口,两根银针已分别射入他的喉咙和心口!
  未晚看着他倒地气绝,一下子瘫坐在床上,手中紧紧捏着方才从枕下掏出的针囊。
  幸好她没有白白牺牲色相,只是他失神的一瞬,足够她抢得先机,但一想到那人方才猥琐的目光,她就有作呕的冲动。
  正在此时原本紧闭的窗户忽然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跃入房间,转眼已到她跟前。
  未晚绝望地闭上眼,知道这一次再也逃不过。
  良久,房间里都没有动静。
  她迟疑地,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锐利的绿眸——竟是谢钦!
  “这么露着,不怕着凉么?”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炙热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裸露的香肩和胸口,未晚倒抽了一口凉气,立刻拉上自己的衣服,羞恼地瞪视他。
  “可惜了,我还没看够,”他意犹未尽,迫人的视线落在她绯红的双颊上,“对别人这么大方,对我却如此小气,实在是不公平哪。”
  “你全都知道?你就在外面袖手旁观?”未晚听出了他的话外音,顿时气怒地质问。
  “我知道了如何?看见了又如何?”他冷冷开口,倨傲地望着她,“你是我什么人,我又凭什么要救你?”
  未晚失语,只能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这个冷血的贱男人!
  “那你现在又闯进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房间!”她反驳,心中十分忿恨。
  “有别人关心你。”他淡淡开口。
  未晚怔住,既然不是他,那么“关心”她的那个就是容湛了。
  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态度叫她心里堵得慌,仿佛他此刻被逼着和她一起有多不情愿似的。
  “你还真是听话啊,顶着风雪过来一趟,”她讽刺一笑,“可惜根本没那个必要。”
  “那自然,你多有本事啊,来一个脱一回,别说杀几个男人,十万大军都不在话下。”他瞅着她凉凉地反击。
  “你——”未晚咬牙,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视若无睹,踢了一下脚边的尸体:“真是扫兴,都被你杀了,要不留个活口回去报信也好。”
  很显然,他知道这两个黑衣人是来调查容湛的。
  “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他命令她。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虽然很想马上离开这个躺着两具尸体的鬼地方,未晚还是倔强地顶嘴。
  “不想死的话,最好现在开始全都照我说的做。”他眯起眼,神色冷肃。
  咬唇沉吟了片刻,未晚站起身:“等等。”
  “你在磨蹭什么,破针有什么好宝贝的?”他不耐地瞧着她把方才三根银针从两名黑衣人尸体上拔起。
  她不语——那个针囊是宣扬送给她的。
  沉默间黑影覆下,他弯下腰不顾她的抗议一把扛起她跃出窗外。

十四、同行
  她的马被杀了,应该是黑衣人所为。
  所以她现在只能被迫和这个既高傲又冷血的男子共乘一骑。
  “如果你想摔断脖子的话,那就离我更远一点。”他轻嗤一声,察觉到了她身子故意挪前的动作。
  她顿时僵住。
  他不耐地伸手去拉她,却听见她的抽气声。
  “怎么了?”他凝视她月光下格外苍白的脸色,分明是极冷的天,她的额上却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左臂中了一掌,应该是折了。” 她用力咬著失去血色的唇,不让一点呻吟逸出她的口中,只是倔强地忍着。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然后握住她的手臂。
  她明白了他的意图,深吸了一口气。
  他盯着她,下手冷酷利落,一阵钻心的疼痛之后,她咬紧的唇上沁出血丝。
  “倒是挺倔。”他淡讽出声,健臂突然搂住她的腰,硬是让她的身体贴住了他的,他微微前倾,策马前行,更让两人的姿势显得格外亲密。
  即使隔着衣裳,未晚仍能感觉到后背上传来的热力,他的体温简直是烫人的,让她自己都觉得全身发热。
  在她的记忆里,除了宣扬,她还没有和别的男人如此接近过。他坚毅的下颚就抵着她的发,她整个人都被环在他宽阔的怀抱里,被他的披风牢密地裹着,隔去了外面的风雪,只剩下笼罩周身的温暖。
  这一刻,她居然觉得温馨而安全。
  可笑的是,她是在这个几乎是她冤家的男人怀里——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发堵,不由扭了下身子。
  “不要乱动,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因为寒冷的天气,他的呼吸氤氲成白雾,显得格外轻佻和魅惑,“你要是有兴趣,改时间我们再好好切磋。”
  未晚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时血色从耳朵一直蔓延到双颊:“下流!”
  “我说什么了?”连夜赶路,他居然还有闲情和她开玩笑。
  她索性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这可是凤娘经常用来对付那些手脚不干净男人的手段。
  他低吟了一声,微微诧异,没有料到她会毫无顾忌地做出这种举动,这女人果然够野——薄唇勾出一个玩味的弧度。
  未晚哪里猜得出他此刻在想什么,她只是透过披风的缝隙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冷清的月光洒下来,纷落旋舞的雪花有种狂乱凄绝的美。
  耳畔,是悠远呼啸的风声,还有,沉稳有力的心跳,自身后那片胸膛传来。
  渐渐地,她昏昏欲睡。
  一别经年,多么想,多么想再回到那个人的怀抱。
  假装的也好,梦里沉溺也好,她其实一直都害怕一个人独处。
  ----------------------------------------------------------------------
  下马的时候,谢钦才发现她不对劲。
  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瞪着她通红的双颊,他忍不住低咒了一声。
  她在发烧。
  他抱着她进了客房,将她放到床上盖了厚被,把火炉搬近了一些。
  不能太过声张,他只好亲手将冷水浸过棉巾一次次地敷到她额上。
  烧得昏昏沉沉,她睁开朦胧的双眼,视线落在炉内的火光上,心底深处炼狱般的回忆顿时凝聚成惊恐的呼喊。
  她又听见那些屋梁崩塌的声音,火焰吞噬着窗棂,里面的人发出凄厉的呼唤,痛苦的呻吟。
  她不受控制地往那片火海扑过去,她看见她熟悉的亲人们正绝望地向她伸出手臂,她觉得好热好痛,烈焰似乎已舔上了她的肌肤,她也要被吞噬了——该是有人会拉她出去的,是谁呢,是谁呢?
  谢钦凝神听着她破碎的哭喊,深沉的目光落在那张泪流不止的容颜上。
  这样的她让他有种熟悉感。
  忘记了是哪年哪月,小小少年蜷在角落里,牙齿死死地咬住拳头,也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不得不伸手按出她躁动不安的身体,可她却反过来捉住他的手,紧紧地抓住。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要我?”她想回头去寻找那个总是在她身后守护的身影,可是没有,她只看见那一片妖艳的虞美人,在火海中化成灰烬。
  谢钦浑身一震。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要我?
  ——简单的问句穿越时空的界限,与幼时他心底绝望的呼喊重合,纵使光阴似水冲刷了无数遍,依旧磨不平旧日斑驳的痕迹。
  他的心,早已是埋葬在深潭暗流下的磐石,冰冷坚硬,却伤痕累累。
  他终于明白了心头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或许,他们是同类。
  ----------------------------------------------------------------------
  未晚在清晨幽然醒转,抬头是张冷峻的睡颜,他倚在床前,几乎是立刻睁开眼回望着她,绿眸深沉如海。
  “我们在……”一开口,她才愕然发现自己的嗓音粗哑艰涩。
  “客栈。”他猜出她的问题。
  “我怎么了?”她问,只觉得头部昏胀。
  “发烧,”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人医不自医。”
  未晚抬手抚了下额头,还有一点热度,脑海中闪现破碎的片段,她有一刻怔忡,竟觉得心酸。
  “我说梦话了?”刚出声她就后悔了——真是个白痴问题。
  “没听见。”他依旧那副拽样子,未晚却觉得胸口一宽。
  她突然仰头望着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表情一僵:“没有。”
  “骗人。”她轻声反驳,不怕死地盯着他。
  “无聊。”他站起身,声音冷淡。
  要骗人,先要学会骗自己。
  他有喜欢的人么?他也不知道——又或者说,这世上,还有值得他喜欢的女人么?
  真是个可笑的问题!
 
十五、做戏
  “你照顾了我一夜?”未晚看着他挺拔的侧影,问出心中的猜测。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未晚有些不自在,“就算真遇着什么事,也是我自己倒霉。”
  “你以为我真闲到当什么护花使者,陪你喝茶聊天四处乱逛么?”他失笑转过身,绿眸带着惯有的嘲弄。
  未晚一怔,随即淡然出声:“我没那么傻。”
  “我们现在在哪里?”她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望着他问。
  “平沙镇的客栈。”
  “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未晚有些惊讶——平沙镇是沙漠边上的小镇,也是出关的必经之路,但离他的营地却是越来越远。
  “等人来杀你。”他慵懒出声,仍是没心没肺的调调,绿眸中却带着一抹凌厉之色。
  未晚猛然抬起头望着他。
  “当然,在杀你之前他们会问你几个问题。”
  “就像那两个黑衣人一样?”未晚抿唇,目光转冷。
  “没错,”低醇的笑声轻扬,“就不知道这回你运气如何了。”
  “不是一路人马?”未晚盯着他,一针见血。
  “你的聪明还真叫我意外,”深沉的目光锁住了她,他的声音迷人却带着威胁:“不知道留着你是对是错。”
  未晚不语,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眼神无畏。
  “记得手下留情,放个活口回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未晚不耐地皱眉,“我没兴趣陪你演戏。”
  “不陪我可以,”大手捏住她的下颚,逼着她抬头与他近距离对视,他瞅着她阴沉一笑:“我会亲手宰了你。”
  “别忘了你还有毒在身,希望你别先饿晕过去。”未晚一掌拍掉他的手,冷冷地嘲讽。
  “你真的忍心?”他凑到她耳畔轻问,前一刻还是残酷的嘴脸,这一刻却又换上了挑逗诱惑的俊帅笑容,未晚心中一颤,身子不由往后退开一些——这个男人果然是邪气得可以,还是保持点距离为好。
  “你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未晚冷啐,撇开视线。
  “回头你自己出门,昨夜我只是跟客栈里的人说你一个人住。”他敛住神色,沉声开口。
  “然后你又是爬窗进来的?”未晚一笑,眼波流转的妙目里盛着讽意,“阁下果然偏好宵小行径。”
  谢钦也不恼,懒得搭腔,自顾自地从桌上拿了水壶,斟了一杯,慢慢地喝着。
  ----------------------------------------------------------------------
  临窗独坐,举目远眺,胡杨林外黄沙万里,天空蓝得如此纯粹,仿佛是上好的丝缎,不起一点皱褶。
  恍然想起烟花三月的江南,即便天光明媚,也有白云悠悠,漫步湖堤上,轻风吹来,柳絮飘飘迷人眼。
  今时已非往日,很奇怪,从前的回忆,即使是很寻常的事情,再回想起来都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天涯孤旅,如若一人独饮怕是极寂寞的吧。”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关卿底事。”未晚抿了一口茶,冷冷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是个身形清瘦的男人,戴着一顶纱笠,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店小二端了一壶酒,在桌上放下。
  “在下看小兄弟一个人坐在这里,面有愁绪,诗云解忧惟有杜康,不如共饮一杯如何?”
  未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兄弟敬酒不喝,莫非爱喝罚酒?”那人隔着黑纱瞅着他,似真似假的笑语。
  “我从来就不爱喝酒,”未晚睥睨着他,“更何况是和来路不明的人,阁下蒙着面纱,到底是长得见不得人,还是做的事见不得人?”
  那人似是轻笑了一下,居然扬手摘下纱笠,狭长的眸里暗藏冷光:“若论见不得人的事,怕是小兄弟更该注意点,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未晚神色如常,盯着眼前这张纵然俊美却过分阴柔的容颜,“阁下真是说笑了,在下行医江湖,虽才艺不精,但还是救人的行当。”
  “哦?”那人挑眉,“您怕是也救了不少人吧?”
  “小病小痛居多,大伤难症偶尔也能遇上。”
  “那最近可有遇着什么棘手的患者?”
  “大难不死,后福难言。”
  “你是个聪明人,小兄弟,”那人望着她幽然一笑,“可人想活得久一点,还是笨点好。”
  “看起来阁下不比我笨,”未晚反唇相讥,然后站起身,“失陪了。”
  那人瞅着她的背影,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嘴边浮现一丝冷笑。
  ----------------------------------------------------------------------
  她得甩掉身后跟踪的那几个人,不然真的性命难保。
  该演的戏都已演完,可那个姓谢的王八蛋却不知道跑哪去了——该死的,她一点都不怀疑他会有见死不救的可能。
  前面的人声嘈杂起来,她瞅了一眼牌坊,紧跟在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身后进门。
  临近傍晚时分,赌坊里特别热闹,撇开那些整日流连赌局的人不说,白日里劳作的人们也得了闲过来试几把运气。
  雕花木门被人悄悄拉开,一双穿着玫红绣花履的莲足轻巧跨出门槛,婀娜的紫色身影出现在长廊里,如云的发髻下是一张绝色容颜,顾盼倾城。
  只是若细细察看,便可发现那双翦水秋瞳里暗藏着一丝慌乱,长而翘的睫毛也不时不安地忽闪着——她正是女装打扮的未晚,方才迷昏了一名娼妓,换了她的衣服出来。
  “过来,陪爷赌几把,去去晦气!”刚走到厅内,纤细的腰身就被人一把揽了过去。
  “这位爷,奴家现在不方便……”她挣扎着,低声恳求搂着她的彪形大汉。
  “人都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男人显然不满于她的反抗,指了指这桌上另外两个男人揽着的流莺,“看人家多安分!”
  眼见人群里几个巡回的身影,未晚眼里的焦虑之色更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额上都沁了一层薄汗。
  “她说不方便,是因为我已经要了她了,”熟悉而低沉声音在身后扬起,一双健臂将她搂了过去,紧接着一个金元宝丢到了桌面上,“怎么样,各位大爷,赏个脸和小弟一块玩几把?”
  这声音分明是——未晚惊讶地抬起头,眼前的男人络腮胡,黑发随意地束在背后,额头棱角分明,是张陌生的容颜,可却有着一双叫她难忘的绿眸。
  果然是易了容的谢钦——算他还有点人性!
 
十六、旧识
  未晚悬着的一颗心忽而就放了下来,整个人都放松了,莫名地,他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全。
  “光赌钱也没意思,要玩就玩点刺激的!”右边的男人开口,手趁势摸了一下怀里女人的胸部,惹出一声娇呼,一桌的男人都哈哈大笑。
  “不如这样,哪位大爷赢了,他选中的女人就要亲他一下,这个玩法怎么样?”另一个长相妖艳的女子暧昧出声。
  “好极!有意思!”那几个男人抚掌而笑,连谢钦也跟着附和。
  好个鬼!
  未晚趁人不注意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视若无睹,反而假戏真做地把她搂得更紧:“我的小心肝,你喜欢这个玩法么?”
  凌乱的胡须衬得他的笑越发地魅惑,比起他之前邪美的容貌,他这样的扮相有种落拓不羁的英俊,一时间竟让未晚没有勇气和他对视下去。
  她一定是昨晚烧坏脑袋了,居然会觉得这个家伙有些迷人!
  未晚懊恼地咬唇,低着头不去理他们。
  ----------------------------------------------------------------------
  “小弟这厢是满园春色,”谢钦揭开骰盅得意一笑,“各位,对不住了。”
  “晦气!”对桌的男人大叹,将面前的银两推过来,随即起哄,“快选个女人!我们再来过!”
  “不用选,”谢钦瞅着怀里死命低着头的女人,“我就喜欢她。”
  温醇如酒的告白入耳,未晚浑身一僵,愣愣地抬起头望着他——天哪,她跟他有仇吗,一桌的女人他随便拣一个就行,他不用这么整她吧?
  那双危险而迷人的绿眸意味深长盯着她,他缓缓勾起唇角,浅笑不改,狂妄依旧,正以看好戏的姿态等着她的反应。
  “妹妹你倒是亲啊!”旁边的艳妓们看不下去了,纷纷娇声催促着她。
  未晚瞪着眼前这张英俊又可恶的容颜,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这是明摆着在捉弄她!
  “哎,我在等着呢。”他轻声督促,声音温柔得未晚头皮一阵发麻。
  眼角瞥过接近的人影,他忽然捧住她的双颊,深深地吻了下去,以迅猛狂乱的姿势侵入她的呼吸,灼热而放肆的舌纠缠住了她的,那一瞬间,未晚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一桌人暧昧的起哄声和调笑声,被抱得那么紧,她觉得胸口的空气尽数被挤了出去,只剩闷闷的疼痛,心里慌乱却又空落落的,而他扰人的气息侵袭周身,霸道地凌迟着她的意识。
  她觉得恍惚而晕眩。
  ——我喜欢你。
  她记得她这样对谁说过,那个人的唇很温暖,虽然止于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虽然恍若梦中。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灼热,这样的放荡,这样的猝不及防,这样的随便——她猛地推开了坚实的胸膛,反手一掌甩过去,突兀而清脆的声音之后,俊朗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红印。
  一桌人都愣住。
  谢钦舔了下嘴角渗出的一缕血丝,静静地瞅着她,眼潭深不见底。
  那刀一样犀利的视线令她心里一阵战栗——她完全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真是个欠管教的娘们——”那个彪形大汉骂出声,打算替谢钦教训她。
  “没事,”谢钦挡住他的手,慵懒一笑,“好的很,我就喜欢这样的,够泼辣,玩起来才有味。”
  未晚垂下眼,衣襟几乎被她捏皱成一团,她试图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了听出点什么,可是他搂住了她的腰,轻笑出声:“你太任性了,小野猫……”
  “……该罚,”他忽然抱着她起身,又往桌上扔了两个元宝,“大家慢慢玩,我要和我的心肝宝贝好好聊聊。”
  “去去去!”众人哄笑着催他,未晚埋首在他肩窝默不出声。
  ----------------------------------------------------------------------
  走到一条无人的小巷,他将她放下来,湛深的眸盯着她。
  “不过是一个吻而已,值得这么大的反应么?”他冷嘲出声,语气里满是不以为意。
  她不理他,径自低着头,似仍在负气。
  他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不禁低咒一声,有些粗鲁地抬起她的下颚:“你——”
  声音消失在半空中,他表情僵硬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水光,在暮色摇摇欲坠。
  晚风悠悠拂过,扬起了她的发,一滴泪就这么顺着姣好的容颜滑下来,消散在风里。
  “你凭什么这样……”无限委屈的声音在风里颤抖,她头一回在他面前展露脆弱。
  他望着她,原本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忽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年少轻狂时,什么荒唐事都做过,至于女人,千娇百媚也经历了不少,并不是头一回遇见像她这样玩不起的,可此刻,不知为何他心里堵得慌,这样无措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痛快。
  他自问这么多年识遍人情冷暖,沙场上刀光剑影里来去,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可他却看不明白眼前的女子——看不透那双沉静而倔强的眸,参不明她眉间若有若无的愁。
  竟又开始下雪了。
  落雪无声,在彼此间静静地飘扬。
  他伸出手,雪白的碎花在他掌间消融成晶莹的泪滴。
  他湿润的指落在她的眉心,轻轻地擦去为了遮掩原本那粒朱砂痣而故意描绘的艳红花钿。
  “韩未晚,”他淡淡一笑,对上她震惊的双眸,“你的脾气和从前一样坏。”
  
十七、雪遇
  嘉佑十二年的大年初一,雪下得特别大。
  从清晨到日落,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歇了又下,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城西的梅林,纵使枝桠密密地覆了一层冰雪,那清幽的冷香却越发地浓郁,粉白的花瓣也顽固地从白絮的缝隙里钻出来,瞧着就叫人心动。
  木屋里火炉里焰色渐褪,他又扔了一根木柴进去,火星蹦出来,噼哩叭啦的声音在宁静的屋内叫人格外心慌。
  本来想过来找守林的老赵喝一壶,推开门却发现人不在,这种天气也不知他跑哪里去了,只好就这么等着。
  拿起酒壶,他仰头自酌了一口。
  此时几十里以外的家中,应该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谢铸出使南蛮成功议和,皇帝赐宴全家——年轻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他可不认为也不屑自己是这“家”的一分子。
  十四岁,他已经尝尽种种屈辱辛酸,看透人情冷暖——亲情?不过是虚伪而荒谬的东西。
  屋外传来一阵狗吠,应该是老赵养的那条狼犬。
  他站起身,推门走到外面。
  ----------------------------------------------------------------------
  “你这畜牲,跟着我做什么!”雪地里传来一声懊恼的娇叱,一团火红的身影骑马而来。
  狼犬不依不饶地跟着马匹,不时发出威胁的沉吼。
  “啪”地一下,响亮的一鞭毫不留情地甩在狗身上,狼犬顿时发出一声痛呜,在鞭子再次落下来之前,他上前一把捉住鞭梢。
  “你是谁?竟敢拦我?”不可一世的质问声在头顶响起,粉雕玉琢的娇艳女娃高高在上地瞪着他,漂亮的明眸里充满着美丽的暴戾之气。
  一袭如火般耀眼的大红锦袄,领口襟袖都纹着金丝暗花,雪白的貂绒披肩和同色的皮手套,明明还是八九岁的孩子,骑着匹枣红小马,那满身的高傲贵气却叫人几乎无法直视。
  可惜,除了他之外。
  最烦的就是这些权贵之后,整天只会靠着家族庇荫作威作福。
  “我没兴趣让你知道我是谁,”他冷冷地瞅了她一眼,“只是做人的反而挡了狗道,真是匪夷所思。”
  “你!”女娃气得双颊绯红,连眉心那颗朱砂痣也是充血了一样,红的惊人,却越发地娇艳。
  她努力想拽回她的鞭子,可他却牢牢地握着,不动如山。
  忽然间他松掌,她措手不及,因为惯性而往后一仰,狼狈地从马上摔下来。
  地上雪花扑腾,尽数沾在她的身上,脸上,乌黑的发髻里更是掺进了星点的白。
  他嘴角噙着一丝嘲笑,朝她伸出手。
  她一掌狠狠拍掉他的手,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不用你假好心!”
  他微笑,弯腰轻抚蹲着身旁的狼犬。
  “韩小姐!”老赵匆匆地跑过来,离老远就焦急地喊,“你丫环正在找你,说韩大人要你早点回去赴家宴呢!”
  女娃听见老赵的话眉头不爽地蹙起来,转身神情倨傲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眼神里满是不甘心:“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
  他瞧着那张愤怒又倔强的小脸,因为她的威胁之语而有些想笑——真是个刁蛮的丫头,脾气竟比他家里那些没用的兄弟姐妹还臭。
  “你惹她做什么?”老赵不赞同地望着他。
  “不能惹么?”他嗤笑,望着那道远去的火红身影不以为然地开口,“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小丫头?”老赵皱眉,“她可是韩丞相的千金,整个韩府的宝贝!”
  “是韩之山的女儿又怎么样?”他冷冷一笑,“人臣望重必危,功崇难保。”
  “你说什么?”老赵不识几个字,完全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他摇头:“走,回屋喝酒去。”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把性子养得这么阴沉,也是个难侍候的!”老赵无奈一叹,先进了屋。
  他转过身,洁白的梅林尽头,红影闪逝于视线之外。
  ----------------------------------------------------------------------
  她还记得吗——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威胁?
  并无太深的交集,她只不过是他心底一抹淡色的红影,正随着时光慢慢消褪,也本以为她应该于多年前那场大火之中遇难,却不想那夜大漠再次相逢,他竟尽数回忆起过往那短暂的片段。
  ——事情,似乎开始变得有趣了。
  他凝视那张因为极度震惊而几乎失却血色的容颜,沉默以待她的反应。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撇开眼,声音冷淡。
  “撒谎,”他轻柔出声,灼热的呼吸是逼供的折磨,暧昧地在她耳畔缭绕,“你懂的。”
  未晚咬唇不语。
  她其实很想问他从何得知她的真实姓名,却又倔强地想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这个男人,实在太危险,稍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他布下的陷阱,弄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只是此刻,她是真的方寸大乱。
 
十八、去留
  “你可以忘记从前的自己,但你能够忘记记忆里那些人吗?有些事情就像刺青一样,当时刺入肌肤时有多痛苦,之后要尽数毁掉也是血肉模糊的酷刑。”
  残忍却尖锐的话语,字字都刻到心上,划破了那些自以为结痂的旧伤,然后才发现里面早已是溃坏化脓,从来都不曾痊愈。
  “你认错人了。”未晚只觉得喉间梗塞,每说一个字都艰难万分,索性一个转身就要离开。
  手腕被人自身后扣住,她回首怒视,双眸泛红:“你究竟是谁?到底想怎样?”
  “关键不是我想怎样,而是你打算怎样,”深不见底的绿眸望着她,谢钦意味深长地开口。
  “你要离开,自然是可以,”他松开对她的钳制,浅浅一笑,“或许我真的是认错人了,你不是那个我记得的韩未晚。”
  垂握在身侧的双拳紧了又松,未晚僵站在原地良久。
  “想好了么?”他居高临下地瞅着她,面容英俊而冷冽,“走还是留?”
  她的心里,有一头沉睡了六年的猛兽。
  她用无数的怨愤与仇恨喂养它,用无尽的耐性和隐忍压制它,她曾经很努力地强颜欢笑,假装这青春年少一切都阳光美好,假装着没心没肺天真率性,假装着游手好闲饱食终日。
  因为那个人说,往事不可追,她已经再也回不去。
  因为那个人说,一切有他。
  终究还是谎言,终究还是假相,剥除重重伪装,她依旧还是那个大火之夜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可怜虫而已。
  其实只要有一点温暖,她也许真的可以就此撑下去,真的有勇气将前尘往事渐渐忘怀。
  一个来自地狱的孩子,这么多年来梦魇一直如影随形,既然没有资格拥有阳光,那么就让一切都随她堕入黑暗。
  “带我走。”冷静得几乎决绝的声音在风雪中回响,几乎是微弱的声音,却有种泣血的决心。
  一步之外的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却残酷的笑意。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韩未晚,你要彻底忘了这个姓。”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清亮锐利:“你又是为了什么?”
  “记住两件事,”他勾起嘴角,悠然冷语,“第一,你只是我的合作伙伴,第二,我不喜欢问题太多的人。”
  “彼此彼此。”未晚毫不相让。
  “很好。”他低沉一笑,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未晚低头看着雪地里他踩出的那一串脚印,抿紧了唇,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雪势越来越大,从深蓝的夜空飘落,有种让人屏息的美,谢钦听着后头细碎的脚步声,频率比他的快些,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不曾回头,脚步也并未放缓。
  此时并不知道,在多年之后,当他独自于雪地里回首,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时,会那么后悔当日他逼着她留下来。
  ----------------------------------------------------------------------
  再骑马回到驻地时已是午夜,未晚跟在谢钦身后进帐,有人立刻迎了上来,竟是容湛。
  他披着件天青的锦袍,微敞的中衣里依旧可窥伤处的血色,样子随意却依然有种倜傥风雅的贵气。
  “爷,容公子听说你回来了硬是要起身出去迎你,属下好不容易才劝他留在帐中等待。”容湛身旁一名灰衣男子上前对谢钦禀报。
  未晚瞅着他身形魁梧且表情严肃,料想他应该不是名武将就是谢钦的贴身侍卫。
  “我的伤势已无大碍,颜萧就是瞎紧张。”容湛温和一笑,“说起来还要多亏魏公子——”
  他的目光落在从谢钦背后走出的未晚身上,顿时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不到您竟是天姿国色的女儿身,恕在下之前唐突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致歉,即刻便恢复了镇静的神态,但那双如墨的黑眸却仍是有一些恍惚。
  谢钦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似是微微一笑。
  未晚却没有错过他那抹戏谑的笑容,心里暗恼,于是冷淡出声:“我累了,要个地方休息。”
  “替我去收拾下东西,我搬到这里来,我那儿就先让给她了。”谢钦朝颜萧吩咐,后者瞅了一下未晚,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应声而退。
  又有下人提着食盒过来,摆满了案几,还放上了一壶酒。
  谢钦站起身,眉间轻蹙了一下,看向容湛:“你倒是够‘体贴’,我出去下。”
  容湛抬手制止他,转头朝未晚恳求一笑:“魏姑娘,您看能不能解了他的毒?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你求我?”未晚沉默片刻,原本冷若冰霜的俏颜上忽然绽出一抹极美却刁钻的笑意,“既然是你开口,我就替他解了毒。”
  谢钦瞅见她笑逐颜开的样子,脸色不自觉地一沉,冷冷睇着她。
  “容公子你是兄弟情深不错,可惜有人好像不怎么领你的情啊,”未晚讽刺一笑,爱莫能助地一摊双手,“我平生最不爱勉强别人了。”
  “魏姑娘……”容湛无奈一笑,望着她的眼神温柔而包容,那种轻淡而宠溺的语气,竟让未晚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蓦地怔忡,茫然若失地望着他,之前刻薄的表情荡然无存。
  “魏姑娘?”容湛试探地开口,微惑于她失神的模样。
  未晚这才醒转,脸上不由一烫。
  抬起头,却感觉一道刀刃般锋利的视线扫过她的脸。
  “其实没有解药,毒效过了四天自然会散去。”她缓缓开口,望向那道目光的主人。
  谢钦没说话,看也不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掀帘出帐。
 
十九、生辰
  容湛见未晚眼中隐隐含怒,于是笑着劝慰道:“他的性格向来如此,你无须往心里去,反倒这趟他能带你回来,着实让我吃惊了。”
  “人在屋檐下,我怎会不低头?”未晚似笑非笑,“再说,是我自己求他收留的。”
  “且不论一个女儿家在江湖闯荡不容易,以你精湛的医术,若能与我们同行,我们还求之不得。”
  “容公子难道对我没有半点怀疑么?”未晚盯住那双沉静的黑眸,直截了当地发问。
  容湛微微一笑,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表情:“是谢钦带你回来的。”
  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未晚柳眉轻挑——传说中那个寄情山水无心庙堂的雅王容湛,怕是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你似乎很相信他。”
  容湛注意到她的语气在“似乎”两个字上有意加重,不露痕迹地淡笑:“要了解一个人并不难,看你肯不肯用心而已。”
  未晚忍不住戏言:“你这么说,听起来像有断袖之癖。”
  容湛怔住,随即朗声一笑:“好久没有听见女孩子说话这么率性了。”
  她这性子倒有点像五妹。
  “其实昨日是我和谢钦的生辰,所以才摆这一桌酒菜补一回庆祝,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刁难他一下……”他略微遗憾地一笑,视线落到未晚身上,却见她表情怪异,以为她是心生愧疚,于是连忙解释,“不过他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所以也无妨。”
  未晚摇头一笑:“昨日也是我生辰。”
  “真的?”容湛惊讶地扬眉,随即抚掌而笑,“想不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大漠,竟能有三个同月同日生的人相聚,也是一件趣事,回头等谢钦身上的毒解了,真该好好庆祝一下。”
  未晚想起那个倒霉蛋,不由失笑,心里隐隐得意。
  “话说回来,他还是第一回被女人整得这么惨。”容湛忍不住慨叹。
  “活该。”未晚嘴角一弯,女儿家的娇媚毕露,神情说不出倨傲和调皮,水盈盈的明眸似暗夜的流星,璀璨耀眼,直砸进人心里。
  容湛望着她,竟是微微失神。
  ----------------------------------------------------------------------
  “秦戈去哪了?”谢钦脱下被风雪浸湿的衣衫,拿了热毛巾擦拭身体,“怎么他这个贴身侍卫不待在自己主子的帐篷里,反而让你陪着容湛?”
  “他正寸步不离地守着火炉熬药呢,生怕有人在这节骨眼上趁机投毒什么的,”颜萧有些好笑地开口,“要是再出什么状况,他脑袋搬家不说,还是个弑杀皇子的罪名哪。”
  “这个实心眼的家伙,在容湛身边跟了这么久,性子还是这么憨直!”谢钦冷峻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不过也确实难为秦戈了,且不说容公子是名符其实的笑面虎,要是爷你也像他这样叫我杀你,还要保证正好半死不活,我也犯怵好不好?所以爷可千万别动这种念头,不然我有一百条命都不够你玩的。”
  “那可说不定。”谢钦淡淡开口,摆明了要陷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爷!”颜萧冷汗都快冒出来了——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谢钦懒得理他,径自打开包裹找干净的衣衫,弯腰的瞬间后背的肌肉线条贲张,久经沙场磨练的身形如斧刻般坚实。
  “不过说起来,爷,你怎么会带个女人回来?”颜萧望着他的背影,试探地开口。
  “你觉得她如何?”慵懒的声音轻扬,听不出什么情绪。
  “人确实是极美,只是脾气……”简直跟你差不多——后半句他识相地吞进肚子里。
  “爷——”颜萧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你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我喜欢她?”谢钦低沉一笑,转过身目带嘲讽,“你的想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风月了?”
  “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反正她和邵澜也一点都不像……”颜萧讷讷出声。
  帐内的空气顿时冰凝。
  “好得很啊,”谢钦冷笑,绿眸里骤起的寒意叫人不敢对视,“你倒是直呼其名了?别忘了她是谢府的少奶奶,我的大嫂!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还跟着我做什么?”
  颜萧瞅着他阴沉的脸色,自知失言,立马就跪了下去,“属下知错,爷请息怒。”
  谢钦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出去。”
  ----------------------------------------------------------------------
  颜萧悻悻地出了帐,没走多远便撞见被下人领着过来的未晚,心想着今晚的话题本来也是因她而起,心里堵得慌,再加上原本就觉得她性子太过冷傲,于是也没打声招呼,径自与她擦肩而过。
  未晚抿紧了唇,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随从!
  待到帐前,领路的下人恭敬地开口:“爷,魏姑娘来了。”
  “进来。”冷沉的语气,隐隐蕴着几分不耐烦。
  未晚进到里面,目光落在案几后面的男人身上,他的脸色果然不佳。
  “整天沉着个脸蹙着眉,也不怕长皱纹老得快。”等到下人退出去,她走近了调侃。
  谢钦眉心的褶痕更深了些——走了个多嘴的,又来了个抬杠的,真是半点清静也不得。
  他难得的沉默让未晚暗暗诧异。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略显疲倦的脸上,面色有些苍白。
  她不假思索就扣住他的手腕,他手掌一翻,迅速擒住她的,厉声沉喝:“做什么?”
  “诊脉。”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开口。
  他缓缓松开手。
  “胃痛是么?”她探明了他的状况,“我去熬点药,虽然服后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喝些流质的食物还是可以的。”
  “不用,你先休息吧,等天亮再说,这小病痛不算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却还算平和。
  “我听容湛说,昨天是你们的生辰,”她瞅了他一眼,轻声补充,“也是我的。”
  绿眸里闪过一丝讶异,他随即嘲弄地一笑:“生辰么?年年今日……不过是在提醒着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未晚听得惆怅,不觉黯然一笑:“也对。”
  “你在意过去?”他突然问。
  “已去之事不可留,已逝之情不可恋,能留能恋,就没有今天。”
  道理,她都明白的。
  只是做起来比说出口要难太多。
  “你不也是吗?”她望着那张俊美容颜,他的表情在烛影摇曳中晦暗不明——谁没有过去呢?这个男人,应该也是有故事的。
  他闻言盯住她,却没有说话。
  未晚看见在他的眸底,在那两潭碧色的冷泉里,她的影子随烛火轻晃……终究是窥不到他半点情绪。
  “我走了,你歇息吧。”良久他垂眸,站起身冷漠出声,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二十、雅王
  “被伤口折腾得厉害吧,好像你昨夜一直都没睡安稳。”谢钦瞥了一眼从床上缓缓坐起身的好友,后者按着胸口,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折腾我的,岂止是伤口,”清俊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倦意,容湛淡淡一笑,一双幽深的黑眸却无比清亮,“这几天应该能清静点了。”
  “就让他们先互相算计猜疑着吧,我估计两内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你会使出这招苦肉计。”
  东内的人想知道刺客是哪边的人,派过来的蠢材却被韩未晚杀了,西内的人也想知道刺客是谁,东内两具死无对证的尸体就足以让他们怀疑这回谋杀是太子那边的主意。
  “老爷子那边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容湛站起身撩开窗帘,静静地望着远方露白的天色,“要是彻查起来免不了一顿麻烦的应付,就让我那些精明能干的兄长们继续当我软弱好欺,只想息事宁人好了。”
  “我的人自然是不会透露半个字,你带来的就难说了,”谢钦嘴角噙着一抹极冷的笑意,“你这次到漠北边防视察,是上头不想让东西任何一方趁机得势,在兵权上动主意,可这份密诏如今却弄得人尽皆知,两内的耳目也算是遍布了。”
  “知道了又如何,我只管像从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容湛垂眸一笑,隐住眼底的锋芒,“如今这情况,多走一步多一份险情。”
  古人有言在先,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更何况现今他还不想争什么,先求自保足矣。
  谢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 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若不是相交多年,怕是他也会被容湛一贯的表象所蒙骗。真是讽刺,这么一个腹黑的人,偏偏还被天子封为“雅王”。
  “那女人有没有说你要休息多久才可以上路?”
  “那女人?”容湛有些好笑地听着他对未晚的称呼,“听起来你对她意见还是挺大的——昨晚我问过她,说至少再等三天。”
  “三天?”谢钦挑眉,不对他的调侃作任何回应,“也好,欣赏一下大漠风光,养足了精神再回去收拾陈永年。”
  “你还真能找机会。”容湛瞅着他,意会地一笑。
  谢钦冷笑:“平日我在大营的时候,这厮跟个孙子一样,大气也不敢出,以为我不知道他暗地那些勾当,我在外头的这几天,他的真面目肯定会露出来,到时我正好可以找个名目治他个措手不及。”
  “但是也别太过,陈永年毕竟是太子的人,我那个大哥可是出了名的爱记仇,”容湛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当年韩之山一家么?那场大火,可是烧红了城西半边天,大哥行事,始终是狠毒了点。”
  “这也是为什么他的位置一直坐不稳的原因。”谢钦一针见血。
  功高震主固然是韩之功的大错,但拿别人全家上百条性命去讨好自己的父皇,容滔已经缺了安抚天下的一个“仁”字。
  “真正让我头疼的人,是二哥。”容湛缓缓开口,眉心纠结。
  “我也这么想,”谢钦淡淡一笑,“你们太相像。”
  “从小一起长大,他曾是我仰望和模仿的对象。”忆起年少时光,容湛有些感慨。
  “你也说了,‘曾是’。”谢钦嘴角轻扯,语气情描淡写。
  容湛却是一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是否该庆幸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敌人。”
  谢钦朗声而笑,敛住眼里一闪过而过的情绪:“彼此彼此。”
  说话间,有下人在外头轻唤了一声,待他获准入得帐内,盘子却是端了一个药碗呈到谢钦面前:“爷,这是魏姑娘亲自给你熬的药,说是可以缓一下你体内的毒。”
  容湛表情愉悦:“这可是人家姑娘家先愿意低头了,你也得给个面子。”
  谢钦没好气地冷哼:“谁知道是否又是一碗毒药。”
  “那你就别喝,天下多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情,撞上你这种人就更没什么稀奇。”
  清脆而刻薄的声音珠玉掷盘,字字动听,却是未晚跟了进来。
  “难得你良心发现,我心里倒是慌得紧。”谢钦端起药碗,目光嘲弄地瞅着她。
  “呵,阁下也知道什么叫良心么?”他要有良心,前夜在客栈见死不救作壁上观的人又是谁?
  谢钦一怔,阴沉着一张脸将药喝完。
  未晚心里隐隐想笑,却又怕他发难,于是忍住笑意走到容湛身边替他察看伤势恢复情况,纱布一圈圈拆开,她却觉得有道灼热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一瞬也不移,于是疑惑地抬起头来,却见容湛正静静地瞧着她,目光凝如止水,却又带着轻淡的柔意,对上她怔忡的视线,他微微一笑:“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嘴角一直往上弯。”
  未晚耳根一烫,低下头去:“没什么。”
  容湛也不再追问,帐内忽然就安静下来,三人都不再说话,未晚只听见外面的风在回旋,呼呼作响,依稀有驼铃的声音传来,一下又一下,晃得她心里有些恍惚起来。
  “魏姑娘是哪里人?”良久后,容湛问她。
  “从江南来。”那里也算不得是她的家。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是个安宁的好地方,”容湛不由轻叹,“和这白天晒日头,晚上吹寒风的大漠实在是不能比。”
  “这天下,又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安宁的。”未晚淡淡地答。
  心若不得安宁,人在何方又什么分别。
  容湛闻言一怔,谢钦却转过头望向未晚,目光深沉。

二十一、墨香
  “‘晚’字的最后一笔,不可以拖得太久,不然气势就泄了。”
  修长温暖的指握住她的,在纸上轻轻挥写,身后的宽阔胸怀里,总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药香,静心怡神,仿佛四月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薰人欲醉。
  午后凉亭里,她写了一张又一张的白纸,每张只有两个字——宣扬,桌上地上摊得满满的等着晾干,一阵风过纸页翻飞,片片如白色蝴蝶飘起,近的落在花丛中,远的落进湖里,墨色渐渐晕开,字迹模糊不清,如暧昧难言的心事。
  从前的事情,以为是忘记了的,却在梦里反反复复地出现,纠缠不休。
  闭上眼睛,依旧能闻到当时空气里的味道,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春风拂面。
  睁开眼,却是满室静谧的昏黄。
  尚未清明的视野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灯下,耳畔熟悉的纸笔摩擦声,呼吸里有淡淡的墨香,恍然间,觉得时空倒置,竟心酸得想落泪。
  死死地咬紧唇,才忍住了那一个到了嘴边的姓名。
  不过是梦。
  又是一个梦。
  “你在看什么?”冷然的声音忽然响起,谢钦握着笔,头也没抬一下。
  “没什么。”她轻轻地答,藏起微微黯然的表情,“你在做什么?”
  不得不承认,从侧面看过去,他那张脸越发地好看,斧刻般立体的五官,深邃的绿眸,垂眼时长长的眼睫投下魅惑的阴影,抿紧的薄唇——始终是冷峻无情的神色,叫人难以辨明他的真实情绪。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未晚走到案几旁,看见墨迹未干的诗句。笔风凌厉霸气,让她隐隐觉得眼熟——原来之前那幅“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也是出自他之手。
  她不禁有些意外,原以为他是一介武夫,原来还写得一手好字,胸中亦有诗文。
  “十四州?”她半开玩笑地瞅着他,“不是四十州吗?”
  “州难添,诗亦难改。”他缓缓开口,依旧是清冷如寒秋的声音。
  “好字,”未晚不吝赞词,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杆颜色乌深如墨的毛笔上,顿时讶异出声:“千山?”
  谢钦蓦地抬眼:“你认识?”
  “我用过另一支,万水。”
  万水千山,是宣州曹氏名匠出的最后一对笔,貌不出奇却落纸惊风,倾城之价求不得。
  而万水的主人就是宣扬——尤记得从前她总是拿了那支笔乱写一气,用步天青的话来说叫做暴殄天物,而宣扬也不恼,任她在那折腾。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十分难受。
  谢钦也没追问她,只是淡然出声:“要试这支吗?”
  未晚接了过来,握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下,笔身是差不多的,只是万水是狼毫笔,坚韧沉敛,千山是紫毫笔,锋利霸气。
  书字书性,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轻吸了口气,蘸了点墨汁,秀丽却不失爽气的字迹跃然纸上。
  ——把酒莫惊春睡重,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写就收笔,人却愣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心中浮光掠影,怅然若失的感觉如原本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骤起,一波波地荡漾开去,无止无休。
  如果可以再见一面,她真的很想问那个人,他对她可曾动心,可曾思念,可曾有一点后悔离开她?
  “想什么这么入神?”手中的笔被人轻轻抽了去,紧接着下颚被人抬起,一双慑人心魄的绿眸正盯着她,“当时只道是寻常——你怀念着‘当时’?”
  未晚抿紧唇不答话。
  “告诉我,你复仇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他凑在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危险。
  未晚蓦地转头看向他,目光森冷。
  薄唇勾起一缕浅笑,他徐徐出声:“那就忘记你的‘当时’。”
  “自以为是!”被踩到了痛处,未晚下意识反击。
  “你心知肚明。”他反而悠然一笑,静静瞅着她僵硬的表情。
  ----------------------------------------------------------------------
  营地里来了另一队沙漠商旅,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未晚下午独自在帐内看书,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人正趴在案几上,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很。
  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腿却麻得连走路都困难,龇牙咧嘴地挪到门帘边,一掀开却一头撞上颜萧,他皱眉瞧着她的怪模样:“你怎么了?”
  “腿麻了。”她悻悻地答,心里还有点记恨他那天的怠慢。
  “睡觉睡的?”颜萧顿时笑出来,露出两颗尖而可爱的虎牙,他撇撇嘴,“果然不像一般女儿家那么文静,连睡觉都不安稳。”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未晚白了他一眼——初见他那副严肃的模样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实际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颜萧的年纪和她相仿,谢钦生性冷沉,他也不敢轻易说笑,容湛的皇子身份更让他敬畏有加,现在来了个未晚,他反而找到了一个可以随意调侃拌嘴的人。
  他抱着肩,故意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矮他许多的未晚:“哎,小丫头,外头正热闹着呢,容公子要我叫你出去透口气。”
  容湛?
  ——未晚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开口:“走吧。”
 
二十二、受伤
  残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无垠的沙漠更显得辽远空旷,平静得如镜面的深幽湖水边,是红柳摇曳的身姿,在岸边缀成一片片淡紫色的云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心跳骤然疾奏如鼓点,她循声飞奔。
  “喂——”颜萧一头雾水地望着她步伐凌乱地擦肩而过,只好加紧步伐跟了上去。
  犹记得一湖清碧,粉色莲花朵朵沾着晶莹朝露,她与他同乘小舟,他抚琴,她玩水,偶尔调皮地采下一朵偷袭他,修长的手明明前一刻还在琴弦上流连,下一瞬却准备无误地接住她扔来的莲花。
  乐声潺潺,震动的不知是琴弦,还是她的心弦。
  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拖着下巴凝视他俊逸的侧颜,不害臊地暗自幻想她方才丢的是绣球,觉得脸红了就转头假装看湖上风景,生怕叫他瞧出了端倪。
  傍晚微蓝的空气里,篝火已经被点燃,明亮的火光中白衣男子席地而坐,膝上枕琴,手指翻飞,轻风渐袭,吹起了点点火星,也吹起了他的衣带。
  未晚就这样隔着火堆望着他,清俊的容颜,缠绵却澄净的琴音,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她淡淡一笑。
  未晚也笑了一下,终于垂下眼,眸中最后那点星芒缓缓地熄灭——她想听的琴音,她想看的那个笑容,始终在千山万水之外。
  ----------------------------------------------------------------------
  一阵绮丽又激荡的笛声打破了琴声的安逸,却又出奇地契合,一静一动,尽显一种奇特的风情。
  那笛声时高时低,似轻喃细语,又如恣意吟唱,挑逗着每一个人的感官,未晚循声望过去,毫无意外地触到一双邪美的绿眸,谢钦瞅着她,嘴角轻扬。
  紧接着一道婀娜的身影跃至他身前,围着他旋舞——是个挺鼻深目的异族女子,漂亮又野性的脸庞,正以极放肆的姿态大送秋波。
  乐声停下的那刻,她顺势偎进谢钦怀里,一双手臂紧紧地缠绕在他的颈间,后者倒是来者不拒,一把搂住怀里的美人,大概是美人靠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欢畅地笑出声:“喜欢,我当然喜欢你!”
  未晚眉间一蹙,想起那日在赌坊,他也是搂着说就喜欢她,那日是情势所逼,今日是逢场作戏,可见这个男人当真不正经,那些情爱恐怕在他嘴里一文都不值。
  正出神间却听得一声惨呼,方才还在撒娇承欢的美人整个人摔出去好远,差点滚进火堆,而谢钦手中正扣着一枚匕首,声音冷得如寒意浸骨:“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转眼间,笙歌艳舞的湖边变成残酷厮杀的修罗场,未晚震惊地望着方才还与他们把酒同欢的商队成员一个个抽出弯刀扑向谢钦他们,刀光剑影里,血雾飞扬,染红了诡谲的夜色。
  凝眸处银光闪过,她飞身扑了过去,只觉得背后剧痛划过,便失去了意识。
  ----------------------------------------------------------------------
  “人都让开!”容湛大声喝道,素来优雅的面容紧绷,他将怀里的女人小心地放到床上,撕开她背后的衣服,神色更沉了几分。
  “刀子喂了毒。”谢钦瞅着伤口周围暗黑的肌肤,简短出声。
  “秦戈,拿清水过来。”容湛不假思索地吩咐。
  “殿下——”秦戈惊得连称谓都忘了改。
  “还不快去!”容湛抬眼,声音格外严厉。
  “你要做什么?”等到秦戈端着水上来,谢钦伸手架住容湛俯身的姿势,语气淡淡地,“你自己的身体都还没恢复,想两个都倒下吗?”
  容湛怔了一下,蹙着眉道:“不管这么多了,她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不能让她出事。”
  “那就让我来。”谢钦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一刻已俯下身去吸未晚伤口上的毒。
  许是有了痛感,原本在昏迷中的人儿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容湛出手要按住她,却被她捉着了手,狠狠地握住。
  他忍住疼让她握着,却看见那双紧闭的眸里逸出两滴泪来,晶莹剔透,顺着苍白无暇的脸庞滑落,浸入枕间,她口中轻喃,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只是那张小脸上透出的痛楚和绝望,竟叫他看得心酸。
  情不自禁地,他伸出手抚去她额上的薄汗,撩开掩在她脸颊上的乱发,手指下意识地在细腻的肌肤上流连。
  谢钦眼角余光瞅见了他的动作,眸中微微一闪,却什么都没说。

