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作者:休相问
第1章
林眠遇见芷云,是在顾家院子里那丛丁香树下。仲夏的天气,花香四溢,阳光从绿叶的空隙间投射稀疏的光斑,在地面上微微晃动。女孩紫裙白衫,抬起头,清爽洁净的面庞,嵌着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睫毛垂下,再睁开时却多了一层朦胧的薄雾,林眠感觉到润湿的空气中也仿佛飘浮着丁香馥郁的芬芳。
他知道芷云是顾家的小姐,芷云也知道眼前人就是三弟劲松常挂在嘴边的的林先生,也仅止于知道而已,所以没说什么,芷云就默默走开了。
那天芷云的心情不大好,高家来了几个人,正在前厅和父亲说话,她躲了出来,将吹落的丁香花一瓣瓣拾起,双手用力搓着,胸口有些发酸。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林眠,芷云近些日子常听人提起这个名字,父亲夸他稳重有学问,劲松赞他洒脱风趣,甚至莲云也会兴奋地描述:“姐,你听过没有,林先生的箫吹得好极了!”芷云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大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完美的人。
匆匆一瞥,不过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多少年以后,芷云努力回忆最初见面的情景,只有这么一个浅淡的影子,浅淡得让芷云怀疑。
顾先生去过上海后,开通了许多,决定让芷云、莲云也跟着和劲松一道读书,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分明过时了,犹其是芷云,将来很可能到高家掌管一大份家业,无论地理算学,还是多懂一些的好。芷云没有像妹妹一样欢呼雀跃,但心中不是不高兴的。
一卷在手,浑忘身外,那时的芷云只觉有闲愁万斛,不知何处安放。
婚期早在年初就已经议定了,关于高湛青和那个女子的流言,随之传遍了顾家的上上下下,只瞒着芷云一个,人人见了她都一脸暧昧地住口,零零碎碎也听到了不少在耳里,当在回廊里看见莲云义愤填膺时,除了一点点涩然,竟无别的感觉了。
“姐姐怎么能嫁给这种人,咱们去找爹,让他跟高家退婚。你不敢我自己跟他说去。”
有用么?她走出来,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一笑,“那些话多半是扑风捉影,你也就真信了?一会儿不是要去看戏吗?你还不去换衣服?”
莲云被她气跑,劲松怜悯地瞅了她一眼,也跟着去了。
从小到大,芷云已经习惯把话都藏在心里,不敢说、不能说、不必说,顾忌的事太多,左思右想,只能三缄其口。继母曾有意无意的敲点,高家名符其实是门高亲,嫁过去就当少奶奶,锦衣玉食,做人可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父亲曾郑重其事的告诫,顾家是诗礼传家、书香门第,嫁过去要守本份、识大体,别让人家说没娘的孩子少教养!
芷云木木地转过身子,拖动脚步,书房的窗子大开着, 无意识地张望,就这样和林眠打了个照面,全没提防,那寒泉般的目光直射心底,慌张地低下头,几乎是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地关上门,身子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手足发颤。
原来还是在乎的,心底的难堪一被窥破,便分外汹涌。少时,有箫声呜呜咽咽地响起来,似低诉,似安慰,一种沉婉处,万物皆静下来, 她的意识仿佛也随箫声起伏,那些隐匿的忧伤、焦虑、恐惧、不安顺着箫管渐渐流泻无踪。
耳畔箫音,眼前画卷,寒雁,菊花,原是廖廖几笔,苍凉的气韵却透纸而来,旁写着晏几道的一首词:“天边金掌露凝霜,云随雁字长,绿酒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那次劲松缠着林眠讨画,她也随着挑了这一幅,只为那句“欲将沉醉换悲凉”,可以想见书生儒雅中掩不住的傲岸疏狂。芷云一遍遍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他的渊博睿智倾倒,为他的妙语如珠惊叹,不自禁地低喟浅笑,对上他的目光,一惊,然后轻轻转开。
细想起来,他们连谈话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芷云一直以为先离开的会是自己,不料春分刚过,林眠便即求去,顾先生挽留不住,只得放行。算起来这一生中,只有短短数月相聚的缘份,从此后,天长水阔,永无见期。
出嫁前,她将那幅画严严密密,压在嫁妆的最低层。那种微妙的感觉也许算不上什么情愫,他只是她少女时代梦幻的剪影,她将剪影叠了又叠,深深牢牢,藏在心底最深处。
当劲松抱她上轿的时候,芷云整个人还是惘惘然的,周围的噪杂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在这边鼓荡着瓮瓮的回声。
花轿抬到男家,拜过天地,送入洞房,芷云木偶般被人牵做着每一个动作,直到人都散去了,才吁了一口气,摘下红盖巾,见两个年轻的婢女正在桌上摆放果品杯盏。
其中一个对她笑说:“少奶奶,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们,我叫醒花,她叫春水。”
细挑身材,容长脸蛋,一身新崭崭的翠绿袄裤,眉含笑,眼生娇,端地可人。芷云暗忖,自家丫头中可没有这般出色的。名字也取得好,醒花醒花,只恐夜深花睡去啊。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只点点头,待人去了,才想到只怕显得太过倨傲,便想叫回她随便问几句,刚走到门边,却听见春水低语:“刚才小凤还说,少爷一个劲儿的喝酒,拦都拦不住,八成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位姑娘。其实,我看少奶奶也挺不错的。”
醒花嘴一撇,“小妮子,你懂什么?”
春水取笑,“我不懂,醒花姐一定懂了。”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醒花便跳起来去撕春水的嘴,两人笑闹间,便行得远了。
龙凤花烛高高燃着,蜡泪一滴滴地落在烛台上,床上也是大红,鸳鸯戏水,团团锦绣,那一片红光在眼前越张越大,芷云蓦地别过头,仿佛刺痛眼睛似的。
坐到镜子边,平素的麻花辫子已挽成发髻,坠满头饰,光灿而沉重,她一件件地除下来,接着把头放发散开,
重新结成辫子,然而一身嫁衣,纵垂着两只乌辫,到底也不是当初那个捧卷莳花的女孩儿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杂沓,醒花和另一个婢女扶着高湛青进了房,芷云之所以认得他,还是因为那一身大红的喜服,尚未看清相貌,人已一头栽到床上去了。
便听醒花吩咐:“小凤,去拿毛巾来。”
芷云无措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两个丫头服侍着烂醉如泥的高湛青,吐了几次,终于安稳下来,醒花和小凤对视一眼,脆生生地向芷云道喜,相偕离开。
芷云向床上酣睡的那个人瞅了一眼,知道今夜总算捱过了,但是明天呢,还有明天的明天,浑身疲怠无力,伏在桌上不觉便睡着了,朦胧中见到林眠在迷雾中吹箫,她寻着箫声一路奔过去,那声音却细若游丝,似有还无,终于戛然而止,而她却置身于一只小船里,大海茫茫无际,正自惶急,回头却见林眠坐在船尾摇桨,对她微微一笑,“芷云,你在找我吗?”
芷云又惊又喜,刚要说话,便醒过来了,天已大亮,不由得吓了一跳,床上被褥叠得整齐,早就没有高湛青的影子,芷云匆匆洗漱,换了衣衫,正梳头时,醒花推门地来,笑道:“少奶奶,你起来了。”自然而然地接过梳子,替她梳起来。
芷云忙道:“我自己来就好。”
“那哪儿成呢?这是奴婢份内的事,小凤和春水原来就是侍候少爷的,少爷成了亲,太太怕人不够使,就又把我拨了过来,少奶奶您千万别客气。”
芷云只好说:“醒花,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你多提点些。”
“少奶奶,你放心吧。老爷太太都是顶慈祥的人,少爷虽然有些脾气,成亲以后自然一点点就好了,何况少奶奶又这么贤惠。”
啪地弹开奁盒,里头珠花、骨簪、水粉、胭脂一应俱全。醒花一手挽好发丝,一手拈了根碧玉簪子簪起,笑吟吟地夸赞:“少奶奶,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
芷云对这个口齿灵利的丫头,越发觉得自己嘴笨,淡淡笑道:“是么?”
忽听得门外有女人焦躁的声音:“少爷,这是规据,太太要看的。”
高湛清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在外面等着,我拿给你。”说着推门进来,芷云故意不看他,镜子中那人影却渐渐靠近,且开口:“醒花,你先出去。”
芷云只当他有话说,谁知他只是从妆台上捡了一根簪子,便又走开,芷云忍不住好奇,见他走到床榻边,猛地扎破自己手指,将血滴在一方白帕上,白帕霎时便被染得殷红,这时如何不明白他做什么,脸倏地胀红,又羞又愤,却见高湛青蹬蹬几步跑到门前,扬手把帕子摔到那女人怀里。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高湛青还是不说一句话,芷云自然也不开口,静默了好一会儿,醒花进来说,该去请安了。芷云跟在高湛青身后,来到前院。
高家是典型的旧式宅院,房子一共五进,新房是第二进,侧门通到另外的院落,十几间平房是下佣人的下处。后面是一个大花园,隐隐飘来桂花的香气。
大厅正中高悬着匾额,高家全家人也陆续到齐,芷云依照嘱咐,一一奉茶, 先敬公婆,公公高世贤端正肃然,对芷云却言词颇温。
高家祖藉宜兴,在当地算是望族,田产山畴无数,早在咸丰同治年间,也有点过翰林的,也有外放知府的,后来祖父因为抗击太平军不力,被撤了差事,到了父亲这一代,索性弃文经商,居然另有一番局面。高世贤是守业的人材,行内有口皆碑。唯一的恨事是儿子不争气,事事跟自己扭着。
转头望向高湛青,口气不免严厉起来,忍不住又是一番谆谆训导,婆婆张氏一直微笑,这时插口道:“成了亲,就是大人了,以后别让你爹再操心。”
高家人口并不繁杂,芷云接下来敬的是高湛玄夫妻,高湛青之上本来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出生便夭折,一个活到三岁,故而过继族里的孤儿湛玄,几年之后,又生了高湛青,另外还有长女湛秀,嫁给银行家之子贺维之。说起来高湛青是二少爷,其实是一脉单传的独子。
这些事后来芷云才知道,当时陡然置身于一个全然 陌生的环境,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出门时几乎被石阶绊倒,高湛青叫了一声小心,这是他对芷云说的第一句话。
也就在这瞬间,芷云看得清楚,高湛青的年纪也只二十出头,直挺挺的鼻,清朗朗的目,眉头紧皱,透着几分不驯,神情间却微有倦意。夜晚回房,便自抱衾枕独居书斋。芷云乐得安闲,一觉天明,已到第三天回门的日子了。
回到顾家,自有一番热闹。顾先生见高湛青虽值新婚,待芷云却无半点亲热举止,还道他为人稳重。莲云却不时偷眼打量,与劲松窃窃私议,席间更直言相问:“姐姐,姐夫他待你好不好?”
芷云一怔,瞥了高湛青一眼,说好显然虚伪,说不好更加不妥,一时不知怎么反应才是,心中忽想:“不知林先生现在在做什么?”众人只当她腼腆害羞,顾太太笑斥:“女孩子家家,口没遮拦。”
芷云离席后,在园中随意走动,不知不觉便来到丁香树下,此际正是兰佩紫、菊簪黄的季节,瓣瓣丁香早已零落无痕了,若果真随土化了倒好,强似逐水飘流,终嫌轻薄。
芷云拾起断枝,下意识地在地上划着,一横一竖,透着无限凄惶。想起从前读《红楼梦》中龄官画蔷那一节,直到此刻才明白,那是怎一个痴字,刻骨镂心。
宝玉说:从今后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吧。芷云掬起自己的一腔热泪,暗洒闲抛,却不知为谁才是?
