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冰雪为卿热:10-20
石氏的脸色发青,神色惶恐,她瞪大眼看着尘芳,眼前却漂浮出另一张凄厉的面容,身子不觉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撞上了另一个人。她惊呼着回头,见是四阿哥胤礻真,方待松口气,但当看到胤礻真身后之人,顿时心凉了半截。
“九嫂,你没事吧?”一旁的胤祯跑过去,看到她脸上的指痕,气得转身瞪向石氏。
一群奴才则都屏息下跪叩首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石氏走过去,胆战心惊的蹲身请安。
胤礻乃冷冷地看着她,良久道:“皇阿玛还在等着咱们,老四,十三,十四,你们都一起来吧。”
石氏和胤礻真、胤祥、胤祯忙随在他身后而行。
尘芳俯首跪地,明黄色的绣龙衮袍在眼前一闪而过,接着是随侍的太监、宫女。待一队人走远,她早已虚脱的坐在地上,仰望宫墙上一方狭隘的天空苦笑。
胤礻乃脚步越走越急,石氏足下发虚,忍不住道:“太子爷,您慢点,臣妾快跟不上了。”
胤礻乃却毫无停缓之意,待见到保和殿的宫门时,猛得止住脚步,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石氏道:“我的荷包落在毓庆宫了,请太子妃回去替本宫拿来。”
石氏一楞,道:“这等小事,唤个奴才去便可了。”
“我要太子妃去拿。”胤礻乃不容她拒绝。
石氏牙关紧咬道:“是,臣妾这就去。”方转身,又听胤礻乃道:“来人啊,陪太子妃回去,一路上好生看着道。记住,是要太子妃走着回去,走着拿回来!”
见石氏愤然而去,胤礻真疑虑地看向太子,见他浓眉紧锁,双目虽眺望远处,眼神却空洞茫然。“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听到胤礻真的呼唤,胤礻乃回过神笑道:“看来是年纪大了,总时不时的想起以前的事。”又道:“进去吧,那些王公大臣和番帮使节也都快来了。”
胤礻真脑海中闪过个念头,但还不及细想便跟了太子进殿去。
夜间在慈宁宫的大殿上摆了筵席,所有的内眷及子女都在此守岁迎接新年。皇太后素喜听曲,席间便叫了宫中戏房的几个花旦、青衣,清唱了几段戏文。此刻唱的是《汉宫秋》,尘芳原不大喜欢听戏文,正哄着兰吟吃东西。偶尔两句吹到耳内,倒一字不落地听住了。
“今日嫁单于,宰相休生受。早则俺汉明妃有国难投。它那里黄云不出青山岫。投至两处凝眸,盼得一雁横秋。单注着寡人今岁揽闲愁。王嫱这运添憔瘦,翠羽冠,香罗绶,都做了锦蒙头暖帽,珠络缝貂裘。”
尘芳思及汉元帝贵为一国之君,都无法保全心爱的女子,更何况是他人呢?转而又想到日间的事,原还起伏不定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一曲唱毕,皇太后道:“唱的虽好,就是太凄凉了。”
一旁的惠妃附和道:“正是,大过年的该唱些喜庆的才好。”说着,把眼瞄向承办此事的德妃。
德妃忙起身道:“是臣妾的疏忽了。”
下面的沂歆见了便站起来道:“太后,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见应允,她便清了清嗓子说道:“有一个读书人准备去赶考,他日夜发愁,那副怪模样弄得妻子莫名其妙。她说,瞧你那窝囊像,难道男人写文章比女人生孩子还不好受吗?读书人叹道,女人生孩子比起写文章来,总还要容易些。女人问为什么?读书人回答,女人肚子里有孩子,总是能生下来,而我腹中空空如也,怎么能写出文章来呢?”其实她这笑话许多人是听过的,却都应景的哄笑起来。
见皇太后也有了笑容,沂歆越发得意地接着又讲了一个。
“有位显贵,很有孝顺的名气。他的父母先后亡故,在居丧期间,他面容表现得很哀痛,丧礼超过了定制,用以表现他比一般人更为孝敬。他枕着土块,睡在草席之上,偷偷地将巴豆油涂在脸上,故意弄出满脸疮痕,以表示自己悲痛哭泣得非常厉害。”
她自己说得神采飞扬,却没注意席间众人皆变了脸色。“这就叫‘巴豆孝子’!”沂歆语毕,正四下找水润喉,猛看到身后站立的一行人,顿时傻了眼。
众人起身接驾,康熙阴沉着脸率着众位皇子走进来,待向皇太后请安后,坐到上座。依次是太子夫妇,接着众位皇子也按制坐定。
康熙看着沂歆道:“好一个‘巴豆孝子’!看来这世上的孝顺儿子是不多啊!”
沂歆原就害怕,此刻已簌簌发抖,胤祯在另一桌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一旁的皇太后道:“孩子说着取乐子而已,皇上莫往心里去。”
康熙冷笑道:“许心里原就存着这个念头吧!”话一出口,皇太后也不好再说了。
百来人的大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忽听哐啷一声,众人齐望去,却原来是兆佳氏怀中的弘相玩着桌上的器皿,将一碟子萨其马打落在地。
胤礻唐霎时变了脸色,兆佳氏更是紧张的跪在地上磕头道:“是媳妇没看好弘相。是媳妇的不敬。”
康熙眯起眼刚要说话,一旁的尘芳忙起身道:“皇阿玛,媳妇也给您讲个笑话吧。”
众人皆是意外。康熙有些陌生的看着她,一旁的宜妃道:“皇上,这是老九的媳妇,董鄂氏。”
“董鄂氏?”康熙点头示意她讲下去。
尘芳道:“从前有个老秀才叫艾子,艾子有个10岁的孙子,脾气顽劣,虽常常打他,却终不悔改。因为是独生子,儿子恐孙子被打死,常常哭着请求艾子饶恕。艾子发怒,敲打孙子更厉害。一天早晨,大雪飘落,孙子又在地上大玩雪球,艾子便剥去他的衣服,让他跪在雪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儿子也脱掉衣服跪在旁边。艾子惊问,你儿有错,应当受罚,你何苦这样呢?儿子哭道,你冻罚我儿,我也冻罚你儿。艾子大笑,免去了对孙子的体罚。”
听她说完,康熙沉吟了下道:“你冻罚我儿,我也冻罚你儿。孙子错了,儿子也该一起受罚。哈,有意思,有意思。”见他神色缓转下来,众人皆松了口气。
康熙又问:“那儿子有错,老子也该一起受罚吗?”说着扫了眼坐下的太子和众位阿哥。
尘芳心中暗暗叫苦,见康熙拿起桌上的松苓酒酌了口,眉宇间的戾气似已散去了六分,索性跺脚道:“皇阿玛,您这不是在难为媳妇吗??”
“哦?朕哪里为难你了?”康熙饶有兴趣地问。
“罚孙子,儿子会心痛;罚儿子,老子会心痛;罚老子,老子的老子也会心痛啊。如此下去,这一门子的祖宗都牵扯上了,我哪还敢说什么。”
康熙见她说得委屈,脸上浮现出女儿家撒娇时的羞态,不觉朗声大笑道:“是了,若连祖宗都扯上了,倒确是难为你了。”席间的气氛顿时霍然开朗。
康熙又仔细地打量了尘芳一番,对一旁的宜妃道:“是个伶俐的孩子,这两年怎么从没在宫里见到。”
宜妃面带喜色道:“是,这孩子身子不好,一直在盛京养病。”
“那可要好生调理才是。”康熙回头对尘芳道:“过两天让太医院的胡谦给看看,他的医术精湛,才老大不小的,总不能一年年拖着个有病的身子。”
尘芳忙磕头谢恩,暗舒了口气。待回座见胤礻唐面露得意之色,举起酒盅向自己示意,才看了两眼,笑容便僵了下来,眼中迸裂出点点星火。
尘芳忙低下头,她脸上已擦了粉遮饰伤痕,虽比平日里的妆容厚重了些,幸好也不显突兀,连坐在一旁的婉晴和兆佳氏都未曾看出不妥,却怎地还是被他发觉了。
胤礻唐按奈下怒意,猛灌了两口烈酒,心中揣摩着是何人所为,想来想去,正找不到头绪时,嘴里一痛,气得吐出口中的食物骂道:“什么东西这么磕牙!”
同席的阿哥们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却原是包在饺子里的一枚铜钱。
胤祯道:“九哥,恭喜啊,这可是‘终岁大吉’!”
胤礻我也调侃道:“连吃饺子都能嚼出铜钱来,难怪银子竟往你口袋里跑!”众人说着强拉着他灌了两大碗酒。
康熙坐在上座,见阿哥们渐渐喝开了,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另一处的女眷也卿浓细语,玉动珠颤,十分热闹。唯有太子和太子妃冷清的坐在一桌,默默无语,心中一酸唤道:“胤礻乃!”
胤礻乃诧异地抬头,康熙望着他酷似孝诚仁皇后的双眼,心中如注入一股暖流,柔声问道:“朕可是个好父亲?”其他人皆停下来,望着太子。
胤礻乃看着康熙,嘴唇轻颤,原可以轻而易举就回答的问题,却始终未脱口而出。
见他迟迟不答,康熙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转而道:“太子妃可否替太子回答?”
尘芳心中隐生不安,眼皮直跳,看向胤祥,见他也眼含忧色的望向自己。果然石氏起身道:“皇阿玛自然是个好父亲,不过媳妇今日听到有人说皇阿玛您不近人情。”
“是谁敢如此放肆!”皇太后见康熙的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道。
石氏转过身瞪着尘芳,一双精心描绘的凤目中浮现出怨毒的恨意,高亢的嗓音在殿堂中回响,显得分外尖锐。
“是她!九阿哥的福晋,董鄂氏!”
见上座之人目光严厉的盯着自己,尘芳的背脊上渗出阵阵冷汗,她动作僵硬地站起身,跪下磕头道:“皇阿玛,媳妇对您绝无半分不敬之意,请皇阿玛明查。”
康熙身子半搭在椅背上,细长的锐目微眯,左手反复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动声色的表情令人胆战心惊,但听他道:“你上来,让朕再看清楚些。”
尘芳缓缓走到他面前跪下,康熙问道:“你可说过朕不近人情?”见她低头不语,只道她默认,随即冷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指朕也不是个好父亲喽?”
尘芳忙磕头道:“媳妇不敢。”
胤礻唐心中焦灼,忍不住上前跪到尘芳身旁,大声道:“皇阿玛,是儿臣管教不严,您若要罚就罚儿臣吧!”
一旁的石氏又道:“皇阿玛,媳妇是亲耳听到董鄂氏向十三阿哥抱怨说——”
她话未说完,一旁的太子突然起身道:“皇阿玛,适才您问的话,胤?已想好了。”
康熙望了眼席下面色憔悴黯淡的胤祥,转即对太子道:“你们一个个都口是心非,朕今日就要听实话!老九媳妇,你说朕在你眼中可是个好父亲?”
尘芳心里百转千思了数回,不知如何事从,但感手心一烫,轻瞥了眼一旁的胤礻唐,他虽毫无惧意,目不斜视的望着康熙,衣襟下攥着自己的手却越来越紧。
“皇上!”尘芳重重磕了个响头后挺直腰身道:“媳妇幼时有一位兄长,周岁时由于看管不甚,双腿落下残疾。我阿玛痛心之余,走访各地遍寻名医,千金散去仍无成效。旁人都劝道,已尽人事,随他去吧。可是阿玛却道,我既生了他,便要尽全力给他一个健全的身子,他现下还小,不知世道艰辛,我在生一日可护他一日周全,我若百年后,他又可依靠谁去?只要不放弃,总还保有一丝希望。兄长三岁那年隆冬,阿玛听说苏州有一位名医曾治好过此种脚疾,便千里迢迢赶赴而去,不想半路遇到了暴风雪封了山道,被困于一山洞中。当时饥寒交迫,阿玛将兄长抱在怀中保暖,但因身边只有雪水解渴,我兄长年幼身弱,已恹恹一息。”说到动情时,尘芳已热泪盈眶。
席间众人从不曾见识过此等事,且都留心听住了,待听她说道:“无奈之下,阿玛只得割破自己的手腕,以血喂兄长疗饥。”皆都倒抽了口冷气,堂上诸如心存善念,吃斋礼佛的皇太后、太妃之类更是手持佛珠,念了回阿弥陀佛。
“终此兄长才得以续命,待到获救时,阿玛因耗血过多,昏迷了五日方才苏醒过来。”
“那你兄长如今何在?”皇太后不由问道。
“兄长的脚疾终未治好,八岁那年因一场风寒不治而夭折了。”听到一旁的唏嘘声,尘芳停顿了下又道:“可兄长辞世前,拉着阿玛的手不舍道,‘身体虽有缺陷,此生以无缺憾。泉下如能苦修数载,只求来世再为父子。’试问为人父母,有谁不想儿女身健岁长,又有谁不想子耀门楣,女嫁如意郎呢?”
康熙的目光渐渐柔和,叹道:“朕不如你阿玛!”
