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荷记部分更新

来源: 2009-11-01 01:19:41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熟悉的白衬衣(云深)

  “我先回去睡了,就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继续花痴一会儿吧。记得早些回来睡噢。”鄢琪打个呵欠,嘱咐我一声,先下楼回屋睡了。
  为了以防Ajene酒醒了发现,我锁了门,又拉灭了灯,坐在床边,在黑暗里静静看着这个狭小简陋的房间。
  靖平有没有坐在这张书桌前工作过呢?
  这凳子都没有靠背,坐久了会不舒服吗?
  这张单人木床这样窄小,床板又硬,靖平睡着会难受吗?
  我轻轻起身,拉开墙边衣柜的门。一人高的衣柜里稀稀落落挂着两三件衣物,就着明净的月光,我几乎一眼就确认这些衣物是靖平的。
  我拉起一只白衬衣的袖子,把面颊轻轻贴上去。一股隐隐的草叶清气漫入我的鼻息,一如靖平的体味,让我有一瞬的飘忽。我定定神,环顾四周的黑暗,除了洒在窗前的如水月华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蛙鸣外,这里再无其它。
  我深吸了口气,飞快地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再把靖平的那件衬衣套在自己身上。系上最后一颗扣子后,我紧张地再前后左右看看:还好,Ajene没来,鄢琦也不在。
  我松了口气,这时屋角的黑暗里响起微弱的一阵“唧唧”声。
  我惊得捂紧衣角,但又马上反应过来,原来只是黑暗里的一只夏虫。我朝着屋角做个鬼脸,希望这虫儿是个近视眼,刚才的一切都没看清。
  我在床边坐了片刻,然后慢慢躺了下去。
  靖平的衬衣贴在我的皮肤上,一如每次欢爱后,他喜欢把自己火烫的身体密密地覆在我上面,然后用汗湿的唇温柔地吻我。我喜欢把整个身体都缩在他下面,感受他有力的心跳,触觉他如坚玉般光滑的皮肤。我脸上一阵滚烫,侧过身把头深深埋进枕头,仿佛那是靖平宽厚温暖的胸膛。
  黑暗里,我幻想着和他的相聚。
  一声惊雷让我蓦地坐起,窗外的明净月光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瓢泼大雨。我在迷糊中已不知躺了多久,尽管不舍,但也是时候该换衣服回去了。我刚解开胸前两颗扣子,就听到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
  是Ajene醒了吗?我吓得抱着换下的衣服,手忙脚乱地爬进衣柜,再关上柜门。
  这衣柜有一人高,用一块隔板分成上大下小的两层,正好能让我蜷坐在隔板上。平时虽然老抱怨自己不高,可关键时候小个子还是派用场的。我暗暗庆幸起来。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有人用钥匙开了门,开灯,关门,然后走进屋里。那脚步比Ajene的轻捷许多。
  会是谁呢?我紧咬着下唇,生怕心会从嘴里跳出来。
  从衣柜的门缝间窥出去,我看到一个高大男人的背影站在窗前书桌旁,一身丛林装束,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他脱了还在滴水的外套放在凳子上,里面一件无袖的白色运动背心已经湿透,紧紧贴在他宽厚虬起的背肌上。一条扎进军靴的迷彩裤也同样是精湿,勾勒出他健硕颀长的双腿。昏黄的灯光下,他已被非洲烈日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和着雨水,散发出珐琅釉般的光泽。
  这身体的轮廓,我太熟悉。虽然以前从未见过他如此粗旷的穿着,但此时只是一个背影,已让我脸红心跳 – 原来男子的刚野粗粝也是这样吸引人,或者因为那男子是靖平,我才会如此心动神驰。
  靖平转过身,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手却停在了下巴上,看着他面前的床,眼曈微缩,目中精芒顿生。
  我刚才躺在他床上,想来在床单上留了褶皱痕迹,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必定是起疑了。
  方才我满怀的绮思遐想瞬间变成了心惊胆寒。他离家后的一幕幕飞快地在我脑中闪过:我承诺他要乖乖待在家里,却让人查他的行踪,又骗他说去云南采风,然后偷偷来到了这里。我都干了些什么?背信,撒谎,而对象居然是最信任我的靖平。他如果在此时发现我该会是怎样地惊异和震怒?
  这时我身下的衣柜隔板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咯”声,紧接着,随着一声断裂的脆响,我的身体向下猛地一坠,重重撞在衣柜下层的底板上,发出一阵拼拼砰砰的乱响。
  我心里一声惨叫:Ajene!你为什么不用一块结实点的木板?
  我捂着撞疼的膝盖,不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巴不得能停止了。
  这时,靖平的声音在衣柜外面响起来,镇静,却冰冷:“出来。动作要慢,双手举过头顶,让我能看得见。”
  我照他说的举着手,抖抖索索爬出衣柜,隔着一张床,站在他面前,身上只穿着一件长到我膝盖的他的衬衣。我投降一样地举着双手,低垂着头,散开的长发遮住了我的面颊,让他暂时看不清我的脸,可我的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把头抬起来。”他的声音仍旧没有一丝感情。
  我慢慢抬起头,心里不停地念:上帝救我,上帝救我。

  说谎的代价(云深)

  当我和他的目光终于相对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迎头砸了一棍,而他手里正握着一只泛着冰冷乌光的手枪。
  “把手放下来。”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他在尽着最大的努力保持平静。
  我赶紧照做,不敢有丝毫的违逆,心里的恐惧却越来越深。
  他平时对我温柔宠溺,认识他这样久,我只在两年前的那个晚上见过他对我发怒,当时他以为我染上了毒瘾。而现在,风暴欲来前貌似平静的回缓,却跟当时一模一样。
  他站着没动,只是把枪放在了身旁的床头柜上。再抬头看我时,他已是满眼的阴霾:“你什么时候来的?”
  “十天以前。”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和谁一起?”
  “德均,还有鄢琦。是我逼他们陪我来的,他们一点责任都没有。”我赶紧先替他们撇清。
  “你说的去云南采风是骗我,是吧?”他冷冰冰地问。那晚在灯下喝鱼汤时满眼思念温情的靖平和现在我面前这个一脸寒冰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怎么找到这儿的?”他完全像在审一个犯人。
  “我请Félix叔叔让人根据我寄给你的邮包查到的收件地址。你放心他们答应我了要保密,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地址和你有关系。”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连声音也开始哆嗦起来:“我……我错了。靖平,对不起。”
  “过来!”他命令着。
  我瑟缩着抬头瞥他一眼,他脸上的森冷吓得我拔腿朝门跑去。
  我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为看他一眼,可此刻真正面对面时,我却想不顾一切地逃开,哪怕门外是让我畏惧的急雨惊雷。
  但是,在我触到门把之前,一只铁一样的手臂已经钳住了我的腰。我挣扎着回过身,想要推开他的禁锢,却被他用身体牢牢顶在门上,两只手腕也被他紧紧抓在手里,压在我头的上方,丝毫不能动弹。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紧贴在一起,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和我紧张骇怕的喘气混在一起,像两只动物要角斗之前发出的声音。
  他身上的雨水透过织物漫到我肌肤上,在非洲的夏夜里,却让我打了一个激灵。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让你来这里的理由?”他略略发哑的声音里强抑着愤怒。
  “说过。你说这里太……太危险。”我的声音细如蚊呐。
  “那你为什么不听?”他陡然暴怒起来。从我十二岁与他相识,他从未对我如此吼过。
  我惊得不知所措,心里更是恐惧到了极点。我颤抖着嗫嚅:“你……你是不是要打我?”
  他沉声道:“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挨打?”
  这事的确是我理亏,可不该做也已经做了,现在我该怎么办?他真会打我吗?
  身体唯一能动的部分只剩了头,我下意识地伸头用唇在他俯下的脸上胆怯地一触。这一吻是我的抱歉和试探。
  他似乎一愣,脸更沉,鼻息也愈加沉重起来。
  唉,完了,看来不管用。这次是真地闯祸了。
  我心中的哀叹还没有结束,他的唇却突然落了下来,和我的纠缠在一起。
  靖平,你终究还是原谅我了,是吗?你舍不得罚我的,对不对?
  我心中欣喜无比,尽力回应着他,尽管他的吻强悍迫切到仿佛要从我口里吮出血来,而他搂在我腰上的手臂把我镬得那样紧,让我的肋间已经生疼。
  终于他松开我的唇,但下一秒,我已被他抱起来,然后扔在床上。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伸手抓住我身上衬衣的前襟,然后双手一分,所有纽扣竟被他齐齐扯落,我未着一物的身体就这样陈在他眼前。
  他的手在我身体上狂野地抚摸游走,而他的唇齿在我身体上的吮吻已近似于重重的啃咬,毫无怜惜。
  我觉察了异样,有些惊惶疑问地伸手去抚他,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紧紧压在床上。
  他不想我碰他?他对我的欺骗并没有释怀。他现在所作的一切是在惩罚我而并非是爱我。我刚才心中的欢喜爱念只是在自作多情。
  我只是因为想他,担心他,才会违背对他的承诺,偷偷跑来看他。他为什么不能理解,不肯释怀,不愿原谅?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身体,但我却从未感觉如此耻辱和伤心。
  泪已经流了满面,我拼命咬着嘴唇,仍没能止住一声从齿间溢出的微弱的啜泣。

  赌局(云深)

  他陡然停止了动作,抬起头,醒了一般看着我,然后长叹一声,把我抱起来,轻轻拥在怀里:“云深,对不起。”他低语道。
  我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哭这一路的辛苦,惦念,和委屈。
  他抱着我,让我尽情地哭,轻抚我的肌肤,吮吻我的泪水,但却是无语。
  我终于哭够了,推开他,抓起自己的睡袍穿上,朝门口走去,却被他一把抓回到怀里。
  “去哪里?”那声音温柔低眷,一如往昔。
  “回房间睡觉。”我撇过头,不理他,声音里仍带着哭腔。
  “你住哪儿?”
  “杂物间,跟鄢琦一起住。”
  “这十天你都一直住那地方?我跟Ajene说过不让外人住进来的。他怎么会为了你们破例?”他有些惊奇。
  “他的厨子摔折了胳膊没法做饭,我们就留在这里免费给他当厨子。”
  “除了做饭,你还做了些什么?”他的眉峰微微攒了起来。
  “洗衣服,打扫屋子,喂鸡,拌猪食,还有去地里摘菜。”我老实回答。
  他听后眉头皱得更紧:“这个Ajene,他敢这样使唤你,看我怎么跟他算帐。”
  我忙说:“不关Ajene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只要能留下来打听到一些你的只言片语,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他默不作声,托起我的双手细细地看,然后俯头,顺着我的十指,一一地吻,温柔怜惜至极。
  我的眼泪又落下来,数十天的离思折磨,长途跋涉的艰辛,和方才的伤心委屈,都在他的吻里烟消云散。
  “靖平,我想你。”我喃喃道。
  “我也想你,想得就像是得了病。”他的吻落在我唇上,我尝到他皮肤上雨水的清新味道,那样让我迷醉。
  窗外雨势不减,间或的雷声仍在轰鸣,但我却舒服地偎在靖平怀里,心中一片和风细雨。
  “你在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呢?真的没危险吗?”我用手指在他坚硬光滑的皮肤上轻轻划圈,一面小声问。
  “我在这里是为了做一个医学项目。我不跟你说太多细节,一来是你不会感兴趣,二来目前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他修长的手指轻插在我发间,柔缓地摸索抚弄着:“你们乘哪一家航班来的?在飞机上休息得好吗?一般飞机不比自己家里的专机,有卧室可以让你休息,但他们头等舱里的座位都可以打开成一张躺椅,不至于让你太难受。”
  “我们乘法航的班机,从北京直飞佩哥啦。因为是临时决定来,所以买票的时候只有经济舱的机票剩下了。是挤了些,不过人多了也挺热闹。有位妈妈坐在我们后面带这个两岁的小女儿。你以前说过在飞机上因为气压差的原因有人的耳朵会疼,对不对?那个小宝宝就是,疼得不停地哭,好可怜,她妈妈都哄不住。我跟鄢琦就陪她玩,分散她的注意,给她唱歌,讲故事,还用她的玩具演木偶戏给她看,终于把她逗乐了,我们也玩得很开心,时间很容易打发。”
  他带着怜惜看着我,温声道:“你也晕机了,是不是?”
  瞒不过他,我老实点头,但却不愿告诉他我在飞机上吐得天昏地暗。
  他揽紧了我,吻着我的发顶:“以后不许这样胡来了。你知道心疼和担忧是要让人折寿的。”他低柔缱眷的声音在急雨惊雷的背景里,那样让我安心。
  我微闭着眼帘享受着他的呵护宠溺,猫儿一样轻嗔道:“你也知道害人担心不好呀?我还以为有人不懂得人家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又在这里当佣人做苦工是为了什么。”
  “是我不好。”他含糊地低应一声,唇落下来,启开我的齿关,温柔,但热烈。而同时他解开了我睡袍上的丝节,手探进来,抚摸着我光裸的身体。再不似刚才惩罚般地狂野,
  他怜惜地轻吻自己方才在我身体上留下的狂暴的印迹,他的摩挲抚弄轻柔温腻,仿佛我是易碎的薄瓷。只有他身体偶或的微颤泄漏着他压抑的热望。
  我知道他想,如同我自己一样。
  我回应他,用自己的动作告诉他,我想他的心和他一样。
  他放开来,开始用唇齿吮吸噬吻我的身体。那种激越强烈的快乐,让我紧咬着嘴唇,封住喉间的呻吟。
  “靖平……”我在自己纷乱的喘息间艰难地开口。
  “什么?”他的呼吸同样急促沉重。
  “让我留下。”我突然变得贪心起来,想趁着自己脑子还清醒,或者他脑子不太清醒的时候。试试运气。
  “绝对不行。” 他唇齿与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但他的声音却坚决而不容置疑。
  看来在任何情况下,他的脑子都是清醒的。
  我心里一凉,从他怀里奋力挣出去,攥紧了睡袍,隔他几步远站定,一肚子的委屈不甘,再不让他碰了。
  “云深,别孩子气。我什么都能依你,就这一件不行。是为了你的安全。”他一脸的容忍和好脾气。
  “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星期了,这里偏远安静,民风淳朴,哪有什么不安全?”我撅着嘴,鼻子酸酸的,又想哭了。
  “对别人来讲是安全的,但对你并不。”他正色道:“云深,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个名字叫Gisèle,你还有一个身份是比利时公主?”
  “我知道这个国家的人因为殖民的缘故不喜欢比利时人,可是这里的人善良纯朴,即使不喜欢比利时人也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安全呀。再说我们自己不讲,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我争辩道。
  “他们对比利时的情绪比‘不喜欢’要严重和复杂得多。这个以后我再给你慢慢讲。而你的身份让你比一般的比利时人面临更大的潜在危险。”
  “呐,你自己也说只是潜在的危险,对不对?会有多大的几率呢?了不起也就是千分之一喽。我自己小心一点就行了。”我仍不放弃。
  “几率是不大,但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愿你去尝试。”他雷打不动地坚持:“你明天就乘飞机回北京,我送你去机场。”
  “你说回去就回去吗?我满十九岁了,已经是成年人,再不需要别人的监护,可以自己决定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我有些生气了。
  “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当然有决定自己行为的权利。可作为你的未婚夫和你将来的丈夫,我会把你绑上飞机送回去。”他一脸泰然沉静。
  “你……你才不会。”我嘴硬着,可心里却发虚。因为我知道,他会。
  我慌了,开始口不择言:“我……我会告诉奶奶你欺负我,强迫我。”
  他忍俊不禁:“你奶奶听了,会认为我做错了吗?”
  平时和他争辩,除非用撒娇耍赖,我从来赢不了他,看来这次也一样。我正沮丧着,突然心中一亮,有了主意。
  “靖平,”我对他眨眨眼睛:“你知道,我奶奶是很虔诚严谨的天主教徒,坚持家里的女孩子在婚礼以前都必须是处女,而且宫里的规矩也是这样订的。你说我要是告诉奶奶我们早就在一起了,她老人家会不会很生气,甚至一怒之下不让我嫁给你了?”说来有些惭愧,奶奶一直都很信任我,认为我会紧循天主教义和皇室的规矩。
  他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云深,你这是讹诈。你哪儿学来的?”
  我涨红着脸,可仍然嘴硬道:“这种事又不用教,有句话不是说兔子着急的时候也会咬人的吗?”
  他看我片刻,默不作声了。
  我的“讹诈”好像有机会成功了,我心中大喜,但立即又不安起来。我这样做始终是不光彩,而且让他这样为难,我心里也不好受。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妥协一步道:“要不这样,我们打个赌吧。你赢了我就马上回北京,否则我就待在这里直到暑假完了开学。”
  他双目一亮:“你要赌什么?”