二十三、手段
  醒来时不辨晨昏,灯火朦胧。
  未晚趴伏枕间,觉得背后是火燎般的疼痛,浑身无力。这样虚弱的感觉,让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她贪玩爬上树,然后倒霉地摔了下来,在床上悲惨地躺了半个月。记得那时某个人幸灾乐祸地说,要是变成个瘸腿,看你还怎么嫁得出去。
  她满不在乎——治不好我,我赖你一辈子。
  他听了只是笑。
  他总是那样地笑,风轻云淡,却又意味深长。
  尝试着动了下手臂,才感觉温热的触感,转过头,才发现自己竟握着一个人的手。
  “对不起!”困窘地望着眼前人和他手上被抓出的红痕,未晚连忙道歉。
  “没什么,”容湛摇头轻轻一笑,“你睡了很久,足足两天两夜。”
  他没有提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梦,那样焦躁不安,每次来探望她,一靠近就被她紧紧地握住手,要很用力才能挣开。
  “哦,”未晚淡淡地应了一声,“真好。”
  “好什么?”容湛微惑。
  “睡着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
  越是清醒,越是难捱,日子消失得越快,离从前就越远,这样很好,不是么?
  “不怕也老得快?”他问。
  “一瞬间苍老又有什么不好。”她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觉得这样无趣这样地倦?
  “不可惜么,尚未嫁人生子。”
  “这很重要?”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容湛笑了一下,“总是要体会心有所属的感觉。”
  “倒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未晚皱眉,“你在试探我?”
  容湛嘴边的笑意更浓:“你这么年轻,不该这样敏感,女孩子还是单纯点好。”
  “怎样算是单纯?养花刺绣,弹琴吟诗,天晴放风筝下雨躲在深闺发春梦?”
  “这样不好?”
  未晚本想回他一句这样好么,却还是吞进肚子里去——她也不是没有做过梦,可惜当真是春梦了无痕,醒来全是空。
  “并非嫁娶之人,就一定是心中之人。”
  说完后她不禁后悔,觉得漏了心思,抬头看见容湛有些失神,他只是轻声回了一句:“也对。”
  帐外隐隐传来列队行进的声音,未晚抬起头环顾四周,却是陌生的摆设,简单却透着强硬的男性气息。
  “我们已在漠北大营里,”容湛解答了她的疑问,“之前在绿洲遇上的商队是沙漠流匪,专门乔装打扮抢劫过往旅客和商队,解决了他们之后我们不便久留,这两天一路赶了过来。”
  未晚心中隐隐怅然——到漠北了么?关山万里,在意识昏沉的时候,原来她竟已渐行渐远。
  “你救了我两次。”容湛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未晚吃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塌上没有说话。
  “为什么?”黝黑的眸子盯住她,容湛回想着那日她飞身挡住他的情景。
  未晚对上的他的视线,目光平静:“第一次,是为了那头红狐,第二次,是因为你的琴声好听。”
  容湛错愕,随即抚额无奈而笑:“听起来我的命不怎么值钱。”
  真是叫人的意外的理由——他望着眼前那双聪慧的明眸,心头不由浮现一丝赞赏。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的确救了我两回,我该怎么谢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要求你就一定能做到?”未晚反问,半开玩笑的语气。
  容湛挑眉:“就算现在不能,不代表以后都不能。”
  灯火摇曳间,未晚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低下头去,藏住眸底泛起的一抹轻浅笑意,然后她听见他向来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既然那*****错过了琴声,那往后你想听,我便弹给你听。”
  ----------------------------------------------------------------------
  容湛走后,未晚本合着眼昏昏欲睡,却听见有人掀帘而入,接着是金属碰触时细碎的声音。
  “既然醒了,何必装睡?”冷然而霸道的嗓音忽然传来。
  未晚挣开眼:“谁说闭着眼就一定是装睡?”
  这个男人说话从来就没让她听得舒服过。
  “伶牙俐齿,”谢钦轻嗤,摘下黑色的头盔,“能这么精神地回嘴,你恢复得挺快。”
  未晚隔着烛火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上罩着一身铁甲,更显他向来冷肃的气质,他应该是刚刚外出回来,线条俊朗的脸上笼着微薄的尘灰之色。
  “听容湛说,是你救了我。”她硬着声音,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他听出了她语气中那股别扭,撇嘴淡嘲:“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反正我也不赔。”
  “什么?”未晚不解,疑惑地看着他唇际那抹可疑的笑容。
  “你腰后那个花瓣刺青,甚是诱人。”绿眸染上一缕邪气,他暧昧地开口。
  “那不是刺青,是胎记!”未晚的脸蓦地涨红,下意识地反驳——这个淫徒,竟叫他看了去!
  “哦,是胎记么?那就更香艳了……”他走近床,俯身凝视她脸上的粉霞,戏谑出声,“害羞了?莫非我是第一个看到的?”
  她恼羞成怒的反应印证了他的想法,莫名地,他竟然觉得愉悦——逗弄她还真是件有趣的事情!
  “你到底想怎样?”未晚恼恨地瞪着他,若不是有伤在身不便动弹,她早就一巴掌挥到他脸上去。
  “不想怎样。”他淡淡地答,直起身,笼在未晚身上的庞大影子也退开了去,让她觉得心头一松。
  “你还不笨,有点手段,”锐利的视线又回落在她身上,“只是以后还是不要玩得太过,别一不小心把你自己那条小命搭进去。”
  未晚心头一震,对上那双深邃的绿眸——他竟完全看穿了她!有这个人常伴左右,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他紧紧盯着她,声音低沉而迷人,“恰恰相反,我会帮你。”
  “是么?”未晚仰望那张冷酷而俊美的容颜,不去细辨心头那缕不舒服的异样感觉是因何而起,沉着脸简短出声,“那谢谢了。”
 
二十四、误会
  灯火通明的军营里,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问啊。”有几人压低声音,推了推身前的同伴。
  “干嘛都叫我问……”被扔了烫手山芋的人郁闷地嘟囔一句,抬头偷瞥了一眼正在熬药的男装丽人,深吸一口气豁了出去,“那个……魏大夫,你是雅王的女人还是谢督军的?”
  未晚正要拿药罐盖子,被他这么一问差点烫到了手,幸好以前常在瘦西湖画舫上游玩,早已习惯了那些大胆露骨的话语,于是即刻便恢复了平静:“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你怎么会这么问?”
  “噢,”那名士兵有些遗憾地挠了下头,“大伙好奇啊,你是来咱们漠北大营的第一个女人啊,你也应该听说了,谢督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谢钦不近女色?那她在赌坊的所见所闻是撞鬼了?要不是碍于众人认真的眼神,未晚几乎要当场大笑。
  “既然他不近女色,你们又怎会联想到我,不是矛盾。”她嘲讽一笑,语气轻淡。
  “这不希望他早日修成正果么。”大伙也有好戏看啊。
  “呵呵,这祝福算上我一份,”她将药汁倒入盛着热水的木盆中,悉心吩咐,“早晚各泡一次这药汤,脚上的冻伤就能快些恢复了。”
  “谢谢魏大夫,”士兵脱下军靴,爽快地扔在一边。
  未晚眸光一闪,一声不响地提起他的靴子,“这是你们的棉靴?”
  “是啊,”那士兵回答,“薄得很,实在不御寒,所以大伙才都冻坏了脚。”
  ----------------------------------------------------------------------
  出了军营,月色清朗,大漠的夜空看不见一片浮云。
  忽而想起从前有个人说,不要难过,晚儿。
  是否,我真的如你所说,是从月亮上来的孩子,幸福也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跟过来,要经过那么多颗星星,漫长而艰辛,所以才来得晚了。
  但是,它总会来的。
  我知道,那只是我伤心的时候你哄骗我的话,我有爹,有娘,曾经有那么多亲人,我当然不是月亮上来的孩子,可我多么希望我是。
  这样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的,对么?
  因为,你就是我的幸福。
  ----------------------------------------------------------------------
  有士兵端盘而过,朝她打招呼:“魏大夫,饿了么?我在灶房里给你留了饭菜。”
  未晚感激一笑,闻到空气里食物的香味:“谢谢,还真有点饿了。”
  “不用谢,今晚设宴,我先过去了。”
  未晚望向中军大帐,一室明亮的灯火。
  这时一群人自右方走了过来,正是容湛和谢钦他们,看来正要去赴宴。
  未晚迎了上去:“谢督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见她语气加重的称呼,谢钦轻挑了下眉,也没有即刻回话。
  “哪一营的人,这么没规矩!”他身旁有个将领打扮的人不悦地责难。
  “我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让陈将军笑话了。”容湛缓缓应声,声音温润如清泉。
  不等陈永年说话,谢钦已开口:“魏大夫有急事?”
  “抱歉打扰了诸位赴宴的雅兴,在下只是想问,为何士兵们的棉靴只有薄薄两层布?这样不要说御寒,怕只会加重脚上的冻伤!”
  “哦,有这么回事?”谢钦淡淡地应了一声,深眸里看不见任何一丝情绪,“回头抽空我会察看一下。”
  他这是什么态度——未晚心头顿时火起,冷冷地开口:“那我就替士兵们谢谢督军大人了。”
  抽空察看?白痴也看得出来他是在敷衍!
  “不客气。”谢钦平静的目光扫过她气恼的俏颜,全然不理会她神情中的挑衅,和众人一起从她面前走过。
  ----------------------------------------------------------------------
  什么铁血战将,什么治军严谨——统统都是,胡扯!那家伙根本就是无情又白目!这种人也配做督军?满朝武将都死绝了吗?呸!
  未晚捧着碗恨恨地扒着米饭,几乎把筷子都要折断了。
  “真看不出来你一个姑娘家吃饭这么粗鲁,洒在地上的饭粒比吃进去得多,真是浪费,不知道军需紧张么?”颜萧抱肩倚在帐门口,闲闲出声。
  “军需紧张?”未晚双眼冒火地瞪向他,“军需紧张你们还不是照样设宴?一顿饭可以吃掉多少双军靴?”
  “谁说设宴就一定吃得很丰盛了?”颜萧哭笑不得,“你误会爷了。”
  “我误会他?”未晚冷笑。
  “你今天见到那些冻伤的士兵,应该多半不是爷的兵,”颜萧正色解释,“皇上要北扩疆土,漠北大营原本的兵力不够,所以他们是年前从西南调到这里来的,之前见他们衣衫单薄,又不适应这儿的气候,爷已经下令让我们原来的将士们分出多余的军需支援,但始终无法尽数顾全。”
  原来是这样——未晚脸色稍霁,随即又问道:“那他们该有的军需物资呢?”
  “谁知道?”颜萧唇际扯出一缕意味深长的讽笑,“那可要问京城里那些人了。”
  未晚闻言,心里微微一沉。
  ----------------------------------------------------------------------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一样的曲调,分明是当初冷香浓弹奏的那阙破阵子,只是换了笛声来奏。不是烟雨江南,没有华灯璀璨,这里是真正的塞外边关,只有清冷月光,大漠寒风,听来格外荡气回肠。
  银色月华铺了一地,凉薄如霜,眼前是浩瀚沙海,起伏无声。
  高大的身影倚在耸立的沙岩之上,姿势闲散而沉静。
  一个人究竟有多少面?这一刻,她忽然有些茫然了。
  曾经,他言语放肆,举止轻浮,可别人却说他不近女色。
  曾经,他的笛声绮丽暧昧,今夜却豪情万丈。
  察觉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深沉的绿眸对上了她的。
  “是你。”他淡淡道,撇过脸去。
  只是那瞬,远处营地的篝火却足以让她看清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疲惫。
  那一种深沉的倦意,仿佛藏成了习惯。
  “坐得那么高,风景很好?”未晚仰头,看着他孤清的身影,“我可不可以也上去?”
  “随便你。”他仍是那副无情的嘴脸,惜字如金。
  “帮我。”未晚开口,朝他伸出手。
  谢钦有些不耐地望向她,她的手臂仍是固执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他不拉她,她就不会放弃。
  那双明亮的黑眸,在月色下清澈无比,倔强地盯着他。
  麻烦——他忍不住低咒了一声,朝她伸出手。
  双手交握的那刻,他看见她眼底里的笑意,竟比星光更耀眼。
  她挨着他并肩而坐。
  地方并不宽敞,他离她很近,近得她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
  “果然很美。”未晚不禁赞叹。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月光下无边无际的沙漠一览无余,而头顶的星空却更近了些。
  谢钦不说话,似乎懒得理她的样子。
  “你说我们身下这沙岩,很久以前是不是城墙?”
  “是。”他终于出声。
  千百年来,多少城池筑起,多少城池倒塌,只有这大漠,依旧是亘古不变的荒芜。
  “我来向你道歉。”她望着他淡漠的侧脸,他抿着唇,手中握着一柄碧玉笛。
  他依旧不出声。
  “颜萧都告诉我了,”她也固执地选择把话说完,“是我误会了你。”
  “他是我的人,自然为我说话。”他毫不领情。
  “我相信你。”
  说出这句话,未晚自己都呆住,抬起眼,正撞上他幽深的视线,胸口忽然在这一刻纠结了一下。
  “你相信我?”他盯着她嘲弄地一笑,声音有些沙哑,“你凭什么相信我?”
  他语气里那抹轻淡的自嘲,莫名地让她呼吸紧窒。
  “相信一个人,一定要说出个理由吗?”无路可退,她倔强地出声。
  他望着她良久,忽而无声一笑,视线从她脸上移至远方,目光有些苍茫。
  ——我就是相信你。
  曾经,也有一个女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么坚定。
  可是,后来呢?
  “你曾经失约过吗?”许久,他忽然问。
  “什么?”她有些困惑。
  “我是说,你有没有和人约定一个地方,一个时间,去做一件事情?”
  “有。”
  “你是赴约的人,还是等的那个?”
  “等的那个,”她喉咙微梗,“你呢?”
  “我也是。”他静静地答,声音有些飘忽。
  “你等到了吗?”她问。
  “没有。”他答。
  “真巧,我等的那个人也一直没有出现,”她咬唇,感觉眼中酸热,“所以你一定也知道,那种等的感觉,漫长而煎熬,从开始的失望到渐渐绝望,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知道。”
  “这就是你留在这个沙漠的原因?”
  他整个人都僵住,仿佛她的话就像一支箭一样,将他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二十五、夜聊
  “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谢钦的声音冷得像抹了一层冰霜,却没有否认她的猜测。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走出这个沙漠,你面对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未晚不解地望着他。
  “是一个更大更无情的沙漠。”
  未晚呆住,他语气如此平静,她却感觉到一种浓重的苍凉感,就像历尽千山万水的疲倦与失望,让她顿时说不出话来,而她也无法解释自己内心在那一刻的激荡。
  “也许总有一天,会有人陪着你,会有那么一个人,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一直在你身边。”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要人陪?”他不屑地一笑,“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我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吗?
  她很想这样问他,也很想问自己。当一个人想拥有一样东西却不能拥有时,总是会试图说服自己或说服他人——那样东西根本就无足轻重,没有又如何?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 她忍不住又问。
  他转过头看着她,深眸如碧绿的湖水,在月光下清澈幽谲:“我娘是外族人。”
  “哪一族?”
  “也曾是这片大漠上的一个小国,后来灭亡了,只剩离散的族人四处流浪。”所以,来路不明的女人,生了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儿子。
  “她的眼睛颜色和你一样?”未晚没有忽略他语气里的自嘲。
  “是。”
  “很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谢钦不以为然地嗤笑。
  “看着下饭也不错啊。”
  他愕然地瞪着她:“你总是说些废话。”
  “据我所知,绝大多数人一生所说的话大半都是废话,当然,督军大人您除外。”未晚继续耍嘴皮子。
  谢钦索性中止这没有意义的谈话。
  “喂,”显然有人不依不饶,就是不放过他,“你再吹首曲子给我听可好?”
  他蹙眉:“我不为任何人吹笛。”曾经做过的傻事,绝不会再犯。
  “那你那天在营地那首淫荡的曲子是为自己吹的?”未晚决定采用激将法。
  “是又怎样。”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坦荡地承认。
  未晚嘴巴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果然是极品!话能被他说到此等绝地,她也真的只能叹服了。
  夜风轻袭,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身子瑟缩了一些。
  “我要走了,你慢慢欣赏。”他从沙岩上一跃而下。
  “我也走。”未晚跟着他跳下去——他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喜欢大半夜一个人坐在这里吹寒风啊?
  走了没几步,眼前高大的身形忽然一晃,他单膝跪地。
  “你怎么了?”未晚跟了上去,看见他紧抿着唇,像是在忍受什么痛楚。
  ----------------------------------------------------------------------
  “看你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居然有风湿,”温暖的营帐内,未晚一边煎药一边朝坐在床沿上的男人打趣,“以前受冻留下的病根?”
  谢钦不说话,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那种彻骨的寒冷,这一生一次已足够。
  “拿这个敷,一会就不疼了。”未晚将浸了药汤的热毛巾覆在他腿上。
  他的肤色是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古铜,行医这么久,不是第一回见男人的裸肤,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竟觉得有些拘束——也许是他默然注视着她的目光,太过直接与炙热。
  很奇怪,明明就是一个冷得像冰块一样的男人,他的眼神却仿佛能烫到她一样,让她整个人都有些发热。
  “你脸红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微哑。
  “哪有!”未晚的手颤抖了一下,立马反驳。
  “我听得见,不用回答得这么大声。”他悠然回答,而她懊恼地发现,那双清冷的绿眸里,隐隐泛起嘲弄的笑意。
  雪白而纤细的手指握着毛巾在他腿上小心翼翼地按摩,熨贴,暖意顺着肌肤透骨而入,疼痛也缓缓散去。
  他抬眼,瞧见的是她光洁的额,柔软却微微凌乱的发丝散落下来,在那对秀气的远山眉上轻轻飘摇,一下,又一下,擦过那颗艳丽的朱砂痣。烛光下她的肌肤越发晶莹通透,让他想起了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光滑,只是,她是温暖的,带着轻淡的香气,扑入呼吸,动人心弦。
  动心——他嘲讽一笑,敛去那些无聊的遐思。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行了。”他出声制止她的动作。
  她抬起头望着他,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疏离,眉间微蹙。
  “我要走了,你歇息吧,谢谢。”他利落地打理好自己,起身就要往门口走。
  未晚心里没来由地一恼,提声道:“站住。”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打破了夜的安宁,仿佛是一池静水,被人忽然投进了一颗石子,叮咚一声,涟漪渐渐泛开。
  谢钦的微微一震,蓦地停住脚步,有些不确定地转过头:“你叫我站住?”
  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女人敢这样命令他。
  慌了神的反而是未晚,她站在原地抓紧了手中的湿巾——她在干嘛,把他叫住了做什么?
  见她不说话,他有些不耐地挑眉。
  “晚上盖好被子,要注意保暖药效才能持续。”她硬着头皮以极快的速度把话说完,天知道那纯粹是她编出来的说辞。
  谢钦愣一下,随即淡淡地扔下一句:“罗唆。”
 
二十六、礼物
  “谢大人,东西准备好了。”一名士兵捧着个包袱递于案前。
  “打开。”谢钦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书信,简短出声。
  绸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火红的狐裘披肩。
  “成色倒还不错,”谢钦试了下手感,淡淡地吩咐,“给魏大夫送过去吧。”
  “爷对她倒是上心。”等到那士兵退下,站在一旁的颜萧才有些惊讶地开口。
  谢钦瞅了他一眼,嘴边是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觉得那件披肩怎样?”
  “看起来怪眼熟的,倒是很像今年上元夜宫宴冉公主身上的那件。”那晚五公主的风华,艳绝皇城。
  想到这里,颜萧心头一震,顿时瞪向自己的主子:“爷,你不会是想……”
  “想什么?”谢钦嘲弄地一笑,目光仍落在书信上,头都没抬一下,“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不过老实说,魏大夫和冉公主还真有点像……”颜萧不由轻叹。
  谢钦没搭话,脑海里却浮现那夜他带韩未晚回来,容湛见着女装打扮的她顿时神情恍惚的模样——相貌本就有几分相似,如今她这个“魏”的姓氏也正好,希望他这个赌注不会押错。
  “不过爷,”颜萧忍不住调侃,“放走这么一个大美人你不觉得可惜?”
  “怎么,你感兴趣?”谢钦神色漠然,提笔在纸上勾画。
  “没有没有!”颜萧连忙否认。
  “京城那边有消息么?”谢钦换了话题。
  “太子的人最近活动得频繁了些,贤王那边看起来还是风平浪静。”颜萧正色禀报。
  “‘看起来’,”谢钦微微一笑,“你这三个字说得好。”
  比起素来张扬跋扈的东内,他反而对西面那条藏龙更有兴趣,他倒要看下正主什么时候才肯现形。
  ----------------------------------------------------------------------
  火焰一样的颜色,柔软光滑的触感——除了爱不释手,她想不到别的词语来形容此刻心里的感觉。当这件披肩呈现眼前的时候,她确实惊喜万分,其一没想到他还是留下了那条火狐,其二更没想到他居然找人把它做成了披肩送给她。
  不得不承认,但凡女人都爱美爱虚荣。
  正打算将它围在身上试一下,一张纸页从包袱里飘了出来。
  未晚捡起来察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墨色笔迹——不喜欠人情。谢。
  一贯言简意赅的风格,真不知道他这个“谢”字,是向她致谢还是他自己的署名,想到这里,她嘴角的弧度不觉微扬。
  厚软的狐裘覆上肩头,颈间顿时一片温暖,这股暖意一直顺着脖子蔓延到全身,未晚满足地轻叹,再也舍不得摘下来。北地大漠到了晚上就冷得刺骨,因为到处一片荒芜无甚遮挡,于是寒风就越发地肆虐,即使营帐里火烧得很旺,坐得久了还是觉得全身发凉,这阵子营里更有许多士兵相继得了伤寒,白日里她和几位军医几乎忙不过来。
  再坐下来翻阅医书,身子已暖和了很多,烛火微摇,光影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跳动——根茎之物不宜于炎夏采取,需待寒冬精华内敛时……她不由有些恍惚。
  彼时宣扬对她的学习甚是严厉,找了各例病症来考她,要她详细写出症状,诊断方法,药方,用药情况,然后他仔细查阅,连语句文法错误也一一修改,她独自于深夜里读他的字,俯首纸张,闻着那若有若无的墨香,想象着他写在字里行间的温柔。
  九针之名,各不同形:一曰锡针,长一寸六分;二曰员针,长一寸六分;三曰胆针,长三寸半……曾经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耐心地教她扎针,告诉她如果不开心,就狠狠地扎人偶,不要手软,但下手要准,等气消了,再一针针地拔出来,下回再扎。他留给她的针囊,她一直悉心珍藏,陪她走过大江南北,在刚与他分离的日子,她几乎夜不能寐,每晚都需要自己用针刺穴催眠。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深吸一口气,伏案处书页上的墨迹已沾湿一片,晕成一片模糊,未晚仰起头靠在椅背上,久久未动,直到感觉眼眶里的泪一点点地倒流回去。
  “魏大夫。”帘外传来颜萧的声音。
  “进来,”她整理好情绪,望向掀帘而入的他,“什么事?”
  “雅王大概是醉了,爷想请您去看一下。”
  未晚怔了一下,随即应允。
  营里也不是只她一个大夫,谢钦特意叫她过去,应该是有他的理由。无论如何,她打算先去看下情况。
  ----------------------------------------------------------------------
  “在下居边疆远庙堂,早已听闻雅王的倜傥风姿,如今有机会深交,实在是莫大的福分,”营帐里,大将陈永年望着首位的年轻男子,姿态恭敬地举杯,“再敬雅王。”
  容湛清俊的脸上已染了几分酒意,他星眸半眯地掂着酒杯豪爽一笑:“我过的是小桥流水,脚下不过是那方地,陈将军走的是五湖四海,见多识广,刀尖上过活,这一杯还得是我敬你。”
  “在下惶恐,”陈永年微微一笑,“人各有命,雅王生来富贵逼人,永年纵然走遍千山外水,却步步如登山,稍不留神就会摔下来,往后还需雅王多多提携。”
  “这些自然不在话下,有的是机会谈,”容湛摆摆手,“今夜风月,把酒当歌,何必自寻烦恼?”
  “雅王所言有理。”陈永年附和而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大人怎么自顾喝闷酒,可是饭菜不对胃口?”他的视线落在容湛身侧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在下是食欲不佳,”谢钦淡淡一笑,锋利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不像陈将军自到了漠北之后,胃口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大,叫我好生羡慕。”
  陈永年讪笑了一下:“漠北虽然比不上西南物产丰饶,但样样事物自有独特之处,永年好奇心切,免不了什么都想尝试一下。
  “这个我能理解,”谢钦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手中的空酒杯,语气闲散,“不过有些东西吧……比如这盘羊肉,挑得好做得好自然是鲜嫩美味,要不然,可会惹得一身臊。”
  陈永年闻言脸色略僵,一时没有搭腔,那厢容湛却哈哈一笑,又斟了一杯酒:“陈将军,好酒贪杯勿多言,我们再来——”
  这时门帘却被人自外头掀开,颜萧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一个人,款款而入。
  月牙白的锦袍,束发飘带,衣服穿得严严实实,领口围了一件火红狐裘披肩,耀眼高贵,衬得一张小脸莹莹如玉。作为一名女子,她的身形算是纤长,除了那份清雅脱俗的气质,更有一种慵懒潇洒的风情,而那双澄透的明眸,在满室灯火里有一种夺人呼吸的妩媚清亮。
  容湛本已带着几分朦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中的杯子竟微微一颤,有些许酒洒了出来。
  未晚瞥了一眼他旁边的谢钦,视线相对,他眸底的情绪依旧叫她捉摸不透。
 
二十七、错爱
  “见过雅王,二位大人。”未晚身着男装,于是简单作了个揖,姿态帅气。
  “魏大夫有事?”陈永年疑惑地盯着她。
  “方才听说各位爷在营里喝酒,已经有一会儿了,雅王伤势方愈不久,小女不放心所以来看看。”言毕未晚瞅了一眼谢钦,却见他目光漠然,嘴角却微弯,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没说错话。
  “雅王受伤了么?”陈永年极为震惊的样子,“几时受的伤,何人所为?”
  “无妨,不过是来的路上遭遇了沙漠流匪,已经尽数解决了,”容湛微笑,语气仍是非常温和,“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除了流匪难道还有别人有兴趣要我命么——陈将军,你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王爷千金之躯,也只有那帮野匪长了狗眼不识泰山。”陈永年连忙附和一笑。
  “这么来看,这儿倒是比京城安全,将军听说了没,前阵子东内有刺客出没,我记得以前将军是在东内当值的,那时候就风平浪静,如今宫里头那些侍卫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
  “只可惜在下年过不惑又深居边关,无法为太子排忧解难,当年若不是太子给在下机会剿灭韩氏一门叛党从而立功,在下今日也没有机会坐在这里与雅王对饮。”
  未晚此时已走至容湛与谢钦席间,耳中听闻“剿灭韩氏一门叛党”这几个字,顿时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随即胸口剧痛涌上,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竟是他!当年带兵围困,火烧韩府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想到自己方才还给他行礼与他对话,未晚只觉得恶心作呕。
  “给我倒杯茶,”一记熟悉而冷淡的声音突然传进耳里,强行拉回了她濒临崩溃的心神。她怔了一下,表情恍惚地望向身旁的谢钦,他正望着她,脸色仍是一贯的清冷漠然,薄唇微歙,重复刚才的话,“麻烦您给我倒杯茶,魏大夫。”
  未晚应了一声,拿起烧开的铜炉往茶壶里添了热水,再缓缓地注入茶杯,将杯子放置他面前。滚烫的茶水隔着瓷杯熨着掌心,有几丝轻薄的暖意透着肌肤蔓延到冰冷的身体,一套动作下来,心里的痛楚微缓,已没有方才的那么激烈。再抬起头,却触见一双碧绿的深眸,正紧紧地盯着她,那两潭湖水里清清楚楚映着她的影子,忽然间,她明白了他叫她倒茶的意思,原来他早已看出她那刻的情绪变化。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转过头去,视线毫不留恋地从她脸上收回,然后径自喝茶。
  容湛却在这时候看着他打趣:“人家明明是个大夫,你倒好,让她做起茶水丫头了。”
  “怎么,王爷心疼了?”谢钦瞅着他似笑非笑。
  容湛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得越发爽朗:“自然是心疼的。”
  未晚本就心情烦躁,被他们这样一调侃更是如坐针毡,心里头很是不舒服,倔脾气一上来,便冷声道:“我去煮一壶醒酒茶,二位看来是醉得不轻。”
  “魏晚,”她站起身的那刻,容湛自后头捉住了她的袖子,语气轻柔:“莫生气。”
  其实以他的皇子身份,他大不必如此低声下气,而今晚他的举止也比以往大胆豪放许多,未晚盯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一时犹疑不决。
  陈永年趁机开口:“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魏大夫国色天香,风姿卓然。”
  未晚是一万个不想搭理他,但碍于情势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却见后者一脸趋炎附势的假情假意,心中的厌恶感更添了几分——此人本就是太子的人,或许容湛和谢钦早就设了天罗地网等着他往下跳了。
  想到这里,她依稀觉察到容湛反常的原因,便轻轻拉回在他掌间的一截袖子,安静地坐了下来。
  容湛浅笑,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未晚瞧着他微醺的面色,蹙眉夺过他手中的杯子:“王爷不能再喝了。”
  容湛没有料到她会不顾礼数直接出手,顿时一怔,愣是瞧着她将酒壶杯子挪了开来。未晚也毫不畏惧,不卑不亢地回视他,在那瞬间,容湛眸光一暗,随即轻叹了一句:“罢了,我不喝就是。”
  那语气里,隐隐竟有几分怅然。
  谢钦的目光扫过他们,撇开眼徐徐开口:“夜已经深了,今晚就喝到这儿吧,我去巡营,先失陪了。”
  言毕他站起身,朝二人微一颔首,便大步流星地往帐外走去。未晚瞧着他伟岸的背影,帘幕掀开的那刻,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她不由瑟缩了一下。
  “在下也告退了,王爷有伤在身,还请早点歇息。”陈永年行了个礼,也跟着出门。
  ----------------------------------------------------------------------
  帐内忽而就安静了下来,炉火里红焰舞动,跳跃的光影落在帐墙上,一晃一晃,让人在静谧中却又觉得心慌意乱。
  未晚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温醇的声音如春风轻送,容湛望向她,“不让我喝,自己却喝上了,你不是也受伤在身么?”
  “我才是百姓,而你亦不是州官,而是堂堂皇子。”
  “皇子又如何?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捅了一刀也会死。”
  未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难得听他这般诙谐的口气,一时忍俊不禁。
  “你这性格也是爽快,不开心的时候火气上脸,一有高兴的事情便立马笑出来,”容湛有些感慨地摇摇头,“这年头谁都是带着几张面具好防身,已没有多少人能如此了。”
  “忍一时不见得风平浪静,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与其忍让不动,不如我行我素,反正得失寸惜之,苦乐独我尝。”这话,曾是宣扬说过的,也许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样潇洒自如,挥袖来去点尘不沾。
  “这话倒是特别,”容湛有些意外,不由无奈一笑,“不知道是怎样的父母才有生出你这般的孩子,叫人又喜欢又头疼。”
  未晚面色一僵,没有搭话,一言不发地倒了酒,杯子刚凑到嘴边,一股劲道忽然扯住了她的手腕,酒液飞溅,泼湿了衣袍,她猛地被带进一个宽阔的胸膛,头顶烛光一暗,他的吻就这么覆了下来。未晚整个呼吸里都是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喝了酒的人体温应该是烫的,可她却觉得他的唇十分冰冷,冷得她的心里寒气骤升。她始终抿紧了唇,双手死死地抵住他的胸口,直到他缓缓地松开手臂。
  “我说你招人喜欢,是实话,”本晌,他淡淡开口,“你今晚这样过来,我以为你心里是愿意的。”
  未晚的嘴唇咬得发白,胸间有股气流激荡冲撞,让她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多谢王爷错爱。”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
  “退下吧。”他轻轻出声。
  感觉到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未晚也抬头的勇气都没有,转身仓促逃离。
  外面夜风呼啸,既猛烈又寒冷,她一口气奔出了几十步,脚下忽然一绊,顿时摔倒在地,膝盖和手心都是钻心的疼。
  一种疲倦而沮丧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趴在地上不想动弹,脸颊下是粗糙而冰冷的沙粒,而眼眶里的泪却是热的,徘徊辗转,始终没有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觉得有道目光注视着自己,坐起身转过头,有个人静静地站在灯火阑珊处,黑色冷肃的铁甲,背后是营地庞大的帐群,仿佛他已在那里站了很久。
 
二十八、抉择
  四目相对,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看着他从灯火里淡出,一步步走到月光下,走到她面前,颀长的影子几乎遮住了她头顶所有的光亮,将她覆在黑暗里。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安全。
  “还不肯起来么?”他的声音依旧冷如冰雪,不带一点温度。
  未晚抱膝,径自在地上坐着,视线没有焦距地望着远方,缓缓开口:“今晚的事,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你在怪我?”他有些嘲讽地问。
  未晚摇头。
  “我不怪任何人,也不怨我自己,我早已明白天灾人祸,生离死别,世间诸多事情,都不是我的错,既然都已经发生,那么就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面对现实。”
  夜风里,她的声音听来破碎却字字清晰,谢钦沉默看着她,月光下她的眼睫依稀扑闪着亮光,如冬日枝头的寒梅,覆着寒冷的晨霜,有一种倔强而萧瑟的美。
  许久听不见他说话,若不是地上那道孤傲的身影,未晚几乎以为他已离开。
  “那为什么不愿意?”他突然开口。
  她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愿意?她也这样想问自己——既逢王子,云胡不喜?
  如果容湛真如他所说的喜欢她,为她动心,很多事情从此就顺利了许多。可方才那一刻,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可是她又有何处可逃?这世上,可有一颗心,是她容身的地方?她本来以为,她会想起宣扬的,可举而代之的却是脑海里的一片空白,或许这是她真实的处境——没有回头路可走,未来也是一片茫然。
  “做任何一件事都要代价,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多艰难也要坚持下去。过不了自己那关,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
  未晚浑身一震,苍白着脸回答:“我知道。”
  “那你呢?”她抬起头,仰望他冷硬的容颜。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付出后能得到什么。”低沉的嗓音在风中扬起,如誓言一样坚定。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
  “也没有人会希望自己像我。”
  他的语气里,有轻淡的自嘲与怅然,让她一时失语。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他又缓缓出声,“那时我十四岁,你是七岁么?我记得你坐在一匹枣红小马上,盛气凌人,一个不高兴手上的马鞭就朝人挥过去,你临走的时候给我撂下了一句话。”
  “什么?”未晚听得出神,下意识地问。
  “你说,‘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
  很奇怪,如今想来当日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满天白雪,她一身耀眼的红,那样地高不可攀,那样地张扬跋扈,那样地桀骜不驯。
  “我——不记得了。”未晚努力地搜寻脑海中的印象,却全无结果。
  “你自然是不记得,那时你的玩伴尽是王公子弟,金枝玉叶,怎会注意到一个备受冷落来历不明的谢府庶子。”
  谢府?
  未晚掩不住惊愕的神情:“你是谢铸的儿子?”
  他的父亲莫非就是皇帝钦封“天下第一使臣”的谢铸?
  他点了下头,面色越发地阴冷。
  “你准备在地上坐多久?”他丢了一句话,径自往前方走去。
  未晚一愣,随即站起身跟上他的步伐,与他并肩而行。
  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两条身影,一长一短,以同样的速度移动。
  “我小时候去过你家,”她犹豫不决地开口,“见过你两个哥哥。”
  事实上,当初她真的不知道谢铸还有第三个儿子。
  “如果韩家没有发生那件事,我父亲是希望你嫁给我大哥的。”
  “啊?”未晚讶然。
  “如果嫁给他有什么不好?”谢钦冷笑,“年轻有为,仕途得意,不仅是我父亲的骄傲,也是朝中红人。”
  未晚有些意外地发现他向来漠然的眼神里染上几许激越:“如果只是因为男人的地位和身份就决定我婚嫁的对象,我刚才还不如从了容湛。”
  谢钦盯着她半晌,嘴边缓缓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怎么,后悔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未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未晚也止住,仰头望着他。
  “你很清楚,能扳倒太子的人,要么是他,要么是贤王容清,凭你一己之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而眼下你能选择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未晚嘴唇咬得发白,许久没有吭声。
  谢钦说的完全没错,六年来,锦衣玉食安稳闲适的生活下隐藏的是一个一直为过去梦魇缠绕的灵魂,即使那道清俊风雅的身影也无法彻底抚平她内心的暴戾和怨恨,早在他弃她而去的那天,她就决定了不再回头。
  如果时间不足以让仇恨消融,她所能拥有的温情也少得可怜,那么不如让一切和她一起毁掉。
  “那么你呢,可曾后悔过?”她凝视那双深邃的碧眼,恍若看见一个与她相似的灵魂。
  “如你所言。”他的话语干脆冷绝。
  所谓的永不后悔,很多时候并非不想后悔,更是无路可退。
  天上流云涌动,星月时明时暗。大风又起,身后猎猎旌旗鼓动,成一曲连绵的鼓点,密密地砸在人心头。
  “你救了他两次,他是不会强人所难的,聪明人不需要别人多费口舌,往后的日子你自己看着办,”低沉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要全世界都陪你笑,若是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么所有人都会给你让路。”
  言毕,他便转身离开。
  未晚站在原地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他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依旧是孤傲清冷的语气,这一刻,她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这样的感觉,轻淡而渺小,连他也不知道。可是她却觉得,在这霜冷边关,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过去和现在,让她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能平静一些。
  
二十九、逢变
  烛火摇曳,光影在摊开的地图上跳动,谢钦扫了一眼墨迹圈住的那两个字,沉声开口:“鄂荻一直是皇上的心头刺,一日不除,他决不会安心。”
  “早在父皇是前朝大将时,他就一心想夺回这个地方,但始终未能如愿。此趟他派我过来,明为巡察,实则与昌平商谈,我若是没有个结果拿回去,是万万不行的。”
  “只怕是各路人马都争先恐后了。”谢钦微微一笑。
  几个皇子中,谁要拿下了鄂荻,就意味着从今以后这片领地属于谁,离帝位也就更近了一些——这何曾不是皇帝的一次实验?至于结果,非和即战,而中间的过程就是扑朔迷离了,鹿死谁手,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后天你就要随我起程,营中的事都安排好了?”
  “能有什么事?”谢钦冷冷一笑,“陈永年那厮就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若是战,他年纪也不小了,正好趁机捞笔军功好养老,若是和,他瞅准了谁是他拍马屁的对象就成了。”
  “说起来,大哥手下除了李瑜,其他的人我都不担心。”谈及这个名字,容湛眉心微蹙。
  “回京之后,咱们要和他好好聚聚。”谢钦神情微讽。
  ----------------------------------------------------------------------
  “可以进来么?”低沉而淡然地声音在帐外响起。
  “可以。”未晚放下手中的书册,目光落在幕帘上,看着它被人自外头掀开,高大的身影探了进来。
  “有事?”她望着眼前那张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轻声问道。
  “后天随我们去昌平。”他简短地命令,毫无商量的余地。
  “好。”她平静而利落地答应,没有表示吃惊,也没有追问他去做什么。
  谢钦抬眼看了一下她,幽深的碧眸里眼神微闪,却只是淡淡地开口:“没事了,你早点休息吧。”
  未晚没说话,点了一下头。
  他走到门边,手刚上布帘,却又转过头来:“北地天寒,多带点衣服,你是大夫,不要连累我们。”
  未晚一怔,随即轻轻应了一声,眼里却不由泄露了几分笑意,他瞅着她,神色微僵,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出门。
  未晚觉得有趣,不禁摇了摇头——这个人啊,真是……一时间她竟想不出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他。
  ----------------------------------------------------------------------
  “魏姐姐,中原的人都长得很好看吗?”篝火边响起稚嫩的童音。
  未晚将烤架上的羊腿转了一下,油滴在火里,发出诱人的“滋”声,香气扑鼻。
  她侧首笑着询问身边留着光头朝天辫的男童:“保儿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魏姐姐你,雅王爷,谢督军都长得很好看啊。”
  未晚失笑,割了一块烤羊肉放到他碗里:“喏,奖励你的,真会说话。”
  保儿咧嘴一笑,欢呼一声专心对付眼前的美味,未晚瞅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神。
  来昌平也已经快七八天了,容湛他们与昌平王的商谈似乎也一直没什么进展,如果到最后两国还是免不了一场战争,又不知将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家园遭毁。而这回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于在位期间看到一个结果,否则容湛他们这些天也不会一直都神色凝重,忧虑重重的样子。
  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正是他们一行人,步伐都是急匆匆的,谢钦原本就面无表情的俊颜似乎比平日更冷了几分,连容湛也是抿紧唇沉着脸。颜萧朝她瞥了一眼,目光中似有无可奈何的焦虑,未晚估计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也站起身跟了过去。
  一室沉寂。
  从入帐之后,整整一杯茶的工夫,众人都未发一言。
  啪——容湛丢下手中方才一直把玩的玉镇纸,声音不大,但每人的心头都是微微一震。
  “拿克桑换鄂荻,以地易地,原本已有眉目的事情,居然半路跑出个程咬金,”容湛的语气仍是不疾不徐,却有种紧绷的感觉,“江南商贾集资义购鄂荻半数土地以报国家和百姓?大手笔啊,真是忠心爱国的壮举。”
  未晚冷不防听到“江南”二字,心中竟是一颤。
  “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查那个人的来历了。”秦戈站在自己主子的身后,沉声汇报。
  “一个昨日才到的人,就能和昌平王谈到这个地步,不简单哪。”谢钦的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却满布危险的气息。
  “你来自江南?”下一刻,他的视线忽然牢牢地锁住了未晚。
  未晚浑身一僵,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莫名地,心跳开始加快,她有些慌乱。
  “是。”她点头。
  “你印象里,江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他继续追问。
  修长飘逸的身影在脑海中闪了一下,未晚心中一痛,咬唇摇了摇头。
  纵然他是最出色的那个,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天他走得那样潇洒决绝,彼此又怎可能轻易相见?
  见她不答话,谢钦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之后的时间里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探望着她。
  未晚只是避着他视线,却不明白此刻心中的凄惶与茫然是为何而起。
  
三十、风寒
  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夜里坐在外面仰望清冷星月。
  彼时在江南,长街十里霓虹,湖岸画舫歌舞升平,楼阁灯火通明,竟想不起来那时的夜空是什么模样。或者更早,儿提时候在京城看花灯,举着糖葫芦追着捏面人的师傅跑,差点迷路了都不知道。
  到如今,对于夜晚的感觉,似乎只剩这大漠戈壁空阔辽远的星空,冷月如钩。
  夜已深,只是还有依稀的羌笛声,随风而来,绵远动人。常常是这样,看见美丽的风景,吃到美味的食物,就希望心中那个人也一样能在身边共同分享,就如此刻,很想有另外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听着这首曲子。
  寒意渐袭,未晚才发现自己忘了加件衣服出来,可身子却懒得动,不想就此回去。记得从前她也总是衣衫单薄,同玩的伙伴们大冬天脸冻得红扑扑地问她,她说穿得少,体温就凉得和外面的天气差不多,自然就不冷了。大伙半信半疑,她就很爽快地说是她干爹说的,等人都信服地走了之后,她一转身看见宣扬站在面前,瞅着她慢悠悠地开口,我几时那么说过?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远,却听见身后他低沉的笑声,恁地动听。
  回忆纷涌而至,未晚不由恍惚,凉风拂面,她扶住微烫的额头,觉得昏昏沉沉的,心知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于是站起身准备往回走。
  步子还没迈出去,只觉得远处的灯火一片朦胧,身子一软就滑了下去。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漫入鼻间,她心中一惊,挣扎着想睁开眼,却觉得头顶一麻,坠入更深的黑暗中红。
  ----------------------------------
  晚儿。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幽幽地叹息,那声音温柔得让她几欲落泪。是谁在唤她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了啊……
  她睡了吗?她的灵魂去哪了?
  她不要做什么韩公子、魏大夫,她想要的,一直是那轻轻的一声“晚儿”。
  人生最漫长的六年,因为一个人,日子变得不那么艰难。曾经牵着她的那只手,温暖厚实,她以为人潮拥挤也不会走失,忽然间,周围迷雾一片,她再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想告诉他,她还不够坚强,不够勇敢——就这么一个人走下去。
  她努力伸出手……纤细的指被人握住,紧紧地包覆。
  她的心,忽然安静下来。
  是谁?是谁握住了她的手?是他回来了吗?
  仿佛自蛰伏已久的冬眠中醒来,她艰难地睁开眼。
  一双深不见底的绿眸,静静地注视着她。
  总是面无表情的俊颜,是一贯的冷漠。
  视线相触,未晚有些怔忪。
  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良久,他抿紧薄唇,眼睫微垂,未晚只觉得右手一松,他的手臂不露痕迹地收了回去。
  “你得了风寒。”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烛火的光亮。
  “对不起。”她平静地道歉,没有忘记来这里之前他那句“不要连累我们”的嘱咐。
  他眉间一蹙,却没有说话。
  “是你带我回来的?”她仰起头问。
  “不是。”他否认,“别人。”
  “哦,”水眸里闪过一丝错愕,下一刻她却微笑望着他,“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他瞪着她。
  谢他什么?他有些恼。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她。
  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姣好的面容依旧苍白没有血色,可她却朝他轻松地笑着,眼睛弯成月牙……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故作坚强的表情……他听见她在昏迷的时候,压抑地唤着两个字,听不清楚,但应该是个人名……有那么小小的瞬间,他的心有一点烦躁,他的人有一些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里足足坐了一个时辰,只是望着她的睡颜。眼下鄂荻的事急在弦上,战和难定,脑海里诸多事情纷扰不休,他不知道自己方才都想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在看见她伸出手时,情不自禁地握住。
  这样的感觉,很糟。
  戎马生涯,他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对于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可最近常常在望着眼前这张脸时,他会微微失神。
  幸好,只是“微微”而已。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
  身体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未晚自己是大夫就更清楚不过。
  其实也并非完全是风寒作祟,那种困乏和疲劳,充斥整个身心,将她重重击垮。
  她只是不想动。
  木然地盯着头顶的帷幕,数着上面的花纹,想着人生就这么流逝,也没有什么不好。
  忽然间,一种强烈的存在感扼住了她的心脏。
  有人在看她。
  不知为何,脑中顿时跃入这样的认知。
  她缓缓地转过头,营帐的一角映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四更天,早已是万籁俱寂,人人熟睡,怎会有人站在那里?
  心跳在那一瞬间剧烈得几乎让她承受不住。
  下一刻,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掀开了被褥下床,连外衣都没披一件就奔了出去。
  察觉了她的反应,几乎在同一时间,那道身影迅速遁去。
  “站住!”未晚只来得及看见远处白影微闪。
  她咬牙,身子还酸软得紧,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风中,有淡淡的药香。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就是这样的气息,多少日子以来魂牵梦萦……那天昏迷的时候……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
  空旷的野地里,只有她一个人。
  “你出来!”她无助地环视四周,声音是带着泪意的沙哑。
  “我知道是你,既然来了,为何避而不见?”她轻声央求,心中酸痛难当,“我不会问你为什么离开,只想再见你一面……你出来,好不好?”
  回应她的,只有无情的风声。
  眼泪汹涌,刺骨的寒冷摧残着本就病弱的身体,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跪在地上直不起身,捂住嘴的手放下来,掌心却是触目惊心的猩红。
  原来,她竟被伤得这么重……她苦笑了一下,手中摸索到一样东西。
  “不见我也没关系,大不了一切回到从前,”她轻叹,唇际染了血色的笑容带上一抹决绝,“我欠你一命,还你就是——”
  她尚未抬臂,腕间便是一麻,手里原本扣住的尖利石头松落开来。
  “你做什么?”久违的声音蕴着沉怒响在夜色里。
  她缓缓仰起头——月光如水,记忆里的那个人临风而立,素衣飘扬。

  
三十一、重逢
  “你终于肯出现了么?”未晚望着眼前那人,笑容竟是说不出的娇媚,只是染上潮意的眼眸里,那抹空灵的笑意却是那般清冷,如黑夜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宣扬抿紧唇,静静地望着她,月光笼上他俊逸的容颜,朦朦胧胧,可是未晚没有错过他眉宇间浅淡沉郁。
  终于他欠下身子,朝她伸出手。
  “起来,晚儿。”他说,声音清朗动听,一如从前,“地上凉。”
  未晚眼中一热:“你在乎么?”
  曾经是谁牵着她,一路走过大江南北,春夏秋冬,后来又是谁先放开手?
  她倔强地不去回应,任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凝固成一个寂寞的姿势。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手缓缓地收了回去。
  她恨他这样,总是以沉默来对待她的疑问,对于她,他始终在逃避。
  “我只问你一句,”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难以名状的疲惫。
  他似是震动了一下,眼神戴上防备之色:“问什么?”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未晚的目光,如刀一样扫过她的脸。
  可是,她依旧窥不透他的表情。
  “我无须向你解释。”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容湛他们所说的‘神秘人’就是你?”她早该想到他在江南的影响力。
  “你执意跟着他们?”他反问她,也肯定了她的猜测。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她瞪向他,却蓦地愣住——是她错看吗?为何他的眼底会有一丝苦涩?
  “你说的对,我管不了你,”良久,他的声音在风中扬起,“而你,也不用过问我所做的一切。”
  有什么在消失……心里仿佛有一片流沙,渐渐陷落,变成一个空洞。
  而彼此终于渐行渐远。
  未晚低头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
  “晚儿。”举步的那一刻,身后传来轻轻的呼唤。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步伐却没有停。
  身后沉寂一片,一步、两步……只是这样走来,却仿佛不只是走出他的视野,而是从此走出他的生命。
  “你变了,晚儿。”身后是他清冷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寂寥。
  寒夜般深沉的眸子望着远去的背影——她的性格向来孤傲,可绝不冷沉。这般令他陌生的气息,从何而来?是什么改变了她,是谁改变了她?
  “或许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未晚深吸了口气,却泄露了哭音。
  手腕被人自后头紧紧握住,几乎弄痛了她。
  她转过头,对上他的眸,里头深浓的墨色,依旧叫她看不清。心头的酸楚在此刻越发的尖锐起来,泪水再次夺眶,她咬牙瞪着他,如一头受伤的小兽:“放手,要么就一辈子别放。”
  他这算什么?何不干脆给她一个痛快?
  宣扬因为她的话语浑身一震。
  他的手扣在她腕间没动。
  她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终于,他缓缓松开手,垂下眼睫:“脾气虚弱,劳倦过度,要多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未晚眼里最后一丝火苗也暗了下去,嘴边只剩下一个心灰意冷的笑容,她望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我祝你克尽天下苍生。”
  是她瞎了眼盲了心,怎会奢望他有所回应?这个男人,该是如千年壁画里的神祗,无心无情,受世人敬仰膜拜,又何必下凡来为祸人间?
  宣扬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倏地转冷:“出来。”
  未晚转过身,月色一道熟悉的身影傲然挺立。
  “是你。”她微愠。
  谢钦姿态悠闲地掂着手中的笛子,嘴角的弧度渐深:“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今晚心情不好,本想找个地方吹曲解闷,却弄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未晚恼羞成怒——他这是摆明了自己听到她和宣扬的谈话!
  “扬公子,幸会。”谢钦也不理会她,目光落在宣扬身上,“不愧是江南扬家,果然大手笔。”
  未晚顿时一怔——他居然知道宣扬真实的身份?宣这个姓是宣扬学医时从他的师父,他本姓扬,而扬家则是富可敌国的江南首富。
  “谢督军也名不虚传,”宣扬不动声色地回敬,“既然扰了您的雅兴,宣某就先告辞了。”
  “哦,您这就走了?”谢钦微微一笑,“改日还请多来营中畅谈,‘叙旧’,随时欢迎。”
  “多谢。”宣扬淡应,目光掠过未晚的脸,随即举步离开。
  未晚瞅着他的背影僵站在原地。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谢钦轻嗤一声,嘴边带着一丝嘲弄的冷笑。
  未晚沉着脸望向他:“你想怎么样?”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低沉的声音清晰在耳,却是他凑近了盯着她,绿眸深不见底,“其实你早就猜到那天我问的人是谁对么?”
  “那又如何?”
  “他是贤王的人,你要是现在想换阵营还来得及,不要到时再做什么我见不得的事情。”俊逸的脸上,依旧是慵懒的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未晚抬眼,明眸燃起怒焰,“我不过是喜欢他,那又怎样?”
  不过是喜欢一个人,那怎么了?何必一个唯恐避之不及,一个怀疑猜测?
  “喜欢谁也好,不被喜欢也好,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否认,也不会逃避,更不会因此放弃自己要走的路,你要是不放心,我随时都可以走!”
  呼啸的夜风里,她几乎声嘶力竭,扬起的黑发间,有什么东西滑落,一闪而过。
  谢钦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绿眸没有一丝波澜。
  “韩未晚,”他居然淡淡一笑,“你的脾气和从前一样坏。”
  相同的话语,不久前他也说过。
  在那瞬间,未晚想起那夜的小巷,落雪无声,一切那么安静,她的命运却从那刻起有了变化。
  “你说过,要我带你走。”他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她,重复她那夜的决定。
  “你也说过,世上从此再无韩未晚。”她的视线毫不回避地迎上他的。
  关于过去,谁都是无能为力,可不能因为这样就停下自己的脚步,也许为爱伤心不够潇洒,但没关系,因为真爱一个人从来都无法潇洒。

  
三十二、夜宵
  望着眼前那双清澈见底的水眸,谢钦淡然出声:“走吧,早点回营休息。”
  未晚跟着他身后,他步伐稳健有力,却又走得不快,像是有意在等她。一身惯穿的黑衣,让他的背影显得越发孤高,她的视线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心里竟有一刻平静的感觉。
  “你会不会暗自嘲笑我?”她赶上去,与他并肩,觉察到他的速度更慢了些。
  他轻嗤了一声:“我要是想嘲笑你,从来都不会偷偷摸摸。”
  未晚闻言不禁懊恼。
  脚下的沙石随着两人的步履节奏发出规律的响声,不远处营地的灯火在眼前闪烁。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突然开口,第二次问他同样的问题。
  谢钦侧首扫了她一眼,夜色下脸庞的线条越发冷硬:“有。”
  未晚顿时讶异地望着他:“你上次说没有。”
  “既然我已经回答过你,为何你还要问。”他反过来责难。
  未晚被抢白得无语——这个人简直比女人还善变。
  “她……”她犹豫着怎么开口。
  “嫁人了。”他冷冷地扔一句,步子快了些,摆明了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
  未晚顿时怔住。
  话说到这地步,是该打住了。
  其实每个人心里应该有一些不欲人知的往事,不愿被人问起,也不愿主动提及,即使是外表再强势的人也不例外。
  又或者,有时候人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能纵容自己的伤心失望;有时候也要对自己深爱的人残忍一点,将对他们的爱、记忆搁置。
  “饿吗?”她忽然问。
  “什么?”谢钦转过头,绿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以为自己听错。
  “我是说,有没有胃口陪我吃夜宵?”未晚笑了一下,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
  和面,兑菜汁,擀面,刀切……炉子上的汤锅里热水汨汨翻腾,白色烟雾缭绕。
  一边的油锅里,煎得金黄的鸡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白玉般的柔荑将面条轻轻抖入水中,有几缕调皮的发丝从未晚的鬂际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柔地晃动,让人忍不住有冲动伸手将它们挽起来。
  “葱花。”用筷子搅了一下翻腾的面条,她头也没抬地吩咐。
  “哎,”没感觉到动静,她讶然地侧首望向一旁的男人,“谢大人,麻烦您抬下贵手,将你面前的那碟葱花递给我。”
  冷不防对上她的视线,谢钦的表情似乎有片刻的僵硬,没有说话,将小碟拿给她。
  普通的白瓷碗,一大一小,金色的煎蛋和翠绿的葱花摆在三色素锦面上。
  未晚摆好筷子:“吃吧。”
  谢钦却坐在那里久久未动。
  “怎么了?”未晚疑惑地望着他,随即莞尔一笑,“是惊讶吗?收回前言吧,我已不是你记忆中那个骄纵的千金小姐。”
  谢钦没有回答她,低头吃他那碗面条,俊颜上的表情却越发冷峻,好像是在被逼着吃毒药似的,好在未晚早已习惯他这副没礼貌的嘴脸,只是撇撇嘴,只管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吃的很慢——未晚忍不住偷眼瞧他。
  一直觉得她自己吃东西很慢,今天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吃得居然比自己还慢。她狐疑地盯着碗里的面条——除了眼色花俏之外,味道也没有多出类拔萃。
  “看什么?”他突然抬头,将她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未晚的脸莫名地一烫,连忙摇了摇头。
  “你怎么样了?”他问。
  “嗯?”她望向他。
  “跟笨人说话果然费劲,”他扫了她一眼,一开口又恢复毒舌刻薄的本性,“你不是气得急火攻心,都吐血了么。”
  “没事,”面对他这种特别的问候,她又好气又好笑,“我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
  “有人告诉我,人要吃得饱饱的才开心。”她轻叹,有点想念凤娘。
  谢钦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难得地没有讽刺她。
  “这面条的做法,是谁教你的?”他问道,绿眸深深地凝视她。
  “一位朋友,”未晚挑眉回答,“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这可是我第一次给男人下厨。”
  话说出来,气氛忽然有些不对劲。
  未晚懊恼地低下头,却听见他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贯的嘲讽:“我记得是你主动要我陪你吃夜宵吧?”