尘芳摇头道:“媳妇的阿玛又怎能和皇上您同日而语呢?我阿玛虽是个慈父,但因顾及家中的琐事,而对公事有所怠慢,更因远赴异地求医而擅离职守,因小家而损国制。皇上则是为国而家疏,您自亲政后除佞臣;停圈地、奖垦荒,益钱免粮,任用靳辅,陈潢治理黄河;后定三番,平准噶尔。您不仅是众位阿哥格格的阿玛,更是天下人的父母,您为天下人开创了一个太平盛世,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尽享天伦之乐。所以您若成不了一个好父亲,是因为在这之上您已是一个好皇帝。”
一番话下来,众人皆瞠目结舌。
康熙更是惊讶地望着尘芳道:“你唤什么名,是谁家的孩子?竟有这般的见识!”
“回皇上,臣妾名唤尘芳,正白旗人,我阿玛在三十四年曾外放察哈尔任从三品协领。”
“哦,你是董鄂七十的女儿?想不到他一个点墨不通的武将竟能生出你这等玲珑剔透的孩子,真是造化。”康熙笑道。
一旁的惠妃忙道:“皇上忘了,她的额娘可是臣妾的侄女。”
康熙这才了然,方道:“难怪啦,你与你舅舅倒是有几分相似。”提到容若,他对尘芳不觉隐生了两分亲近,便怜惜道:“好了,都起来吧。大年夜的,一家人就该和和睦睦的,不提那些事了。”
胤礻唐和尘芳忙谢恩起身,心中暗暗侥幸。这边石氏只能作罢,太子也方才缓缓坐下。
康熙见二人携手而立,男的俊美潇洒,女的秀丽娴雅,果真是一对璧人,便回头问太后道:“朕怎么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把这孩子指婚给老九的啊?”
皇太后呵呵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记不得了。哀家倒记得是在三十九年,皇上给哀家祝六十大寿时给老九指得婚。”
“皇额娘果然青山不老,记得比朕清楚。”
皇太后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不是哀家的记性好,是这丫头的一手字写得好。皇上不是夸慈宁宫里的一幅梅花篆写得好吗,是当年这丫头写的。便是那次,您给老八和老九同时指的婚。”
惠妃又道:“这孩子小时候做过和硕温恪公主的伴读,在宫里住过三年,后来被她阿玛接去了察哈尔,当时八公主还伤心了好一阵。”
刚提到八公主,德妃便忍不住落下泪来。自敏妃章佳氏殁后,十三阿哥,八公主、十公主便由她一手带大,却不料八公主才嫁给翁牛特杜楞郡王仓津三年,便在四十八年难产去世了。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有抚育之情,每回提起仍不免伤怀。
惠妃知道触动了德妃的心事,又见康熙正低头冥思,更觉得没意思,便也不好再作声。宜妃则冷笑着起身,去为上座的太后和太妃布菜。
胤礻唐待与尘芳回到原座,方问道:“你不是只有一个弟弟吗?怎么又多了个早夭的哥哥?”
尘芳虚弱的笑笑,却也不答。
见她面色苍白,胤礻唐抓着她的膀子道:“怎么了,可是病了?”
“倒不是,只是刚才太过慌张,现下累了。”尘芳觉得胳膊隐隐作痛,便推攘着他道:“你好大的手劲,想捏碎我不成。”
胤礻唐忙松开手,笑道:“不知青紫了没,回家我给你揉揉。”
尘芳笑啐了口道:“没正经的,才从急流里趟出来,鞋底还湿着呢,就动那花花肠子了。”
“可是笑了。”胤礻唐手指轻轻划过她脸上的指痕,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是她干吧?”
尘芳不语,胤礻唐阴沉地看向上座,却正对上那双棕褐无波的眼。
“你也累了,我先送你回府吧。”不由分说,胤礻唐甩下府中的其他家眷,便拉着尘芳离席而去。
“这怎么行,若让皇上知道了还了得!”尘芳拉扯着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待站稳时已到了慈宁宫的外门。
“管他呢,若真追究起来就说你病了。”胤礻唐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件胭脂色的掐金羽纱雪毡,悠闲的替她系上,又道:“刚才在皇阿玛面前不是面不改色,伶牙俐齿的吗?这会儿又怕什么!你的口才如此了得,这回着实是把大家伙震慑住了。”
“是吗?”尘芳抬高鼻子道:“我的本事可多呢,你才知道,真是愚钝!”
她此刻的神情就像兰吟高昂着头对自己道:“阿玛,今日师傅夸我的骑术比大格格好,看我多厉害啊!”
当时他便将兰吟高举起来在空中旋转,让兰吟知道自己以她为荣,她是自己最心爱的珍宝,亦如此刻的心情。可是被喜悦和自豪所填满的心上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又在这一霎那撕裂了。兰吟,他们唯一的女儿,曾经他们还有过一个孩子,而他满心期待的那个生命却被他的母亲在腹中就扼杀了。
胤礻唐沉下脸,转身大步向宫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却没听尘芳跟上,忍不住回头。见她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自己,寒风将她的雪毡吹得鼓鼓隆起,纤细的身体象随时就要在这风中飘逝,心中一惊,快步走上去:“怎么楞在这里?”
“我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胤礻唐注视着她,秋水分明的眼里是无法言语的哀伤和疲倦,良久他转过身蹲下道:“上来吧,到了太和门,就有马车等着咱们了。”
胤礻唐,将脸贴在你宽阔的背脊上,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听着你浓重的鼻息,感觉到你强健的心跳。你曾问我最想要什么?我微笑不语。其实我要的很简单,就似此刻般能与你同呼吸,共命运。我不想看到天之骄子的你沦为阶下囚,我不能忍受目下无尘的你苟延残喘,我不甘心屈服命运的安排,我不甘愿沉溺于历史的洪流。我的不想,不忍,不甘,不愿却造成了你的痛苦,我的悲哀。
一声巨响,两人仰头,黑夜中一朵朵绚烂的烟花迎相盛放,天幕下的紫禁城亮若白昼。
胤礻唐,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你拉着内心已是满目疮痍的我跑过一扇扇宫门,让泪水融释在皑皑白雪中,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你带着被指婚的我爬到殿宇的最高处大声呐喊,让快乐与星辰同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听到尘芳的低语,胤礻唐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萦绕耳边的叹息是如此清晰。
“阿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是再也回不去了吗?
第一次听说尘芳,是在南书房里。那时汉文的授业师傅是文华殿大学士徐乾学。胤礻我一到上汉文课,就搔头挠耳,浑身不自在。他的汉文是众阿哥里最劣的,每回都要被徐乾学拿来与他的得意弟子纳兰性德比较,直叹两人的云泥之别,纳兰性德简直成了胤礻我人生中的噩梦。
这一日胤礻我背诗又不成,被徐乾学责骂得面红耳赤。毕竟是皇子,自小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在众位阿哥面前丢尽了脸,难免老羞成怒,顶嘴道:“容若都死了快十年了,拿我和他比作甚?我才几岁,他就算才华盖世,师傅也不用拿个大人来惭愧学生我吧!”
徐乾学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旁的几个阿哥皆暗自偷笑,惟有三阿哥胤祉双眉紧皱的瞅了眼胤礻我,而四阿哥胤?则面无表情的看着书本。
“孺子不可教也!”徐乾学将手中的戒尺往书案上一扔道:“莫说容若是你不可及的,你连他未及妍的侄女都难逾越。”
五阿哥胤祺笑道:“徐师傅,十弟虽鲁钝,您也不用这般羞刹他吧。”
徐乾学冷哼道:“那丫头四岁背诗,七岁作词,若是个男儿想必此时已誉满京师了。”
众阿哥只道徐乾学这番话是为了刺激胤礻我,必有言过其实之处,都未曾上心。唯有胤礻我耿耿于怀,下了学便拉着胤(礻唐)去找大阿哥,央求胤(礻是)带他们去见见那个徐乾学口中的小才女。
胤(礻是)前几年一直随裕亲王福全驻守乌珠穆沁,监视一直蠢蠢欲动的噶尔丹。上月才奉召回京准备参加太子的册妃大典,还不曾去舅父明珠家拜访,倒是从母妃那里听闻过这个表甥女,知道是个灵秀清明的孩子。去年自己的表姐染疾谢世,表姐夫又常年外放,怕一个幼女随军有诸多不便,便送到舅父家中寄养。如今两个弟弟吵闹着要见那孩子,自己也正想去拜访舅父,便应允了。
次日,胤(礻是)带着胤祀、胤(礻唐)、胤礻我前往舅父明珠的府邸。一路上胤礻我在马车内东张西望,看着车外的风光,异常新鲜。他见胤(礻唐)懒洋洋的,不解道:“怎么了,九哥?好不容易出宫来一趟,你倒没了精神?”
“没什么,昨夜补功课晚了,抽空打个盹。”说着,胤(礻唐)瞄了眼边上莫不作声的胤祀。
胤祀是胤(礻是)今早硬拉着来的,胤祀的生母卫氏由于身份低微,自小便由惠妃抚养。胤(礻是)虽比他年长数岁,对这个弟弟倒还爱护,见他生性寡言少语,便趁此机会带他出来散散心。胤礻我倒无所谓,但见胤(礻唐)面有不悦,坐得离胤祀远远的,便也随他而坐,不去搭理胤祀。
明珠府中知道数位阿哥要来,早将庭院打扫干净,仆人整装侍立静候。入府拜见了明珠大人后,胤(礻是)有事要与舅父商量,便让两个机警的小厮带着三位阿哥去花园中玩耍。
胤(礻唐)离了旁人,独自闲逛,穿过个石洞,见花木深处一股清流自石隙中潺潺流出,佳木环抱,奇花吐蕾,倒是个幽静僻处。
“你是谁?”
他诧异的寻声望去,却原来花隐中一个少女傍水而坐,自己只能看到个纤细的背影。
又听那少女道:“我是尘芳,董鄂尘芳。”
他正疑惑着,又听道:“你可要记住自己的名字哦。”“恩,记住了。”
胤(礻唐)哑然失笑,原来这少女正对着水面在自言自语。
“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董鄂尘芳。”他作弄道。
少女呀的一声,转过头来,一双蒙着水雾的美目望着他,鹅脂般的脸腮渐渐染上了层红晕。胤(礻唐)不觉愣在原地。倒是那少女转即轻盈一笑,柳眉舒展,笑窝倩兮道:“你既知道了我的名字,礼尚往来,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胤(礻唐)有些踌躇,忽然少女猛然站起身,似聆听到什么。
胤(礻唐)仔细辨听,原来是一声声哨响。少女提起裙摆,快步自他面前跑过。淡淡的馨香在鼻下飘拂,他忍不住随着那馥息追赶上去。
“小敏!你怎么在上面了?”
坐在树上,一脸孤独无助的小敏看到尘芳,兴奋的比比树枝上的鸟窝,然后又苦着张脸指指地面。
尘芳望着数丈高的大树也无可奈何道:“怎么敢上去,就不敢下来了呢?”回头看见胤(礻唐),问道:“你会爬树吗?”
胤(礻唐)摇头。他一个小皇子,平时磕着碰着点,奴才们就吓得变了脸色,更别提爬树、下水这类危险的举动了。
“我来吧。”两人正都犯难时,胤(礻是)带着胤祀和胤礻我走过来。到了树下,他望着树上的小丫头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小敏摆摆手,咿咿呀呀的比划了一番。
胤(礻是)诧异的看着她,随即笑道:“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的。”说着张开双臂。
小敏见树下的男子面容和善,身形健硕,又看看尘芳,见她也颔首示意,于是双眼一闭,蹬脚而下。
胤(礻是)稳稳的将她接住,见怀中之人,脸吓得皱成一团,眼睛死死不肯睁开,不由朗声道:“好了,你再不下来,莫不是想赖着我不放。”
小敏偷偷睁开只眼,环视了下四周,突然看到眼前一双含笑的星目,赶紧麻利地跳出胤(礻是)的怀抱,跑到尘芳的身后羞怯的躲了起来。
胤(礻是)理了下衣褂,随即问道:“你便是尘芳?”
尘芳笑着请安道:“董鄂尘芳给诸位阿哥请安!”她身后的小敏一听,也唬得跪下,一双小鹿般的眼直在胤(礻是)身上打转。
“这是舅母膝下的继女沈龄敏。”尘芳见她眼神不安分,悄悄顶了下,小敏忙敛目垂襟。
胤(礻是)咳嗽了声掩饰笑意,又道:“起来吧,好机敏的丫头。难怪我额娘对你赞不绝口,看来徐乾学所言不虚。”
一旁的胤礻我听到她便是容若的侄女,忙睁大眼打量着她,偏巧撞上尘芳的目光,不觉有些结巴道:“徐师傅说你四岁背诗,七岁作词可是真的?”
“假的。”尘芳脱口而道。胤礻我正好不得意,待听了她下面的话顿时灰了脸。“其实我是三岁背诗,六岁作词。徐学士想是记错了。”
噗哧一声,出声的竟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胤祀。
胤礻我瞪了他一眼,随即道:“以讹传讹,未必有真才实学。”
“正是,世人所言皆虚,唯有自己明白。”尘芳顺着他的话接道,笑靥更浓。
胤(礻是)见她虽然年幼,却谈吐不俗,落落大方,心中暗赞。胤礻我问了她半日,只觉她说话虽恭敬谦逊,但又虚虚实实,琢磨不透,心里不由烦躁起来。
胤(礻唐)看着尘芳亲描淡写的应答十弟,态度不卑不亢,全无他人对待皇子们那般的卑言屈膝或诚惶诚恐。此时正值四月天,轻灵的春风撩起她搭在前襟的手绢,在空中交舞了两下,落在自己面前。他轻轻拣起那方鹅黄,在手中紧紧蹂拭了下,才递还过去。
“谢谢。”尘芳笑看着眼前的阿哥,见他长眉入髻,眼若墨画,虽未成年,但将来必是一位翩翩浊世公子,只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九弟,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胤(礻是)唤他道。
尘芳眼中一亮,拍手笑道:“您就是九阿哥啊!”