  《爱经》(云深)

  我垂下眼帘,盯着地板,冥思苦想。论头脑聪明,心态沉稳,没人能与他比。赌什么我才有机会赢?
  想了片刻,我终于慢慢抬起眼睛看着他,语未出口,脸上已火辣辣地烧起来:“今天晚上你如果忍得住不和我……不和我好,我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去。”
  他惊异地看着我,良久,咬牙道:“好,就这么决定。”
  听了这话,我一阵欢喜,又一阵担忧。
  他平时有多炽热狂烈我很清楚,有时我对他轻轻的一笑都能勾起他排山一样的欲望。但同时他又是一个自制极强的人,我疲倦或不适时,他无论再想也能克制住不碰我。这一次呢?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有亲热过,你真地不想我吗?
  能赢了赌局留下来是一方面,另外,甚至是更重要的,我想知道,我对他的吸引究竟能不能敌过他的意志。
  洗漱之后,我们熄了灯,睡下。黑暗里我和他挤在那张单人床上,静听着窗外如倾的雨声。
  床很窄小,我和他侧身紧紧贴在一起才能睡下。他赤着上身,而我根本就未着寸缕。我柔软盈挺的前胸紧贴在他如坚玉样光滑的胸膛上,然而他只规矩地躺着,没有一点动静。以往我每次的裸睡总会引来一场激烈的欢爱,但此时却并不奏效。
  第一回合,我就败了。
  我摸索着寻到他的唇,吻上去,用舌头顶开他的齿关,探进去,蛇一样地撩拨缠卷,然后用牙齿细细啃咬轻扯他的下唇。
  以往只要我主动吻他,他马上就会有反应。但今晚他除了温和地回吻我,再无其它动作。
  第二回合,我仍是败了。
  我有些急了,翻身起来趴到他身上。我们以前亲热时,我总是比较被动而且害羞,有一些让我脸红的姿势和动作我不太放得开去尝试,靖平也不迫我,只说慢慢来。像现在这样我跨坐在他腰间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
  我看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听见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微的低笑。换了平时,我已经羞死了,但现在却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次靖平离家后,Olivia寄给我一本书《Kama Sutra》(爱经),说是祝贺我成年的礼物,并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不仅是性书,更是哲学和宗教,要我好好领悟。到目前为止,我只偷偷摸摸地看了一部分。古印度人对性的从容大方让我惊讶不已,而书里对欢爱技巧的描写更是让我脸红心跳。
  今天就豁出去现买现卖地试试吧。
  我伏在他身上,用舌尖轻舔着他的耳垂,一面柔声轻轻向他耳语:“靖平,你想我吗?”
  “想。”他的回答真切但平静。
  “骗人,你才没有。”我语中多了几分娇嗔,唇已含住他的喉结,细细地吮。
  “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吗?看小说的时候我会把男主人公想像成你;在街上看到一个男人的头发跟你很像我也会看人半天,搞得别人误会我对他有意思;你临走时睡过的床单和枕头我都舍不得让人换掉,因为那上面有你的味道。这是不是就是别人常说的‘花痴’?”我丰润娇挺的胸在他胸膛上轻缓地摩挲,小小的火苗已在我自己体内燃起来。
  他呢?会有反应吗?
  他低笑一声:“花痴没什么不好,不过只许对我一个人。”
  “你知道在你刚才进屋之前我在做什么吗?我穿着你的衬衣,躺在床上,幻想着你就伏在我身上,紧紧压着我,和我皮肤贴着皮肤,呼吸搅在一起。我仿佛都能感觉到你皮肤上略略的汗意,那种热热的潮湿,很性感。”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如此媚惑入骨。
  他深吸一口气,语中已有了微澜:“小东西,耐心点。等我这次回去,会好好‘补偿’你。”
  “我喜欢你埋在我身体里面,那样强烈的冲撞和紧密的结合让我感到自己和你是真正连在一起的。那种快乐和激越让我想要尖叫或者发狂。”我在他身上暧昧地扭动着,像条惑人的蛇:“你平时看起来对一切都笃定从容,但抱着我的时候就疯狂霸道得像变了个人。我喜欢你在最后失去控制的时候,用低低的声音唤我的名字,让我来迎接你。”
  这次,他没有回答,只是呼吸深重了些,似乎在聚思凝神,但仍是一点碰我的意思都没有。
  我放的这把火会不会在点燃他之前先烧了我自己?
  下面该怎么办?《Kama Sutra》里那些让我脸红的图画和叙述在我脑海里闪现。我启唇,轻轻咬住他前胸的突起,用牙撕扯,用唇舌吮吸,就像他平时对我所做的。这个部位是我自己最敏感的地方,以往靖平只要轻轻一碰,我全身就会过电一样地发颤。他呢?也会一样吗?
  他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我心中一喜,看来书里说的没错。
  但我的欣喜却没能持续太久,因为他仍是静卧不动,像尊石佛。他太能克制,明明身体已经有了反应。
  我的舌顺着他的前胸一直滑到下腹,准备着我所能做的最后一步。书上说如果这一招还是不灵,女子就基本上可以放弃了。
  豁出去了!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他的腿根热得烫人。
  他惊得一震,全身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呼吸开始跟随我动作的节律。
  我听到木板轻微的咯吱声,原来是他的手抓紧了床沿。
  片刻后,我觉得有些累了,心里也渐渐沮丧起来。
  靖平,你还能忍得住吗?
  你的意志胜过对我对你的吸引力,是吗?
  我这样强求不是在自取其辱吗?
  我败了,明天就得回家,可更难过的是,我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他仍然不为所动。我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而且羞耻。
  眼泪慢慢溢了出来,我停止了动作,慢慢抽开身体。

  雷暴雨狂(云深)

  但下一秒,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一个翻身,我已被他牢牢压在身下。他的身体很烫,隔着黑暗我仍能看到他注视我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
  “你赢了。”伴随着一声沙哑的低吼,他已强悍地楔了进来。
  在那一瞬间,我像被窗外的雷电击中,全身都痉挛哆嗦起来。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他的声音是从齿间挤出来的,仿佛带着些许我从未听过的懊恼和不甘,而身体的动作并没有停。
  ““Kama……Sutra”我挣扎着念出这两个字,就再出不出话来。我许久没有跟他亲热,因此这次的□来得特别快。此时的我已在峰顶的边沿,等待着他把我送到那云中雾里的最高处。
  但是他突然止住不动,然后决然从我体内退开。我如同从高处瞬间跌落,虚浮地选在半空,难受得想要哭出来。
  “好,既然你已经看过那本书。”他声音的低哑暧昧和满面的阴晴不定,如同一只蓄发的兽,让我觉得危险而心惊。
  下一秒,他伸手在我腰上一转,我便面朝下跪趴在床上。
  我明白他要做什么了。这个姿势在我们以前欢爱时他曾经试图教我,但是我因为太害羞不肯跟他配合,他从不强迫我,只说慢慢来。可现在……我有点怕了,但却不敢动弹。
  他站在我身后,坚硬火烫的身体就贴在我冰凉的皮肤上面。然后他弓下身体,伸手掰起我的下颌,狠狠吻下来。我如同着魔一般,张开嘴,迎接他唇舌掠夺一样的侵占。他的双手绕到我胸前,恣意地揉搓戏弄。我浑身过电样地发麻,觉得身体的各处都在欲望的催促下膨胀,但体内最深的某处却因着空虚而发疼。我开始急不可耐地,用力地回吻他。
  然后他刺了进来,凶器一般,重重地,深深地,没有一点怜惜。但我体内逼得人要发狂的空虚瞬间被填满。
  他一次接一次,深切狂野地撞击穿刺,而他在我胸前爱抚的手和在我口中肆虐的唇舌仍然没有停止。我身体最敏感的三个部位都被他同时进攻侵占着。剧烈的快感让我忘了方才的伤心委屈,赢了赌局的喜悦,以及现在本该感到的羞耻。我已无暇再去想过去或将来,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感受现在我和他这抵死的结合与纠缠。
  我想喊叫,但唇舌被他噙在嘴里无法出声,只听见自己和他的喘息与窗外的急雨惊雷混成一片。
  ……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仍是不见停。
  在这张狭窄的单人小床上,我躺在靖平怀里,在□渐渐退去时的慵倦半寐里漂浮。
  这里的雨季就此开始了吗?明天井里的水该涨起来了吧?后院里藤上的葫芦瓜经得住一夜的雨打吗?
  “我们打的赌还算数吗?”我慢慢清醒过来,支起上身紧张地看着他。
  他伸手拈起一缕粘在我臂上的细长发丝,无可奈何地一笑:“当然算。我输了,你留下。”
  “可是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即便赌赢了也不会留在这里强人所难。”我撅起了嘴,想要挽回一点矜持,心里却紧张地念叨:靖平,你可千万不要顺杆爬,就势送我回去。
  他长臂一带,将我揽回到怀里:“我可是守信用的人。再说,你真地以为我放心让你整个暑假都自己待在北京吗?说不定找个借口说某个男人头发跟我像,就跟人跑了。”
  “那我要在这里待到开学,你可不能赖!”我兴奋地说。
  他纵容地一抚我的头:“公主殿下说了算吧。对了,那本《Kama Sutra》是哪儿来的?”
  “是Olivia送的。”我答。
  他轻笑一下:“我真不知道是该怪她还是该谢她。”
  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我脸红起来:“咳,我……我也没看太多。以后不看了。”
  他赶紧正色道:“这话不对。不仅要看,还要认真地看。”
  他在我唇上轻轻一吻,再温声道:“现在还这样害羞?我这个媳妇怎么就养不熟?你在这点上还真不像是个欧洲女孩子。你从小被你奶奶管得很严,后来又弹了太多古乐,读了太多诗词,整个人都给拘起来了。女孩子在欢爱的时候主动一点没什么不好。身体是你自己的,顺着你自己的感觉,怎样快乐你就怎样做,不用不好意思。再说,那种场景在男人眼里也是很吸引人的。”
  “那,那我以后好好学。”我头埋在他怀里小声说。
  “还不如现在就跟我一起学。”他的手又开始在我身上不老实起来。
  “夜已经深了,你不累吗,靖平?”我招架着他。他的精力能有多旺盛我知道,但是他现在工作辛苦,营养只怕也不如在家齐全,我此时实在有些不敢由着他的性子。
  “夜才刚开始。”他的吻落下来,我再无法出声。
  窗外的雨势骤然加剧,强劲的闪电带着刺目的白光撕扯着夜空。
  我们在床上,桌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用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姿势,狂热地□。闪电的白光将我们扭缠楔合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墙上,构成一副疯狂靡艳的图景。
  我抛开了所有矜持与羞赧,在雷声的遮掩下尽情地叫喊。我放开了自己,和心爱的人享受着相爱的快乐。
  第二天早上,我仍窝在靖平怀中半睡半醒,一阵吱吱的门响让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而身旁的靖平立即“噌”地坐起来。
  “云深,你昨晚居然自己在这里睡了一夜呀?”那声音是鄢琪的:“赶紧起来,要不Ajene……”鄢琪看到床上的靖平和我,惊得双手按在嘴上,眼睛瞪得溜圆。
  “你早,鄢琪。”靖平坐在床上,平静地向她道早安。
  我“唰”地一下用被单把自己连头带脚都埋起来,这次脸丢大了。清晨醒来时,我架不住靖平的热切,又跟他欢好了一次。我现在身上还留着他的齿痕,可千万不要被鄢琪看见了。
  “驸,驸马,你回来啦?”鄢琪干笑两声:“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忙。”然后踏风火轮一样地跑了。
  我顾不得满脸的火烫,赶紧从床上起来,飞快地穿上睡袍。靖平也穿好了衣服,正要陪我下楼去,房门在这时又“咚”地一声被撞开了,我吓得直往靖平怀里躲。
  一个满脸胡子的魁梧男人把鄢琪扛在肩上,闯了进来。

  天堂(云深)

  “你这个野人,放手呀!” 鄢琪悬在那男人的肩上又踢又打,看见我们便开始求救:“云深,驸马,救命啊!”
  “Ryon,她是自己人,快放她下来。”靖平忙用英文向那男子说。
  Ryon肩膀一斜,将鄢琪放下地来:“对不起,女士。是我弄错了,向你道歉。”他说一口美语。
  鄢琪在地上站稳,瞪圆眼睛,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冲他发火了:“你这人是强盗变的吗?见人就抓?”
  Ryon耸耸肩:“这旅店里的人我是都认识的。你从楼上慌慌张张下来,我问你是谁,结果你一听就开始跑。我当然会认为你有问题。”
  鄢琪一听眉毛竖了起来,正要回嘴,靖平说话了:“是场误会,鄢琪你不要见怪。介绍一下,这位是鄢小姐,我未婚妻的好朋友。这是Ryon,我以前在霍普金斯的同学,也是我的好友。”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Ryon就是靖平所说的那个常年在非洲作志愿医生的好友,大概也是他现在最知心的朋友了。
  Ryon满脸乱蓬蓬的大胡子里浮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然后朝鄢琪伸出一只手:“幸会,鄢小姐。”
  鄢琪不太情愿地伸过手去跟他一握,又小声用中文嘀咕着:“附马,你这朋友怎么跟张飞似的?”
  Ryon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靖平赶忙圆场:“鄢小姐是说你的胡子挺男人气。”
  Ryon听了呵呵笑:“多谢夸奖,我只是没时间刮。”
  我“噗嗤”一声,给逗乐了。
  这时Ryon才注意到靖平身后的我:“这位是……”
  靖平将我揽到身前,向Ryon介绍道:“这就是我未婚妻。”
  我大方地朝他伸出手去,微笑道:“很高兴见到你,Ryon。”
  Ryon连忙握住我的手,但又仿佛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礼节来应对我,有些局促地说:“在下Ryon Rangitsch,非常荣幸见到公主殿下。”
  “你称呼我云深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尤其你和靖平是好友,就更不要见外了。”我对他说。
  “那好极了。”Ryon爽朗地一笑:“靖平这小子总说你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他还真不是吹牛。不过我没料到你这么没架子。你来了挺好,某人的相思病可以治好啦。”
  “Ryon你说够了没有?我们可不可以下楼去,一边吃早饭一边听你损我?这样既能娱乐大家,还能填饱肚子。”靖平伸手揽着我的腰,大家说说笑笑朝楼下走去。
  我在Ajene的小旅馆里待了下来,但是住处却从杂物间搬进了楼上靖平的房间,而待遇也从长工“升级”到了房客。靖平房间里的那张单人床也被Ajene换成了一张双人的。鄢琪和德钧则分别住在我们的隔壁,成了邻居。
  每天清晨,我会目送靖平驾着那辆吉普车消失在晨雾里。我并不问他要去哪里或是做什么。知道他是安全的,对我来讲已经足够。
  接下来,我会回到后院的水槽前,清洗昨晚我和他换下的衣物。靖平不舍得让我洗衣服,原本是要交给Ajene,但我却坚持要亲自洗。
  平时在家里,这种事都是交待给佣人和洗衣机,用手和肥皂洗衣服对我来说是除了在西藏之外绝无仅有的经历。在滑腻的泡沫里轻揉他穿过的衣物,再将它在晾衣绳上挂成一个人形。我想像着自己是上个世纪一户普通人家的主妇,丈夫每日在外辛劳谋生,我在家里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Ajene的厨子手伤已好了大半,开始回到厨房为大家做饭。但靖平的吃食我却坚持亲手为他烹制。每天黄昏时,我会去旁边的菜地里摘些新鲜的瓜菜,为靖平准备晚餐。非洲的蔬菜种类并不多,我花了些功夫尽量把菜做得合他的口味又营养。
  每天晚上八点左右,靖平会回到旅店。我们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回到楼上房间里。
  我看得出他隐隐的倦意,便一面为他按摩推拿,一面给他哼田间农人吟唱的质朴曲调,讲从Ajene听来的当地传说和笑话,告诉他每天给我们送牛奶的小女孩家里刚添了个小弟弟之类的平凡琐事。
  他会彻底地放松下来,对我体贴而感激地微笑,然后吻我,开始我们在夜间的亲昵。
  我们每天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看着黑暗里,他在我身边安睡的面庞,我已不再奢求更多。
  最近,Ryon也每天都和靖平一起回来。再加上鄢琪,我们四个会在灯下共进晚餐,说笑谈心。
  Ryon开朗豪爽,不拘小节,跟靖平在霍普金斯本科时就是同学,后来读医学院时又在同一个实验室里,两人老早就是很知心的朋友。虽然靖平长期在亚欧大陆间奔波,而Ryon更多的是在非洲工作,但两人交谈起来却仿佛天天见面的老友般默契,实在有些让人惊奇。
  他们比我和鄢琪都年长很多,再加上两人都阅历丰富学识广博,听他们讲异域的风情民俗,医学上的疑难挑战,时事政治的褒贬针砭,以及对众多书籍电影的品评,我和鄢琪常听得眼都不眨一下。
  除了Ryon,靖平的其他一些同事也会三三两两地到旅馆来休息。他们的年纪没有超过四十的,都很友善。旅店的新鲜饭菜似乎让他们非常放松开心,但他们总是来去匆匆。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工作,我但愿他们一切顺利。
  鄢琪白天会出门写生,而我则被德钧“保护”着乖乖待在旅店里,除了洗衣做饭,就是看一些Ajene给我找来的法文旧小说。虽然无聊但我也不愿乱跑让靖平担心。
  偶尔鄢琪也会偷偷拉上我和德钧在附近田间走走。这个依山傍水的偏僻乡村,水丰土沃,质朴宁和。我们漫步在田间,耕作的农人停下农活好奇地注视我们,对面走过头顶水罐的妇女朝我们羞涩地微笑。
  有时经过当地的农舍,素不相识的主人会热情地邀我们进屋,拿出家里酿的粟酒和自己腌的菠萝干招待我们,而满头细卷的可爱孩子会躲在母亲腿后面,探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我们张望。酒到酣处,他们会拿出一种用葫芦瓜作共鸣箱的木琴,且击且唱且舞,淳和简单的乐音与歌声,伴着女子们舞蹈时身上饰物的叮珰作响,如同天籁之音。
  我用笔记录下这些不可思议的美妙旋律,而鄢琪的速写本也画得满满。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这次旅行,包括言语不多的德钧。
  这里是质朴的天堂,没有丝毫战争的痕迹。在这里,谁又会不安全呢?