远天云层渐低渐厚,忽而一阵风起,尘土漫扬,竟将那两个字模糊了。芷云颓然转过身来,却见高湛青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两人对视无语。良久,高湛青才道:“回去吧。”
路上果真下起雨来,秋花惨淡,秋雨绵绵,连风中似也带了漠漠尘意,虽然两个人一下轿,便有高家的下人撑伞迎出来,还是弄得全身湿漉漉的。高湛青一边掸着水珠,一边咒骂:“这是什么鬼天气。”
有时芷云不免疑惑,世上的所有素不相识便成婚的夫妻,是否都如她与高湛青一般相处。丈夫早出晚归,妻子不闻不问,一个月下来,两人说过的话数都数得清。
高湛青的冷漠,芷云可以忍受,却有人要为她出头,便是高湛青的父亲高世贤。这天高湛青刚进大门,就被父亲叫住,高世贤大声问:“这么晚,你去哪儿?”
高湛青懒懒地回答:“没去哪儿?”
高世贤腾腾地的火气直往外冒,“还撒谎,你是不是跑去见那个女人?”
高湛青轻扬着下颏,“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
芷云刚陪着高太太进厅堂,正撞见这一幕,不尴不尬的立在原地,高世贤当着儿媳,不好再说什么,倒是高太太打圆场,叫人领了湛玄的儿子小宝来,笑闹了一阵,算是把这件事岔了过去。
月色极好,光晕凝脂,小凤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为高湛青和芷云引路,灯笼随着脚步轻轻颤动,人影和月影都被筛得细细碎碎的。
高湛青故意落在后面,立定脚步,冷不定的开口:“你为什么不问?”
“你如果想说,不必我问。”
高湛青轻声冷笑:“因为有我爹替你问是不是? 他能管住我的人,管不住我的心。捆绑不成夫妻,你如是聪明人,不要在我身上白花心思。”
芷云再好的性儿,也不禁气恼,忍不住淡淡讽刺,“想必有人绑着你拜堂。”
高湛青面皮微微涨红,“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芷云低叹了一口气,“天下雨,淋到你也淋到我,难道只有你高少爷一人意不平么?”说罢,再不看他一眼,径向房间走去。整个人罩在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光。
远远瞧见醒花将高湛青的衾枕重新搬了回来,高湛青怒道:“醒花,你做什么?”
醒花怯怯地道:“少爷,不关我事。是太太吩咐的,说——说她还等着抱孙子呢,不能由着你闹个没完。”她声音渐低,最后两句话几不可闻。
书房重重落了锁,高湛青朝着门窗一阵乱砸,醒花上前拉住,“少爷,您别弄伤了手。”
高湛青推开她,大步走到芷云跟前,清清楚楚地说:“顾小姐,我反对这桩婚事,不是对你有成见,而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醒花瞪大了眼睛,惊叫:“少爷!”转头对芷云,“少奶奶,你别听少爷胡说。”
芷云望了一眼满脸焦灼的醒花,轻声道:“你去休息吧。”
高湛青却高声吩咐:“醒花,去沏一壶好茶来,今夜我和顾小姐秉烛长谈。”
天青色的细磁茶杯里,浮着几抹嫩绿,醒花在炉内燃了一点儿檀香,悄悄退下了。芷云双手捂在杯子上,缓缓问:“那位姑娘是姓杜吗?”
高湛青自嘲地笑笑,“我想,你也不会完全的不知情,我们身边有太多的热心人是不是?但是他们并不能够真正明白我,明白这件事。我不会逢场作戏,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如果我能一边和你做夫妻,一边与她继续来往,或许倒更容易被原谅,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可是——”他拉长声音,“你不觉得那是一种侮辱吗?”
第2章
杜玉蝶这个名字,高湛青最初是从冯三金那儿听说的。几个要好的朋友聚会,大家说怎么最近少见三金的面,有什么好忙的。老柴一脸促侠,你们不知道,三金的魂给人勾走了。摇头晃脑地吟唱,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轻轻地飞动,把我们冯先生,搧过桥东。
笑闹了一场,扯住冯三金要他把人带来给大伙儿瞧瞧。冯三金拗不过,叫了条子,结果人唱堂会去了,便说,后日替湛青洗尘,不如就去环采阁打个茶围吧。
那天高湛青刚从苏州替父亲谈生意回来,就被老柴、冯三金他们扯到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头一条是胭脂巷,出去是百顺胡同,从西向东依次为潇湘馆、美锦院、凤鸣院、鑫雅阁、莳花馆、兰香班、松竹馆、群芳院等,数不胜数。北面韩家潭一带的班子全是南方的,即所谓的清吟小班。冯三金眷顾的那家环采阁虽说不是顶拨尖,在二等班子里也算好的了。
门口挂着电灯,耀眼生光,迎门墙上悬着写有姑娘名字的花牌。那鸨儿一见冯三金便笑脸招呼,先将他们让进一间空屋,笑说玉蝶睡中觉还没起来,我这就叫她去。
老柴等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本房有客。冯三金倒不生气,另叫了一个碧瑶,也是这里的红牌姑娘,一进门众人便觉眼前一亮,整个人光彩流动,眼睛就像会说话一般,应酬得面面俱到。少时,老柴和郑少堂叫的局也来了,后面跟着本家娘姨,一室生春。几人问高湛清可有相熟的人,高湛清无可无不可的,随口说,我就等这位玉蝶姑娘吧。
忽听外间喧嚷,门帘挑处,影绰绰地望见一个女人手里拿着根门杠,半倚着戟指轻吼,接着一个人从另间屋里钻出来,灰溜溜地走了,她用苏白骂人,又急又快,高湛清他们也并不大听得懂,只最一句听得清爽:“耐个拆白党,下次再见,打断耐个狗腿。”
她穿着秋香色洋纱的散脚裤,赤着白雪的足踝,细白夏布的对襟短袖褂子,发丝缭乱,一绺松松垂在耳际,流水般披泻下来。便如宋祁笔下那枝开得正热闹的杏花,高湛清暗思,怎会有这样又泼辣又惺忪的女子?却听冯三元扯嗓子喊道:“玉蝶,你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快格哉。”玉蝶应了一声,转进里厢,想是换衣服去了。
郑少堂好奇:“她骂的是什么人?”
碧瑶皱了皱眉,“这件事说起来窝囊得很,冯三爷知道,我们这儿有位芳姐,年纪不小了,那天来了个客人,连着叫了她几天的局,钱撒漫的使,嘿,好一位阔客,芳姐自然一心嫁他,嫁过去才知道原来是个拆白党,说做生意骗光了她的私房钱,便无影无踪了。过了三个月,竟又跑来聒噪,玉蝶看着不忿,刚才几位也瞧见了,倒有个孙二娘的谱儿。”
老柴拍手笑道:“自古侠女出风尘,前日有小凤仙,今日有杜玉蝶,可称双秀。”
“介末我可当勿起!” 人随声至,她跟冯三元说了几句,徐徐转过脸来,眉是楷书一字,浓而黑,深深长长的眼睛,嘴角抿着笑意,高湛青不知怎地,觉得那笑中似有一种水流花谢的杳然,仿佛天上人间的繁华,都已看尽了,但那神情分明又是热络的,娇憨得青春鲜烈。
让大家点曲子,老柴说你随便唱吧,必是好的。碧瑶抱着琵琶,叮呆咚咚地拨起来,玉蝶便唱道:“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柔糯的声音衬着这般刚烈激越的词,湛青听着,心里便觉咯了一下,若有若无,想起什么,又不能确切地抓住。曲终冯三元笑说,怎么几日不见,倒燕赵悲歌起来。玉蝶也笑,刚才有人夸我是侠女,总不能虚担了这名声吧,这回说的却是官话,只是尚拖着软软的鼻音。
开了席,玉蝶就坐在高湛青的身旁,酒意上涌,其他几位未免就有些放浪形骸的样子,只有高湛青仍然是正襟危坐,话也不多说,临走的时候问玉蝶,以前是不是天桥唱过书?玉蝶轻轻一抬眉头,是啊,不过都有五六年的光景了,倒像上辈子的事儿。五六年前,那时还是大清国的天下,可不就是隔生隔世了么?高湛青略带感叹地说,我整本的《七侠五义》都是那儿听的。
玉蝶笑着睃了他一眼,是吗?以后只要高先生肯赏光,我也可以全本的唱给你听。这话原是平常,高湛青却涨红了脸,转身快步走了,玉蝶也没往心里去。
再见已经是几天后了,高湛青路过,脚下一踌蹰,就拐进巷口。玉蝶的房间摆设也没什么出奇,雅致的是墙上的一副对子:蝴蝶儿,晚春时,又是一般闲暇;梧桐树,三更雨,不知多少秋声。典出温庭筠的《更漏子》。文字俱佳,只是略带萧瑟。
高湛青正站着赏鉴,玉蝶回来了,见了他就说,是你呀。是那种认识许久,省却客套的语气,然而听在耳里,却并不觉得被怠慢了。就像云是白的,树是绿的,本来便是如此,再自然不过。
自那以后,高湛青就真成了常客,玉蝶唱的都是整本的弹词,一回一回地听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高湛青从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健谈的人,被扼的理想,心里的郁积,甚至一些小时候的蠢事都讲给她听,她听得笑起来,叮叮脆脆的笑落得满地都是。
这天,玉蝶唱完《珍珠塔》最后一回,将琵琶一撂,淡淡地说,以后你别来了。高湛青一怔,为什么?玉蝶挑了挑浓眉,横了他一眼,我会唱的就这几本,都唱完了,你还来做什么?