胤(礻唐)点头,狐疑地望着她。
尘芳吐着舌忙道:“是奴婢失态了。”
众人也不追究,一行离去,唯有胤(礻唐)回首瞥见了她抿嘴偷笑的神情。
“小敏,知道他是谁吗?”尘芳问道。
小敏点点头,尘芳刮着她的鼻子道:“你当然不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转而望着胤(礻唐)的背影,笑道:“连我自己也不信。”
到了五月尾,已是黄梅天气,太阳出来晒得地面滚烫。尘芳是最不耐热的,午睡后也不想进闷热的书房,便拿了砚墨,豪笔在凉亭里练字。池塘的风吹来夹杂着热气,将她额前的刘海分开,雪纺的青缎裙褂贴着身子黏黏的,她不时的拿出手绢在鼻尖扇动。一篇字帖临了半日,却还在起笔处。
“握笔的姿势不对。”沉稳的男声在背后响起,还不及看,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了她执笔的右手,带着她在纸上游走。
“写字时要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笔随意走,即使达不到忘我之境,也可使浮躁的心渐趋平静。练字也是练心。心不静则字不正。”
男子的手温润有力,气息平稳镇定,从他的衣袖里飘出若有若无的檀香,尘芳只觉得周身顿然清凉下来,心绪平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男子临完帖,不禁叹道:“容若真是当世奇才啊!”随即松开手。
尘芳这方能回头看他,见是位身形修长,眉目清奇的青年。一身金线牡丹月白长褂,外罩件翡翠色的团穗马褂,腰间系着块美玉,在风中发出微微佩鸣。
他神色坦然,清冷的眼淡淡的看着自己,见自己嘴角翘起,问道:“你笑什么?”
尘芳捂着嘴道:“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珠是琥珀色的,很漂亮吗?”
男子眼中闪过丝惊奇,正待说话,亭外只见一群人匆忙赶过来。明珠看到他,松了口气,跪下道:“太子殿下,奴才们照顾不周,有失怠慢。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胤(礻乃)挥挥手,回首对还未回过神的尘芳微笑道:“没有,因为没有人敢。”
过了年初六,还未到元宵节,众人皆乘机消停一日,修养待息。清早,毓庆宫里一个小太监,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来到内庭正堂廊下,在外槛待传。一会儿,一个宫女甩帘子出来道:“娘娘起了,正唤你呢。”
小太监才跨进门栏,那宫女又道:“娘娘这两日心里不痛快,你可要小心的答话。”
小太监打了个惊颤,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
进了内室,见石氏正在梳洗,一旁值事的宫女、太监正捧着银盆、漱盂、绣帕、香鼎等随侍。他跪下叩首请安后,石氏对着凌花镜仔细打量着装容,边问道:“太子爷昨晚在哪过的夜?”
“禀娘娘,太子殿下昨夜独自在自己的寝宫里安歇。”
“哦?没其他人进去?”
“没有,原本李佳娘娘要进去送燕窝粥,也被档了回去。”
石氏脸上闪过丝笑意,又道:“下去领赏吧。。”
小太监暗松了口气,才谢恩退下,又被唤回道:“这两日太子爷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这两日太子殿下除了祭天,祭祖,会宴这些个事务,没什么不寻常的。”小太监想了下又道:“就是昨夜里,太子殿下一个人到御池边走了会,奴才远远跟着,也没见什么不对。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子殿下便回来了。”
石氏双眉一拧,梳头的宫女手一抖抿痛了她,吓得跪地求饶。石氏冷不防一把抓住她的手,取了根簪子便往她的手上乱戳。
“贱东西,眼拙爪子倒厉。正经侍侯主子的事做不好,整日里只会一个个打扮成狐媚子勾引太子爷。哭!你还敢哭!”
那宫女疼得乱哭乱喊,一旁石氏的乳母尚嬷嬷实在看不下去,忙拉开那宫女道:“娘娘,您莫动气。让老奴给您来梳。”
石氏这才作罢,尚嬷嬷边为她挽髻边道:“娘娘在做格格的时候,老奴就经常替您梳头。娘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和缎子一般滑。”
石氏神色一松,叹道:“老了,比不得那些个小妮子年轻嘴甜的。”
“怎么会,在老奴的眼里,娘娘还是那么美丽端庄。”
美丽端庄?石氏看着镜中的自己,娥眉凤目,琼鼻樱唇。是啊,自己如若不是个美貌、娴良的女子,又怎会被皇上卿点为太子妃呢?又怎能成为将来的一国之后,女子裱范呢?可是眼角的细纹已是脂粉不能修饰的,眉宇间的冷漠酸刻已是凤袍不能掩盖的。是什么破灭了她过去的天真浪漫,是什么摧残了她曾经的雍容大度?
当年石氏刚被册封为太子妃时,一门荣耀,盛事繁华。太子少年英俊,温文儒雅,与自己相敬如宾,夫妻和睦,人世间哪里再去寻得此等如意郎君。
一日正值秋干气燥,石氏端着碗白玉荷叶羹来到书房,见太子正卧在窗下的漆藤春凳上小睡,忙放下碗收轻了脚步,过去替他添盖了床薄毯。待回身出门,看到书案上扬扬洒洒的摊了一片雪纸,忍不住走过去收拾。的21
太子平日里的奏则、文书都用的是柳体,石氏只觉得太子的字就如同他的人那般谨严端庄,生动秀润。一张油竹纸在一堆雪色中显得极为扎眼,石氏抽出一看,是两行蝇头小楷,字迹秀丽,必是出自女子的手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石氏还在发楞,一只手覆在了那纸上。
“殿下,您醒了。”她有些吃力的笑道。
胤(礻乃)棕褐色的眼中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清冷,似被偷窥到了秘密般带着分恼怒。
石氏有些失措的慌忙请安离开,只听到他吩咐奴才道:“下次太子妃进来也要先通报,任何人擅闯都要处罚。”她的脚步不觉开始踉跄。
第二年刚开春,康熙亲统六军启行,征讨噶尔丹,命皇太子留守京师,凡部院章奏听皇太子处理。皇上此前又为众位皇子和公主选了师傅和伴读,这日石氏随太子去南书房焚香祭孔,主持拜师事宜。待主祭献爵,青衣乐奏后,数位阿哥和格格分坐两侧,太子的师傅大学士张英、李光地为了考察上一年阿哥和格格们的功课,便出了两道试题。
自五阿哥以上诸位年长的阿哥以‘好学近乎知’为题写篇文章,年幼的阿哥和格格则不拘题目写一首七言律。
石氏坐在上座,看着几个小阿哥格格苦着脸,迟迟不能动笔的焦急模样,不觉轻捂着嘴暗笑。回头看到太子脸上隐隐带着笑意,见她转脸过来,也微微颔首,心中一喜,容颜如春日月季盛放,艳彩娇嫩。
过了三柱香,张英和李光地收了试题一一过目,时而微笑点头,时而叹息摇首,下座之人也随着他们的表情变换脸色。突然张英双目圆瞪,大声喝道:“谁如此大胆,敢写这种反诗!”说着目光直射座下一个小格格。
那格格见状,犹豫不觉地站起问:“师傅是说我吗?”
张英指着纸上的一行句子道:“几度春秋复月明,是这位格格写的吗?这可是大逆不道啊!”
那小格格忙跪下道:“张师傅,我一心只想完成试题,便东拼西凑了几句,决不知这是反诗啊!”
胤(礻乃)问道:“你是谁家的格格?”
“禀太子殿下,奴婢完颜氏,我阿玛是工部侍郎罗察。”
“原来是罗察的格格。虽知你并非有心妄为,但理不可恕,拖下去打十大板,永不录宫伴读。”那小格格当即吓得腿软,泪流满面。
石氏也心中不忍,但知事关体制,不可多言。却听一声翠鹂出啼,那方望去,见一个眉目如画的格格起身道:“张师傅,奴婢适才也因不慎写了首大逆不道的诗,请师傅一径惩罚。”
张英疑惑地接过递上的纸页一看,“楚关蕲水路非赊,东望云山日夕佳。薤叶照人呈夏簟,松花满碗试新茶。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北地交亲长引领,早将玄鬓到京华。”这是唐代刘梦得的诗句,不觉有何不妥之处,便递于了一旁的李光地。
“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若凡是引用了清风、明月之句便都该罚的话,那么奴婢以及从前擅用过这些的人,是不是都应该按律惩处呢?”那格格笑问道。
李光地似想到了什么,额头冒汗的看了眼上座的太子,随即又在张英耳边低语了两句。原来太子幼年随康熙南巡时,曾亲书此联赐予大臣。事隔数年,记得此事之人已寥寥无几。张英身形一抖,不知如何事从。
“好了,今日就到此结束吧。”听到太子吩咐,众人忙下跪谢恩,适才完颜家的小格格也得了大赦般喜极而涕。
石氏正诧异着,无意中瞄了眼李光地手中的诗篇,眼皮微微一颤,雪白的宣纸上的蝇头小楷字迹娟秀,排列工整———原来是她。
石氏望向那跪地送驾的格格,太子走过她面前时不经意的停了下,芙蓉般的素颜瞬即绽开了吐蕾的欣悦。后来石氏知道了那是董鄂家的格格,唤作尘芳,选入宫作了八公主的伴读。
“娘娘!”唤声拉回了她的思绪,“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您和太子是结发夫妻,更是旁人所不能比拟的,您何苦为难自己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尚嬷嬷苦口婆心的劝道。
“妈妈,有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石氏冷笑道:“再退一步可就粉身碎骨了。”
“这是给我的吗?”
胤(礻乃)笑而不答。
“我知道是给我的。”尘芳夺过他手中的片纸念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她读完面红若李,笑道:“可不正是说我呢。”
“怎的就从不知害臊呢?”胤(礻乃)捏着她细巧的鼻尖笑道。
“我可不喜什么中庸之道,是好的便是好,有什么可臊的!”尘芳拍开他的手,哼道:“八股文章最是害人,一个个都教成了书呆子。”
胤(礻乃)的笑意更浓,“丫头,说话总是惊世骇俗,小心祸从口出。”
尘芳噗哧笑道:“怕什么!有你在,还怕不能保我一时周全。”
胤(礻乃)心中一动,将她拉入怀中叹道:“我的梅儿快些长大吧!”
尘芳将他颈下的一颗钮粒重新扣紧道:“长大了有什么好的。人大了,世事变,人心也会变。我宁愿永远这般。”
“这就是孩子话了!”胤(礻乃)忍俊不住道:“长大了,就能嫁人了!”
“谁敢娶我这个口没遮拦的丫头。”尘芳明知故问。
“真是淘气!”胤(礻乃)轻捋着她的刘海道:“长大了,做我的太子妃,以后做大清国的皇后啊!”
尘芳一楞,随即道:“我才不稀罕呢!”她蛾首轻靠在胤(礻乃)的胸前,幽声道:“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改变的。”
石氏失魂落魄的自书房外转身离去,走在坚硬的镂石青花地上却如履薄冰。不知不觉来到太和殿前,犹记当年大婚时,自己凤冠霞披,彩绣辉煌,站在云阶处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可谓是榴开富贵,春照宫闱。手抚上殿中的蟠龙金柱,龙腾驾雾,神彩飞动,一行清泪不禁黯然而下。真龙天子,唯有它才可飞跃九天之上,俯视万物沧桑。
手中的玉簪一折而断,石氏恨声道:“妈妈,我是天命所授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夺走!”
这日到了元宵佳节,宫中上下人等,皆打扮得花团锦簇,人声嘈杂,笑语宣扬,炮竹烟火,络绎不绝。每个宫门上挑挂着大明角灯,两路高照,各处也皆有路灯。
待宴后,各色的元宵皆上了桌,胤(礻唐)知尘芳喜食甜食,便亲自拨了碗糯米麻芯的放在她面前,尘芳盈盈一笑,勺了口慢慢细嚼。
稍顷,走来一排小太监,每人手中皆举了一盏四角平头的白纱宫灯,却是来送灯谜的。几个平日素喜猜谜的阿哥福晋争相乱猜起来。
胤(礻唐)见尘芳不动,问道:“怎么不去猜猜,想也难不倒你。”
“没意思,年年都无新意,你去吧。”
“我不去,只陪着你。”胤(礻唐)笑道。
沂歆拎着个灯笼兴匆匆地跑过来道:“尘芳姐姐,你帮我猜猜,十四爷猜了半日都没猜着。”那边胤祯听了急道:“我还没猜好呢,你嘀咕什么!”
尘芳一看道:“刘邦笑,刘备哭。这灯谜倒出了有趣。”想了下,唤着胤祯来问道:“你可知刘邦一生中哪次笑得最欢?”
胤祯迟疑了下道:“自然是项羽在垓下乌江自刎。”
“那刘备一生中哪次哭得最悲?”
胤祯恍若找到了线索道:“自然是关云长败走麦城被杀。我知道了,是个‘翠’字!”
沂歆不解道:“怎么会是个‘翠’字呢?”
胤祯得意道:“一个‘羽’,一个‘卒’,合起来不就是个‘翠’字吗!”