  大胡子的速写(云深)

  今天下午,鄢琪从外面回来,进了门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就坐在凳子上喘气:“刚才在河边写生,结果从水里钻出一头牛来,追了我一路。害得我快跑断气了!”
  我大笑起来:“谁让你那么可爱,连水牛也能对你动心了。”
  “幸灾乐祸!不理你了,我喝水去!”鄢琪瞪我一眼,起身进了厨房。
  我仍是止不住地笑,一面将地上的背包拾起来。
  她大概是跑的时候太慌了,连包口的袋子都没系上,刚才被她一扔,包里的速写本都掉出来了。我蹲下身,想捡起速写本替她装回包里,不料被摔得已经翻开的速写本上竟是一个男子的素描头像。我定睛仔细一看,只见那男子满脸虬须,双目炯炯,比鄢琪其它所有的人物速写都画得精细传神得多。
  这不是Ryon吗?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鄢琪要我平时用英文和她对话,说是要练习口语。我当时信以为真,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蹊跷。
  我尽量压抑住心中的惊奇与暗喜,赶紧把速写本塞回她包里放好。
  “我们晚上包饺子吃,好不好?”鄢琪端着一杯水从厨房里走出来。
  饺子?Ryon昨天才提了一句他爱吃饺子,这丫头记得可真牢。
  我拼命忍着笑,点头说好,和她在厨房里开始和面剁馅。
  “鄢琪,怎么想起来要吃饺子了?”我故做不经意地问。
  “嘴馋了呗。”她埋着头和面,不疑有诈。
  “不对吧,我记得上学那会儿某人说她爱吃馄饨不爱吃饺子哦。”我假装困惑。
  “咳,人的口味也会变的嘛。”她还是不抬头。
  “哎,你说巧不巧,昨晚上吃饭的时候Ryon也说中国菜里他最爱吃的就是饺子。”
  “他爱吃关我什么事?”鄢琪放下揉好的面团,起身去拿鸡蛋。我瞥见她短发覆盖下的脸庞已红成一片。
  “不关你的事吗?那为什么有人这段时间老跟我练英文,还偷偷画了人家的头像?”我一边理着手里的菜叶,一边慢悠悠地说。
  “练英文是因为我爱学习,给他画速写是觉得他那把胡子留得有性格,是看得起他。”鄢琪梗着脖子,决定嘴硬到底。
  我放下手里的菜蔬,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肩上,柔声道:“鄢鄢,你是不是喜欢Ryon?”
  她垂了眼睛拨弄碗里的鸡蛋:“连他胡子下面那张脸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哪来的喜欢?”
  我伸手轻点一下她的鼻尖:“少来。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我们做朋友这么久,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我还猜不出你的心思吗?”
  她把目光转到窗外艳阳下的葫芦藤上,半天,才慢慢说:“我上一次恋爱开始时才初二,以为爱得轰轰烈烈天长地久,但结果是最后被人抛弃,还堕了胎。你记不记得那时候班主任老跟我们唠叨,说早恋结苦果。我们当时笑她老土,但后来才知道这话放在我身上是没错的。我这样身心都残破的人怕是没资格,也没勇气再爱别人。”
  美院追她的男生不少,可她总说那些男生不够酷,但现在看来是另有隐情。
  我扳过她的脸,正色道:“过去的那件事情不是你的错,该受惩罚的也不是你。你为什么要为别人的罪恶浪费自己的青春和幸福?高尚的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会去呵护她的伤口,而不是轻视和离弃。”
  她看着我,目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忧郁:“云深,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驸马。”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所谓物以类聚,Ryon是靖平最好的朋友。靖平器重欣赏他不会没有理由。而且这段时间相处以后,我能感觉到他的善良正直,不像是个心胸狭窄的自私男人。”
  “越是觉得他好,我自己就越觉得不配。我已经不是处女是一回事,而堕胎就是更深的阴影。”她语调更沉。
  “鄢鄢,你别……”我有些急了。
  鄢琪伸手捂了我的嘴,笑道:“好了,不许说这个了,不然害我得了忧郁症,你要负责。还是说说你和驸马吧。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偷偷溜进驸马房间里,第二天一早我醒了才发现你居然一夜没回来,就赶紧上楼去找你。结果一进屋就看到你和附马挤在一张小床上,驸马还一脸没事似地跟我打招呼,吓得我魂都快没了。呵呵,不过驸马的身材是真没得说,肌肉线条比我画过的所有人体模特都好,尤其是肚子上的六块腹肌,排得整整齐齐。”
  “他真有那么好吗?”我高兴起来:“他天生骨架就好,平时又很注意运动,他每天再忙都坚持游泳的。”我喜欢听别人夸靖平,不知不觉自己就说得有些忘形了。
  鄢琪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云深你的身材也很好,腰细腿长,前突后翘,跟驸马是绝配。尤其是最近……”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把手罩在嘴上:“你不觉得你比以前丰满了些吗?”
  “我没长胖呀。”我惊讶地说。到了非洲天这样热,我每天洗衣做饭,都是一身大汗,哪有长胖的机会?
  “我是说你的胸。”她的声音压得更低。
  这回轮到脸红的是我了:“不许乱说,赶紧包饺子吧,要不他们回来就来不及了。”

  只能躺着的饺子(云深)

  我和鄢琪算着他们回来的时间煮饺子,当靖平和Ryon跨进门时,热腾腾的饺子刚放上桌。
  “老天,你们居然做了饺子!我已经两年没吃上这东西啦!”Ryon高兴地大声说。
  我们大家说笑着围桌坐下,拿起筷子,开始战斗。
  “太香了!这是我吃过的味道最好的饺子!” Ryon大声赞叹着。
  “是鄢琪提议包饺子的。她听你昨晚说想吃饺子。”我赶紧把鄢琪抬出来。
  Ryon朝坐在身旁的鄢琪一脸柔和地笑:“谢谢你。”
  鄢琪的头都快要埋到桌子下面去了。
  Ryon继续一脸柔情蜜意地表达他的感谢:“琪琪,你真是太‘周扒皮’了。”他的英文里突然蹦出一个中文词。
  鄢琪的头“刷”地抬了起来,见了鬼似地看着Ryon:“你说什么?”
  “对呀,周扒皮。” Ryon有些洋洋得意:“是Ajene教我的。说是夸人善良心好的中国话。”
  我已经笑得快要从凳子上跌下来了,而靖平在一旁用手扶稳我的腰,也是一脸忍不住的笑。
  “怎么了?” Ryon一脸不解。
  鄢琪闷声说:“没什么。你要想学中文就该找靖平才对。Ajene只会误人子弟。”
  Ryon赶紧大摇其头:“不行,不行。靖平生在瑞士,而且后来又在美国和欧洲混了那么久。我强烈怀疑他的中文水平。我们这里就琪琪你是最正宗的中国人,我还是跟着你学比较好。”
  靖平在一旁神态自若地替Ryon帮腔:“说得也是,我的中文就是半吊子的水平,而云深也只是半个中国人。鄢琪,这个艰巨的任务还真是非你莫属。”
  鄢琪面红耳赤地攥着手里的筷子,垂着眼,点点头。
  “大家别光说话不动筷子,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笑着说。
  “这饺子怎么有两种形状?”Ryon边吃边问。
  “这种摺皱很整齐,像个漂亮的弯月样的饺子应该是云深包的,我能认出来。那种像合子一样捏起来,只能躺着的饺子么……”靖平买个关子。
  “好啦,好啦,是我包的。”鄢琪不服气道:“知道你家云深手巧,我就是学不会包带摺皱的饺子,反正又不靠它挣钱。”
  Ryon赶忙在一旁帮腔:“你包的饺子挺好,馅特别大。我就喜欢吃这种的。”
  我偷偷一瞥鄢琪,小丫头脸还红着,眼睛却晶亮亮的。我心里也一阵窃喜。
  灯下,我们四个围着简陋的木桌边吃边聊,开心而放松。我发现Ryon的筷子只伸向鄢琪包的饺子,就在桌下用腿碰碰靖平要他也看。
  靖平偷偷对我一眨眼,再会意地一笑。
  等吃得差不多了,我放下筷子,故意不经意地问:“Ryon你这么喜欢鄢琪包的饺子吗?”这时鄢琪踩了一下我放在桌下的脚,又拼命朝我瞪眼。
  “我喜欢吃馅大的饺子。再说了,靖平一副‘云深包的饺子只能我吃’的模样,我哪敢跟他抢?”Ryon赶紧倒打一耙到靖平身上。
  “你知道就好。”靖平慢悠悠答道,帮他圆场,还挺够朋友。
  “我吃好了,靖平,陪我上楼休息吧。”我冲靖平使眼色。
  “鄢琪你跟Ryon慢慢吃,我们先上去了。”靖平很配合地拉着我站起来朝楼上走。我偷眼看鄢琪,她垂着眼睛在对付自己碟子里的饺子,可脸上已经红了一片。平时风风火火的“鄢胆大”,此时变成了一只病猫。
  回到房间,靖平刚关上门,我就迫不急待地问他:“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他笑:“当然看出来了。”
  “他们会有可能吗?”我兴冲冲地问。
  “我看有戏。”
  “Ryon现在有女朋友吗?”我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
  靖平摇摇头:“他打光棍快五年了,上一个女朋友还是我们当年在霍普金斯同实验室的一个巴西女同学。两人在一起谈了也快三年,后来因为那女孩子不愿意他到非洲来工作,所以分手了。”
  “Ryon喜欢鄢琪吗?”我问。
  “其实Ryon通常喜欢的类型是那种浅黑皮肤,身材很性感的南美女孩子。但是我看他对鄢琪挺有好感,所以这种事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就像以前我怎么也想像不到我会娶个我照顾了四年的小孩子做妻子。”他俯下身,吻吻我的鼻尖。
  “我比你有良心多啦。我可是一见到你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你的。”我嘟起嘴。
  “还说有良心,我没吃饱就被你从饭桌上赶下来了。说怎么赔我吧。”他一脸的兴师问罪。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面包,我再去给你做个汤,好吗?”我有些歉意了。
  他把头埋进我的肩窝,吻着我的脖颈,含糊地说:“我只想吃你。”
  他的手从我衣襟的下端探进去,顺着我衣下光裸的背向上,解开我文胸的背扣,然后双手游走到我胸前。
  我突然想起了下午与鄢琪的对话,双臂一紧,夹住了他乱动的手:“靖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觉得我最近身体上有什么变化?”
  他乐了,凤目里满是笑意。他吻着我的耳珠,温声道:“当然有,你比原来更丰满了些。”
  我大为沮丧:“唉,看来是真的了。连鄢琪都看出来啦。真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他惊奇道。
  “我只想长个子,不想长那里呀!”我愁眉苦脸地说。
  我始终对Matilda的高个子不能释怀。当年她和靖平站在一起璧人天成的图景,我到现在还记忆尤新。而我站在他身旁,仍是像个孩子。
  他脸上笑容愈深:“长那里没什么不好。我对Kate Moss可没兴趣。另外你还记着Matilda是不是?我更喜欢娇小的女孩子,就像你这样的,可爱又精致,而且亲热的时候我拎着你做什么动作都不费劲儿。”
  “你说真心话吗?”我睁大眼睛认真地问他。
  “那是当然。”他吻着我,在我耳边轻语道:“不然我们现在就试试看。”

  剃胡子风波(云深)