  
三十三、联手
  “你只需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便是,”习惯了他没事就爱挖苦人的风格,她也学会了避重就轻,“这面的味道到底怎么样?”
  谢钦瞅着她笑了一下,点点头。
  营帐外有夜风掠过,微微作响。烛光在他脸上跳跃,让那双迷人的绿眸里显得越发深邃,未晚不禁有些恍惚。
  “看什么?”他的眼神对上了她的。
  “你好看。”未晚托腮,笑容似春风般和煦。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可以如此自在地调侃他?是因为明白了在他冷硬的外表下,其实心底仍存有一处柔软?
  她低头收拾碗筷,有些自嘲地笑了——其实,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谢钦静静地望着她嘴边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若有所思。
  -------------------
  夜色已不似方才那般深浓,连天际的弯月也朦胧了许多,显得越发寂寥。
  “谢督军。”一道清朗的声音止住了他的脚步。
  “宣兄还没睡?”谢钦转身作惊讶之色,改掉了对宣扬之前的称呼,“如此风露中宵,宣兄总在外头小心着凉啊,话说回来,未晚的厨艺居然还不错,早知道方才应该叫您共享一番的。”
  “谢督军的好意宣某心领了,”宣扬眼神微冷,“没想到您也是个爱废言之人。”
  “谢某一介武夫,自然毛病甚多,比不上宣兄您阔绰豪爽,一出手便能买下半个鄂荻,实在是国之幸,民之福啊。”
  “谁说我要买鄂荻?”宣扬嘴角浮现一缕嘲讽的笑容。
  谢钦目光一闪:“更深露重,谢某不敢怠慢,宣兄还是进帐说话。”
  ----------------------------
  “所以,你要的是雁沙,不是鄂荻?”谢钦指着案上的地图,脸色凝重起来。
  “正是。”宣扬微笑,“反正我在昌平王眼里只是个空有财富沽名钓誉之徒,卖半个鄂荻他始终心疼,但像雁沙这种不毛之地,他就觉得拿来糊弄我足够了,他赚钱,我为国扩边,皆大欢喜。”
  “你和我想的一样,”谢钦坦诚而答,“其实克桑换鄂荻以地易地也十分困难,昌平王不会因为皇上对曾经失地一直耿耿于怀就买账,要一劳永逸地拿下鄂荻最现实的就是靠武力。”
  而雁沙乍看不起眼,只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地方,实则无论从地形还是位置,它都是一块极佳的跳板。
  “不过昌平王也非平庸之辈,他朝中也不乏能人志士,早晚都会识破我们的目的。”宣扬点出忧虑所在。
  “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现在就准备兵力部署,一旦你谈下这桩买卖,我的人马就立即进驻雁沙,这样他们悔时已晚。”
  只是谁去向陈永年传达这个消息?虽然是打着和谈的幌子,但昌平王对他们防备甚严,人员走动必定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所以随便派人去送信,一定会让他们起了疑心。
  “让未晚去吧。”像是窥透了他的心思,宣扬缓缓开口。
  “她?”谢钦有些踌躇,以她对陈永年的仇恨……
  “她会去。”宣扬脸上仍是风轻云淡的笑容,却字字笃定,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她一定会。”
  “为什么?”谢钦盯住他,忽略自己心头异样的感受。
  宣扬仍是微笑,没有说话。
  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她是他的晚儿,相伴六年的岁月里,有许多只有他们才能体会的理解和默契,别人永远不会明了。
  “你既然是贤王的人,又为何来找我?不怕我临阵倒戈?”在他即将举步的那刻,谢钦盯着他的背影问道。
  “三国鼎立之时,蜀吴不也联手了么?”宣扬转过身,嘴角的弧度自信傲然,“我今夜既然来找你,自然就知道我不会失望,你说呢,谢督军?”
  “庙堂之争,有人为名,有人为利,宣兄似乎什么都不缺,我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宣扬望着他反问:“你为了什么?”
  “名利双收。”谢钦毫不避讳自己的目的。
  “爽快,”宣扬微笑,“我喜欢诚实的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谢钦目光犀利,“是不想回答么?”
  宣扬摇头:“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
  “我倒是想知道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谢钦不以为意地挑眉。
  “我只是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宣扬望着他,徐徐出声。
  谢钦脸色一变。
  宣扬静静地盯着他,随即淡淡一笑,撩帘出门。
  出得帐外,清俊面容上那抹笑意在月色下居然有些苦涩——所谓当局者迷,话真是如此。
  他终于知道一年未见,未晚身上那种令他陌生的冷沉气质是从何而来了。
  “魏晚,”容湛搁下手上的白子,笑容温和,“要劳烦您一件事。”
  “王爷客气了,”未晚抚着手中的黑子,狐疑地望着他,“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容湛转头看向一旁正在擦拭长剑的谢钦。
  后者瞅了未晚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陈永年顽疾复发,军中大夫束手无措,要麻烦你回去一趟了。”
  “啪。”手中的黑子清脆地磕上棋盘,未晚面色微僵。
  “他得了什么顽疾?”她轻讽出声,“肺病还是麻风?我若赶回去还来得及么?”
  “那你是不愿意回去……”容湛探询地凝视她的表情。
  “我去,谁说我不去?”未晚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该你落子了,王爷。”
  “谢钦会把药方给你。”容湛微笑。
  药方?未晚有些讶异地望向谢钦。
  后者将一纸信笺递给她,目光中染上一抹激赏。
  容湛只以为她是单纯不喜欢陈永年这个人,而谢钦却知道她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还愿意回去给陈永年“看病”是多么为难她的事情。
  未晚看到那张药方上所写的内容,和谢钦的亲笔署名,不由浑身一震,看向眼前二人。
  “那你们留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她一时间难以言明心头的担忧——毕竟事情一往计划的方向发展,就会有很多变数。
  “最多五天,我们会回去。”容湛回答了她心中所问。
  “如果五天之后呢?”
  “那就不要再等我们,让陈永年向朝廷请战,”谢钦语气淡定,仿佛不在谈生死攸关的大事,“信上也跟他说清楚了。”
  “我明白了。”未晚仔细封住信笺,抬头浅笑,目光从容,“我这就去收拾行李,今晚就走,免得延误‘病情’。”

  
三十四、夜援
  青烟袅袅,烛火躁动不安。
  香炉里的星火一点点下移,承受不住重量的烟灰跌落下来,未晚心头跟着一颤。
  “再过半个时辰,就整整五天了。”陈永年出声,望着眼前一直沉默的年轻女子。
  不知为何,征战沙场多年的他看着这个小女孩时总有几分忌惮的感觉——她身上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凌厉霸气,明艳之余叫人难以直视。
  “我知道。”未晚应了一声,撩开帐帘走到外头。
  夜色深浓,月光在云层里忽隐忽现,有几个星子闪烁,却让人觉得越发清冷。眼前是无垠的荒野,草影在风中摇曳,远方不时传来野兽的嗥鸣。
  胸口闷得厉害,可心脏却如失速了的鼓点,疯狂地敲击身躯。
  ——最多五天,我们会回去。
  ——如果五天之后呢?
  ——那就不要再等我们。
  到底该怎么办……其实她大可不必在这里焦急彷徨,这一年独自闯荡,也这么过来了。家友亲朋,对她而言并不是必要的。
  大不了,还是剩下她一个人。
  ----------------------------
  几声锣响,子时。
  营内沉闷的气氛在此时达到了临界点,帐帘被人猛地从外头掀开,修长的身影闯入,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来人的身上。
  “魏晚恳请陈将军出兵援救。”未晚斩钉截铁地开口,白玉般的容颜上面无表情,只有一双明眸里分外清亮,看得人心头微震。
  陈永年怔了一下,然后答道:“雅王和谢督军信上的意思是——”
  “陈将军不发兵,是谨守命令没错,救还是不救,不过是陈将军点下头就能决定的事,但也可能关系到国计民生,千秋大业,还请你三思。”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再也清楚不过,若将来太子即位,那么陈永年今日不救对他而言是良策,那如果容湛能逃得这一劫且入主东宫呢?
  一切,就看他的选择了。
  陈永年来回踱了几步,蓦地停下来,盯着她沉声开口:“叶将军听令,领二千精锐援救雅王!”
  未晚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夜色笼罩下,二千铁骑如流星般划过营门,直驱荒原深处。
  一声清亮的呼喝响起,一道白色的身影紧随而上,未晚驾马奔至队伍前方。
  “陈将军……”有人犹豫出声。
  陈永年抬手制止了他的疑问,深沉的眼望着远去的身影,缓缓出声:“此女不可小觑。”
  只是,她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真的只是个医者?
  -------------------------
  火势冲天。
  暗沉的夜色被红光撕开了巨大的伤口,显得格外诡异血腥。
  扑面而来的夜风席卷着热浪与焦枯的气息,熏得人难以呼吸。
  灼眼的红光里影影绰绰,依稀有人奔走哀嚎,燃烧的白色布幔满天飞舞,如招魂的旗帜。
  未晚脸色刷白。
  昔日的昌平行营已彻底沦陷于火海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喉咙干涩,浑身发软,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
  “魏大夫——”有人叫她。
  下一刻,狠鞭落下,马已载着她疾驰而去。
  脸开始被烫得发痛。
  风里,有她熟悉的气味。
  晚儿。
  有人在叫她。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肆虐的火海,在她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那时候她回去,是否能救出谁,那样她也不必孤单至今?
  晚儿。
  凄厉的呼喊声冲击着耳膜,她泪流满面。
  ---------------------
  “你干什么?”一声怒吼在耳畔炸起,她整个人都被从马背上拉了下来,牢牢地困进一双铁臂里,剧烈的撞击让她疼得说不出话来,意识却在那一刻清明了许多。
  “你不要命了?连人带马地往火里冲?”谢钦瞪着她,面色铁青,颊边分不清是血迹还是尘土。
  “你没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未晚捉住他的手臂,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他在哪里?你有没有看见他?”
  “谁?”谢钦的声音冷如寒冰,“容湛还是宣扬?”
  “宣扬!”她推开他站起身,焦急地四下张望。
  “小心!”谢钦一把拉开她,反手提剑刺向意欲偷袭的士兵。
  未晚这才发现周围有好几个昌平士兵,明晃晃的刀枪直逼眼睫,她夺下一把刀,与谢钦并肩而战。
  “他没事。”像是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谢钦低沉出声,右手银光划过,连着两人在他面前倒下。
  不待未晚出手,他已经利落解决周遭的敌人,因杀戮而显得格外冷酷的绿眸盯着她:“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陈永年也派了两千救兵来。”她望着他,呼吸渐渐平缓。
  “你不放心?”谢钦轻哼一声,语气里用浓浓的嘲讽,“你不放心谁?”
  “我……”未晚咬唇,此刻怎样辩解也是多余。
  “快走,少废话。”他冷声打断,拉着她迅速离开原地。
  ------------------------
  被风扬起的烟雾绵延数里,未晚闭上熏得酸痛的眼睛,风声入耳,渐渐掩盖掉火烧爆裂声,脑海里浮现保儿天真的笑颜,她放在谢钦腰际的双手不禁狠狠抓紧。
  又一次,她逃离人间炼狱。
  并非不知生命脆弱,也明白生离死别在这世间永久上演,不会止息。
  到如今,她已无从分辨,生与死究竟何者更为艰难。
  呼吸里是血和汗交织的气味,她抬起头,入目是张线条冷硬的脸庞——他应该是习惯沙场上的血腥杀戮所以早已对死亡无动于衷了吧?
  一眼望去,漫天的乌云竟然开始消散,有点点星光透了下来,夜色深蓝。

  
三十五、梦呓
  刚至营地,众将士就远远的涌了上来。谢钦一言不发的将她抱下马,往前才走了没几步,伟岸的身形便晃了一下,那瞬间他以剑支地撑住自己的身体,未晚心里一沉,连忙奔上前去,刚扶住他便发现自己双手湿漉漉的,火光下竟满是鲜血。她大惊失色,探向他腰际,才发现那里的衣料早已被血浸透,因为他身着黑衣,所以她方才根本没有察觉。
  “扶他起来。”她吩咐左右,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微颤。
  将士们将谢钦扶上床榻,未晚小心拉开他的衣服,一道长而深的恐怖刀伤顿时跃入眼帘,即使是早已行医多次的她不由浑身一震。
  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救她的时候?这么重的伤他又是怎样一路忍过来的?她方才在马上还失控的紧抓他的腰,他为何一声都不吭的任由她胡来?
  一时间,她眼中酸热,手悬在伤口上方,难以抑制地颤抖。
  “魏大夫?”有人焦急地催她。
  “怎么了?”谢钦盯住她低声问道,薄唇没有一丝血色,看得出他是在用所有的意志力支撑。
  未晚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是怎么了?脑子里静一片空白。
  “你让开 ,”一道熟悉而低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宣扬将她拉至一旁,“让我来看吧。”
  未晚仿佛局促不安的孩子,静静地退至一旁,看着宣扬处理谢钦的伤口。
  她今晚表现得很糟糕,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像一个白痴一样。
  忽然间,有想哭的冲动,七年以来,她很少如今夜这样脆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无意识的绞着手指,看着一盆盆清水送进来,一盆盆血水送出去。人影在她眼前晃动,黑的,白的,灰的……她却看不真切。
  “去洗下手,很脏。”宣扬没有抬头,淡淡地吩咐,“知道该煎什么药吧?”
  未晚一怔,连忙点头,匆匆地向外走。
  谢钦额上满是汗珠,绿眸紧紧锁住她的背影,直至她离开。
  宣扬的目光不露痕迹的扫过他的脸,手上动作微微停止了一下。
  ————————————————————————————
  未晚将熬好的药端至谢钦的寝帐,便看见宣扬正好从里面出来。他脸上有几缕倦色,但丝毫不减风雅。
  “他没事了?”她问道,语气有些不自在。
  “真是意外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宣扬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黑眸静静的瞅着她,“我手下什么时候死过人?”
  未晚顿时语塞,知道自己失言——她是昏头了么,怎么会怀疑起他的医术?
  “你刚才在哪里?”她叫住他前行的脚步。
  他可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宣扬停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叹息:“我看见你了。”
  大火肆虐的昌平行营,一路到这里的营地,他始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是她全然没有看见他而已。
  “什么?”未晚没有听清他的话语。
  “没什么,你去照顾他吧,”宣扬淡然出生,“我需要休息。”
  未晚站在原地怔忪的望着他的背影一会儿,才怅然若失地进账。
  ————————————————————————
  谢钦已经昏睡过去,向来冷酷的面容因为承受伤痛而有些倦意。
  未晚将药放在桌上,一时间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叫醒他。
  刀镌般深刻的五官,轻抿的薄唇……闭上眼睛的他,看起来不那么具有侵略性。
  自月夜猎狐的第一面起,她就不喜欢他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气和凌厉,仿佛一切在他的视线下都无从躲藏。
  却总是和他牵扯最多。
  视线落在那碗尚冒着热气的药汤上,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不想他死。
  如他所言,她是他的合作伙伴,既然彼此在同一条船上,她也不希望自己错失一个靠山。
  想替他再诊一下脉,手指刚搭上他的手腕,却被他反手握住,抓得紧紧的,疼痛猝不及防,她几欲落泪。
  然而他的手劲忽而松了下来,她抬眼, 却望进他深邃的眼潭里,那有些迷蒙的碧波里,竟缠绕着些许愁绪。
  她一下愣住了,僵在原地——那是他吗?那痛楚而温柔的目光,怎会出现在一个向来冷酷无情的人眼里?
  那一瞬,她几乎屏息,唯恐自己的呼吸打碎眼前奇特的幻景。
  “澜儿……”他幽幽地轻叹,低柔的声音让人有种酸楚的心动,“为什么嫁给他?”
  未晚不禁一颤——眼前的一切不是她的错觉,而是他神志不清的梦呓……或者说,是内心的渴望。。
  澜儿……
  原来,他心底的那个人,叫澜儿。
  就是这个名字,占据着他心口唯一柔软的角落。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记得自己问他。
  有,嫁人了。他说。
  是还爱着的吧,所以在最脆弱的时候,将心底的渴望释放出来。
  糟糕。
  她很嫉妒啊……有没有人,也这样惦念着她?
  “澜儿。”他又唤,碧眸里柔情的目光几乎融化她。
  她反握住他的手,眼泪掉下来。
  “我在。”她轻轻地回答。
  他终于安静下来,放心地闭上眼,再度陷入沉睡中。
  桌上的药凉了,需要重新煎一碗。
  未晚站起身,却发现他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怔怔的望着那张俊颜良久,重新坐了下来。

  
三十六 澜儿
  浓云肆卷,大雪纷落。
  他翻身下马,疾步冲上台阶。
  大门刚拉开一道缝,就被他猛地推开,闯了进去。
  “三少爷!”守门人看见他冷峻的面容,惊讶地呼喊。
  “让开!”他暴躁地低吼,急匆匆地往前奔。
  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刺眼的大红灯笼沿着长廊蜿蜒,在风中摇摆,仿佛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家仆们挑着灯笼努力追赶他,呼唤他。
  他蓦地站定,脸色阴沉地盯着窗格上张贴的“囍”字。
  门被人轻轻拉开,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一身艳裳款款而出,美若桃花绽放。
  隔着飞扬的雪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澜儿,”日夜兼程地奔波,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样,“为什么嫁给他?”
  身上,是从军营而来尚未卸下的铁甲,此刻沉得让他喘不过气,冷得让他的心都快冻结。
  她摇头,随着他逼近的脚步而急急后退。
  “你怕我?”他愕然地停住脚步,苦笑地看着她眼里眨起的晶莹,“如果你要的是荣华富贵,我以后也能给你。”
  只是,她等不及吧,她现在就想得到。
  如云的发髻上,翡翠金步摇衬得她小脸洁白如玉——只是这样的美丽,再也不属于他。
  视线落在她腕间,空空如也。
  曾经,那里戴着他送的白玉手镯,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他一片真心。
  “三弟。”一声呼唤自身后传来。
  长廊转角,身披貂裘的锦袍男子缓步而来,姿态是一贯的从容贵气。
  “为兄的婚礼少了你,还真有点遗憾,”男子一步步走上台阶,挽住新婚的妻子,居高临下地笑着,“你远道而来,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对壁人,凝视良久,唇际缓缓扯起一丝冷嘲的笑意,夜色下的绿眸如幽深的湖水,叫人几乎不敢直视。
  “新婚快乐,大哥大嫂。”他开口,淡然的语气里寒意逼人。
  扔下这一句,他毫不留恋的转身。
  雪势越来越大,将地上的脚印迅速掩盖。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
  ---------------------------------------------------------
  疼痛。
  他捂住胸口,想要忍下那种窒息的不适感。
  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感觉是腰际仿佛炙烤皮肉一样的灼痛感,然后面对的便是眼前一张安静的睡颜。
  无法否认,韩未晚确实长得不错。在他所见过的女人之中,她算上品。
  女人的美,以花形之,有清幽如兰,有艳若牡丹,而她似一株月下蔷薇,幽雅迷离,清冷艳俗,却浑身带刺——尤记得那夜大漠相逢,她持弓以对,白衣胜雪,发带飞扬,那瞬间他心中便有这样的感觉。
  很奇怪,有种想要触碰她的冲动,然后才发现彼此手指相扣。
  她的肤色细腻洁白,与他掌背的古铜色形成鲜明对比,而她纤细的手指纠缠着他的,看着叫人心怜。
  这是怎么回事?
  他微怔,蹙起眉头。
  想收回手,却扰着了她。
  未晚自臂弯间抬起头,双眸还有些迷蒙。
  “醒了?”她的声音沙哑而性感,烛火下眉心的朱砂痣越发明艳。
  他眸光一黯,大掌扣紧了她的,俯首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来得太突然,未晚惊得几乎忘记立刻推开他,只瞧见他的眼眸如深绿的湖水,覆顶而来……他的舌如此炙热,狡猾地诱哄着,攻陷她毫无防备的领地。
  她震惊地退后——他捉住她愤然扬起的手臂,抬眼盯着她:“又想打我一次,嗯?”
  未晚望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然后有力甩开他的钳制。
  “承认吧,你并不排斥我。”他放肆地捏起她的下颚,执意对上她慌乱的眼。
  “觉得寂寞,对不对?”他邪笑地微笑,“这么着急地找他,挂念他,很辛苦吧?”
  未晚瞪着他。
  他总是如此,自以为是地窥视别人的内心,然后肆无忌惮地揭露,不管别人为此会多难堪,多困窘。
  他真的很恶劣,恶劣到她想不顾一切地反击他。
  她忽然冷笑。
  他眯起眼凝视她。
  “我猜,你刚才一定做了个美梦,”她轻笑开口,话语中却带着刻薄的恶意,“你确定你吻的是我,不是你的‘澜儿’?”
  他脸色骤变。
  她却火上加油:“怎么,我说错话了?她不是‘你的’澜儿?”
  “韩、未、晚——”他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名字,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好——真有你的。”
  是血肉之躯,就难免有弱点与痛处。凡人皆无例外。
  某些时候他们是如此相似,都知道怎样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手,就算是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未晚望着他,心底觉得无奈而苦涩。
  自顾尚不暇,她又何必与他计较?
  “爱就爱,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主动讲和,却换来他一记冷眼。
  她选择无视:“如果能说放弃就放弃,又怎么算得上是特别珍惜的人?”
  他一震,却随即讥讽:“你以后便会知道,人在世上必须学会放弃。”
  她摇头,语气坚定:“我不会放弃,永远也不会,即便因此要付出许多代价,我也会坚持。”
  该报的仇,该讨的债,她都会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你拿什么坚持?”谢钦嗤笑,“像昨晚那魂不守舍命都不要的模样?不拖累别人就不错了!”
  未晚脸颊发烫,自知理亏,只得嗫嚅道:“谢谢你救我。”
  “应该我们都谢你才是。”帐帘掀起,容湛走了进来,微笑着接话。

  
三十七 理由
  未晚面上一烫,微微退开身。
  谢钦瞧见她与自己拉开距离的举动,嘴角勾出一丝淡讽的笑意。
  “昌平行营失火并非因我们而起,而是起了内讧。亲王穆哈尔蓄谋篡位已久,此次趁其王兄外出与我们和谈时起兵突袭,火烧十里行营,昌平王被刺身亡,事发突然,虽然我们早有计划逃逸,但如没有救兵援助,也难敌穆哈尔叛军之难。”容湛只顾着向未晚解释事情始未,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未晚有些惊愕:“我只道是你们遇着了昌平王的阻挡,却不知一夜之间便是天翻地覆的权力更迭,不过此次也幸亏陈永年没有老糊涂,及时出兵,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陈永年既然这么识相,皇上那边,我一定要好好举荐他才是。”谢钦笑得诡谲。
  “大哥带出来的人物,自然优秀。”容湛微笑,姿态悠闲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未晚瞅着他俩,不由暗叹了口气——陈永年本是太子容滔的人,经谢钦和容湛这么一举荐,看似受了褒奖,实则将他置于火炭之上,里外不是人了。不过也好,反正她和陈永年也有旧账要算,他倒霉她也无须报以同情。
  “那雁沙怎么说?”她开口问道,心跳有些加快,觉得有道炙热的目光正对着她,抬起头,却是谢钦,他似笑非笑,眼里别有深意。
  “宣扬不负承诺,虽然昌平王已薨,但白纸黑字的协议在,穆哈尔也奈何不了我们,”容湛看向谢钦,目光从容,“有了雁沙,拿下颚获指日可待。”
  后者没有答话,只是淡淡一笑,眉目间深沉不减。未晚觉得胸口生闷,心知两国开战是早晚的事。
  “这几日我们也该回京了,你的伤势可能承受路途颠簸?”容湛又问道。
  谢钦扬眉:“这点伤算什么。”
  “你以为自己是铁人?你不会打算还自己骑马回去吧?”未晚瞧不惯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没好气地开口,“这一路,还是麻烦你躺回去,我不想我的行医经历里多一次败笔。”
  容湛看着谢钦不悦的脸色,不由笑道:“你就谨遵医嘱吧。”
  ------------------------------------------------------------
  出了营帐,夜正深浓。许是室内太温暖,凉意袭来,未晚不由打了个冷战。
  深蓝的天幕下,巨大的沙山绵延,色沉如墨,一轮明月悬于其上,仿佛随时可掇。
  信步前行,却听见背后有沙沙的脚步声。
  她转过身,望见熟悉的身影:“好久不见,步天青。”
  “小姐。”步天青有些尴尬。
  “我不是什么小姐,”未自嘲地一笑,晶灿灿的水眸望着他,“以后还是叫我魏大夫比较好。”
  步天青默然点头,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未晚接过来虽个白瓷八角盒。
  刚一打开,便有清幽的药香扑鼻而来。
  “爷说这给你治谢钦的伤。”步天青解释。
  未晚心里泛起一丝涩意,合上盖子握在手里,抬头淡淡一笑:“这么名贵的伤药,替我谢谢他了。”
  步天青望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未晚笑了笑。
  “你恨爷吗?”步天青一咬牙,索性将盘旋心底许久的话问出口。
  未晚静静地望着他,倔强的娇颜是掩不住的委屈之色:“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可以让我清楚明白地恨他。”
  步天青愣在原地,未晚却没有再和他交谈,说了声“失陪”就离开。
  只有她知道,此情此景,又逢故人,再不走恐怕自己会情绪失控。
  ----------------------------------------------------------------
  步天青一直目送着她背影渐渐远去,然后才回过神来慢慢往回走,心里有些酸楚。
  回到帐内,却是一室黑暗,只有炉内的火炭微红。他顿时浑身绷紧,直到窗前站立的身影才放松下来。
  “爷。”他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应答。
  “爷?”他迟疑地将烛火点燃。
  “你回来了?”宣扬转过头,神色似乎有些恍惚,步天青不由怀疑自己是否花了眼,那样的神情实在不可能在自家主子的脸上出现,更别说他竟会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嗯,事情都办妥了,”他答道,试探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看什么呢,爷?”
  “我在想,天下最单纯的事物最容易变化,”宣扬望着远方被大风左右的沙山,淡淡开口,“沙漠单纯,转眼间峰回路转,变了模样。”
  步天青微笑:“爷说的是。”
  “她也是如此。”沉默良久,宣扬忽然轻叹。
  她就像软软的细沙,并不硌脚,却能款款抹去人的气力,有时烫如火,有时冷如冰,他越用力,越想逃走,却越陷越深。
  但无论平静与暴躁,在风沙迷离的外表下,他始终相信属于她的那份单纯不会变。
  步天青心知这个“她”是谁,没有作声。
  “她同你说了什么?”宣扬问道。
  “我问她是否恨爷。”步天青坦白地回答。
  宣扬微微一怔,背在背后双手骤然握紧。
  “说。”他口气仍是淡淡的。
  “她说——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可以让我清楚明白地恨他。”
  宣扬默然不语,薄唇紧抿,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绞,痛楚难当,月色下俊逸的脸庞上竟透着几分绝望。
  步天青暗叹了口气退开身,“我去取点热水,爷你早点歇息。”
  “好。”宣扬应声,才发现喉咙紧窒,言语困难。
  她要一个理由,他又怎么能给?
  ——我喜欢你。
  他想起她醉眼朦胧,浅笑地望着他,那蜻蜒点水般的一吻,带着迷惑的芬芳至今还萦绕呼吸之间。
  这么想着,左肩某一处肌肤如火烧般疼痛。他狠狠按住肩头,连骨头都发疼——在那里,有一个紫色花瓣胎记,那是杨家血的烙印与羁绊,也是他永远都无法向她说出口的理由。

  
三十八 中秋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湖面波光潋滟,灯影招摇。长廊里有宫人提灯而过,远远望去,如璀璨流萤,接连划过破夜色。
  花木掩映下,鹅卵石小径光影斑驳,远远听见流水潺潺,未晚循声缓步而去,眼前是假山层叠,在月华中沉默,只有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泉,静静流淌。
  在泉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仰首正是满月高悬。
  今天是中秋,离开漠北到京城整一个月。月圆人团圆么?这对她而言实在是最无意义的节日。
  幼时中秋家宴几乎难得见到父亲,大小官员络绎不绝地来拜访,她只记得晚上回房休息,房间便堆满了各式珍奇。
  如今想来,那门庭若市的情景已是韩家覆亡的前兆。
  再后来便是和宣扬过节,第一年的时候她还有些寄人篱下的谦卑与胆怯,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湖水上那轮金影,随着水波荡漾碎了又全。
  他也不爱和她说话,自顾自地斟了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等到她按捺不住地偷眼瞧他,他却淡淡一笑,递给她切成小块的月饼。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而今识婵娟,归去皆成空。
  自漠北一别,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
  “你猜今晚这赏月宴哪家主子扮相最美?”隐隐有交谈声传来。
  “这哪是比扮相,分明是比恩宠!听说月初新恭了几颗东海夜明珠,皇上赏到了几位皇子府上,几位娘娘都只有看一眼的份,可这后宫里就有人福气好,分着了一颗。”
  “是吗?谁啊?”
  “能让太子送出手的人,还能有谁?”
  “又是她?”有人惊呼,语气半是嫉妒半是鄙夷,“都是做下人的,人家的命就是比咱们好,人老珠黄了还照样能把太子爷迷得神魂颠倒的。”
  “啐,小心你那张嘴,”另外一名女子慌忙斥责,“让上头听见了,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是是是,我知道错啦!”
  嬉闹声渐渐远去,未晚只是冷淡一笑,不置可否。
  幼时在家里,小小年纪的她都能感觉到侯门争斗的气氛,更别说这深宫似海,人多嘴杂,什么传闻没有?
  估计着时辰才差不多,她正要起身时,却听见有人幽幽一叹,她顿时屏息,坐在原地没动。
  “兰姐姐你莫生气,宫里那些没规矩的丫头嘴是越来越贱了,你千万别把这些话放心里去。”有人气恼地开口,显然是针对刚才那些宫女。
  “我不是在跟她们生气,只是眼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太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尤其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怎么得了……”
  答话那人声音越来越低,语气短促,似身体十分不适。
  “兰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心疾又发作了?”
  未晚听着有些不对劲,一时间也顾不上太多,转过假山走了过去,正见着一个宫女搁下手中的灯笼去搀扶另一名站立不稳的女人。
  她把住那女人的脉搏凝思片刻,便利落地在后者的穴位上点按了几下。
  “寝居在哪?”她问道,背起那娇弱女人,她本来就比寻常女子体态修长,又有习武的基础,所以并不费劲。
  一旁的宫女不敢怠慢,赶紧提灯领着她往前走。
  --------------------------------------------------
  “脉虚弱,舌淡苔白,”未晚抬眼看向那名患重的女子,“您是否经常心悸不安,胸闷气短,形寒肢冷?”
  后者点点头。
  “是心阳不振的顽疾,宣温补,安神定悸,我此刻只能暂缓一时之痛。”未晚沉着开口,将随身携带的针囊拿了出来。
  “你要施针?”一旁的宫女犹疑地询问,略显防备之色。
  未晚淡淡一笑:“我只是行医习惯,有病想治就下手,如果你们不愿意也无妨。”
  言罢,她起身就要走。
  “公子,”卧床的女子拉着随侍宫女的手支撑着要起来,“绿珠性子急,轻慢之处,还请见谅,您肯出手相助,芳兰已是感激不尽。”
  未晚重新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有条不紊地施针。
  片刻之后,那名叫芳兰的女子脸色开始好转,她望向未晚,眼里带着一抹惊喜:“公子好医术,我这心口是一点儿都不难受了。”
  绿珠闻言顿时爽朗笑开,拍手称道:“还真是比那些太医都厉害!”
  她随即朝未晚福了一福:“多谢公子,绿珠方才唐突了。”
  未晚微笑摇头:“我没放在心上。”
  “公子不是宫里的人吧,我瞧着面生得很。”李芳兰瞅着眼前俊俏非常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姓魏,江湖大夫,随雅王进宫来,打算在太医院谋个差事。”未晚从容答道,也在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体。
  这名女子既不似妃嫔也不像寻常宫人,自己住了一个小院落,虽然只在皇宫偏远一角,却也显得地位特殊。看她的谈吐举止,都落落大方颇有气质,显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一时之间,还真难猜出她是何方神圣。
  “若魏大夫真能在太医院就职,那就太好不过了,”李芳兰笑容温和,“相信以您的医术,一定能胜任。”
  “多谢吉言,”未晚站起身打了个揖,“魏晚就先告退了,希望在这宫里,后会有期。”
  “那怕又是我这多病的身子要劳烦大夫您了,”李芳兰笑道,“宫里的路不好认,我让绿珠送你一程。”
  ---------------------------------------------------
  “魏大夫,再往前就是摆赏月宴的琼华殿,绿珠先告退了,良辰美景,祝您阖家团圆。”
  未晚闻言一怔,瞅着绿珠渐渐远去的身影,愣在原地半天一动未动,心中酸涩难当。
  阖家团圆么?何以为家?何处是家?
  “你去哪了?说好了在这等,半天也不见人影。”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却是谢钦,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静静瞅着她。

  
三十九章  覆水
  “西边漱玉斋住的是什么人?”未晚直截了当地问他。
  “太子乳母李芳兰,皇上是前朝大将时她是已故皇后的陪嫁丫头,本来已许配给一位副将,但未待成婚丈夫就殉职沙场,皇后过世后她一直抚育太子,故受封‘芳兰夫人’,”谢钦瞅着她,目光锐利,“怎么了?”
  未晚坦诚以告:“方才我在御花园碰着她心疾发作,便替她诊治了一下。”
  “你还记得那日在漠北酒楼里戴纱笠的男人么?”谢钦淡然开口,“那是她弟弟,李瑜。”
  未晚一怔,想起那人阴柔俊美的面容,似乎与李芳兰颇有点相似之处。
  这时有人声传来,却是容湛和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宫女太监。
  未晚瞧见了这阵仗,跟在谢钦身后行了一礼:“民女魏晚见过贵妃娘娘和雅王。”
  萧贵妃微微一笑,一双妙眸清冽如水,静静地瞅着她:“就是你救了湛儿两次?没想到还是个这么水灵俊俏的人儿,年纪轻轻就医术了得,真为咱们女儿家争了口气。”
  “谢谢娘娘夸奖,魏晚不敢当。”未晚从容回道。
  萧贵妃点了点头,似是对她不卑不亢的态度较为满意,“这园子里夜冷风凉,都随我回宫吧。”
  暖阁里,四处点着亮灿灿的描金大红烛,地上还置了纱灯,只照得室内明如白昼。从外头进来,暖暖的空气便笼罩上周身,钻入呼吸,带着点甜腻的香味,叫人觉着有些压抑。
  “湛儿已经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赶明儿我就跟太医院陆院使举荐一下,这帮太医的心思如今都不在看病上,整日光顾着做人为官了,宫里谁有个病痛,都是开些个不轻不重的方子,只求无功无过,反正怎么容易脱责怎么来,去年好不容易出了个张顺仁,本事胆量都可以,却和宫妃不清不楚,惹得皇上大怒,你是女子,听湛儿说行医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规矩,进了太医院要尽本分好好做事。”
  “多谢娘娘,魏晚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未晚答道,声音清亮,烛火下的面容笼着一层光泽,明艳非常。
  萧贵妃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竟是不由一怔,良久她才道:“魏大夫是个姑娘家,平日行医想必有诸多不便才着男装,但往后在宫里进进出出的人多嘴杂,还是换回女装为好。”
  未晚还未应答,她已经吩咐左右宫女:“你们两个把前几日我刚做好的那件紫色缎织暗花袍拿出来给魏大夫换上,至于那些环佩饰物你们看着怎么搭配好看就尽管用,都是我赏给她的。”
  未晚刚要推辞,那两名宫女已走到跟前恭敬地候着,她只好再次致谢跟她们离开。
  等到她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在场人均是一愣,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久久未动。
  萧贵妃轻咳了一声,淡淡一笑:“果然是个倾国倾城的貌。”
  未晚面上微燥,“娘娘谬赞,未晚这点薄资怎及得上您的风华。”
  谢钦闻言笑道:“这你就说对了,昔日皇上曾题词‘润玉笼绡,檀樱倚扇,含笑羞煞满庭芳’,说的就是娘娘的国色天香。”
  未晚瞅着萧贵妃因他的话蛾眉舒展,心中暗自意外——瞧他那平日冷傲的样,该拍马屁的场合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再看容湛,却见他目光微凝,竟是一副失神的模样,她不禁有些疑惑。
  “走进让我瞧瞧,”萧贵妃朝她招招手,细细打量着她的打扮,随即对宫女吩咐道,“还是换那件月白色的丝袍吧,把这跟金簪换成珍珠的,再添点小翡翠妆花。”
  她这番过分细致的厚待让未晚有点犹疑,却又不能坏了她的兴致,便乖乖地再度退下去由宫女妆点自己。
  室内忽然就安静下来,萧贵妃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声音不大,却叫人微微一震。
  “这丫头还真是一副叫人难忘的好面相,”她轻轻一笑,望向容湛的目光却锐利非常,“湛儿,你说是不是?”
  容湛一怔:“母妃……”
  “你给我闭嘴!”萧贵妃沉着声音冷冷开口,“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让她换那身女装?她换上之后跟老五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无心朝政,只顾着游山玩水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人带到宫里来,我看你是在外头野惯了昏了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以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你倒好,自己送上门落人口实,要是传到你父皇耳朵里,我看你这个王爷也不用做了!”
  谢钦瞅了面色冷凝的容湛,正欲开口,却被萧贵妃打断:“还有你,谢钦,真叫我失望,这几年我把你当亲身儿子一样看待,你又是怎么和他做兄弟的,合着来气我是不是?”
  已经走到殿门外的未晚,隔着三重珠帘静静站立。
  身后的宫女也不干妄动,只是安分地待在后头。
  她并不驽钝,到此刻才知道萧贵妃方才那些举动的目的,也知道她是有意让她听见这些。从他们的语言里,她明白了事情大概,也恍然顿悟,之前容湛对着她时偶尔怔忡的神情。
  原来她只是个替代品。
  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波动起伏。
  无论是容湛还是萧贵妃,在这些皇室贵胄眼里,她不过是趋炎附势,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人,而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踏入这宫门,原本也是心怀图谋。
  只是有点悲哀,又有点想笑。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灭门之灾,遭人遗弃,流离失所……和不到二十年的短短生命里她经历的那些挫折磨难相比,这点小难堪和轻视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谁在乎呢?如果连她自己都不在乎的话。
  抬手的那刻,有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划破令人窒息的宁静:“娘娘误会了,晚儿是我喜欢的人。”
  “你说什么?”萧贵妃震惊的目光顿时望向谢钦,连容湛也有些错愕。
  “我说,晚儿是我的女人。”谢钦微微一笑,眸光淡定,并不大的声音却像惊雷一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未晚脑中一片空白,顿时僵站在原地,感觉浑身都像被冻住了一样,只有心口剧烈震动,头顶背心冷一阵热一阵,耳中嗡嗡鸣响,是那道淡然的声音在不停地回响。
  晚儿是我喜欢的人。
  是我的女人。
  他甚至亲昵地叫她晚儿。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四十章  家宴
  心绪纷乱间,身后的宫女轻唤:“魏大夫?”
  未晚回过神,强持镇定地撩帘而入。
  萧贵妃已经神态自若:“还是这素净的颜色适合你。”
  未晚低头致谢,一时间竟不敢抬眼,只觉面上一阵烫过一阵。
  一双墨色的丝纹布靴缓缓步入视线,天青色的衣摆随来人的步伐轻轻飘扬,她感觉心里空荡荡地发颤,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往哪里摆放。
  温暖的触感忽然覆上手背的肌肤,接着她整只手都被紧紧握住,她盯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大掌,只觉得一股热流顺腕间游移全身,震得她头皮发麻。
  “娘娘,今儿是中秋,我怎么不孝也得回家一趟,晚儿我就先带走了,回头别人要是问起来人怎么这么美,我就说全是娘娘的功劳。”谢钦调侃着开口,幽深的绿眸似笑非笑地望着萧贵妃。
  未晚默不作声,几乎能感觉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拂过她的眼睫。
  “你这孩子,大半年没见越发地油嘴滑舌,”萧贵妃只得无奈地一笑,“那就早些回去吧,这会时候也不早了。”
  出了暖阁,又出了殿门,穿过绵长蜿蜒的走廊,未晚只觉得一路浑浑噩噩的,谢钦却一直携着她的手没有放,步伐不急不缓。远处宫墙上灯火点点,深蓝如墨的夜空上圆月高悬,清冷的月光覆了一地银霜,脚下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完。
  未晚瞧着他的侧脸,线条完美的俊颜上始终没有丝毫表情。风中轻轻传来他腰际所挂玉佩的磕击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得她有点心神恍惚。
  直到步出宫门,他才放开她的手,颜萧已在马车边候着,眼尖地瞧见未晚不自在的神色便暧昧地一笑,未晚不由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马车奔驰,风将水蓝色的丝帘吹起,微微作响。未晚仰头看天,不知怎么就想起第一次和谢钦在大漠相遇的时候,也是个月圆之夜。
  那夜,他一身黑衣傲然马上,神情孤冷。
  想来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慵懒的眼神总带着点嘲弄与不屑,周身笼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很多时候,她看不透他。
  比如此时,他始终沉默着,锐利的视线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她的脸,却未置一词。
  在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她身上时,她忍不住开口:“看什么?”
  令她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朗,牙齿洁白而整齐,漂亮得过分的绿眸里如星子闪烁,光彩流动。
  未晚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又笑什么?”
  谢钦一手支额,揉了揉眉心,抬眼瞅着她,嘴边仍有丝清淡的笑意:“笑你忍到现在,实在不易。”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未晚微恼。
  “我在想,是否给自己揽了个麻烦,”他脸上的笑意敛去,有些嘲讽地望着她,“遇着你之后,我就没过几天省心的日子。”
  “你可以不用管。”未晚没好气地回嘴。
  “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他的语气淡淡的,却有种不容忽视的坚定。
  未晚心中一震,水眸静静地看着他:“可是有些话一传了出去,就覆水难收了。”
  “怎么,你怕了?”他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笑。
  “没有,”她摇头,“我只知道,无论未来怎样,我得先在宫里找到一方立足之处。”
  开口否认的同时,心里却掠过一道优雅的身影,让胸口骤然一痛。
  “没有最好,反正也是演戏而已。在这世间人人都是戏子,谁不是带了几张面具过活,更何况是重重深宫?”谢钦淡然讽笑,“将军杀人如麻,医士悬壶济世,听起来倒是绝配。”
  未晚听着他的话语,心头有些苦涩。
  反正,也是演戏而已。
  虽然戌时已过,谢府依旧灯火通明。
  府中下人见了谢钦都神情惊畏地唤了一声“三少爷”,然后目光便都偷偷地瞟向打扮贵气的未晚,暗自猜想她是何方人物。
  “爷,老爷也从宫中赏月宴回来了,府上在竹园摆家宴,你要不要过去一趟?”颜萧在一旁询问道。
  “不去。”谢钦面色冷淡。
  未晚略知他的心结,只是沉默听着他们言语。
  “哟,这不是我们家三少爷吗?”一道嗲而尖的嗓音传来,“真是好久不见呢。”
  走廊那一头,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领着几个丫环走了过来,金簪玉饰满头,环佩叮当,让人瞅一眼就觉得俗艳的紧。
  “二娘,”谢钦停住脚步,瞅着她淡淡一笑,“多日未见,你还真是越来越显富贵了。”
  二夫人脸色微变,知道他是在暗讽自己的身材,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吃个饭?老爷还有你大哥二哥早就到啦,可能以为你不会回来,忘记了叫上你——”
  谢钦眸中寒光一闪,正欲开口,衣袖便被人轻轻一扯,身旁有道娇柔的声音缓缓道:“钦,你在路上就说要带我见见你家人吗?我们快点去吧,让大家等着多不好。”
  二夫人听着这酥软入骨的声音不由一愣,只闻得香风扑面,自谢钦身后款款走出一位明眸皓齿的芊芊佳人,语笑嫣然,顾盼流转。
  她只见谢家向来性格冷戾的三少爷朝她温柔一笑,轻声叮咛:“晚儿,叫二夫人。”
  “二夫人。”未晚瞅着对面女人呆若木鸡的神情,心底暗自好笑,面上却仍是演得无比乖巧。
  随着二夫人一行人一路往竹园走,未晚瞥见颜萧趁着没人朝她使了个佩服的眼色,她不禁嘴角上扬,一抬头便撞上谢钦的视线,她吐了吐舌头,他望着她,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远远地就瞧见水上亭台纱灯林立,将湖面映得灿若流金。
  待他们走进,本来热闹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即使未晚见多了这种场面,此时也不禁有些不自在。
  谢钦却仿佛熟视无睹,只是朝自己父亲唤了一声“爹”。
  “嗯,”谢铸显然也有些意外,随即便淡应了一声,“坐下吧。”
  未晚挨着谢钦坐下,只觉得众人的视线始终犹疑地落在她身上,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三弟不仅战场得意,情场也是啊,”先出声的,是二哥谢铒,“不给咱们介绍一下这位佳人么?”
  “魏晚,过两天赴太医院就职。”谢钦简短介绍。
  在场人均是一惊,没想到这等绝色女子却还将是位太医,一时间都对她的出身充满好奇,纷纷在心中排算着京城魏姓的达官显要。
  “不知魏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大夫人盯着她问道,笑意却未及眼底。
  “魏晚父母早已过世,不过是个漂泊孤儿。”未晚从容答道,嘴角轻冷的笑意与谢钦如出一辙。
  众人听见她的回答后,不由都面露轻鄙之色。
  “魏姑娘这身行头真好看,想必花了三弟不少银子吧?”有女眷讽刺出声,却是谢钏的妻子二少夫人。
  “都是萧贵妃赐予魏晚的。”未晚抬头淡淡一笑,娇颜明艳如花,成功地看到一干人变了脸色。
  “对了大哥,怎么不见大嫂?”二少夫人又问道。
  未晚明显地感觉到谢钦浑身一僵,那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什么……
  嫁人了——忽然间就想起,她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时,他回答的话。
  难道——她微讶地望向他。
  “澜儿有了身孕之后就经常身体不适,”大哥谢铉笑道,目光扫过自己的三弟,“她说晚点就过来。”
  他口中那个熟悉的名字及谢钦冷凝的脸色证实了她的猜测,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中竟觉得酸闷难当。
  最是难堪,桃花犹在,留人不住,前尘旧梦皆消散。