沂歆了然点头,不由道:“好刁钻的谜面。”
“未必,只怕是有些人资质有限吧!”胤祯斜瞅着她笑道。
沂歆登时气红了脸,撩起衣袖便要作势捶他,胤祯忙不迭的闪躲,口中念道:“只许你平日里数落我,就不许我撩拨你一句了!”
“自然只许我洲官放火,不许你百姓点灯了!”沂歆也回嘴道。
尘芳忍不住笑道:“这回可算是用对典故了。”
席间众人见两人拉拉扯扯的,也不稀奇,皆释然一笑,随他们去玩闹。
胤(礻唐)见她高兴,便道:“待会儿出了宫,咱们先不回府,去街上逛逛可好?西门那的灯会可是要闹一宿的,热闹极了。”
尘芳道:“一大家子人呢,单我们俩去不好,还是回府吧。”
“有什么干系。你以前不是最爱上街的吗?就这么定了。”胤(礻唐)敲案而定。
尘芳心里其实也想去,便也不再推托。
待出了宫,胤(礻唐)另行拨了辆瑛络八宝车,让尘芳带着剑柔、绵凝共乘,自己则骑马随行。才出了午门,远远听到呼唤声,却是胤祯。
随后跟上的马车里,有人撩帘笑道:“表哥,偷着出去玩,也不带上表妹我!”原来是八福晋婷媛。一旁的沂歆也招手笑道:“适才就见你和尘芳姐姐咬耳朵,可不让我抓个正着。”
胤(礻唐)无奈,只能与其同行,原本轻便的四人便成了十数人的队伍。
到了灯会上,胤(礻唐)、尘芳在前,沂歆和婷媛居中,胤祯护后,剑柔、绵凝等几个丫鬟拖在最后,扬扬长长的穿越闹市。
沂歆一路上新奇的很,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听,婷媛实在受不了,回首问胤祯道:“她在家里也这般呱唣吗?”
胤祯轻咳了声,略点点头。
“那真是难为你了。”婷媛同情道。前面的胤(礻唐)和尘芳不由相视一笑。
一路走来,人云密布,熙熙攘攘。胤(礻唐)紧紧拉着尘芳,他的手皙长柔软,如同暖玉在握。从前自己总爱抓着这双手,点着他掌中的纹路,告诉他命运的前景。
“那个格格将来会是你的福晋哦!”当时的尘芳老爱指着三阿哥福晋董鄂氏的妹妹道:“你的嫡福晋一定是她。”
那时候,胤(礻唐)总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道:“是吗?我的嫡福晋一定是董鄂氏啊!”
尘芳信誓旦旦地点着头,可原来她只猜到了因,却不知道果。
“小心!”胤(礻唐)拽了尘芳一把,避开了个莽撞乱窜的顽童道:“想什么呢,我提醒两次了。”
尘芳笑道:“不是有你在吗?”转而看向一旁的摊铺道:“咱们买个灯吧。”
沂歆和婷媛见她买灯,也上前挑了起来。沂歆见花灯琳琅满目,一时不知如何选起,见尘芳选了盏四壁素白的孔明灯道:“尘芳姐姐,选这个干吗?惨白的,多难看。”
尘芳笑道:“写了字,放上天,老天爷就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沂歆一听,忙也挑了个孔明灯,见婷媛面有难色,便道:“八嫂,你也买这个,咱们一起去放天灯。”
婷媛看了眼尘芳,默默的挑了只。
剑柔、绵凝从旁买了笔砚,众人来到一较空旷处,也见两三个人在那放灯。胤祯一直在沂歆身边打转,候首候尾的,气得沂歆直骂:“一个爷们,老爱探听女人家的事,羞不羞!”
胤祯哼道:“你那点芝麻绿豆的事情我还不明白。放上天给老天爷看了也笑话,还不如赶明儿,去观音庙多烧几柱香,多添点香油钱。”
沂歆脸一红,不去理睬他,认真的在灯上写起来。
待三人写完,拿了火折子将灯笼点亮,孔明灯冒了缕青烟,便在手中冉冉升空。婷媛直至自己那盏天灯在黑夜中消失方收回目光,见尘芳正对着自己嫣然含笑,不觉尴尬的转身而走。
众人沿着原路返回,却不料一队舞龙的灯队哄隆隆的跑过来,人群涌动,一时间各人皆被冲散。尘芳在人流中找了半日,猛听得“你在这里啊!”回头却是婷媛。
两人见人头攒动,寻人实在不易,便拣了个高处静候。尘芳累了,不拘小节的坐在石阶上,婷媛立了会,实在是脚酸,无法只得用手绢铺在阶梯上,方小心翼翼的坐下。两人看着阶下的男女老少,众生百态,一时无语。
良久,婷媛道:“我不喜欢你,从一开始便不喜欢你。你只不过是个三品协领的格格,入宫也只是公主伴读,凭什么在人前就摆出一幅清高的模样。”
“我知道,可我却喜欢你。”见婷媛诧异的转过来望着自己,尘芳笑道:“你虽娇惯些,却是个好姑娘。性格爽直,爱憎分明,是个真正的满族格格。酒虽烈得呛鼻,可终究还是好酒。”
“果真会说话,难怪连皇阿玛都被你哄住了。”婷媛冷笑道:“表哥便是这样,一次次被你玩弄在手心里的吧!”
尘芳僵住笑容,低头不语。
“小时候,我外祖父常夸赞表哥,说他不仅生得好,更难得天资聪颖,性情稳泰,实有皇上少年时的风范。可是后来表哥变了,倦怠学业,流连花街,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也不认真去办。渐渐的,皇阿玛也不再器重他,只道他才智平庸,不成大事。可若真是个庸碌无为之人,又怎能在商场中眼光独到,游刃有余呢?”婷媛盯着尘芳道:“我虽不解详情,却知其中定是与你有关。”
尘芳哑声道:“我欠他的,这辈子恐是还不清了。”
“你若真想对他好,便不要再伤他的心。这几年,他表面上无动于衷,左拥右抱,可心里恐怕是苦的很。”
“若可以,我情愿替他受所有的苦,可是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尘芳指着天上的繁星道:“其实天上的星宿并不是随着日出日落而变更的,它们永远在原地不动。如若有一日,即使是最渺小的一颗星星挪动了地方,即使是一丈之地,那么天地都会改头换面,人世也会成为过眼苍茫。日月星辰如此,沧海一粟也如此。所以许多事情不能变,不能少,也不能多。”
婷媛沉凝了半刻道:“你说的我不懂,我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你只要好好对待表哥,不要总是朝秦暮楚的。”
尘芳哭笑不得道:“我何时朝秦暮楚了?”
婷媛不作声,看着面前一对牵手而过的母子发怔。“他总在躲着你,我看得出来,只要有你的地方,他总是黯然离开。可他是我的,我全心全意的待他,他也要全心全意的待我,我不允许他心里还对别的女人有念头。若不是因为一直无所出,我才不会容忍他纳妾。皇阿玛说我是妒妇,我就是妒妇,世人骂我专横,我就专横。我的妒忌、专横只为了他。”
尘芳看着婷媛,她的眼在提起胤祀时闪闪发亮,她原本明艳的容颜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是不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婷媛笑道,眼中划过丝凄凉。
尘芳摇首道:“我羡慕你,羡慕得都快嫉妒了。”
“是吗?”婷媛呵呵一笑,“你看来还不坏,不像其他女人明明心里吃酸捻醋,表面还装作雍容大度。我活着要和他一处,死了也要随他一起。”
“愿生生世世与胤祀永不分离。”———想到自己天灯上的愿望,婷媛问道:“适才你在灯上写了什么。我看表哥是极想看,又怕你生气。”
“不可说,说了就不灵验了。”尘芳笑道,仰视天穹,老天爷,你可曾看到了我心底的愿望。———“愿胤(礻唐)一生平安康健。”
婷媛久不见人至,便道:“还是别等了,雇辆马车回去吧。兴许他们找不到咱们,也先回去了。都是贝子福晋的,丢不了!”
“再等等吧,你表哥一定会找到咱们的!”尘芳耐心的坐下来。
“怎的这般娇弱,难不成自己就找不到家了?”婷媛冷哼道。
尘芳也不答。
婷媛又来来回回趟了几圈,忍不住跺脚道:“你走是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尘芳眼前一亮,起身笑道:“可不是来了吗!”
胤(礻唐)拨开人群,向她这边跑来,在看清楚尘芳的容颜后,兴奋得举臂挥舞。亦如当年在察哈尔的草原上,他找到了迷途的自己,疲惫的脸上笑容灿烂。
“无论是在茫茫人海,还是在戈壁荒滩,你只要等着,我一定能找到你!”
一定能够找到你,也许是在初见你的那刻,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气息就已溶进了我的血液里。当我还是懵懂少年时,便已开始了对你穷尽一生的追寻。
“尘芳!”
清晨的南书房,十四阿哥胤祯跑过去,唤住正从窗前走过的她道:“你可有空?”
尘芳停下脚步问:“十四阿哥有什么事吗?”
胤祯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昨儿师傅布置的功课忘做了,现一时又写不出来。”
尘芳了然,接过题目一看‘论世间因果’,咋舌道:“十四阿哥,这题可难为奴婢了。没有半日的工夫怎写得好,是今早就要交吗?”
胤祯点点头,道:“交不了,又要被罚抄《论语》。你就帮我一次,回头我送你件好玩意。”
“十四阿哥,不是奴婢不帮您。奴婢又不是神仙,哪能一时半刻就拼凑出篇文章来啊!”尘芳面有难色道。
“不是吗?”胤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道:“你可不就和神仙姐姐一般漂亮聪明吗?”
尘芳扑哧一笑,红着脸道:“真是嘴甜!”略思量了下,道:“奴婢尽力而为吧!”
胤祯忙不迭地递过支笔,一旁的几位阿哥见他找人捉刀,也无奈便由他去。
尘芳在纸上划了几笔,边道:“好了,时间紧迫,不知能否搪塞过去。”
众人一奇,忍不住凑过去一看,雪白的纸上写着个大大的‘死’字。
胤祯已傻了眼,胤礻我则道:“你这不是在耍十四吗?”
胤祺也道:“滥竽充数,还不如抄《论语》呢!”
尘芳抿着嘴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何为因?何为果?因即是果,果即是因,亦如生死。既有其生,必有其死。因果循环,生死相依,是恒古不变的道理。世人为生而劳作、生而婚姻、生而养育,是因,却终究不能避免死亡。世人因贪而亡,因欲而亡,因痴而亡,是果,也皆是死。饥寒交迫会死,战乱纷争会死,歌舞生平、锦衣玉食还是会死。沧海能变桑田,高山移为平地,历代王朝变更,英雄终成白骨。试问,人世间还有什么逃得脱这个‘死’字呢?”
‘死’!
自己从没听过一个人在一席话里可以侃侃而谈这么多个‘死’字,她的‘一字成章’让胤祯心悦诚服,让其他阿哥拍手叫好,让自己更加心浮气燥。
“九哥,你怎么又走神了。”胤礻我在一旁喊道。
胤(礻唐)看着射歪了靶心的羽箭,颓然地放下弓把。
“怎么了?九哥,你心里有事?”胤礻我跟在他身后问道。
胤(礻唐)只顾低头走路,也不答应。迎面撞上个宫女,他一脚踹开道:“没眼色的东西,不会看路啊!”
那宫女想是吓到了,也不敢出声。
胤礻我仔细一看,不由扯着胤(礻唐)小心翼翼道:“九哥,是董鄂家的小跟班。”
“小敏!你怎么了?”听到背后的声音,胤(礻唐)没由来的心里发寒。
尘芳跑过来,扶起小敏,替她掸着身上的尘土,问道:“有伤着哪里吗?”
小敏摇摇头,畏惧地看着胤(礻唐)。
尘芳转眼看向他,眼神冷漠疏离,“小敏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九阿哥吗?惹得您大动肝火。”
胤(礻唐)嗓子里如灌了沙铅般,干涩得难以启齿。一旁的胤礻我道:“这小哑巴挡了九哥的路,活该挨这一脚!”
“小敏不是哑巴,她只是不会说话。”尘芳冷笑道:“是咱们奴婢的不识好歹,下次看到阿哥们,一定躲得远远的。”
“你——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就得意忘形了。告诉你,在宫里规矩就是规矩,没人能以下犯上,胡作非为!”胤礻我恶狠狠道。
“是吗?不知道是谁胡作非为,欺凌弱小了!”尘芳毫不嘴软,拉着小敏便走,却被胤(礻唐)一把拽住胳膊。
“九阿哥,莫不是也想踹奴婢一脚?”尘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瞪着他问道。
胤(礻唐)略一迟疑,缓缓松了手,任由二人离去。一旁胤礻我气得直翻白眼,口中嚷嚷道:“找一日,瞧我怎么整治这丫头!”
胤(礻唐)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格格,你看九弟还未醒,真是劳烦你走这趟了。”那是五哥胤祺的声音。
“那我先回去了。这雪莲清心丸据说对清热解毒最是有效,用温水冲服即可。”
“你有心了。来人,送董鄂格格。”
“不——不要!”胤(礻唐)在内室疾呼,众人忙一拥而入。他混沌中抓住一只滑腻柔软的手捂在胸口上,直嚷道:“别走,我不准你离开。你一直陪着我,一直陪着!”