  第二天一早下楼吃早饭时,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正和鄢琪一起坐在我们常坐的那张方桌前。
  我不由吃了一惊。
  “你们早。”那男子朝我们打招呼,居然是Ryon的声音。
  不对,他就是Ryon,但却把胡子剃了,难怪我认不出来。不过他平时被胡子掩盖起来的五官还真是端正英武。
  “怎么突然剃胡子了?”靖平有些好奇。
  “天太热。”Ryon有些支吾。
  “你老兄在非洲这么些年,今年也没比去年更热。更何况你不是一直以这把胡子为傲的吗?”靖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们是在说Ryon先生剃胡子的事吗?”Ajene一边把我们的早餐摆上桌,一边问。他已经能听明白几个英文单词,大概猜出来我们在谈论Ryon的胡子。
  Ajene用英语夹着法语,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想留胡子试试,前几天就问琪琪觉得我留胡子会怎么样。琪琪就说她觉得男人留胡子不好看。然后今天早上我看见Ryon先生在院子里洗脸修胡子,就跟他聊天说琪琪不喜欢男人留胡子。”
  鄢琪此时已经快要晕倒了:“我当时说的是Ajene留胡子会不好看。可能是我的法语太烂,他没听懂。”
  Ryon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勇敢地抬眼看着鄢琪:“Ajene没听懂不要紧,你听懂我现在要说的就行。我胡子留了十年,今天为你剃了,我觉得不冤。”
  鄢琪涨红了脸,眼睛盯着桌面不说话。
  我一把抓住靖平的手,心里紧张得像在擂鼓:鄢琪,鄢琪,你现在可千万不要说拒绝的话。
  靖平将我牢牢地一握,给我一个温静安抚的笑容。
  终于,鄢琪抬头看了一眼Ryon又低头小声说:“其实你剃了胡子比留胡子的时候要好看。”
  “那我就天天刮胡子。”Ryon微笑着对鄢琪说,半是真诚,半是欣喜。
  从此,这个乡间小店里的爱情故事又多了一桩。月下,田间,井旁,常可见到鄢琪和Ryon的身影。
  如果说靖平和我谈恋爱的速度像乌龟爬,他们俩就是坐飞机。我和靖平五六年才走到的地步,他们五六天就完成了。大概是前世我们修了不同的道。
  恋爱中的女子恐怕是这世上能在最短时间内发生最大变化的人。鄢琪平时说话大咧咧,行事风风火火,再加上打扮中性,有些像个假小子。但仿佛一夕之间,她就变了个人,眉宇间多了妩媚,说话时多了婉转,再配上她浓眉圆眼,小鼻子小嘴的可爱五官,愈发像个容光潋滟的幸福小女人了。
  但现实远非是王子和公主就此永远幸福了。Ryon不在时,鄢琪常会出神。有时满面绯红地偷笑,有时躲在房间里掉泪。
  她应该是还没告诉Ryon她和卿亮的过往,她必定仍在被过去的阴影折磨,并且还多了要因此失去Ryon的忧惧。
  我看得心疼,也焦虑起来。甚至都想将实情偷偷告诉Ryon。
  靖平看出了我的小心思,立刻对我循循劝诫道:“宝宝,你现在帮他们挑明,远不如鄢琪自己告诉Ryon来得坦诚珍贵。这就成了帮倒忙。以鄢琪的个性,她憋不了太久。”
  我皱眉嘟囔道:“你又不是管姻缘簿的月老,怎么会知道?”
  “水到,渠成。”他负手一笑。
  “那月老大人,你来猜一猜Ryon会不会在乎鄢琪的过去?”
  “Ryon经历过的异性比鄢琪多多了,他哪有什么资格来在乎。再说西方人只要不是你奶奶那种非常保守的教徒,都不会强调婚前守贞。”
  “可是我听说中国男人很在乎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处女。靖平你也是中国人,你也有处女情节吗?”我对他眨眨眼睛。
  他笑了:“我以前从不认为我会在乎自己的爱人是不是处女,也不会要求她在我以前没有过别的爱人。但当我以为你对André已经以身相许时,我心里却没法不去在乎和妒嫉,虽然那并不能阻止我爱你。我想如果我第一次遇到你是在你成年之后,我同样会爱上你,而且对你以往的恋情也不会介意,因为你的过去里面并没有我。但事实是,当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爱你,尽管我一直在心里否定这种情感。我没法忍受自己一直深爱着的人和别人亲昵。所以这么说会比较准确 - 我没有处女情节,但是因为我对你的爱情是从你与其他男人有接触之前开始,所以对于你,我想我是有一些。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
  我摇摇头,伸手圈着他的脖子:“当初我以为你和Matilda有了亲密关系时,也是难过得恨不得死去,大概跟你的反应差不多。没有女孩子愿意把身体随便给人,我想我们每个女孩子在初夜的时候都希望这个男子就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只是我很幸运,实现了这个愿望。”
  他双手环在我腰上,渗着星辉的黑眸深深看着我:“我才是幸运的那一个。那天晚上我发现你还一直是处女的时候,我的狂喜让自己都觉得无法理喻甚至有些自责。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占有欲,更有自己的爱得到同样的珍视和回应的意味在里面。”
  我用指尖在他方正性感的下巴上轻轻摩挲:“那晚的每一个细节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我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悲喜变换和身体的蜕变。”
  他捉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语:“今晚我们就来重温一遍。你觉不觉得今晚的月光跟当时很像?”
  他的吻落下来,我们融进月光,记忆,和欢愉里。

  月盟(云深)

  夜里睡到快临晨,我被腹中的饥饿催醒,再睡不着,只能起床去厨房找吃的。靖平不放心我自己去,也穿好衣服陪着我下楼。
  因为怕吵醒大家,我们一路轻手轻脚下楼进了厨房。我刚要伸手拉亮电灯,却被靖平止住。
  “有人在院子里说话,先别开灯惊动他们。”靖平在我耳边悄声说,然后拉着我,轻轻走到厨房窗边。
  月光很亮,轻柔地洒在长满葫芦藤的后院和洗衣石槽前并肩坐着的两个人身上。那不是鄢琪和Ryon吗?
  我惊奇地回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靖平。他对我静静一笑,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我噤声细听。
  我转头看着院中的两人,莫名地紧张起来,心跳得“咚咚”直响。
  “Ryon,我想跟你说件事。”是鄢琪的声音。她决定要告诉Ryon了吗?
  “我也觉得你总是有心事。琪琪,我很喜欢你,对你也没什么秘密,但我却并不要求你也这样。毕竟我们相处时间还很短,你现在不想说,我会耐心等。”Ryon,他实在是个正直体贴的男子。
  “我在你之前有过一个男朋友,是在中学的时候,他是我班上的同学。”鄢琪似乎是豁出去了。
  “那有什么的?我上中学时也有女朋友,读大学时还换了一个女朋友,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Ryon一脸的不在乎。
  “我不是处女了。”鄢琪直直地看着他。
  Ryon笑起来,伸手温柔地抚着鄢琪的脸:“这就是你担心的吗?我们又不是活在中世纪,现在还看重这个的男人多半心理有点问题。再说我自己也早就不是处男了。中国女孩子都像你这么想的吗?”
  鄢琪在月下的脸越发地苍白,她摇头道:“这还不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快考大学的时候我发现怀孕了,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自己去堕了胎,然后和我分了手。Ryon,我是一个堕过胎的女人。”
  Ryon慢慢站了起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感觉他宽阔的肩在月下异样地沉重。他真地会在意吗?他会因此拒绝鄢琪吗?我紧张得将手按在唇上。
  “那时候你多大?” Ryon沉声问。
  “十七。”鄢琪小声回答,已是满脸的绝望。
  “那个狗娘养的孬种让你一个人去堕胎吗?你那么小的年纪,他就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吗?” Ryon骤然暴怒起来。
  鄢琪的眼泪一下子冲出来,但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Ryon将她一把拉起来,抱在怀里,一脸的痛惜:“这就是一直折磨着你的事情吗?你以为我会因此看轻你吗?你这傻丫头,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因为那混账男人的过错而责怪你?”
  鄢琪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Ryon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着眼泪,一边问:“那个孬种男人现在在哪儿?”
  “在澳大利亚上大学。”鄢琪边哭边说。
  Ryon恨恨一咬牙:“可惜我现在抽不开身,否则我会去澳大利亚,一根一根拆了他的骨头。”
  鄢琪把头靠在Ryon怀里,轻声说:“他对我来说,早是个死了的人。你别为他浪费精神。”
  Ryon在她发间深深一吻:“我会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你再受这样的痛苦和委屈。只是,”Ryon顿了顿:“你会不会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就不愿意生孩子了?我喜欢小孩子,以后想养上七个八个的。”
  鄢琪“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你当是养你实验室的小老鼠吗?让我生这么多,那还不要命了?”
  Ryon赶忙说:“我当然不会让你这么辛苦。我是说我们生一些,再收养一些。这世界上不幸的孤儿我见得太多了。你要是实在不想生,那我们就全都领养好了。”
  鄢琪静静看着他,皎洁的月光倾泻在她脸上,美丽,纯净。
  “我要给你生孩子,我和你的孩子。”鄢琪目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爱恋与崇敬:“我们还会收养那些孤儿,越多越好,只要我们能够承担。”
  “好。”Ryon低声应了一句,然后朝她俯下头。月光里,他们的身影,童话一般美丽。
  我想要欢呼出声,但眼泪却偏偏夺眶而出。我就这样含笑带泪地回头望着靖平。他也正静静看着我,一双眼眸在黑暗里,如同浩瀚寰宇深处,永恒的星辰。
  我们同时迎向对方,然后深深吻在一起。
  这大千世界里形色各异的人们,拥有各自的人生和爱情。
  我的父母舍弃荣华,生共衾,死同穴,用他们惊世骇俗的爱情和短暂的生命,成就了一个不老的传奇。
  靖平的父母和玮姨三人间,情爱夹缠,剪不断,理还乱,朝夕相对数十年,终成了一份属于三个人的,平静深邃的爱情。
  Bernard和André,藏着不能言说的情感,阴阳两隔。这该是最痛苦残忍的爱情了吧?但André却说,他在我心里,就永远不会失去。
  鄢琪与Ryon,一个是经历简单的小女学生,一个是常年与非洲丛林为伍的男子,原本并无多少交集。但因缘际遇,他们相识,相知。从初见时的剑拔努张到月下的海誓山盟,只短短的一月。
  而我和靖平的爱情始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二十五岁的青年相互对望的第一眼。从此,我的幻想渴望和忐忑心伤,他的情不自禁与挣扎抗拒,将彼此的生命绵密交缠地织在一起,伴我度过命里的重重劫数,最终成长坚强,也让他冲破心茧禁锢,坦然言爱。这一路行来,风狂雨急,山重水复,到得如今终能执子之手,漫漫七年已经过去。
  人分千种,事有百态。不同的人生却有同样真挚炽烈的爱情,生生不息,至死不渝。

  比利时巧克力(云深)

  “笃笃笃”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清脆的童嗓在门外响起:“Ajene,开开门。我是Hawa。”
  Hawa是个七岁的本地农家小女孩,家里养着些奶牛。我们从她家里买牛奶喝,因此每天上午她爸爸都会让她给我们送些鲜奶过来。
  小姑娘每次来了都喜欢找鄢琪和我玩。她尤其喜欢围着我转,Josèphine姐姐长,Josèphine姐姐短的。她爱听我讲故事,又很乐意在我面前表演自己会唱的歌和会跳的舞。我做家事的时候,她就像个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我洗衣她就帮我拧干,我做饭她就帮我递菜。她在我身边,常常一待就是半天,直到她家里人来找她回去。
  此时我正在后院洗衣服,还没等我擦干手上的肥皂泡,Hawa已经又蹦又跳地进了后院:“Josèphine姐姐,你今天想听什么歌?”她跑到我面前,双手搂在我腰上,扬起棕色的小脸,笑眯眯地问。Josèphine是我用的化名。
  “我们今天先上楼,待会儿再听你唱歌,因为姐姐有礼物要送你。”我牵着她,兴冲冲上楼,回到靖平和我的房间里。
  我让她坐下,然后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箱。
  Hawa刚添了一个小弟弟,我请玮姨从北京买了些婴儿用品和礼物,昨天刚好寄到了。
  我一样一样交代给她“燕窝是给妈妈的,小衣服和玩具是给弟弟的,这是奶奶点眼睛的药水,这一套剃须的工具是给爸爸买的。还有就是,这件漂亮裙子是给谁的呀?”我把一条缀满花边的蓬蓬纱裙提起来在她面前晃一晃。
  “是给我的!”Hawa快乐地喊了一声,当场就把裙子换上,站在镜子面前边扭边看。看来不管什么肤色的小姑娘,爱臭美总是一样。
  接着,我拿出一堆零食,坐在她面前,和她一起,一边吃一边说话。
  “Josèphine姐姐,你以后也会生小宝宝吗?”Hawa啃着一块绿豆糕。
  我和靖平的孩子吗?那该是上帝赐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脸上一热,微笑着朝Hawa点点头。
  “那陈叔叔是不是也会像我爸爸看见弟弟生出来的时候那样,高兴得又唱又跳?”Hawa管靖平叫陈叔叔。
  靖平看我们孩子的第一眼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会亲他(她)的小手小脚,抱着他(她)舍不得放下吗?
  “这是什么?好香啊。”Hawa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定睛一看,她正在专心对付一块牛奶榛子巧克力。
  这是布鲁塞尔皇宫里的老点心师Gèrard做的巧克力,是我从小就最喜欢的味道。我不在宫里时,奶奶总会定时给我寄一些。每每吃起来,丝润的浓香里多了我对奶奶的思念和感激。
  “这是巧克力,是从比利时来的。你喜欢吃吗?”我微笑着问她。
  Hawa正忙着咀嚼的小嘴忽然一停,脸上有一时的迷惑,然后慢慢沮丧起来:“我喜欢吃,可是我不能吃了。”
  “为什么?”我惊讶不已。
  “大人们都说比利时是个坏国家,比利时人是坏人。爸爸不让我们用比利时的东西,也不许吃。”Hawa说。
  “那爸爸有没有说为什么?”我心里沉甸甸的。
  “爸爸说比利时人从我们这里抢了好多钻石,把我们当奴隶用,还让我们打仗死了好多人,其中就有我爷爷。”Hawa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我从来不以比利时在非洲的这段殖民历史为荣,但却没想到当地人已视比利时人为恶魔。而Hawa的叙述也与我所知的这段历史有太大出入。但面对一个七岁的天真孩子,我能和她争辩什么?
  “Hawa,你恨比利时人吗?”我心情复杂。
  Hawa扬起可爱的小脸看着我,重重点头,稚气但坚决。
  “你恨我吗?”我再问。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喜欢Josèphine姐姐。”
  “如果姐姐也是比利时人呢?”
  “姐姐你不是中国人吗?”她一脸疑惑。
  “我是说如果。”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闷闷答出一句:“那我就不能喜欢你了。”但立刻,她又快乐地笑起来:“幸好你不是比利时人。我最喜欢你了。”
  说完,她蹦过来,把脸靠在我怀里:“我第二喜欢陈叔叔,然后才是琪琪姐姐。你别告诉琪琪姐姐我把她排在陈叔叔后面哦,不然她生气不跟我玩了。”
  “好。”我强自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抚着她的头,半晌无语。
  Hawa,我是比利时人,而且是比利时人的公主,代表你所憎恨的那个国家和人民。我们之间为什么有这样深的误解?我该怎么做?
  送走Hawa后,我尽量隐藏着低落的情绪,不让鄢琪和德钧看出来,免得他们担心。
  夜幕降临时,靖平和Ryon终于回来了。
  “云深你哪儿不舒服吗?”靖平看我的第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没有不舒服,只是觉得有些累。”我碍于鄢琪和Ryon在场,只能支吾:“我们吃饭好吗?我饿了。”
  这顿饭我根本就食不下咽,但还是强打精神和大家说笑。
  我刚说吃好了,靖平马上跟着放了筷子,说他也饱了,然后拉着我上楼回屋休息。
  “出什么事了?”靖平拉上身后的房门。
  我再忍不住,将今天与Hawa的对话合盘托出。
  他听完,伸手理理我额前的刘海,微笑着问:“你就为这个伤心了大半天?”然后爱怜地将我揽在怀里:“可是云深,Hawa虽然小,但她说的是实话。”

  萨摩利亚,萨摩利亚(云深)