这么久以来,高湛青只是听曲饮茶,并没有逾份的举动,弹唱之间,水汪汪的眼波电般瞥将过来,不免惊心动魄,但因为不知玉蝶的心意如何,总不肯造次。现在听她这么说,便笑,那就一本本重头再唱,反正我一辈子也听不腻。
这样的话,玉蝶一日不知听多少,她怎想到高湛青是许下承诺,真想一辈子跟她厮守。
高湛青没有刻意瞒谁,老柴他们很快就风闻了,一次聚会, 冯三金借着酒意,当着玉蝶的面说,你小子是不是剪我的靴边?别不好意思承认,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要真有这回事,还得谢谢我的大媒呢!饧着眼望望湛青又望望玉蝶。
高湛青挟菜的筷子顿了一顿,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竟有拂袖而起的冲动。这边,玉蝶已笑吟吟地开口,剪耐个靴页,耐格靴页怕多的数也数不灵清哩。冯三金的话原是三分认真七分说笑,大家哈哈一乐,也就揭过去了。
高湛青的神色却一直冷冷的,人散后,拉着玉蝶的手说,你给我点时间,总有一天离开这儿。
其实玉蝶若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关键是离开以后去哪里,进高家,她想都没想过,高湛青早就订过亲不说,前些时日,还因为逛胡同的事,被父亲禁了足,那个门槛不是她这种人迈得的。
所以,最初也不过是平常相待,或嗔或笑,少不了几分矫情,渐渐地看出高湛青一片不容置疑的心意,且惊且喜,原来弹词里唱的并不是虚话,原来世在上竟真有这样至情至性的人。整个人浸在欢悦里,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于是推了堂会,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打围巾,不知不觉间已将满腔的情意密密织了进去。
偶而侧头问,你喜欢我什么呢?高湛青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头一本正经地说,喜欢你够泼辣。玉蝶就骂,杀耐个千刀!高湛青大笑,还不承认泼辣。
相聚般般好,只恐不能长久,高湛青眼见得退亲无望,找朋友弄了两张去上海的船票,约了玉蝶到码头,冬季的早晨,天还没有透亮,显得雾气蒙蒙的,太阳是清冷的一晕,湛青搓着手在码头踱来踱去,远远望见纤纤一影,两个人相互奔近,高湛青一把抱住玉蝶,声音带着轻颤,我真怕你不来了。
玉蝶也疑惑,怎么想也没想就答应他了,怎么就不顾一切跟着他跑呢?望着他冻着红红的脸颊,将两手贴上去,然后给他掖了掖围巾,笑说,急什么,船不也没到吗?高湛青揽紧了玉蝶,极是兴奋,咱们快要自由了。他上海那边的工作已经联系妥当,在一家报馆当编辑,虽说异地他乡,事事从头开始,但总比现在这种寄食生涯好多了。
玉蝶心里倒有几分忐忑,一切来得太快,有些措手不及,只怕百千心愿,最终不过是水月镜花,自己骗了自己一回。
这厢看见船身,那厢高家截堵他们的人也到了,高湛青不知在哪一个环节走露了风声,触目就是父亲一张狂怒的脸。高世贤气得浑身发抖,大步上前,刷刷地就是两记左右开弓的耳光,高湛青只觉脑袋翁翁地响,
身体和灵魂分了家,身体被几个人扯住,硬生生拉走,塞进车子,灵魂飘在半空中,仍对着玉蝶那凄然欲绝的眼波。
家里等待的是一场毁天灭地的大吵,高世贤死命拍着檀木桌,声声孽障,句句畜牲地骂着,和妓女私奔,这种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来,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骂完之后,归结教训,总怪从前太过心慈手软,于是将一方面将高湛青锁在书房里,不许出门,另一方面加紧筹备和顾家的婚事。
这中间,不忘吩咐高湛玄袖了五百银元去环采阁,了断玉蝶的事。高世贤想的是,既不能关他一辈子,成亲后少不得还要去的,那时让他亲眼见见这欢场女子的真面目,自然冷了这份心肠。
高湛玄未开口,玉蝶就知道他的用意,正有满腹的闷气要发作,索性不让他开口,指着银元说,怎么,这就要下聘,不嫌少了点吗?高湛玄笑说,姑娘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点儿菲薄之意原也入不了法眼,您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在下也好回去跟家严商量。
玉蝶冷笑一声,我的要求,那你听仔细了,摘下琵琶,竟弹唱起来:“我要流云剪窗纱,我要明月点红蜡,我要那吴刚斧砍一枝桂,我要那织女织就一片霞。我要那伯牙摔破七弦琴,我要那石崇砸碎珊瑚架。张果老,做司仪,韩湘子,吹锁呐,我要风风光光把湛青嫁!唱完了,一双眼灼灼地望着高湛玄,怎么样,你们高家给得起吗?
高湛玄半晌才缓过神来,叹口气说,他老人家的脾气我最清楚,你这么做,于人于己没半点好处。玉蝶鼻子有点发酸,她岂不明白,就算自己再死心塌地,和高湛青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只是不肯屈了这颗心。高湛玄还待再劝,玉蝶就说,您请回吧,别招我把不好听的说出来。
高湛玄无奈,回去一五一十地禀告父亲,高世贤正为湛青绝食的事烦心,听到这件事这又没办妥,忍不住愤愤地骂,两个都是疯子!高太太心疼儿子,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答应高湛青,待他成亲后让他去法国留学云云。父子两个也都趁势收蓬。高湛青更暗里存了个带玉蝶同走的念头。
喜事办得极尽铺张,在高湛青看来,却处处透着滑稽,当喜娘将红丝绦交到他手里时,他蓦地想到这是将另一个少女的终身交给他,一时间竟觉得负荷不起。
芷云的恝然是他意料之外的,原想这样的刻意冷待,纵不发作,至少也是怨怼的,但芷云总是风清云淡的样子,你不说,我不问。湛青心里滚着油,是烧得沸腾腾的一锅水,芷云也是水,平静沉寂的潭水,投下巨石,若许才会有那么一圈两圈的涟漪泛开。
高湛青再去环采阁,在空屋里足等了玉蝶两个时辰,等到茶水凉了,也不见人影,走到廊屋下,听得嘻嘻哈哈说地笑声,清脆熟悉,当下顾不得什么,一把推开门,冯三金和玉蝶齐齐抬起头来,冯三金对着高湛青的一脸铁青,神色还算从容,笑笑说,玉蝶,我改日再来看你,走到门口,拍了拍湛青的肩膀,便先走了。
玉蝶也不看湛青一眼,自顾自地剥橘子皮,湛青闷声说,你什么意思?玉蝶轻轻一笑,高少爷您别跟我说这么深的话,打小没读过书,听不懂。倒是您,这才新婚几天,就把太太一个人丢下,跑到这我这贱地来,也不怕脏了您的鞋子。
高湛青不说话,只深深望着她,阳光下,玉蝶戴着一对桃红色的耳坠子,一闪一亮地映着眼睑的湿光,他的心被温柔地牵动,走近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玉蝶猛地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然后放声大哭了起来。
高湛青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留学上,但很快得知因为战事的原因,去法国的航线不通了,一时间简直欲哭无泪,把消息告诉玉蝶,玉蝶打了个哈哈,也许我们就是这样的缘份,想多求一分都不成。什么时候厌了,你回去做你的好丈夫,传宗接代,我也寻一户人家,去做少奶奶,未必不如你们高家。话说的豪气洒脱,最后一句却泄了底,露出了几分负气的凄然。
高世贤一心想让儿子继承生意,同意留法已是妥协,现在不能成行,正中下怀。人年纪大了,什么毛病都找上来,精力越发不济,便整日敦促着高湛青去工厂,谁知高湛青竟是死不悔改,陷在胭脂井拔不出身,气得肝病复发。高太太见媳妇栓不住儿子的心,也自着急,于是就有了醒花抱枕那一幕。
高湛青对着烛火,从与玉蝶的相遇说起,芷云听着听着,就恍惚起来,多情书生爱上青楼女子,为门第所阻,拆是拆开了,只是相思渺渺无畔,总在眉间心上来回的绕,分明是写在洒金笺上的一首古词。只是他们痴男怨女,情债难偿,可自己夹在其中,又算什么呢?
芷云只有不想自己,心里才能好过些,潜意识里甚至把高湛青当成化身,自己曾经不敢说不敢做的,他敢说敢做,那种感情是芷云的理想,自己一生错过,能亲眼看到也是好的。
至于将来,实在无法想的更多,夜阑,翻出那幅《寒雁图》挂起来,又想起那低徊婉约的箫声,天涯海角,也有那样一个明月清辉的人,一些挥不去的往事,绕在她的眉间心上。
那夜,是高湛青伏桌而卧,芷云也翻来复去睡不安稳,天还没怎么亮,两人就都醒了,相视一笑,分享了秘密,人也仿佛亲近了一层。高湛青独自去后园转了一圈,容时间给芷云洗漱更衣,如此这般,醒花进来的时候,连房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什么端倪。
接下来的日子了,芷云反做了高湛青的掩护,高世贤只求他们夫妻和顺,高湛青是否绝迹环采阁倒不重要了。何况近来见他对工厂里事情逐渐上心,不免老怀大慰。
高湛青也不再与衰迈的父亲正面冲突,每日先回房间和芷云说一会子话,夜里搬回书房,到了清晨重新挪一次,麻烦是麻烦,久了便成了习惯。醒花是个聪明识趣的丫头,一意帮着遮掩,总算太平了一段日子。
第3章
芷云在高家,除了晨昏定省,余下的时光端的过得闲散写意,见了高湛青,两人就像异地他乡遇到旧识,不大熟的那一种,点点头打声招呼,啊,你也在这里吗?
一大捆日子甚么都没有,长了毕竟气闷,还好有慧娟这么个人在。慧娟是高湛玄的妻子,年纪比芷云大不了几岁,脸如满月,一团喜气,红唇像新染了石榴花汁浓得要滴似的,人也热情爽朗,上下都处得来。富家少奶奶的消遣,说来说去无外乎就是打打麻将,逛逛戏园子这几桩事罢了。芷云有慧娟帮衬,要溶进去也不至于太困难。
牌局开在湛秀家, 玉石台面铺着大红毛毡子,除了湛秀,芷云,慧娟三个外,还有一位张小姐,是贺维之银行同事的妹妹,人极靓丽,嘴也甜,一见芷云的面就拉着手夸赞,往日只听人说大家闺秀,今天见了高家二少奶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大家闺秀。芷云忙谦逊了一番。
湛秀笑道:“都是自己人,来回讲这些奉承话,也不嫌烦。”坐下来码牌,贺维之在事业上正是春风得意时,近来湛秀打牌的手风似乎也跟着顺了起来。
“哈哈,和了!”一手推散了牌。
见又是芷云喂的张,张小姐就笑,“真不枉姑嫂,绝张也给你打出来。”
“怎么,眼热了是吧?”
张小姐红了脸,扭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口,原来湛秀有意将她介绍给小叔逸之,人人心照不宣,她的这句眼热一语双关,慧娟咭地一声笑出来,怕臊了张小姐,忙又转移话题,“表哥这几天可是忙是很啊,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人影。”慧娟的三姑嫁给贺维之的一位堂叔,论起来也算表亲,虽说一表三千里,但叫起来总比姐夫显得亲切些。
“去赶一桩白事,你还不知道吧,钱太太没了。”
“哪个钱太太?”
“还有哪个钱太太,就富亨钱老板家的太太,上次我们去银楼看手饰还碰见她来着。”
慧娟瞪大了眼睛,“这才两个月的光景吧,怎么可能呢?前不久还听说钱老板生了个儿子呢?”
湛秀嗤地一笑,“她那个岁数还生得出来么?要我说,是让他们家的那个小娼妇气死的,本来就宠,母凭子贵,还不宠上天去,哼,当初就死也不应该让那个女人进门。”哗啦哗啦地洗牌,转头向芷云道:“你可记着点这个教训,别让人家有机可乘。”她是知道弟弟心事的,当初也没少废了口舌相劝,如今见芷云一派温文,谦和识礼,又让她赢了不少钱,心情大好,忍不住提点几句。
芷云微笑称是,她与高湛青的情形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良人虽好,争奈不是自己的缘分,芷云所求不奢,平平淡淡与人无尤,能有闲暇看一看《白香词谱》、《浮生六记》,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听得敲门声,便有佣人跑去开门,湛秀咦了地一声,自语:“怎么回来这么早?”抬头一看,却是小叔贺逸之,笑道:“稀客啊稀客,以前怎么不见你跑得这么勤?”
张小姐心里一跳,有点怨恨湛秀说话不妨头,反而弄得两人尴尬,神思不属地打了张二万,芷云吃了,回头再看手里的牌,有些糊涂,一时不知打哪张才好,慧娟催促,快点儿啊。芷云随便抽出一张,逸之正巧站在芷云身后,伸手拦住了,别打这张。另换了一张九筒打了出去。
慧娟再打牌,芷云就和了,回头见是陌生男子,年轻朗然的脸孔, 始终带着微笑,如涓涓清流,煦煦阳光,穿一件月白色宁绸长衫,纤尘不染,比之马正肥,衣正轻的陌上少年,又分明多了几分蕴藉。
湛秀给两人介绍,这是我四弟逸之,这是你湛青哥家的嫂子,逸之笑说,也不过比我大几天,怎么就成哥哥了?目光移向芷云,一瞬不瞬地凝视,我见过你。
芷云一怔,心道,这人怎么这么说话。慧娟忙问,你在哪里见过她?逸之一本正经的说,喜宴上啊,大家都见到了,不过当时还蒙着盖头呢!