“九弟,还不放开格格,你将她手都掐青了。”胤祺忙道:“小心三嫂知道了,回头又是一顿讨骂。”
胤(礻唐)睁开眼,看清了眼前那双颊绯红,含羞带怯的少女,火燎似的忙甩开手。
来人正是三阿哥胤祉嫡福晋董鄂氏的胞妹,那格格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道:“我姐姐让我来看看您,既然药送到了,我便先走了。”
胤(礻唐)也不说话,待胤祺送客回来后对他道:“那位格格对你倒很上心。听说你病了,顶着这毒日头便赶了过来。你怎歹也给个好脸色吧!不然抓着人家的手又算什么?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又道:“额娘适才刚走,太医说你这是暑热,歇两日便没事了。我现出去办差事,小崔子就在外面侯着。”
见胤(礻唐)仍不做声,胤祺叹了口气泱泱地出了门。
傍晚时,胤礻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九哥,这回我可替你出了口气了!”
胤(礻唐)正搭在床上玩个九环锁,懒懒的瞟了眼他道:“我哪受了气?”
“还不是董鄂家那丫头,若不是被她气得,你怎会中暑?”胤礻我解开马褂,不停地打着扇子道。
胤(礻唐)一怔,问:“你将她怎么了?”
“我哪敢动她?不过她那个小哑巴可有得受了。”胤礻我哈哈笑道:“坤宁宫前日开始翻修,那后苑里不是有口枯井吗?我让两个人把小哑巴悄悄送到井下关上一夜,也够那刁钻丫头急上一晚的。”
胤(礻唐)双眉一紧,道:“小心闹出事来。”
“不怕。明早我就把那小哑巴拉上来。”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胤礻我便回自己的住处去用晚膳。
晚间,胤(礻唐)喝了两口梗米粥,见一旁的六翼宝莲宫灯旁,一只蛾子不停地扑腾着想往灯芯里冲,他双指捻起蛾子的翅膀,丢到火苗里。飞蛾的身体迅速被点燃,在雪纱制的灯罩里乱窜,拍动出痛苦却又妖异的舞姿。原来挣扎在死亡那一刹的美丽,竟是如此蛊惑人心!
听到外间的动静,胤(礻唐)掀帘一看,竟见到小敏匆忙离去。自己一楞,转问道:“她来做什么?”
崔延克道:“她表姐到现在还没回宫,惠妃娘娘正四处派人打听呢!”
话音刚落,胤(礻唐)当即便冲了出去。待一帮奴才回过神,哪还见得到他的人影。
自孝懿皇后逝世后,康熙便再无立后,所以坤宁宫一直闲置,又逢翻修,值夜的宫女和太监也都搬到了别住,偌大的一座宫殿寂然无声。
胤(礻唐)扯下宫门外的灯笼,跌跌撞撞的摸索到后苑的一座八角琉璃井边,趴在井沿上大声喊道:“董鄂尘芳!董鄂尘芳!你在下面吗?你在吗?”
见无人回应,他将灯笼往井内一探,见井底一个少女正歪坐在那,不正是她!
胤(礻唐)咬着灯柄,手攥绳索,蹬着井壁而下,在离地五丈处,绳索因不堪负重凌空而断。幸而他自幼习武,且井底是柔软的湿土,并无大碍。
“你下来做什么?”他脚刚着地,放下灯笼,便听到尘芳的声音。
“你没晕啊?那我适才在上面时,为何不吱声?”胤(礻唐)诧异道。
“你们既能把我丢到井里,焉知不会往井里砸石头?”尘芳冷笑。
“是啊。我是狼心狗肺,才会傻得跳下来救你!”胤(礻唐)气得眼前发蒙,不由倚着井壁坐下。
借着微弱的灯光,尘芳察觉了他的异样,走过去将冰冷的手在他的额前一碰,轻呼道:“呀,正发烧呢?”
“死不了的!”胤(礻唐)赌气的撇开脸。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回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尘芳望着井口无奈道。
“宫里丢了个阿哥,丢了个格格,岂是小事。你放心,会有人来救咱们的。”胤(礻唐)道,随即闭目养神。
“若不是你们,我何至在这里挨饿受困!”尘芳狠狠地踢着井壁。
“我便好受啦!”胤(礻唐)白了她一眼,又道:“其实十弟想丢下来的人不是你。”
“幸而是我。”尘芳与他并肩坐下道:“小敏怕黑,她若在此会吓坏的。”
胤(礻唐)满不是滋味道:“你倒把这个表妹当做自己生的了,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吧?”
“一辈子也无妨!”尘芳笑意昂然,“我和小敏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比她早了两个时辰出生。本是相隔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却能聚在一处长大。她过继于舅母,我们又成了表亲。十年方能修得同船渡,可见我和小敏的缘分非浅。所以对于她的依赖,我甘之如怡。”
“不知我们同井而坐又需修多少年呢?”胤(礻唐)自言自语。
尘芳未及听清,便兴奋地拉扯着他的衣袖道:“看,那是北极星。这回可真是坐井观天了!”胤(礻唐)抬头顺着她的手望去,果见一颗硕星闪耀,它的光芒令周身的星辰都黯然失色。
“你知道吗?在遥远的极北苦寒之地,一年中有半年,都是无昼的黑夜,经常会有一道划过天际,亮彩夺目的光芒出现,称作极光。相传有情人携手看着极光升起,便可一生幸福美满。”尘芳滔滔不觉地讲着极地的美妙,讲着天上星宿的传说。榴齿含香,莺莺绕?。
良久,她见胤(礻唐)低头不语,疑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间是否还有你不知、不懂的事?”胤(礻唐)目光灼灼。
“自然有的是喽!例如不知自己的前途如何?不知命运是否波折?不懂为何有人总是持强凌弱?不懂为何有人不择手段追求名利?”尘芳扳着手指一一数着,当对上胤(礻唐)的目光时又道:“更不懂此刻为何你会来到此地?”
思及往事,最忆少年时。
“到家了吗?”尘芳睡眼朦胧的问,抬头看着马车外渐亮的天色。
“还没,到了我叫你。”
尘芳嗯了声,随手梳理了下他颈间的豹纹狸狐风领,昏沉沉的又在他怀中睡去。胤(礻唐)轻抚上她白皙无暇的颈项,手指纠结着发根处的几缕青丝,嘴角不禁微扬起笑意。
美人如玉,当年井中的纵情一跃,岂不正是为了此刻这一垂首的温柔。
过了正月,宫中的聚宴骤然减少,贝子府里也清闲了许多。
这日,郎氏知道胤(礻唐)下朝回府,忙来到书房前,对着在外间侍候的崔严克笑道:“崔公公,我特意做了些小点心给爷品尝,烦您通报一声。”
崔严克看了眼她身后丫头手中的食盒,漫不经心道:“庶福晋,爷正在查阅上个月各地商号的帐目,恐怕没空吃点心。不如您把东西放下,待爷出来了,我交给他。”
郎氏僵下脸道:“你都没通传,怎知爷没空。”
“爷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崔严克皮笑肉不笑道:“庶福晋,您还是请回吧。”
“你——”郎氏面皮涨得青紫,却又不敢得罪他,只得负气而去。
才走两步,见福晋房中的大丫鬟剑柔走来对崔严克道:“崔公公,从前夜起,怎么府里的牛乳子就短了货。你是知道的,咱们主子不喝这个,晚上便睡不安稳。”
崔严克忙道:“听说蒙古去年闹瘟灾,死了大片的奶牛,现下京城各处商号都闹饥荒呢。前儿采办的管事就来回报了此事,现已打发人去山西了。”
“那可怎么好,去山西?难不成要运车馊了的奶回来啊!”剑柔嚷道:“我去问爷,何不买头牛回来,养在家里,既省事又新鲜。”
“我的好妹妹!”崔严克笑道:“你看京城哪家王府里会养头牛啊!”
剑柔点着他的额头道:“别家没有,独咱家有,岂不妙哉!”说着,便往屋里走去。
郎氏见崔严克竟未阻止,气得浑身发抖,上前一把扯住剑柔道:“爷现在谁也不见,你个贱丫头凭什么擅闯?”
“凭什么?”剑柔甩开她的手道:“与庶福晋您无关。”
“死丫头!”郎氏抬起手,剑柔眼明手快的握住她的手臂道:“奴婢再有错,也轮不到您管教!”
两人僵持着,郎氏只觉手腕作痛,急道:‘贱丫头,你还不放手,小心我辗了你的手指!”
剑柔冷笑道:“那奴婢倒要看看您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路过的绵凝看到此景,忙跑过去扯开剑柔,死拽着她来到别处,方道:“格格不是早就吩咐过,凡事要以和为贵,你怎么反倒和个主子杠上了?”
“谁是我主子了!”剑柔吐着大气道:“我的主子只有格格一个人,其余的都是旁人。”
“你呀你!忘了当初格格给咱们改名字的时候怎么说来着。她说你性格耿直,脾气火暴,如出鞘之利剑,既伤人也伤己,希望你能刚柔并济。可我看你莫说是收敛,怎倒更乖张了!”绵凝直摇头。
“谁让那个庶福晋找茬来着。”剑柔仍不解气道:“适才索性和她拼了,我没脸,她也别想好过。”
绵凝拿她无法,又见完颜氏和兆佳氏正朝自己这边来,忙笑着迎了上去。两人是结伴去看尘芳的,见了两个丫头便都一路同行。兆佳氏一路上打量着绵凝,见她生得标致,且心思细密,平日里为人处事又大方得体,颇有她主子的两分神韵,心下便拿定了主意。
进了屋,见尘芳正手把手在教兰吟绘牡丹,见她们来了,便让奶娘带着兰吟下去。那四格格在她额娘怀中磨蹭了半日,方噘着小嘴随奶娘去了。婉晴见她一身茄色呢的家居小袄,下面是桂花色洋绉裙,项上挂了个金凤璎珞圈,想是刚制好的,金灿灿泛着橙光,因知她素日不爱穿金戴银的,今日却明恍恍的挂着,心中稀奇。
待绵凝出去准备茶点时,兆佳氏道:“我娘家有个兄弟,人品相貌都是一流的,刚中了进士,只可惜去年死了老婆,膝下只有个闺女。如今他想续弦,家世出身不论,只要身家清白,聪慧能干便可。我一琢磨,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吗?所以想向福晋保个媒,为我那兄弟向绵凝提亲。管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做夫人。”一旁的剑柔听了,早已变了脸色。
尘芳还未开口,胤(礻唐)走了进来,见到婉晴和兆佳氏便笑道:“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两人忙站了起来,独尘芳径自在整理桌上的画笔、色碟。待听了兆佳氏的话,胤(礻唐)笑道:“也好,我看这两个丫头都大了,是该放出去配人家了。”
兆佳氏笑得更欢。
“不用了。绵凝已经有人了。”尘芳冷淡地回道。
三人的笑声哑然而止,兆佳氏坐立不安,稍顷便和婉晴起身告辞。
胤(礻唐)这里摸摸,那里翻翻,不时看着尘芳,待支使开剑柔后,终于按奈不住走过去搂着她的腰道:“怎么了?哪里又不高兴了?”
尘芳甩开他,将项上的颈圈解下,重重地扔到梳妆台上。
胤(礻唐)脸上一变,提高嗓门道:“昨儿刚戴上的,今天就当我的面卸下来,是给我脸色看吗?”“我哪里敢给贝子爷您脸色看啊?”尘芳冷笑道:“这东西铹得我脖子痛,看来是没福气戴了!”
胤(礻唐)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刚出了门又折回来道:“纵使要砍头也要给个理由吧!你没头没脑的生谁的气?”
“都算计到我的丫头身上了,难道我还要给什么好脸色!”
“是为这事啊!”胤(礻唐)转眼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嫁就不嫁吗,也没谁逼她啊!”又道:“这璎珞是‘宝绫斋’大师傅的手艺,一年只出十件。你不知道我看到你戴上它,心里有多高兴吗!”
见他一脸的讨好,尘芳心软道:“其实我不是冲你,我只是心里烦。”
“知道了。”胤(礻唐)揽过她。
“什么家世出身,身家清白啦。难道没有这些的女人就不能得到幸福吗?”
“你是在替她抱屈,是吧?”
“女人难道不靠男人就活不下去吗?”尘芳眼中噙着泪花问。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道太过艰难了吧。”胤(礻唐)长叹。
夜间,剑柔转身醒来,见同榻而眠的绵凝虽睁着眼,便钻进她被窝里问道:“怎么了?还在想日里的事?格格不是已经替你回决了吗?”
绵凝道:“我才不担心呢。我知道格格是不会轻易让我嫁人的。”
剑柔双手枕着脑勺叹道:“你都二十三了,我也快二十一了,都是老姑娘了!再不嫁人就真的没人敢要了!”
“你想嫁人了?”绵凝笑道。
“我不要!我舍不得格格。我八岁便跟着主子,格格待我如妹妹一般,家里的哥哥也写信催过我的婚事,可我不想离开格格。”剑柔搭拉着脸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家生的丫头,是格格自外边买回来的。我没有父母兄弟,就孤泠泠的一个人。”绵凝望着房顶凄凉道:“所以我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格格说你心里有人了,是真的吗?”剑柔好奇的问。
绵凝一笑,喃喃道:“是吗?也许吧。”
黯淡的日光弥漫在空气里,来往的人群扬起呛人的烟尘。一位披着件云黑棉纱斗篷的女子,行色匆匆地拐进个胡同,远离了小贩摇着波浪鼓的叫卖声,来到了座剥落了朱漆的院门前。扣响三下敲门声后,一个小厮开门出来将她迎了进去,随后左右张望了番,猛得关上门。
女子进了内屋,看到里间坐着的人,解下斗篷,露出张素净的脸,盈盈欠身道:“绵凝给四爷请安。”
胤(礻真)放下手中的茶盏,严峻的脸上透露出一丝欢意。
“辛苦你了,坐吧。”
绵凝坐到一旁,双手不断绞着衣角。
“这些年,你一直在盛京,我也鞭长莫及,如今你回来可就好了。”胤(礻真)看着她道:“怎么?见了我很紧张吗?”