  
四十一章  过往
  ——你知不知道走出这个沙漠,你面对的是什么?
  ——是一个更大更无情的沙漠。
  忽然间,她就想起那晚他说的话。
  或许,在这个繁华庞大的府邸里,他这个血统不纯的庶子得到的温暖并不比家破人亡的她来得多。
  无论是风刀霜剑的漠北,还是步步惊心的深宫,他都是游刃有余,偏偏在自己家里头却是如此难捱,连她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辛苦。
  一块莲蓉月饼被放在面前的青花瓷盘上,她愣了一下,半晌才迟疑的望向他。
  “我看做什么?一晚上都没吃东西,你不怕饿到?”他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如水停留在她脸上。
  望着眼前的俊颜,未晚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只有她看见,那双深邃的绿眸里,盘旋着叫她看不清的迷雾,而他已将真实的自己,牢牢地藏在了那团雾后面。
  “是饿了,只是这么大一个我吃不完啦,”她笑,将月饼分成两半,随手就给了他半块,“喏,赏君一半明月。”
  她举手投足潇洒与妩媚并存,轻易地就将一桌人的目光吸引到两人身上。谢钦感觉到几道悻悻的视线,嘴边不由浮现一丝隐隐的冷笑。
  衣襟忽然被人轻扯了一下,他侧首,却听得她凑近在他耳畔低语:“一切有我在,奉陪到底。”
  带着淡淡馨香的呼吸拂过脸颊,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他握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颤,思绪有一刻凝滞。
  “大少爷!”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一名丫鬟匆匆地奔到谢铉身旁,脸色苍白,“大少爷,夫人好像不大好……”
  “什么意思,怎么不大好,把话说清楚!”谢铉神情一变。
  “夫人见红了……”丫鬟心急地解释。
  “什么?”大夫人惊呼,众人也不安起来。
  “快传大夫!”谢铸沉声吩咐。
  “我去吧。”未晚开口,瞥见谢钦的表情晦暗不明。
  在谢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之前,谢铸已经发话:“那就有劳魏姑娘了。”
  娇小柔弱的身段,如云的黑发披在肩头,素净而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翦水秋瞳带着楚楚可怜的惊惧与焦虑……原来,这就是谢钦喜欢的女人。
  未晚撸起她的衣袖,准备替她把脉。视线落在纤细的皓腕上,她微微一怔,随即神态自若地移开视线。
  感觉到一旁谢铉的目光,她心里的疑问更深——那洁白手腕上的一处处淤青,实在像是他人所为……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姑娘,我夫人状况如何?”谢铉忽然盯着她开口询问。
  “滑脉流利,并无大碍,我会开帖安胎药,往后小心调养。”她抬眼回答,并不是很喜欢这个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的男人。
  同样的傲气,有些人让人觉得仰视敬畏,而另一些人则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谢铉就属于后者。
  “辛苦魏姑娘,在下定有厚礼奉上。”他致谢,语气里却听不出诚恳的成分,未晚眼尖地瞧见他刚一靠近旁边,那女子却撇过头脸朝里边,似是不想见他。
  “举手之劳而已,大少爷不用客气,”她按捺住心头的怀疑淡然一笑,转头朝丫鬟道:“麻烦姑娘带我回去。”
  尚未到竹园,却见谢钦一个人在凉亭站着,她让丫鬟先行去向众人报平安,便朝他走了过去。
  “在等我?”她微笑,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似有所言,却仍是沉默。
  “她没事。”未晚有些调侃地开口,“既然放不下她,何必假装漠不关心?”
  谢钦面色一沉,嘴唇紧抿。
  未晚瞅着他笑了一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起风了,湖面上的荷叶偏偏摇曳,涟漪打碎了水中圆月,再也不复完全。
  “听说京城那家叫俱欢颜的酒楼里,有一种很特别的酒,酒过三巡,绝不回头,名字叫回头太难,”未晚望着他问道,“你喝过没有?”
  “没有。”谢钦摇头,冷冷地回答。
  “我也没有,”未晚轻轻一笑,“想必应该是不错的。最起码名字就起得很好——人生如酒,不怕回头已晚,只怕回头太难。既然覆水难收,已经再难回头,不如就这样忘却,一醉之后,旧梦无痕。”
  相聚有时,离散有时,繁华有时,没落有时……命运在很多时候也许是注定的,人只不过做了些顺水推舟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他猛然抬起的碧眸里,森冷而防备的寒意封住了她的言语。
  未晚想起方才在谢铉夫妻房里的见闻,犹疑了许久,终于只是轻叹了一声:“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既然她已为人妻……”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冰珠子一样伤人的话语自谢钦口中蹦出,他盯着她,神情阴沉,“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情?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未晚的脸色顿时刷白。
  她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她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去安慰他,剖析他的心情?凭什么认为他一定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劝解和关心?是她幼稚,也自作多情了,他今晚在宫中替她解围,带她回家,那些温情的话和举动只是演戏而已,她却昏了头,不知分寸地踏入他的领地……她实在是……太可笑了……难怪他会受不了地动怒。
  “对不起。”她道歉,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平静。
  他望着她没有言语——她虽然看着他,可是她的目光却像穿过了他,停在遥远的某一处。
  她飘忽而疏离的神情让他觉得沉闷,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告辞了,总之,今天谢谢你,”她轻声开口,“还有,对不起。”
  她低头转身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瞥见她垂下的眼睫上隐隐有亮光颤动。
  他呼吸一窒,觉得胸口有些不舒服。

  
四十二、香囊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一个人在街头走,不知不觉就会想起谁从前吟过的诗句。
  头顶烟火破空,呼啸而去,未晚抬起头,漫天彩色的星雨,洋洋洒洒如一场隔世的梦,短暂而漫长,对于那轮孤高在上的皓月而言,这样的点缀反而煞风景。
  今夜的心情忽然特别差,有点生自己的气,自顾尚不暇,却偏偏要管他人闲事,结果是自讨没趣。
  其实她一直就不是一个会多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幼时父亲位高权重,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只会被旁人捧在手心里嘘寒问暖,后来跟了宣扬,渐渐也染了他身上那股目空一切,对一切不冷不热的气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在谢府,她居然会在看见谢钦沉下脸时,觉得胸口压抑。
  说实在是太违反她做人的原则——他被家人轻慢是他的事,心爱之人琵琶别抱也是他的事,她根本没必要去管他那些烂账。
  她越来越无法克制、越来越会去注意那个有点冷傲又带点别扭的男人,问她自己为什么,她却又说不出个理由来。
  心中烦闷,习惯性地望天,明月当空,但天际依旧有寒星,飘渺遥远,却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闪耀。
  她想起那双冷冷的,不屑一顾的绿眸。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情?
  或者,她只是为了这几句话而觉得丢脸而已。
  这样想着,她有些释然且自嘲地笑了。
  “姑娘一个人?”刚跨进俱欢颜的门槛,跑堂的伙计就殷勤地上来问。
  未晚点了下头:“我找你们掌柜。”
  伙计将她领到柜台前,一个清瘦斯文的中年男子打量了她一下,道:“在下是这儿的掌柜,姓洛,请问姑娘因何事找我?”
  未晚将一块苍鹰翠佩搁在柜台上,淡淡道:“我来还样东西。”
  洛掌柜瞧见那玉佩还有苍鹰翅膀上雕着的“宋”字,顿时神色一震,躬身行礼道:“洛笙见过新主子,宋老板交代过,让我们随时侯着你接受生意。”
  未晚微笑:“洛掌柜不必多礼,魏晚至此一谢宋老板至诚重诺,二谢您以后的帮助和照顾。”
  “主子客气了,都是在下的份内事。”洛笙神态谦虚却不卑微,让未晚心生好感,仔细一想,她也觉得是自然,京城第一酒楼掌柜的位置,也不是寻常人就能做得起的。
  “洛掌柜,魏晚有一事相托,就是不希望外人知道俱欢颜如今属于我。我想,这一点你一定可以办到。”未晚笑着开口,双眸却紧紧的锁住洛笙,带着不容忽视的命令意味。
  后者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洛笙明白。”
  未晚微笑,跟聪明人说话果然要轻松许多。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九层俱欢颜,一层一个阶级,权贵者居高临下。幼时未晚曾跟父亲来过第八层,那日她望着脚下街头缩成一个个渺小黑点的人群,念了一句,高处不胜寒,惹得父亲颇为不快。
  如今,她一个人站在第九层,俯瞰世间灯火。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穿梭在空荡荡的室内,笼着灯罩的烛火摇曳不稳,翻飞的明黄色丝帘在火光下颜色显得格外刺目。
  那是帝王的颜色——那年当今皇上夺下前朝江山,占据京城时曾登上俱欢颜俯望彻底属于他的天下,从此他站过的这一层便享有九五之尊。
  这一刻,未晚心中百感交杂——若父亲泉下有知,看到她今晚站在这里将作何想?或许他还会斥责她无视君主之威,大逆不道……可悲的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不肯相信自己曾一心效忠的皇帝会对自己做出兔死狗烹的决定。
  此刻的街头,有人在静静伫立仰望。对于别人而言,他不过是一个寻常赏月者。而其实,他的视线循着灯火通明的酒楼而上,最后定在夜色掩映中的一角屋檐上。
  “爷,”步天青看着眼前表情沉默的男子,忍不住开口:“我们还要不要进去?”
  宣扬缓缓收回视线,望了一眼人声鼎沸的酒楼,摇了摇头举步往前走。
  心底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要他回去,回到那个许久不见的人身旁,可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又似更快的速度往前走去。
  ——只要我想,无论从前或者以后,没有什么路是不能去的。
  依然记得,她倔强的开口,一字一句地至今在耳边绕。
  只是她又怎么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走投无路?他与她之间的纠缠,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是死局。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多见一次,便错一次。
  ————————————————————————
  “颜萧。”谢钦放下手中的书册,抬头叫住正要出门的人。
  “怎么了,爷?”颜萧有些疑惑地问。
  “你身上什么味道?”谢钦蹙了下眉。
  “怎么,不好闻?”颜萧问道。
  “还可以,只是之前没闻到,今早上才开始发觉的。”谢钦铺纸研墨,准备练几幅字,开玩笑地瞅着他,“哪来的香味——莫非昨晚背着我逍遥去了?”
  “哪有!”颜萧连忙辩解,将腰际的香囊解下来递到他眼前,“不就是昨天在宫里遇到魏大夫那丫头时给我的,说给每个人的香囊填料都不一样,我这份有白芷和藿香,泰戈的是薄荷和艾叶,雅王的是佩兰、苏合香……爷,你那个是什么的?不会早被你丢到角落去了吧,你向来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没事了,你先走吧。”谢钦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我练完字再找你。”
  “哦,好。”颜萧纳闷地看着自己主子忽然阴沉下来的脸色,悻悻地往外走。
  墨是昂贵的浸玉墨,纸是上好的珍珠宣,笔是用惯的名笔千山,写的是向来喜欢的诗句,那些本来闭上眼都能书就的熟悉勾画,却是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撕了重写,笔悬在半空中,竟是半天下不去,只觉得胸口烦闷,怎么都静不下来。
  丢了笔倚在榻上,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味仍在往呼吸里绕……她这算什么?谁都送了香囊唯独缺了他?是记恨那次他朝她发火的事?他才不在乎那些见鬼的破玩意儿呢,她爱送谁送谁去,幼稚!
  ——对不起。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她的声音……那天她跟他道了两次歉。
  该死的!本来也是她的不对,非要多管闲事,就算当时他口气不好,她也不用耿耿于怀这么久吧?
  他没有错过她与他擦肩的那刻眼中泛起的泪花,此刻忆起,竟让他觉得有些心口闷痛……直觉地,他排斥他伤到了她的想法。
  可是,如果她真的因此觉得受伤了呢?
  他蹙眉盯着纸上的墨迹,神情阴郁。

  
四十三、太子
  太医院设在正阳门内,各位御医分班入宫,轮流待值。未晚入了太医院后,年纪最小又是相貌可人的女儿身,再加上传言有雅王和萧贵妃的背后撑腰,于是众人都对她照顾有加。
  除了跟经验老到的御医去宫中轮值外,平时她便研习药物,整理处方档案,日子倒也算充实,不知不觉,数十天匆匆而过。
  “魏姐姐,漱玉斋传话说要你过去一趟。”小太监顺丰在门外禀报,魏晚在太医院平易近人,那些宫女太监单独相处时都亲切唤她一声“姐姐”。
  漱玉斋?
  魏晚眸光一闪,搁下手中的笔平静地回答:“我这就过去。”
  ——————————————————————
  还没到漱玉斋,未晚远远地看见有两名太监候在门外,上回来的时候这个小院落还十分冷清,想必今日一定另有别人在。
  她心中暗自揣测某种可能性,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血液在身体里快速流窜。
  待太监进去通报,她便稳住心神等待,脚步声传来,一抬脚竟是李芳兰亲自走了出来迎接,她立马福了一福,“魏晚见过夫人。”
  “魏姑娘多礼了,”李芳兰笑道,“我听说太医院来了一名医术精湛的魏姓女大夫,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你,今天才准了差人请你过来,真没想到换了女装你是个这么标志的人儿,我那天还真是病花眼了!”
  魏晚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静静一笑。
  “来,进去吧。”李芳兰亲昵地拉过她的手,魏晚一怔,在这宫里,还是第一回有人对她如此热忱。
  隔着珠帘,魏晚隐隐瞧见有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软榻上,似是在对弈,她跟着李芳兰进房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抬起头看向她。
  坐在东侧的男人身穿紫袍,袖纹金边,腰间束了百玉带,神色闲适,姿态慵懒,但他的视线却如锋利的刀刃,无声无息地扫过她的脸……魏晚只觉得胸口激荡,耳中嗡嗡作响,四肢僵硬地朝他行了一个礼:“魏晚给太子请安。”
  她低着头,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奔腾叫嚣,心中剧痛难当——就是眼前这个人,害得韩家数白条生命葬生火海,尸骨无存,三代基业毁于一夜。
  “是个机灵的丫头,”太子容滔微微一笑,“怪不得三弟另眼相看。”
  “不过真正有福气的应该是谢大人呢。”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坐在西侧的灰衣男子悠悠开口,一双狭长的眼眸盯着未晚,意味深长地一笑,“在下李瑜,能结识魏姑娘实算有幸。”
  他那张极为阴柔俊美的脸庞,让未晚不想记得都难。如谢钦所说,他真的是那个在漠北客栈要追杀她的人。她握住手心汗湿的双拳,朝他客气微笑:“李大人客气了。”
  “茶好了。”绿珠端着托盘走至小桌前,李芳兰亲自布杯斟茶。
  “太子爷,这壶秋露白可着实费了兰姐姐一番心思呢,”绿珠笑吟吟道,“她今儿一大早就去采竹露,茶味闻着就是极鲜的。”
  容滔闻言脸上未见喜色,反而皱起眉看着李芳兰:“早间风冷露寒,你身子骨本来就弱,以后就不用这么折腾了,年初存着的梅花雪不是还有么,去冰窖里拿来融了便是,还有,以后这端茶送水的事让绿珠来做就可以。”
  “小事而已,我这么大的人还能烫着不成?”李芳兰面上微有窘色,随即掩饰地一笑:“还有梅花雪呢,你和瑜弟隔三岔五地就来喝茶,一个月前就用光了。”
  “谁叫姐你沏得一手好茶,东宫里的茶水丫头正成天闲的发慌呢,还不如把你调过去!”李瑜调侃道,端起茶喝了一口。
  “又说浑话了不是。”李芳兰娇嗔地瞪了他一眼,“真该让太子爷把你贬到荒边去磨练磨练!”
  “你舍得,我还舍不得这个人才。”容滔道,表情舒展开来。
  未晚也不插嘴,只是听着他们一来一去地说话,安静地喝完自己杯中的茶,拿起小银匙轻轻捞起杯底的梅子,送到嘴里品尝。舌尖酸甜交织,又带着一股格外清香的茶涩味,小小的果酸在舌间绕了一圈,她才依依不舍地吐在小盘里。
  一抬头,却见几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她会以淡淡一笑:“夫人好茶艺,改日魏晚一定要好好请教一番。”
  “叫什么夫人,还是同绿珠一样叫我姐姐吧,”刘兰芳目光温婉:“说起来,我还没好好谢你上次施针相救。”
  “这是我应该做的,”未晚道,自绣中掏出张纸递给她,“这是我后来根据你的病情研究出的温补方子,不妨一试。”
  “魏姑娘有心之人,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了。”李芳兰接过药方,不胜感激。
  “冯淳,”容滔看了她们一眼,朝外头唤道,“把东西拿进来。”
  一名太监捧盘进来,却是走到了未晚面前。
  “赏你的。”容滔望着未晚,目光依旧平静无波。
  未晚瞅了一眼,是个金环红玉镯,金工细致讲究,玉纹通透,实属上品。
  “谢太子爷。”她也没推辞,只是淡笑谢恩,比起一般人的惶恐完全不同,让容滔不由多瞧了她几眼。
  转过头,却见李瑜正望着她,嘴角噙着一抹含意深长的笑。
  从漱玉斋出来已是夕阳西下,整个宫城陷入昏黄的暮色中,秋风徐徐,空气里深浓的萧瑟气息。
  独自走上汉白玉石桥,脚下是无声流淌的宫河,未晚望着水里游动的锦鲤,不由怔忡,思绪回到以前在扬州,倚在画舫窗边,她捏了饼屑喂鱼,一把下去,碧湖上银白的细浪轻翻,各色鱼儿争先恐后地抢食……那样与世无争的闲暇生活,或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魏姑娘。”有人在身后唤住她。
  未晚转过身,发现李瑜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望着她,而她竟连他何时来的都没有察觉,心里顿时有些不快。
  “李大人有事?”她看着他静静开口。
  “我是不是该说一句久违,别来无恙?”李瑜微笑,狭长的凤眸更显邪气。
  “是好久不见。”未晚正视他,目光未曾移开丝毫。
  “你真令我意外呢,”李瑜走进了,以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量道,“从漠北到京城,你不仅安然无恙还活得春风得意,比寻常男人都有本事。”
  未晚清冽的眸子瞅着他,表情沉静如水:“我不过是名江湖大夫,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寒微无路扣金门,时来运转便过几天舒服日子,谁知道明天如何呢?生死也不过别人点头之间的事情。”
  话说了出来,她心中忽然也有些酸楚。
  她的声音随风传入耳里,柔和中蕴着一种力量,李瑜不由一怔,随即敛住神色瞅着她:“我看你在这宫里混得真算是风生水起,听说雅王领了你去见萧贵妃,谢钦表白了对你的心意,上回你能从我眼皮底下逃走,想必也是他的功劳。”
  “想不到这宫里消息传得这么快。”未晚表情镇定地承认。
  李瑜睨着她,心里不由冷笑——再精明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碰到儿女情长就愚笨了。
  “容在下好心提醒一句,你还是别对谢钦抱太大希望,宫里早有传言他是未来的四公主驸马,以他的为人,这门亲事恐怕是期待已久的。”
  “李大人怎么比我着急?”未晚看着他,笑得风轻云淡,“无论如何,谢谢你的热心。”
  ——————————————————————————
  未晚待在窗前,失神地看着街头往来的人流。
  俱欢颜的菜色是极好,洛掌柜一看见她回来就差小二送上了热茶晚膳,又给她挑了最僻静却风景极佳的位置。
  可是她却全然没有胃口,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让整个人感觉从头到脚都无比沉重。
  即使是七年前从丞相府千金沦为孤儿,她都未曾有这样深浓的孤独感,仿佛一个人飘荡在水底,周围漆黑一片,只有冰冷和窒息的感觉压迫着她,却不知如何逃离。
  这广阔的京城,处处歌舞生平,却让她没有任何归属感。或许,她本身就不属于这样热闹的世界,她适合安静待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和着那些血泪回忆一起腐朽,消逝,而不是这样辛苦地面对那些尔虞我诈,即使对着仇人也要谈笑风生,叩谢恩惠。
  “谢大人,这桌有人了。”小二有些为难的声音传来。
  未晚抬首,却是谢钦,一身黑色锦袍,静静地站在桌前。
  她瞥了他一眼,却依旧望向窗外,好像完全没有看见他一样。
  “谢大人……”一旁的小二犹豫地开口。
  “退下。”谢钦轻斥,淡漠的表情不怒自威。

  
四十四、喜欢
  “我今天去了趟太医院,他们说你进宫了。”谢钦望着她道,清冷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何不说话?”她沉默让他不由皱眉。
  “我去了漱玉斋,见到了太子和李瑜,还被赏了个金环红玉镯。”未晚转过视线,看着他冷冷的开口,“是不是以后我的行踪都得向你禀报,谢大人?”
  “我没这个意思。”他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说话的内容上,反而反常地计较起她的态度。
  “那我不觉得和你有什么话可说。”未晚毫不留情地回道。
  他抿紧唇,脸色微沉,半响才低声道:“如果你是因为那天的话而生气,我道歉。”
  未晚讥笑出声,水眸清冽地瞅着他:“谢大人真是折煞我了,你的歉意我实在不敢当,更何况确实是我这个没有什么资格的人多管闲事了。”
  “你——”他咬牙,绿眸里跳跃着隐忍的怒焰。
  可她不怕他,明艳的小脸仰起,桀骜不驯地对上他的视线。
  谢钦刹那有些失神,她一定不知道她生气的模样有多诱人——清亮如水的眼眸,染上绯红的粉颜,抿得紧紧的菱唇……他眸光一暗。
  忽而,他笑了,笑得她心慌意乱。
  “小二,上酒。”他冲外头吩咐道,在她对面坐下。
  “回头太难,好名字——”他斟了一杯酒喝了口,轻轻道:“不怕回头太难,只怕回头太晚……我是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未晚心中一颤,抬头窥见他神色中掺着些许苦涩,他的目光就在那一刻撞上了她的,她呼吸顿窒,便不自在地侧首望向窗外。
  “看什么?”他问道,语气淡淡地。
  “这京城,竟不如塞外的沙漠和月光温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然开口。
  谢钦浑身一震,仿佛被她的话语击中了一样,胸口生疼。
  他想起那晚他们并肩坐在砂岩上,夜空辽阔,月华如银,大漠瀚海随风起伏暗换,然后她轻声问,这就是你留在这个沙漠的原因?
  她还说,也许总有一天,会有人陪着你,会有那么一个人,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一直在你身边。
  他无法否定,那一瞬间他真的有被她的话语打动,他真的有种冲动去想象那个“也许”存在的人,就如此刻,她居然也能感觉到,并同样想念着他心底渴望的那片辽阔大漠和宁静月色。
  他的沉寂让她有些忐忑。
  “怎么了?”她忍不住问,望进他深邃的眼潭,然后才发现,那是一个错误,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碧绿的潭水吸引着,怎么都挣脱不开。
  他伸出手,轻轻托起她的下颚,在她讶然的瞬间,薄唇覆上了她的,坚定而温柔。
  她瞪大眼,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以前也是吻过她的,做戏或是无意,激烈而带着攻击性,而这次,他的触碰如安静的海水,轻柔地扑打,缓缓席卷……让她微微迟疑,于是就在那一刻,他倾身将她牢牢地束缚进怀里,任他恣意所求。
  他明明,是个很冷的男人,可为何他的吻会这样缠绵热烈,几乎要灼伤她的唇舌,封住她的呼吸?
  而为何他们会到这一步……她徒劳地挣扎,想将分崩离析的意识召唤回来去清醒思考,却发现自己浑身泛软,竟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耳边只有他渐渐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细碎的吻,热烈却克制,带着无限怜惜落在她的额头,眉眼,颊上,嘴唇……终于,他埋首在她颈间,温热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拂过她的肌肤。
  ——————————————————————
  良久,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却发现这双美丽的眼睛里,隐隐有水光闪烁。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紧窒低哑。
  “我不是你的消遣。”她艰难出声,贝齿将粉唇咬得发白。
  “你不是。”他神色一僵,胸口因为她的话而有些不舒服:“是我……情难自禁。”
  事情会变得如此,连他自己都意外。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他脑海里就常常会浮现她的身影,这样的感觉,不受控制地时刻发生,他以为只是自己心中有愧,解释道歉了就好,却再见到她的那一刻,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情难自禁?”她望着他轻轻一笑,“什么样的‘情’?”
  “我不爱你,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他坦白得近乎冷酷,却因为她话语里的嘲讽意味微微蹙眉,“但我承认我喜欢你。”
  未晚几乎要为他的直接和与方才判若两人的冷静喝彩——这个孤傲的男人,他没有心。
  自幼在谢府看透人情冷暖,备受欺凌,他心中追求的只会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将那些有负于他的人狠狠地踩在脚底下。靠着会自己的打拼一路自刀光剑影中闯荡到今天,他绝不可能为了儿女私情放弃他已经拥有并将要争取的一切。
  昔日他送她火狐裘,曾给她惊喜与温暖,如今方知那不过是他将她推进容湛怀里的手段而已,因为他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替代品,萧贵妃那天有意说给她听的一番话就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而他公开承认她是他的女人,也不过是怕乱了他的棋局——她韩未晚对他而言,终究不过是争夺权势的一枚棋子而已。
  ——为什么要有人陪?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我不在乎。
  犹记得那日他撂下这些话,眉眼冰冷。
  李瑜说的道没错,他断不会放弃做四公主驸马的机会,而感情对他而言不过是笑话,女人亦是无聊时的调剂。
  只是他当她韩未晚是什么人了?她望着他淡漠的神情,心底不由嗤笑,她倒是看看,他们之间是谁利用谁——喜欢她是么?要玩火她奉陪,她还有什么输不起的他未免小瞧了她。
  “那么,我谢谢你的喜欢。”她垂下小脸,轻声开口。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语气里的忧伤让他心头一颤。
  是否话说的太重,伤着她了?他有些烦躁地地盯着她水气氤氲的眼睫,神色阴晴不定。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走了。”她缓缓起身道,目光始终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颜萧说你做了香囊,”在她跨出门的一瞬间,他略显僵硬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为什么就我没有?”

  
四十五、故友
  “我做了,又剪了。”未晚转头回答道,语气平静。
  “为什么?”谢钦挑眉。
  “我生气。”
  她望着他,一双眸子灿然如星,神情坦白得近乎单纯,倒叫他有些哭笑不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你也不见得会喜欢,我何必总做一些自讨没趣的事情,”她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你没试过,怎知我不喜欢?”他的声音低醇动人。
  夜风吹过,窗外悬挂着的灯饰旋转出各色花影,那点点流光便掺进了他魅惑的绿眸里,让他的目光变得越发地变幻莫测。
  未晚垂下眼,感觉到心口扑扑直跳,不由有些恼了,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恁地没有定力。
  “说话。”他悠闲地抱肩倚在座位上,淡笑地瞅着她。
  “你能喜欢到什么地步?”灯火要也下,她迎上他的视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廓发热。
  他嘴角那抹笑意渐渐敛了去,凝视着她不说话,放佛在细细品味她话里的含义。
  而事实上,他确实在思考她所言“喜欢”,到底是指香囊,还是她这个人?
  这只小狐狸——他暗暗切齿,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总是无法冷静自若,她就是一头美丽的小兽,漂亮的皮毛下藏着尖锐的爪子,究竟是他会征服她,还是她征服他?
  ——他不知道。
  ——————————————————————
  水纹珍罩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隔着丝帘,曼妙清音悠悠传来。琴声是珠玉落盘,错落有致却带着点恣意慵懒,歌声是雪后红梅,冷到极致却方向更浓。一时间,整座酒楼放佛安静下来,一切都在静静聆听着这天外之音。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是曾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亭台相会处形影相依,原以为那是一生一世的风景,却难料一夕之后美梦随缘断。
  只是心底的情思,却是怎样也无法消除,在失去那个人以后,什么花前月下,什么良辰美景,都不过是虚幻。
  琴声缓缓而逝,听者却各怀心事,黯然失神。
  再起奏,却已是激昂大气的曲调。熟悉的乐音入耳,房内两人同时震住,对视一眼未晚掀帘出门,谢钦也紧跟其后。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顺阶而下,歌声越来越清楚。
  底楼正中的戏台上,有一位女子正抚琴而唱。淡紫色的面纱遮住了芳容,可那婀娜的身姿,清冷的声音,还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冷艳气质,让走到台前的未晚不假思索地开口唤了一声:“香浓姐?”
  琴声在瞬间嘎然而止,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正在未晚惊喜交加之时,她却低声唤道:“谢钦……”,随即身子一软,昏倒在戏台上。
  酒楼里人声顿时嘈杂起来,谢钦却已迅速跃至台上扶起冷香浓。
  一切来得太突然,未晚怔忡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相依的样子,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你还愣着干什么?”谢钦回首冲她沉喝,“快来看下她的状况!”
  未晚徒然一震,慌忙上台。此时洛掌柜已差人将戏台上的摆设撤了下去,换了另一拨人上场表演,又安抚其他顾客将局面控制住,领着他们三人往客房而去。
  ——————————————————————
  “如何?”谢钦小瞅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皱眉问道。
  “没事,想必是身体劳累,忧思过甚,情绪过于激动身子吃不消才昏倒的。”未晚淡淡答道,“我已经嘱咐店里熬一些参汤给她补下。”
  “嗯,”谢钦应了一声,抬眼望着她,“你和她认识?”
  未晚点点头:“在扬州的时候。”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瞅了一眼冷香浓,神情若有所思。
  未晚心中闪过些什么,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她觉得浑身发凉。
  “你们也认识?”她故作轻松地一笑,“怪不得会同一首曲子,我做那碗三色素锦面你也是识得的。”
  她想起那夜冷香浓摆的第三碗面和黯然的神情,竟觉得胸口酸痛。
  谢钦闻言望向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眉间不由微蹙,知道她心中正作何猜想,正欲解释,却听见一声低吟,是冷香浓醒了过来。
  “香浓姐,”未晚上前探望,“觉得怎么样了?”
  “没想到会遇见你,晚儿。”冷香浓有些吃力地微笑,“许久不见了。”
  委婉点头,他乡遇故知,她竟觉得眼中酸热难当。
  “可否让我和谢钦单独说下话?”冷香浓道,目光看向床侧的男子。
  未晚一怔,随即退开身轻轻一笑:“当然可以。”
  “我去看下参汤好了没,你们慢慢聊。”这句话她是对谢钦说的,双眸却始终低垂着望着地面。
  谢钦盯着她粉颈鹤乌黑的发髻,心中莫名起了恼意,直到她垂头丧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的目光才迟迟收回。
  低下头才发现冷香浓正静静地望着他,水眸里带着点戏谑:“怎么,怕她误会?”
  “哪有,”谢钦神色一僵,“她爱怎么想怎么想,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觉得呢,”冷香浓唇际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望着他的一双眼眸却是清亮的叫人难以直视,“我想见他。”
  谢钦沉默,半响才道:“你就算见了又如何?”
  “无论怎样,我至少要试一下,否则我不甘心。”
  谢钦神色微震,凝视眼前倔强芳容:“他并非你想象中的样子。”
  一个拥有帝王野心的男人,不会给女人带来幸福。
  “我知道。”冷香浓自嘲地一笑,低下头,如云的黑发笼住了眼里泛起的薄雾。
  “这几日便是皇家秋狩大典,那晚有宫宴,我会安排你进去,你若是想做长期打算, 就必须要有资格进宫,”谢钦思量了片刻,淡淡道,“在那之前,你只管养好身体。”
  “多谢。”冷香浓抬眼望着他,这一刻心里竟然难辨悲喜。

  
四十六、在乎
  走出门,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未晚接过小二殷勤递上的油纸伞,刚要打开就被谢钦拿了去。
  “重。”他说,吐字简练。
  未晚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颜,也没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与他并肩前行。
  已近深夜,路上行人甚少,只听见细雨打在伞面上,头顶沙沙作响。
  “我送你回去。”谢钦淡淡开口。
  未晚没有推辞:“我在城西买了个小院落,就在——”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
  “嗯?”未晚错愕地望着他。
  “自己的‘女人’住哪我都不知道,未免太失职,”他瞥了她一眼,“那边还算安全。”
  “你调查我?”未晚不悦地蹙眉。
  “为何不认为我是在‘关心’你?”他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点调侃。
  “我凭什么认为你是‘关心’我——”
  “你不信任我,韩未晚。”他忽然停住脚步,转头静静地注视她。
  每次他生气,或者笃定于自己的判断时,他总是会直呼她的名字。
  未晚怔忡地望着他,一时间心绪翻腾:“我没有……”
  “你有。”他再一次肯定,绿眸像两泓深泉,清而迷离。
  “刚才在酒楼里,你就不信任我。”他咄咄逼人。
  “什么?”她嗫嚅。
  “别装傻,”他优雅地扬起嘴角,捏起她小巧的下巴,“我说的是冷香浓。”
  “她……怎么了?”未晚选择继续嘴硬。
  他危险地眯起眼:“你敢说,你没有认为我和她之间有什么?”
  “这和我不信任你有什么关系?”未晚立刻反击,“就算你和她之间有不清不楚的事情,那也不关我的事。”
  “伶牙俐齿,”他盯着她笑容暧昧,“那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哪有?”未晚涨红了脸,觉得血液一下冲到了头顶。
  他噙着笑继续往前走,未晚只得懊恼地跟着他。
  ——————
  夜风挟着湿气扑来,她瑟缩了 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一件宽大的外袍覆上单薄的肩头,将她牢牢地包围住,带有男性气息的温暖顿时笼上周身。
  “我不冷。”她尴尬地推辞。
  “你不这么倔强会死么?”他睥睨着她,言语几乎刻薄。
  她愣住,抓着衣襟的手顿时僵住。
  “冷香浓的心上人不是我,是容湛,”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三年前我和他曾去过江南,就是那个时候遇见的冷香浓。”
  未晚错愕地抬起头,双颊发烫,“你其实不用向我解释。”
  “我是没必要,以我的性格素来也懒得跟人解释什么,”他口气淡淡的,深邃的眸里情绪难窥,“我只是希望彼此能诚恳一些。”
  “你是什么意思?”她防备地望着他,全身下意识的绷紧。
  “你在乎我,韩未晚。”他轻笑,眼神犀利的瞅着她,“你自己没有发现么,你已经越来越在乎我?”
  “我没有!”她狠狠地瞪着他,难以冷静。
  “你在乎我的心情。”
  “你少自以为是!”
  “你关心别人对我的看法。”
  “笑话!”
  “你会因我的话而觉得受伤。”
  “我没有!”
  “你注意和我有关的女人。”
  “你神经!”
  “你为什么在颤抖?”
  她蓦地怔住,震惊地发现他所说的是事实。
  下意识地后退,却被他紧紧地捉住手臂,逼着与他对视。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人,可是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会让人灰心绝望,”他近似于残酷的剖析,“你敢否认,你已经伤透了心,不自觉地开始寻找别的温暖与慰藉吗?”
  “承认吧,对于过去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冷眼望着她,执意打碎她苦苦坚持的梦想,“他根本不需要你。”
  “住口!”她怒吼,因着最后一句话眼圈迅速泛红,“你凭什么……”
  不争气的眼泪从眸中逃逸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判断她和宣扬的事情?凭什么恣意揣测她的心情?
  ——他根本不需要你。
  一句言语如惊雷劈打在心头,让她痛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此刻的感觉,惊恐,伤痛,彷徨,无助,愤怒……似乎又回到一年前她被独自抛下的那一夜。
  只是,眼前这个男人他有什么资格?他又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你马上就会知道为什么了。”仿佛窥透了她的心思,他冷然开口。
  “我起码有心可伤,”她愤然咬牙,忍住泪嘲讽的望着他,“你呢?谢钦,你连心都没有。”
  “你根本就无心无情。”她狠到极点,一个字一个字地出口。
  是么?他静静凝视她——那此刻他胸口苦涩的感觉是来自哪里?
  他没有反驳,冷淡的俊颜上是一抹满不在乎的笑容,就如同他一贯的表情。
  ——————
  “先回家。”他望向眼前渐大的雨势。
  “不用你管……”
  抗议的声音消失在喉间,她整个人都软倒他怀里。
  不得已,才点了她的昏穴。之前没有预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再争执下去,以她的性子到了天亮也不会罢休。
  一手撑着伞再横抱起她,他大半个身子几乎淋在雨里,然而他像没有意识到一样,只是稳步往前走。
  ——爷,四公主和宣扬今天在酒楼相谈甚欢,似乎是认识的样子。
  ——四公主这阵子经常偷溜出宫和宣扬碰面。
  脑海里又一次回想起颜萧这几天汇报给他的消息,他不由得蹙眉。
  宣扬这个人实在是叫他捉摸不透,他接近四公主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是因为大家都在传言他谢钦会成为驸马他才如此?
  望着怀里沉睡的容颜,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四十七、婉儿
  天高云淡,明艳未减的秋日越过枝丫间的缝隙,璀璨流金的光束自天际奔向大地,草浪轻翻,折射出一道道金波,各色旗帜猎猎迎风,在光影中耀眼招展。
  一年一度的秋狩大典,旨在彰显国威,团结人心,也是皇族贵胄之后展现自己的大好机会。
  此刻女眷席上,善于骑猎并打算一试的女子并不多,多的是趁机寻觅良人佳婿的,三五成群地雀跃指点,不时发出阵阵娇笑声。
  “喂,你要参加狩猎吗?”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有人轻拍了一下未晚的肩膀。
  她回过头,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子正朝她俏皮的眨眼,清艳脱俗的脸蛋上表情可爱。
  “我是大夫。”未晚答道,浅浅一笑。
  “哦,”女孩显然有些失望,“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和那些女人聊天,以为我能有个伴呢。”
  “你要参加?”未晚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她玲珑的身段——她看起来只是个娇弱的小女孩而已。
  “嗯,当然,我都等了好久了!”女孩豪气冲天地宣告,随即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而且,我要让一个人看见。”
  “公主!”有名宫女匆忙跑来,气喘吁吁地道,“五公主刚才差人送信过来,说她身体不舒服,所以今天不能陪你了。”
  “啊?”漂亮的眉毛紧拧,女孩瞪大水眸,“她怎么突然就病了嘛,要不要紧?现在惨了,我一个人玩多没劲啊。”
  “四公主?”未晚犹豫的开口,看到女孩点头,便行了一礼:“太医院未晚初识公主,多有得罪。”
  容婉摆摆手:“我都没有自称‘本宫’,就是不想太多人注意,否则也不会跑到这个角落里,来啦,要不然让那些咋咋呼呼的女人瞧见,可就难得脱身了。”
  她说话的声音像银铃般轻快,一双大大的水眸里蕴着明媚的笑意,整个人就像夏日清泉一样,让人觉得十分舒爽。
  原来,这就是谢钦未来的妻子人选。
  未晚有些怔忡地望着她——即便离了公主的头衔,她也是一个万众挑一的可人儿。
  “你会不会骑猎?”容婉兴奋地拉起她的手,“这样吧,你陪我可好?”
  未晚看着她诚恳热情的笑颜,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
  ——————
  与猎席上各皇室成员及百官跃跃欲试的情势不同,明黄色的华盖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时候差不多了,怎么还不开始?”坐在正当中的皇帝淡淡开口,摩挲着手中的和阗白玉酒杯。
  “父皇,二弟还没有来,是不是再等他一会?”容滔瞥了一眼对面的空位,细细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轻哼了一声:“他面子倒是大得很哪。”
  “父皇,二弟平常不会这样,一定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容湛连忙开口。
  “他的事情还能多过朕吗?”皇帝反而越发地不悦,脸色沉了下来,“难道还要朕等他?”
  “父皇息怒,儿臣这就宣布狩猎开始。”
  容湛走到主猎席上,一身银白滚金五爪蟒袍耀眼夺目,只见他仰天弯弓,玄色箭矢破空的瞬间,十面锣鼓齐击,嘹亮的号角声直冲天际,而猎场内千骑齐动,马蹄声震耳欲聋。
  容婉娇叱一声,已经驱马奔出几丈开外,就在未晚扬鞭向围场时,凌厉的马嘶传入耳中,前方容婉座下的马儿似乎突然受惊,高举两蹄差点将她摔下马背,幸而她骑术颇精才未落马,但受惊的马儿却如离弦的弓箭般疾驰而出,向围场西面直冲。
  未晚见情势不妙立刻扬鞭急追,想赶在容婉被马甩下前先将她救下,但耳际一道细微而尖锐的利器破空声划过,她座下的马儿忽然于疾奔中扬蹄悲鸣,然后也狂乱的奔跑起来。
  ——是暗器,有人暗算她!
  脑中瞬间冒出这一句,但于剧烈的颠簸中她却无暇思考,只能竭尽全力紧握缰绳,贴近马背,试图让身下的马停下来,但受伤的马儿仿佛因剧烈的疼痛而临近疯狂,一味的向前奔驰。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打得脸生疼,手上的力气却在一点一滴地流失,照这样跑下去,她必定会坠马,后果不堪设想……阳光照在她半闭的眼帘上,纷落的马蹄声像踩在心里一样,将昔日的光影踩得支离破碎。
  这一刻,前尘往事点滴飞溅,叠印在心头——大火、江南、漠北、京城……她这一生何其短暂,或许今日就要结束,大仇未报,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做,也不知道,如果她死了,谁会伤心难过……
  突然间一只大掌紧紧围住她的腰肢,在疾驰中她被人奋力拉离马背拖至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逐渐减缓的速度让未晚的意识回归,她盯着腰上那只紧搂得几乎令她难以喘息的大掌,诧异地抬起头,望进一双湛深的黑眸里。
  惊讶的深情在那张清俊的面容上一闪而过,那人随即回复矜冷的神情,淡淡问道:“你是谁?”
  腰上的压力骤然卸去,未晚已经全然感觉不到那人方才身上那股忧急激狂的气息。
  他不认识她,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为她这么担心,也不用如此费心挽救。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认错人了。
  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在下太医院魏晚,敢问恩人姓名。”
  “容清。”他冷然一句,翻身下马,表情有些阴霾。
  未晚浑身一震,下马行礼:“多谢贤王。”
  他只是应了一声,将马鞭交给随从,便径自往席上走去。
  ——————
  “传太医!”宫女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
  “不用传!都说本宫没事啦!”
  未晚循声望去,不远处谢钦正下了马,伸手将马上的容婉抱下来。
  原来是他救了容婉。
  也是,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他不是主角还能是谁?
  身边的人都纷纷拥上前去看公主的情况,只有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双足像是被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无法挪动脚步,只能远望着那对依偎的身影。
  ——你没试过,怎知我不喜欢?
  ——你能喜欢到什么地步?
  很不争气的,心头回荡起那天彼此间的对话。
  他当时没有回答,而现在她知道了。当她和容婉同时遇险时,他的选择就是最好的答案。
  而如果容清不是认错人,她现在是不是早就没命了?
  入秋的风特别凉,她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正欲转身逃离,一道目光却紧紧的锁住了她。
  抬起头,那双熟悉的绿眸隔着人群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里,仿佛藏着许多情绪,让她看不懂,也无力分辨。
  他的目光竟让她难以抑制地心痛。
  他这样看着她做什么?她想冷笑,却眼窝泛热,决然转身那刻心如刀绞,也因为这样的知觉而刷白了一张脸。
  她是怎么了?她自问,思绪如麻,慌乱而惊恐。
  ——————
  “谢谢。”容婉有些不自在地望着眼前神情漠然的男子,不知道为何,她面对他始终觉得拘束,可能是他那种冷沉的性子实在和她不对盘。
  “这是臣份内的事。”谢钦漠然开口,目光从远处那个落寞的身影上收回。
  “那……我先走了。”容婉试探的说道。
  “公主请便。”他言语客气有礼,却总有种疏离的气息。
  容婉松了一口气,背过身俏皮地吐了下舌头,就匆忙离开。
  臭宣扬,讨厌鬼!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她蹙眉望着人群,试图寻找那抹优雅的身影。
  “婉儿。”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转过头,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站在对面,天青色丝袍随风轻扬,他的笑如溯上初升的淡淡雾霭,安静迷人。
  “你说过今天会来看我参加狩猎的,”她抱怨道,小嘴不悦的撅起,“结果我一直都找不到你的人。”
  “有点事来晚了,”宣扬望着她,脸上依旧是温和如水的笑意,“抱歉。”
  “你没看到方才的景象吧,”她有些尴尬地红了脸,“我差点掉下马,好丢脸。”
  “没看到,”他眉间轻蹙,“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言语里的关心让她笑逐颜开,“如果你在,肯定会救我是不是?”
  他微笑点头,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停在远处。
  其实刚才随贤王一起来到围场,他看见了那惊险的一幕,他用尽全身力气才阻止了自己驱马追过去,而他想救的人,并不是她容婉,尽管她叫“婉儿”,然而,此婉非彼晚。

  
四十八、结束
  薄雾笼花天欲暮。
  高阔的天空上秋雁划过,渐渐湮没在那片青灰色的绸海里。
  打开衣橱,从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里拿出一件,一方白色的丝帕飘然而落。
  俯身拾起,暗香袭来,视线触及丝帕上那行娟秀小篆时,绿眸中冷光微闪。
  拿了火折子点燃炉火,谢钦将那方帕子丢了进去,青烟袅袅,明亮的火焰迅速吞噬了帕上的墨迹,空气里只余焦枯难闻的气味。
  “爷,烧什么呢?”颜萧迈进房门,瞅了一眼铜炉随口问道。
  “没什么。”谢钦淡淡的应了一下,系上衣袍上的丝扣,伸手将床前小几的玉带围上腰间,“昨儿的事情查出什么眉目了么?”
  “爷猜的没错,四公主和魏大夫的马果然都是中了暗器才发狂的,事后那两匹马被下令宰杀,幸好我去的及时,才探出了痕迹。”
  俊颜上浮现一丝冷笑,谢钦缓缓开口:“看来有人不仅想要试探贤王,还要知道我的选择。”
  “贤王昨天来得迟,是在路上被一队来路不明的人马拦住了,才耽搁了秋狩的时辰,”颜萧皱眉看向主子,“爷,我觉得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个人主使的。”
  “那你觉得是谁?”深不见眼底的碧眸望着他,谢钦唇边的笑意更冷了些。
  “太子那边的人吧,李瑜?”颜萧猜测道。
  “我倒宁愿是太子的主意。”谢钦低沉出声,目光望向天际逐渐转红的云霞,暮色浸染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让他的表情看起来越发地高深难懂。
  “爷?”颜萧不解的挑眉——如果是李瑜所为,不就是太子的意思吗?还能有什么人?
  “没事。”谢钦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不露痕迹的吩咐道:“去换身衣服吧,不要误了进宫赴宴的时辰。”
  “对了,冷香浓那边怎么说?”他叫住颜萧。
  “照雅王的意思吩咐了。让她跳《绿腰》。”
  “嗯,你去吧。”
  望着颜萧远去的背影,他的神色渐渐凝重。
  从来青云路难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眼前这盘棋局里,动错一步都可能满盘皆输。多年来的警觉和经验告诉他,正有一场阴谋悄然来袭,而他只希望,这重重迷雾之后的那个人,不是他此刻心中所猜测的那一个。
  ——————
  无边落木萧萧下,枯黄的叶子经不住秋风的催促,黯然别离了枝头,无声坠地。
  慢慢的,夕阳红了天,最后一丝光线在回廊里折返,落入眼中,让人双目刺痛。
  “三哥。”一声轻呼穿透暮色,从记忆深处飘了过来。
  脚步顿住,伟岸的身形停止在原地,那一瞬间,他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再回首,琉璃般的绿眸中迷茫退去,只剩下一片冷漠:“大嫂应该称我三弟才是。”
  笑容僵在如玉的容颜上,换作尴尬与神伤。
  隐隐记得,落花如雪的月夜,她静静地站在水榭之上,倩影绰绰,翠翘有声,浅笑地唤他,三哥。
  或者是更早以前,彼此都是孩提时候,她这个小表妹躲过府中其他人来见他,怀里藏了一块糕点,流着眼泪查看他身上被兄长欺负打骂留下的伤痕。
  那时小小的她说,三哥,澜儿永远不会离开你。
  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不过是昨日梦境。
  幸福易得易失,他惨败痛伤。
  她缓步靠近他,环佩清脆,依旧美丽如昔,即便是微隆的腹部,也没有损及半点风姿。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只是站在原地冷眼望着她,这一望,却是隔着千山万水的疏离。
  “听说昨日四公主和魏大夫都在围场遇险了……上次魏大夫救了我,我还没谢过她——”
  “你想知道什么?”谢钦瞅着她,淡讽扯起嘴角,“那方丝帕又是什么意思?”
  “起来呵气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他冷笑着念出丝帕上的诗句,“敢问大嫂,是谁让你寒了心,大哥还是我?”
  “三哥……”水眸泛红,邵澜激动地捉住他的衣袖。
  谢钦低下头,皓腕上是那环他送给她的白玉手镯,如今见她又戴上,真是莫大的讽刺。
  在她的惊呼声中,他一把拽下镯子,扬手扔向一旁的湖水里。
  轻浅的涟漪泛过,曾经维系过彼此的白玉镯带着记忆埋葬在冰冷的湖底。
  “不——”邵澜踉跄地扑到栏杆上,顿时泪如泉涌。
  谢钦静静地伫立一旁,面无表情。
  而此刻他的心中,也没有一丝波澜,过去在无数次梦魇中纠缠他的疼痛并没有再次侵袭,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将一切放下了。
  “你是为了什么流泪?”终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凝视眼前那张流流满面的容颜,“我不管你是为了谁,出于什么心情做这一切,男人间的权势之争你最好别参与,也请你别再骚扰我。昨日种种,譬如今日死。”
  要放下,原来并不难。不敢去碰触的伤口,或许早已愈合,疼痛不过是习惯了的幻觉。
  他的声音,淡漠而坚定,响在傍晚的寒风里,叫她浑身冰冷。
  秋光满地,无处告别。因为自她选择离他而去嫁做他人妇的那一天,一切早已结束。
  他听着身后的饮泣声,脚下的步伐始终未曾停缓。
  如果不是因为失望,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伤害,一颗心怎会在岁月的冲刷磨练中越来越冷,谁又是真正的铁血无情?
  曾经许下的三生之约,一个人独守不过句空话。也许那也不过是需要一个理由,许自己一个期限,可以在等待时更加坚定。然后才发现,她并不是值得他等的那个人。
  究竟什么时候,人可以天真且不惧怕失去地去爱一个人?
  或许是可以,但一定是万分艰苦的吧。