众人都笑起来,湛秀轻轻啐道,这个逸之,他的话真是不能听。只有芷云没笑,仿佛心里有什么被亵渎了。宝玉初见黛玉时说的便是,这个妹妹我以前见过。
在贺家,维之居长,逸之行四,两人相差整整一轮,感情却是在兄弟间是最好的。逸之不喜拘束,只在众议院任个散职,但为人机敏,口才又好,和几位议员都能说得上话。湛秀自恃娘家豪富,平日里不大瞧得起什么人,对这个四弟却是另眼相待,着意笼络。
打完这圈便开饭了,共是四菜一汤,红烧海参、笋烧肉,鸡丝粉皮、香椿拌豆腐,外加一个清炖鸡汤,
逸之爱吃偏重鲁味的菜,湛秀为此特地吩咐过厨房过一番。
席间逸之谈笑风生,逗得张小姐咯咯直笑,讲他的一个朋友,骂人不吐脏字,跟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说,他去了那么多国家,就是没去过德国。 张小姐哎哟一声,这不是骂人缺德么?眼睛微瞟,那人不就会就是你吧?
湛秀心中暗喜,一瞥眼间,见芷云只吃素菜,奇道:“怎么,不合口味吗?”芷云说,我不大吃肉的。
逸之笑道:“这就不对了,你没听说有句话叫做‘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天天青菜豆腐,人不瘦才怪呢。”芷云淡淡一笑,还有句话,叫做肉食者鄙。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这不是把湛秀她们也骂进去了,好在她说话声音低,又是拽文,湛秀她们谁也没留心。
逸之看了芷云一眼,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造次了,笑笑不言。
九点多的时候,贺维之才回来,众人说一阵子话,就告辞了。送女士回家的美差自然是落在逸之身上,按道理是先送慧娟和芷云,然后再送张小姐,这样两人路上有一段独处的时间,谁知逸之竟然反其道行之,只说顺路,径直开到张小姐的住处,芷云从反光镜里看到,张小姐下车的时候,满盈盈的一脸笑不知何时雪化冰消。
慧娟笑叹,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把人家女孩子的心弄得七上八下的。逸之哼了一声,都是你们搞出来的花样,这会儿倒来赖我。慧娟笑着分辩,我可不敢居功,是你大嫂一个人的主意,听这话,是没瞧上这位,到底咱们贺四少想要个什么样的西施啊?
逸之轩了轩眉,不用太漂亮,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就差不多了。慧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睃向芷云,你说的不就是——,想到芷云不是开玩笑的人,话到嘴边,硬生生打住。
可是车内另外两个人都知道她要说什么,这话跟说出来也没什么分别,逸之不由抬头看了芷云一眼,芷云眼睛望着窗外,脸颊微泛晕红,就像白玉上淡淡抹了一层胭脂。
一句玩笑话变无心为有意,逸之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芷云来贺家,偶然碰见,三两句话而已,原是不相干的人,后来逸之也疑惑,怎么梅花不曾一笑,心底就留下梅影了呢?
那日维之回来的早,芷云把牌让给他打,自己一个人出外透透气,顺着天井是一条碎石子路,左右花木扶疏,绕过回廊,来到后园。
北平的春天短得很,只好算作夏之头,此际要开的花都已开了,茉莉、芍药、牡丹、石榴,盈盈满满,腾红酣绿地在枝头点缀着。便在这花丛之间,有一个人横萧而吹。
萧音乍起的时候,芷云有一瞬的恍惚,湖水凝碧,映着清晓天光,飞花满袖,青衫跌宕,仿佛时空突然错位,又回到爱赋新词的少年时光,眼中意生生幻作了意中人。但很快她就看清了吹箫的那人不是林眠,而是贺家四少贺逸之。
逸之的性情与长兄大异。维之秉承父业,老诚谨饬,逸之却倜傥风流,平生慕的是“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的豪迈侠气,精于杂学,单论吹箫的技巧,未必不及林眠。
只有芷云知道,林眠的一支箫是一段凄美的故事,婉转柔和处,亦能荡人心魄,芷云每每要为故事里的人物落泪,偏它又是哀而不伤,早已三春看破了,逸之指下却孔孔按出清越悠扬,好固然也是好的,不是那一种。
逸之看见芷云,微笑示意。芷云踩着砖格子走近,你还是吹笛子吧。逸之笑,为什么?我箫吹得很糟糕?话是这么说,语气仍然自信。芷云眼望湖水,箫是吹给自己听的,你呢,却恨不得要说与天下人知晓。芷云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逸之望着手中的玉箫怔了好一会儿。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屋里,替了张小姐的小王太太一见芷云就叫,我还要去喊你呢,什么意思?让他们两口子打伙牌。湛秀撇嘴笑,瞧见没有,有人输得急了。维之推倒这把牌就站了起来。芷云说,姐夫,还是你打吧,我不大会玩。维之笑道,不会玩,让逸之替你瞧着,我还有个电话要回。
芷云不好再推,只得坐下,逸之就扯了把椅子,坐在芷云身边。本不觉得她得生得美,此刻留心细看,才知素净无思,眉目间别是一种山明水秀。
不由想起那天在六国饭店和同僚吃饭,叫局时,便有人笑问沈传超,环采阁的杜玉蝶可是贵相好,怎么见异思迁,倒去叫什么丹荔。沈传超微微冷笑,人家有情有义,替逸之的那位尊亲守身如玉呢?逸之接口,你说的是湛青吧,他才结婚多久,就算要去,自然也会避讳一段时间。
沈传超呵呵一笑,谁说不是呢,不过家花没有野花香,大概咱们高二爷深谙其中三味,所以等不及就从新娘子床上跑下来打野食了。众人笑作一团,逸之淡淡道,沈兄也是同道中人,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沈传超这才住口。末了,有人低喟,只是可惜了那位顾家小姐。逸之心头像被鼓锤轻轻敲了一记,悠悠荡着回声,可惜了这位顾家小姐。
芷云杠了一张南风,慧娟便说,我一开牌就打了南风,你怎么现在才杠,后抓的?芷云啊一声,是吗?一开始我没看着。湛秀笑个不停,逸之,她没看见,你也没看见,这个军师怎么当的。看着桌上少了什么人,不自在了是不是?那可是你自己把人家给得罪了。
逸之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笑说,真是冤枉!张小姐哪次来我不是毕恭毕敬的,大嫂的朋友,我怎么敢得罪。湛秀呸了一口,你少给我掉花枪,当我不知道你的弯弯心思。连湛青这个榆木脑袋都明白,娶太太当然得是芷云这样端庄大方的,外面那些妖妖娆娆的女人哪儿成?
逸之眼角有意无意地扫向芷云,笑道,这个道理我比他懂。小王太太一旁插口,我有个妹妹——,刚说了几个字,就给湛秀截住了回去,年轻人闹几天意气也就是了,明个儿这出负荆请罪可得你自己唱,别想大伙儿帮腔。
逸之应了声是,口角似笑非笑。小王太太坐在芷云对家,一张脸气得青白不定,铛地扔出一张红中,逸之蓦地伸手,将面前的牌一推,咱们和了。
数一数筹码,芷云竟小胜。逸之说,看来你今天手气不错啊。芷云便道谢,逸之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你要怎么谢我?芷云一怔,逸之又说,不如一会儿请我喝茶吧。芷云见他言语轻浮,沉下脸来,太晚了,我要回家了。逸之慢悠悠地说,回去也是一个人吧,守着灯,对着影,你就情愿这么委委屈屈过一辈子?顿一顿,又低声加上一句,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芷云没料到他敢这么胆大无忌,脑子里轰轰然,火苗在胸口一燃一燃地烧起来, 一旁湛秀和慧娟也看出情形不对,停了话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逸之面不改色,我说话不知深浅,嫂子好像生气了。湛秀拉着芷云劝道,他胡说八道惯了的,弟妹,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芷云还能说什么,不过自那以后,不再去贺家,对慧娟只说输光了月钱,慧娟也不好生拉硬拽了。
这天左右无事,便寻思到书房找两本书来看,这个时候,高湛青纵不在厂里,想必也去了玉蝶那儿,谁知还没踏进门槛,迎面一本帐薄便飞了过来,高湛青见是芷云,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醒花呢。芷云捡起帐薄,放在案头,是醒花你就这么扔啊?
湛青平时习惯了,听芷云这一点,才觉不妥,暗想以前总怨玉蝶脾气坏,原来自己也是这么暴躁的人。
近来湛青烦心得很,生意上的事刚接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去环采阁,玉蝶便胡思乱想起来,嘴上又厉害,见了面,少不了冷嘲热讽一番。湛青也是傲性的人,不会作低伏小。何况玉蝶的熟客太多,每每告诉自己,是你没把她带出火坑,就忍了吧,然而事到临头,哪里有忍得下,有几次撞见了差点儿动起手来,连鸨母都怕了这位高二爷。
玉蝶的难过不逊于湛青,芷云是她心上的一个死结,怎么说人家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高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她连个外室都算不上,就这么遥遥无期的等下去,哪天是个尽头。从前的山盟海誓一句句都显得那么苍白空洞,再说她是靠什么吃饭的,接不接客由不得她做主,偶而使一两回性子可以,多了不就成了砸自己的饭碗吗?
上次在六国饭店,沈传超订了房间,满拟着跟她重温好梦,玉蝶怕湛青知道大发脾气,便推身上来,沈传超哪是那么好哄的,抓着玉蝶的肩膀摇晃,姓高的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他,玉蝶啊玉蝶,聪明人别犯糊涂,你把我沈某人当冤桶么?
玉蝶哪里敢呢,沈传超气量褊狭,有名的睚疵必报,又是某军阀的属官,手中颇有权柄,忙嗲着声,这是什么话,要是你们男人不忌讳,我怕什么?沈传超这才信了,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那种爱用强的人。玉蝶长吁一口气,这一回总算是搪过了。
她和湛青两人都觉得,我的难处,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因为是最亲近的人,反而要求的更多,不是不替对方着想,只是争执发火的时候,难免口不择言。
刚才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只为玉蝶发现湛青衣袖上有一块胭脂渍,当下就变了脸,知道你们夫妻恩爱,用不着整天带着幌子出来吧。湛青一怔,想起进门时被碧瑶丹荔她们围着取笑,霍地起身,这是谁啊,闹得这么离谱?玉蝶也知这里的姐妹爱逗湛青,便笑,赏你胭脂吃还不好?谁让你那么容易脸红。
湛青不该画蛇添加了一句,芷云从来不擦胭脂,自然不会是她的。玉蝶冷笑两声,对对,人家是清水芙蓉,哪是咱们这种庸脂俗粉能比的。赶快回家陪你那位大贤大德的太太去,别一天天呆在这种肮脏地儿,败坏了你们的清白家风。
湛青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不想来了就跟你吵架。玉蝶眼圈立即就红了,难道是我想吵架不成,高二爷你摸摸良心,当初你信誓旦旦跟我说什么来着,我早就知道男人的话信不得,可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信了你的呢?眼睫一扇一扇,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流下来。
湛青最见不得玉蝶哭,忙掏出手绢给她试眼泪,声音放柔,真的,我连她的手都没拉过。玉蝶瞪着一双泪眼,用力捶了他一把,你就呕我吧,早晚把我呕死了,你也就安心了。湛青心道,咱俩还不知道是谁呕谁呢!