绵凝抬眼望着他无语。
胤(礻真)心中一动,过去轻抬起她的脸道:“我想你了,想了整整四年了,你可曾想过我?”
绵凝将脸埋进他的怀中道:“没有,一日也没有。”
胤(礻真)宛然一笑道:“撒谎。”
“前几日,九爷资助了个书生参加今年的科举。这是那书生的名字和原籍。”
胤(礻真)接过她递来的纸条,乘机抓住那柔痍道:“我知道你委屈,你已是我的人,待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给你个名份。”
“我什么都不要,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的心。”绵凝幽幽道。
胤(礻真)脸上的笑意更浓。
两人出了门后,绵凝浅笑道:“您先走,我要看着您走,再离开。”
胤(礻真)依言离去,直至他欣长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绵凝方戴上斗篷,毫不犹豫地转身。
有个小女孩正跪在闹市上卖身葬父,亦如当年的自己,希望她能够被一个好心人收养,不要象自己那般被迫流落风尘。自七岁起,绵凝每日起早贪黑的在厨房砍柴、打水、烧火,侍侯窑子里的姑娘洗漱、吃饭,为她们洗脚、倒夜香。寒冬腊月天,她的手生满冻疮,肿得似个馒头,却不得不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洗着山堆似的衣服。酷热大暑天,她的皮肤被烈日晒得孜孜作痛,却不得不为姑娘们上街买胭脂水粉,零食点心。
到了十三岁,老鸨逼迫她卖身,自己不从,龟奴便用沾着盐水的鞭子鞭打自己,将她关在黑暗的柴房里,断水绝粮,老鼠在身上乱窜,啃咬着自己的脚趾头。她的第一个恩客是个肥满流肠的中年人,他粗鲁的蹂躏着稚嫩的自己,发出猪嚎似的叫喊。后来,她开始麻木,日复一日的接客、送客,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直至那一日,绵凝得罪了一位恩客,两人在推搡间,她自窗栏内失足坠落到大街上。围观的百姓冷漠地看着自己在地上痛苦的挣扎,周围充斥着鄙夷、嘲弄、歧视的目光。她笑着,泪水自颊边滑落,也许这次终于可以得到解脱。这时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映入眼帘,温暖的柔荑握住了自己生息渺茫的手,那声声呼唤至今仍回荡在耳边。
“我曾有个表妹,她与你一般软弱、渺小,我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以为这是对她的好,却不知原是害了她。世间的路太难走,可是走完它,是责任也是义务。如果走累了,就停下脚步,看看路边的野花,水中的浮萍,风中的柳絮,把想说的,想哭的都宣泄出来,然后继续启程。天意既然将你安排落到了我的脚下,安排你不死,那么我为你赎身,从此你跟着我,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世道究竟有多苦,我们能走到哪一步。”
绵凝走进房间,那婀娜熟悉的身影正在灯晕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她抬起脸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如水,笑意嫣然。为了这一瞬,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回来了,辛苦你了。”尘芳说着,在每日都临的字帖上落下了最后一笔,满意的合上了书页。
“绵凝,你性格柔弱,胆怯自卑,这缘自于你的过去。但人只有在挫折中才会不断地成长,进步。总有一日,以你的绵薄之力,也能成为扎入敌人心头的一根针芒。”
阴谋对阴谋,诡计对诡计,三年的禁宫生活学到的便是‘见人说话说七分,走路行事看三步’。
“能够在这宫廷中生存下来的人就一定不简单。”这是他说的。当年听了这话,自己对他总会衍生出无限的怜悯。他虽贵为一国诸君,却自幼丧母,庶母虽多,却从未得到过关爱,兄弟姐妹虽众,却无亲密交心之人,放眼下去皆是臣子奴婢。高处不胜寒,随着年纪的增大,原本对他隆宠爱护的父皇渐渐也起了提防戒备之心,年长的兄弟更是而你我诈,钩心斗角。
“同辇随君侍君侧。”自己也曾发誓要与他共同进退。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他是谁?大清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立的皇太子,自周岁起便身处于权利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字字璇矶,步步惊心,他的心计又岂会输于别人,而自己的天真无知,终落得抱憾终身。
康熙三十七年,尘芳已在宫中渡过了三年的伴读岁月,转眼间已是位婷婷玉立的豆蔻少女。这日尘芳正在房中调试古琴,一个小宫女进来传报有客到,见胤祀、胤(礻唐)、胤礻我鱼贯而入,她不禁奇道:“你们三个什么时候凑到一处了?”
胤礻我一屁股坐下,大咧咧的道:“还不是九哥,说是八哥的几何学得好,要他私下给我们补补课。”随着年纪的增长,胤礻我也不似从前那般,老与她针锋相对,渐渐地也和自己熟捻起来。
胤祀此时已是十七岁的翩翩少年,他生得不及胤(礻唐)俊美,但气质儒雅,说话温和,犹如四月的春柳柔软清雅。他淡笑道:“是九弟谦虚了,我看他学得也不错。”
胤(礻唐)问尘芳道:“听说你病了,所以今天才没去书房?”他近日来,身体拔高得厉害,现以高出自己半个头,五官也渐渐长开,剑眉凤目,唇红齿白。难怪最近常听到小宫女们在私底下议论他,可见男色也可惑人。的2a
尘芳忍不住一笑,烟眉舒展,秋波漾溢,道:“只是偶感风寒,服了两贴药就无碍了。我怕去书房,过了病,才在家休息的。”
胤(礻唐)一愣,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忙低下头,看到她书案上的杉木蕉叶断纹古琴道:“怎么从不知道你会这个?”
“只会些皮毛。”尘芳播弄着琴弦道,弦音清澈,如流水潺潺。
“淡兮其无味。”胤祀突然开口道,尘芳抬眼笑道:“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
“既然来了,就给咱们弹一曲如何?”胤(礻唐)轻轻走到尘芳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笑道。
“不行,不行!我这点技艺还难登大雅之堂。”尘芳忙摆手摇头道。
那边胤礻我道:“怕什么,弹不好,爷也不会笑你。”
胤祀也走到一旁坐下道:“是啊,就算你答谢咱们这探病之礼吧。”
尘芳这下也不好推辞,坐下道:“我真的弹不好,便随意些,附唱一曲以补这琴技之拙。”她清了清嗓子,唱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琴音袅袅,余音绕梁。
一曲毕,胤祀拍手道:“好一首‘一剪梅’,果然唱出了别样风韵。”
“是哪般风韵啊?”门廊下倚着一个锦衣少女笑问道,却原来是胤(礻唐)的表妹,安亲王的外孙女郭络罗氏婷媛。
“你怎么来这里了?”胤(礻唐)皱眉问道。
婷媛走进来道:“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难道独你们这些个阿哥来得,我就来不得?”
尘芳笑道:“格格说笑了,这里是惠妃娘娘的地方,自然谁都来得。”
婷媛冷笑道:“有人似乎忘了这里住得是惠妃娘娘,不是宜妃娘娘。三天两头的来这里请安,真是奇怪。”
胤(礻唐)青了脸道:“我去哪里请安与你何干?”
一旁的胤祀怕两人真起了纷争,忙道:“婷媛,你是有事才来找九弟的吧,看你衣服后襟都被淋湿了,奴才们没给你打伞吗?”
胤礻我道:“外面下雨了吗?”开窗一看,果见阴暗的天空已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我是自己来的。”婷媛眼眶一红,瞟着胤祀道:“阿玛要我参加今年的选秀。”
“那又怎么了?选不选,你不是一样住在宫里。”胤(礻唐)不觉放柔声道。
“今年不一样,听说皇上觉得太子子嗣单薄,要借这次选秀为太子挑选庶妃。”婷媛跺脚道。胤?现膝下有三子一女,且长子体弱多病,恐非有寿,康熙在太子这个年纪早已是儿女成群,故今年有意为太子充实内庭。
尘芳一听,放在琴弦上的纤指骤然紧握,光滑坚硬的弦丝不经意划裂指尖,她不由轻呲牙,将指头放入嘴中轻吮。丝丝腥甜渗入舌尖,心头笼罩上淡淡愁绪。
“不怕,安王爷可舍不得你去作庶妻。”胤(礻唐)安慰着婷媛,目光却看向心不在焉的她。
婷媛噘嘴道:“虽这么说,心里却打鼓。万一皇上指婚,那可是金口玉言,改不了的啊!”
“你可以不参加今年的选秀啊!”胤礻我道:“三年后再参选也不迟。”
“可是我阿玛——”婷媛为难。
“你可以去求皇太后,她那么疼你,她若开口,和硕额驸岂敢不听。”胤祀插嘴道。
婷媛眼前一亮,喜笑颜开道:“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八阿哥,亏你心思周密。”
胤(礻唐)突然道:“婷媛,你上次不是说我的一副玉羁马鞍好吗,我就送给你,明日让八哥陪你去骑马可好?”
胤祀诧异地看向胤(礻唐),这边婷媛拍手笑道:“那太好了,表哥真舍得送我?那可是科尔沁的沙律亲王送你的。”
胤(礻唐)也看着胤祀道:“只要八哥肯陪你,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黝黑的眼中满是笑意。
胤祀垂目一想,随即嘴角若有若无的勾起,望向婷媛道:“是啊,有什么舍不得的。”
几人正各怀心事,只听得外面环叮佩响,脚步嘈杂,先进来两个宫女,随后惠妃扶着个小太监摇摇地走进来。众人忙起身请安。
惠妃咋见一屋子人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到底是青梅足马一起长大的,感情可真是好啊!”又道:“九阿哥、十阿哥又是来找你八哥的吧,看你们兄弟手足情深真是令人羡慕。你大阿哥就不一样,只能孤零零的一人在外行军打仗。”
胤(礻唐)忙应承了几句,便和胤礻我和婷媛告辞离去。惠妃这才对胤祀道:“五阿哥如今也开始领兵打仗了,你在九阿哥面前说话不要失了分寸,对大阿哥的事可要缄口。”又道:“婷媛那丫头也是个火星子,有多少双眼睛对她虎视眈眈,你好自为之,莫要令你额娘为难。”
胤祀一听她提到卫氏,浑身一颤,面色苍白的跪下道:“娘娘的提点,胤祀谨记在心。”
惠妃这才笑道:“起来吧,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你两句,你这孩子自小就明事理,还用我说。”转身看向尘芳道:“梳理一下,皇太后要见你。”
尘芳奇道:“皇太后怎么想着要见我?”
惠妃笑道:“傻孩子,自然是好事情了。”
尘芳隐隐猜到了两分,便也不好意思再问。
随着惠妃来到慈宁宫,仁宪皇太后歪在一张紫漆盘凤榻上,正与一位坐在下面团凳上的老嬷嬷说笑,身后一个小宫女跪在那里捶腿。尘芳随着惠妃上前请过安,便站立一旁。皇太后将她招至眼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番,对那老嬷嬷道:“长得可真好啊,你说呢?”
那老嬷嬷自幼便服侍皇太后,又随太后自科尔沁陪嫁入京,自然与其他嬷嬷不同,连康熙见了也要称一声齐嬷嬷。齐嬷嬷笑道:“可不是,比草原上的格桑花还漂亮。”
“听说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个才女?”皇太后拉她坐到自己身旁问道。
“只是外间的传言罢了,怎比得上公主们的惠智兰心。”尘芳忙推诿。
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孩子。”又问惠妃道:“她阿玛在哪里上任?”
“正外放察哈尔做协领。”惠妃道:“也有四年光景了。”
皇太后点头,又笑道:“我年纪大了,平日里无聊时,总爱和孙子、孙女逗乐玩笑。这孩子我很喜欢,经常带来陪我说说话。”
惠妃满脸堆笑道:“那就是这孩子的造化了。”她见太后似累了,双眼微眯,便起身跪安。
待惠妃和尘芳走后,皇太后向屏风后道:“出了吧。”
石氏笑盈盈地走出来,欠身道:“太后,臣妾说得不假?那董鄂氏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吧。”
皇太后点点头,道:“太子中意的就是这丫头?倒是不错。”又道:“也难为你了,如此贤良宽厚,到我这里来替太子讨人。”
石氏道:“太子殿下为国事日里万机,心里还惦记此事,只是实在抽不开身来办。臣妾身为太子妃,自然要为太子殿下解忧劳力了。再说,这董鄂氏可是个百里挑一的人,不给太子殿下还能给谁?”
“是啊,我眼瞅着,这丫头倒有当年端敬皇后的几分影子。”齐嬷嬷一旁插嘴道。
一提起当年的董鄂妃,皇太后面色一沉,闭口不言。石氏对上齐嬷嬷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天空中电闪雷鸣,淅沥的清雨骤时成了倾盆大雨。尘芳站在廊沿下看着雨水沉重地击打在地面上,崩裂出朵朵水花。一下、一下,都似打在了胸口上,隐隐生痛。为何自己会如此惶恐不安?