  我从靖平怀里挣脱,离他几步站定,带着惊异气鼓鼓地看着他:“Hawa是小孩子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说糊涂话?”
  他仍是面含微笑,不徐不急地走过来,扶我坐在床边,自己也扳过一张凳子,在我面前坐定:“云深,比利时和萨摩利亚之间的纠葛和历史,你知道多少?”
  作为比利时的公主,对于自己国家曾经的殖民地怎么可能不了解?从小,负责我历史,政治,和外交课目的教师就详细地为我讲授分析了这段历史。之后,议会内阁又为皇室成员起草了诸多有关比利时和萨摩利亚两国关系的演说稿,我将它们背得烂熟,以备在不同场合演讲或者回答记者的提问。此外,各种新闻媒体对萨摩利亚的报道也是不胜枚举。因此,对这段历史我已经倒背如流。
  靖平,你想考我么?那我就掉书袋给你看看。
  我胸有成竹地瞥了靖平一眼,坐直身体,开始背书:“萨摩利亚位于非洲大陆中部内陆,与坦桑尼亚,布迪瓦,和扎伊尔接壤。境内热带草原,雨林,沙漠,和台地并存。基卡利山脉由西到东纵贯,将这个国家分成南北两部分。萨摩利亚1851年成为比利时的殖民国。在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殖民历史中,比利时从萨摩利亚输出了大量钨矿和一定量的金刚石,同时也在当地建立了完善的教育和医疗系统,使萨摩利亚从原始部落社会变成了拥有现代民主制度的国家。2001年,萨摩利亚宣布脱离比利时的殖民统治,成为独立的国家。比利时议会投票决定尊重萨摩利亚人民的选择,宣布放弃自己的宗主国地位,但仍不停止对萨摩利亚在经济,教育,和医疗方面的援助。2003年,萨摩利亚境内的两大部族图瓦人和库突西人之间爆发了内战。战争持续了四年,以图瓦人将败落的库突西人赶到了南部而告终。这个国家从此一分为二,成为北萨摩利亚和南萨摩利亚共和国。我们现在所在的就是由图瓦人执政的北萨摩利亚共和国。”说完,我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他。
  靖平微微一笑:“背得不错,你从来就是个好学生。”
  我叹了口气说:“我从不以比利时在非洲大陆的这段历史为荣,因为任何殖民者都是不光彩的。比利时的确掠夺了这片土地上的资源,但也为人们修建了学校和医院,让孩子可以受教育,普通人的寿命得以延长。我明白这些虽然不能抵消作为殖民者的罪孽,但为什么在萨摩利亚人心目里,比利时人居然就如同恶魔一样地狰狞?我曾在一些公众场合遇到过一些香港人,他们对英国很有好感。同样是殖民者,为什么比利时的形象就如此不堪?”
  他静默片刻,凝目看着我:“香港的事情,我们以后再慢慢聊。今天只说比利时和萨摩利亚。云深你困不困?”
  我摇头。
  “那好。我要跟你说的内容会比较多,时间会长一些,而且有的东西你会不爱听。”
  “我不怕长,有对比利时的负面描述我也接受得了。你说吧。”我回答他。靖平是这世上我最信任和敬佩的人。他的道德和正直,我毫不怀疑。
  这时,窗外开始下起夜雨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偶或的蛙鸣,为靖平的叙述织就了一个悠远静谧的背景。
  他伸手在我颊上轻轻一抚,开口道:“你从小就对政治不感兴趣,我也就从不在你面前说这些。你刚才叙述的是比利时政府,皇室,和媒体灌输给你和普通大众的信息。我下面来给你讲讲这段历史的另一个版本。”
  他端坐在凳子上,双手自然地放在膝前,一脸的平静安然,让我不禁猜想他在给那些医科学生做讲座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
  他开始讲:“比利时在这一百五十一年的殖民期间,的确修建了一些医院和学校,但相对它从这片土地上的所得,只是九牛一毛。任何殖民者都有针对殖民地民众的安抚政策,来粉饰他们掠夺的本质。区别只在于殖民者舍得投多少资。”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言以对。
  他接着说:“但这些并不是萨摩利亚人憎恨比利时人的主要原因。1970年以后,萨摩利亚本地政府和民众中开始有脱离比利时统治的呼声出现,而且声势越来越大。比利时政府为了转移这种直接针对自己的冲突和矛盾,另下了一步棋。”
  这是我前所未闻的。我睁大眼睛看着靖平。
  “早在十几个世纪以前,这块叫萨摩利亚的土地上就生存着两个部族,图瓦人和库突西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外貌特征,衣着饮食,和风俗习惯,并且崇拜不同的神和图腾,但他们世代杂居在一起,和睦相处,甚至相互通婚。他们属于不同的部落,但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 萨摩利亚人。 他们在十九世纪中叶并肩作战抵抗比利时的入侵,虽然最后败落,向比利时称臣。他们之间的和睦关系一直持续到1970年,那时比利时政府开始实施他们精心策划的战略 – 挑起这两个部族的矛盾,以转移萨摩利亚人对比利时殖民的不满,从而巩固自己的统治。”靖平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脸。这时他停了下来,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已让他不忍。
  “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以后再说吧。我不想让你太难受。”他目中充满怜惜和担忧。
  我摇头:“你继续说。不听完,我没法睡觉。”我的声音干涩而无力。
  他握住我一只手:“听完了恐怕你会更睡不着。你确定吗,云深?别勉强你自己。”
  我点头:“我确定。”
  他轻叹一声,继续讲:“比利时首先在当地的政府里扶植了一批图瓦人做官员,理由是图瓦人比库突西人肤色更白,身材更高。然后以这些图瓦官员的名义制定和实施了大量偏袒图瓦人的政策,开始引起了库突西人对图瓦人的不满。然后比利时暗中资助一些库图西游民和极端分子,抢砸图瓦人的商店并殴打甚至杀害了一些图瓦人。紧接着,由比利时控制的当地媒体开始大肆渲染这些局部事件,将库图西人描述为劣等民族和国家的敌人,并鼓动图瓦人进行反击。此外,媒体还源源不断地制造了大量加剧双方矛盾的虚假新闻。终于,两个曾经是兄弟的部族反目成仇。这一着棋的确下得聪明,因为要削弱一个国家,从外强攻远不及从内部肢解它来得奏效。比利时的殖民统治自此又延续了三十年,但最终没能阻止萨摩利亚的独立。”
  比利时,我向来崇尚自由和民主的祖国,它面对这片无辜的土地和善良的人民,扮演了怎样一个耻辱的角色?
  我强压着起伏的心潮,问靖平:“萨摩利亚人恨比利时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比利时将他们的独立延后了三十年,对吗?”
  “对。你的宫廷教师告诉你的是比利时在放弃自己的宗主国地位后,仍继续对萨摩利亚给予经济,教育,和医疗方面的援助。但那只是幌子,私下里比利时政府仍通过各种渠道继续加剧图瓦人和库图西人之间已经势如水火的矛盾。”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忍不住问。
  “因为一个联合而强大的萨摩利亚会将比利时排除在外,让它得不到任何利益。但一个分裂而弱小的萨摩利亚却不得不在经济和军事上依赖它。比利时无法再名正言顺地从这片土地上输出物产,但却利用内讧的双方继续它的掠夺。”
  靖平的叙述是平静的,不带任何主观的感情。他是在顾及我的感受。我努力不让他看出我心中的羞耻,愧疚,与痛苦,尽管它们已快要将我没顶。
  “比利时是萨摩利亚内战的始作俑者,对吗?”我问他。
  他深深看着我,然后点头。
  “比利时在这场战争里杀了多少人?”我的声音在哆嗦。
  “比利时并没有实际参与这场战争,因为这样做并不能使它获利。它只是以战争调停者的姿态出现,但在暗中却向双方都出售军火。这场战争持续了四年,以这个国家的一分为二而告终。将近一百万人在战争中丧身,占原来人口数量的一半。而其后,又有数千人由于霍乱和痢疾死于难民营。如今战争已经过去了八年,但萨摩利亚的经济和国力始终没能缓过来。人们贫穷饥饿,流疫横行,但政府却没有财力来解决这些问题。”
  “没有人向他们提供援助吗?”我拼命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没有一个西方国家提供了援助,包括比利时。因为这块千疮百孔的土地对他们而言已经没多少价值。唯一提供了医药和食品援助的,是中国。”靖平回答。
  在佩哥拉,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枯瘦的小乞丐,他的父母是否死于这场战争?他对我那样温驯地微笑,而我却是害他失去一切的凶手的后代。还有Ajene,还有Hawa,还有这土地上无数善良的人们和无辜的冤魂,我该怎么面对你们?
  “云深,云深!你别这样!这些都跟你没关系!”靖平着急地伸手去抚我的唇。
  我看到他指上一抹殷红,原来我已经把自己咬破了。
  他双手扳住我的肩,满面焦灼:“云深,你听我说。我以前不跟你讲这些,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你和这一切都全无关系。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单纯的人,你和那些饱受战争之苦的人一样地无辜。”
  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滚烫地在脸上奔流,刺得唇上的破口火辣辣地疼:“靖平,一百多年前第一个入侵萨摩利亚的人是当时的比利时国王Léopold六世。他是这些灾难的起源,而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怎么可能与这一切无关?我的家人包括我自己,我们一代一代继承和挥霍着从这里掠夺来的财富,我们昂贵的衣食住行沾着萨摩利亚人的血。我怎么可能无辜?”
  我推开靖平,夺门而出,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轻风艳阳天(云深)

  我在漆黑的田间小路上奔跑,倾盆的雨水浇透了我的全身,却冲不淡我心里撕扯的痛苦与负疚。靖平并不出手拦我,一直紧跟在我后面一臂的距离。
  终于,我再跑不动,双腿一软跪在泥里,向着面前无尽的黑暗,放声大哭。
  这是我,一个比利时前统治者的后代,在向这片善良而苦难的土地忏悔。我们的罪恶是不能被宽恕的,但在我的余生里,我会尽我所能让活着的人们不再受苦,让死去的冤魂安息。
  我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靖平抱回来的,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靖平正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看书。我一睁眼,他立刻感应似地抬头,给我一个极温暖的笑容:“宝宝,你醒了?”
  “几点了?”我从床上坐起来。
  “八点。”他把枕头垫在我背后,让我靠舒服。
  “你怎么还不去工作?”我有些诧异。
  “我今天请了假。你到这儿来这么久,我都没陪过你一天。今天补上。”他托起我一只手,在我掌心轻轻吻了一下。
  “我让你担心了,对吗?”我心里一阵歉疚:“对不起,靖平。我不该这样给你添麻烦。”我双目微微刺痛,眼泪又出来了。
  他抱了我,温言细语地安慰:“说什么傻话。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反应,也是在我意料之中。你难过的时候,我当然得陪着你,要不然你生气了去找别人,那我就太冤了。”
  我噙着眼泪“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亲亲我的鼻尖继续说:“宝宝,别难过了。已经发生了的历史你改变不了,但我们可以努力让活下来的人过得更好。”
  我拉着他的手,急切地说:“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他们。我会为他们筹集捐款,我会把父母留给我的遗产也捐出来。”
  他笑起来:“你是不是忘了你未婚夫也不算是个穷人?你想捐多少我来承担,你父母留给你的产业意义特殊,你不要轻易去动它们。”
  我摇头:“这是我家里犯下的罪孽,没有理由让你来承担。”
  他在我颊上一吻,低低笑道:“你人都是我的了,还分什么彼此?”
  “靖平,你是今生渡我的人,可我拿什么来回报你?”隔着泪雾,我望着这个让我挚爱又敬重的男子。
  他捧着我的脸,深情地说:“说这话的人,应该是我。”
  吃过早饭,我们随意地在乡间散步。这一天的惬意亲密对我们来说委实难得。
  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色。我站在田坎上,望着郁郁葱葱的田野,感叹道:“还好,至少面前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人们是丰衣足食的。”
  “这个地方是北萨摩利亚仅存的丰衣足食之地,除此之外是个什么情形,你在佩哥拉下飞机时也见到了。而库图西人现在居住的南萨摩利亚就更糟,因为那里绝大部分土地都是沙漠,无法耕种。库图西人几乎人人都在挨饿,靠着极少的出产和一点可怜的援助维持生命。因此他们比图瓦人更恨比利时人。”
  我长叹一声:“国破家亡,妻散子亡,食不果腹,病患无医。他们的确有恨的理由。”
  靖平揽过我的肩,安慰道:“云深,别难过。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语中的笃定让我安心,仿佛一经他承诺,这里的苦难就一定会消减。
  “靖平,你这次的工作会和这里的老百姓有关吗?你是要帮他们吗?”这个问题冲口而出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连忙看看四周 - 还好,一望无垦的田间除了“嗡嗡”作响的飞虫和偶或跃起的青蛙,别无他人。
  “你真这么想知道?”他静默片刻,然后认真地问我。
  我点点头,又有点怯生生地问:“可以吗?”
  他微微笑了:“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东西,你半点也不能透露给其他人。”
  我赶紧兴奋地点头,竖起耳朵专注又有些紧张地听。
  “你知道我是学血液病出身的,我实验中心的研究项目和制药公司的产品都跟血液和免疫有关。”
  我撅起了嘴打岔他:“是为了你的疏影,对不对?”
  他笑起来,在我唇上一啄:“还在吃醋?疏影只是初衷。”
  “然后呢?”我急着听下文。
  “先问你个问题,现在全球传播最广,死亡率最高,又最难根治的免疫系统疾病是什么?”李老师开始考学生了。
  我又不是学医科的,跟着感觉猜吧。
  “爱滋病?”我歪着脑袋,试探地朝靖平眨眨眼睛。

  使命(云深)

  “答对了,有奖。”他低头又是一吻:“七年以前,我与北萨摩利亚政府合作,开始一项爱滋病研究项目,目标是合成能根治爱滋病的抗体和有效的疫苗。由我提供资金,设备,和研究人员,当地政府提供安全保障和其它配合,而研究基地就建在离这里不远。”
  “为什么选这里?”我好奇地问。
  “简单来讲,艾滋病毒最早是由灵长猴类,也就是猩猩传播到人体,但由于这些猩猩体内存在着特殊的抗体,使得它们即使感染了爱滋病毒,也不会发病。”
  “我明白了,你们在这里收集猩猩的抗体用来给人治爱滋病。”我恍然大悟。
  他笑起来:“不是。人体内的爱滋病毒已经是猩猩体内病毒的变异,因此把猩猩的抗体直接施种在人体上用来抑制爱滋病毒,一点用也没有。而且爱滋病毒随着地域和寄生物种的不同能够产生数量庞大和结构复杂的变异版本。比如说,东非的猩猩和西非的猩猩,他们身上的爱滋病毒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所做的是找到和人体爱滋病毒尽可能接近的猩猩爱滋病毒,然后研究这种猩猩的抗体,从而合成适用于人体的抗体和疫苗。”
  “这里是不是有你们要找的那种猩猩?”我好像听明白了。
  “小姑娘挺聪明。”他点点头:“我们经过在非洲长期的采样分析,发现北萨摩利亚的雨林里有一种特有的黑猩猩,它们身上的病毒是和人类最接近的。把基地建在这里,可以非常方便有效地进行各种实验。”
  “你刚才说这项研究七年前就开始了,我那会儿也刚认识你呢。我们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在非洲工作?”我问。
  “这个项目的所有资金都来自于我名下的制药和医疗器械公司的利润。我必须要确保商业运营的正常而且手里还有其它研究项目,因此就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基地,只能平时从北京遥控研究的进程,然后定期过来工作一段时间。Ryon是这个项目在非洲的负责人,他定时把实验数据传给我,然后我们一起讨论方案。而我现在的助理Joël原来也一直在这个项目里工作,但后来因为身体原因,不适合在非洲再待下去。”
  靖平,难怪你每天工作的时间这样长。非洲的试验,公司的营运,你试验中心的其它项目,还有瑞典医学院的职务,这一切堆起来,普通人肯定已经垮了,你让我怎么不心疼?而Ryon远离都市的繁华,在寂寞的非洲一住七年。他们两人的勇气和毅力让我钦佩不已。
  “这是件高尚的事情,可为什么要保密?”我又想到一个问题。
  “为了防止实验进程遭到破坏。”
  “谁会来破坏一项造福众生的科学研究?”我惊诧不已。
  “DPR。”他回答。
  DPR是美国最大的制药公司,也是靖平多年来最强劲的竞争对手。靖平公司研制的药品因为药效好和副作用低,屡屡将DPR的产品挤出市场。
  我有些疑惑道:“我知道DPR对你一直耿耿于怀。但为了报复而破坏你的研究项目,这种所为跟他们作为全球知名医药公司的形象也太不相符了。”
  靖平摇摇头:“我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但这次的事情,报复并不是他们主要的动机。DPR早我几年就已经开始了对爱滋病的研究,但他们的目标是研制出有效的药品,以高昂的价格,获取暴利。他们瞄准的市场对象是富有阶层的爱滋病感染者,与我的目标截然相反。当初我在瑞典医学院查出来的DPR的内鬼就是在利用学院的资源替DPR□滋病的研究。还好及时阻止了他们,否则如果真被他们做出来了申请了专利,造成了药物垄断,那就坏大事了。”
  他是指在布鲁塞尔皇宫那天晚上他和Matilda合作抓到了他们学院里那个教授替DPR工作的把柄吧。唉,我当时还把他误会成那样,真是太惭愧了。
  他轻叹一声,目光落在远处艳阳下的地平线上:“全球的爱滋病患者和病毒携带者,有百分之九十都在非洲,其中有很多是因为母婴传播而染病的儿童。这里卫生条件差,国家贫穷,但目前市场上那些暂时延长患者生命的爱滋病药物又近乎天价,所以他们只能坐着等死。我的目标是研制出能根治爱滋病的药物,然后以平价向全球出售,而对贫穷国家的患者甚至可以免费发放。这项研究的成果应该是用来挽救上亿贫穷患者的生命,而不是从吸毒滥交的富豪身上赚取利润。这种平价药品一旦面世,DPR的如意算盘就会落空,他们这几年花在研究上的经费也就全部泡汤了。所以他们一直千方百计想破坏我们的研究,甚至盗窃我们的成果。”
  “那他们得逞了吗?”我担心地问。
  “他们尝试过多次,但是我们的防范措施做得很好,北萨摩利亚政府方面也为我们提供了很多保护措施,因此DPR至今不知道我们已经在北萨摩利亚找到了这种猩猩,并且把实验基地建在了这里。”靖平淡淡一笑。
  “你会有危险吗,靖平?”我担心起来。
  靖平握了我的手,温声安慰:“我这人命硬,多少风浪都闯过来了,这次也会一样。我之所以连你生病都不顾,急着赶过来,就是因为这个项目当时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很多实验细节和方案都需要我在现场亲自分析和指导。现在成功就近在眼前,所有研究人员都很兴奋,只是委屈了你,受冷落,还要跟着我担惊受怕。”
  我望着他,心中百感攒动。几年的朝夕相处,他为人的温善儒雅,在事业上的才华横溢,以及对我的挚爱深情,让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但殊不知,我所爱的这个男子,他的慈悲博大和刚正隐忍,已远超出我的意料。
  我只觉目中隐隐有泪意浮动,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能为这样一个崇高的目标受一点委屈,是我的幸运和荣耀。能爱这样一个高尚的人,是我的幸福和骄傲。”
  他拉起我的手,郑重地印下一吻,然后将它轻轻按在胸前,深深看着我:“我所做这一切是性格使然,但也是因为你。你的存在提醒着我这世上的纯真和善良,让我更坚定地去维护它。我不是圣人,也会疲倦和受挫。但你相信吗?纤小柔弱的你却是我最强大的动力和后盾。”
  轻风艳阳里,我的爱人俊美高洁得如同天神。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得像风中的柳絮:“那我一定更加努力,做你更坚强和成熟的动力。”
  他握紧我的手,盟誓般说:“一言为定。”