第4章
五月十八是高世贤的生辰,五十大寿,贺客盈门,人人见到湛青和芷云都夸佳儿佳妇,亲朋故旧中颇有几位商场政界的头面人物,高湛青哪里管这些,看得上眼的打声招呼,鄙薄的索性躲开。芷云却是忙里忙外,陪了一整天的笑。
此刻正有一位姨妈拉着她大话家常,上次见湛青还是小毛孩子呢,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娶了媳妇儿呢!不服老成么?忽然一顿,向芷云一努嘴,看着没有,那个也快了。
芷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见贺逸之和一位小姐靠在墙边说话,那小姐穿一件粉蓝色洋装,别着一枚宝石镶钻的胸饰,打扮颇为新潮,扬眉巧笑,比之前日所见的张小姐,另有一分俏皮灵动。
贺逸之感觉到有人看他,也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一错,贺逸之微笑晗首,向这边走过来,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芷云身边的那位姨妈一把拽住,这位小姐是谁呀,老四啊,还不快点介绍介绍。芷云借这个当儿急忙脱身。
高世贤做寿,请了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子。少时,戏开锣了,芷云正待寻个僻静的坐位,却听慧娟喊她的名字,到这边儿来坐,这边儿看得清楚。芷云走过去,见湛秀也在,而逸之和那位小姐就坐在她们后排。
台上正演《文昭关》,听那小姐脆生生的声音说,我从前看这出戏,见一个黑胡子老头儿进去,出来变成白胡子,还以为他戴错了呢。对了,皇帝为什么要追杀伍子胥呀?逸之便给她讲楚平王如何新台纳媳,费无极如何李代桃僵,平王如何杀了太子师傅一家。
湛秀皱了皱眉,知道你博古通今,非得这个时候显摆,让人安安静静听完这段二六成不成?那小姐大概也瞧出湛秀脸色不豫,过一会儿推说有事,便提前走了。
湛秀低声对慧娟说,他就喜欢这样儿的,兄弟俩一个德性。我呸,妖精!慧娟猜想八成是贺维之在外面的小公馆走漏了风声,也不好说什么,刚想敷衍几句,怀里小宝又闹个不停,一会儿要水晶梨,一会儿要蜜钱樱桃,没吃两口,倒弄得全身都是汁水。
这时台上换了戏码,一个旦角咿咿呀呀地唱:纵有双亲在,婚事也须自主张。观诗心窃慕,无端动柔肠,愿今朝得遇知心画眉郎。
逸之送那小姐回来,坐在芷云身边,笑嘻嘻地说,过去的女孩子还明白终身大事,须得自己做主,怎么现在倒有人嫁鸡随鸡,嫁狗嫁狗,一辈子认了命呢!
芷云眉头微皱,不知他嘴里还有多少浑话等着,一时只想躲开,见那边小宝被拍了两下,正哭闹不休,便说,我带他出去玩一会儿吧。慧娟求之不得,笑道,可麻烦你了,又骂小宝,你个小冤种,想磨死人啊。
芷云领小宝来到园子里,她原本就不大会哄孩子,小宝自己玩了一会儿,又觉无聊,闹着要找妈妈,芷云指着前面的挹爽轩说,咱们去那儿坐,二婶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小宝点点头,仰着小脸忽问,二婶,什么叫低眉顺眼呀?芷云微微一笑,你从哪儿听来的?小宝说,为什么奶奶要说你太低眉顺眼了,所以二叔不喜欢。
芷云像被人兜头淋了一盘水,双手冰凉,冷气不住地向周身泛开,脸颊却热辣辣地烧起来,她嫁入高家已近一年,高太太抱孙心切,常常有意无意地敲点。每当这个时候,芷云都如坐针毡。现在才明白,有些事不是自己肯忍就可以过去的。
湛清从帐房清点礼单回来,看见到芷云和小宝坐在亭里,芷云穿一件素白碎花旗袍,阳光下一褶一褶尽是波光水影。他走过去问,你们怎么在这里,里面戏唱完了么?发现芷云神情有异,伸手去扶她肩头,是不是不舒服?芷云下意识一躲,湛青的手便停在半空中,倒有些讪讪的。
芷云回过神来,对湛青说,小宝要找妈妈,你先领他回去吧,我想再呆一会儿。湛青点点头,抱起小宝走了。
芷云倚着栏干,心像被人捏皱的纸团,怎么捋也捋不平。风吹着条条柳丝在从身边飘过,就顺手折下一枝,一圈圈荡着碧清的池水,低声叹了一口气。
忽听有人跟着唉了一声,芷云心中一动,以为湛青去而复回,寻声望去,只见池塘边站着一个人,面带微笑,衣袂轻扬,却是贺逸之。
芷云不愿与他搭话,转身便走,逸之紧跑几步赶上来,手按着亭柱挡住她的路,你怎么一见我就躲呀?芷云眼睛冒火地瞪着他,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下去了,想来跟这种人也犯不上客气,冷冷地说,因为有的人瞧着就讨厌。
逸之还是一脸的笑,女人说讨厌,其实就是喜欢的意思。芷云气得发抖,扬手打了过去,她没想到贺逸之竟然不躲,清清脆脆挨了这一耳光,芷云怔怔地望着手掌,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是好。
逸之把箫拿出来,一反平常的嘻皮笑脸,柔声说,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只想你再听我吹一曲,吹完了我就走。把箫凑到嘴边缓缓吹奏,水一样的箫声幽幽咽咽,如春风微拂,软语轻喃,说不出的情致缠绵,听得芷云的一颗心飘飘浮起,浑没个着落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逸之在她耳边低语,你听得懂的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他的声音中似有一种催眠的力量,催得芷云矄然欲醉,定一定神,才发现被他握住了手,理智告诉她应该推开他,甚至再甩他一个巴掌,但手臂却软软麻麻的不听使唤。
他不是林眠,他不是林眠啊,他的箫吹的再好,他也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芷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竟带着微微的哽咽,你别这样!短短四个字,听在耳里倒像欲迎还拒,惊得芷云一个激凌,猛地把手抽回来,再不看逸之一眼,夺路而逃。
高家人为筹办寿宴,累了好几天,晚上大家都早早回房了。芷云躺上床 上,辗转了好久才睡着,恍惚间湛青还没走,芷云也不好催他。湛青蓦地跳走来开门,连声说来了来了。芷云想起他似曾说过要领个人来给她瞧,是个很美的女人,芷云心里好像明白她是谁,挺高兴地说,现在杜小姐也来了,我可以回家了吧。
湛青就笑,这就是你家,你还回哪儿去?不知何时父亲也来了,一副为难的样子,哪有出嫁的女儿一直住在娘家的,太不成体统。芷云就慌了,那我留在这儿算什么?不理众人的拦阻,一径往外跑,却见贺逸之等在门口,伸手拉她,芷云,跟我走吧。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待你好。芷云连忙摆手,回身又见高湛青和那女子跟了出来,那女子微微冷笑,什么端庄贞淑,还不是一样的耐不住寂寞!
芷云惊了一身冷汗,坐起身来,只见寒月如水,星光明灭,风筛花影在窗外隐隐摇曳,芷云紧了紧被子,摸到枕边冰凉一片,竟被泪水打湿了。芷云从前做梦,醒来就忘记了,这次却幕幕分明。父亲的冷漠,湛青的惫赖,还有逸之的迫切,只是那女人的样貌看不清楚,依稀记得裙幅下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上面绣着两朵醉红的海棠花,分外娇艳。
芷云费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明明嫌贺逸之轻狂,不喜欢他,却为什么惑于那软语柔情,梦中女子说的大概不错,只是寂寞,听不完的幽窗冷雨,剪不断的愁肠落花,漫天漫地的寂寞围裹下,贺逸之只不过说了几句暧昧的话,她便被撩拨得心如鹿撞,夜不能寐。芷云啊芷云,你便这般轻贱自己么?
芷云想不到,没隔多久,她便真的见到了玉蝶,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芷云的心也变得潮漉漉的,她曾经希望发生的一切能如泥沙般被雨水冲走,可偏偏它们是岁月磨砺过的巨石,一块块压在心头,不肯稍移半分。
几天前湛青被人围殴,就在环采阁的楼下。沈传磊近年青云直上,谁见了不是笑脸相迎,平白挨了高湛青的打,这口气如何咽得下。说起来倒也不全是为了争风,两人的梁子结得早,沈传磊自从跟了某军阀,趾高气扬,大言炎炎,湛青不仅腹诽,而且常常公开嘲讽,现在因为玉蝶,两人之间已经是剑拨弩张了。
沈传磊的留宿,在玉蝶是无可奈何,湛青却感到羞侮与背叛。原是去了趟通县,早回来了半天,想给玉蝶一个惊喜,谁知正撞见衣衫不整的沈传磊。湛青怒不可遏,一把攥住沈传磊的衣领,抡臂就是几拳,玉蝶却护着他,一劲儿的大叫住手。
湛青气得浑身乱颤,抖着声骂,贱,贱!玉蝶惨白着一张脸,咧嘴笑说,我就是贱,你今天才知道吗?你为了我这么个贱人吃的哪门子飞醋。湛青住了手,灼灼地盯着玉蝶,我说错了,是我贱,我跟你来真的我他妈的都贱到家了。冯三金,沈传磊,还有那姓柏的老不死,只要有钱有势,你都让他们上床是不是?
玉蝶气疯了,从床头抓起一件物事就掷过去,正打中湛青的额头,湛青伸手一抹,鲜血顺着手掌滴滴嗒嗒往下流,伤口没觉怎样痛,心脏却像被人用刀狠狠地挫了一下,疼得全身发冷,闭了闭眼,喃喃道,我明白了。转身大步离开。
玉蝶见他一走,再也撑不住了,坠在地上的是个小小的手饰盒子,还是当初湛青买给她的,玉蝶奔过去抱着盒子,眼泪双双对对断线珠子似的滚,哭了个肝肠寸断,一颗心空得没底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吵到这种地步?沈传磊在旁边都看愣了,这时走上前搂抱玉蝶,别哭了,宝贝儿,还有我呢!