一个身影在雨中踉跄而行,待走进一看,竟是小敏。
“怎么了?小敏?”尘芳双手掐着她的肩,焦急地问道。
小敏浑身都被雨水浇湿了,脸上笼罩着层水气,她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嘴唇轻轻抖动,却又发不出声音。胤(礻是)走过来,将小敏楼在怀中,她终于放声大哭。
胤(礻是)面色哀伤地对尘芳道:“你舅母死了。”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是舅母生前所作诗词中最喜爱的一首,她常常倚在窗下,看着满池的荷花,默默吟诵。尘芳将这首词写在冥纸上,烧给舅母,希望她泉下有知,可以看到。
“为何将坟安在此处,难道他们不知道舅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长伴舅父左右吗?”尘芳不解地问。
“舅父说,沈氏败德,有辱门楣,不可入纳兰祖坟。”胤(礻是)转望向对面的山头,“所以我特意命人选了此处,可以与容若的坟遥望。”
败德?尘芳冷笑,一个为亡夫守节十余年的寡妇最后竟落得了个不贞之名,真是讽刺。“舅母真的是病死的吗?她素日里身体康健,怎得突然就暴毙了。”
胤(礻是)沉凝半刻道:“有些事你不懂,最好也不要懂。”说着,他看向正跪在坟前烧纸的小敏道:“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能平安。”
尘芳转眼看着小敏,舅母的死打击最大的人是她,原本就瘦弱的身体因连日来的伤心哀恸更显单薄。
山风呼喇喇地吹过,卷起了火盆中烧尽的纸灰,化作片片残蝶在沈氏的坟前飞舞。空旷寂静的山头上,一座孤坟俨立,尘芳心中无限凄凉。她望着对面,在名山秀水中,纳兰与他的爱妻卢氏两坟相倚,冥合永远。
舅母,这就是你要的吗?永远与他这般遥遥相望,伸不可及。
“不怨吗?不悔吗?”尘芳眨着双大眼,长长的睫毛微翘,好奇地问道。
“无怨也无悔。”沈氏笑道,执笔的玉手轻抬,在她的眉间点了朵褚红的梅花,“古灵精怪的,问这些做什么?”的7f
尘芳撑着脸,静静地看着沈氏作画。舅母的手指纤细修长,关节处峋骨微突,散脉着浅浅的纹路。举手间,衣袖滑落,迭成朵朵云花,散发着淡淡幽香。这双手,能写下凄艳绝美的传世之词,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花鸟。
“舅母,将来我要象您一样,文采风流,才情四溢。”尘芳忍不住道。
“好啊。”沈氏浅笑,笔尖在画纸上一顿,又道:“只要不似舅母这般福薄便好。”
还是有不甘吧!看着沈氏眉间笼罩的淡淡愁绪,尘芳暗叹。本以为嫁得当世俊才,可夫妻共鸾,琴瑟和谐,却不料檀郎心属亡妻,词藻言语中皆是对前妻的思念之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已是憾事,更不料新婚一年,便守寡遗居,可怜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身世竟这般凄凉飘零。
都道‘此情已自成追忆’,谁知其中苦滋味。
“格格,近日可好?”徐乾学挡在南书房外,躬身问道。
尘芳双目寒光立现,冷笑道:“徐学士近日可好,是否夜夜安眠?”想到外间的传言,想到舅母因他而毁名节,自己不由恨由心生。
徐乾学凄然一笑道:“格格冰雪聪明,难道也相信无知之辈的流言,你即便不相信老夫,也该相信你的舅母。纳兰乃老夫爱徒,老夫怎会与他的未亡人有那等暧昧之事。”
“我自然不信,可是若非学士阿谀奉承,巴结明珠大人,又怎会引来这等是非?只可怜我的舅母——”尘芳热泪滚滚而下。
徐乾学沟渠纵横的脸上划下一行老泪,他忙抹了下道:“老夫已向皇上递交了辞呈,恩准告老还乡。”
“徐学士若真舍得现在的荣华富贵,苦心钻研学问,倒是文人之幸,后世之福。”尘芳冷哼道。
徐乾学转身,忽又回过头道:“格格,老夫确在沈夫人死前见过她一面,当时夫人还面色红润,不似有病之身。”
他缓吞吞的颓然离去,弓背缩腰,更显风烛残年,垂暮老已。一代文豪便在这场毫宫闱斗争中黯然隐退。
“大阿哥!”趁胤(礻是)今日回宫探望惠妃的机会,尘芳拉着小敏将胤(礻是)堵在房门口,“今日请您当着我,当着小敏的面,将舅母的死因说清楚!”
胤(礻是)皱着浓眉道:“你舅母是得疾病暴毙的。”
“我会相信吗?小敏会相信吗?”尘芳指着小敏手中沈氏的灵位道:“泉下的舅母能瞑目吗?”
“我话尽于此。”胤(礻是)绕开欲走,小敏猛地跪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让开!我叫你让开!”胤(礻是)吼道。
小敏噙着泪水,咬牙摇头。
“如若今日我们得不到答案,我和小敏在此便长跪不起。”尘芳也缓缓跪下道。
胤(礻是)不禁双拳紧握,青筋暴突,虎目圆瞪道:“你们竟敢威胁我!”
尘芳直直地望着他道:“不敢威胁您。我们所仰仗的,只是当初您为舅母选墓地时的那一份不忍之心。您的不忍,便是如今我们求您的原因。我们只想要一个公道,请还一个痴心苦守了十几年寡妇的公道。”
胤(礻是)面色一黯,道:“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怕你事后后悔。”
“纵是后悔也无怨。”尘芳铿锵有力道:“即便死也要死个明白。”
胤(礻是)长叹一声,道:“你们起来吧。”转身走回房中,尘芳和小敏忙起身而入。
胤(礻是)背着身,手指不断敲打着桌面,良久方道:“你舅母的确不是暴毙的。”
虽然早就猜到了真相,尘芳仍然身形一颤,紧紧握住一旁小敏的手。
“自坊间流传出徐乾学与你舅母的事后,你舅母应不勘蒙辱,便在当晚吞金自尽了。”胤(礻是)道。
“为何会有如此传闻?”尘芳不解。
“徐乾学经常出入纳兰家,又加之对你舅母的才华赞赏有嘉。有心人添油加醋了一番,自然水到渠成。”胤(礻是)略一顿,又道:“今年正月,皇上巡幸五台山。命我和大学士伊桑阿祭金太祖、世宗陵,上月,我又晋封为直郡王。有些人便急不可待地想打击我,要斩我的左膀右臂,自然要从纳兰家下手。徐乾学近日刚修编完了《通志堂经解》,圣宠正浓。小小的一件风流韵事却逼得他辞官退隐,纳兰家面上无光,可说是一石两鸟之计,果然是高明。”
尘芳听明白了,心中似被剜了刀,痛得彻骨。原来舅母便是这样,成为了一场男人们争权夺势的阴谋下的牺牲品。
“现在你明白,为何事前我不想说了吗?这个公道,你怕是讨不回的了。”胤(礻是)看着面色惨白的尘芳道:“后悔听到真相吗?”
“该来的总也躲不掉,该去面对的就不能逃避。”尘芳凄然道:“这些我很早以前就预感到了,却不料来得这般快。”
“这是我今年手抄的文本,寄给你。”沈氏将一页页的诗词放入火盆中。
尘芳看着那一首首惊绝艳世的词篇,《采桑子》、《菩萨蛮》、《蝶恋花》、《长相思》在烈焰中燃烧,不禁叹道:“舅母,您这是何苦呢?这里没有一首是为了您写得啊!”
“我知道。”沈氏道,火光映衬着她年轻却沧桑的娇容。“只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他对卢姐姐的情深不已,正是我钟情于他的原因。愿他与卢姐姐能在泉下欢聚,共效于飞。”
“那您呢?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办?”尘芳不忍道。
“谁说我是一个人?我有他的诗词,有他的画,有他用过的墨笔,有他使过的弓箭陪着我,我一点都不孤独。希望偶尔他能够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在望着他,在等着他。”沈氏将一束青丝捋到耳后,笑道:“只求到那一天,可以站在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可是永远也没有这一天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怎么了?两日不见,清瘦这许多。”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自己的乌发。
尘芳仰头看到那双棕色淡致的眼。“舅母的丧事刚办完,想是累了,没什么大碍。”
胤(礻乃)颔首,叹道:“沈宛也算是一代才女,可惜红颜薄命。”又道:“你呀,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若是病了,又要让我挂心。”
“好。”尘芳依在他怀中,疲倦得闭上眼睛。
“惠妃娘娘对你舅母的死一定也很伤心吧。大阿哥可曾来探望过她?他近日公事繁忙,想来也没空在宫中走动。”
“大阿哥只来过一次,坐了一盏茶功夫便走了。”尘芳淡漠道,星目微睁。
胤(礻乃),从何时起,你也开始对我用起了心机?
到了五月初,这一日清晨,剑柔端着个翡翠盘子走进房间,见尘芳已起身,绵凝正侍侯梳洗,忙走上去笑盈盈道:“奴婢给格格贺千秋之喜了。”
尘芳抚着脸颊,对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叹道:“又老了一岁,岁月不饶人啊!”
绵凝噗哧笑道:“格格您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动人。奴婢心里奇怪,怎么这几年,您都一点不显老啊!”
“贫嘴!”尘芳瞟着她,眼里含着笑意,忽又想到了什么,脸色黯淡下来。
剑柔与绵凝对视一眼,忙道:“园子里花开了,奴婢摘了些来,您看看有中意的吗?”一面说,一面将盘子上的轻纱掀开,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花样。
尘芳正待选择,那边胤(礻唐)走进来,打着千道:“给福晋道喜,恭祝福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尘芳啐着他道:“没正经的。”随手拿起一朵白色的月季。
胤(礻唐)按住她的手道:“大喜的日子,别太素净了。”便拣了一朵大红的蔷薇替她攒在髻上,对着镜中的她道:“果然是人比花娇。”
尘芳红着脸道:“都看了十几年了,还不会两相生厌?”
“看一辈子都不会厌倦。”胤(礻唐)俯下脸,在她耳边轻语。
尘芳只觉他的鼻息吹得耳根生痒,笑嘻嘻的想躲开,肩头却被硬生生地抓住,动弹不得。她吃痛的仰起头,只对上胤(礻唐)漆黑的双眼,深邃的眼波中闪过丝惊惶与恐惧。
“不要再在我的生命里,悄然无息的就消失了。每一次,你总是这样毫无预警的离开我。如若你胆敢再这样,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尘芳一惊,茫然的望着他。忽然想到十余年前,也是在这一天,自己带着小敏离开了紫禁城,离开了京师,也来开了他。
“好,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我绝不会离开你。”她举起三指发誓。
胤(礻唐)面色一松,笑道:“我唬着你玩呢,瞧你脸都吓白了。”说着心疼地抚上她的脸。
“我知道。”尘芳握住他的手,放在颊边摩挲道:“你永远也不愿伤害我,也不会伤害我的!”
即使在他最绝望,最愤怒的时候,也不愿意伤害到自己。他在人前总是那般骄傲、自信,可是唯有面对自己时,却是如此彷徨、不安。因为他在乎,在乎我的一举一动,在乎我的一言一笑。多年前,我曾伤害了他这份真挚的情感,只为了报复他人带给我的痛苦。
真是不该啊,真是不该!痛——也许在那时便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那是在康熙三十七年,也是在这么一个明媚的五月天。
“尘芳!”婷媛走进来,笑道:“你知道吗?皇上今日将唐佳氏和范佳氏赐于太子做庶妃了。”她说着,边观察尘芳的表情。
尘芳面不改色的整理着桌案上的书籍,婷媛见她无动于衷,自觉无趣。嘟囔了两句便要走,见胤(礻唐)、胤祯和沂歆走进来,诧异道:“你们来做什么?”
沂歆笑道:“咱们是给尘芳姐姐来贺寿的。”
原来今日是尘芳的十四岁生辰,婷媛了然,随即含酸道:“她的生辰倒有人惦记。”
胤祯跑过去,拉着尘芳的衣袖道:“尘芳,九哥特意在撷芳殿里摆了桌酒席为你贺寿,八哥、十哥、十三都在那里等着呢。”
胤(礻唐)笑道:“那里是阿哥所,摆在那里,也不会打扰到惠妃娘娘,快收拾一下来吧。看你一身素的,没有点寿星的喜气。”
尘芳慢慢抬起脸,看到她眼下的黑眼圈,胤(礻唐)愣了下,随即道:“怎么了,这几日都没睡好吗?”
尘芳略略点了下头道:“谢九阿哥的美意,不过我今日身子不适,实在没心情赴宴。”
胤祯当即垮下脸道:“这怎么行,大伙儿都等在那里呢!”
胤(礻唐)这回倒没有发作,只盯着她道:“若真的不舒服,可要请太医看看,我瞧你面色实在真的不好。”
沂歆还想说什么,却被胤(礻唐)眼神阻止了,便鄢鄢地道:“好可惜,一年就这一次,本还想痛痛快快的玩耍子回。”
婷媛听到了,便道:“傻子,今年不成,还有明年啊!”