  
四十九、绿腰
  还记得别伊时,桃花红,柳万丝。
  弹指韶光过,环佩归来月上时。
  侬是心上柳,暮暮朝朝,荣枯两相关。
  西风多少恨,岁岁年年,吹不散眉弯。
  夜笼宫城,灯火迷离。殿外落花无声,秋月如霜。殿内麝烟缭绕,如梦如幻。
  花灯掩映下,身着薄绡翠衣的女子正翩翩起舞,裙裾翻飞,凝脂般的手指端划过琵琶弦,悠扬的曲音和着她清灵的歌声,绕梁三尺,听的人如痴如醉。
  翡翠腰带束着不盈一握的腰肢款款摆动,如若柳临风,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扶上一把,又似荷盖初倾,朝露微泻,自有清雅难言的风致。
  歌尽舞罢,众人均是半天才缓过神来。即便是早就见识过冷香浓才情风姿的未晚,此刻心中也是万分震撼。
  皇帝不禁慨叹:“《绿腰》舞素来以柔软见长,自皇后过世再无第二人能舞出如此绝技,想不到今宵旧舞新曲重演,朕深感欣慰。”
  “皇上说的是,这丫头跳舞时那韵味,确实像极了已故皇后呢。”萧贵妃附和着微笑,看向台下的冷香浓,“抬起头来,把面纱揭了吧。”
  “奴婢冷香浓叩见皇上,贵妃娘娘。”淡绿的面纱缓缓滑下,一张绝色容颜顿时攫住了众人的视线,尤其是那双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妩媚中透着清冷,似寒星一般,光华流转不定。
  “好名字,好容貌,好舞姿。”萧贵妃也不由连赞三声。
  “父皇,”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太子容滔突然开口,“虽然母后去世多年,但儿臣一日也不曾忘却她昔日的风姿,在此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冷香浓入东宫传授宫女舞技,以解儿臣孺慕之思。”
  他此言一出,冷香浓脸上血色尽失。下意识地,她望向皇子席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可容湛却没有看她一眼,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手里把玩的酒杯上,表情淡淡的,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
  而此刻,未晚的目光也死死地盯着他,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什么孺慕之思?傻子都听得出来,太子时想要冷香浓的人。姑且不论他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而皇帝向来对已故皇后情深难舍,光是在这大堂之上,以他的太子之尊,皇帝就绝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如果容湛不开口说明冷香浓是他的人,后者就一定会被赐入东宫。
  ——容湛说最爱看我跳《绿腰》。
  方才冷香浓对她说的话蓦地跃入脑海,未晚顿时浑身一颤——难道这一切都是容湛有意安排?他把冷香浓当什么了?他就是这样地践踏一颗真心?
  想到这里,她愤怒的目光射向另一个人——混账谢钦,他根本就是助纣为虐!
  令她意外的是,隔着重重人群,后者也正望着她,而他的目光比平时更为凝重深沉——这一刻,她只觉得心冷如冰。
  原来,这真的是他们联手布的局!
  “朕准了。”
  “谢皇上恩典。”冰珠子般的话语从冷香浓口中迸出,她抬起头,笑容却是绝艳,让人忽略了她语气中的颤抖与讽意。
  谢钦垂下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可以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正凌迟着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不用猜,他也知道是韩未晚那个女人。
  薄唇边不禁泛上一丝苦笑——今夜漫漫,还难熬得很。
  忽然之间,殿角的几盏宫灯熄灭。
  四周顿时暗沉下来,只剩殿中央的灯火影影绰绰,月光如水透了进来,空气中有浅浅的香,一切都朦胧迷幻,如梦境一番。
  此时有琴声扬起,似梧桐细雨,深院锁清秋。风回,雨滴,幽窗剪烛小眠,梦里有谁温柔的眼波,思忆如海水宁静绵延。
  “父皇,我这新曲谱得如何?”琴声忽而停止,有人语笑嫣然,声若银铃。
  “就知道是你。”皇帝望着眼前的盛装少女,对这个自己最宠爱的四公主慈爱微笑,“不妨找个人与你合奏,音韵更佳。”
  “好啊,”荣婉甜甜一笑,“谁愿与我合奏?”
  “爷。”颜萧在一旁轻唤。
  谢钦没搭腔,只是递了个噤声的眼神,他感觉到四下纷纷投来的目光,气定神闲地淡笑,按兵不动。
  抬眼间,却触见一双明眸,未晚睨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讥讽。
  他斟了杯酒,懒洋洋地送到唇边径自喝着,全然无视周遭猜疑的眼神。
  “爷,皇上都在朝这边看呢。”颜萧忍不住提醒,弄不清自己的主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我们今晚只看戏。”谢钦轻声出口,俊颜上仍是无懈可击的微笑。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抚琴,脉脉情微逗。花径月暗,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灿。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
  箫声入耳,一道欣长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月华如银,只衬得那人白衣胜雪,风姿卓然,仿若谪仙。只是其吹奏的曲调里,却暗藏柔情婉转,清越中透着绵绵春光,容婉以琴相和,到最后竟双颊微红,琴音稍缓。
  “婉儿,山外有山,你的音律工夫,终究是欠了火候。”皇帝笑道,目光从容婉身上转向那名男子,“想不到宣爱卿不仅胸怀社稷黎民,更是才情高深,难怪贤王极力向朕举荐你。”
  “皇上过奖了,臣不敢当。”宣扬从容回礼。
  宫女重燃纱灯,灯火一点点亮起来,那张熟悉的容颜也越发地清晰,未晚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双目刺痛。
  是梦么?
  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月下江畔秋风迷离,画舫里烛火微明,她侧首枕着书卷,看他倚在床边吹箫,然后渐渐睡去,只记得梦里仿佛也有乐声轻柔缭绕,就如他的目光,如河流一样,深远绵延。
  而如今,他的萧吹给谁听,他的目光又是望着谁?
  忽然间,她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认识这个人,或许一切记忆,都只不过她自己编造出来的梦境?
  ——从今以后,你只能给我吹箫,给我弹琴,给我写字……
  ——好。
  ——这是誓言,不可以反悔。
  他微笑点头。
  如今才发觉,誓、言,都带着“口”字,偏偏是有口无心。

  
五十、入局
  “谢钦!”人影逐渐散去的御花园,一道压抑的切齿抵唤拉住了某人悠闲的脚步。
  “为什么?”愤怒的眼眸指控地瞪视着他,未晚几乎痛恨起他此刻仍然漫不经心的神态。
  “什么为什么?”他挑眉,故作糊涂。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利用香浓姐?”她义愤填膺地质问。
  他凝视他,忽然淡淡一笑。
  “当事人都接受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他轻嗤,“她既然选择了入宫,选择了一个她不该去爱的人,就应该知道可能面临什么,这无所谓利用不利用,本来是心甘情愿的事情,如果她够理智,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好——你理智,你冷静,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冷血无情么?”温婉气怒地望着他慵懒的表情,越来越激动,“是啊,感情算什么,女人又算什么?哪里及得上权势功名重要?花前月下时许下的承诺不过是一时消遣,多少人奉上真心也不过是徒添男性的虚荣而已!”
  “你在乎我是否冷血无情么?”他忽然出口打断她的话,绿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指责我,究竟是因为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而不爽,还是今晚有别人的事让你迁怒于我?”
  她蓦地愣住,嗫嚅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嘲讽地一笑,“何必我说出来自寻难堪。”
  她脸色顿时苍白:“你胡说什么?”
  “还嘴硬?”他倾身在她耳边冷酷轻言:“韩未晚,你最好搞清楚,我不是你随意发泄怒火的对象,别因为自己被谁抛弃了就丑态毕露,还有冷香浓的事你也最好收起你那自以为是的义气,既然你的目的也是扳倒太子,为她的牺牲难过岂不是虚伪?”
  他的话语如锐利一般扎入心,在那一瞬她痛得难以呼吸,下意识地挥掌而向,他却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搂在走廊上,炙热的吻欺了上来,恣意狂妄地侵占她的唇舌。
  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在以言语攻击她之后还这样羞辱她?
  正当未晚惊恐难当地咬推开他时,一声轻咳让他浑身冻住。
  “李大人。”谢钦扬眉,瞅着来人潇洒一笑。
  李瑜盯着他怀里面色潮红的未晚,声音僵硬,“李某路过,打扰您的兴致了。”
  “今夜风月,良辰美景撩人,在下一时情动,李大人见笑了。”未晚低头听着悠然笑语,眼前与她紧偎的胸膛是温暖的,但她知道,这个男人最擅长的就是演戏。
  “放开,我要走了。”待到李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退开他的怀抱,转身便要走。
  衣袖被人拽住,她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声道:“放手。”
  谢钦怔住,手缓缓松开。令他放手的,不是她的言语,而是她语气里的疲惫和委屈。
  忽然间,他觉得心里有些烦躁。
  月光下她离去的背影单薄,他静静的望着,在原地伫立良久,表情却越发阴沉。
  ——————
  别因为自己被谁抛弃了就丑态毕露……是,她承认自己今晚情绪激动是因为看见宣扬与另一个女人亲密合奏的场面。
  ——承认吧,对于过去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根本不需要你。
  ——你马上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忽然想起那夜谢钦的话,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了一切,也看透她那些可笑可怜的心事。
  可为什么,他嘲笑的语气和姿态会令她这么难过,她会这么在意那个狂妄自大的男人对她的看法?
  心潮翻涌,她脚下的步伐竟有些不稳。
  扶住墙,她呼吸急促,感觉体内有股热浪正在蔓延,逐渐侵蚀四肢百骸。
  汗水从额际渗了出来,她浑身轻颤,察觉到不对劲——她被下药了,一定是宴会上有人在她那杯酒里动了手脚。
  只是,究竟是谁?又为何要算计她?身体内陌生的火焰渐渐吞噬她的思绪,她亦无暇去思考这些,只能艰难地蹒跚而行,希望能快点回到住处找一个解救之法,留在这夜晚的街头,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晚儿!”熟悉的气息袭来,一抬头竟是那张清俊的容颜,宣扬望着她,眼里隐隐有焦灼之色。
  “我……”她狼狈地开口,无暇分辨他此刻出现的原因。
  “我明白。”他切脉,神色却不由一沉。
  ——————
  夜芙蓉,宫闱秘药,酌量用,药石无解。
  修长的身影立于窗前,月光下白衣如雪,宣扬盯着床上的人儿表情凝重。
  她的面色潮红如火,连胸口也因药物的作用烧红一片。
  “如何?”未晚咬牙问道,汗水沾湿了鬓发。
  “只有一个办法。”他负手而立,僵硬地开口,藏在背后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微泛白。
  未晚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有泪水在眼睫间闪动。
  好热……体内似有熊熊火焰疯狂燃烧,然而她淌出的汗却是冰冷的,而眼泪也止不住,一滴滴滑落——她觉得很无助,也好狼狈。
  她该怎么办?
  “晚儿。”他唤她,声音里有浓重的无奈和痛楚。
  她睁开眼,看见他解开了束带,外袍……
  “不要!”她仓皇地退后,不受控制的呼喊自口中逸出。
  他的动作停住,望着她的黑眸里是震惊之色,然后唇际浮现一缕苦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紧张地望着他,承受着药物汹涌的煎熬,有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也袭上心头。
  “本来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也是我一直欠你的解释,”他又穿上衣服,动作优雅,声音依旧一如从前的温润,“现在看来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体内的热潮翻滚,她呼吸不稳,却因为他语气里淡淡的忧伤而心慌意乱。
  “以后你就会懂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她,俯身喂了她一颗药丸,“这可以压制一会,现在,我要带你去见能救你的人。”
  ——————
  流云肆卷,遮住了一半明月,夜色顿时暗了几分。
  烛火发出一下轻轻地爆裂声,静坐桌前的男人骤然回神。
  铺纸,研墨,下笔……墨汁渲染,写到一半忽然停止,搁下笔,他有些心神不宁。
  “三少爷,”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下人在外头低唤,“魏姑娘在外头等。”
  他蓦地起身,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你……”走到府门前刚一开口,纤细的身子便滑到在他怀里。
  她的体温烫的惊人,即便隔着重重衣物,他依然能感觉她的火热。
  夜色下原本白皙的肌肤明媚如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线。她倔强地咬着唇,明眸里水光盈盈。
  眼角瞥见街角白色身影闪过,他嘴角勾起一道邪气的弧度,一把抱起她往里走。
  树影静谧,假山下溪流潺潺,宛转的回廊里灯笼轻轻摇曳,朦胧的灯火下,他脸上的表情越发深不可测。

  
第五十一章 棋子
  烛火昏暗的房间里,他深深地注视着眼前格外纤弱无助的女子。
  未晚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费力换气的她呼吸急促,指尖深陷进白皙掌心里,可是她不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早已失去血色的唇,不让一点呻吟自口中逸出,她只是忍。
  他伸出手,轻轻抹去她额上的汗渍,她因为他的动作勉强地睁开眼,朦胧的眼瞳氲着水气。
  “你被下药了,”他俯身轻语,深邃的碧眸锁住她潮红的容颜,“为什么来找我?”
  又想掉泪的冲动令她别开眼,不去看他迫人的视线。
  ——晚儿,你已经不需要我了,只是你自己还没发觉。
  ——你要记得,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你。
  濒临破碎的意识里,依稀回荡着方才宣扬在耳边温柔而痛楚的声音。
  而眼前的这双慑人的眼,仿佛是万劫不复的漩涡,将她狠狠的吸附,无处可逃。
  为什么找他……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她只知道,她撑不下去了,真的不行了……炙热的煎熬已经转化为尖锐的痛楚,在体内持续迸发,她颤抖着,热泪终于忍不住地滑落:“我好难受……”
  清冷的眼凝视她喘气的嫣唇,那艳红的唇仿佛也着火了。她很痛吧?他望着她眼角不断逸出的泪水。
  “你要我怎么做?”他缓缓出声。
  大手覆上她的额,她感觉到他炽热的体温烙上她的肌肤,可是她却觉得很舒服,情不自禁的想更靠近他。
  “救我……”她觉得好软弱,一点也不像自己该有的模样。
  “求我。”他冷酷的开口,手指游移于她的脸颊、胸口,仿佛饮鸠止渴,带给她希望的同时却下了更重的蛊惑。
  无法抑止的震颤,从他的指尖缓缓爬上她紧缩的心房,所有的疼痛与无助自眼眶决堤,她的嗓子干哑得不像话:“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可怜的小东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扣住她的手腕,盯着她染红的水眸再一次命令:“求我。”
  “求你——”她的泪汹涌泛滥,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她不想,很不想让他知道,他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对她有着无法控制的影响,可是,他却又有着绝对性的诱惑,仿佛她是飞蛾,只能选择扑火一样的毁灭。
  绿眸深处染上一抹邪美的笑意,俊容覆下,强悍地攫住了她红艳如火的唇瓣。
  他挥袖熄灭案上的烛火,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泪眼朦胧间她更加慌乱,而他锐利的视线在夜色中依旧牢牢地锁着她。
  罗裙轻解,她连抬手阻挡的力气也没有,仿佛一朵美丽娇弱的花朵,被轻易地摘离枝头。
  即使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他滚烫的体温仍让她害怕,过度亲密的接触在她心里掀起极大的不安。
  “谢钦……”她惶恐地抗拒着,陌生的冲击比药物所致的痛楚更教她害怕。
  他喘息,她唤他时,软绵绵的声音和双瞳蒙上的无助水光激起他更深层的欲望。
  他是要替她灭火的,可这一瞬间,他仿佛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他陪她坠进火里,一起走向难以抗拒的命运。
  “别害怕,”他温热的呼吸缠绕在她耳边,“看着我。”
  “不……我看不清你……”她慌乱地摇头,她认不得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反应,也不知道怎样去感觉他,室外透进的昏暗天光下,他的眼眸越发深邃,似笼罩了浓雾……她一直看不懂他呵……恍惚中,她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坐在马上,神色比塞外的月光还要寒冷……她该相信他吗……他真的能救她么……
  “未晚,这是我——”他坚定的低语,毫不犹豫地贯穿她的生命。
  痛楚来势汹汹,她徒劳地挣扎着,却仍挣脱不开他钢铁般的拥抱,他牢牢地将她困在身下,以最霸道激烈的姿态彻底占有她的美好。
  她紧闭双眸,疼痛中夹杂着欢愉的泪不受抑制地滑落脸颊,他紧紧地盯着她,目光变得浓烈、炙热。
  此刻的她,稚弱得令他既想疼惜,更想纵情欺凌。大掌情不自禁地爱抚她炎热的身体,他的理智在崩溃……这并不是他预期的结果,这一场火,几乎要让他也跟着覆顶……
  浓云散去,皎洁的月光无声地泻进房内,仿佛在见证一场再也无法回头的命运。
  **************************************
  “爹,这么大早过来,您老有事?”瞥见匆匆而来的身影,谢钦停止晨练,不冷不热地一笑。
  “你少给我装蒜!”谢铸面色阴沉,显然是极为气恼,“昨晚上宫宴你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之后朝中有多少人问我吗?”
  “您是指四公主的事情?”谢钦嘴角轻扯。
  “还能是什么事?”谢铸怒道,“你不要告诉我是为了那个姓魏的女人,府里人告诉我你昨天还留她过夜了?我看你是昏头了,分不清孰轻孰重!我不管你想不想做驸马,你别忘了四公主后边是杨国舅的三十万禁军!”
  “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谢钦瞅着他淡然一笑,眼里不无嘲讽,“女人和权势功名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是不是?位高权重了,区区一个女人算什么?所以我娘在你心里也就是一时兴起的玩物——”
  “啪——”谢铸一掌甩在他脸上,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爹,”谢钦冷笑地看着父亲,“我喜欢哪个女人,选择哪个女人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怎么当初不再多找点女人多生几个儿子,这样就能排着队去做驸马了!”
  “你混账!”谢铸大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愤然挥袖而去。
  谢钦冷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沉着脸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
  自母亲去世之后,他从不需要任何人了解他,支持他。
  到今天的每一步——日行千里的奔波,刀光剑影的磨炼,无边的大漠里烈日炎炎,风雪连天都是他独自咬牙捱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与孤独,也没有人替他分担。
  也许曾经他是相信还有温情存在的,当温热的血液在手起刀落时溅上他的脸庞,当他在尖锐刺耳的金戎声中蓦然回首,他仿佛能听见时谁吹奏的悠悠笛音,和她娇俏的笑声。
  后来才知道,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浓情蜜意……都是假的。
  他能相信的,始终只有他自己。
  木门传来轻微的吱呀声,他转过头,看见纤细的身影靠在门边,清晨的阳光淡淡地笼下来,她一身单薄的白衣,水眸晶莹。
  鼻息间,仿佛还有她身上的馨香。
  他与她对望,默默无语。
  从秋狩大典开始,或者更早,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暗中试探他,而韩未晚就是一个筹码。那人想知道,他谢钦究竟是要选她,还是四公主容婉,或者说,三十万禁军兵权。
  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怀疑的对象,却始终不敢确定。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容婉对宣扬是落花有意,后者却是流水无情,他想起那个男人曾说过一句话——我只是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而他宣扬口中的那个人,想必是韩未晚无疑。只是他不惜搅进一趟浑水,并亲手把自己疼惜的女人推进他谢钦怀里的原因,却让他着实困惑。
  而韩未晚昨晚被人算计,他其实是有预感,只是不清楚究竟是以何种方式。
  但不管怎样,这对他而言是一个机会,来演一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戏码。
  他其实对她是有一些动心的。
  可惜只有“一些”,而她也叫他失望了——毕竟在她发觉被人下药之后,她找的第一个男人是宣扬,不是他谢钦,说到底,他只不过是捡了别人不要的。
  他欣赏她的美丽与智慧,也喜欢她与他相似的倔强和骄傲,更曾震惊于她有时能轻易窥透他的心思。
  差一点,他就要相信她。
  差一点,他就要犹豫。
  但在她心里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她的“当时”,是宣扬。
  如果他猜得没错,宣扬应该就此以为他有心于韩未晚,从此疏远容婉了。
  只是谁也不会知道,他谢钦要的只是兵权,在这个步步惊心的庙堂之上,他只能相信自己,依靠自己。韩未晚说的没错,他无心无情,他的心,早在许久以前就成了一片灰烬。所以韩未晚也好,容婉也好,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对不起,”轻柔的声音响起,未晚咬唇望着冷峻的容颜,“我听见你爹和你说的话……是我让你为难了。”
  他缓缓走近她,抬手轻抚她的脸,微微一笑:“没什么。”

  
第五十二章 相怜
  “倒是你,怎么不多睡会儿?你该好好休息才是。”谢钦凝视她泛红的粉颊。
  因着他的靠近,未晚觉得脸上的热度更烫了些,而他话里蕴藏的深意,让她不敢抬眼瞧他。
  “为什么不看我?”他轻笑,声音低沉而抑或,“害羞了?”
  “没有——”她懊恼地咬唇,抬头瞪向他,却因为他难得温柔的表情而蓦然怔忡。
  趁着她此时的失神,他一把搂住她,在她的唇上偷得一吻,意犹未尽道:“还是这么甜。”
  “你这人!”未晚连耳根都红透,甩手便往房内走,谁知他却拽住她手腕将她拉进怀里,埋首于她馨香的发间良久,才低声开口:“回头,自己煎一副药吃?”
  未晚的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抚向小腹,缓缓点了下头:“我知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伸手托起她的小脸,绿眸深深地望着她,“只是眼下的情势,我们不能有不必要的麻烦。”
  心中有些许刺痛,未晚垂下眼睫:“我明白,我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需要你负责。”
  “这不是负不负责的问题,”他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黯然,瞅着她的目光越发地深沉,“如果不是你,是别的女人,我不会救。”
  他是——什么意思?未晚愕然地抬头,看向他笑意敛去的俊颜。
  “我说过我喜欢你,而走到如今这一步,一切必然与从前不一样了,”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发,动作轻柔,“我也曾对你说过,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要全世界都陪你笑,可我希望你哭的时候,能让我看见,你笑的时候,也让我看见。我想知道你每一个难过的理由,了解你每一回愉快的心情,在你需要人倾诉或依靠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个字都重重地凿在了她的心头,震得她说不出话来。
  “我并不是强迫你,也没有作出什么承诺,更不需要你现在给我什么回应,我只希望你记得我所说的这些话,然后把它们牢牢地记在心里。”
  这是彼此相识以来,他最温情的一次表白,虽然他话里的意思仍是模棱两可,隐隐透露着某种讯息却仍笼着一层薄雾。她觉得不安,仿佛被他牵引着,走进一个她全然陌生的领域,而她不知道将面临什么。难以否认的是,她的心为他的话语而震颤,他给她的感觉与宣扬完全不一样,无论她与宣扬之间的状况究竟有多么糟糕,她始终觉得是安全的,可是眼前这个男人,一直让她觉得危险与慌乱,无论他的笑容多么温柔,拥抱多么紧密,这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受过一次伤,她学会了保护自己,不敢轻易地再陷入感情,如果,他真的执意要她这颗心,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她能相信他吗?
  “你觉得是谁对我下药?”她掩饰地别开眼,不去面对他炙热的目光。
  “我会查出来。”他并没有说出他的想法,只是简短地保证,“没事,一切有我在。”
  酸意瞬间冲上鼻尖,因为他的话语,她的眼眶不争气地泛热。
  碧眸凝视她低垂的小脸,他微微一笑。
  ********************************
  婉公主病了,数日都不见好转。
  未晚倚在窗前,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医书,心里却暗自揣摩这些日子里宫里流传的消息。
  “不过是寻常的伤害而已,怎会怎样都治不好?”老太医头疼地抚着白须,百思不得其解,目光落在未晚身上,有些犹豫地开口,“丫头,不如你去看下?”
  未晚一怔,随即点点头。
  “魏大夫这边请。”宫女恭敬地领着她穿过圆月拱门,走入雕栏玉砌的长廊。
  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未晚愕然地望向满园花影。
  竟是虞美人,不知是用了什么工艺,明明花期已过,这一片虞美人竟依然开得红艳。
  “是你……”感觉手腕被人扣住,床上娇弱的人儿睁开眼望向专心诊脉的未晚,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了。”
  未晚朝她微笑:“魏晚见过公主。”
  “你叫未晚?”容婉轻轻叹息,水眸迷蒙,“好名字……你刚才过来,看见那片虞美人了么?”
  未晚点头,望着眼前意识不清的女子,绣工精致的锦簇拥下,显得她格外地娇弱无助——为何才半个月的工夫,再相逢时她完全不复在围场时生气勃勃的模样?
  “他最喜欢虞美人,我说我要在宫里也种下一片,可他说那就晚了,等不到这一季花开,我不信……我让人移植了许多过来,……你看,它们还开着不是?”
  “公主……”未晚心中大震,明白了她口中那个“他”是谁。
  他最喜欢虞美人——这一句如惊雷一样劈进心里,她僵坐在原地无法动弹。
  ——那些是你给我种的虞美人,我不许别人碰。
  ——我可以种下它们,也可以毁了它们。
  记忆深处的对话这一刻涌了上来,她心中酸甜夹杂……再也回不去了,那些旧时光。宣扬对她其实一直都很好,那该是亲情吧,只是她自己钻牛角尖,才到了今天这地步。
  可是眼前这女子,却为了他深深地受伤了——她凝视容婉泪湿的眼,有些诧异于自己的感觉更多的是同情。
  “他走了,他看不到花开……可我只想和他一起看,”向来骄傲的凤凰此刻委屈地饮泣,“他不喜欢我,他不留一句话就离开……我知道我不该朝他发脾气的……”
  想起心底那道优雅的身影,她无法抑制心中的难过——那一天偷溜出宫游玩,等到暮色渐袭时才和随侍的宫人急急往回赶,走得匆忙,人潮拥挤的大街上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抬头时,她便深深地陷进他温柔似水的目光里,他的微笑,让人想起四月花开,风吹云动,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她的脸有些发烫,竟不敢再多看他。
  那是自来到这世上起,她第一次不敢与别人对视。贵为公主之尊,又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从来都是别人仰望她,可这个男人,却让她有种需要仰视的感觉……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即使她气恼之极举剑架在他颈上,命令他喜欢她,他仍是风轻云淡的笑着,仿佛她是无理取闹的孩子……

  
第五十三章 重雾
  “宣扬……”哭得累了,原本发着低烧的容婉再次昏睡了过去,未晚瞅着满是泪痕的苍白小脸,不由怔忡良久。
  一个女人,即使她色可倾城财可敌国,如果没有让她可以放心交付自己的爱情,那么她的生命依然漂流如风,不胜虚寒。在感情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谁能够强迫谁……容婉就像过去的她——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心中释然。
  “不需要再多服药,之前的药量已经越用越重了,”她吩咐宫女,“心病还需心药医,注意房内保暖,熬些参汤疗补即可。”
  “谢谢魏大夫,”宫女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半忧半喜道,“昨天兵部谢大人刚送了上好的人参灵芝过来,我已经熬了一些,回头等公主醒了,一定伺候她多喝几口。”
  兵部谢大人?未晚一怔。
  “魏大夫?”宫女犹疑地看着她失神的模样。
  “噢,那最好。”未晚应道,压下心中异样的,站起身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珠帘撩起那刻,环佩叮当声入耳,淡淡的香气袭来,未晚抬起头,对视的两人面上都是掩不住的惊讶之色。
  “太医院魏昂然见过冉公主。”未晚先敛住神色,低头请安。
  这阵子在宫里来往,她早就从别人口里得知眼前这五公主原名魏冉,是当今皇上在前朝为将时挚友之女,其母早逝,在父亲战死沙场后,她被皇上收为养女。
  无论是容湛与她第一次相见时的失态,萧贵妃演得给她看的那场戏,抑或宫人初见她时诧异的眼神,都在提醒着她宫里有个和她外貌极其相似的冉公主,今日一见,确实叫她震惊。
  “你和我……果然很像,”魏冉瞅着她一笑,态度很是谦和,“只不过你眉心那颗朱砂痣着实好看。”
  “公主谬赞了,”未晚微笑,望着她语气平静,“说起来,要不是托公主的福,未晚上回在围场定是凶多吉少。”
  魏冉脸色一白,目光顿时戒备起来。
  未晚微微一笑:“容在下先行退下了。”
  “你——”魏冉开口唤住她,欲言又止,未晚瞧见她面色越发苍白,微型微晃,便上前扶住她。
  手指搭上她的手腕,未晚心底一震。抬起头正撞上魏冉的目光,后者的眼里……慌乱、无助、凄楚——她顿时怔忡。
  “不要说出去,否则你性命就难保了……”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颤的语调里,并非威胁,更像是劝告。
  未晚瞅着她水气氤氲的眼眸,一时间无法言语,只能看着她脚步略显慌乱地离开。
  ***************************************
  晚秋时分,雾锁重楼。
  未晚心绪纷乱地望着眼前园怒放的虞美人,脚步渐渐放缓。
  “这红艳却枝叶娇弱的花朵,像不像霸王身后的虞姬?”清冷的声音忽而在前方响起。
  未晚抬头望去,却见冷香浓一袭素裙站在廊前,身后跟着两名宫女,她心中暗喜,正欲开口,冷香浓却先朝她点了下头:“魏大夫。”
  “香浓姐,”待她屏退左右,未晚才走上去,“你过得好不好?”
  冷香浓没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眉目间有一缕抹不开的轻愁。
  “你现在这样,值得么?”未晚担忧地望向她。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别人,就算是错,我也要走下去。”
  平静的语调里,却透着一股森冷的狠劲,未晚望着她被暮色笼住的侧颜,觉得心里忐忑不安。
  “香浓姐……”
  “倒是你,最近如何?”冷香浓打断了她,目光促狭地望着她,“听说你和谢钦走得很近。”
  未晚脸上一烫,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含糊其辞:“我还好啦……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看一下四公主,顺便替太子带点补品过来。”冷香浓淡淡答道。
  未晚点点头,彼此都静默许久。
  “这里的虞美人,开得倒是极好,”视线落在眼前那片花海上,冷香浓幽幽开口,“如果我移植一点到东宫,你觉得如何?”
  未晚瞅着她唇边那丝冷笑,心中不由一颤——她该不是不想……
  “我要走了,有机会再聚。”冷香浓拍拍她的肩膀,神态恢复平静。
  ***************************************
  “魏姐姐,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一开门,便是丫环舒儿灿烂的笑颜,“我给你准备了晚餐,这就去热。”
  “谢谢。”未晚笑道,感激于她的体贴。
  谢钦见她独住,非要找人伺候她不可,舒儿就是他买来的丫环,小丫头耿直善良,做事也勤快利索,这些日子她俩相处和睦,几乎形同姐妹。
  “又跟我客气?”舒儿佯作不悦,“你要谢大人来责备我我照顾不周吗?”
  “贫嘴!”未晚微窘,“快去热饭菜啦,我去换身衣服。”
  脱下外袍,正要换上轻便的罩衫,整个人霍地被一旁袭来的力道悍然攫起,困入坚实的怀抱。
  她张口惊呼,声音却淹没在一个炙热的吻里,几番纠缠后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熟悉的绿眸正深深地凝视她,目光里有她参不透的情绪。
  “你……怎么来了?”她垂下眼,在她手劲微撤的时候挣开他的怀抱换上外衫。
  “来吃饭,可以么?”他托起她的下颚,执意逼视她的眼,仿佛对她并不热情的态度有些不满。
  未晚愕然地瞪着他,觉得他这理由完全是信口胡诌,却又一时找不到话来辩驳,干脆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径自往房外走去。
  “不想理我?”刚迈出一步,就被他拉回怀里:“七八日没见了,我以为你会热烈欢迎我的到来呢。”
  未晚侧首,避开他过分亲昵的气息,“你还用担心没有吃饭的地方么?宫里府上,有的是美酒佳肴候着你呢。”
  “今儿是怎么了?”他以一指调过她冷涩的芳容,让她面对他,“你在生气?”
  她表情一僵,有些焦躁地答道:“我没有。”
  他不语,深思地望着她,剔透的琉璃双瞳逐渐转浓。

  
第五十四章 迷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非常不痛快,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她瞪着对面正在用餐的男人——他似乎胃口很好。
  “你看够了没有?”他忽然开口,绿眸戏谑地瞅着她,“好像我记得你以前说我长得好看可以下饭?我能不能理解为你这几日很想念我?”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舒儿扑哧一声笑出来,未晚红着脸咬牙道:“你胡扯什么?”
  “你们慢慢聊,我去准备点热水。”舒儿朝她做了个鬼脸,小步跑开。
  谢钦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淡然开口:“今早陈永年在家中自尽了。”
  未晚一震:“为什么?”
  “他自己留了一封认罪书,私吞军饷军需,他供出所有案情,只求皇上饶他便宜老小性命。”
  未晚不语,等待他的下文。
  “仅仅一天的时间,此案已经牵扯到大小上百名官员,其中大半是太子党。”
  “那太子怎么说?”她问道。
  “皇上原本就龙颜大怒,太子今天早还晚了半个时辰,难得地精神萎靡,对于此事也含糊其辞,到后来甚至出言顶撞,皇上一气之下下令其禁足东宫,”他看着她目光闪烁,“你不知道,我还是第一回看见这么有趣的戏码。”
  “陈永年看起来是个行事谨慎的人,不太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除非是有人指使,又或者,他是做了替罪羔羊。”未晚避开他的目光,说出自己的看法。
  “聪明,”他笑得意味深长,盯着她缓缓出声:“李芳兰那边还是用着你的方子?”
  未晚点了下头。
  李芳兰喜做药膳,曾向她请教一些,她写给她的西方都是无可挑剔的,对身体大有助益,只不过每样都是她根据李芳兰惯泡的茶水所写,若有人二者同服,则后果适得其反。
  “那太子今早的状况?”
  “应该是。”她冷然开口。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绿眸静静地望着她苍白的容颜,他的语气里带上一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担忧。
  “我又没有伤及他性命,只不过药性一久,他会精神衰弱,暴躁易怒,举止失常而已——对于韩家那么多条无辜性命来说,这点处罚算什么?”她切齿道,“他要权势,要皇位,要踩着无数人往上爬,我偏不让他如愿!”
  “我明白。”大掌覆上她纤细的手指,他望着她目光深邃。
  ****************************************
  “我还有事要对你说。”她开口,态度有些犹豫。
  “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他微微一笑,“你先说。”
  “今天我去替四公主诊疗了,”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她其实只是普通的伤寒,一直好不了是因为心病。”
  “是么?”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然后?”
  “她喜欢宣扬。”
  他抬眼望向她:“你介意?”
  未晚愣住,随即诚实地回答:“没有……想象中那么介意。”
  “那如果是我呢?”他悠然询问,莫名地觉得有些愉快。
  “嗯?”她不解地扬眉。
  “如果她喜欢的是我,你介意么?”他盯着她口气轻淡。
  她浑身一震,视线对上他的,心中竟有些慌乱……她会介意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怎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沦陷?如果不介意,她又怎会在得知他送补品给容婉时心中难抑酸涩?
  “开个玩笑,不用回答。”他笑着拍拍着她的脸颊,打破两人之间暧昧的气氛,只因这一刻,他忽然害怕面对她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眸。
  “我没有办法阻止别人喜欢你,”半晌,轻柔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不过我想……如果你喜欢她,我应该……会介意的吧。”
  也许是自相识起与他交集渐深,或许是那一夜让彼此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要承认对他的感觉并不困难,只是她并不知道她有多介意,又能多介意。
  他愣住,良久不知作何反应。这样的坦白让他意外,骤然冲上的莫名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在感觉到她语气中酸楚时,他竟有些忐忑不安。
  “怎么了?”她轻声问,望向他忽然阴晴不定的表情。
  他摇头,未置一词。
  本来宣扬的退出,可以让他不受干扰地对容婉下工夫,他相信她今日入宫,应该发觉了些什么,他本来可以不必在意这些琐事,可为何看见她脆弱犹疑的眼神,他会觉得胸口有些闷痛?
  他有种受困的感觉——对于感情,他已经敬谢不敏,而他希望和她之间最好的状态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不纠缠不拖累,宁可断,不可乱。然而事实是,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在悄然变化,逐渐偏离他预设的轨道。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他出声,口气轻淡。
  “不是,”她微窘,没有注意到他已然转冷的目光,“我还遇着了五公主。”
  他不以为然:“她去看容婉?”
  “可是,我发现她怀孕了。”未晚缓缓道出这令人震惊的消息。
  “你确定?”他讶然询问,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你知道了那是因为谁?”未晚看向他问道。
  “其实你心中早有了答案,何须我再肯定?”谢钦瞅着她微微一笑,验证了她的想法,“或许,事情复杂了很多,也容易了很多。”
  “我不会跟别人提起。”未晚简短回答。
  “聪明的丫头,”唇角勾起一个邪气的弧度,他爱宠地轻抚她的脸,“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未晚脸一烫,低头轻道:“那你呢,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三天后,我要回趟漠北。”
  她一怔:“怎么……这么突然?”
  “昌平新王穆哈尔一直蠢蠢欲动,多次骚扰边关,陈永年的旧部也需要安抚,皇上的意思是需要我去整顿一下。”
  “噢,”她轻轻应了一声,望向他俊朗的侧脸,“会有危险么?”
  “我过得就是行军打仗的日子,几时能真正太平过,”他洒脱一笑,漂亮的绿眸锁住她,“你担心我?”
  情不自禁地,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被他促狭的口气扰得有些羞恼,她蹙眉,故作凶悍地瞪他:“怎么,不可以?”
  下一刻,她自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眯起眼望着她徘红的容颜,清脆的笑声自那粉色的嫣唇里逸出,小小的一霎那,他有些恍惚。
  未晚如暗夜里一道清亮的月光,偶然穿透云雾,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上一抹意外的淡影,一抹很淡很淡的影子,也许要很久以后他才能发觉,在他心里那抹微不足道的淡影里,会藏着明媚的春光,兴风作浪地吞噬他……

  
第五十五章 夜归
  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快掉光了,只留下一地金黄。
  宫人们将落叶扫成一堆,倒进铜炉点燃,青烟缭绕处,大雁南飞,碧空如洗。
  “敢问公主考虑好了么?”未晚揭开药炉的盖子,瞅了一眼汩汩翻涌的褐色液体,望向倚在窗口的女子。
  娇弱的身影顿时轻轻一颤,魏冉转过头,脸色苍白:“药熬好了?”
  “药是熬好了,”未晚缓缓道,锐利的眼神迎上她忐忑的神情,“但不知道您喝不喝。”
  “倒吧。”魏冉痛楚地闭上眼,手上的丝绢揉得不像样子。
  未晚不再说话,只是倒药、滤渣,捧至她身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颤抖地接过去。
  药碗刚到唇边,一股掌风袭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声怒吼响起:“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呢?”魏冉怔忡地望着眼前愤怒的俊颜,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敢!你竟然敢~”容清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神情又怒又急,当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始终低头沉默的未晚身上,更是怒不可遏。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熬药给她!”
  未晚抬起头,眼神淡定:“在下只是听命行事,公主要我熬药,我便照做。”
  瞧清了她的长相,容清不由一怔:“你就是魏晚,谢钦的女人?”
  “在下正是太医院魏晚,多谢那日贤王出手相救。”她没有回应他后面那句。
  “你可知道你今天站在这里就是个错误。”容清盯着她缓缓道,黑眸冰冷。
  未晚微微一笑:“在下知道,而且早就知道。”
  “你不怕死?”
  “我怕,”未晚从容迎上他的目光,“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怕死?就算是贤王您也不例外,如果你不怕,又何必要我的命?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今天我没走出宫,安全回到家,那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就会是全天下人了。请贤王三思,也为公主腹中的胎儿积点德。”
  “你!”容清瞪着她,嘴边绽出一丝冷笑,“好,好得很!你就这么肯定本王不敢动你?”
  “大丈夫敢作敢当,在下相信贤王之名也非虚得,若非重情重义的磊落男儿,您方才大可无视公主服药坠胎,给你解决麻烦。”
  容清望着她清亮的明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视线落在身旁忐忑不安的泪人儿身上,他的心头漫上一片苦涩……连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出他的用情之深,为何她就是看不出来也不敢相信?也罢,从前深深伤害了她,她如今的不信任算是报应。
  “就算我今天让你安然出宫,你又凭什么让我信任你?”他看向自己心爱之人酷似的容颜,眼里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不如我们做个交易,而且,我还能保证一些额外报酬。”
  “什么?”未晚淡然扬眉。
  “谢钦不是去了漠北么,现在内忧外乱,他面临的状况可是棘手的很,但我从京城抽调人马给他。”
  未晚凝视药炉上冉冉升起的白烟良久,轻声开口:“成交。”
  ************************************
  狂风肆卷,飞扬的砂石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即使隔着帷帐,烛火仍是忽明忽暗跳动不止。
  “京里来的急报!”颜萧掀开厚重的帘幕大步走进来,将信递给谢钦,顾不上洗把脸就心焦的问道:“什么消息?”
  “京里调五万人马来帮我。”
  “真的?”颜萧惊喜万分,旋即疑惑地看向主子凝重的表情,“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五万援兵是贤王麾下的人马。”
  “什么?”颜萧顿时愣住,“贤王什么时候对咱们这么大方了?”
  这位城府极深的王爷不暗地里拆他们的台就不错了!
  “宫里要出事了。”谢钦低沉出声,眉心紧蹙。
  “这和宫里又有什么关系?”颜萧想破脑袋也勘不透其中关联。
  “你出去,让我静一会。”
  “爷?”颜萧怔忡地望向谢钦冷凝的神情——他是怎么了?即使大敌当前,也没见他如此烦躁不耐,仿佛为什么事深受困扰。
  带着满腹疑问,他悻悻地离开。
  *****************************************
  风声渐乱,如散了弦的琴,叫人听着心烦意乱。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手中把玩的那杆千山笔上,耳里忽而响起调侃的声音——十四州,不是四十州吗?
  那天,他写的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吧,她惊喜地看着他手中的笔,说她用过“万水”,然后她写了什么?“把酒莫惊春睡重,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是这句么?好像,他还忍不住嘲笑了她……让她忘记她的“当时”。
  很奇怪,他向来都不费神去记这些琐事,却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抿紧唇,绿眸笼上一层担忧。
  颜萧说的没错,贤王这一举动,着实不寻常,而其中的原因,只有一个可能——一个叫他此刻心神不安的可能。
  ****************************************
  嘉佑二十四年秋,五公主于御花园游玩时不慎坠湖伤及头部,不治身亡,宫中大丧,举中哀悼。
  大雨倾盆,雷电交加。
  散骑人马飞速驰至城门前,迅急的马蹄声给这雨夜更添了几分森冷的气氛。
  “什么人?”守卫亮出武器喝道。
  其中一黑衣人举出一枚令牌,一道闪电在那瞬间撕裂如墨的夜空,照得令牌上的虎头备显威严可怖。
  “放行!”
  城门刚打开,为首那骑已如箭一般地冲了过去,惊雷阵阵,渐渐掩住了远去的马蹄声。
  脆弱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掌拍开,在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之后,高大的身形顿时僵在原地。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发生噼哩啪啦的声音,夜风从门外吹进来,身上湿透的衣服贴在肌肤上,他觉得冷,那种冰冷的感觉从心底蹿了起来。
  “谁?”闻声而来的未晚望着自己敞开的房门,壮着胆子问道。
  迅速有力的脚步越来越近,下一刻她被拥进一个潮湿的伟岸怀抱,那人搂得极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谢钦?”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她整个人都傻掉,手中的灯笼顿时掉落在地,被雨水打湿,只余几缕淡淡的青烟。

  
五十六 诉情
  “是我。”低哑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些微的颤抖。
  “你怎么回来了?”她震惊地问,从他的怀抱中挣开,点燃烛火。
  房间里慢慢明亮起来,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衣,他摘下斗篷,俊颜上淌着雨水,一双绿眸灿如寒星,深深地攫住了她的视线。
  “我去烧点热水,让你洗个澡,免得着凉了——”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搂住她的后脑,狠狠地封住了唇,狂热的力道几乎弄疼了她,她讶然瞪大眼,却抗拒不了他的侵略,只能任他尽数掠夺了她的呼吸和意识。
  踹上门,他将她压入柔软的被褥间,她想挣扎,却被他紧紧地困在身下,衣衫撕裂的声音响起,他冰冷的手指放肆地在她肌肤上游走,她战栗如风雨中的落叶,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席卷至何处。
  毫无预兆地,利刃刺透她的脆弱,深至她的灵魂,她落泪痛呼,几乎被他异于平常的狂热和粗暴吓坏了,他俯身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反而以更孟浪的方式执意要求她的回应。
  她的温暖紧密地包容着他,让他忍不住满足地沉吟……关山万里,日夜兼程,原来他怀念的就是这份温暖,他渴望的就是此刻牢牢环着他的纤细手臂。
  ……………………………………………………
  黎明时分,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淡蓝色的天光投进房内,窗外偶有鸟儿轻鸣,一切都静谧美好。
  翻了个身,却因为全身酸疼的感觉而蹙眉惊醒,未晚张开眼,在迎上那双熟悉的绿眸时不由怔忡。
  原来,他真的回来了。
  昨夜的记忆在这刻也随之涌上,她脸一烫,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
  她知道他可以霸道狂野,可以温柔多情,却始终未曾预料他会在这一夜如此疯狂,仿佛怎样都无法餮足。
  想到这里,她脸颊更加发烫,心里却隐隐有些惘然。
  瞅见她绯红的娇颜,他轻声笑了,连日赶路,他的唇边冒出了胡渣,显得他的笑容不羁而迷人。
  “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回来了?”她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线条冷硬的脸庞,感觉掌心下的粗糙和轻微的刺痛。
  他捉住她的手,索性埋进她颈间,使坏地扎痛她柔嫩的肌肤。
  “嗯?”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一下又一下的轻拂颈项,她有些诧异于他的沉默。
  “我以为是你。”良久,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呃?”
  “魏冉出事了,我以为是你。”他没有抬头,眷恋地闻着她身上的馨香。
  她愕然止息,刹那间心中震荡万分,好半天才讷讷出声:“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摇头,“但我能猜到整件事一定和你脱不了干系,一来你知道了魏冉怀孕的消息,二来你和她容貌相似,而且贤王不会平白无故就给我送五万人马过来。所以,我一直觉得魏冉没死,但怕是你做了替死鬼。”
  “我是帮贤王演了一出戏,让魏冉服药假死,若不是容湛出宫巡查,事情还不会那么顺利。”未晚解释道。
  “我能想到的,他一定也能想到,更何况他向来对魏冉用情很深,但他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是断然不会明着向皇上表示怀疑的,眼下只是隐忍不动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
  “你担心我?”她伸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痕,轻轻一笑:“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倒是你,连夜赶路,也不怕累着了。”
  其实,他是在乎她的吧,否则,也不会这样赶回来,仓促到连门都不敲一下就直闯,一心想确定她还在不在,是否安全。
  “本来也该回来了,早走了两天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来,能尽快解决漠北的问题你也有功劳。”
  “那么,我可有奖励?”
  “你要什么?”他轻声问,手指把玩她柔软的长发。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俊逸的容颜,无声地笑了。
  “要你,可好?”
  良久,清婉的声音响起,窗外晨风擦过树叶,沙沙作响。
  握发的手猛然一震,他蓦地望向她仰起的小脸,只觉得胸口激荡,说不出话来。
  认识这么久,从漠北到京城,一路走来遥远而漫长,他从未想过她会在今日,会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开口,语气轻淡地仿佛在谈论她喜欢的一件衣裳。
  说出这一句,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旋即,她释然地浅笑……在当天面对容清时生死攸关的那刻,她发现心里还担心着他,并且毫不犹豫地答应容清所谓的合作时,她就已经发觉,她完了……她已经情不自禁地迷失在一路有他的风景里。
  如果有人,会在边关的深夜里和她一起仰望大漠的星空与月色。
  如果有人,会在重伤时仍一声不吭地护送她到安全的地方。
  如果有人,会在前一刻还冷嘲热讽时忽然给她一个震撼身心的深吻。
  如果有人,会在昏迷时轻唤着曾经心爱女人的名字。
  如果有人,能看透她平静的笑颜下,心里潜藏的所有不安和阴暗。
  如果有人,会在她最窘迫无助的时候,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女人。
  如果有人,说他希望她哭的时候,能让他看见,她笑的时候,也让他看见。想知道她每一个难过的理由,了解她每一回愉快的心情,在她需要人倾诉或依靠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她可不可以认为,他是值得她去靠近的?
  他没有说话,低头静静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放进他的掌心,十指相扣,掌温缓缓流传,烧灼彼此的心神。她屏住呼吸,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他的目光似乎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却叫她猜不透。
  薄唇微歙,他淡然开口:“我……已经不相信感情。”

  
五十七 窥视
  “噢……没关系,我知道。”仿佛凝固的空气里,轻轻飘来一句。
  谢钦蹙眉盯着她低垂的小脸:“你知道什么?”
  “我是指,我有想过你会说不相信感情之类的话,可能你的性格,你过去不愉快地经历是原因,但我可以肯定那与我无关,所以我希望我刚才所说的话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困扰。”
  “你觉得你的话会对我造成什么困扰?”他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忽然间有些恼火。
  未晚咬唇,隐隐觉得受伤,却仍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我上回见到邵澜,她身上有些瘀伤,也许她过得并不好,也许她有什么苦衷,也许她还是爱你的……你不能因为曾经的挫折就全然否定感情。”
  “你是在对我说教么?”谢钦不耐地开口,凝视她的绿眸里跳跃着阴鸷的火焰,“如果爱真有你说的那么伟大,那你为何突然放弃对宣扬坚持许多年的感情而转移到我身上?”
  未晚的脸色顿时刷白,水眸愕然而尴尬地瞪着他,眼眶微微泛红,却不知道他此刻心里也是激荡万分,难以言语。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谢钦气闷地僵着脸,却始终开不了口弥补她受伤的自尊。
  “我放弃他,不是突然之间的事情,我喜欢你,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开始的。”她嗓子微哽,“我承认,宣扬对我而言是与众不同甚至无可取代,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是他收养了我,让我衣食无忧,教我功夫、医术、学识,作为男人,他毫无疑问是出类拔萃的,从十二岁起我的生命里仰望和倾慕的人只有他,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连我自己没有察觉,我的心里已经住进另外一个人……”
  她应该平静从容地讲出这些话的,为何她的声音此刻在没出息地颤抖,眼中酸热难当?
  “宣扬不接受我,一定有他的理由,正如你不相信感情,也有你的原因,我不是因为放弃他而选择你,而是我根本无从选择,你可以选择漠视,但我不想欺骗自己——”
  “不要再说了,”长指点住她的唇,他眸中的碧色变得深浓,“我明白。”
  他不该招惹她的,将彼此都逼入了困境,对于感情,她始终纯净得犹如剔透的水晶,美丽却易碎,而这样的她,这样的情,让他害怕。
  “可是我不明白,”她摇头,伸手托起他线条冷硬的脸庞勇敢地与他对视,“你曾说过,你喜欢我,希望我能依靠你,依赖你,向你倾诉一切喜怒哀乐,你对我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你不敢去面对,否则,你冒雨连夜赶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永远都不愿意相信感情,相信彼此,那么现在就请你离开,我会当作你昨夜没有来过,你那些甜言蜜语也从来没有说过。”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出口,笑容居然异常甜美。
  他一怔,大掌握住她的肩,一时难以置信她说了这番果断决绝的话。
  “你是在赶我走?”
  她温婉一笑,没有答话,轻轻地从他怀里挣开下床:“你先洗漱,我去弄下早膳。”
  娉婷的身影在门口转了一个弯消失不见,空气里却还留着淡淡的馨香。
  谢钦僵坐在床上良久,表情阴沉。
  ………………………………………………
  一声惊呼伴着瓷器碎裂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气氛。
  从梦中惊醒的舒儿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起来,披上外衣就往外面跑。
  等她到了厨房,谢钦早已在那里,仔细检视未晚是否无恙。
  “怎么了,姐姐?”
  在舒儿发问的同时,谢钦也以询问的眼神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感觉窗外有黑影一闪而过,”未晚尝试平缓自己的呼吸,“我可以肯定,那是人的影子。”
  “你是说有人在偷窥咱们?”舒儿吓得面无血色。
  “希望那只是偷窥。”未晚徐徐开口,在谢钦眼里看见了同样的想法,后者的脸色,冷得仿佛覆了一层寒霜。
  “你们今天就搬走。”他利落结论。
  “可是搬去哪?”舒儿忍不住插嘴。
  “你想不想搬到一个有吃有玩有风景,还有人伺候的地方?”未晚瞅着微微一笑。
  “啊?那样的地方得多少钱啊。”舒儿即憧憬又怀疑。
  “放心,”未晚在她额上弹了个爆栗,“你姐姐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让人知道俱欢颜就是她的地盘,而她想搬去的正是那里,一个鱼龙混杂,看似热闹实则环卫森严的地方。
  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她却蓦地愣住了——他正静静地望着她,那表情却阴沉得让人浑身发冷,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
  “收拾包袱,赶快走。”他淡然开口,没有一点拖延的余地。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答案。”她在挪步的前一刻,倔强凝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碧眸。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酷而简短地回答,不禁有些火大——都生死攸关的时候了,保不准下一刻她美丽的小脑袋就保不住了,她还有闲情问他这种废话?
  “你害怕回答——”
  “滚!”他蓦地回首怒吼,“立刻滚到你房间里去收拾东西!”
  未晚被他难得暴烈的发飚震得瑟缩了一下,然后才悻悻地奔向自己的房间。
  他害怕回答?她那个脑子是怎么长的,从哪里得出这样可笑的结论?他会害怕……
  是,此刻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将他们拉向深渊,或者说,是她,未晚。
  他要怎样,才能带她避开这次风浪?