他这一说话,玉蝶立即想起来谁是罪魁祸首,恨得牙痒痒的,一口唾沫啐到沈传磊脸上,没你这个混蛋还吵不起来呢。你不是就想跟老娘睡觉么?睡也睡完了,不滚等着吃席呢!沈传磊全没防备,被吐得恼羞成怒,手刚抬起,心中蓦地一动,咪咪一笑又放下来。
湛青走在半路上,就给环采阁的龟奴截住了,二爷,真生蝶姑娘的气了,我们姑娘也难啊,二爷一向是最懂体恤的,今儿怎么了?这人一恼起来,嘴里能有个好话吗?这不,心里放不下,又让我来追二爷了。湛青哼了一声,真是玉蝶让你来找我的吗?那龟奴唉了一声,那还有假?后悔的不得了,正噼里啪啦掉眼泪呢。湛青一听,心就软了,想来自己的口气也重,于是跟着那龟奴往回赶。
刚到环采阁楼下,斜剌里冲出几个人来,围着湛青就打,湛青寡不敌众,被踢倒在地上,影绰绰地看见玉蝶和沈传磊站在楼上往下望,湛青心中一绞,全身火辣辣地疼起来,顿时晕了过去。
那天沈传磊出去了一趟后,就一直赖在玉蝶房里,玉蝶也不理他,忽听他一声惊叫,玉蝶,快来看!高湛青舍不得你,又颠颠地回来了。玉蝶忙跑出来看,却见楼底下乱糟糟的,哪有高湛青的影子。沈传磊哎哟一声,我看错了,原来是吃白食的,给人围着打呢。玉蝶怎么也想不到被围着打的那个人就是高湛青,还以为沈传磊存心奚落调侃,骂了两声,便又回到屋里。
沈传磊顾忌高家的身份地位,总算手下留情,饶是如此,湛青还是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玉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湛青已经移回家中休养。玉蝶悔恨交集,又担心湛青的伤势,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径直奔到住在西单牌楼附近的高家。
玉蝶扣了门环,开门的下人说替她通报,可是进去了半个时辰也没再见人影,玉蝶被挡在那两扇大门外,出来时太着急了,伞也没带,这时的雨越下越大,玉蝶站在雨中想,他伤得到底重不重?这雨水能把我洗干净么?他是不是再也不想见我了?
湛青从医院回来,自然不容他再住书房,高世贤夫妻经常来卧室看他,醒花、春水更是时刻侍侯在身边,早上刚喝完药,高太太又问,想吃点什么?金银腿、贵妃鸡,不行,这些东西太油腻,还是喝碗红枣银耳羹吧,清肺败火。高世贤虽然恨儿子丢脸,毕竟还是关心的,眼见伤得这么重,也不好呵责,只是一味地叹气。
醒花端了红枣汤来,湛青让放着,高太太又说,呆会儿就凉了,还是趁热喝的好。这时李妈走进来,在高太太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高太太一惊,她还敢来?高世贤问,谁来了?高太太不答,叮嘱了芷云一番,把丈夫拉了出去。
一时人都走光了,空落落又只剩芷云和湛青两个人,这几天高湛青一直很沉默,芷云在他眼睛里看到一种类似绝望的情绪。外面大雨倾盆,屋里却是无知无觉的另一个世界,芷云歪在椅子上,几乎要睡着了。一会儿见醒花推门,悄悄地向里面张望,芷云走出来问, 有什么事?
醒花压低声音,那个姓杜的姑娘怎么赶都不走,非要见少爷不可,少奶奶你说怎么办?芷云一惊,她来了多久了?醒花摇头,我也不知道,全身早就浇透了。
芷云拿起一把伞奔了出去,推门就看见站在雨雾的玉蝶,那一双茫茫然的眼睛,依然美得眩目,玉蝶那天穿了一件粉红短袖织锦旗袍,已被淋成殷殷桃红,脚上一双白缎子的软底绣花鞋,鞋上的两朵海棠花沾了泥,可是芷云看来,仍如她梦中一般娇艳。
芷云手中的伞撑在了玉蝶的头上,雨一声声敲着油纸伞,清晰得如同两个女子的心跳,泪水混着雨水,玉蝶好半天才知道自己哭了。
就这样默默地跟着芷云进了大门,默默地换了干净的衣服,当一杯浓酽的红茶捧在玉蝶手里中时,她抬眼望着芷云,分明疑惑,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不恨我么?芷云低低一叹,否则我该怎么做?恨你,我也不会快乐。我还是爱自己的。
玉蝶哇地哭出声来,可是我爱他,我爱他!芷云也自怜惜,这样痴情,注定要受苦吧,柔声说,他没什么大碍,你是想见他吧,我带你去。玉蝶站在房门口,却迟迟地不敢举步,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不确定过,不确定他的误会究竟有多深。不确定他是否还能原谅她。
湛青本来是平卧,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就胶住了。
芷云读不懂那复杂的目光,轻轻带上门,轻轻走开,留给他们单独说话的空间,但是玉蝶很快便出来,她的脸色白的近乎透明,嘴唇轻轻抖动,不停地重复,他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他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芷云想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玉蝶眼中闪过一丝锋芒,随后又黯淡了,怔怔地望着芷云,我真的很羡慕你!芷云微微苦笑,她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玉蝶就这样走了,芷云把她送上黄包车,终其一生,芷云也无法忘记玉蝶那一回眸的眼神,无奈、眷恋,愤恨、伤心。芷云撑着伞,在巷口立了很久,雨珠继续在伞沿飞溅,芷云有一种幻灭的感觉,连这样的情意也靠不住,她还可以相信什么?
第5章
湛青开始酗酒,每日醉复醒,醒复醉,旁人说什么都置之不理,烦躁起来便大骂,吓得醒花小凤她们都躲得远远的。芷云看不下去,劝他与其借酒浇愁,倒不如去听听玉蝶怎么说。
湛青睁着朦胧醉眼,谁说我是借酒浇愁,我是对酒当歌。人生得意须尽欢,三杯下肚,万事皆空!芷云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地说,对酒当歌?是长歌当哭吧!
湛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芷云,嘿嘿嘿三声冷笑,怎么会有这样的太太,拼命把自己的丈夫往别的女人怀里推。真是贤惠得紧!你是让三从四德洗了脑,还是压根儿就没想跟我做夫妻?
芷云脸上微微变色。湛青双手一拍,哈哈大笑,猜中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芷云骂了句无聊!拂袖便走,却听那声音忽然低下来,低得近乎耳语,每次我在空屋等她的时候,都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
芷云不自禁地回过身来,那双布满血丝眼睛里,是一种孩子般的执拗与激愤。芷云静静走回来,拿下他手中的酒杯,别喝了。
湛青抬眼,阳光散落她眉间额际,端凝悲悯,一如菩提。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却恍若云端遥遥,不可碰触。他不甘心,想握住那一缕云,紧缠深绕,似乎唯有如此,他心中才能宁定。
芷云被他陡然抱住,吓了一跳,火苗腾腾在脸上烧灼起来,慌手乱脚地推开他,湛青晃了一晃,跌倒座上,神情渐渐由迷茫转为狼狈,跳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
那是一种属于男子的陌生气息,似有还无,芷云用力抚着胸口,对自己说,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再见面两人都觉得尴尬,湛青嚅啜道,这酒真是害人,昨天我——,一句话没说完,自己先满脸飞红,芷云见他紧张,自己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待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略一低头,擦肩走过去了。
晚饭后,坐在藤花阴处吃冰糖雪藕,高太太忽然问芷云,你看醒花这丫头怎么样?芷云说,勤快能干,挺好的。高太太微微一笑,我瞧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顿一顿,霭然地望着芷云,不如给湛青放在屋里吧。
芷云怔了一下,才明白高太太的意思,想了想说,湛青这个样子是为了杜姑娘,您看——,高太太淡淡打断她,那种祸水是不能进门的,我看还是醒花好,人生得标致,性情也安分,以后自然处处以你为尊,就这么定了吧。
芷云不便再说,第二天经过上房时,却远远的听见湛青怒冲冲地大喊,你们害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再害几个才肯罢休?接着人一阵风也似地卷出来,几乎撞在芷云身上。他紧瞪着芷云,你就不会说不吗?芷云避开眼光,你不是已经说了。
湛青眼中怒火更盛,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不是?你就是要博贤孝的名声,也犯不着拿人家好端端的女孩子作践。芷云一震,退了两步,吃惊地望着他,湛青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混着懊悔与怜惜的情绪,想说两句话转圜一下,偏又说不出口,眼睁睁看着那一抹淡紫的衣角消失。
湛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潜意识里他倒希望她同他吵,这样凡事都不在意,像是默认了他的话,心里没来由地变得空落起来。
这段时日,高世贤亲自管理工厂,因为身体的原故,大部的事情委派湛玄代办,好在湛玄精明干练,虽然时乱年荒,百业萧条,高家的生意却一直维持得不错。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张勋复辟,辫子兵入城,几笔订单,货已经发出云了,款却收不回来,高世贤急火攻心下便病倒了,这一病来势凶猛,药石罔效,拖了两三个月,终告不治。
高世贤这一死,高家就仿佛栋折梁摧一般。湛青身穿孝衣,头戴麻冠跪在地上答礼,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哭声。高太太哭得几度昏厥过去,芷云在身旁照顾扶持。湛青却茫茫然眼边无泪,心似开了一眼泉,泉水迸裂,搜肠抖肺地疼着。
高世贤在的时候,父子间似乎除了争吵没有其他,湛青觉得父亲武断专制,一点也不理解他,此刻件件往事在心头流过,再思再想,他又何尝理解过父亲?五十寿诞的盛况犹然在目,转瞬间便归黄土。父亲一生操劳辛苦,又得到了什么?
宾客散尽,高太太也困顿地睡下。芷云经过灵堂,见湛青仍然跪在那里,灵前的一对蜡烛快燃尽了,烛油缓缓流下来,堆满烛台。白色的帐幔子上下乱舞着,湛青的脸嵌在幔影里,映着微弱的火光,惨淡如薄纸,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似的。
芷云走到湛青身边,将冥纸一张张放入炉中。漫漫长夜,寒风凄冷,湛青陷在深切的痛悔中毫无感觉,直到第一束阳光从窗外射进,满室尘埃飞扬,他才看见芷云,依旧黑发素颜,眉梢眼角却隐隐有相怜意,湛青的心蓦地一暖,寂寂大荒中,原来尚有这样一个人相慰相伴。
湛青将往日的荒唐都收拾起,决心办好工厂,以慰泉下,却没想到一旦失去父亲荫护,竟然处处碰壁,步步荆棘。月底核对帐目,发现不妥,忙找来湛玄寻问,湛玄随手翻了翻,这笔是爸生前签的订单,我也不太清楚。湛青哼了一声,连你都不清楚,那我要问谁?湛玄呵呵一笑,那我就管不着了,你也知道,我能管的一向有限。
湛青怔了半晌,湛玄以前对他这个弟弟向来是千依百顺的,凡事他没想到,就先替他办好了,这般敷衍轻慢的态度可是头一回,湛青终于明白,求人不如求已,现在没有谁可以倚仗了。
湛青虽然有心重整家业,怎奈高家的劫难并不曾完。那天刚吃完午饭,正商量下葬的事,便有一队警察冲进高家,不由分说,将湛青抓了起来。高家顿时乱成一锅粥,高太太大喊,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他犯了什么罪?为首的警察目光严厉地扫了一圈,沉声说,有人举报,你们工厂仓库里藏有私货,现在已经搜到了,证据确凿,有什么话留到法庭说吧。
高太太哭着追到大门口,湛青犹自安慰家人,回头喊着,没事的,一定是误会。高太太望着儿子的身影渐渐隐没,一跤跌坐在地上,天啊,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事情渐渐明朗,当然不是什么误会。举报的人是湛玄,高太太不敢至信却又不能不信,怔怔地望着一手带大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湛青,他是你弟弟呀?
湛玄微微冷笑,我可没那个福分。这么多年,我在高家算什么?你们有把我当亲生的吗?大少爷,!我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是你儿子自己不争气,被一个*****弄得神魂颠倒,我才有这个机会。不过你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念在母子一场,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高太太大骂,你个畜牲,给我滚!此刻的湛玄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自然没打算再住下去,耸了耸肩,不用你赶,我们会走的。经过芷云跟前笑道,新房子昨儿刚收拾好,弟妹不过去坐一坐?慧娟望着芷云,满心愧疚,扯了扯湛玄袖子,别说了,低头快步迈出门槛。湛玄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大笑说,又没人抢你的,走这么快干么?