  最完满的幸福(云深)

  我的暑假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该回北京上学。靖平还要在这里再留一段时间,不过他们的项目已接近尾声,大功就要告成。我为他们的成就高兴,也盼着和他在北京重聚。
  今天在收拾行李时,我翻到自己带来的卫生棉,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往常准得像钟点一样的例假已经晚了一周多。会是怀孕了吗?
  我不喜欢避孕套,因为不愿和靖平在最亲密的时候隔着任何东西,而靖平又坚决不让我服避孕药,我就背着他,偷偷找大夫安了避孕环。当时大夫说避孕环仍有百分之三的意外怀孕机率,这样的小概率事件果真发生在我身上了吗?
  孩子?我和靖平的孩子?
  一片融融的暖意在我心中涌动开,我还没来得及去分辨是欢喜还是激越,瞬间就被担忧和焦虑冷却下去 -比利时公主才十九岁就未婚先孕,舆论和民众会怎么看?靖平的公众形象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我大学的课程怎么办?这对一向认为我是乖孩子的奶奶该是多大的打击?
  我心里乱成一团,却又不愿告诉靖平。现在正是他项目进行的关键时刻,我不想分他的心。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就是鄢琪。
  “是不是真地怀孕了还不知道,你先别吓自己。”鄢琪拍拍我的脸,一副妇产科医生的老成腔调。
  “可是我怎么才能确定怀孕了?这里连医院都没有。”我愁得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
  “有鄢大夫在,你怕什么?”鄢琪神气活现地说:“Ryon说他们工作的地方有医药箱,里面有测孕试纸。我让他明天拿一个回来。”
  “我可不想让Ryon也知道这事。”我吓了一跳。
  “我就跟他说是我自己要用好了。”鄢琪想也不想就回答。
  “你用?”我吃惊地睁大眼睛:“鄢琪,你……你跟Ryon,你们已经……”
  鄢琪脸上像打翻了一盒胭脂,却仍梗着脖子嘴硬道:“那有什么的?谈恋爱很自然的事嘛。我们可不如你和附马那么闷骚。”
  第二天晚饭后,我捏着鄢琪塞给我的小盒子,偷偷进了卫生间。
  五分钟后,试纸上的两条红线向我宣布,我怀孕了。
  我心乱如麻地回到房间,靖平正在铺床准备我们休息。
  “怎么了,云深?脸色不大好。”他走过来,用手背试试我额上的温度:“身上有哪儿不舒服?”
  我摇摇头,怎么头也会变得这样沉?
  “有心事?”他声音放得更柔:“说给我听好不好?”他像是在哄孩子。
  我抬眼看他半晌,然后艰难地开口:“靖平,我怀孕了。”
  他看着我的漆黑眼眸里惊异的光芒一跳,瞬间被狂喜的浪潮盖过。他不可置信地用双手捧着我的面颊,带着极致的喜悦和无比的温柔看着我。
  下一秒,我已被他紧紧钳进怀里。他灼热的唇雨点一样落在我的额头,眼帘,鼻子,和脸颊,最后停在我唇上,激烈痴迷地纠缠。
  “云深,云深,”他在我耳边低语,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醉酒般的喃喃:“我该怎么回报你带给我的幸福?”
  “靖平,在世人眼里你刚正自洁,近乎完人。可现在我们未婚先孕,公众会怎么想你?你在瑞典医学院的同事也会因此看轻你的。”我悔不迭当初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采取更保险些的避孕措施。
  他笑起来:“我从来不是完人,在私生活方面,更是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我只做到于心无愧,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如果你在担心这个,那完全是没必要。”
  他深深看着我:“云深,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我当然想,想得要命。”我一开口,眼泪就簌簌下来了:“可是这会让我家里蒙羞。我都不敢想奶奶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抱着我,吻我的泪水:“这不难。我们马上结婚。你不是第一个婚礼前就怀孕的皇室成员,更何况现在的民众也没那么守旧和教条,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对此大做文章。唯一难过的那关是你奶奶,我会跟她说是我强迫的你。这事你不会担一点责任。”
  “不要。”我仍在抽抽搭搭:“我要跟奶奶说实话,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能冤枉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奶奶很清楚。可是我的学业怎么办呢?”
  “这简单。先休一年学,就像叶浅雪那样。等生完孩子身体恢复了再回去上学。还有别的担心吗?”
  无论多大的问题,在他面前仿佛都能迎刃而解,无论怎样的纷乱忐忑,在他怀里都变成了踏实安心。我静静偎在他怀里,放松里带着丝慵倦:“没有了,再没什么担心的了。”
  “但是我却有一个担忧。”他仍环着我,一手托在我脑后,细细看着我的脸,仿佛我是易碎的瓷器:“云深,你知道吗?当年在西藏时,我看见你和嘎嘎玩耍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强烈的愿望,想要拥有和你共同的孩子,一起哺育他(她),看他(她)成长。我原想等到你至少二十三岁了,生理和心理上都更成熟些再要孩子。可你现在才刚刚十九岁,还是个少女,这么早就做母亲,我担心你还没有准备好,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现会完全改变你的生活,甚至带来压力。”
  我深深地望着他:“人和人不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旁人看来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最幸福的,命中注定的人生。我爱上你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种属于成人的情感并没有毁了我的童年,相反却是我最强烈的精神支柱,撑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而现在我相信自己会有足够的勇气和准备去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
  “那告诉我,你快乐吗?”他的声音温煦如初夏夜晚融着玫瑰香的暖风,而他凝视我的目光柔软得像暮春清晨河上的袅袅烟波。
  一整天,我都神思恍惚,愁眉不展。而他现在的这一问,才仿佛打开了我心里一直被焦虑掩盖着的闸门,一种激烈的,火烫翻滚的情绪霎时涌了出来,充斥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让我全身都微微地抖起来,刚止住的泪水又重新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成调地颤抖:“我以前总是想,对于我来说,和你在一起就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可是现在,在我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人儿。他(她)有你的一部分,也有我的。现在我才明白,我的快乐原来还可以更完满。”
  他将唇覆在我眼睫上,温柔地吮干我的泪水:“我曾经以为,自己注定一生孑然。我并不害怕这种一个人的人生,因为我的责任,理想,和爱好已经足够让我去积极地生活。但你的出现却给了我生命里最重要,但却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东西 – 爱情。你无法想象你带给我怎样的幸福,幸福到我有时会害怕,因为如果失去你,那些原来支撑我生活的东西会再无法奏效。可是现在,我不但有你,还有了我们生命和爱情的延续。我的幸福不可能比这再多。你给予我的这一切,我该怎么感谢你?”
  我双手环着他的腰,面颊贴在他胸前,静静流出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我说不出话,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靖平,我爱你,超过我的生命。

  月下蛙鸣(云深)

  我回北京的计划推迟了几天,等着靖平再处理一些工作,然后和我一起回去。我怀孕的消息只悄悄告诉了奶奶和玮姨。
  当时玮姨一听就哭了:“靖平的父母在世时就常叨念,说在生之年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可到底还是没能如愿。我也曾经以为我看不到这天了,可现在……云深,玮姨谢谢你,也替孩子的爷爷奶奶在九泉之下谢谢你。”
  我忍住眼中的泪水,回答说:“我该谢谢您才对。没有您的尽心养育就没有今天的靖平。没有您的鼓励和安慰,我和靖平也无法走到一起。您是靖平和我的母亲,是这个孩子的祖母,还会是将来我们所有孩子的祖母。”
  她长叹一声:“我该去给永喆和樱馥上注香,告诉他们这好消息了。”
  而与我祖母的通话则让我紧张得多。她在电话那边沉默片刻,然后平静地说:“我现在就让人准备,你们两周之后在布鲁塞尔举行婚礼。”
  “您不生我气吗,奶奶?”我有些吃惊。
  “当初靖平把你从西藏带回北京的时候,我就大概明白你们到什么地步了。再后来我放你离开皇宫去北京上大学,两个年轻人住在一起会发生些什么,我自然清楚。你会怀孕,并不奇怪,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早,因为靖平一贯是个稳妥负责的人,我一直相信他会照顾好你。”祖母的回答不徐不急。
  我忙申辩:“这事一点不怪他,是我自己不肯用避孕套,就背着靖平去安了避孕环,结果意外怀孕了。这全是我的错。”
  “已经发生了,怪谁都没有意义。你现在尤其不要想得太多,否则对孩子会不好。我可不想让我的第一个曾外孙生下来就病怏怏的。”她安慰我。
  “您真地不怪我吗,奶奶?”我有些惊讶:“您平时最看重的就是宫里的规矩。”
  “规矩是规矩,可你是奶奶最钟爱的孩子,可以为你破例。再说,”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奶奶自己也年轻过。”
  黑夜又悄悄地拉开了帷幕,星辉下的田野如湖面一样泛着隐隐的波光。夜风拂过时,庄稼轻软地起伏,如同湖上的柔波。田间的动物仿佛毫无睡意,各种虫叫蛙鸣远近起伏,仿佛居家妇人的闲聊,轻快而热闹。
  后天靖平和我就要启程回北京。这块我生活了一个多月的陌生土地突然让我产生了异样的不舍。在这里,我看清了一段被谎言掩盖的历史,发现了靖平让人敬佩的秘密,最重要的是 ,在这里发生了我生命里的第二个奇迹 - 靖平和我的孩子。等他(她)长大了,我们会带着他(她)旧地重游,让他(她)看看自己父亲当年和同事一起辛苦工作的地方和自己的由来。
  洗漱完毕,我睡意朦胧地躺在床上,看着靖平在睡前最后整理他的文件资料。
  柔和的灯光下,他秀长俊逸的眉目低垂专注,英挺清华的侧影如同神祗。在这近乎完美的外表下,更可贵的是他高尚悲悯的心和博大宽广的胸怀。能与这样的人相爱,是我的幸运。
  我暖暖地浅笑,目光从他身上游移到床边的矮柜上。一把黑色的手枪正放在上面,泛着一丝冰冷的乌光。靖平总是随身携带它,即使睡觉也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它却总让我感到有些怕和不舒服。我翻了个身,背朝着它。
  这时,靖平走到床前,脱衣,躺下。
  他伸手把我抱过来,我舒服地蜷在他怀里,让他温热的呼吸吹在我唇上。
  “靖平,”我用指尖在他胸前坚玉般的皮肤上轻轻划圈:“你们真地有必要总带着枪吗?”
  “基地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佩着枪,而且都受过射击和防身的训练。这里看似平静,但危险随时都可能出现。”
  “你有用过它吗?”我再问。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但必须以防万一。怎么了?这枪让你害怕是不是?不看它就好了。”他拉过一本书盖在枪上,然后揽紧了我细细地吻。
  他的手伸进我睡衣里,停在我仍然扁平的腹部,轻柔地抚摸。
  “我大概是什么时候怀孕的呢?”我轻轻地问他。
  “我想应该就是我在衣柜里发现你的那个晚上。”他轻轻一笑。
  “为什么?”我有些惊奇,他连这也知道吗?
  “因为一般来讲,女性□过后,子宫会呈负压,更容易怀孕。而那天晚上你放得特别开,让我几乎没法停下来。”他含住我已羞得通红的耳垂低语道。
  那一夜几近无眠的狂野仍让我面红心跳。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担心起来:“靖平,那枚避孕环还在我身体里面,会影响到宝宝吗?”
  “我本来想等会北京去医院检查了在跟你替这事,免得你担多余的心。不过既然你提起来,那就说说看你最近例假有没有异常?”他抚抚我的头。
  “上一次例假还是在北京家里。那次量特别大,也比以往疼一些。我因为忙着复习考试也就没在意。”我回忆道。
  “很有可能那枚避孕环就是那时候排出来的,所以很有可能它已经不在你体内了,影响不到孩子。等回北京做个B超确定一下就行了。” 他一脸平静安抚的微笑。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喃喃地问:“靖平,我们的宝宝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温言软语地回答:“它现在只是一颗刚刚着床的受精卵,连胚胎期都还没开始,大概就两毫米大。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
  “为什么?”他扬扬好看的剑眉。
  “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肯定特别可爱。”
  “还是别像我好些。”他笑起来:“我小时候淘得厉害,我父母再加玮姨三个大人管我都有点没法对付。如果生个儿子也那样,我可舍不得让你累着。”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
  “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儿。”他看着我,目光柔得要渗出水来:“好让我再看看你当年的小乖样儿。对儿子来说,我恐怕会是个比较严的父亲,可如果换了女儿,我会像当年宠你一样地宠她。”
  “我会吃醋的。”我皱皱鼻子。
  他俯身吻吻我的鼻尖:“在我心里,你排在所有人的前面。”
  “那以后我来宠孩子,你来宠我。”我赖皮起来。
  “我现在就来宠你,好不好?”他的声音含糊起来,没在吻里。
  他火烫的唇舌在我口中留连痴缠。我伸臂圈住他的脖颈,热烈地回应他,发出轻微的嘤声。他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放开我的唇,顺着我的脖子向下吻,然后隔着我的睡裙含住了我胸前的一颗蓓蕾。
  这几天我的胸有些异常地敏感。此刻他的齿舌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在我蓓蕾上的啃噬,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带着一丝胀痛的快感。
  我全身哆嗦着,十指插入他浓密漆黑的发间,模糊地轻声呢喃:“靖平,靖平。”
  我期待着一场强烈的欢爱,让我再次和他融为一体。
  但出乎意料地,他突然松开了我,翻身坐在床沿,背对着我,闭目喘息。
  “你怎么了,靖平?”我惊奇地支起身体。
  他平定了呼吸,对我一笑:“我刚才差点就忍不住了。”
  “为什么要忍?”我更加惊异。
  “你怀孕的时候我不能碰你,否则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整整九个月都不能碰吗?”我问。
  要知道我们以往在一起时,除了我的经期,或者疲倦不适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想和我亲热。九个月不碰我,他真能受得了吗?
  “从第四个月到第六个月危险会小一些。但就算有一点点风险我也不会去尝试。”他答得温柔但坚决。
  我鼻子里有些隐隐发酸,看着他,半天才说出一句:“靖平,你真好。”
  他凑过来在我额上一吻:“知道我好就要听话。现在乖乖躺下睡觉。”
  他拉灭了电灯,在我身边躺下。我头枕在他臂上,幸福而安心。
  他伸手在我头上轻抚:“小家伙,你就要当妈妈了,可对于怀孕和生孩子却一点基本知识都没有。这样怎么能行?”
  “你不是学医的吗?你可以讲给我听呀。”我嘟囔着。
  “好吧,林云深同学,李老师现在开始讲孕期101,要认真听……”
  我们在黑暗中絮絮地耳语,窗外静夜里的星光与蛙鸣织成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图景。