  
五十八、山雨
  “你是说,他这么匆忙赶回来,先去见的人是魏晚?”
  容湛拈棋在手,抬眼望向站在一旁边的秦戈。
  “是。”
  “你确定?”
  “派过去的探子亲眼所见,只是被魏姑娘察觉了。”
  “想不到以治军铁血无情闻名的谢大人倒是个痴情种。”坐在容湛对面的男子诡谲一笑,言语间不无讽刺。
  “李大人此刻下结论也有些早了吧,”容湛神态自若,“之前那几次试探你不也瞧见了,谢钦没那么简单。”
  “在下没有别的意思,能让雅王您看得上的人,必定非池中物。”
  容湛瞅着他微微一笑:“李大人你现在不也正坐在我对面和我下棋么?”
  李瑜轻扯着嘴角:“谢雅王抬爱。”
  “只是我好奇,太子对你实在不薄,为何你这东宫显要会选择站到我这边?”
  “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处流,自陈永年一案后东宫每况愈下,北内又如一潭死水,良禽择木而栖,古人云,天子不取,反受其咎,王爷还需多问吗?”
  “天子不取,反受其咎……”容湛淡然一笑,落下一子,“说得好。”
  “只是这棋局势变幻难测,莫非还有什么杀着暗棋,是我没有看出来的?”李瑜缓缓开口,视线从棋盘移到容湛脸上。
  后者脸上仍是和煦的笑容:“那李大人还是小心行着比较好。”
  “王爷你也不是高枕无忧啊,有些死棋,走留皆不是,不如让在下为你清除好了。”
  “时机未到,能做的不过是敲山震虎。”
  “若在下能做的,还是不止是这些呢?”
  容湛没有抬头,盯着棋盘的眸光瞬间转利。
  “说。”他觉着声开口。
  “城南五十里杏花坡,自有王爷想找的人。”李瑜瞅着他,嘴边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
  “多谢李大人。”容湛徐徐出声,素来沉静的眼眸阴霾弥漫。
  ——————————————————————————————
  “爷,该回宫了。”秦戈走进船舱,看向倚在窗边的男子。
  夜风迷离,帘幔轻舞,只衬得俊雅的面容神情莫测。
  视线从一湖灯火上收回,容湛瞥了他一眼:“李瑜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秦戈点头:“听见了。”
  “咱们还没有眉目的东西,人家已以调查出来了,这说明什么?东宫里的人不可小觑!瞧见他刚才那幅洋洋得意的神情没?混帐东西,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奴才,还容得他挑主子了?”
  “爷息怒,眼下咱们不过是要用这个人而以。”秦戈瞅着他难得阴沉的脸色,知道让他真正不痛快其实是李瑜给的那个消息,面儿上不过是拿李瑜撒气而已。
  “他是什么角色,我心里清楚得很,”容湛冷笑,“有些事情我不方便露脸,就让他出头好了。”
  “容婉这阵子如何?”他又问道。
  “自五公主‘过世’之后,她伤心过度,身体一直没好,而那宣扬也没出现。”
  “他最好是永远别出现,”对于这个人,容湛始终有些忌惮,“回头得让母妃多去劝解容婉,她和谢钦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泰戈不语,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
  桌上的茶冒着白雾,谢钦伸手掂于指间,却仍是放下了,一口也没喝。
  天气渐渐冷了,殿内已点了火炉,一室暖烘烘的感觉,再加上薰香的味道,叫人心生倦怠。
  “回来了?”清朗的声音响起,容湛自内室步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好像清减了一些,保重身体啊。”
  “前晚就回来了,”谢钦淡然开口,瞅着他的神色,“昨天向皇上禀报了漠北的情况,然后歇了一天。”
  “是该在家好好休息,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容湛在他对面坐下,神情自若,“一会陪我去看下容婉那丫头?顺便一起吃个饭。”
  谢钦微笑点头,没有说话。
  ——————————————————————————————
  “这阵子我觉得身体舒服多了,多谢魏大夫。”容婉望着眼前一身素袍的女子笑着开口。
  “这是魏晚份内的事。”未晚答道,整理好自已的医箱,“那么就先告辞了。”
  “等等,”容婉叫住她的脚步,明亮的眸子盯着她的背影,“魏大夫曾说我是心疾,同为女子,我冒味地问一问,你可有喜欢的人?”
  “有,”未晚转身看向她:“我有喜欢的人。”
  “哦?”容婉微笑,眼中眸光一闪,“他是什么样的人?”
  “公主为何想知道?”
  “因为我想知道,是否世间所有的感情都叫人这么无可奈何,是否喜欢一个人都免不了要伤心。”
  未晚有些惊讶地望向她——她的这份坦白叫她意外。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跟他在一起就是想让他幸福 ,是吗?”她问容婉。
  “是的,”后者点头:“可是我没有做到。”
  未晚微微一笑:“他走一定有他的理由,虽然你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应该是他不快乐,如果他不快乐,就是你的失败。”
  容婉怔住,神色里染上一抹震惊,而未晚却没有注意到那一瞬她的表情变化。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我喜欢的人,他常年孤身一人,渴望感情却又害怕感情伤害,在别人眼里,他冷漠强大,其实那只是表象,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不安的感觉在挣扎,说到底他是个孤独的人,而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喜欢他,让他可以摆脱孤独,摆脱寂寞……”语罢,她轻轻地笑了,微红的水眸望向容婉,“对不起,我多言了,改日在聊。”
  容婉并未挽留她,只是径自站在原地,竟是微微失神。
  未晚提起医箱往外走,刚撩起珠帘,便对上一双深邃的碧眸,她顿时愣住,心中大惊。
  他在那里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一瞬间,她脑中思绪乱涌,无法思考……下一刻,难堪的感觉蹿入心间,她觉得胸口酸涩难当,在这里多留一会都是煎熬——多么讽剌,在他来探望他的婚娶对象时,她还在这里挖心掏肝地诉说一片深情,在他眼中,不过是笑话一场吧。
  “魏——”容湛的声音还没出口,她已经顾不上礼节,狼狈地往前奔去。
  擦肩的那刻,谢钦下意识地伸手,却只触到她的衣襟,他没有回头,只是怔忡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指间,然后面无表情地举步走入房内。

  
五十九、血染
  第一场雪落之时已是十二月,寒风冷冽,肃静之意甚浓。
  “你还病着呢,怎么开窗?”舒儿走过来把窗严严实实关上,转身嗅怪地瞅着倚在窗前的未晚。
  “就是受了点风寒,不碍事。”未晚笑了笑,却仍是皱眉咳嗽了数声。
  “都咳成这样了还没事?”舒儿不满地噘起小嘴,“也不知道你这个大夫怎么当的,自己都照顾不了。”
  “其实我最怕喝药。”她朝舒儿做了个鬼脸。
  年少时生病,她是死活也不肯喝那些苦得要命的药汤,后来宣扬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每回给她喝了药居然是甜的,她问他,他却一味地卖关子,就是独家秘方,连这个弟子也传。
  想到这里,她眸光黯了黯……多日未见,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如今的她其实已经坦然地坐下和他喝茶谈心。
  舒儿瞅见她有些怅然的神情,担忧地抿了抿唇:“今早我下楼洗衣服,听见外面街上一阵喧闹,跑到楼台一看,好像是谢大人他们奔城北去了。”
  “噢。”未晚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舒儿在担心她什么,只是很多事情,连她自己也是无能为力,解释明白又有何用?
  城北,是禁军大营。文武百官对谢钦无不艳羡,不只一个驸马的名号,而是四公主身后的杨国舅的三十万禁军。
  克敌之要在乎将得其人,容湛之所以与谢钦情同兄弟,也是知道他对自己的助力有多大。
  自容婉宫中匆匆一面,彼此已经多日没联系。事已至此,她还需要多说什么呢?
  “姐姐……”在舒儿再度开口之前,她利落打断他,“你这张药方还有几味药送到杏花坡去,到了村口就下车,让马夫候着,你自己过去。”
  “知道,上回跟你去过。”舒儿自她手中接过药方收好。
  “等等,”未晚叫住她,从橱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是一条火红色的狐裘披肩,她将披肩在舒儿脖子上,“天气冷,别冻着了。”
  “这么漂亮的披肩弄脏了怎么办?”舒儿连忙推辞,“不用了——”
  “闭嘴,”未晚故作不悦地轻斥,“让你披着就披着,早去早回。”
  舒儿感激地点了点头,跑出门后又探了个小脑袋进来,宽厚的火狐披肩几乎遮住了她整张小脸,只剩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巴着:“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能看见谢大人——”
  未晚拿起桌上的书作势就要砸她,她咯咯直笑,一溜烟地跑远了。
  ————————————————————————————————
  日落的时候,舒儿还是没有回来,来的是洛掌柜,他手上托着一件披肩,火红耀眼的狐裘上,沾了大片深色的痕迹。
  未晚缓缓站起身,整个心似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她看着络掌柜将披肩搁在桌上,然后死死地盯着它,眼眶一点点泛红,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握拳的手,指甲已深深地陷入掌心。
  “剑锋了喂了毒,是要置人无死地,一剑封喉,很快就去了,没受多少苦,应该是高手所为,马夫都没有察觉,”洛掌柜有些不忍地看着她强抑着悲伤的神情,“天气冷,马车上铺了厚褥,血流了整张褥子,但没有在路上留下什么痕迹,该处理的我都处理干净了。”
  “找个好地方葬了,不要声张,”未晚深吸一口,仰天逼回眼中的泪,“等事情都过去了我再去看她。”
  洛掌柜点头,默然退下。
  ——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能看见谢大人。
  嫣然笑语仍响在耳边……她痛楚地闭上眼——她连看舒儿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她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舒儿,如果不是舒儿,今天遭遇不测的可能就是她。
  ————————————————————————————
  “姑娘要出门?”洛掌柜望自楼梯上缓缓步下的女子问道。
  冬日清冷的晨曦透过窗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那张脸异常沉静,只有那双幽黑的眸子,仿佛冰冷的湖水一样,寒气逼人。
  “我要去趟宫里,这封信麻烦你送到贤王府,”未晚将手中的信递给他,“晚上我有事要和你谈。”
  洛掌柜微微一震:“是。”
  暖炉一烟,梅蕊初绽。
  珠帘深处,有琴声曼妙而来——燕雁无心,瘦湖西畔随云去。烟笼寒水,吹笛到天明。
  再听到一样的曲调,已少了几分从前的清冷,多了一些幽怨。时光匆匆而逝,从杨柳岸到重重深宫,风景改变,人生也在变。
  嘴角漫上一丝苦笑,她抚着掌相应。
  掌声方落,帘幕被宫女拉起,冷香浓从里面迎了出来:“这番豪爽行径,肯定是你。”
  未晚微笑:“香浓姐的琴声一直那么好听。”
  “怡情小调而已,就算是高山流水,没个知音也无趣。”冷香浓自嘲一笑,明眸望着她,“多日末见,到我这里有事?”
  “香浓姐觉得我来找你有什么事?”未晚接过宫女端上来的热茶,目光落在窗外,“想不到你还真移栽了这些虞美人过来,可惜都谢了,我没看着花开的模样。”
  “你们都下去吧。”冷香浓屏退左右宫人。
  “要是生得美,一生开一次也就是足够了,”她唇角扬起一抹凄微的笑容,“晚儿,我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什么,我以为,那日在容婉那里见面你就应该明白我的心意。在扬州的时候我去你家赏花,宣爷无意中跟我提过一些东西,现在我只需要你把完整的方子给我。”
  未晚看着她,内心震动:“可是,太子对你难道就毫无疑心吗?”
  冷香浓抬眼,神情冷寂:“我原本就没指望全身而退。”
  未晚深深地凝视她,没有言语。
  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威。
  生老病死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不变的规律,只是各自或长或短的人生,却注定受尽爱别离怨长久的煎熬,求不得放不下的痛苦,而其中的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自己知道。
  冷香浓拿来纸笔,替她研墨。
  写罢窗外飞雪,万物银装素裹,洁白的雪花悄然掩住世间的爱恨与罪恶。
  “香浓姐你知道么——其实我遇见宣扬的那晚雪也很大,可是我不觉得冷,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家四处都是火,熊熊的大火,把半边天都照亮了……”
  “晚儿……”冷香浓恻然轻唤。
  “不说这个, 再喝一杯,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未晚淡笑敛住眼中的酸热,径自替自己斟茶,冷香浓却按住她的手,嗓音轻颤:“我来。”
  很久以前宣扬对她说,晚儿,你已经回不去了。
  其实,她也不想回头,害怕回头。
  只是,没有人能告诉她以后的路怎么走,何处才是她永远温暖安全的港湾,而被杀的人,永远不会活过来,沾血的手,也永远不会洗干净。

  
六十、大婚
  “这阵子咱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宮里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叫人进去。”
  “听说皇上今天都吐血了?”
  “小声点,这当口谁都竖着耳朵想知道宮里的消息呢。”
  “那就是真的?”问话的人压低了声音,显然甚是震惊,“难道真是给贤王气的?听说贤王昨晚被传到宫里头,今早就有旨意下来,说是被禁于皇陵思过。”
  “这我也听说了,只是贤王向来英明持重,会做出什么事情惹得圣颜大怒?”
  “这个在下也弄不明白,难道还有谁敢去问皇上不成?”
  “叮。”
  玉器坠地的清脆响起,未晚拾起地上的翡翠簪,一脸心疼地走进宫内:“真倒霉,好端端地怎么会掉下来呢。”
  抬头瞅见太医院两位长者,她甜甜一笑:“陆大人,张大人。”
  “原来是你啊,丫头。”两人暗松一口气。
  “怎么了,都愁眉苦脸的样子?”
  “来得正好,咱们一起再确定一下这个药方。”陆院使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噢,好。”未晚爽快地应声,视线落在桌子上那张方子上,眸光一闪,她惊讶道,“药用得很重啊,是给谁用的?好像病得不轻……”
  陆张二人苦笑对视,正欲开口,却听见门外太监叫唤:“魏姐姐,外头有人找。”
  太医院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见着未晚出来,车夫恭敬地来开帘幔一角。未晚撩帘上车,对上一双平静如水的黑眸。
  “看到我不惊讶?”容湛仍是一贯温文的笑容。
  “我为什么要惊讶?”未晚瞅着他淡淡一笑,“还是王爷做了什么让我吃惊的事情?我想你突然找我。总不是只想喝茶闲聊的。”
  马车缓缓前行,未晚也没问他要去哪,始终镇静地坐在他对面。
  “许久未见,还挺怀念你这说话锋利的调调。”
  “是有些日子没碰着面了,”未晚微笑,清亮的眸子望着他,“想必你一定事务繁多,忙都忙不过来。”
  她伸手轻轻撩起窗帘,视线所及的那一处天空,蓝得清澈动人。冬日的冷空气钻了进来,她缩手呵气取暖。
  “你和她真的很像,”半响,沉静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受伤昏昏沉沉的,一直以为是她在身边照顾我。”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争取?”
  “我没有想到她会跟二哥。”
  “你更没想到,你那位向来深沉睿智的兄长会为了她甘行背德之事,犯欺君之罪。”
  “真的是你帮了他们,”容湛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你知不知道你在害她?”
  “我以为你早该知道是我,”未晚盯着他平静开口,“我别无选择,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冒死让她喝下打胎药?雅王爷,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戏码已经在演了,想看戏的也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你现在的不痛快是为什么呢?”
  容湛蓦地看向她,一瞬间黑眸里寒气逼人,未晚与他对视,丝毫不为所动。
  “太医院你不能再去了。”良久,他沉声出口。
  “是太子党告密?”未晚试探地问道。
  “此事不能宣扬,否则将是皇室奇耻大辱,父皇已经吩咐过我,凡是牵扯进去的人都要处理干净。”容湛神情肃杀,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你是当时给魏冉诊伤的人,首当其冲,我会替你找个替死鬼。”
  “那我谢过王爷了。”未晚淡然一笑。
  马车停下,她撩开帘子下车,是在俱欢颜门口。
  “我知道你和谢钦之间的事,”举步那刻,容湛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贤王一样。”
  “王爷多虑了。”她扬唇清冷一笑,脚下的步伐不曾停顿。
  对街的茶楼里,有人临窗注视着车来人往的大街,直到俏丽的身影步入酒楼,深沉的目光才缓缓收回。
  “爷,你觉得马车里的人是谁?”颜萧看着坐在对面的主子,后者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你觉得呢?”谢钦反问道。
  颜萧伸手在桌上划了一个字。
  “没有白跟我。”谢钦抿了一口手中的茶,眉心却始终未曾舒展。
  “爷,你要是担心,去看看她也无妨……”颜萧噤声,由他忽而转冷的神色里知道自己说了句混话。
  “我现在离她越近,就把她往险地更推了一步。”
  他必须要让别人感觉他不过在利用她,在一切还未结束之前,她暂时是安全的,但之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全身而退,更勿论去保住她了……眼下他能做的,只能是在风雨来袭之前趁早将她逼走。
  嘉佑二十四年腊月二十六,四公主大婚,驸马爷上将军谢钦封睿郡王,赐府邸。
  此时正值年关,京城处处是辞旧布新的喜庆景象,而从皇宫东门到郡王府一路上都是张灯结彩,意欲观赏大婚,一睹公主驸马荣光的百姓大早上就开始沿街等候。
  当凤辇华盖从汉白玉桥上缓缓而来,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时,人群顿时沸腾起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掀起海啸般的声浪,璀璨耀眼的眼花在夜空中竞相绽放,照得大地形同白昼。
  “掌柜的,都准备好了。”小二站在八楼的平台,望着街上徐徐前行的庞大队伍,“还亏百官们能想出这点子来讨好……咦,那不是魏姑娘么?她已经好久没出门了,怎么今儿出来了?”
  洛掌柜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人群的身后,一个娇小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他沉下脸转首呵斥,“还不快放手,人都快过去了!”
  人群里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叹,未晚缓缓地回过头——巨大的红绸条幅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从空总华丽泻下,上面是金光闪闪的四个打字,天赐良缘。
  她怔怔地望着,就那样仰着头,许久都未动。
  谢钦也瞧见了那条幅。
  始终冰冷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四个字便收回,却在瞥见某个身影时顿时凝滞。
  所有人已经将注意力放在迎亲的队伍上,只有一个人还背对人群,仰首望着条幅默默伫立。
  清瘦了许多的身影,狠狠的攫住了他的呼吸,握着马缰的手关节泛白,他收回视线,嘴角恢复淡定的笑容,接受世人的瞻仰。
  远处夜空辽阔,一如大漠相遇,银色的月光下她乌发轻扬,白衣胜雪,倨傲的眼神里,他看见另外一个自己。
  又想起中秋家宴,她凑在耳边吐气如兰,一切有我在,奉陪到底。
  他早知道最后缺席的会是他,为何此刻却这样地不舍?
  再抬眼,却撞上她的目光,这一刻,他心神大震,胸口骤然剧痛。
  明知道不该看她,却怎样也移不开视线,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轻易毁于她一个眼神。
  那双明亮的水眸里,有伤痛,不甘,委屈,倔强,自嘲……然后,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盯着她,然后她轻轻一笑,在眼眶中积聚的泪水掉下来之前,转身离开。
  手中的缰绳一紧,却是颜萧在一旁低唤了一声“爷”,他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有掉头冲过去的念头。
  狼狈的拨开人群往前走,却是寸步难行,她几乎可以感觉到背后的那道目光,一刀又一刀地凌迟她。
  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却非得要等到今天亲眼验证自己的惨败。
  一阵尖锐的疼痛在胸口爆发,她错愕地抬眼,迎上一张阴柔俊美的面容,狭长的眼眸里满是狠绝的杀气。
  暗红色的血花在胸前缓缓绽开,她喉中涌上腥甜:“李瑜你……”
  话音未落,凌厉的掌风袭来,他整个人都被打飞了出去,人群顿时如潮水般退开,众人纷纷围观眼前这一幕。
  “晚儿,”压抑着愤怒的轻语在耳边想起,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气息将她紧紧拥住,“对不起,我迟了一步。”
  清俊容颜上的宠溺与疼惜一如从前,她含泪而笑:“没事,我不疼。”
  快手封住她几处要穴,他在悉心撒下药粉止血,动作轻柔得叫她心酸。
  “爷,”步天青举剑抵在李瑜的喉间沉声道,“你那几掌已经把他打废了。”
  “既然废了,还留着做什么。”
  向来他都是风轻云淡的人,第一次,看他做事这么狠毒无情。

  
六十一、情殇
  人群骚动起来,明晃晃的刀剑转眼间已密密地逼上眼前,宣扬确实连眉毛都没动上一根。
  “郡王爷,恭候新婚,”他抬头冲马上的男子淡然一笑,“看来我要弄脏你的路了。”
  “你可知道惊扰大婚是重罪,更何况你要杀人。”谢钦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冷峻的容颜覆了一层寒霜。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去看向宣扬怀中染血的女子。
  “对不住郡王爷,他的命我要定了,”肃杀的黑眸与他对视,宣扬低喝一声:“步天青——”
  电石火光间,步天青只觉得腕上一痛,刺向李瑜喉见的剑偏了些许,只在他颈项上划了一道血口,而谢钦迅疾的身影却已欺上前来与他缠斗。
  “都给我住手!”一声娇喝骤然响起,护卫的士兵们在人群中辟出一条空路,却是四公主急步走来,她已自行揭了红头盖,以丝巾遮面,露在外面的一双水眸此刻阴霾密布。
  “你就是不想让我好过,对么?”她走到宣扬身前,望了一眼他怀里的女子,一丝冷笑漫上唇边,“果然是她,果然都是为了她……”
  眼前这俊逸非凡的男人,如斯温柔,却又如斯冷酷,直到今天她还幻想着他对她是有那么一点在乎的,为此她不惜拿自己的终生大事来作赌注,奢望他来阻止这场婚礼,其实早在那天她怀疑地试探魏晚,震惊于她对宣扬与自己感情清楚的剖析时,就该知道从一开始他的眼里就没有她,只有他怀里的女人,他们之间的默契是自己永远也无法体会的,他一再地接近她,却又可以转身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去,是因为他对她根本无情可言。
  “冒昧打扰,请见谅。”幽深的黑眸望着她,他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也许她永远都猜不透他真实的心境。
  眼眶在刹那泛红,她忽然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俊颜微侧,清晰的指印浮现,她这一掌,着实不轻。
  她知道全天下都在看着她这个堂堂公主疯狂的举动,可她不在乎。
  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是帝王家最耀眼的凤凰,可是这个男人,却用最狠绝的方式折断了她的翅膀。
  可是他也不在乎。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在她眼角那滴泪滑落的那刻,她似乎瞅见了他眼底暗光涌动,可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平淡自若的表情。
  “宣扬……”未晚始终怔忡地看着这一幕,知道容婉扇了他一耳光,她才担忧地开口。
  “别说话,省点力气。”宣扬轻声劝慰,锐利的眼眸随即扫向不远处的面色阴沉的男子,“你不该负她。”
  藏于袖内的双拳骤然握紧,谢钦淡淡开口:“既是两情相悦,谢某就成人之美,不妨各求良缘。”
  “你……说什么?”倚在宣扬怀里的未晚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冷酷的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你敢说,你心里已经放下他了么?”冰冷的绿眸注视着她,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刀一样戳在她心上,“即使你被下药那晚,你也是先找的他,我不过是捡别人不要的而已。”
  “谢钦!”宣扬低喝,向来沉静的面具濒临破裂。
  感觉到他全身杀气骤起,未晚伸手拽住他衣襟,含泪朝他摇头,却在下一刻,一股血剑自口中喷出,染红了他胸口。
  “晚儿!”宣扬唤她,眼里满是痛惜,“我带你走。”
  “不……”她吃力地仰起头,满是伤痛的水眸望向一脸冷寂的男子,“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爱过我?”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滞,连容婉也是怔忡地望着他们。
  “没有。”半响,冰冷的话语绝情地响起,“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瞬间集中在未晚脸上,以为会看见伤心欲绝的表情,可是她没有,她却轻轻地笑了,苍白的容颜上那抹笑却有种让人心惊的娇艳。
  “你撒谎,”她缓缓出声,蕴着水光的明眸倔强得望着他,“你不是真心要说这样的话……你不是真心的”
  谢钦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迎着她专注的视线,她的目光似乎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却不知他此刻内心震动,惊痛不已。
  “把这个人带走送审。”狼狈地撇开眼,他示意左右拉起李瑜,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宣扬检视了一下怀里未晚的状况,在确定她还能支撑一阵之后突然开口,深沉的目光落在谢钦与容婉身上,“事到如今,不如都弄个明白。”
  语毕他出手撕裂自己左肩的衣料,月光下,一个紫色花瓣胎记顿时跃入众人眼帘。
  “你应该熟悉这个胎记,晚儿的后腰也有,”他冷笑,望着神情忽变的谢钦,“因为,我是她二叔。”
  那一刻,谢钦的脸色铁青,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而容婉也是震惊地望着他和未晚,表情悲喜莫辨。
  未晚闭上眼,感觉泪水源源不断地自眼角涌出,此刻她心中百味交杂,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也许自己早已预料这样的可能,她没有感觉多少失望难过,只觉得疲累,仿佛历尽千山万水的疲累。
  “抱歉没有给你一个圆满的婚礼,等治好了她,我必定登门谢罪。”对容婉说完最后一句,他抱起怀里的女子,在她耳边轻柔低语,“晚儿,我们走。”
  仿佛受伤的鸟儿,未晚蜷进宽阔的怀抱,任伤痛与疲惫吞噬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坠入温柔的黑暗中。

  
六十二、真相
  火燎般的疼痛,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心底,病榻上的未晚急促地呼吸,泪水却始终没有止住过。
  指尖因为用力深深地陷进柔嫩的掌心,宣扬掰开她纤细的手指,牢牢地我住。
  “宣扬……我好痛。”无助而委屈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她扔闭着眼,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中挣扎。
  就是这样一句简短的话,瞬间击痛了他的心脏,黑眸里染上疼惜与愤怒。
  她向来是个坚强骄傲的孩子,十三岁那年她发高烧,神志不清了也不说一句难受,十四岁时她打了邻居家的孩子,那家父母找上门,他把她掌心打得通红她也始终咬着唇不肯说是因为别人骂她没父母的野种。
  可是这一次,她被重重地伤到了,她承认了自己的委屈与伤痛,脆弱得不堪一击。
  晚儿……是他的宝贝。
  无论这两年他怎样让她难过,都只是为了她好,她误会,他也不在乎。对他而言,晚儿就像是他亲手为她栽植的虞美人,看似娇柔的美丽,其实有着火焰般倔强的性格,而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她折损。
  “爷,小姐现在睡着了,只能等,你还是先去换身衣服休息会儿吧。”步天青推门进来,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
  宣扬低头,胸口的衣料上还沾着她的血,早已经干涸了,瞧着刺目得紧,从带她回来治疗后她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而他就一直守着她,也忘了换。
  “嗯。”他应了一声,温柔如水的目光注视那张苍白的小脸良久,才起身离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谁在她的梦里吹着这样神情的曲调?忧伤的递升就像轻柔的叹息,撩拨着她疼痛的心。
  她仿佛又回到了大漠。
  月色笼罩着一望无垠的浩瀚沙海,她循着笛声向前走,有一些好奇,也有些慌乱,直到她看到那双清冷,淡漠的绿眸。
  就是这一双眼睛,在无数个梦魇中自她眼前掠过,带给她无尽的悲欢与力量。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此贪看那抹孤独倨傲的身影,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他说。
  他骗人。
  她不信……尖锐的疼痛再次袭击了心口,她痛的惊醒过来。
  “晚儿,”轻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大掌抚去她额上濡湿的汗水,宣扬正凝视着她,“我在这里。”
  笼着雾气的水眸盯着他,却微微失神:“有笛声,你听见了吗?”
  “没有,”手指微微一僵,他淡然摇头:“再睡会,你需要好好休息。”
  小脸上闪过怅然与失望,她轻轻点头,疲惫地闭上双眼。
  “爷,下雪了,小心冻着身子。”
  颜萧看着站在窗前久久未动的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手中的碧玉笛沾了夜晚的寒气,窝在掌心依旧冷得彻骨,可却没有他此刻的心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颜萧,”他轻声开口,唇际漫上一缕苦笑,“你说生死离别,有时根本无法由我们自己来支配。可人偏要说,生死不相离,其实有些可笑吧。”
  “爷……”颜萧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我想她是明白你的。”
  跟了谢钦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他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他一直都是那种冷沉的性格,喜怒不形于色,可只有在未晚面前,他才会更像一个寻常人一样,有了许多情绪。
  “我倒宁可她不明白。”
  即使在他说出最绝情的那一句时,她依然坚定而柔情地望着他,你撒谎,你不是真心的。
  他一直觉得她拥有和他一样的灵魂,所以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破他的脆弱和伪装。
  然而她比他单纯,比他勇敢,即使是受了伤仍会跟从自己的心,坚持自己的渴望,只是她尚不了解庙堂之争的残酷和血腥,那里没有天长地久的朋友,没有温情和信赖可言,是她自己选择卷进这个黑不见底的漩涡,本来他大可袖手旁观,可是他不能,因为,一如她所猜测的那样,他对她……撒了谎。
  深夜的街头,雪落无声。
  ——带我走。
  忽然想起那一夜遥远的漠北小镇,她轻声却坚定的一句。
  身后仿佛又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频率比他的快一些,始终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他猛然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爷?”与他并肩的颜萧也止步,疑惑地看向他。
  他沉默不语,仰头望着黑暗中高耸的天下第一楼,那数不清的灯火里,哪一盏是她的所在?
  那时不知,今日会这般痛悔难当。
  抑下心中强烈想要见她一面的渴望,他转身大步往前,地上溅起的雪花扑湿了衣襟,他步伐越来越快,像是仓皇而逃。
  可他知道,这一生,他都逃不开她的柔情,却注定负了她……
  蹙眉喝下最后一口药,未晚看着眼前的男人为她擦拭嘴角,缓缓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宣扬闻言放下手中的药晚,黑眸静静地凝视她:“好。”
  “你知道我本姓扬,家在杭州。”
  未晚一怔:“我娘也是杭州人。”
  宣扬点头:“我有个大哥,叫扬易,幼时我身体不好,父亲求人替我算卦,说我需少小离家才嫩免去劫难,否则难以活到成年,所以自我远行从师之后,家中生意一直由大哥打理。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感情很好,我还记得自己曾经老是跟在他们后面去街上玩,他们都很疼我……他喜欢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娘。”
  “你说什么?”未晚震惊地望着他,一时心乱如麻,无法接受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感觉到她的颤抖,宣扬握住她冰冷的指尖:“那一年大哥外出谈生意,遇到山石滑坡,整辆马车都翻下悬崖,等到人被我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他最后嘱咐的是让大家瞒住你娘这个消息,只道是他变心,要与别的女人在外头长住一阵子,你娘性格刚烈,立即含恨允了别人的婚事,嫁入韩府八个月后生了你。”
  “不可能!”未晚下意识地抗拒他的话,“他们都说我娘身体不好,我是早产!”要她怎样才能接受,那些葬身火海的人们,与她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对她的种种宠爱,是她永远也偿还不了的恩情!
  “几年后你娘才知道了真相,她悲恸万分,却还是默默地承受了下来,幸好你爹对她一直很好,她才能不至于沉浸再过去的伤痛里。直到八年前韩府那场大祸,她及时找到了我,才把你救下来。”宣扬疼惜地望着她的眼泪,残忍地继续揭露事实。
  慌乱的泪水不停的涌出来,她张着哀伤的水眸激动地望着他:“从头到尾,你都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所以,你一直不希望我和韩府报仇雪恨,也一再漠视我对你的感情?”
  他抬手拭去她的泪水,轻轻摇头:“晚儿,其实本来连我也不知道你是大哥所出,直到两年前那次你酒醉而归我才发现……”说到这里,黑眸里闪现意思激越,“扬家人世代都有与生俱来的胎记,大哥有,我有,你也有。”
  “不希望你一心复仇,是因为往事不可追,而我只想让你快乐地生活下去,”他将她搂进怀里,在她额上落下克制而颤抖的一吻:“晚儿,我承认……在不知道你和我的血缘关系之前,我爱过你,虽然现在仍是,但那已经不是一样的感情了,你明白么?”
  回答他的,是她在他怀中的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压抑和伤心尽数宣泄,他任她哭着,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一如刚刚收养她时,她在无数个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时他所做的一样。
  然后,他仰起头,眼眶微微泛热。
  哭得累了,她只剩浅浅的抽泣,然后她抬起头,红肿的水眸望着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叫你二叔,我只叫你宣扬。”
  “为什么?”他凝视她,声音酸楚。
  “你那么年轻英俊,我怕把你叫老了。”她噙着泪花微笑,“因为,你是我一生中喜欢的第一个男人,无论我们的关系变成什么样,喜欢过的心情,永远都不会变。”
  他怔住,然后伸手轻抚着她的脸,缓缓地笑了,那笑容温柔而释怀,却让她觉得无比的心酸。
  “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只是要答应我,你永远都要快乐,”他眼里蕴着笑意,声音是一贯的温润动听,“我不想老是为你操心。”
  “好。”她柔声道,望着他乖巧地点头——这一生,她何其幸运,能遇上这样一个宠她爱她的男人。

  
六十三、告别
  积盖了多日的冰雪终于消融,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碧空清澈如洗。
  推开虚掩的木门,房内空无一人,连书桌上也是干干净净的,笔墨纸砚,棋盘都摆放得十分整齐,像是有阵子没被用过了。
  “小姐。”
  未晚转过身,站在门口的是步天青。
  “宣扬呢?”她笑着问道,“从前天起就没见着他,说是出城办点事,今天也该回来了啊。”
  步天青深色有些不自在,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小姐找他有事?”
  “没事,”未晚摇头,“就是闲得慌,我好不容易恢复了,想找他下盘棋。”
  “他今天还不会回来。”步天青硬着头皮答道。
  “那什么时候回来?”觉得有点不对劲,未晚狐疑地盯着他。
  步天青没说话,面有难色。
  “他到底去哪了?”未晚不肯罢休。
  “爷去跟四公主请罪了,”步天青蹙着眉,“他说,欠了的情总是要还的。”
  未晚脸色顿时一变:“他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早上,”步天青据实以报,“我跟爷一块去的,四公主一句话也没说就让人把爷绑入大牢,我本来是要反抗的,可爷不让。”
  未晚只觉得胸口激荡,连原本愈合的伤口也疼痛起来。
  “我去找他。”
  他扔下一句就要往外闯,步天青一把拦住她:“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咱们不能贸然前去,更何况四公主本来就对你和爷的事情耿耿于怀,你这一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未晚怔住,看着他半响,才缓缓开口:“你给我送封信到睿郡王府。”
  夕阳西下,暮霭渐渐将整座京城笼罩。未晚倚在窗前,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精致的瓷杯。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房外楼梯处传来,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越发苍茫的暮色。
  “听说你找我。”熟悉而低醇的声音飘进耳里,她转首,对上那双深邃的绿眸。
  他仍是一身惯穿的滚丝边黑缎袍,英俊的脸庞上表情淡漠。
  “谢谢你能来。”未晚轻声开口,唇边浮上一丝苦涩的笑意——有多久没见了呢,总觉得那些彼此挖苦笑闹的情景,意乱情迷的瞬间……都还在眼前的。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谢钦抬眼,深沉的目光锁住她苍白的容颜。
  “宣扬昨天去跟容婉请罪,被她关起来了,我知道她心中有气,希望你能替我劝一下她……”
  “你为了他求我?”谢钦口气讥讽地打断她的话,眼神冰冷,“真叫人感动。”
  “你不用再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再难听的我也已经听过了。”未晚望向他,心口隐隐作痛,“我想要什么,我心里放着谁,你还不知道么?”
  无法抑制的震颤,袭击了他纠紧的心,可他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自她负伤离去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夜不能寐,偶尔投入眼海,忽然间又会惊醒,梦境与现实交织,痴缠着他不放,在那些来来去去的浮光掠影中,他看见的全是她。
  而现在,她又出现在他眼前,就在他对面,离他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到,可却仍是天涯海角的距离。
  如果从来没有相遇,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又或者,如果能够重来一回,时光若能倒流,你会选择带她离开这些纷纷扰扰,什么云山海月都不理,权势利欲也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一如他现在希望的一样。
  “谢大人,忘了问您,要喝茶还是饮酒?”小二在外头恭敬地问道。
  “酒。”他简短地答。
  “好嘞,一壶回头太难——”小二嘹亮而拖长的声音缓缓回荡。
  ——不怕回头太难,只怕回头太晚……我是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未晚突然就想起,那夜他来俱欢颜找她道歉,曾说过这一句。
  他寂寥却又满不在乎的神色,让她觉得心痛。
  再后来,他吻了她,坚定而温柔。
  “小时候我丢了一只风筝,宣扬对我说,喜欢的东西,就要紧紧握劳它,要不它会飞走,”她缓缓出声,水眸安静地望着他,“后来我发现,有些东西,无论我抓得多紧,握得多用力,始终会失去。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她眼里的深情,像火焰一样烫着了他,他避开视线,冷着声音道:“你应该知道什么叫放弃。”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可是,我不想放弃你。就算我失去全世界,也不能失去曾经和你一起的那些回忆。”
  高大的身形顿时僵住,搁在膝上的大掌握紧成拳,他抿唇冷笑:“我不是来听你讲废话的。”
  她望着他笑容不变,脸色却更白了几份,声音也有些颤抖:“就算你不承认,我还是要说,你不是真心要对我这么绝情,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够了!”他低喝出声,脸色冷如寒冰,“你怎么就这么贱,这么惹人厌烦,非得要死缠烂打?”
  “我……”
  “宣扬不要你,你紧追着不放,现在我不要你了,你也不肯罢休,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自以为是,成为别人的负担?”绿眸残忍地盯着她,他咬牙切齿继续羞辱,“如果你真的担心自己无处可去的话,我可以收你做个小妾,没准容婉一开心和你做个姐妹还把宣扬放了呢!”
  “住口!”她惊痛地轻喊,泪水涌出了眼眶,淌满了苍白的容颜,“别让我恨你……”
  “随便,”他不耐地沉着脸,“你说的事我会帮你办到,请你尽快滚出京城,别再来烦我。”
  “为什么?”她低声问,喉咙紧窒。
  “对我而言,女人就分两种,有用和没用的,”他的声音淡然得近乎冷酷,“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谢大人,您要的酒。”小二将酒送进来,敬业地无视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姑娘也要?”
  未晚点头,脸上泪痕已干。
  伤口初愈,她其实是不应该喝酒的,可她却举起手中的杯子,静静地望着谢钦:“这一杯,是我要谢你。”
  言罢,她仰头一饮而尽,眼中水光闪烁,却始终未曾再掉泪。
  时光急遽倒流,思绪回到从前,风一般的掠过回忆的大地。
  那一年,小女孩威气凌人地坐在马上,手中的鞭子抽向那个眼神倨傲的少年,他紧紧拽住,不动如山。
  后来她说,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原来,要小心的却是她。
  关山万里,是他带着她从无垠的大漠走到了最初相遇的京城,是他总在她慌乱无助的时候坚定地握住她的手,是他让她体会到了最深刻的甜蜜与痛楚。
  然而在感情里,在乎的那一个总是惨败。
  ——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她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始终冷峻完美的容颜,窗外,月儿爬上树梢,夜色精密动人。
  “这么久以来,麻烦你了。”她的心情与语气都已平淡温柔,如狂风骤雨后的风平浪静。
  唯一残存的,是眼睫上的晶莹闪烁。
  “告辞了。”她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推门而出。
  他坐在原地久久未动,然后望着远方的天际,举杯浅酌了一口酒。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光影盈盈流动,拂掠了他痛苦的表情……对不起,不管发生什么,都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六十四、了断
  绵长哀恸的钟声撕破夜的宁静,沉重的鼓点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人的心都从胸口中敲出来一样。
  未晚翻下床推开窗户,夜色并不深沉,朦胧不清的月影下,流涌的云层有种血色的苍茫,晚风阴寒,卷着悲怨与戾气扑面而来......那钟鼓声来自东宫邵阳殿,是宫中发丧。
  关上窗,珐琅熏炉里轻烟袅袅,带着清新的药草气息缓缓散入胸臆间,带着沉静凝香。很多个日夜睡不着,她都需要这类药物的作用,而此刻她静静坐在黑暗里,轻烟自面上拂过,凝结眉心,却似吹去了所有倦意。
  清晨时分,天光未晓,浓雾弥漫大地。
  残垣断壁影影绰绰,一眼望去如在梦中一样,看不真切。
  脚下传来一声清脆,蹲下去捡在手中的,是片橙绿琉璃,这个颜色,应该是父亲书斋的房瓦。
  未晚闭上眼......无数个夜里,她都能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呼唤,晚儿。
  可是没有,此刻的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围一切都很安静,没有那夜的风声,火焰吞噬一切爆裂声,凄厉的呼喊声,就像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昔日的灰烬中,化作无声的尘埃。
  六岁,父亲宽厚的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八岁,母亲亲手为她做了纸鸢,笑看着丫鬟们带着她在园子里奔跑。
  十岁,她跟着府里的下人偷跑出去玩,堂兄替她写功课,结果两人一切被罚跪。
  十一岁,祖母眯着视力并不好的眼睛为她梳发簪,看着铜镜中的她微笑,小晚儿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夫君。
  这些事情,曾经所有的一切,如今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像一缕苟存在人间的孤魂,连回来看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宣扬希望她能忘记从前的一切,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只有她知道当时是如何的痛切心扉,无论谁的抚慰都无济于事。
  只有她知道,在她的心里有一个黑洞,深不见底,把她的快乐、活泼及渴望统统吸走,活着,不过是等待某一天,能将这个黑洞填平。
  谢钦看见了,也明白了,可他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放弃了他。
  这段日子里,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但她一直在想,如今她应该为什么活着。
  却觉得累,有种身心俱疲的累。脚下的路已经一步步走到尽头,前方的光亮已经透了过来,可她却不想再走下去,在黑暗里跌打滚爬了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也没有力气再去想像究竟得到怎样的解脱。
  你们告诉我,我怎么办?
  独自坐在浓雾里,她摸着身下斑驳的石砖,喃喃问道。
  天冷的时候,希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高兴或难过的时候,希望有谁能静静聆听。
  无聊的时候,能有个机会拌嘴吵闹。
  清晨醒来的时候,有道专注的目光凝望着她。
  一起在某个下雨的夜晚并肩走完半条街。
  忘记是哪一天,她忽然发觉,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些而已,这些琐碎的,平凡的瞬间。
  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机会了。
  该结束的也都已接近尾声。
  宣扬一直觉得她的性格太过极端,她的确是。
  晚儿。
  她缓缓站起身,又一次听见梦里的呼唤。
  深浓清冷的白雾里,一切都悄然静谧,就像一个长久的梦,而梦的最深处,有始终爱她疼她的人们,永远都不变。
  娘,不会太久的,你等我 。
  扬起嘴角,她淡淡地笑了。
  嘉佑二十五年太子薨,睿郡王谢钦领军四十万征昌平。
  考磐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失弗谖。考磐在阿,硕人之過。独寤寐歌,永失弗过。考磐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失弗告。
  清扬的琴声中,未晚一步步迈上俱欢颜的顶层。
  窗外飞雪,阁楼里却暖和得很,墙角搁了一个巨大的铜制雕花火炉,烧得正旺。
  未晚望着正从容撩弦的男子,在桌旁坐下静静聆听,一曲终毕才含笑鼓掌。
  “许久没有听到雅王的琴声了。”
  容湛抬起头,笑容是一贯的温文尔雅:“我曾经说过,要弹琴给你听的。”
  “琴艺是动人,可是这首《考磐》怕是不适合你。”
  容湛挑眉一笑:“那你觉得什么曲子适合我?”
  “此刻你应该弹首《得胜令》。”未晚淡然一笑,转身俯视脚下京城万家灯火。
  “这第九层的风光果然是极好,你已经很满意吧。”
  “是,我很满意。”容湛缓缓答道。
  “香浓姐怎样了?”眼中染上寒意,未晚依旧背对着他问。
  “至死未招,杖毙。”身后的声音也忽然冷沉。
  未晚握在窗栏上的手指泛白:“秋狩时我和容婉的马别动了手脚是你的意思?”
  “是。”
  “我被下药也是你?”
  “是。”
  “舒儿是被你的人所杀?”
  “是。”
  “我早该想到是你。”她转过身,明眸恨恨的盯住他。

  
六十五 燃情
  “你确实应该早点想到。”容湛冷冷一笑,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掂了掂却又放下了。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若不是顾及着谢饮的兵权还没到手,我不会留你到现在。”
  “原来你才是最无耻的那一个,”未晚瞅着他讽刺出声,“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几番救你,你也不一定有这个命坐在这里。”
  “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演的那些把戏,韩未晚,”容湛嗤笑,“你在八年前就是一个身负死罪之人。”
  “我可以再让你明白一点,陈永年为什么会自杀?因为他手下一直有我的人,连当年韩府一案,也是我安排人向陈永年提议进而东宫采纳的,我大哥只不过替我当了靶子而已”他森然冷笑,素来温文的容颜显得阴沉可怖,“可你知道你最错误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你帮了二哥和魏冉!”
  “我知道,”未晚望着他咬牙切齿,“我还知道,你真可怜,从小就处处学习你二哥,却始终生活在他的阴影下,连自己喜欢的女人也都被他抢走。”
  “住嘴!我不比他们差,”他猛然低吼,额上青筋紧绷,“父皇一直都只看到他们,所有人都是,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的!”
  “我不想再听你疯言疯语,”未晚冷冷开口,“我知道你今天来就是要我的命,你觉得对于一个早该死掉的人,她还会怕死吗?”
  “你的心情不在我考虑之内,我只需要看到我想要的结果。”容湛望着她冷笑,手指轻轻弹弦,“铮”地一声,楼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像是许多人一拥而上。
  “你会看到的,”未晚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妖异的弧度,“而且,我会让你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话音刚落,她抬脚踢到一旁的铜炉,火焰轰然蹿高,以惊人的速度在房内蔓延,一眨眼的功夫就吞噬了窗幔,墙壁和摆设。
  “想不到吧,这个房间我早已处理过,就算你不来,我也会请你来的。”盯着面露惊慌的容湛,未晚淡笑开口,“你不知道的是,俱欢颜的主人就是我。”
  “杀了她。”容湛冷酷地命令左右,自己往楼下奔去。
  “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大门已经封死了,楼下也已点着火了。”未晚狠绝地一笑,一掌拍退眼前袭来的人。
  斜刺里剑气袭来,她闪避不急,左臂上被划了一道伤口。
  这一些都是死士,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要先听令杀了她。
  反正她今天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放弃地闭上眼,她准备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晚儿!”一声怒吼传来,她震惊地睁开眼,原来欺向眼前的剑锋被另一柄长剑隔开,眼前是那张她怎么都没有意料到会出现在此地的冷峻容颜。
  “谢饮?”惊呼声同时自未晚和容湛口里逸出,而他们口中的人,正以凌厉残酷的剑势挥杀不断围上来的死士们。
  房内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扑面,未晚望着那张熟悉的侧脸,上面满是尘土和血汗,她可以想象他是怎样为了她的安危千里迢迢的奔赴回来。
  死士们的攻击越发凶猛,几乎招招都狠毒拼命,他们俩贴着背迎敌,形势万分危急。
  “你看窗外。”谢饮急声命令。
  未晚望着窗口,临近的客栈楼顶上,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正仰首而望,是宣扬。
  “我以掌力把你打向他,他会使轻功接住你。”谢饮低沉出声。
  “那你呢?”未晚吃力地应付着敌人的进攻,心绪如麻。
  “你不用管我。”谢饮沉下眸色,利落开口。
  他答应出征,一是圣明难违,二是他需要一个幌子。他原本是打算借容湛对他放下心防的时候将她转移走,却不知道她做出如此偏激的举动。在俱欢颜起火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是以宣扬的掌力为助从三楼进来的,但如果要出去的话,也只能是同样的办法,所以能走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未晚。
  “要走一起走。”泪水夺眶,未晚哽咽着开口。
  “听话。”他咬牙,随即闷哼一声。
  “你怎么样了?”未晚惊恐地转头,发现他的右肩已被鲜血染红。
  “没事,”谢饮移开步伐,边战边退向窗口,“你照我的去做,我能解决他们。”
  “你骗人,”未晚摇头,胸中酸痛难当,“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我不能——”
  她怎么可以就此丢下他,在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之后?
  “你给我滚!”谢饮骤然怒吼,熊熊火光映上他线条冷硬的容颜,“听不懂人话吗?你能不能给我干脆点?”
  “你不要逼我走,就算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烟雾嘶哑了她的噪音,她泪流满面,“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你不要总是给我惹麻烦,我也会烦的,”他声音低哑,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还有,你记住,我心里没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在她怔忡的那刻,他以几道凌厉的剑花逼退众人,回过身拎高她的身子一掌击向她肩头。
  未晚整个人被他打飞出去,最后一眼,是那双深邃如湖水的绿眸,里头漾着让她一生难忘的温柔。
  忘了我。
  她听见他说。
  如墨的夜空下飞雪飘舞,重重阁楼绽放在冲天的火势中,埋葬了所有的阴谋与爱恨。
  在熟悉而温柔的怀抱里,她的意识陷入黑暗中,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忘记自己曾如何深爱过一个男人,不记得曾为他如何地意乱情迷,更不知道他为了挽救她的生命,从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
  过往缠绵,在这个血色雪夜里灰飞烟灭。