探监的时候,跟湛青说起,高太太自是恨得咬牙切齿。湛青叹了口气,你们的确偏向我,他也没说错。高太太见湛青脸色憔悴,想是吃了不少苦,不由得大怮,我的儿啊,你怎么受得了这个。
湛青强笑说,妈,你别这样,年轻人吃点苦头,也未尝不是好事。目光移向芷云,欲言又止,高太太只道他们夫妻有体已话要说,擦擦眼泪,走到门口,往狱警手里塞钱,托他关照。
湛青只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二十几年倒像一场沉酣大梦,和玉蝶明明相爱,却落得这般惨淡收场。芷云是挂名妻子,反而难中相倚。父亲刚去世,便遭牢狱之灾,害他的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竟辨不出了!半晌方道,家里全拜托你了,我怕妈撑不住,替我照顾她。
芷云低声说,你放心。抬头望定他,会没事的,爸爸生前有很多朋友不是吗?我可以去求他们。何况你本来就冤枉的。湛青却深知,那些朋友尽是利益之交,现在人死情淡,求他们未必会有什么用,但他不愿泼芷云冷水,想了想说,这世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你也别太难为自己,不成就算了,坐几年牢,没什么大不了。
断肠的话偏是淡淡说来,芷云只觉心头一酸,赶快别过脸去,生怕眼泪涌出来。总以为,他们不过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却原来一纸婚书,早将两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处。既便他不以她为妻,她不以他为夫,只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那情份竟也不轻。
湛青低低唤一声芷云,芷云转过头来,他却又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的双眼,说什么呢?道歉未免矫情,道谢又显得生分了,也只有默默望着,临别再唤一声,缓缓道,天冷了,别穿这么单薄。芷云点点头,你也照顾好自己。
湛青的罪名的比想像中要重,这一番,芷云总算体会薄纱世味,冷暖人情。人家说得好,不是不肯帮忙,关键是人证物证齐备,这个忙叫咱们怎么帮呢。最后高太太说,去你姐姐家吧,只怕你姐夫还有些办法。唉,咱们家真是流年不利。
维之小公馆的事儿已经闹开了,湛秀领了一队娘子军,吵上门去,一顿乱砸,把那女人也打了。维之被激怒,足足有两个月没踏家里的门槛。湛秀倒是记挂兄弟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已经自顾不暇,拉着芷云恨恨地道,他是看着我娘家失势了,才敢这么欺负人,我不会让那对狗男女称心如意的。
湛秀将连日的委屈都倒出来,心里总算畅快了许多,送芷云到门口,又说,我再想想办法。哼,想看高家的笑话,没那么便当。远远瞧见逸之来了,芷云一惊之下,随即坦然,有什么怕见他的呢?湛秀劈头就问,你哥哥躲哪儿去了?狡兔三窟是不是?我就不信翻他不出来!逸之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他陪爸爸回老家了,前天走的,你别想的太多。湛秀冷笑,要你来告诉,他自己没长嘴么?顿一顿足,扭身回房了。
逸之望向芷云,我送你一程。芷云摇头,暮色苍茫渐浓,压得心里沉甸甸的。逸之又道,湛青的事,我听说了。你还记得他上次为什么挨打吗?芷云一怔,你是说这次也和沈传磊有关?逸之说,本来该出的气也出了。不过高伯伯找人,故意把事情透给张大帅,沈传磊为此挨了一顿申斥。湛玄要做什么手脚,怎么会不去找他这个盟友?
芷云斜睨着他,你倒是知道的蛮清楚?逸之自嘲地笑笑,众议院没什么好处,就是这种事情传得最快。芷云强抑怒愤,这么说,是人人知道他冤枉,人人看着他冤枉。逸之灼灼望着芷云,眼睛像星河汹涌的夜空,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不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而去,长衫衣摆在风中猎猎飞扬,那背影竟也有几分寥落,芷云想,也许是天气的关系。
次日清晨,就见管家贵叔拿着一份报纸兴奋地嚷着,太太,少奶奶,少爷有救了。芷云接过报纸,见上面大幅地披露了这件案子的内幕,竟和逸之说的相差无几。芷云顾不得避嫌,拿着报纸找到逸之,是不是你做的? 逸之冷冷地说,不必客气,反正我是有意卖你的好。芷云啜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逸之忽然又笑了,真是的,怎么在你面前就小气起来了。先在报上造一下声势,不过只这样是不够的,要救湛青,最快的办法是直接找张大帅。芷云怔道,这怎么可能?逸之说,我已经打听清楚,初八那天,他的五姨太太会去白云观烧香,芷云,能不能救湛青,还要看你自己。
无论如何,年还是要过的,包了饺子,由芷云带给湛青。湛青咬一口,赞道,真香啊!一颗白牙一斛笑意。芷云望着他的笑容,觉得稚气,然而一颗心却不觉随之轻快了。
初八一早,从宣武门沿护城河西行出西便门,逸之早已等在那儿,身旁有脚夫牵着两头毛驴。白云观春节期间香火最盛,骑驴逛庙会是旧俗,想来那位五姨太太自也不免,如果能在路上遇见最好,否则到了观里,人山人海,便不易寻找了。
这一年的冬天极冷,灰沙满地,寒风刺骨,路旁却有几株梅花开得正好。芷云怔怔地想,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那是嫁入高家的第一个春节,湛青那段日子没怎么出去,贴年画、剪窗花、蒸年糕、燃爆竹,也在一起做了不少事。院子里的梅花艳地艳映着窗子,湛青说,给你折几支插瓶吧。这些小事,想不到竟然都是记得的。
芷云望着梅花,逸之却在望着她,一条厚厚的朴蓝色围巾,把脸庞掩映得越发苍白消瘦,一双眼睛却是空濛迷离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逸之轻轻咳了一声,该怎么办,我都对你说了,现在多想也是无益。芷云静静地开口,为什么这么帮我们?逸之抬头望着天空,或者我要湛青欠我的情,或者我想借此要挟你,又或者,他的声音低下来,随即扬眉笑了, 我本来就是一个烂好人也说不定。用力一挥鞭,你知道吗?老马识途,这老驴也同样认路呢。
在离观约半里路时,遇到见那位五姨太太,一张宜嗔宜喜春风面,颈上围着火狸,穿一件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鬓边簪着一朵大红的郁金香,透着洋洋喜气。骑着小花驴,跟班丫头紧随在身后。
到了白云观,还不到九点钟。五姨太兴致很浓,摸完了石猴儿,又来到桥边打金钱眼,桥洞上端两边各悬了一个金纸糊的大金钱,孔内系了一个小铃铛,游客拿着制钱站在五米开外投掷,若掷中,铃铛响起来,就表示这一年顺顺当当,万事遂心。五姨太把制钱堪堪打完,也没中一枚,刚想吩咐跟班去换,却见一只纤细的手掌伸过来,上面托了十几枚亮锃锃的制钱。
五姨太微笑称谢,打到第三枚便中了,到了顺星殿,求签竟也是上上,这自然是逸之事先做好的铺垫,让她觉得是芷云给她带了好运,果然,五姨太回身搜寻芷云的身影,笑问,这位太太,你贵姓?
就这样认识了,逸之谋划,湛秀帮衬,没到半个月,芷云已成了五姨太太的闺中密友,牌桌上,有意无意提到湛青的事,五姨太大是愤慨,一口应承。
芷云送了五姨太一只翡翠手鐲,是生母的陪嫁,墨绿色,通透温润,在屋里还是碧幽幽,阳光下就由底部的绿变得全绿色,成了一汪流动的绿水。五姨太爱不释手,然也知道贵重,推辞着不受,湛秀走过来,强给她戴上,赞叹,也只有你这样的品格儿才配得上它。芷云轻轻地说,它有个名字,叫情人之影。
五姨太哦了一声,抬起手腕对着阳光缓缓转动, 一丝一丝绿线是波动的水纹。
第6章
湛青终于获释,缴了两千元罚金,破财免灾,算是完了这一劫。高太太手中颇有积蓄,南方还有高世贤生前的几笔投资,虽然这一次大伤元气,工厂也被湛玄霸占,高家的日子却并未见什么困窘。
漫天飘着雪,芷云看着湛青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衬着白皑皑的雪地,亮晶晶的树枝,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两人对视一笑,原先想好的话这时全忘了。雪花淅淅溶溶地落在芷云眉间额际,发丝沾了零星,湛青伸手替她轻轻拂了去。芷云脸一红,低头说,回家吧,妈等着你呢。
高太太待芷云也比从前大不相同,绝口不提纳妾的事。又吩咐湛青备下重礼,陪芷云回娘家探望父母。
沿途先去了逸之那里,湛青袖了一柄折扇,是郑燮的兰花。逸之展开扇面,轻咦了一声,这可是好东西。湛青笑道,板桥擅写兰竹,这幅却只是一束兰花配诗文,别开生面。我猜你就会喜欢。逸之笑睨了芷云一眼,我又不是别人,要什么珍玩珠翠的打发,可别把压箱底儿的物件儿都拿出来了。湛青笑道,你倒想?这是我去年在琉璃厂买的,才花了二十块大洋,现在便宜你了。
逸之望望天色,拉着湛青说,走,咱们去东来顺边吃边聊。湛青笑说,改天罢,一会儿还去趟她家。逸之若有所悟地笑笑,要去令岳家,那我就不留了。芷云一直静静地听着两人说话,这里走到门口,才和逸之眼光一触,逸之口角含笑,拿着扇柄对芷云晃了一晃。
到了顾家,自是一番热情款待,顾太太更拉着芷云的手说,我倒罢了,你怎么也不常回来看看你爹,还有莲云和劲松,整天念叨着大姐呢。
不多时,羊肉锅端上来,酒也温好了。一家人围坐着大快朵颐。火盆儿烧得很旺,外面是呼啸的西北风,屋里却暖洋洋如春三月的光景。芷云拿着火钳子撩撩拌拌,炭一枚枚红的透明,湛青静静望着她拨,那白皙的腕上,已没有了一汪水绿。
饭后,湛青陪着顾先生下棋,芷云姐弟三人倚在靠枕上闲话,莲云已许了人家,明年便要出嫁,这个素来爽朗活泼的妹妹,说起夫家,也不免露出羞涩女儿样。劲松滔滔不绝地谈学堂里的佚事,说着说着,忽道,大姐,你还记得林先生吗?芷云心头巨震,表面上仍是淡淡的,林先生,哦,记得。
莲云幽幽叹了口气,林先生真可惜,还那么年轻。劲松哼道,那些军阀,哪有一个好东西,姐夫这次不也是因为得罪了他们。林先生才是真正的革命者,那些人不过是打着革命幌子的刽子手,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杀人,你们说这中国还有王法吗?芷云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劲松下面的话就听不到了。
身子虚浮浮好像不是自己的,泪水狂肆, 一踉跄地奔着,跌倒在雪地上,白雪红梅,琉璃世界,不能相信那个人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满地的清光晃着她的眼,一片白茫茫的模糊,她在梦魇里挣扎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扶上她的肩头,芷云,我到处找你,迎着泪眸掺起她,湛青迭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芷云扑在湛青身上,拼命贴紧他,闭着眼,泪水无休止地往外流。
罗帏低垂,炉烟香腻,湘绣的鸳鸯双枕上,她的头并着他的头。那熟睡的脸庞带着些许稚气,芷云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置身何处。原来人在极度的悲伤下很容易失去自持,似乎也不该后悔,枕边的这人毕竟是她的丈夫啊!丈夫?这竟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么?芷云的心又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悄悄下地,摘了那幅画,径直来到后园。夜半,月亮只剩弯弯一个牙儿,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眼下真的只剩一个月牙儿了。一直以为,他不在身边没关系,他不喜欢她没关系,天之涯,地之角,她知道他们同看着一轮月就足够了,可现在还能够继续自欺下去吗?火星劈啪,她将画贴在胸前良久,然后狠一狠心肠,掷进火堆里,相思寸寸烧成灰烬。
清泪尽,纸灰起,所余下的也非是剩月零风罢了。
那夜芷云受了风寒,连日来湛青衣不解带照料,明明可以让丫头做的事,他却非得自己亲自动手,芷云反倒不好意思,接过药碗说,我自己来就好。湛青轻轻推开她的手,我受伤的时候,你不是也照顾过我,现在调换一下算什么。目光凝视着她,何况我们是夫妻。
他的声音是一缕和煦的风,昏黄的灯光照见他唇边的微笑,眼神温柔多情,芷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这间房里,用簪子刺破自己手指的那个新郎,是眼前的这个人么?他曾经说,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回心转意的。她也说过,难道意不平的只有你高少爷一个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一张洒金笺褪了颜色,那一幅寒雁图送了祝融,日同行,夜同卧,竟真正地做了夫妻。她并不爱他,他也未必爱她,两人之间更象一种兄弟姐妹的感情,亲近而绵远,他落难时,她会守在他身侧,若她有什么事,他自也不会丢弃她。彼此的热情也都没有留给对方,烧完的余烬残灰,今生怕不会再燃起来了。
民国七年,芷云生下一个男孩。湛青乐得合不拢嘴,每每献宝似地抱给人看。高太太双泪交流,在灵前喃喃,世贤,你看到了没有?高家有后了!高家有后了!