  说,爱你 (云深)

  早餐后,我在薄薄的晨雾里送靖平出门。他们的实验已经大功告成,这是他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明天一早,我们会乘飞机返回北京。
  他牵着我的手走到停在院门前的吉普车旁。Ryon已经坐在驾驶座上,跟站在他面前的鄢琪也在卿卿我我。
  “自己待在旅店里小心。做饭洗衣之类的家务,一样也不能再做了。走路时看着脚下面,别摔着。胃口不好就少食多餐,一顿分成几次吃,就会好一点。”他温言嘱咐我。
  Ryon和鄢琪扭头看着我们,吃吃窃笑。
  我红了脸。
  靖平不管他们,揽了我的腰,低头向我的唇吻下来。我羞得一偏头,让他的吻落在我发间。
  “你走吧,早去早回。”我慌手忙脚地推开他。
  Ryon大笑着对我说:“你如果想甩掉靖平这小子,从现在起到晚上七点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不然等他回来,你就要跟他绑在一起一辈子了,想甩都甩不开啦。”
  鄢琪伸手在他身上轻轻一捶,佯怒道:“出什么锼主意呢!”
  靖平跨上车,坐在Ryon身旁。
  吉普车缓缓启动,我站在鄢琪身边目送他们离开。
  在迷朦清润的晨雾中,靖平回头看着我,一双秀长凤目里的深邃和痴迷,一如七年前我们在荷塘的初遇。
  他紧紧看着我,弧度好看的薄唇突然启开,无声地用唇型对我念出一句话。
  他在用我的母语法文说,我爱你。
  他用了鄢琪不会的法文,是怕我此时尴尬,但他仍是想让我知道。
  我把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也用唇语回答他 - 我也一样。
  他笑了,如辰星朗月,秋波春雨。
  然后,他消失在晨雾里。
  一上午我都无所事事。Ajene和鄢琪受靖平的委托监督我,照玮姨的说法是必须“手不过肩”。尤其是Ajene,像只老母鸡般在我面前叨叨,这个不要做,那个不能摸。
  我只能像个犯人坐牢样地,数着钟点,盼靖平回来。
  将近中午时,院外响起一阵纷乱,我们走到院子里正欲开门看个究竟,院门已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涌进一群拿着枪的当地警察。
  我吓得一个激凌,和身旁的鄢琪紧紧抱在一起。
  “琪琪,云深,你们快跟警察离开这里!”满脸血污的男子对我们焦急地说。
  “Ryon!你怎么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鄢琪突然惊叫一声,放开我,扑到那男子身前。他居然是Ryon!
  “我没事,只是子弹擦破了头。现在没时间多解释,你们马上跟警察离开。我回头再告诉你们出了什么事。”Ryon着急地要把我和鄢琪推上一辆警车。
  “靖平呢?靖平在哪儿?”不祥的恐惧让我惊喊出声。
  “基地刚刚被人袭击了,靖平还在里面,我们这就回去救他。可他叮嘱了我要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把 我硬塞上车。
  Ryon脸上的血污昭示着靖平此时境遇的可怕,我的心像坠入无底的深洞,恐惧而狂乱。
  “我和你们一起去!”我挣扎着要从车上下来。
  Ryon紧紧将我按在座位上,转头对坐在我身旁的鄢琪说:“琪琪,云深就拜托给你了。你们一路小心。”
  这时,汽车缓缓启动,我用尽全力挣开了鄢琪攥紧我的手臂,打开车门,要往下跳,突然我后颈一痛,便眼前发黑,失去了知觉……
  睁开眼睛时,四周一片昏黄幽暗。首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天花板上的石膏壁画,年青的亚当和夏娃看着手中的苹果,笑得幸福而羞涩。唉,爱情,多美。我睡意朦胧的心一阵微暖。
  厚重的丝绒窗帘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密不透风地隔离开。从屋角的一盏淡金色的精致立灯里洒出的昏暗灯光,是这屋里唯一的光源。这是一间欧式风格的卧室,我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现在是晚上还是清晨?为什么这样暗?
  我侧过头,看见床前的椅子上坐着鄢琪。她原本闭着的双眼,因为我翻身的响动立刻睁开了。
  “云深,你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她马上俯身过来,握住我的手。
  “这是哪儿?”我的头脑仍是迷糊的,后颈有些微微发酸。
  “我们在佩哥拉的比利时大使馆里。别担心,这里很安全。”鄢琪回答。
  担心?安全?我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晰。
  靖平?靖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鄢鄢,靖平在哪儿?”
  她垂下眼帘:“他们还在找。”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狂乱地抓住她的手。
  “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今天上午他们的研究基地突然被一帮武装分子袭击。Royn和一些工作人员开车逃了出来,联系到了当地的警察,然后再返回去救留在里面的人。”
  “靖平也是‘留在里面的人’之一,对不对?”我的嘴唇抖得声音都不成调。
  鄢琪红了眼圈,声音低下来:“他是唯一个留在里面的人。”
  我掀开被单,跳下床。
  鄢琪大骇:“云深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靖平!”
  她忙伸手抓着我的胳膊:“你疯了吗?当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狂乱地挣扎:“我是疯了,谁都别拦我!”
  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我和鄢琪停止了纠缠,几乎同时冲到门边。

  生离(靖平)

  那天早晨,天未亮时我便早早醒来,再无法入睡。或许是这秘密进行了七年的艰难项目如今终于大功告成,长久以来这块悬着的石头终于平稳落地,我心中一松下来却反倒难以入睡了。
  自从发现怀孕以来,云深就变得异常渴睡。此时她在我耳旁温软的呼吸,是万籁里最动人的声音。我在黑暗中静看她香甜的睡容,微暗的浮光中,她美丽轻阖的眉目和柔软润泽的唇间似乎含着一丝笑意。她梦到了什么?是我们的孩子么?
  我所拥有的已经是幸福的及至,而她此时的睡容,我可以看一世。
  天色微明时,我放轻手脚起床,下楼到厨房里开始准备早餐。以往都是云深早起做早点,从不让我插手,说我平时工作太累,想我多睡一会儿,而她自己白天可以补觉。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她为我如此操劳。
  早饭做到一半,厨房的门帘突然被人撩起来。我抬头一看,门边站着一脸纸白的云深。
  “云深你不舒服了么?”我赶紧放下手里正在切着的面包走过去。
  她扑过来把我抱得紧紧,声音里满是惊恐疑惧:“我醒来看不见你,以为你丢了,或者是被人抓走了!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我赶紧抚着她的头安慰:“宝宝,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只是醒得早些就想替你做早饭。”
  “你以后别再这样吓我吧,我不能没有你,孩子也不能没有你!”她小鼻子翕动着,快哭了。
  云深,孩子。我心中突然被种酸涩而激烈的幸福涨满,让我喉头发堵,说不出话来,伸手捧了她的头,俯身下去,重重吻她的唇,让唇舌激烈的纠缠辗转来释放我对她强烈到无法言表的爱情。
  良久之后,她伏在我胸前轻喘。我长久地吻着她的额头,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在她仍然平坦的腹部轻轻摩挲。
  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么久以来,你一直都在迁就我的工作日程安排,而我留给你的时间也太少。但是我保证,从今以后一切都会改观。我会减少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尽量多跟你和孩子在一起,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她扬起头来看着我,美丽的褐眸潋滟迷离:“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可是我仍然期待着明天。”
  她踮起脚尖,一片带着她特有的微微柑桔花体香的溫软落在我唇上。我抱紧了她和孩子,抱紧了这世上我最珍爱的两个人。
  早饭后,我和Ryon如常去了基地。就在昨天,我们刚刚合成出了有效的抗体,七年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从今天开始,这个项目就正是进入了收尾阶段。我让大家尽快整理保存好所有实验数据,收拾转移各种实验样品和设备,争取在一周之内全部撤离这里。
  所有人的忙碌中都透着轻松和喜悦。大家在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辛苦工作了七年,如今终于可以重回家园继续原本常人的生活。他们是这个项目成功最大的功臣。
  早晨快九点时,我正在指导着一个组员把抗体样品分类,远处一阵隐隐的枪响让我猛然抬头。
  这时电话响起来,驻扎在基地周围负责保护我们安全的北萨摩利亚政府军队通知我们,一帮荷枪实弹的雇佣军正企图闯入基地,而且人数远超过基地驻军,要我们马上撤离。
  直觉告诉我,这些人肯定是受雇于DPR。他们的目的,要么是窃取我们的研制成果让DPR大发横财,要么是破坏阻挠我们的工作使我们无法推出平价的特效药,以确保DPR的潜在利润不受损失。
  我让Ryon带着大家先撤,自己和另外两名组员留下来删除所有实验设备和系统里残留的实验数据和无法带走的抗体样品,然后再追上他们。这些东西一旦落到DPR的手里,那些贫穷的病患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把存有所有实验数据的存储卡和一盒抗体样品交给Ryon。他却说:“不!我留下,你带大家冲出去!”
  我已是烈火攻心地着急,但仍是耐着性子劝他:“ 所有的人里只有你对这里的地形和小路最熟悉,带着大家冲出去,会有最大的逃生几率。”
  他仍是固执地摇头,执意跟我对换。
  我火了,前所未有地冲他喊:“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你要顾及的是所有工作人员的性命,你要保护的抗体样品可以救上亿穷人的命。你我的命加起来也不如它重要!而所有资料,样品,和数据的路径和密码只有我最清楚。我是这个项目的头,这里我说了算!”这是我第一次跟他发火。
  他垂下眼帘,盖住目中隐现的水光,一咬牙接过我手中的存储卡和抗体样品,然后给我紧紧一抱:“我会拿我的命来保住这些东西,不让它们落到DPR手里!你自己小心,我们待会儿见!”
  他抹了一把脸,转身对大家大声说:“所有人带上枪去车库,然后跟我的车,不要走大路,我们穿过丛林回Ajene的旅馆!”
  “Ryon。”我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着我。
  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云深和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我和留下的两名组员以最快的速度删除着系统里的数据,一面销毁样品 - 为了安全起见,那些装样品的瓶子都是特制的,摔不坏,烧不烂,我们只能一瓶一瓶地倒进水槽。
  当我把最后一瓶样品倒进水槽时,实验室的门被人撞开,一群萨摩利亚雇佣军闯进来,用枪指着我们。看来保护基地的政府军没能守住。
  我平静地起身面对着他们:“早上好先生们,我是这儿管事的。请问有什么事么?”
  一个白人男子从这群雇佣军身后走出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李先生,你好难找。”这人我见过,Scott Fish - DPR的副总裁之一。果然是他们。
  “你们嗅觉的确不太灵,花了五六年才找到这里,浪费了DPR不少钱吧。”我淡笑回答道。
  Scott沉了脸:“我知道你们的实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在哪儿?”
  他们知道了?看来我们这边出了内鬼。
  我轻松答道:“原本存在系统里面,但是你进来之前一分钟都被我删干净了。不信你自己查查看。”
  Scott一打响指,他的一名手下立即上前查看我刚工作过的联在整个基地系统上的计算机。片刻后,他向Scott报告:“全都被删了。”
  我笑着补充道:“你可以把这里的所有机器和设备都搬回去,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删漏的。另外所有的实验样品都被我倒掉了,你要是能找出一瓶来就归你了。”
  Scott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切齿笑道:“你的手脚的确是快,可只要有了你,我们也就用不着那些备份和样品了。所有的数据应该都在你这个Nobel天才的脑子里。”
  “你们要抓我可以,把他们放了。他们只是初级的研究员,并不知道太多东西。”我指指我的两名组员。
  Scott嗤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他们既然没什么用,毙了他们比放出去好。”
  那两名年轻的组员稳稳站着,但脸却是白了。
  我飞快地从腰间掏出随身带着的手枪,用它指着Scott。
  他冷冷说:“这里有几十只枪指着你。你以为打死了我,你能活得了?”
  我回答道:“我当然明白打死你没什么用。这只枪是用来威胁你放了我的下属。”
  “怎么威胁?”他眯眯眼睛。
  “像这样。”我转过枪口顶在自己太阳穴上:“放了他们,否则我保证你跟你老板交不了差。”
  他摇头:“我不信你能为了两只小卒子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不再跟他废话,靠着身后的柜子站稳以防待会儿自己摔倒,然后把枪对着自己的肩部,一扣扳机。子弹从这个部位进去应该是伤不到骨头的。
  一声脆响之后,我的肩部一阵麻木,在噬人的疼痛来临让我失去控制之前,我尽快抓稳手里的枪,把它顶回自己太阳穴上。然后剧烈的疼痛出现了,像要把我整个人撕开。
  “现在你信不信?”我咬着牙对Scott艰难地开口,手里的枪却是握得很稳。
  他愕了片刻说道:“你真是个疯子。”
  他们放了我的两名组员。在我确定他们的车已经开出了Scott的人能追上的距离之后,我放下了一直指着自己的枪。这时我的左半个上身已经是一片鲜红。
  他们一拥而上制住了我。我闭上双目,任他们摆弄。翻江倒海的疼痛里浮现出云深快乐纯净的笑容。
  她曾说过,如果我先于她离去,她会跟随我一起。但是感谢上苍,她现在怀着身孕。如果我再不能陪她,那么我们的孩子也会陪着她走完一生,平安地活下去。

  哀绝(云深)