尘芳手一顿,突然开口唤住正待离去的四人道:“你们先去,我梳洗一下,随后便到。”
胤祯和沂歆瞬即喜笑颜开,胤(礻唐)微眯了下眼,又道:“把你表妹也叫上吧,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同一天生日。”
“不用了,她病了,不能见客。”尘芳一口回绝,随即又道:“我代小敏谢过九阿哥的美意。”
胤(礻唐)心中的疑虑更深,回到撷芳殿,坐在席间禁声不语。待尘芳欠身进门时,随着众人目光看去,不觉心中一窒。素日里她不喜奢华,皆是素衣淡容。今天却浓妆艳抹了番,烟眉秋目,凝脂猩唇,一扫适才的憔悴。一身玫瑰色银鹊穿花旗袍,外边搭了件水红色菱缎背心,两只金蝶耳坠挂在脸颊边灿烂耀目,唯有簪在髻边的白色茉莉,星星点点的透露出那一份清雅。此刻的她明丽动人,艳惊四座。
“奴婢谢谢各位阿哥的抬爱,今日就容奴婢放肆一次,与各位阿哥同席而座。”尘芳请过安后,坐到胤祥和胤祯的中间。
胤礻我道:“你这个寿星,让咱们一大桌子人等着,是不是该先罚酒啊?”
“好,是该罚酒。”尘芳站起来,毫不含糊的喝了一小盅,烈酒呛鼻,她灌得太急,猛咳嗽起来。
胤(礻唐)看了,脸色暗沉。
喝过三巡,婷媛道:“这样喝闷酒好没意思,不如我们来玩击鼓传花吧。谁输了除了罚酒,还要回答一个问题,你们看可好?”
见众人应允,婷媛自一旁花瓶里贡着的花束中,抽了枝粉色的月季,又唤来个小太监,待他背过身去,便传命响鼓。那小太监常随主子玩这个,敲得或紧或慢,或如马奔,或如电驰。月季也在众人手中随紧随慢,当鼓声忽止,却到了胤祀手中。
大家呵呵一笑,胤祀自饮了杯,笑道:“只许问一个问题,若是刁钻的,我也不答。”
“那可要看大伙儿依不依了!”胤礻我嚷道。
“那我问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婷媛问他道,一双大眼直直地看着他。
胤祀淡淡一笑道:“希望父皇身体康泰,益寿延年。”
婷媛不觉有些失望,尘芳则冷笑着饮干了杯中的残酒。
待击起鼓来,传至两遍,停到了胤(礻唐)的手中。胤礻我笑道:“好极了,我正有事要问你,还怕你不肯说呢?”众人正奇何事,又听他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俩逃课那次,你和我说的话吗?你——是不是不想了?”
旁人一听,皆笑了,都问你们两兄弟小时候说什么梯己话呢?
尘芳也疑惑地看向胤(礻唐),只见他神情慎重,似在认真的考虑,良久方道:“不知道,现在真的不知道。”然后自罚了三杯。
胤礻我冷笑道:“早知你会如此回答。”
众人听了云里雾里,这边鼓声响起,忙不迭地传送起来,最终停在了尘芳的手里。沂歆拍手笑道:“好了,总算轮到寿星了。”
胤(礻唐)正想开口,那边胤祯急不可待地问道:“尘芳,你将来可愿意做我的福晋?”
胤礻我一口酒喷了出来,婷媛笑岔了气,伏在桌子上,胤祀虽不至于失态,却也是笑僵了脸,胤祥笑道:“十四,你今年才十岁,怎么就想取娶福晋了?”
胤祯满不在乎道:“那又怎么了,皇阿玛十三岁就大婚了。尘芳,只要再等三、四年,我就可以娶你了。”
沂歆冷笑道:“尘芳姐姐才不会等你呢?你呀,还是省省吧。”说着,将手中的筷子重重落在桌上。又道:“尘芳姐姐,你想嫁什么样的人啊?是像大阿哥那样威武善战,或是三阿哥那样饱读诗书,或是五阿哥那样温柔和善的?”
“还是太子那样华贵泰然的?”婷媛插嘴道,惹得一直神情严肃的胤(礻唐)瞪了她一眼。
尘芳嫣然一笑道:“我呀,要嫁的那个人——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欲生。他的眼里只有我,他的心里也只有我。一生一代一双人,这就是我心里想嫁得那个人。”
众人都听呆了,良久胤(礻唐)问道:“你是说像你舅父纳兰容若那般的吗?”
“我舅父早死了。”尘芳对着他凄然一笑道:“而我想嫁得人,现在也死了。”
一生一代一双人,不知她如今是否已心满意足?
“九哥,在想什么呢?”胤礻我在身后唤道。
胤(礻唐)转过身道:“在想小时候的事。你来得可真早啊。”
“为九嫂祝寿,我怎么能落在人后呢。”胤礻我笑道:“不然你又要说我怠慢她了。”
胤礻我的笑容总是那样坦诚直爽,胤(礻唐)心中一暖,勾着他的肩道:“走,去喝一杯,咱哥俩好久没聚聚了。”
“好啊!”胤礻我大喊道:“爷这些日子也郁闷,这次要好好喝个痛快!”
兄弟两人笑着走去,亦如幼年时那般结伴同行。他们一起玩布库、射箭、骑马,一起被罚抄书、罚跪、逃课。
胤(礻唐)七岁那年,康熙亲征噶尔丹,在太和殿举行命将出师大典,两人逃课来到殿前的后窗下偷看此等盛况。看着一身金灿铠甲,英姿飒飒站在高处的康熙,宝剑出鞘,划破天际,殿下三军齐喝,雷鼓轰鸣,响彻云霄,威震九庭。胤(礻唐)在无比的震撼中对胤礻我说。
“终有一日,我也要像皇阿玛那样,俯览天下,傲视群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今日是尘芳的生辰,一眨眼已过去了十数个寒暑,当年她吟唱的‘桃夭’,依稀犹在耳边,待嫁女儿心,当时自己又是何等期待和欣喜地等待着她每一岁的增长。
每当自己叹息她的年幼时,她总会噘着嘴,冷哼道:“我心里活的岁数未必比你小。再说了,我都没嫌你老迈,你竟然嫌我稚小。知道什么是‘一枝梨树压海棠’吗?吃亏的是我啊!”
自己不禁哈哈大笑,他的梅儿是那般的与众不同,是那样的惊世骇俗,他的梅儿是那般的独一无二。当自己终于快盼到她及妍能迎娶她的时候,一切却在一夕间破灭。
“这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琥珀珠子。你看,多像你的一双眼睛啊!”尘芳笑盈盈地将那对打着五彩丝攒花长穗的琥珀珠子系在自己的腰间,郑重其事道:“戴着它,你便会想到我了。”
“那我每日都戴着,时刻不离身。”自己信誓旦旦道。
可是如今——胤(礻乃)看着手中的琥珀珠子,原本该是一对的,却已形单影支。
固山贝子府今日格外热闹,正门上红灯高悬,各府的宾客迎来送往,府门前车水马龙。私下里众人都议论,或道固山贝子家资丰厚,或道贝子福晋荣宠专房,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巴结的,有窥测的。
胤(礻唐)在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都设了个小茶几,几上设了香炉,焚着宫制的梅香。一色的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花的诗词。
上座两席坐着胤(礻唐)、尘芳及贝子府中的家眷、阿哥、格格。独四格格兰吟不按制而坐,设位坐到了胤(礻唐)的身旁。众人共祝了寿星后,便坐下动箸开筵,对面戏台上则开锣唱戏,一时间歌舞升平,笑语喧哗,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边剑柔和绵凝端着漆盘走过来道:“各府送的贺礼都己经清点入帐了,奴婢们挑了几件好玩稀罕的小东西,拿来给主子瞧瞧。”
尘芳往盘中一看,有小如意、金怀表、玉镯、戒指等等,她随意翻弄寻拨,看到一个赤金点翠的玉佛,便拿了起来笑道:“这个是谁送的?”
绵凝忙道:“是雍王爷和福晋送的。”
“是吗?”尘芳一想,站起身走到胤(礻真)那边,欠身道:“四哥,这玉佛我很喜欢。谢谢四哥了。”
胤(礻真)瘦削坚毅的脸微微松动,崭露一丝笑意道:“九弟妹见外了,只是个小物件,不足挂齿。”
“物虽小,心意却到了。”尘芳捂嘴笑道:“其实我知道,四哥来这里已是勉为其难了。”
“九弟妹何出此言?”胤(礻真)不解。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今日的繁华只不过是他日的过眼云烟罢了。”尘芳叹道:“我本不欲如此隆重操办,无奈贝子爷的美意,我也不好推辞。”
胤(礻真)平静无波的眼中划过道诧异,“你读过《悦心集》?”
“四哥所编辑成的《悦心集》,里面有许多看透世事,任情放达的文章。我最喜欢的还是其中的《醒世歌》。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言虽浅浮,却包涵了人世间一切的因果。”尘芳缓缓道,轻瞄了眼胤(礻真)。
胤(礻真)脸上的笑意更浓,叹道:“九弟妹不愧才女之名,连佛理竟也精通。”
“四哥说笑了,若说精通,这里有谁比得上您呢?”尘芳淡淡一笑,在盛京的四年里,她早已将那本《悦心集》翻阅熟记,不仅如此,还有他的《圆明居士语录》也已滚瓜烂熟。
“四哥的玉佛,我一定会妥善收藏。日后看到这块玉佛,就会想起今日里,众家兄弟姐妹齐聚一堂,和乐熔融的情景。”说着,她也不顾及旁人的侧目,将这玉佛揣进袖中。
胤(礻真)望着尘芳,见她放好玉佛,抬眼看着自己时,璀笑颜开,媚眼如丝。
那一眼的风情啊,令得多少男儿叹息扼腕!
记得在多年以前,一日胤(礻真)去给皇太后请安,路上遇到了也去请安的胤(礻唐)与胤礻我,三人结伴来到慈宁宫。才到外厅,就听到内室里传来怒斥声:“你若想继续做这个太子,就不准娶董鄂家那丫头!”
三人当即楞在门外,外面的奴才哪里还敢进去通报,统统躲了出来。
仁宪皇太后看着跪在膝下的胤(礻乃),痛心疾首道:“你自幼丧母,是太皇太后一手将你抚养长大,文治武功都由名师教导,朝政御批皆是你父皇亲手指点,为的就是将你培养成一代明君。你父皇有时对你是不免严厉些,那是因为他对你期望甚高。你可还记得,你幼时生病,当时正值三番之乱,朝廷危在旦夕,你父皇却为了照顾你,辍朝三日。你可记得孝庄文皇后临终前,将你的手放在我手中道:太子日后若有不妥不善之处,你切要及时矫正改过,他日若能顺利登基,也不枉费了我十多年的心血。这一切的一切,你都忘了吗?”
胤(礻乃)凄然道:“孙子没有忘,也不敢忘。可孙子只是想娶一个女子,也不成吗?”
“唯独那董鄂氏不成!”皇太后拍案道,“女色惑君,她虽小,却将你迷得丢了三魂六魄,将来岂不成了第二个董鄂妃!我不能让先帝的悲剧再发生在你身上。”
“孙子不会的,孙子心里还有这大清江山啊!”胤(礻乃)磕头哽咽道。
“那丫头也算是半个纳兰家的人。你若娶了她,将来朝中的事务牵扯到纳兰家,牵扯到胤?,你会不顾及到她,她就不会动摇你吗?”皇太后严肃地问道。
胤(礻乃)一愕,说不出话来。
“保成啊!不是阿奶逼你,你可要想清楚了!”皇太后抹着泪道:“江山、美人,孰轻孰重?要做一个好皇帝,就不能有痴,有嗔,要懂得戒,要懂得忍啊!”
听到皇太后唤自己的乳名,胤(礻乃)热泪盈眶,扑到皇太后怀中道:“皇阿奶,孙子都听您的,孙子全都听您的!”
祖孙两人抱头痛哭,外面的胤(礻真)回过神来,见一旁还在震惊中的胤(礻唐)和胤礻我,忙轻推了两人。待他们醒悟过来,觉得此时不宜进去,便都悄然退下。
“四哥的东西有那么好吗?”散席后,胤(礻唐)含酸地看着尘芳将那玉佛用红绫子包好,交给绵凝,嘱咐她妥善保管。
尘芳白了他一眼,道:“有时间喝这飞醋,还不如去干些正经事。”
胤(礻唐)呵呵一笑,“我那对东海龙凤珠可是世间难寻的宝贝,你就瞄了那么一眼,是不是太厚此薄彼了。”
尘芳见他委屈的模样,不禁笑道:“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难怪有时候,会和兰吟一起疯得胡天海地的。”
胤(礻唐)轻拧着她的鼻尖,笑道:“不如咱们再疯一次吧!”说着,便拉着她跑了出去。
此刻已是夜幕降临,胤(礻唐)载着尘芳策马来到午门,下了马,便拉着她一路小跑,沿途的侍卫、宫女、太监,忙不迭地下跪请安。到了太和门,过了金水桥,疏通了值夜的侍卫,来到一阻蓝色琉璃瓦覆盖的围墙下,原来是到了皇穹宇殿门前的‘回音壁’。
尘芳顿时明白了,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向东西配殿跑去,约莫分开百丈远,方停了下来。胤(礻唐)贴墙而立,看见尘芳也已将脸贴在墙上,便向墙面说了两句。声波沿着墙壁连续折射前进,传到了尘芳的耳内。
“梅儿,我们永不分离,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尘芳眼中一热,临墙低语。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