喝满月酒的时候,逸之也来了。大家都说逸之是真潇酒,丢下众议院的差事不做,跑到江南玩了大半年。逸之望着弄儿的芷云微笑,想不到这么快就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你看上去过得挺好。芷云也笑,彼此彼此,我是有子万事足,你是无官一身轻嘛。逸之一愕,从前的芷云是不会这般随意和他说笑的,流光暗换,事事皆非。摸摸小儿白嫩的小脸,低声说,等他长大,我教他吹箫吧。
丁香开了又落,转眼间五年过去了,芷云想要个女儿,却一直没有再怀孕,近来身下沥沥淅淅地见血,隐约竟有崩漏的症状,这天湛青陪她到医院瞧病,交费的时候,忽听一个声音高声叫,高先生,是高先生吗?湛青转头,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迟疑地问,你是?那女人叹口气道,我是阿芳啊,以前和玉蝶在一起的阿芳。湛青一震,定睛再看,哦了一声,芳姐。阿芳问,高先生,你是来看玉蝶的吗?湛青这一惊非同小可,玉蝶,玉蝶她在这里?
阿芳叹口气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当初我们都以为玉蝶是嫁定了你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出了姓沈的这么个杀才。湛青低哑着嗓子,过去的事别再说了。她,她到底生了什么病?阿芳止不住轻轻啜泣起来,你还是看看她吧,迟了只怕见不到了。
湛青只觉一阵眩晕,一桩桩一件件尘封土埋的旧事,蓦地兜上朦胧业眼来。没人知道,他出狱后曾去过环采阁,那时在门口逡巡犹疑,不知该不该进,进去又说什么,却看见玉蝶跟柏越山一道坐车回来, 柏越山胸前戴一块极粗的黄金链表,嘴里叼雪茄,手揽着玉蝶的腰,白发红颜,越发地触目惊心,青烟缭绕中,玉蝶的神色显得浮浮的,也看不出开心或是不开心。
湛青的心莫名地便抽痛起来,他站在暗处,呆怔了半个时辰才走,过了不久,就从冯三金那儿听说玉蝶嫁人的消息,冯三金蹙着眉头,你说说,千挑万选选了个糟老头子,再威风又能撑得了几年,柏家的儿子哪个是好相与的,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从前,她一扬眸,他便猜出八九分,现在她嫁人,他却毫不知情。终于他知道了,却足足迟了五年,芳姐的叙述短暂而凌乱,却也听得明白,那个时候,她也在极力为他奔走,却不愿向沈传磊折腰,便将目光投向了柏越山,此人早年也曾呼风唤雨,名生故旧中颇有几人位居要职,于是她成了柏家的八姨太,柏越山也替她说了话,只不过湛青那会儿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湛青站在玉蝶的病房门外,门半掩着,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你这么惦记孩子,不如我一会儿把她领来。床上的女子急咳了几声,嗓子低哑,千万别,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病要过人的。湛青的胸口仿佛被锤重重击了一下,只觉天旋地转,这是玉蝶的声音么?怎么变得这般嘶哑?他猛地推门进去,冲到了床前,玉蝶一呆,忽然啊地惊叫了一声,飞快地拉起被子紧紧蒙住了头。
湛青喉头哽咽,伸手拉住了被子往下拽,玉蝶,让我看看你。被子轻轻颤抖着,好半天玉蝶才探出头来,闭着眼,你来干什么?这一句简单的问话,湛青却不知怎么回答才是,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玉蝶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的,眼睛却深陷进去。床头放了一个小罐,想是为了她吐痰方便的,罐底胶着两口痰,带点儿血丝,残阳的光从窗缝漏进来,印着她的脸色,越发显得枯黄黯淡,一片凄凉凉的光景。
湛青只觉一阵悲伤铺天盖地般袭来,几乎站立不住,玉蝶只是闭着眼,不肯看他,她可以想象到他的神情,她恨老天为什么要让他看到她这副样子,她希望他能记住她全盛的容颜,那是她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银篦钿头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装点成绝代的风华。可现在呢,骷髅也比她好看些。
直到湛青离开,玉蝶也没有瞧他一眼,倒是服侍的桂妈在门外跟湛青说了几句活。玉蝶刚嫁柏越山的那两年,确是受宠的,只可惜害了这个病,柏越山近来也有些老糊涂了,柏家老的小的,一个个都等着分家产,只怕玉蝶不早死,谁还耐烦理她。
芷云在走廊里等了很久,才看见湛青的影子,于是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湛青凝视着她的双眼,我遇见了玉蝶。芷云脚步一窒,轻轻哦了一声。湛青闷声说,她的情况很不好,我刚才去问过医生,还不知道能不能挨过这个月。芷云脸色微变,你说什么?湛青神色痛苦,双手微微颤抖,我心里乱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芷云那时就有一种预感,玉蝶这个名字将永远随着他们,湛青忘不了,她又何尝忘得了?
湛青再去看玉蝶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倚着枕半坐,头发也梳得很齐整,虚弱地对他笑笑,那一瞬间,湛清仿佛回到了环采阁初遇的光景,玉蝶那无限慵懒地一笑,不是风情也似风情。玉蝶说,你别靠得太近,当心传染。湛青又执拗起来,我不怕。
玉蝶幽幽叹了口气,你还是老样子。许多往事絮絮说起,脸色依然枯黄,精神却似乎好了些。
哭过笑过,闹过恨过,最切肤的伤痛,如今也只换作淡淡几句叙说,误会原是有的,此刻解开,却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她为他所做的,本不打算让他知道,然而他知道了,她也是欢喜的。
湛青眉头紧紧皱着,如果我那天肯听你解释,现在就不会这样了。玉蝶温柔地望着他,这是命,不由人的。你现在不也很好嘛,有几个孩子?湛青说,有一个男孩。玉蝶微微一笑,我也有一个女儿。她说起女儿时,眼眸中流转着昔日的光采。随即又复黯然,只怕我死了之后,她在柏家受欺负。陡然抬眼,仿佛决定了什么,殷殷注视着他,湛青!
湛青应了一声,眼泪就止不住了。玉蝶拉住他的手,让她做你的女儿好吗?湛青点头,哽声说,她就我的女儿。玉蝶欣然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合眼了。小囡她会很乖的。我知道你太太是个好人,我想见见她,当面拜托她。
下午湛青陪芷云踏进病房时,玉蝶正在咳嗽,身子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转过头来,芷云便是一惊,当初那个艳丽无匹的女子,即使狼狈雨中,也不减婀娜风韵。而今,她竟不忍看了。湛青急忙过去扶她,还咳得这么厉害?玉蝶轻轻推开他,也没什么,笑着让芷云坐,又喊桂妈倒茶,嘱咐用早上新买的杯子。
芷云忙道,快躺下休息,不用招呼我。桂妈怀里抱着个小孩子,粉妆玉琢的娃儿,端地惹人怜爱。想必就是玉蝶的女儿。玉蝶喘了一会气,泪眼盈盈望着芷云,好妹妹,我是不中用的人了,这孩子只有拖累你了。今生我欠你的太多,若有来生——
芷云知道她在托孤,不愿听她说出更不详的话,急急打断,别说了,你只管放心。玉蝶贪恋地望着孩子,教她喊芷云妈妈,孩子却挣扎着往玉蝶身上扑,玉蝶一阵心神激荡,便晕了过去。
少时悠悠醒转,叫桂妈把孩子抱走。说了两句话,便又支持不住。昏昏地睡了大半个时辰,睁眼说,我想吃五香斋的蟹黄面。湛青说,我这就去买。湛青走了,芷云守在床边。玉蝶这时又清醒了一些,对芷云说着孩子平时的一些习惯,羞怯地笑笑,太罗嗦了是不是?我没想当这辈子还可以当妈妈,可是老天又不容我一直陪着她。我真想看着她长大,嫁人,可是老天不容我怎么办?
芷云试试眼泪,柔声劝,会好的,一定能看到的。说罢自己也觉得这安慰甚是空洞,不由得心下惨然。玉蝶一直压抑着,这时再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又重重地咳,血喷在罐里,眼前也是一片鲜红,身子直直倒了下去。芷云惊叫,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
玉蝶一把挽住她,喃喃地说,我不吃蟹黄面了,叫湛青回来好吗?我有话对他说。芷云心急如焚,张望着门口不见人影,口中说,就快回来了。过了一会儿,玉蝶轻轻侧头,天都黑了,他还没回来吗?芷云大骇,忙奔去一路喊着,医生,医生!
玉蝶咽气的时候,湛青正在匆匆往回赶,他想,玉蝶今天的气色很不错,或许情况并没有医生讲的那么糟糕,现在的西医很先进,他要请最好的医生,把玉蝶的病治好。当然要跟芷云商量一下,她心地善良,不会不同意的。然而他推开门,却看见空荡荡的房间,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却隐隐听到芷云的哭声,那么熟悉而清晰,他的腿开始发抖,发疯地拨开挡路的人,朝那个声音奔去。
芷云神情惨淡地抬起头,湛青失措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那个泼辣又惺忪的女子,难道就覆在这一张雪白的薄单下?她怎禁得起那无尽的凄冷与寂寞?耳畔是谁在恨恨地骂,杀耐个千刀!谁在谁呖呖地唱,年少周郎何处也?浅笑轻颦,从今后又往何处寻觅?湛青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扑通跪倒了,芷云伸手扶住他,湛青声音喑哑,是我负了她,我负了她!
很多年后,芷云在一个当红女作家的文集中读到这样的句子,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花的灵魂,飞回来找它自己。她不自禁地想,该是哪一朵花承载了玉蝶的灵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