  
六十六、春雨
  一年后。
  细雨绵绵,带着潮湿暖意的春风徐徐吹拂岸上新绿初绽的柳枝,浩瀚的烟波上氤氲着飘渺的水雾,隐约中有丝竹之声传来,听不真切,却自有种酥软忍心的旖旎。
  “宣爷,你尝尝我沏的滇红,茶性温润,正适合这个时候喝呢。”柔若无骨的身子倚在男人宽阔的胸怀里,美人吐气如兰地讨好。
  “好,”俊颜扬起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容,宣扬就着凑到唇边的瓷碗饮了一口茶,抬头望向正步入画舫的男人,“什么事?”
  “贤王登基继承大统。”步天青答道。
  “嗯,意料之中的事,”宣扬淡淡一笑,“要不是晚儿给了他一封信预示,那时他未必应付得如此从容。”
  “还有一件事。”步天青望着他欲言又止。
  “说。”
  “容婉失踪了。”
  “知道了。”黑眸中闪过一丝情绪,快得让步天青无从捕捉。
  倒是宣扬怀里的美人儿撅嘴娇呼:“宣爷,你手劲轻点啊,都弄疼我了……”
  “对不起,乖。”在她的颊上印上轻佻的一吻,宣扬微笑着看向步天青,“没事了你就走吧。”
  “宣扬!”步天青前脚刚走,一声清脆的叫唤就传入舱内。
  丝帘一掀,一道修长俏丽的身影闪了进来。
  “怎么了,小晚儿?”嘴边噙着一抹慵懒的笑容,他抬头望向英气明艳的男装丽人。
  “我看中很久的那块地,今天被人买走了!”未晚气鼓鼓地望着他,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哦,有这种事?”宣扬有些意外地挑眉,“在杭州还有人敢和你争生意?别人应该都知道你是扬家三小姐啊。”
  “就是啊,简直见鬼了,本来谈得好好的,居然半路就被别人抢先一步了,气死我了!”未晚愤愤不平地说着,看到宣扬怀里撒娇的女子,更觉得心烦,上前便把那女的从他身上拽下来,“你先让开,整天巴着他身上烦不烦啊,去去去!”
  “宣扬……”美人边挣扎边求救。
  “兰儿乖,我晚上再去找你。”宣扬潇洒一笑,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两女纠缠的戏码。
  “晚上再去找她?”未晚鄙视地瞪着他,“凭什么你就能整天暖玉温香地过淫荡日子,只有我苦命地在外头奔波?”
  “因为我是你二叔,”宣扬毫无内疚感地笑道,“乖晚儿,扬家的辉煌家业就全靠你了,你现在刚开始,忙一点是应该的。”
  “我呸,”未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哄我,那你起码也收敛点,整天找这些胸大无脑的货色,杭州城谁不知道你宣爷的花名,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没办法,谁让世上你这样既有胸又有脑的女子太少了呢。”宣扬惋惜地叹气。
  未晚脸一红,看着他危险地眯起眼:“你是在调戏我么,二叔?”
  黑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宣扬但笑不语。
  一只白玉小爪忽然一把捏住他线条完美的下巴,未晚凑近他咬牙切齿:“真是可惜了,你长得实在好看,如果你不是我二叔,我没准早就把你包养下来藏在家里玩弄了。”
  俊颜顿时一僵,半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晚儿,对男人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唉,不跟你讲这些有的没的了,我现在在意的是那块地!”松开对他的钳制,未晚一脸烦躁地爬上软榻坐到他旁边。
  “那你去查下究竟是谁买了那块地啊。”修长的指轻轻梳弄着她纤柔的发,宣扬望着她,目光宠溺。
  “早就让人去查了。”未晚顺势靠在他肩上,“好累,有点困了。”
  “今天的药喝了没有?”他轻声问。
  “喝了,”未晚舒服地闭上眼,“我现在已经不头疼了,可不可以不要再喝了?”
  “再巩固一下吧,不是有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么?”
  “嗯,没关系,想不起来就算了吧,”她困意渐浓,“一定是不怎么重要的事,才会摔一跤就忘记了。”
  薄唇逸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低头凝视怀中沉沉睡去的娇颜。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事情不是不重要,而是重要到,会夺走她在这世上生活的所有勇气和力量。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帮我,让她忘记我这个人。
  他实现了对谢钦当日的诺言。
  一盅又一盅的药水,渐渐冲淡她记忆中的熟悉身影,还有所有爱过,疯狂过的往事。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是灭门之祸里唯一的幸存者,永远不会知道一段禁忌之恋带给她多少苦痛,也永远不会知道曾和一个人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只会知道,她是扬家的小姐,有他这个二叔,去年骑马摔了一跤,失去了很多记忆……就如他告诉她的一样。
  -----------------------
  “查不出背景?”未晚瞪着前来报告的手下,不禁又气又恼,“难不成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姐,不是咱们办事不力,而是这个人真的像从天而降一样,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似乎手头资金雄厚,接连在城里买了几家店铺,生意也是越来越火,大有崛起之势,只不过他为人神秘,连他手下的人都没见过他的真实样貌,但此人似乎身体不大好,平日并不常见客,”伙计愁眉苦脸地向她汇报,“要不您再等等,容我们再去查探一下。”
  “算了,我亲自去,”未晚轻蔑一笑,水眸明亮,“我看不是一个药罐子就是个糟老头,装神弄鬼的,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跟我斗。”
  傍晚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未晚自书斋出来看着渐大的雨势不禁皱了皱眉——看着天色,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
  正要往外冲,手上的包着的书却散落开来,她慌忙蹲下抢救,一双大手比她更快,在她之前将书捡了起来。
  淡淡的药香扑入呼吸,她讶然抬起头,是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纱笠帽的男人。
  隔着黑纱,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他很高大,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谢谢。”她接过他手中的书低头检视,有些懊恼地轻呼,那本书斋里仅剩的《梅潭小札》,偏偏沾了泥水,有些污浊不堪。
  那人始终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着层面纱,未晚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在打量她。
  心中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她抱着书继续奔向雨幕。
  “这位姑娘。”忽然,那人开口叫住她。
  未晚停住脚步转过身,惊讶地望着他。
  她惊讶,是因为这个人的嗓音极其沙哑,像是被砂石磨刷过一样,粗糙而干涩。
  他抬手,朝她递来一把伞。
  “我有人接。”他说。
  “谢谢,”未晚犹豫了一下,将伞接了过来,“那我怎么还给你?”
  “不用还。”他答。
  未晚怔了一下,再一次朝他致谢,然后撑起伞快步往家走去。
  那人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久久未动。

  
六十七、首战
  黄昏。
  天际流云浮动,被夕阳染上了绚丽的金红,一切都笼罩在暖暖的浅黄中,静谧美好。
  有谁在吹笛,悠远缠绵的曲调,似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叫人听着有些恍惚。
  “扬小姐?”领路的下人迟疑唤了她一下。
  未晚回神,跟着他往前走。
  眼前的庭院幽静别致,小桥流水,灵秀却不失大气。
  这就是杭州城那个神秘富商的家,她试探着求见,不料他居然爽快答应会晤。
  “您在这里喝杯茶,小的这就去通报主子。”
  未晚点点头,坐在厅里静静等候。
  笛声更清楚了些,应该就是住在这个庭院里的人所吹奏,听得出来那人音律功夫颇为精湛,她凝神听着,竟慢慢沉浸其中。
  “扬小姐。”
  一名外形俊朗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未晚站起身,一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您是?”
  “在下姓季,我家主子让我带您去书房见他。”
  “哦。”未晚应了一声,心想此人果然不是正角儿,她就说嘛,过会儿见的人肯定如她猜测的那样,不是药罐子就是糟老头,连见个面都婆婆妈妈的这么费劲。
  “请问季公子,府上有人在吹笛吗?”她好奇地边走边问。
  “嗯,是我家主子。”
  “是么?”未晚不禁一怔。
  “就是这里,”季姓男子将她带入房内,朝里头说道:“爷,扬小姐到了。”
  --------------------------
  未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前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夕阳的余晖淡淡地笼在他身上,迷迷朦朦地,给他的背影添了几分寂寥和萧瑟。
  他正手执碧玉笛,并未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停止吹奏,悠扬的笛声在房间里浮动,仿佛欲说还休的心事,深沉难懂。
  立尽斜阳。
  脑子忽然间就浮现了这四个字,未晚狐疑地望着那人——那挺拔宽厚的肩背,说明他绝对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是他迟迟未转身让她有些不悦——摆什么臭架子嘛。
  就在她微微蹙眉的时候,笛声突然停止,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未晚始料不及,直接碰上他的视线,却在那一刻,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是一双鹰一样的绿眸,有着湖水一般的清寒和深邃。
  完美的线条勾勒着冷峻的脸庞,此人的容貌绝不输于宣扬,只是他右脸上方却覆着一张银色面具,让他的气势显得越发地神秘诡谲。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薄唇紧抿,然后将手中的碧玉笛轻轻搁在桌上,却始终未曾先开口说话。
  最初的震撼过去,未晚敛住心神微微一笑:“在下扬未晚,扰了您吹笛的兴致,实在不好意思。”
  “扬未晚……”那人轻轻重复她的名字,然后淡淡开口,“我姓韩,单名钦。”
  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让未晚顿时一怔,她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听说你找我,是为了城东那块地?”他在红木雕花椅上坐下,姿势闲适地望着她,碧眸深不可测。
  “正是,”未晚迎上他的目光,水眸清亮,“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韩爷转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是么?”薄唇泛起一丝微笑,他缓缓出声,“看来扬小姐志在必得?”
  未晚点头。
  “那好,二十万两。”他瞅着她淡然道,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玉石镇纸。
  “你……”未晚顿时火起,压下情绪冷声道,“谁都知道你是花十万两买下的那块地,你现在是漫天要价,根本就没有诚意要和我谈。”
  “你说得对,我是没有诚意,”瞧着她因为生气微微涨红的粉嫩脸颊,绿眸里浮现一丝清浅的戏谑,“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卖给你。”
  “为什么?”未晚盯着他问。
  “因为,我想要的,属于我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放手。”昏黄的暮色里传来幽然一句,仿佛是一种宣告。
  “既是如此,那我也没什么继续留下的必要了,”未晚霜寒了一张俏脸,“告辞。”
  她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岂止古怪,简直不可理喻!
  “等等。”低哑的声音叫住了她的脚步,她迟疑地转身,心中浮现一丝希望。
  “季萧,天色已晚,好生护送扬小姐回府。”薄唇轻启,他淡淡嘱咐。
  “不劳韩爷费心!”未晚扔下一句,几乎切齿。
  ------------------------
  “啪”地一声,精致的金丝木箸一折两断。
  “晚儿?”宣扬惊讶地望着眼前那双无辜筷子的尸体——质地坚硬的上好紫檀木做的啊,居然被她吃个饭就生生地折了?
  “王八蛋……”几乎快咬碎的银牙缝里挤出一句,未晚脸色忿怒地放下饭碗,“他居然敢耍我!”
  “谁?”宣扬叹了口气问,“是生意上的事?你不是已经学会克制脾气沉稳应对了吗,怎么又轻易动怒?凡事要冷静点……”
  “我还不够冷静?”柳眉扬起,“我忍到现在已经够冷静了!”
  “那个混账韩钦,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没品的男人!他生意做得好,简直老天瞎眼了!”一想起今天的遭遇,她就气打不到一处来。
  “谁?”宣扬目光一闪。
  “就是抢掉我那块地的那个男人!”未晚愤愤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宣扬忽然沉肃的神色。
  “他叫什么?”
  “韩钦,”未晚不耐烦地答,“长了双绿眼睛,跟苍蝇似的,右脸上还戴个面具,装神弄鬼的,比苍蝇还讨厌。”
  “是么?”良久,宣扬才缓缓出声。
  他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目光温和:“别气了,把饭吃完,回头再好好想法子对付他。”
  未晚点点头:“等着瞧,我早晚要他好看。”
  宣扬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轻轻地笑了,那抹笑容里,不同于寻常的玩世不恭和慵懒,仿佛有些沉重。
  未晚拿起他的筷子继续吃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的神情。

  
六十八 勾引
  她和韩钦不共戴天。
  在她杨未晚正式入主杨家五代基业,接连谈下几桩大生意之后,城东那块地成为她耻辱的败笔。
  拿步天青的话来说,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之一,莫过于到嘴的肥肉被人硬生生地抢走,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吃得有滋有味。
  “你知道你输在哪儿吗?”风恰书斋老板的女儿风月俏,她的闺蜜扬起媚眼说。
  “哪儿?”未晚没好气地问。
  “首先,他是男人。”
  “嗯。”据她目测,应该是的。
  “其次,你是女人。”
  “废话!”
  “你知道你是谁么?”风月俏正色望着她。
  未晚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哪,”风月俏顿足,“且不论叫无数男人垂涎三尺的显赫家世,你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惊鸿,婉若游龙的杨未晚啊。”
  未晚眨眨眼,一时消化不了她连珠炮似的话语。
  “你看你,整天穿个男装晃来晃去,你就不知道好生打扮一下,把那个韩什么的迷得七荤八素,再连人带地地拿下?”
  “你让我勾引那只绿眼苍蝇?”未晚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风月俏舒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做梦!”未晚怒吼,“让我去勾引他?我现在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没用,”风月俏轻蔑地白了她一眼,“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知不知道?让你去勾引他,又不是让你嫁给他跟他过一辈子,有那么痛苦么?你就不能把那块地骗到手了,再把他一脚踢了?”
  未晚看着她表情阴晴不定。
  良久地缓缓地,犹豫着开口:“这个法子真的可以?”
  风月俏大大地点了个头:“实在不行的话,你每次望着他的脸,就心里默念,这是一块地,这是白花花的银子。”
  “那我……怎么下手?”
  “我上回给你那本《折柳手记》呢?”风月俏挑眉望着她。
  “你是说,那本全城姑娘竞相抢购,讲述怎样成功钓金龟婿的册子?”未晚眼角抽搐,“我得回去找找。”
  《折柳手记》第一回:假装偶遇。
  未晚默背了一遍书页上的内容,将小册子藏在抽屉里,然后拿起桌上的那张纸。
  每隔六日,西郊猎场。
  每隔五日,回春医馆。
  每隔四日,清净寺。
  每隔三日,城南落霞湖。
  ……
  “啪。”
  重重的一掌拍在那张纸上,俏颜上表情凶狠:“姓韩的,拿不下你,我就不姓杨!”
  轻罗小扇,纤腰玉带。
  白衣佳人款款步出杨府大门,守门的老陈以袖子擦了擦眼睛,大惊失色地望着远去的背景——刚才那女子,难道是小姐?
  “苍天哪……”他喃喃自语,自觉地认为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回春医馆,
  “戴伯伯。”娇柔的女声唤着柜台后白发苍苍的大夫。
  “你是……”戴同舟微惑地看向眼前的女子,随即满脸震惊,“小晚儿?”
  “我是啊——”话还没说完,未晚的笑容就僵硬在嘴角。
  粗糙的手掌摁向她的额头,戴同舟担忧地问道:“你这丫头,没发烧吧,好端端地怎么穿起女装了?”
  未晚表情一滞:“我没发烧,你忘了我自己就会医术啊。”
  “那就好,那就好。”戴同舟松了口气,“今天生意不忙?”
  未晚摇头:“我就是逛街累了,上你这歇会儿。”
  “那你去后头坐吧,茶水自便,我一会还要接待病人。”
  未晚点点头,撩帘进里间坐着,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
  “韩爷。”过了一会,只听戴同舟热情地招呼。
  “戴老先生。”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未晚一阵心潮澎湃,感觉血液在身体里沸腾流窜。
  稳住,她要等最佳时刻——她作了个深呼吸。
  “小光,去取药。”
  伙计撩帘进来,在药柜上拿了一包预先装好的药。
  “我带出去吧。”未晚拍拍他的肩轻语,“我正要走。”
  “那就麻烦杨小姐了,我正好去方便一下。”小光感激地把药递给她。
  “这是谁的药?”千娇百媚的声音,成功地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到款款步出的美人身上。
  “韩爷?”她望向坐在墙边喝着茶的黑衣男子,故作惊讶,将手中的药包递了过去,“是你的吧,真巧,又遇到你了。”
  绿眸淡淡地扫过药包上的方子,韩钦沉默了一会儿。
  “杨小姐搞错了吧,我只是来看下嗓子,”良久,在她期待的目光里,他缓缓抬起头,耐人寻味的视线落在她巧笑倩兮的脸上,“敝人在某些方面……身体好得很。”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了。
  未晚以异于常人的神速收回手中的药,看向贴在上面的方子,面色顿时刷白,又飞快地涨红。
  那是些,壮阳,补肾的药。
  “那个……姑娘,”墙角有名矮个子的男人尴尬地望着她,脸涨得比她还要红,“那是我的药……”
  脑中轰地一声响,她猛地将药包砸向他男人,仿佛那是个正要炸开的爆竹。
  就在此时,韩钦忽然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她。
  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么专注。
  他的唇角轻轻地勾起一个邪气的弧度,笑容魅惑而迷人。
  未晚尚未从打击中恢复,毫无招架之力地望着他渐渐靠近的脸庞……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轮廓实在是英俊,让她好奇他拿下面具的模样……等等,他靠的这么近做什么?让她心跳有些加快——电石火光间,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方才不过是个乌龙而已,她还有机会挽救,就像眼下,她可以继续搭讪……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温热平稳,轻轻地扑在她额上。
  “韩……”
  “你挡住我的路了。”平静,淡然的话语,飘荡在空气里。
  她顿时呆住。
  大掌轻轻地拨开她的肩,他从容不迫地,旁若无人地向门外走去。

  
六十九 佳境
  《折柳手记》第二回:投其所好。
  清净寺西阁水榭。
  “是寒山先生的真迹,”凉亭里,韩钦望着手中的古帖,目光赞叹,“晚辈五年前曾见过他的另一幅字,至今难忘,不想今天又能一饱眼福。”
  “这幅帖子就送给韩爷了,”元觉大师扶须微笑,“宝剑赠英雄,古帖送知音,我与韩爷一见如故,更何况你对本寺捐赠颇丰,老衲感激不尽。”
  韩钦微讶:“此帖价值连城,晚辈所为实在不足挂齿。”
  “韩爷受之无愧,只是老衲有一事相求,不知道你是否能帮上忙?”
  “大师但说无妨。”
  “下个月新帝迎后,皇上素来喜好书画之作,昔日来杭州视察时还为本寺题碑,巡抚大人前几日来访,希望老衲为大婚题字。”
  “大师为墨界泰斗,想必那也是皇上的意思。”韩钦淡笑开口。
  元觉点头:“老衲打算书一幅‘龙凤呈祥’,阴阳相衬,天下之笔以‘万水千山’为首,万水为紫毫笔,阳刚沉敛,‘千山’为紫毫笔,阴柔凌厉,若能相辅相成,那是再好不过了,老衲知道韩爷手上有‘千山’,故想借来一用,却不知那只‘万水’所在何处。”
  “大师先莫着急,”韩饮望着他淡然一笑,“晚辈一定尽力帮忙。”
  “不管能不能找到‘万水’,老衲都先谢过韩爷了,”元觉笑道,“诵经时辰到了,老衲先行告退,你且慢慢用茶,一会儿自有小僧送你出寺。”
  “大师不必客气。”韩饮站起身目送他离去,眉心微微蹙起。
  ——千山?
  ——你认识?
  ——我用过另外一只,万水。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还是昨天,却有种万水千山的遥远。
  “这么爽快就答应人家了,也不怕帮不上忙。”
  背后的声音与记忆中的重叠,他转过身,黄衫女子倚在栏杆边,明眸里含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原来杨小姐还有偷听人讲话的癖好。”他瞅着她淡然开口。
  “天大地大,谁规定这地方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未晚跟着他在石桌边坐下,一派从容地望向他。
  “那还真巧,又遇见你了。”他缓缓重复她那天的话语,成功地瞧见粉嫩的脸颊微微泛红。
  他语气里的暗示和嘲讽太过明显,让未晚想忽略都难,她不自在地别开眼:“你打算怎么找那支‘万水’?”
  “听说在你手上。”他姿态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着她惊讶的模样。
  “你从哪里听说的?”她十分意外。
  “那不是重点,关键是你到底有没有?”他步步紧逼。
  “我有。”她宣布,挑衅地扬起下颚,水眸轻眯地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诱人。
  “那你开个条件,怎么样才能借给我,”他盯着她利落开口,“我希望你的要求不是城东那块地,如果你以此要挟我,我只能说你做事太孩子气了。”
  他轻轻松松地就封死了她对于那块地的觊觎,如果她真的提出这个要求,那她杨未晚在他眼里就是“孩子气”,幼稚。
  王八蛋——她在心里暗暗咒骂,面上却笑开了花:“我是那么计较的人么?不就是一块地,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已经在那边动工开建了,我还能跟你抢不成?”
  “那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始终带着点危险的气息。
  “不想怎么样,”未晚微笑,“‘万水’借给你没问题,就当彼此交个朋友,何必事事谈钱谈利益呢,我借你笔,你给我吹首曲子,大家这样有来有往地就好了嘛……”
  深沉的绿眸静静地打量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真实的意图,她笑容不变,几乎笑僵了一张脸。
  “杨小姐能这么想,那很好,”半响,他淡然开口,“只是,我从来不为任何人吹笛。”
  “不会吧,”未晚怔住,讪讪地开口:“就算是你喜欢的人也不例外?”
  唇边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盯着她:“你对我喜欢的人好奇?”
  “啊,”莫名其妙地,她有些慌乱,觉得他的目光仿佛要烫着她一样,“我只是随口一说。”
  什么嘛,趁他低头的时候,她翻了记白眼——谁要是被他喜欢那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女人会看上他这只自大冷漠的绿眼苍蝇?
  “你猜对了,就算是我喜欢的人也不例外,”潺潺的水声里,他的声音轻轻响起,“因为我想给她吹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为什……”话还没出口,她差点要掉自己的舌头——她好奇这么多干嘛?他没机会给女人吹笛关她什么事?
  “你说什么?”他扬眉望着她。
  “我说,你那天吹的是首什么曲子?很好听。”
  “水纹真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处。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他缓缓念出声。
  暮色四沉,淡淡的余辉笼罩在他身上,许是因为他背光而坐,未晚有些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此刻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情绪有些低落,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像那日她看着他独自静立窗前吹笛,背影萧瑟孤单。
  悠扬的笛声扬起,将傍晚的空气,编织成一个瑰丽而忧伤的梦境。有那么一刻,她不小心走进,然后觉得有些迷失。
  这一定是幻觉,她表情古怪,迷惑而困扰。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假设……似乎不是假设,这只人面兽心,自私无情的绿眼苍蝇,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喜欢的女人,她该怎么成功勾引他?
  准备工作没做充分啊,忽略了调查他的感情生活——拧着柳眉,她追悔莫及。
  笛声戛然而止。
  她抬眼望着他,一头雾水:“你继续。”
  “不吹了。”他冷漠开口,打算走人的样子。
  “为什么?”她疑惑。
  “我第一次给女人吹笛子,她似乎不领情。”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未晚愣住。
  “你是说……”好半天,她才震惊地喃喃出声,“你刚才是吹给我听的?”
  “我是吹给猪听的。”他毫不客气地回答。
  胜利的曙光在眼前绽放,未晚抑住胸口的气血翻腾:“你真的是吹给我听得?”
  老天勒——她想仰天长笑,有希望啊!
  “我说过了,我是吹给猪听的,”他淡然开口,“而且是头笨得无可救药的猪。”
  “你……”未晚无语——真是的,他说话不能不这么恶毒吗?
  “谢谢你慷慨借笔,听说你的天香茶楼过几天开张,我会题匾致贺。”他望着她道,俊颜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你不会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她对他十分不信任。
  “是好话,”他简短回答,与她擦肩,“告辞。”

  
七十、风月
  爆竹声声,锣鼓震天,舞动的金狮一飞而起,将悬于屋檐上的红布扯了下来,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顿时跃入眼帘——天香茶楼。
  未晚站在二楼看着下面围观的人群,脸上满是喜悦的笑容。
  街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几个人抬着东西挤入人群。
  “贺礼到!”为首的大汉气运丹田,大声吼道,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谁的礼?”宣扬走到窗边望了一眼,挑眉问道。
  “不知道,”未晚摇头,“一起下去看看吧。”
  步下台阶,她走到那几人面前:“什么东西?”
  “回小姐,是块牌匾。”
  未晚一愣。
  ——听说你的天香茶楼过几天开张,我会题匾致贺。
  随即,韩钦那天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微恼的咬起唇,她有些忐忑。
  “怎么了?”宣扬狐疑的望着她古怪的神情,“解开了看看啊。”
  应该没事吧——他说他会写好话。
  一咬牙,她伸手快速的将红绸布拉下来。
  闯入视线的,是四个大字。
  秀、色、可、餐。
  龙飞凤舞的字迹苍劲有力地刻在乌黑的牌匾上,下方还有清楚的落款:韩钦。
  整齐的抽气声过后,众人一片哗然。
  “秀色可餐——”有人拖长了音重复,笑声暧昧。
  “那个韩钦,不就是新起来的富豪,老跟杨家生意有摩擦的?”
  “是啊,听说他之前抢了一块地,杨小姐很不高兴呢。”
  “可送这块匾什么意思?哦……”有人忽然顿悟,“莫非他们不和是假象,其实早已互生情愫?”
  “对对对,不打不相识,欢喜冤家啊……”
  “不过,姓韩的求爱方式未必太露骨啊,人家姑娘家哪受得了?”
  未晚瞪着那四个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整个人僵如石头。
  该死的韩钦!她就知道,他绝对不安好心,居然敢当众调戏她!
  “晚儿,先把牌匾拿进去。”宣扬淡然出声。
  “拿个鬼!”她气急败坏,“我这就砍了它!”
  言罢她的身影已经闪进茶楼,转眼就拿了把菜刀子厨房奔出,可刚到大厅就被人死死抱住。
  “风月俏,你拦着我干嘛?”她咬牙切齿的瞪着熊抱着她的女人 。
  “你现在出去一砍就前功尽弃了!”风月俏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你忘了你现在的任务是什么?目标是什么?”
  “什么?”未晚的声音小了下去。
  “现在他敢在全城百姓面前送你这块春情荡漾的匾,你就该将计就计,让所有人以为你们真有一腿,继续趁热打铁!”风月俏说得神情激昂。
  “将计就计?”未晚呐呐地重复她的话语。
  “恩,你把这个给我,”风月俏一把夺下她手里的菜刀,“现在走出去,红着脸把牌匾拿进来,好好找个地方放着,然后微笑着请大家喝茶。”
  未晚乖乖照做了。
  “天作之合啊天作之合。”众人鱼贯而入,热情者不忘朝她鼓励打气。
  “你在搞什么?”宣扬睨着她,微微蹙眉。
  “二叔,”她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凑向他耳边,“你要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银子。”
  他看着她半响,神情有些奇怪。
  “随你。”他似是轻叹了一声,黑眸里有些无奈。
  “宣爷,”有几位女子面露娇羞地围向他,“你以后会常到这家新店来吗?”
  未晚拍拍他的肩,向他递了一个保重的神色,转身笑着离开。
  宣扬却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他知道不属于他的,终究会失去。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失去记忆的那个人是他。
  ——————————————————————
  楼梯角落里,风月俏与一名小厮窃窃私语。
  “小姐,那明天我们书斋的小报就写今天这事?”
  风月俏点头:“方才的情形都看见了?”
  “嗯,”小厮喜滋滋地点头,“我想好了,明儿小报的标题就写‘首富千金,杭州黑马,假冤家竟是真鸳鸯’,一定能大卖!”
  “聪明!”风月俏大赞,“这个月的薪水给你加倍!”
  “谢谢小姐,”小厮眉开眼笑,“还是你有市场眼光。”
  “风月,”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未晚看着她,“你干嘛呢?”
  “没什么,书斋有点事,”风月俏推开小厮朝她微笑,“你找我?”
  “恩,”未晚点头,有些欲言又止,“那个……你说趁热打铁嘛,所以我想今天就去西郊猎场找韩钦,谢谢他……送匾。”
  风月俏眨了眨眼,一掌拍在她肩膀上:“那很好啊!”
  “可是,我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未晚咬唇,“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没问题。”风月俏一口答应。
  ————————————————————————
  《折柳手记》第三回:趁热打铁。
  西郊猎场。
  白云悠悠,碧空万里。
  一望无垠的草地上,一名黑衣男子身跨棕马,以闪电一样的速度疾驰而过,只听“嗖嗖”几下破风声,三个靶子接连箭中红心,赢来几名围观者鼓掌叫好。
  未晚看得呆了。
  这就是那只讨厌的绿眼苍蝇?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道傲然马上的熟悉身影却提醒着她方才目睹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仿佛天生是马上的王者,适合这种驰骋骑射的生活,为什么她竟觉得,他不该是名商人,而应该身在广阔的大漠,或者刀光剑影的沙场?
  手臂一紧,几乎疼得她叫出声,将她从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拉了出来。
  “风月?”
  她疑惑的望着身边的女人,后者却咬牙切齿地望着她:“扬未晚,你不够朋友,你欺骗我!”
  “我怎么不够朋友,怎么欺骗你了?”未晚一头雾水。
  “你说他是只自大冷酷,惹人厌的绿眼苍蝇,”风月俏含恨瞪向她,在望向远方那抹伟岸身影时却目光痴迷,“可我看见的明明是英俊潇洒,气度非凡,迷倒一片的极品男人!”
  未晚膛目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她。
  “你确定你不喜欢他?”风月俏又问。
  未晚一愣,点点头。
  “那好,朋友有难,我为你两肋插刀,韩钦就交给我了,”风月俏义气的拍拍她的肩膀,“我负责勾引他,到时候哄他把那块地送给你。”
  话音刚落,她人已经朝前面奔了过去。
  未晚震惊的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
  风月俏不是说笑的。
  她真的开始勾引韩钦。
  当未晚看着他们并肩走来的时候,可能春天的阳光比较耀眼,她居然觉得有些头晕。
  “扬小姐,”韩钦望着她绿眸含笑,“你朋友很有趣。”
  “哦,是吗?”她干笑,有些诧异的望着他淡淡的笑容——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也可以笑得这样温柔?难道,是因为风月俏?
  目光落在好友身上,她看见后者正仰头望着韩钦微笑。
  风月俏其实长得很美,身材比她娇小一些,明眸妩媚,丰胸细腰,性格也比她女人许多,发起嗲来能让人骨头都酥掉。
  尽管追求者几乎踏烂了风怡书斋,但自认识她以来未晚从来没有见过她对任何男人上心,可这回她看着韩钦的目光,几乎热情到能融化万年寒冰。
  而那块寒冰似乎也真的被她烤化了。
  “晚儿,我们一起去骑马好不好?”风月俏欢喜地提议。
  未晚轻轻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那韩爷,你教我骑马好不好?”风月俏期待地望着意中人。
  “好。”韩钦答道,并未再多看未晚一眼,将风月俏抱上自己的坐骑,然后翻身而上,他拉起缰绳,正好将她环在自己的臂弯里。
  风月俏双颊潮红,偷偷地朝未晚做了鬼脸。
  他们看起来……很般配。
  这样也好,反正风月说了她会替她拿到那块地……那样,也挺好。
  未晚想回她一个微笑,却觉得嘴角有些沉重。
  在韩钦的目光也望了过来的时候,前一刻还沉默的她朝他们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一声马嘶,棕马带着两人疾驰而去,越奔越远,未晚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久久未动,直到自己在他们的视线里,变成一个孤单的黑点。

  
七十一、如果
  “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阳光被遮住,地上是抹高大的黑影。
  不用抬头,未晚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虽然她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多余,但还是看向他微微一笑:“看看风景也挺好啊。”
  “风月呢?”她张望四周。
  “季萧在教她射箭,”他朝远处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回她脸上,“你不会骑马?”
  “应该不怎么会吧,”她懒懒的回答,“二叔说我一年前就是从马上摔下来失忆了。”
  “失忆?”他轻声重复。
  “嗯,很多事情记不得了,”她洒脱的耸肩,“无所谓,记不起的应该要么就是不重要,要么就是不开心的回忆。”
  他没有搭腔,风吹起辽阔的草地,微微作响。
  有些异常的沉默让未晚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却正迎上他的目光,那湛深的湖水里,似乎漂浮着什么情绪,却不让她看不真切。
  “怎么了?”她狐疑的问。
  “我正在想,”他淡淡一笑,绿眸紧紧地盯着她,“你会不会摔坏了脑袋。”
  “你才摔坏了脑袋,”她气恼,“就知道你这人没什么口德,牌匾的事情我还没跟你计较呢。”
  “牌匾有问题?”他不以为然,半点歉意也无,“我只是想到什么,就写上真实的感觉了。”
  他暧昧的笑容和话里的含义让她先是一怔,随即双颊绯红。
  “愿不愿意试一下骑马?”他又开口,“也许你的马术很好呢。”
  他的提议让她有些动心。
  才抬头, 却看见风月俏向她挥了挥手,笑得十分开心。
  想起风月望着韩钦时爱慕的眼神,她的目光黯了黯:“我想起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麻烦你回头把风月送回家。”
  说罢,她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如果我说,我希望刚才坐在我马上的人是你呢?”背后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仿佛蕴着一丝怒气。
  心在那瞬轻轻一颤,但她当做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一声响亮的口哨之后,马蹄声纷然而止,下一刻她被人拦腰抱起,直接拉到马上。
  剧烈的颠簸让她大惊失色,而更让她心慌的是紧紧钳制在她腰部的铁臂,还有耳畔的男性呼吸。
  “你放我下来!”她挣扎着,却发现在他严实的怀抱里,一切都是徒劳。
  “如果你还不肯安静下来,我可以直接掳你出杭州城。”他咬牙威胁,声音里透着不耐。
  她顿时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以为我刚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冷冷出声,“还是你真的摔坏脑袋了?”
  ——如果我说,我希望刚才坐在我马上的人是你呢?
  他的话语再度在脑海里炸开,她心慌意乱,脸色苍白——她害怕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年前她刚接受自己失忆的事实时,所有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崭新的,她觉得茫然,觉得虚浮,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也害怕韩钦这个男人——对她而言,他神秘而且有一种压迫感,她不知道他从何处来,不了解他的背景和过去,她对他总是束手无策,而他那双深沉的绿眸却仿佛能看透她一切想法和窘态,清楚她所有的弱点。
  “我不想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做这些事情是出于什么目的,”本能的,她像刺猬一样竖起尖刺来保卫自己,“风月想和你骑马,我不想,风月喜欢你,我不喜欢。”
  腰上的力量骤然一紧,他几乎弄疼了她。
  “很好,扬未晚,你够狠,”他在她耳边冷然切齿,“你还真敢挑衅我……”
  他突然松在拽在右手的缰绳,身下的马失去了束缚,顿时加速奔驰起来。
  “你疯了!”未晚脸上血色尽失,连忙一把捉住缰绳,控制住失控的马匹,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她觉得自己像飞驰在云端一样。
  突然间,她整个人都震住——为什么她的马术这么熟练?仿佛她从来都是个中好手一样。
  那她又怎么会轻易从马上摔下?难道真的有什么意外?
  一时间,她思绪纷乱。
  再回过神时,他们却已奔向回去的方向。
  ——————————————————————————————————
  “晚儿你好厉害,”她刚下马,风月就一脸惊喜的走了过来,“原来你马术这么出色。”
  未晚讪讪一笑,不知如何作答。
  “韩爷,那你以后可不可以多教教我?我也想像你和晚儿一样快意驰骋。”风月俏一脸期待地望着眼前伟岸挺拔的男子。
  “在下的荣幸。”韩钦淡笑,脸上已完全找不到一丝怒火的痕迹。
  “这样吧,晚上咱们三个一起吃饭?”风月俏热情提议。
  “我想起钱庄还有一些账目要处理,我就不去了,先走一步。”未晚笑了一笑,轻声开口。
  “真的啊?”风月俏走上前搂住她的肩低声道,“好姐妹,谢谢啦,我保证替你把他拿下。”
  “好。”未晚点点头,“那么,再见。”
  她转身快步往前走。
  这一次,韩钦再也没有拦她。
  ————————————
  “小姐,这本书你还看吗,要不要我帮你收起来,你已经扔在这里好多天了?”正在打扫房间的丫鬟举着手中的书问道。
  未晚抬头扫了一眼书名,利落开口:“送到厨房烧了吧。”
  是那本《折柳手记》,反正,她已经用不上了。
  最近的日子突然变得有些乏味,风月俏倒是常来,一直兴高采烈的向她汇报自己的感情生活进展。
  韩钦喜欢吃她做的莲蓉酥。
  韩钦的衣服几乎都是黑色的。
  韩钦给她做了一幅画像。
  韩钦的声音虽然沙哑,可是听起来很性感。
  韩钦吹的笛声很好听。
  ……
  ——我从来不为任何人吹笛。
  ——我第一次给女人吹笛,她似乎不领情。
  骗子。
  他明明就是一个很随便 、很随便的人。
  她举笔就在纸上狠狠画了个大叉,然后才发现那是刚做完的账本,顿时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她是怎么了?
  为什么走神,为什么生气,甚至气得都糊涂了?
  “小姐,外面有人给你送来一样东西。”另一名丫鬟捧着小包裹进来。
  “谁送的?”她有些疑惑。
  “老陈说是韩府。”
  韩府?她错愕地盯着那个包裹——是韩钦?他又搞什么鬼?
  缓缓打开丝缎,里面是一本书,《梅潭小札》。
  她顿时怔住。
  原来那个雨天,她在书斋前遇见的那个人,竟是他?
  掉落一地的书是他亲手为她捡的,所以他知道她那本《梅潭小札》沾了泥污,也瞧见了她懊恼的表情。
  后来她自己让风月俏重新订了一本,却一直都缺货,却未料到他送了一本过来,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周章。
  盯着眼前崭新的书本,她的心,忽然间就乱了。
  然后,就更加生气。
  他凭什么在风月为他动心,与他朝夕相伴的时候还要来招惹她?
  凭什么在猎场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许久都不再联系,却又在今天送来这本书?
  凭什么他认为她扬未晚对他所做的事情就一定要有回应?
  ——如果我说,我希望刚才坐在我马上的认识你呢?
  她堵住耳朵——去他的如果。
  她鄙视这个自大狂妄的花心男人。

  
第七十二章 面具
  韩家的总商号在东大街。
  一进门,未晚就看见韩钦正坐在那里和掌柜说话。
  绿眸望向她,他的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仿佛一早就预料到她的到访。
  “我有事找你。”她单刀直入。
  “正好,我还没去过你新开的茶楼,不妨去坐一坐。”他站起身,姿态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未晚甩袖先行。
  ---------------------------------------------------------
  “小姐,正好有新进的明前龙井,给您和韩爷上一壶?”小二殷勤招唤。
  未晚点点头。
  “需要什么茶点?”
  “你随意上一点精致的,”未晚瞅着对面的男人,意味深长地扬唇,“对了,给韩爷准备一盘莲蓉酥。”
  对上他微惑的目光,她讽笑:“大概是比不上风月为你做的好吃,你将就着点。”
  “我不喜欢吃甜食。”他淡淡答。
  “就知道你会承认才怪。”她目露轻鄙。
  韩钦也不同她计较,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你找我什么事?”
  “这书是什么意思?”她将那本《梅潭小札》掷到桌上。
  清脆的响声,让旁边的客人都引颈而视。
  “看你那本脏了,就想送你本新的。”他从容回答。
  “那天我们在书斋相遇是你故意等在那儿的?”她大胆猜测。
  “恭喜你,终于开窍了,”碧眸戏谑地望着她,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或许更早之前,我们就遇见过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未晚胸口一阵激涌,说不上是因为觉得被戏弄,还是他口吻里若有若无的暧昧。
  “我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他的噪音徘徊在她耳畔,透着隐忍,也透着濒临边缘的不耐,“你大可以继续装傻或者逃避,但我会让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后果是什么?”在未晚开口之前,轻巧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风月俏缓缓走来,“这么还的兴致,怎么不叫上我?”
  未晚浑身僵硬,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迎上风月俏的笑脸,竟有种心虚的感觉,就好像,她拿了不属于她的东西。
  “咦,晚儿,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新书么,你找到了?”风月俏瞥了一眼桌上的书,疑惑地望着未晚。
  “我……”
  “够了,”一道冷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韩钦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别演戏了,风月俏。”
  他在说什么?什么演戏?
  未晚愕然望向他们两个,而风月俏却握紧了藏于袖中的双拳,脸色苍白:“韩爷说笑呢。”
  “你很清楚我有没有在说笑,”韩钦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那天我在猎场上对你说了什么,希望你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你们俩……到底在搞什么?”未晚一头雾水,却隐隐有些不安。
  “你说了什么?”风月俏唇边的笑容有一些颤抖,妩媚的双眼却仍紧紧地盯着他,“你说你和我骑马很开心……”
  “够了!”未晚突然忍无可忍地喊出来,明眸冒火地望着韩钦,“我看一直在演戏的是你吧,你还想让她说什么?你给她画像,你给她吹笛,你喜欢吃她做的莲蓉酥……这些我早就知道了,韩钦,你是个男人就敢作敢当,不要总做一些不入流的事情!”
  “你给我闭嘴,”他终于动怒,冷峻的容颜上神情阴沉,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我告诉你杨未晚,我他妈的从来没给她画个什么像,吃过什么莲蓉酥,我就上回给你吹了一次笛!别人对我发梦动心我管不着,你乱掺合什么?什么叫不入流的事情?我做什么了?从头到尾我只对你……”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脸上,未晚看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住口!”
  不用看,她都可以想象到风月的难堪。
  在她刚接受自己是失忆的事实,懵懂无助地面对偌大的杭州城时,是风月将她带进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她不能让韩钦伤害她唯一的好友,绝对不能。
  茶楼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韩钦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冰冷的碧眸里,是藏得深刻的惊痛、苦涩、茫然。
  他想起她第一次打他耳光,是在漠北边城的赌场里,他怀着戏弄的心态强吻了她。
  暮色里,她的眼泪就那么掉下来,一颗颗地飘落在晚风中。
  他怔忡地看着他,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人的泪水觉得心痛。
  俱欢颜起火的那一夜,他望着安然坠落在宣扬怀里的她,以为从此生死相离,却未料到洛掌柜以酒楼的密道为他抢回一条命。
  这一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新拥她入怀,就算她已经失忆,就算她心里完全没有他这个人的影子,他也要追回她,因为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放下过她,装着她的一切一切,既然他是这样的煎熬,他又怎么能放过她?
  过去种种他不相管,他只希望,覆水能收。
  可他没料到的是,她却不肯领情,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开。
  -----------------------------------------------------------
  “晚儿,你告诉我,”风月俏嗓音颤抖,眼中水光眨动,“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他喜欢的其实是你?”
  “你听我解释……”未晚惶恐地辩解。
  “我不要听!”风月俏厉声打断她,“你明明就是在看我的笑话!说什么不喜欢他,讨厌他,可是背地里却又和他来往,现在你知道了,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谎话,他根本就无心于我,你很得意吧!”
  难堪和伤痛让风月俏将所有的怒气地发泄在未晚身上,看着好友苍白委屈的脸色,她有一些歉意,可是此刻的她,所有的知觉都在自己那颗破败不堪的心上,她痛得无法顾全别人的感受,只能以攻击而保卫自己。
  “风月……”未晚震惊地瞪大眼,几乎承受不住她的质问。
  “你别碰我!”风月俏狠狠推开她的手臂。
  粹不及防的未晚整个人都往一旁跌去,一个宽阔的怀抱及时搂住了她,她抬起头,是韩钦冷峻的侧颜,因为薄怒,他的唇轻抿着,看来有些吓人。
  “你放开我。”她睁开他的怀抱——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始作俑者!
  怒火不可抑制地涌上,她望着他低吼:“姓韩的我告诉你,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我从头到尾都只想要抢回城东那块地,请你从此滚出我的视线,再也不要来招惹我!”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撂下绝情的话语,她知道韩钦会因此成为全城人的笑柄。
  可他只是松开手,任她退得远远地,然后坐在那里,没有动怒,也没有反驳。
  “风月俏,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良久,他低声开口,声音里透着萧瑟的味道,“其实你冷静地想想,我没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家财万贯么?想必追求你的富家子弟大有人在,相貌英俊?”
  他自嘲一笑,缓缓伸手,取下右脸上方的面具。
  四周传来一阵抽气声,更有甚者发出惊呼。
  和线条完美的左脸相比,他右眼至额上有几道狰狞的伤痕,大概是烧伤,结痂之处如可怖的蜈蚣,蜿蜒爬附在原本光滑的肌肤上。
  这样的脸,如果是夜晚,恐怕是要吓死人的。
  风月俏脸色惨白,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你……怎么会这样?”
  在未晚的连声呼唤中,她流着泪踉跄地奔向楼梯。
  “别喊了,她不会回来的。”韩钦喝了一口茶,淡然出声,“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为我这个人伤心了,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好过一点?”
  未晚怔怔地望向他,一时间竟觉得眼中酸痛,说不出话来。
  从现在开始,他残缺的容颜也会成为全城人的谈资。
  只是为了不让风月伤心,不让她为难,他就这样当众揭了面具,让自己本该遮掩的面貌现于众人眼前。
  她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沉重得她踹不过气来。
  “如果真的不喜欢我送的这本书,那就扔了吧,反正你也不在乎,”他站起身轻轻开口,“抱歉,这段日子让你很是困扰。”
  他的话像是在跟她告别。
  她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中紧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拿起桌上的面具,他却没有戴上,在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缓步离开。
  未晚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她的视线。
  那一瞬间,仿佛有种东西正自她的身体抽离开来被他带走,让她心房抽痛。
  三楼的栏杆旁,宣扬长身玉立,深邃的黑眸望着楼下发生的一切,似是若有所思。

  
未晚 第七十三章 放手
  “那天的事,我都知道了。”宣扬望着对面神情沉寂的男人。
  “这杭州城里,还有谁不知道的么?”韩钦轻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宣扬摇头:“我从头到尾都在三楼,亲眼看到了所有的一切,别人不懂晚儿,我太熟悉她了,她对你是在乎的,绝不是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在乎又如何?我要的不仅仅只是她的在乎。”
  “她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份感情,你对她而言,几乎是一个陌生的。”
  “陌生人,”冷峻的容颜浮上一丝无可奈何,“你说的没错,现在的我在她的眼里的确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其实她喜欢的,一直都是你这样的谦谦君子,风流儒雅,温润如玉,当初从漠北到京城,我完全体会到她对你的依赖和迷恋,也许正是她单纯执着的热情,成为她吸引我的原因之一,若不是后来我一再霸道地进驻她的生活,又有了之后的种种纠缠,她或许没有那么快为我动心。甚至,我觉得她之所以孤注一掷地将感情放在我身上,是因为你让她太痛苦,还因为我后来和容婉成亲,她好强骄傲的性子被激起来了,她不甘心。”
  韩钦望着宣扬,绿眸里蕴着苦涩,“我曾经很羡慕你,甚至于嫉妒,我向来是个很自负的人,这一点我自己清楚,可每当面对她的时候,我总是不知道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和她相处,我们太相似,就像两只刺猬,碰到一块儿就疼。”
  “她的自我防卫很严重,性子又倔,我刚到杭州城时,有一个多月都在远观着她,然后发觉她虽然能和人轻松自如地谈笑风生,但真正能走进她内心的人,实在是太少。她聪明,骄傲,敏感,我只能用特别的方式引起她注意,挑起她的兴趣,或者说,激起她的斗志。”
  “所以,你就抢先买下了她看中很久的那块地,”宣扬微微一笑,“还真是煞费苦心。”
  “感情本来就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不是么?”韩钦举杯浅饮,眼底难得地弥漫茫然,“可是,我好像是做错了,太心急,反而适得其反,更没料到会牵扯上一个风月俏。”
  “晚儿很看重这个朋友。”宣扬看着他道。
  “可是我无法博爱,我在乎的是她一个人。”他利落回答。
  “当初真的没想到你还能生还,她经历过一次痛苦,根本无法接受再失去你的打击,所以我们选择抹去她的记忆,如今却成了另一种考验,”宣扬有些感慨,“或许,应该让她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她——”
  “不用,”韩钦一口否决,“你不要告诉她,如果她知道了从前的事,或许她对我的态度会改变,可那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歉疚,却不一定是纯粹的喜欢,那对我而言是种侮辱,如果我们之间只能那么发展,那我宁可她继续讨厌我。”
  “更何况,如果她真的讨厌我,事情的真相只会让她觉得困扰,那又何必呢?”他望着宣扬缓缓开口,“我想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最懂她,现在才发觉,原来真正明白她的人是你,”宣扬淡淡一笑,黑眸中有释然也有苦涩,“如果,她永远也不会再爱上你呢?”
  韩钦沉默了一下,半晌才低哑出声:“我以前认为,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尽力争取总是会得到,可感情不是,有时候即使你很用心地付出了,不属于你的就是不属于你,强求不来。”
  “我不可能永远被动地等下去,如果有一天,她终于能明白我的心情,她会来找我,如果她永远都不明白,只要我自己知道这份感情就已足够。我不可能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告诉她我有多在乎她,我会一直等着她,她不知道失去是种什么滋味,可我知道,有时离开,放开手,也许是给彼此一个机会。”
  再多看一眼她冷漠的表情,再多听一遍她绝情的话语,他会发狂。
  活在回忆里的人是他,过去种种如今日夜煎熬着他,他觉得自己再无去路。
  尤记得那夜在俱欢颜,他对她说,他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
  可当他终于决定为一个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时,她却已不在那里。
  宣扬静静地听着,竟觉得内心震动——晚儿是幸运的,能遇上一个这样的男人,他的爱,是一种霸道的隐忍。
  “你还记得容婉么?”韩钦望着他,目光淡然。
  宣扬微微点头,薄唇抿得很紧。
  “她告诉我一句话,我想那是说给你听的,”韩钦徐徐出口,“她说,你从未失去她,又怎会知道她的好?”
  宣扬没有说话,只是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韩钦瞅了他一眼,也是沉默浅酌。
  人世间的感情,原本就是你欠我,我欠她,又有谁能真正得到圆满?
  “那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宣扬问道。
  “漠北。”
  “什么时候走?”
  “明天。”
  “原来,谢大将军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宣扬有些讶然,微笑调侃。
  “我已经不再姓谢了。”
  往事如一粒随风的尘埃,早在天地间无声飘逝,他再也不是从前的谢钦,而未晚,也不再是从前的她。
  “这一生,我也就愿意输这一回。”望着窗外一轮圆月,他缓缓道。
  “保重。”宣扬望着他,眼中有惺惺相惜。
  步出酒楼,目送着韩钦远去,宣扬侧首:“天青。”
  “爷,”步天青走到他身边。
  “晚儿还在?”
  “她一直都在你们隔壁的房间,可能也怕被你们撞见,所以直到你们下楼她都没有出来。”步天青详细禀报。
  宣扬点点头——那么,该听到的她应该都听到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
  杭州城依旧繁荣热闹,人们的生活都在安稳和平静中继续,没有什么改变。
  未晚变得很忙,开始跟着商号里的老辈们外出谈生意,去了一次苏州,去了一次扬州,几个月的时间就匆匆而过。
  跟风月俏也就见了几次面,她还是从前开朗豪爽的性子,笑起来没心没肺,再也没有跟她提起过某个人。
  宣扬依旧很闲,谈笑间给人治个病,有时分文不取,有时要了人大半家底,在温柔乡女人怀的时间比在家里多。
  未晚已经可以独立承担杨家的大小事务,虽然常常挑灯看账簿,站起身已是天方露白。
  府中嬷嬷实在忍不住了就会试探地问她——可有意中人了?
  她只是笑。
  年方二十,别的姑娘在这个年纪早已嫁作他人妇,当然,她不是没人要,上杨府的提亲的媒婆依旧络绎不绝,只是不知道是为了她的貌还是杨家的财。
  丫鬟们好奇地看那些送来的画像时,她也会瞅了上几眼,不过实在是没什么喜欢的人。
  很忙的时候,她已经开始骑马来往,骑术精湛,英姿飒爽,常常引得路人仰望。
  只是偶尔夜归的时候听见清脆的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响起,她会恍惚听见谁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如果我说,我希望刚才坐在我马上的人是你呢?
  就这样不知不觉,蹉跎了岁月。

  
第七十四章 向晚
  春去秋来,天气渐凉,眼看大雪纷飞,又是一年。
  官道上早已覆了薄薄一层银白,抬头望天,却是璀璨的烟火在夜空绽放,随着细密的雪花无声坠落,仿佛下了一场最温柔的金银雨。
  “小姐,今儿是大年三十了,府上肯定都等着你回去吃年夜饭呢。”一旁的随从与未晚并骑,笑着对她说。
  未晚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满载货物的车队,不由笑道:“不过辛苦大家了,这时候还跟着我在外面跑。”
  “小姐客气了,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大家都能过个好年,再说,这不都到家门口了么。”车队里的伙计笑着连声反驳。
  未晚闻言微笑,仰首却望见眼前宏伟壮丽的酒楼,夜色中灯火辉煌——一时间,笑意停滞在嘴边。
  “小姐?”旁人见她勒住缰绳,不禁诧异询问。
  “你们先走吧,把货送到商号就回去好好和家人团聚,在场的诸位今年的工资都提高两成,多出来的那些酬金大年初一去账房那里领,就当是我给大家的拜年了。”
  “谢谢小姐!”众人都喜出望外,纷纷致谢而去。
  未晚望着远去的车队,视线移回眼前的酒楼,她下马,缓缓地往门口走去。
  这幢新酒楼就建在当初她很想要的这块地上,上一次离开杭州的时候它还没有竣工,这趟回来却已经落成开张了。
  乌黑的匾额上是三个铁划银钩大字——向晚楼。
  她知道那是谁的笔迹。
  他的笔势沉稳,横笔刚劲,竖笔利落,勾笔婉转、捺笔霸气……就如那一次他有意想让她受窘的四个字,秀色可餐。
  向晚楼,向晚。
  握着马鞭的手竟不由自主地轻颤,胸中仿佛有什么压抑很久的感觉,在蠢蠢欲动,即使她将它藏得那么深,那么久。
  ------------------------------------------------------------------
  “姑娘,天气寒冷,不妨进来一坐,尝一杯本店的新出窖的酒。”一位身材瘦长,相貌斯文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微笑致意。
  未晚迟疑了一下,还是缓步走了进去。
  令人意外的是,尽管是大年三十,店里还是有不少客人。
  “贵店生意不错。”她开口赞道。
  “今夜阖家团圆者不少,但漂泊天涯者也很多,不过是世间常情。”那人笑答,“敝人姓洛,是这里的掌柜,姑娘请随我来。”
  “宁负韶华,此心向晚——掌柜的,这正好应了你们的招牌啊。”行至楼梯,却听见有人叫好。
  未晚的脚步瞬间顿住,缓缓望向大厅正中的那两根金漆圆柱,上面分别雕刻着两排字。
  左边,是“宁负韶华”。
  右边,是“此生向晚”。
  “那是咱们爷的字。”洛掌柜笑着解释。
  “哦。”未晚轻应,跟着他上了楼,却觉得脚步虚浮,似乎使不上力气来。
  “姑娘,您看这顶楼的风光是否不错?”洛掌柜含笑望着她,“天气寒冷,所以关着窗,不过这层里窗和楼顶都是由上好的琉璃所制,外头的景致依旧清晰可见。”
  未晚有些诧异地伸手触摸琉璃窗面,外面雪势渐大,抬起头,绵密的白雪已经覆盖了天顶,如果是晴天,一定可以看见满天星光。
  “的确是独具匠心。”她不由叹息。
  “姑娘喜欢就好,”洛掌柜看着她笑道,“韩爷说,这酒楼盖了就是要送给您的。”
  未晚顿时怔住,转过身望着他:“你……说什么?”
  “姑娘见了这酒楼的名字,还有大厅的对联,应该早已明白了。”洛掌柜淡定回答,接过小二送来的酒,替她斟上一杯,“这酒是本店的特色,名叫‘回头太难’。”
  未晚盯着杯中的酒,心中又是一震。
  “不过,人生不怕回头太难,只怕回头太晚。若是有人愿意在这里与您同看天上人间的风景,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呢?”洛掌柜微笑望着她,“在下先去招待别的客人,姑娘请自便。”
  ——感情本来就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不是么?
  ——我想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
  ——我不可能永远被动地等下去……我不可能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告诉她我有多在乎她,我会一直等着她,她不知道失去是种什么滋味,可我知道。
  ——宁负韶华,此心向晚。
  冰冷的酒液入喉,却烧得胸中阵阵灼痛,封锁许久的声音自失守的心口浮上耳畔,一遍遍地缭绕不止。
  -------------------------------------------------------------------
  大雪绵绵无休,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安静的落雪声,抬头看天,夜空深沉辽远,仿佛是谁的眼眸。
  闭上眼,她觉得额迹发热,大概方才喝多了一点。
  水眸再度张开的时候,一件厚实的貂皮大氅覆上肩头。
  她缓缓转身,看见宣扬温柔俊逸的面容。
  “喝酒了?”他伸手碰了一下他发烫的双颊,“等着你吃年夜饭,结果菜都等凉了,你倒好,逍遥自酌,让我孤零零地一个人……”
  他的声音因为她忽然扑进他怀里的动作哑然而止。
  “对不起,对不起……”她泣不成声,哭得浑身颤抖。
  “你是在对我说?”嘴角扬起一抹自嘲而苍凉的笑意,他轻拍她的肩,“好了,我原谅你了,以为这一年你已经长大了,原来还是个孩子。”
  他知道,她真正想致歉的那个人,不是他。
  宣扬拥着还在轻声哽咽的她,一起并肩往前走。
  “晚儿,也许你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喜欢的东西,就要紧紧握牢它,要不它会飞走,十三岁时你弄丢了一只风筝,没关系,我可以给你重新做一个,二十岁是你弄丢了一个深爱你的人,只有靠你自己才能把他找回来。”宣扬的声音淡淡地扬起在雪花飞舞的夜色里,“人最悲哀的,是看不清自己的心,最痛苦的,是看清了却无法如愿。”
  所以,晚儿还是比他幸运。可是他的幸福他早已不在乎,只要她快乐就好。

  
七十五、回眸(正文终)
  原来这就是漠北。
  落日尽处大漠无边,红云烧灼着漫漫流金,羌笛奏晚,胡琴悠扬。
  大风扑面,吹起斗笠上的面纱,未晚竟觉得风中有种熟悉的气息,仿佛她来过这地方一样。
  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是个小部落,他们围着湖水而局,如同这里所有的族类一样,靠游牧为生。
  “姑娘,明天我女儿成亲,不如你留下来参加吧。”说话的,是她留宿那户的大婶。
  “是吗?”未晚惊喜地看着妇人身旁一脸羞色的俏丽女子,“那我一定得参加完阿雅的婚礼再走。”
  她伸手将自己发簪上的翡翠簪拔下来递到她们面前:“我身上也没什么好礼物,就把这只簪子送阿雅当嫁妆了。”
  “未晚姐,这怎么好意思……”阿雅看出了簪子的贵重,连连推辞。
  “收下吧,做个漂亮新娘,”未晚将簪子硬塞在她手里,笑着打趣道,“要谢我,就给我讲讲你的新郎。”
  阿雅脸颊越发绯红:“他是生意人,去年搬到漠北来,我们是在市集上认识的。”
  “是不是很英俊?”未晚挑眉一笑。
  “还好啦,他眼睛是绿色的,很漂亮,”阿雅呢喃出声,没有在意未晚的神色忽而一僵,“虽然他脸上有疤,但我不在乎,我觉得挺好的……”
  下面她说了什么,未晚忽然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他是去年到漠北的生意人。
  他眼睛是绿色的。
  他脸上有疤。
  她怔怔地坐在原地,觉得一颗心一直往下沉,仿佛要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
  “未晚姐?”阿雅唤了一下她。
  她回过神,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听你说得这么好,倒叫我好奇了,他在哪啊,我现在就去祝贺一下这位幸运郎。”
  “他住在湖西边,离这不远。”阿雅笑着答,完全没有发觉她的异样。
  等到未晚走出了帐篷,她才想起自己都没有告诉她未婚夫的姓名。
  “小弟弟,你知不知道一个绿眼睛,脸上有疤的叔叔住在哪里?”未晚拉住湖边戏耍的一个孩子询问,声音有些颤抖。
  小孩眨眨眼,指向一个地方。
  未晚望过去,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河边。
  暮色渐深,她看不见他的模样,她一步步走过去,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说什么回头太难,说什么回头太晚,这一刻都已经没用了……一切终究是来不及。
  或许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的懦弱,她可笑的自尊,她的顽固与倔强。
  “为什么要跟别人成亲?”她对着那宽阔的背影缓缓问出口,眼中热气弥漫,“你说过不可能永远被动地等我,只要我想明白了自然会找你,可是你为什么连一年都等不了?”
  “不许回头,我不要你看到我现在的蠢样子!”她嘶声泣喊,阻止他转身,“韩钦,你这个大混蛋!大骗子!说什么喜欢我,说什么宁负韶华,此心向晚,都是骗人的!”
  “现在看到我来找你你开心了吧,你不是要我的心甘情愿么,我现在心甘情愿地跑到这里来让你再看一次我的笑话,你赢了,爱上你是我这辈子最可笑的事情,我现在就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姑娘,我想你误会了,”湖边那个男人终于按捺不住地转过身,“我是要成亲了,可我好像不认识你……”
  未晚顿时怔住了,顾不上眼泪还在急急地往下掉,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他面前——绿眸,刀疤,完全是张陌生男人的脸。
  她尴尬地站在原地,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你到底在干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熟悉而沙哑。
  她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过身,夜色里,有个人正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
  这个声音,她再也不会认错。
  “韩大哥,原来她是找你的。”身后的男人哈哈一笑,“我先走一步,再去看下阿雅。”
  未晚的脸烫得像烧着了一样,这是她这辈子最丢人的一次。
  沙沙的声音,是他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额头,可他却不说话。
  “刚才……你都听见了?”她有气无力地问道,恨不得此刻就昏过去。
  “没有,”他淡淡地答,“要不你再说一遍?”
  “你……”她咬唇——他还是这么恶劣。
  “阿雅说她的未婚夫绿眼睛,脸上有疤,”她绞着手指,硬着头皮辩解,“我以为是你。”
  韩钦深吸了口气,忍耐地瞅着她:“这里不是中原,游牧民族绿眼睛蓝眼睛的人多的是,再说总在外面闯荡的男人,脸上身上有疤根本不足为奇。”
  “笨蛋,长到这么大没被人卖了还真是奇迹。”他毫不留情地总结,言辞冷酷。
  “谁没事想卖我?”连日来奔波的疲累,心焦,与此刻的委屈堆积在一起,她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就是你老欺负我,捉弄我,设计我,搞了那么多花样却又突然消失了,你韩钦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是没有想过忘记你,这一年我没日没夜地让自己忙一点,我怕一停下来我就会想起你……”
  她的流泪不止的模样映进他眼里,点燃他眸中深藏的热情,最后一丝冷沉退去,他低下头吻住她。
  热如烙铁的薄唇,贪婪地重温她甜蜜的滋味,随着她嘤咛清颤,他侵占得更深。
  恣意而激情的吻,让未晚几乎无法喘息。他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一刻,他已经等得太久。
  银白色的月光泄向大地,他想起那夜大漠相遇,她白衣轻骑,持弓对着他,清冷绝艳。原来千山万水,时光荏苒,他要的不过是拥她在怀时这一份千金不换的温暖。
  营帐里,烛光柔和。
  “我们以前真的相爱过?”未晚迟疑地开口,望着眼前冷峻的容颜,尽管此刻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她还是难以想象自己和这个看起来骄傲冷漠的男人会有很深的一段交集。
  “宣扬告诉了你?”韩钦身体一僵。
  “没有,是我自己听到了那*****们的谈话,”她伸手轻抚他紧蹙的眉心,“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问,也不想知道,你只需明白,我不是因为过去才被你吸引,而是现在的你让我心甘情愿。”
  眸光转浓,他抬起她的下颚,深深注视着她:“其实我以前对你很坏。”
  未晚挑眉:“有多坏?”
  “一开始接近就是为了利用你,要了你却和别人成亲,一再对你说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他坦白,声音低哑。
  她怔忡良久,让他有点忐忑。
  “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她思考的重点,和他担心的完全不在一处。
  “那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他霸道地反驳。
  他露骨的话语让未晚双颊烧红:“那你是想齐人之福……”
  “见鬼的齐人之福,”他受不了地瞪着她,“你以为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驸马不做跑去杭州找你?”
  “是啊,为什么?”她无辜地眨眨眼,忍不住叹息,“原来你不仅做过大将军,还是驸马爷。”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笨蛋,”他冷冷开口,“你要是想不通,现在走还来得及。”
  未晚愕然瞪向他——又变成冰块脸了。
  “喂,”她唤他,声音软软的,“我是没你聪明,可我这辈子做的最聪明的事情就是爱上你。”
  “刚才不是还说那是最可笑的么?”他毫不领情。
  “那我还是走好了,反正你也不怎么在乎。”她起身便要离开。
  还没迈出一步,她整个人都被一股蛮劲拉回,被他狠狠地压入榻间。
  “你还真敢?”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在她耳畔吐息,“你休想再离开我。”
  她却扬起笑颜,轻柔地吻上他的唇,纤细手臂主动搂住了他坚实的腰背。
  “你是在玩火。”他嗓音越发沙哑,带着危险的暗示。
  明眸里染起一丝娇媚的笑意,她凝视他深邃的双眼吐气如兰,“我是啊。”
  片刻之后,她就开始后悔她说的这句话。
  他的吻,落在她的颈间,轻柔折磨着她娇嫩敏感的肌肤,一路向下,带给她眩惑的欢愉。
  仿佛自一个沉睡已久的梦里缓缓苏醒,这是一个温暖、甜美的梦,他的体温像一个茧,将她牢牢地护住,她颤抖地蜷缩身子,试图用双手掩住在他视线里毫无保留的自己。
  “怕我么,晚儿?”他俯下身,轻吻她白皙的耳垂。
  他的呼吸,仿佛是世上最邪恶的火焰,烧遍了她纤细的肩、曼妙的背、盈盈不及一握的腰。
  她摇头,眼中泪光闪烁。
  下一刻她低喘出声,紧揪住他肩膀,悍然及炙热的感觉再度进驻她的生命,穿透了她的灵魂。
  “我记得你。”她轻轻地、轻轻地对他吐出一句,看见那双熟悉的碧眸里,瞬间掀起滔天情浪。
  纵使忘了过往的一切,忘了曾经如何爱上他,又如何被他伤害,她的身体却依然记得他带给她的悸动与热情。
  千里迢迢,银汉暗度,注定是他来揉碎她心底深处的空虚和孤寂……是他……而她的生命,被彻底的盈满,完整的充实。
  寻寻觅觅,宁负韶华,不过是为等一次回眸。
  帐外,大漠月色明镜,雪花纷扬飘落,苒苒物华休。
  (全文终)

  
番外之—见檀郎误终生(一)
  今夜的杭州城热闹非常。纵使日夜午休的西湖歌舞,也比不上长街锣鼓,烟花满天,向晚楼里丝竹绵绵,灯火辉煌。
  所有一切,都只因为扬府小姐今日出嫁,十里红妆。
  “真不知道这扬小姐上辈子修了什么福份,公主都不一定能嫁得这么风光。”丫鬟红豆艳羡地叹息。
  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荣华富贵我不在乎,我嫉妒的是那一份幸福,但我也深知,幸福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依然记得去年今日,那个倔强美丽的女子,强撑着伤重的身体,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深爱的男人说,你撒谎,你不是真心要说这样的话。
  纵然面对他最残酷的言辞,她的眼泪也始终忍着没有掉下来。
  而让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或者说是前夫,今晚的新郎。
  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不是?然而每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时,必然也有为此黯然伤心者。
  红豆说得不错,即使公主,也未必能如扬未晚嫁得这么风光,因为她受尽磨难终成正果,而我容婉,万般荣耀集于一身的本朝四公主,却始终无法得到我的所爱。
  ----------------------------
  夜渐深沉,风渐迷离。烛火下我轻轻拨弦,而窗外的烟火终于慢慢散了去。
  画舫微微震动了一下,脚步声传来,有些凌乱。我站起身,心跳有些加快,刚伸手撩开丝帘,一个宽阔的胸膛压了下来,我勉强支撑,才站稳脚步。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淡淡的药香缭绕呼吸间,只是今夜多了浓重的酒气,而他向来是个很少喝酒的人。
  “抱歉凤姑娘,爷今天喝醉了。”跟着进来的高大男子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没关系,我来照顾他。”我望着他开口,目送他安心离去。
  “茶。”有些低哑的声音传来,他好像很难受,撑着额头,尚有一丝清醒的意识。
  我转身倒了茶,又仔细地将茶温吹凉了一些,再转过身时,他已倚在榻上,似乎是睡着了。
  那双清冷淡定的黑眸,此刻紧闭着,眉心却仍是深蹙,我伸手轻抚他俊朗的眉眼,试探地轻唤他:“宣爷。”
  “晚儿……”几不可闻的声音自他唇中逸出,可我还是听见了,心中陡然一阵锐痛,似乎有鲜血汩汩流出,手里竟失了力气,茶碗顿时跌落在地,清脆地碎裂声划破了夜的平静。
  他大概是被惊醒了,吃力的睁开双眼,黝黑而朦胧的眸子盯着我,半晌才问出口:“凤儿,怎么了?”
  我现在的名字,叫凤儿。皇城里所有的人都因为四公主的失踪而闹得人心惶惶,没有人猜到我只身来到了杭州,成为西湖画舫里一名蒙面的歌姬。
  可是,我不唱歌,甚至连说话也压低了噪音,那一天,我以琴声留住了他的脚步。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抚琴,脉脉情微逗。花径月暗,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
  我想他觉得熟悉,但不一定记得,那夜宫宴,我抚琴,他按箫,月光下他白衣胜雪,仿若谪仙,而我从此再也难忘他当日柔情的目光。
  后来才知道,那一些屈指可数的柔情,从来都不是真心予我。
  “凤儿?”他迟疑地唤我,声音低沉动听。
  “没事。”我摇头,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瓷,魂魄却依旧被他方才那声“晚儿”所打散,未曾归位。
  晚儿,我低头苦涩地笑,从前他唤我婉儿,却原来都是想的别人。
  指尖一阵刺痛,我怔怔地看着,才发现手上染红了一片。
  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了我的手,他在耳边轻叹:“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鼻中一酸,忍住眼中的泪意。
  ---------------------
  他替我包扎的手势熟练又轻柔,可当我抬起头,却发现他的额上出了薄薄一层汗。
  我拿了丝绢替他擦拭,他却握住了我的手:“我有些不舒服,今天喝多了。”
  “我知道。”我淡笑,替他斟了一杯茶,“先喝了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忘记了。”
  纵使自己的心已疼出了血,我依然要笑着安慰他,因为我也承受着和他一样的痛楚。
  那一瞬,我看见他眼潭里掀起了一抹激狂,我知道那是他压抑许久的情绪。
  伸出手,我想触碰他的脸,却被他捉住,整个人都拽到了他的怀里。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被他压在榻上,我抬起眼,看见了他眼里跳跃的暗焰。
  “凤儿,为什么你一直蒙着面纱?”他盯着我,声音沙哑。
  “我说过啊,我的容貌被毁了,怕吓着人。”我强作镇定地微笑。
  “也许,我可以治好你。”他的手指,游走在我的鬓发上。
  “不要看,”我拉下他的手,“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更害怕他抽身离去,再也不回头。
  “好,我不看。”
  他轻声开口,温柔的吻触隔着面纱落在我的唇上,我几欲落泪。
  下一刻,疾风骤雨般地热吻袭击了我的颈项,胸前,我感觉自己仿佛待放的花苞,一点点被他打开,累露在他炙热的视线下。
  印象中,他是个温柔得几乎冷淡的人,始终慵懒淡然地笑意里,其实带着疏离,可此刻的他,放肆而孟浪,如潮的热情几乎吓坏了我。
  可是我不能害怕,也不想害怕,只是伸手紧紧地勾住他坚实的肩背,任他挑起身体深处陌生的火焰,纵然我知道,今夜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让他发泄所有感情和痛楚的出口。
  毫无预料地,近似于粗暴的进占,让我全身颤抖,疼得几乎难以呼吸。
  泪水不受抑制地滚落,我从来没有这么软弱地哭泣过。
  “对不起,凤儿……我不知道……”他震惊而愧疚地低语,泪眼朦胧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是在水里,又像是在火里,同时被冷与热折磨着。
  他轻轻吻去我眼角的泪水,可他却不肯放过我,那么温柔的他,却总是在让我痛。
  我挣扎着推他宽阔的肩膀,可是却无法抗拒他渐渐失控的力量,那近似于疯狂的入侵带来比疼痛更可怕的感觉,我无助地哭喊出声,看见那张清俊的容颜上浮现一丝心疼,便再也承受不住,意识陷入了黑暗之中。
  ----------------------
  清晨醒来,身上的酸痛和点点淤痕提醒着我昨夜的疯狂。
  我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他正看着我,眼中有淡淡的血丝,似是一夜无眠。
  “对不起,凤儿,”他轻声开口,“昨晚我失控了。”
  “没事,”我望着他故作轻松地微笑,“像我们这样的,早晚有这一天,宣爷给个好价钱就行了。”
  搂着我的手臂忽而一紧,他看着我,目光晦暗不明。
  “明天你就搬到我城南的别院去。”半晌,他才缓缓出声。
  “谢谢宣爷。”我依然笑着,却在俯首靠在他胸膛的那一刻,眼里笑出了泪花。


番外之一见檀郎误终生(二)
自从那夜之后,宣扬有一个月没来找我,我像一只金丝雀,被他养在城南别院里,生活精致优渥,丝毫不逊于在皇宫的生活。
喝着丫鬟端来的燕窝,我望着金边瓷碗自嘲地一笑,想起那日在御花园和他并肩散步,我曾殷切地望着他,你留下来,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风轻云淡地笑。
那时我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不是寻常的男子,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不在他眼里,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扬府二少爷,那种优雅与矜贵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可令我迷恋的,并不是这些,对于出生皇家的我,皇孙贵胄见得太多,却没有一个人如他一样,若暗夜里的莲花,风雅脱俗,清冷迷离。
如今想来,昔日他嘴边那抺淡淡的笑,可是在笑我的天真与痴傻?
宣,扬。
简单的两个字,每念一遍,心便痛上一分。
不见檀郎终生误,一见檀郎误终生。
滚滚红尘中,我不知道遇上这样的一个男人究竟是缘还是劫。
“姐姐真是好福气,”红豆替我梳着,“宣爷俊雅温柔,身家又是富可敌国,我自小在杭州长大,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把哪家的姑娘收了呢。”
我淡淡的一笑,镜中的容颜却未现喜色——或许他只是发现我是清倌,对我负责任而已,对于女人,他向来温文有礼,杭州城里无论是寻常女儿家,抑或风尘女子,提起他都是满心倾慕,这些,我早有耳闻。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歇下面纱,他是不是立刻就逃走?
“爷。”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下人恭敬地唤道。
我身子一颤,头皮传来一阵刺痛。
“呀,”本在替我插簪子的红豆轻呼,“姐姐疼不疼?”
我慌乱的摇头,她手一松,刚刚绾好的长发又散落下来,柔柔地披在肩头。
珠帘轻响,有人已经进了房,我闻着那股清淡的药香,有些无措地转过头:“我起得晚了。”
我感觉自已像个做了坏事被人逮着的小孩子,脸上发烫。
“是我来得早了。”他望着我淡然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看见他的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双清亮的黑眸里,映着一个双颊绯红,头发披散的我,我撇开视线,越发的困窘。
“继续吧。”他对红豆吩咐,坐到窗前拿起桌上的书翻看。
早晨的阳光泻了进来,让他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他今天穿了一件浅银灰的丝袍,腰间系了白玉佩饰,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爽。
我看着他修长的指轻轻扫过纸页,竟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夜他的炙热的指尖在我的肌肤上留连,那一种感觉让此刻忆起的我仍是浑身起了一阵燥热。
我一定是疯了。
将思绪从那些旖旎的记忆里拉回,我懊恼地咬唇,再一转眼,却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我怔忡半晌,才慌乱地垂下眼睫。
他究竟看我多久了?
“你用过早膳没?”为了让自已尽量自然一些,我试着搭讪。
“没有,”他摇头,“跟个朋友下了一夜的棋,顺便过来看看。”
“噢,那在这里吃吧。”我微笑,抑制住自已想要问他自已为什么是“顺便”来看我,而且还是隔了一个月才“顺便”一次的念头。
因为我现在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他宣爷的侍妾,而且是幸运得以包养的风尘女子,应该感激涕零,温柔有加地报答他这个贵人。
“爷,这些粥点几乎都是姐姐做的,你可要多尝一些。”红豆边布菜边热心推荐。
“你做的?”黑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他似乎很意外地望着我。
我点头,对他的反应有点困惑,如果他知道现在自已对面坐的是容婉,他才应该意外才对,以前的我过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从来都没有下过厨。这阵子太闲,才开始钻研厨艺,却发现自已似乎颇有天赋。
“怎么样?”我期待地看着他吃了一口,竟有些紧张。
“很不错。”他微笑,语气里难掩赞许。
“那以后你一日三餐,还有夜宵,都让我负责好不好?”大概是太过高兴,话语不经思索就匆匆出口,我顿时怔在原地,感觉到脸上血色尽失,手脚冰凉。
他拿着汤匙的动作果然微微停滞,然后放下手静静地看着我。
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迫不及待地宣布我对他的占有欲,而这恰恰是他最反感的。
我想起那天我举剑抵在他颈上对他说,我不许你离开我,我要你喜欢我。
他微笑,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敢不听我的命令,我望着他,我要你做我的驸马。
他仍是笑了,笑的自负而潇洒,令我深深悸动。
你不能命令我,他说,我不属于你,即使你是公主。要是我想走,没有人能阻挡得了我。
此刻我望着他,有些心慌。
而那双熟悉的黑眸里,似乎染上一抺清冷之色。
然而他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用着早膳,只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始在空气里弥漫。
“谢谢你的早膳,”他接过红豆递来的方巾拭了下嘴角,淡淡道,“我回府休息了,今天还有点事。”
这是他的地方,我是被他养起来的女人,吃的用的都是花的他的钱,而他却客气地跟我说谢谢。
我难过得想掉泪,却死死的咬住了唇,不让心中那股绞痛在表面泄露半分。
我跟着他后面出了客厅,穿过花园,回廊,中庭,一直到大门口。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却一直没有回头。
他是故意的,明知我在后面跟着。
“早晨露寒,你回去把。”入轿之前,他才转过身淡然开口。
我点头,看着他毫不留恋地掀帘而入,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魂不守舍地缓缓踱回院子,心中难过至极。
脚下一绊,我摔倒在小径上,突起的鹅卵石路面让我的小腿疼的彻骨。
委屈随着痛楚爆发,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下来,逐渐酿成一场失控的哭泣。
这样的小心翼翼,这样地隐忍掩饰,却还是无法靠近他的心。
无论是从前的容婉,还是现在的凤儿,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的脚步,永远都是肯为杨未晚一个人停留,她是他一生都无法逃脱的劫难,于是爱上他的人注定要跟着他陪葬。
我哭得不能自已,坐在地上抱起双臂,将自已牢牢地环起来,彷佛这样,才能驱赶心里绝望的寒冷。
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头顶响起,我佂仲地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一双熟悉的深灰缎靴。


番外之一见檀郎误终生(三)
“我忘了我的披风。”宣扬站在我面前缓缓出声,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
清晨的凉薄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我只觉得刺目,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俯身横抱起我,一步步往回走。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哭,甚至哭成这个样子。
我仍是流泪不止,但感觉他的身体紧绷,彷佛蘊藏着什么情绪。
直到走进房内,他才把我放下来,红豆担忧又疑虑地看着我,打算要跟进来,宣扬当着她的面把门关上了。
木轴的轻吱声让我心里微微一颤,我抿唇将椅子上的披风递给他。
“给你,你不是要回去休息么?”下意识地,我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寒气在嗤嗤地往上冒,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脏。
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可我竟然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凭着以往对他的熟悉,我感觉有话对我说,可是我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我们都别再演戏了,凤儿。”他突然开口,声音彷佛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到我耳里嗡嗡作响。
质地柔滑的布料一点点滑出我的手心,那件披风落在地上,我的一颗心彷佛也跟着直直的落了下去。
我浑身像被冻住了一样,怎么也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抬起头——
就在刹那间,我如从梦中惊醒一样,狠狠地捉住了他的手,抗拒着他的动作。
泪水不争气地一颗颗自眼眶里逸出,我心中的恐惧积聚到了极点,用尽所有力气和他僵持着,我不敢松手,我怕一松手一切全都会结束……
可是他的力量那么大,那双始终淡然无波的黑眸也彷佛看不见我垂死挣扎的绝望——他终于伸手将我脸上的面纱揭了下了,那一刻,我彷佛是传说里落网的鲛女,被人生生的拔去了身上的鳞片,承受着血肉分离的裂肤之痛。
“你早知道是我?”我无力地开口,要扶住一旁的书桌,才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他的声音平静得几乎冷酷。
“什么时候?”我喉咙干涩,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
“我喝醉,要了你的那一夜。”他的话语,像一把利剑,一点点刺入我的胸口。
“你拿下了我的面纱?”我问。
“没有,”他摇头,“你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样子,我便不看。”
他望着我,眸光似深的海水一般要将我覆灭:“是你自已在昏睡中哭了,一遍遍地说——不许你再叫我婉儿,为什么不能爱我。”
世界彷佛在那一刻静止了,我盯着他那张清俊的容颜,盯着他的薄唇,觉得手脚发冷,整个人都像掉进了万年冰窟,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终是作茧自缚,自作孽不可活。
我无法想象,这些日子以来他是如何看待我的,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我豢养在这个别院里。
忽然间,我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只感到绝望。
“为什么你到今天才告诉我你其实知道我是谁?”尽管答案已经昭然于心,我还是希望能出现其他微乎其微的可能。
“你知道原因,”他面五表情望着我,“你对我的期望是什么,我一直都明白,可是我早就已经给过你答案……我只能说,我很抱歉。自从那夜之后,这一个月我都在考虑应该怎样和你相处,本来,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相安无事,可是现在看来一切起都回到了原地。”
我不可抑制地颤抖,缓缓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果然,就是因为我今天说错了一句话,所有和平的假象都被打破了。
——我很抱歉。
从来,他给我的答案就是这么一句。
就如我和谢钦大婚那天,他站在我面前声音平静地说,冒昧打扰,请见谅。抱歉没有给你一个圆满的婚礼。
那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痛的却是我的手,我的心。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我望着他,轻声问道。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形让我不得不仰视他,“你心里不痛快,我可以不叫你以前的名字,就叫你凤儿,可是第二个要求……我做不到。”
我坐在原地,很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下,我觉得身体里某一部分因为过度疼痛而开始麻木。
我只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令我心动着迷的男人,不是他有意要伤我,也不是他生来无情,而是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余地可以留给我,是我自已要送上门让他践踏得体无完肤。
“告诉我,当你发现与自已共度一夜的女人是我的时候,是不是后悔?”我问他,居然笑得温婉柔媚。
他盯着我眉心微蹩了一下,抿紧唇没有说话。
当一个男人面对你的问题选择沉默时,那么答案就是你不想听到的那些话,他只是仁慈地不愿意撒谎。
“放心,我不会要你负责,也不会借此要挟你娶我,我还没有可怜到那种地步,”我缓缓站起身,望着他清冷一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我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做你豢养的金丝雀了。”
“姐姐,为什么咱们要搬出来?”红豆目光犹豫地望着我,终于还是将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你和宣爷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还有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我对着镜中柔美无瑕的容颜,“不好看么?”
“当然好看!”红豆的注意力被我转移开来,“简直是国色天香,要不是你之前遮挡了容颜,肯定少不了招风惹蝶,今天我还听说城里有好几位出身不俗的公子在打听你呢。”
我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走吧。”看她替我插完簪子,我站起来在镜前转了一圈,才满意地和她一起出门。
雨下个不停,红豆撑着伞依偎着我,我小心地轻提裙摆。
一路上,不时有人向我投来惊艳的目光,我并不惊讶,母妃当日艳冠后宫,我继承了她的容貌风华,那或许也是父皇极其疼爱我的原因之一。
自上次从城南别院搬出来之后,我买了一栋小院落和红豆住了下来,这段时间我每日只是看书抚琴,几乎很少出门,红豆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并不会多问我什么,我便在平静的时光里,慢慢疗养心伤。
向晚楼。
我穿过热闹的厅堂,由小二领着上楼。
宁负韶华,此生向晚。
我想着栏柱上那两排龙飞凤舞的字,心里有些感慨,想不到我那位看似铁血的前夫竟有如此的柔情的一面。
弱水三千,我不是他那一瓢,他也是心中自有清泉。
我点了几样菜和点心,看得出红豆很喜欢,然后我又叫了两份汤面。
“姐姐,吃不完了,我都撑着了。”她忍不住开口,模样苦恼又可爱。
“今天是我生日。”我微笑看着她,自已倒没什么胃口。
“真的?”红豆惊喜地瞪着大眼,“姐姐生辰快乐,这碗面我就算撑死也得吃完。”
我笑:“胡言乱语,撑死了谁来陪我?”
我生在谷雨时分,正是浮萍生长,春耕待播的日子,父皇说,这是好时候,虽然雨水绵绵,却孕育希望,等到浓云散去,便是草长莺飞的暖春。
我抬头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嘴边泛起一丝苦笑……要多久,我才能等到温暖的春日阳光?
“这位姑娘,在下可否请教芳名?”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头也没抬,径自喝着怀中的茶。
一柄纸扇硬是抵上我的下颚,将我的脸强行抬了起来,我冷眼望着眼前衣着华贵的陌生男人,没有错过他眼里的惊艳,只是他脸上那一丝藏不住的猥琐之色让我觉得恶心。
“滚”
我伸手推开他的扇子,只吐出一个字。
“你叫我滚?”那人望着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杭州城里还没有哪个女人敢叫本大爷滚!”
“掌柜的,”我声音清亮,叫来了我想找的人,朝他礼貌微笑,“请问贵店能否保证客人安心用膳?”
“姑娘,那是自然,”掌柜看着我笑道,然后老练地揽着那男人的肩膀,将他带开,“将少爷……”
“姐姐,你刚才气质好厉害啊。”走在小巷里,红豆一脸崇拜地望着我。
我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若是她知道我是个习惯颐指气使的公主,怕是会骇得立刻昏过去。
前方的雨幕里忽然出现几个人影,并排而来。
我心中闪过不祥的感觉,再回过头,后面也跟上了三个人。
“姐姐……”红豆也觉察到了事态不对,声音有些颤抖。
“小美人,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熟悉的声音传来,酒楼里那男人的面容渐渐逼近,“我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横了——”
他的声音消失在我的拳下,我勉强以我的微薄的功夫底子应付冲上来的那两个人,红豆帮我推后面的人,却被他们一脚踹到墙角,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一记巴掌甩了过来,我脑中嗡嗡作响,脸上热辣辣的疼,当第二下也抽上我的右脸时,我的视野都开始模糊了起来,只感觉到被人死死按住了手脚,身上传来衣衫撕裂的声音,冰凉的雨水砸在肌肤上,我冷得发抖,更痛得发不出声音,人影在我头顶晃来晃去,一双湿冷而令我作呕的大掌地揉捏着我的胸前,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可是我动不了,当感觉到腰际的衣裙被松开时,我完全绝望了,我死死地咬住唇,连哭都哭不出来,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而在那片无边的黑暗中,我看见了一张英俊优雅的容颜……与君初见,人潮拥挤中他的目光似水,温柔的微笑四月花开,风吹云动,空气里有淡淡的香……
背后传来石头刺破肌肤的疼痛,双腿也被人狠狠地按住,我感觉腥甜的味道自唇逸出……我不怕……我强迫自已封锁掉所有的知觉,只会想某人的微笑和目光……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了……


番外之一见檀郎误终生(四)
暖意。
朦胧中,我感觉到有火光跳跃,像是我寝宫里那个巨大的火炉,散发着热度,将我密密地包围。
空气里有股很浓的药草香,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气息,像是血腥味。
彷佛有雨水拍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声音。
“二叔,我已经清洗过她的身子……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混蛋……”我听见有个轻柔的年轻女声在耳边响起,人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已经熬了药,还有她背上的伤得小心医治,要不会留疤,”那女子继续说道。
她在说谁?我记得她的声音,黑暗中闪过一张明艳的容颜,我就要想起来了——
“我来处理吧,你去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熟悉的男声随之响起,我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震。
那是……忽然间,我感觉疼痛侵袭四肢百骸,在我睁开眼的那刻,每一寸肌肤的痛楚都因为苏醒而恢复。
“凤儿?”因为猝不及防,那双向来平静的黑眸在对上我视线的时候竟然出现一丝惊慌。
记忆如可怖的阴云瞬间漫上我的心头,我全身剧烈地颤抖,泪水自眼中疯狂地涌出。
那压在我身上的蛮横重量,那令人作呕的淫笑,还有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烈痛楚……我环紧双臂,退进角落里,死死地咬住唇。
“凤儿。”温柔的声音仿佛最可怕的呼唤,刺入我的胸口。
“你别过来。”我退无可退,只能惊恐地望着他坐上床,一点点向我靠近。
“你不要碰我……”我盯着那张熟悉的容颜,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感觉他的手指一触上我的身体,我就会魂飞魄散。
“没事了,凤儿,”宣扬看着我,他的声音那么轻,彷佛怕吓着什么一样,“都已经过去了……”
我将脸深深地埋进手臂里,拒绝他的接近。
我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我不要他看见这样狼狈的我。
当温暖的大掌覆上我的手时,我像被烫着一样猛地往后退缩,背上顿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凤儿!”他轻呼,眼中满是焦灼之色。
“抱歉。”他迅速出手在我身上点了两下,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在我怀里。
“我需要治好你背上的伤。”他让我伏趴在床上,动作轻柔地解开我凌乱的衣衫。
那一瞬间,他仍是沉默,可周遭的气流彷佛突然凝重紧绷。
疼痛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加剧,他已经很小心,可每一次触碰都是钻心的疼痛。
我死死地咬住唇,感觉泪水一颗颗自眼眶逃逸。
我不是因为痛楚而哭,而是因为自已以如此破败不堪的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感觉自已的心彷佛置于炭火中,一点点地烧成了灰烬。
或许这是报应吧,惩罚我的任性与不自量力……
“二叔,药好了。”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过来,将药碗放在床前的小几上。
“你醒了?”是杨未晚,她在对上我视线时有些惊讶,随即柔柔一笑,“没事的,二叔会治好你。”
我说不出话,只感觉滚烫的泪水再次蔓延上脸颊。
我知道她失去了记忆,应该记不得我曾和她相识,也不知我和宣扬之间的种种牵扯,所以她不会明白,纵然他医术精湛能治好我这身伤,却永远治不好我的心。
待她离去,宣扬解开我的穴位扶起我,端了药碗凑到我的唇边。
我喝下一口,苦涩的药汁流进胃里,虚弱的身体却在极力排斥,胃中一阵翻涌,那些药被我尽数呕了出来。
“我不要喝……”我痛苦地咳嗽,抗拒地推开药碗。
“你必须喝,”宣扬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那是防止你受孕的。”
我全身猛地一震,惊痛地望着他。
“你必须喝,凤儿。”他咬牙,冷着声音重复。
我用尽所有力气捧住碗,狠狠地将汤药往口中灌,可是胸口一阵抽搐,我呕出比刚才更多的药水。
我绝望地望着地上褐色的液体,再一次举起碗,将所有的药一口气喝完,药水淌入体内,可胃里仍是拒绝地翻搅——忽然间,一个强硬而炙热的吻封住了我的唇,悍然逼退那些泛上来的药汁,也将我所有的恐惧尽数安抚,我觉得口中是苦的,连五脏六腑都充满了苦涩。
“凤儿……”他抱着我,抵住我额头声音颤抖而痛楚:“为什么你不回去?为什么你不好好地待在宫里?你应该留在那里,过安定温暖的生活,而不是承受这些可怕的遭遇……你要我背负多少罪孽才肯罢休?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是他第一次卸下平静的面具,没有往日的优雅从容,没有往日的镇定冷淡,他彻底地向我公开他的挣扎和痛苦。
我想起初遇时的他,在人群中长身淡立,温润如玉,他该是瑶台清池里一尘不染的莲花,或是千年古画里一位绝世脱俗的神诋,我一直以为是自已在这场无望的爱情中如凤凰折翼,却不曾想被拖累,再也潇洒不起来的那个人是他。
我知道,如果此时我开口要求,他定会用尽余生老照顾我,陪伴我。
可是,他从此就不会快乐,他将永远生活在我为他打造的囚笼里。
而无论他对我多好,我也只会相信他是负疚,而不是爱我。
到如今,我们之间的关系已变成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
我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专注地看着这张让我心碎的英俊容颜……在我面对那可怕的一慕时,我以为我会死掉,那时候我脑海中想的全是他的温柔的笑,如果他的笑容连死亡的恐惧都可以驱散,那么余下来的岁月,我只要回忆起他的微笑,也可以有勇气活下去不是么?
“凤儿。”他有些迟疑地唤我,黑眸里倒映着我含泪的笑颜,而他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笑了。
“背上的伤,会留下疤吗?”我轻轻开口问。
我不怕疤痕的丑陋,我只想忘记坏的回忆,只留下美好的那些。
“我会给你治好。”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我相信你,”我微笑望着他,“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注视我良久,然后缓缓出声:“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我笑着流泪。
我想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可他语气里的认真与诚恳让我到死都不会后悔自已爱上这个男人。
“谢谢……”我用尽一生的感情,轻轻吻上他的唇,“等我伤好之后,送我回宫把。”
“凤儿?”黑眸中布满了震惊,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说过什么都会答应我的,不许反悔,”我浅浅一笑,“我累了,想睡一觉。”
“好。”他嗓音紧室。
在他的目光中,我闭上疲惫的双眼,迎接我的,是此生最安宁平和的梦境。


番外之一见檀郎误终生(五)
又是一年谷雨时分。
临窗的茶楼,一位白衣男子静静独坐,眺望远方。
斜风细雨,杨柳轻舞,淡青色的天空上,大雁北归,渐渐变成几个小黑点。
“宣爷?”有人过来打招呼,“你回来了?这趟远游够久的啊,差不多一年没见你了。”
“刚回来。”宣扬放下手中的茶,朝来人微微一笑。
“老是这么飘来飘去也不好,还是早些稳定下来吧,总是一个人不行。”那人年长一些,离开前关切地拍拍他的肩。
宣扬没有说话,只是淡笑。视线又转向窗外。
“听见没,总是一个人也不行,”戴着银质面具的绿眸男子抱肩倚在门上,目光调侃地望着他,“你一天不成家,杭州城的女人们一天不死心。”
“什么时候你开始爱说笑了?”宣扬有些无奈地看向他。
“这不是我说的,是晚儿昨晚的原话,”韩钦答道,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知道她一直关心你。”
“尤其她做了母亲之后,更爱管我的终身大事了。”宣扬忍不住轻叹。
“最可怜是我,替她揽下所有生意整天累个半死不说,还得听她的吩咐替你物色合适的姑娘家。”韩钦喝了茶苦笑道,“这趟你回来看着吧,她又开始折腾了。”
“随她去。”宣扬笑了笑,黑眸静静地望着他,“对于晚儿……我已经放下了,如今我只以二叔的身份希望你们一家人能永远幸福下去。”
“我明白,”韩钦点头,嘴角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晚儿还有一句话——如果你真的选择孤独终老,她一定让你晚年也不得消停。”
宣扬一怔,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
“我还有事得先走,晚上到我家一起吃饭,我那宝贝儿子吵着想见你很久了。”韩钦歉意道,站起身打算离开。
“你忙去吧,”宣扬微笑,“回头见”
目送着韩钦的背影远去,他静静端了瓷杯凑到唇边,轻饮了一口。
茶凉了。
就如他的心,已放不下太多悲欢。
对于感情,他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并不是因为晚儿——曾经爱过,痛过,也怨过天意弄人,但看到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已的幸福,他已无怨无悔。独自游荡天涯,他不羡慕别人成双成对,也无所谓稳定与否。
在别人看来,他孤寂淡漠,但他其实也是凡人,也曾经有人奋不顾身地爱过他,给他一份至情至性的爱情,他并非铁石心肠,纵然此生不见,在同样春雨绵绵的日子里,他想起这份感情时仍会觉得温暖。
这就足够了。
“无悔,你不能这样乱跑,张爷爷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一个稚嫩的女声不安的响起。
“没事,他不就在下面跟人说话么。”
宣扬转过头,看见一个女童拉着她跟前男童的衣袖,不肯让他走。
真是一对标致的孩子,大概是龙凤胎,那漂亮的长相完全称得上金童玉女,连他也不由在心底暗暗赞叹。
“少爷,小姐,你们怎么偷偷跑上楼了?”一道有些怪异的嗓音响起,一个老年男子急急地奔上楼梯,后面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
“张爷爷,是无悔啦,”女童委屈地告状。
宣扬只是静静旁观,却不想那位“张爷爷”转头看向了他,随即脸色一变,大步走到了他跟前。
“宣爷,老奴终于找到你了……”他语气激动。
宣扬一怔,蹩眉望着他。
“我是张顺年啊,四公主宫里的总管,你不记得我了?”
“张总管?”宣扬讶然望着那张从记忆里渐渐清晰的熟悉容颜:“你怎会在这里?”
“老奴是受公主之托,把孩子们带到你身边……”
“张爷爷,他就是我爹?”男童突然开口,清亮的眸子望着宣扬。
“是吗,张爷爷,他真是我和无悔的爹爹?”女童也忐忑不安地开口。
他们的问话让宣扬脸色大变,他震惊地看向张顺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究竟是谁?”
“宣爷如果不明白,请你仔细回想你送公主走的前一夜。”张顺年答道。
胸口徒然一震,宣扬望着眼前这对孩童——那一夜,他答应陪容婉共进最后一餐,也许是心中有些唏嘘,他和她喝了一些酒,醒来已是清晨,容婉坐在床边看着他,说他醉了,他当时觉得有些诧异,却没有细想。
“这是公主给你的信。”张顺年递上信筏。
宣扬拆封打开,拿纸的手竟然有些轻颤。
娟秀小字,不过寥寥数行,他从未看过她的字迹,可熟悉那字里行间的语气。
—— 原谅我终是不甘,设计你一夜,只为在生命里惟存关于你的记忆,却未料上苍赐予我如此惊喜,若有来生,天上人间无相忘。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她人呢?”大掌握紧桌沿,他觉得浑身冰冷,有种不祥的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公主胎位不正,生产的时候大出血,宫中太医无策,勉强才抢下一条命来,原本皇上想立刻宣你进宫,可公主以死相逼不准他下令,说不想再让你为难,不过皇上还是暗地里派人找过你,不料你云游四海,无法找到你,”张顺年声音悲痛地说着过往,“之后公主的身体似乎是好转起来,大家也就放弃了找你的念头,却不想她是强捱着病情,后来一天比一天衰弱,终究是油尽灯枯,香消玉殒……”
“不可能……”许久之后,低哑的声音轻轻响起,张顺年看见那张俊雅的容颜上的血色尽失,一片苍白。
宣扬狠狠地盯着那纸上的字迹——要他怎么相信,那是她的绝笔?她是那样一个坚强骄傲的人儿……无论遇到什么,她都能勇敢面对,连笑容也是比阳光灿烂热烈……要他怎么相信,她竟已不在这个世界上……
他一直以为,即使一生不再相见,纵然天南地北,万水千山,她都和他同在一片天空中,她在属于她的那个皇城里,一定可以安逸平和地生活下气。
——等我伤好后,送我回宫吧。
他从未料到那一天城外渐渐远去的马车上,是她最后一次回眸。
“你真是我爹?”软软的声音自旁边传来,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抬头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水眸,像极了她。
“我叫容相思,”小女孩乖巧地回答,抬头看向一旁的男孩,“哥哥叫宣无悔。”
相思、无悔。
他暮地转过身,望向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势。
“爹爹,你怎么了?”相思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心,她看着微颤的宽阔肩背,又转过头凑到哥哥耳边轻声开口,“无悔,你说爹爹是不是哭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啊,爹才不会哭呢,娘说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无悔没好气地回答。
“爹没哭,”他转身抚了抚相思的柔软的发,咬牙抑下眼中泛上的酸热,双眸微红地望着一对儿女,“我带你们回家好不好?”
“张总管,麻烦你先带他们下楼。”
张顺年看着他点点头,牵着两个孩子和那年轻随从先行下去。
宣扬低下头,紧紧握住那张薄薄的信筏。
——若有来生,天上人间无相忘。
——为什么你不能爱我?
时隔多年,熟悉的声音再次缭绕耳边。
胸中一阵绞痛,腥甜漫上喉间,他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望着纸页上那抺触目惊心的红,他苦涩地笑了……原来,欠下的情债总是要还得,当他狠狠伤害她的时候,当她终于决定放手的时候,她就在他心里种下了蛊,从此无论天涯海角,岁月荏苒,当有一天他终于能明白的时候,他会被狠狠地反噬。
暖春终于来临。
和煦的阳光照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杨柳依依,轻絮飞舞如雪花。
原来,她就长眠在这里。
也好,这样的景致就像她,明媚动人,温暖热情。
他想,他该去她坟前添一份酒,然后陪着她,告诉她这些年来他没有来得及告诉她的话。
草地上花枝轻摆,姹紫嫣红。
“红豆吗?”轻柔的女声自花丛间传来,“相思和无悔回来了没有?这张顺年实在是太惯他们了,说是去庐山,一玩就这么久,算算日子也该回宫了。”
高大的身影顿时僵立在原地,宣扬望着花丛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全身都抑制不住地轻颤……这个声音,这个身影——他是在梦里吗?
“红豆你——”
手中的花朵纷纷滑落,容婉望着眼前的男人,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地掉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良久,她急忙擦掉眼泪,看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故作轻松自然。
“相思和无悔带我来的。”他一步步走向她,声音沙哑。
她怔住,随即脸色刷白:“是皇兄告诉你的?还是别的谁?”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找你,不是我让他们这么做的,我根本没打算让你知道孩子们的存在,你要相信我……”她声音颤抖,泪水又涌了出来,“生他们养他们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让你为难……”
回答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整个人都僵掉了,只感觉他紧紧地抱着她,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会原谅你,凤儿,”他在她耳畔缓缓出声,“如果你真的继续瞒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震惊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眼中泪光闪烁。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温柔出声,轻轻地吻住了她。
不远处的亭柱后,探着三颗脑袋。
“看见没?”宣无悔倨傲一笑。
张顺年躬身抹了一把汗:“世子啊,总之回头公主要是问老奴的罪,你一定要保住我,这可都是你的主意啊。”
“放心吧,我找皇舅舅撑腰,你别怕。”无悔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没事的,娘高兴还来不及呢,”容相思眨着水汪汪的眼望着远处依偎的身影,小脸绯红,“娘说的没错,爹果然好俊啊,我以后一定也要找像爹一样的夫婿。”
张顺年额头又冒出一层冷汗——老天爷,这一对小祖宗实在是太可怕了,现在就知道算计父母,日后还不知道会掀起多少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