  门开了,头缠绷带的Ryon走进来,鄢琪一下子倒在他怀里,搂紧他的脖子,大声哭起来:“谢天谢地,你活着回来了!”
  我的目光急促地搜寻着Ryon身后的一张张面孔。他们全都恭敬而哀戚地看着我,但却没有那张我最想看到的脸。我的心堕入深重的黑暗里,无尽无底。
  Ryon在鄢琪脸上一吻,匆匆说道:“琪琪,你和大家都暂时回避一下,我和云深单独说会儿话。”
  于是众人退去,房间里只剩了我和Ryon。他扶我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站在我面前。
  “你脖子上还疼吗?我当时是怕你要跳车才把你打晕了。不是有意要冒犯你。实在对不起。”Ryon清清嗓子,有些艰难地打破我们之间快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默。
  我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眼睛直直看着他说:“你们没找到他,对吗?”
  他垂下眼脸,沉重地摇摇头。接下来,他讲述了在基地的最后一天发生的种种。
  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空洞而漂浮:“他那一枪伤得重吗?”
  “我们每个组里的成员都接受过专业的防身和射击训练,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靖平在这方面尤其出色,知道找对自己身体损伤最小的部位开枪,所以应该没有大碍。”Ryon安慰着我:“但是他那一枪,救了两个组员的命。”
  我心中撕心裂肺的痛已让我说不出话来,四肢一片麻木的冰凉。
  Ryon接着说:“我们冲出来联系到了当地警察,然后一起返回基地。除了尸体和残迹之外,再没有其他。我每一具尸体都辨认过,靖平并不在其中,所以他一定是还活着。那帮人没找到数据和抗体,靖平就是他们最宝贵的资源,因为那些数据和方案都在他脑子里,他们绝对不会杀他,只可能是把他抓走了。现在北萨摩利亚政府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搜捕这帮人的行踪。你别太担心,靖平不会有事的。”
  他咬咬牙,声音沙哑着,红了眼圈:“云深,我让他留下了。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靖平会给他们那些他们想要的东西吗?”我绝望地问Ryon。
  他不敢抬头看我,只是沉默。
  靖平,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接下来,你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我的泪流下来,滴在手上。在非洲的夏夜,却是冰凉。我向后靠在椅背上,只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一切感官,再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
  接下来的一周,靖平仍是没有任何音讯。Ryon他们试图以谋杀和绑架的罪名起诉DPR,但却发现那天出现在基地的Scott Fish早已在一年前从DPR离职,因此理论上跟DPR再无关联。而DPR的势力庞大,单凭那两位最后逃离的组员的口供而没有实据,根本就告不倒DPR。
  从DPR那里暂时找不到任何证据和线索,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全国搜寻任何蛛丝马迹。
  我执意不肯在此时离开北萨摩利亚,远在布鲁塞尔的祖母和北京的玮姨都赶到我身边,怕我有意外。
  我时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望着窗外出神。失去了他,这世界于我,再无意义。我此时还活着,只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祖母,玮姨,鄢琪,北萨摩利亚的政府官员,比利时大使,还有医生,他们跟我说话,表达安慰关心,但我却是浑浑噩噩,无力应对。
  直到那一天,大夫为我做了第一次胎儿的B超,告诉我那枚我一直担心的避孕环已经被我排出了体内,因此不会影响孩子的发育。
  我躺在那里,看着屏幕里我自己子宫深处那一粒圆圆的小豆子。它只有六周大小,还看不出性别。小豆子上面一个微弱跳动着的小白点便是它的心跳,告诉着我它鲜活的生命。
  我荒芜虚空的心突然有了些许的踏实。靖平,你的一部分原来一直陪着我,你并没有走远。
  又过了几天的上午,使女敲门进来:“殿下,有位先生说他是您的朋友,请求见您。他要我把这个盒子给您。”使女端着的托盘上躺着一只小小的纸盒子。
  我拿起来,打开盒盖,一枚碧绿的翡翠观音玉坠,出现在我眼前。
  我把它拿起来,心快要跳出喉咙。这是我小时候从苏州寒山寺的静云大师那里为靖平求来的护身符,他一直系在颈上,从不摘下来。
  这时,盒子里原本压在玉坠下面的一张叠起的纸条出现在我眼前。我把它展开来,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一行小小的中文字写着:我有你想要的,但你必须对其他人保密,否则你的爱人性命不保。
  “带那位先生到我房间里来,不要惊动其他人。”我尽量压抑着语中的激动,嘱咐着使女。
  片刻后,使女引着一个戴宽沿便帽和墨镜的男子走进我的房间。我让使女退下,房间里就剩了我们两人。
  “你是谁?”我的声音带着焦急和疑惑。
  他慢慢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淡淡金丝样的好看头发。而当他拿掉面上的墨镜后,一双海水般湛蓝的眼睛正含笑看着我。

  故人(云深)

  我伸手掩在唇上,抑制住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 Nigel!居然是Nigel!
  “好久不见了,公主殿下。”他朝我灿烂地笑,雪白的齿间渗出隐隐的森然。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英国服刑吗?”
  他仍是笑得一脸人畜无伤:“有人把我弄出来了。你见着我不开心吗,云深?我可一直都在想着你。”
  我的皮肤上微微起了寒栗,但仍强迫自己镇静:“你知道靖平的下落?”
  “不仅知道,而且还能天天跟他见面。”他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舒服地伸展着手脚。
  谢天谢地,靖平还活着!我多日来已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一松。
  “是你挟持了他?”我咄咄地看着Nigel。
  “别冤枉人,小公主。我现在的老板才是这事的主谋,我只是负责看管靖平。靖平这人骨头太硬,无论如何也不肯跟我老板合作,他们已经开始没了耐心,想要除掉他了。”Nigel的声音懒洋洋的,仿佛在叙述一则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刚才放下的心瞬间又楸紧:“你可以放他走的,对吗?否则现在不会避开众人来找我。说吧,你要怎样的条件才肯放人?”
  他目光缠绵地看着我:“我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就算是坐了牢,我对你的心意还是没变。可我想要的,到现在也还没有得到。”
  “你是要我用自己来换靖平?”我惊异地睁大眼睛。
  他微笑着点点头,像只正在对老鼠示爱的猫:“原谅我,我只是因为太爱你了。陷入情网的人作出哪怕最疯狂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不是吗?”
  “我怎么能确信这不是另外一个陷阱?”我压抑着心中的恐惧。
  他摇摇头,仍然一脸迷人的笑:“你确信不了。我的这个建议有一半可能是陷阱,把你和靖平一箭双雕。但另外一半的可能是我得到了你,然后放靖平自由。你自己选吧。”
  一半的可能?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愿意去尝试。
  我深深吸气,一咬牙说道:“好。我跟你走。但是你如果想拿我来要挟靖平去做他不愿做的事,那你就打错了算盘。因为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成为他的累赘。”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摇头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懂我对你的心吗?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我打断他的表白:“我们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你就说是跟老朋友出去吃饭散心,带上你的侍女和两个侍卫,就像你平时出门一样。但是鄢琪和你的保镖德钧不能跟着,因为他们都认识我。动作要快,公主殿下,我后天晚上之前赶不回去,你的未婚夫就没命了。”
  他托起我的手,优雅地一吻:“最后有一点,那枚翡翠观音我得拿回来。我可不愿意让你收着我情敌的东西。”
  一切按Nigel计划的那样,我带着两名侍卫和一名侍女与Nigel一起,驱车来到佩哥拉最著名的Lavendou餐厅。
  刚走进预定的包厢,紧跟我身后的侍卫和侍女就被早已潜伏在包厢里的大汉用麻醉药掩在口鼻上,软软地倒了下去。
  “别伤害他们!”我紧张地对Nigel说。
  “放心,对我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Nigel抓住我的胳膊,从另一扇门匆匆离去。
  我被带上一辆运货的卡车后舱,一个黑人男子用布蒙上我的眼睛,当他接下来要捆上我的双手时,我听见Nigel说:“用不着捆她的手,她会很听话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生命里最黑暗的旅程。
  货舱上蒙着的帆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再加上颠得厉害的车身,让我猜想这车一定开得很快。
  空气是窒闷潮热的,夹杂着男子熏人的体味,让我那样怀念靖平身上青竹木叶般的清气。
  我背靠着一个纸箱坐在脏污的货舱里,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知道Nigel正坐在我面前,沉默不语。
  他真地会遵循诺言放了靖平吗?然后呢?他是不是要继续完成去年那个可怕的晚上他没能对我做完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无法呼吸,仿佛对面有一条吐信的蛇,正专注地盯着我的咽喉。恐惧慢慢渗入我的身体,从指端到发尖,一寸不留。
  这时,一张面孔从我心底缓缓浮起来,含笑的凤目,微抿的薄唇,如辰星朗月,秋波春雨。我的人生,无论遭遇多大的灾难浩劫,他总是挡在我身前,为我阻隔一切雪雨风霜,保我一世的平安幸福。只要他在,我便会心安。
  从小,祖母与女官就反复地向我灌输,我的身体代表着皇室的尊严与处女的纯洁,家人之外的男子不能轻易触摸。我小心地守护着它,然后把它完整地交给靖平,认定自己此生不会让第二个男人再拥有它。但如今,有人要我用这身体去换靖平的性命。
  恐惧吗?悲伤吗?屈辱吗?当然有的。但为了靖平的平安,我会把身体和性命都交出去。
  这一切无关报答他对我长年的殷殷关切与付出,而是因为,我爱他。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恐惧不安渐渐平息下去。但是猛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 孩子。
  我只急着要救靖平脱险,但却忘了我正怀着孩子。为了靖平,我自己可以不要性命,但却也让孩子跟着我涉险。我是怎样一个母亲?宝宝,妈妈对不起你。我心里刀绞一样地疼痛起来。
  但是,靖平的生命不仅于我是最重要的。他的天才还会让他在今后的岁月里发明更多治愈绝症的药品,挽救千百万人的生命。因此他活着才是最宝贵的。
  宝宝,你原谅妈妈的残忍好吗?妈妈要带着你去救爸爸。爸爸是个很了不起,很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平静下来,在无尽的黑暗里等待着目的地。

  目的地(云深)

  一路上有人会定时给我水和吃的,也在中途换过几次车,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最终停了下来。
  下车后,我被Nigel带着向前走,经过几处门响之后,终于站定。我眼上的黑布被人拿掉。我揉揉眼睛,慢慢适应了这重又恢复的光明。
  现在应该是晚上,在几盏煤油灯的照射下,我看清这是一间破旧的木屋,四面是用一段段的木板杂乱地钉制而成的墙壁,墙上所有的窗都用厚厚的黑布遮起来,跟外界阻隔开。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陈迹斑斑的长方木桌,上面放着几只铁皮杯子,旁边放着两把硕大阴森的冲锋枪。而木桌的后面,坐着三个黑人男子。他们黧黑的皮肤和扁平的前额与图瓦人大有区别,但却与我见过的库图西人的图片完全吻合。
  他们是库图西人!难道这里已经是南萨摩利亚了吗?
  这三个库图西人专注地打量着我,如同在看一件货物。
  “这就是比利时公主?”坐在中间的库图西男子问道。他精壮而结实,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
  “如假包换,Endu。”站在我身旁的Nigel回答。
  这些人是谁?想要我的不是Nigel本人吗?难道这里面另有蹊跷?
  坐在那个叫Endu的疤脸男子左侧的男人站起身,慢慢朝我走过来。
  他很瘦小,骨架很窄,远看去像个发育不良的少年。但当他停在我面前时,他粗大的喉结和眼角的细纹才向我显示,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
  他的眼睛细窄,黑瞳很小,嵌在森森的眼白里,紧紧盯着我。我只觉得从头到脚的冰凉。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歪斜尖小的牙齿:“五官的确和照片上一样,而且真人比照片还漂亮。不过我们还需要更确切的验证来说明你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听说比利时公主的左胸上有一颗好看的痣,现在就请殿下让我们看看。”
  自从去年在玻利尼西亚度假时,我被小报记者拍到了一张放大镜一样清晰的泳装照之后,我左胸上方的这颗玫瑰色的小痣,就被民众当成了稀奇,津津乐道地谈论了好久。
  “云深,你得让他们看看。否则他们不会放了靖平。”Nigel看着我,他脸上的神情让我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强迫自己用抖得不听使唤的手,解开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对着Nigel和三个陌生的男人露出胸前的肌肤。那颗痣刚好悬在文胸蕾丝花边的上方。我用牙齿死命咬着下唇,不让眶里的眼泪流出来。
  站在我面前的瘦小男子身体前倾着,尖细的脸几乎要贴到我胸前:“听说比利时人把他们公主胸前的这颗痣叫‘玫瑰的眼泪’,的确看着很诱人。颜色和位置也和照片上一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画上去,或者贴到皮肤上的。”他伸出一只手指,用尖利的指甲在那颗痣上重重一抠。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惊叫失声。
  我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挥在他脸上。
  这颗痣只有靖平触碰过,他火热的嘴唇常在它上面流连忘返。他曾用指尖轻触着它,一面在我耳边低语:“这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碰。”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打人,但屈辱与愤怒已让我忘了恐惧和顾及。
  那人站着不动,仍旧盯着我,原本细窄的眼睛更加眯缩着,发出凶狠怨毒的光。“比利时□!”他从嘴里慢慢挤出这几个字,然后伸手来掐我的脖子。
  Nigel突然横跨一步挡在我身前:“Hamisi,她如果伤了,对我们的计划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时Endu从桌后站起来,沉声说道:“Hamisi,Nigel说得不错。毫发无伤的比利时公主才是我们最大的筹码。”
  计划?筹码?看来Nigel想要的不止是我的身体。
  “我把货真价实的比利时公主带给了你们,李靖平就可以放了吧?”Nigel一脸的平静。
  Endu点点头:“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现在就让人送他回北边.。Nigel你先带公主去她的房间休息。”他走到门边。
  “等等!让我看他一眼!”我急了。
  “说什么糊涂话?靖平见了你只怕是死也不肯走了。你到底是要帮他还是害他?”Nigel冷冷地扔下一句。
  “就让她见见吧,反正李靖平也不会知道。我刚才让人麻昏了他。这小子太精了,上次转移他到这儿来的路上就差点给他跑了。这次还是让他睡上一路比较省心。”Endu说。
  “还是不能见。”Nigel毫不退让。
  我转过身,愤怒地看着他:“我承诺过,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现在只是想最后再看他一眼,,难道你也容不下吗?”
  他深深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容不下。”
  “就让她看吧。”Endu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让这小妞在这儿过得太委屈对我们今后也没什么好处。这儿我说了算,谁也别再多说了。”说完他打开门。
  Nigel只得无可奈何地押着我走出去。
  穿过曲里拐弯的走道,我们停在众多房间中的一扇门前。一个荷枪的年轻库突西人正守在门边。
  “都办妥了?”Endu问。
  荷枪的库图西人点点头。
  Endu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的铁锁,让我和Nigel进去。
  这是一间小得像囚室一样的房间,只在靠近屋顶的墙上有一个透气的小窗。房间里唯一的物件是一张单人木床.。门外投来的暗淡灯光勾勒出一个平卧在床上的颀长轮廓。
  我的膝盖突然哆嗦起来,双腿变得不听使唤。
  这咫尺的几步,我走得漫长。穿过那些浸满泪水的日日夜夜和悲伤狂乱,终于我停在了他床前。
  高处小窗上落下的一柱淡淡月华轻泄在他脸上。略略斜飞的剑眉下,他秀长的双目安然轻阖,玉琢般挺直的鼻下浮动着温缓的呼吸,好看的薄唇柔软地舒展着,仿佛含着一个静美的梦。
  以往夜半在他怀中醒来时,懵懂幽暗里,呈在我眼前的,便是这样一张宁和温静的睡容。我常会看他半晌,在他唇上轻轻偷吻,然后窝进他怀里甜甜睡去。
  一缕微笑在我唇边漾开,我缓缓伸手,去抚摸这张我心心念念的脸。
  靖平,靖平,只要你平安,之前的万般心碎都值得,此后的屈辱折磨我也不会畏惧。
  在我触到靖平的皮肤前,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腕部,让我无法动弹。
  “够了,他该上路了。”Nigel用另一只手朝门外一挥,门口的两个卫兵走进来,抬着一幅担架。
  时间到了吗?靖平,我们从此在有生之日还能再见吗?
  我想再看他一眼,作为我今后在地狱里最珍贵的想念,但泪水却让我的视野模糊一片。
  两名卫兵把靖平搬上担架,抬着他走到门口。我一颗心已要被疼痛碾成齑粉。
  “等一等。” Nigel突然出声,让卫兵停住了脚步。
  他走到担架边停下,俯着身体,专注地看着靖平,然后朝他缓缓伸出手。
  Nigel想干什么?
  他是要伤害靖平吗?
  他难道真地恨靖平到了如此地步吗?
  惊惧让我就要狂喊出声。

  秋日康桥(云深/Nigel)

  (云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将喊叫生生咬在了齿间。
  Nigel的手指落在了靖平的唇上,然后停在那上面,轻柔缓慢地摩挲,如同情人间痴迷不舍的缠绵。他眼中突然突然倾泄出深深的痛苦和狂乱,仿佛他此刻面对的是自己就要诀别的爱人。
  我眼花了吗?我是在做梦吗?
  终于,他站直了身体,嘱咐卫兵道:“走吧。路上小心别让他受伤。”他的声音里含着我未曾听过的沙哑。
  担架消失后,这间囚室里就只剩了我和Nigel两人。
  他脸朝着门站了许久。我看不见他的面容,目光落在他略显单薄的肩背上。以往总是胸挺肩平的他,此时却有些佝偻起来,仿佛那上面压着千斤的重负。
  等他转过身来时,已是一脸的平静。但他转身的一瞬,有一丝泪样的水光在他湛蓝的眸子里微弱地一闪。
  “你就住这个房间。门口会一直有卫兵把守着。这周围是你走不出去的沙漠,如果想逃,只会死在里面。好了,你休息吧。”他平静地交待,然后伸手带过门,要走出去。
  我突然开口,如冥冥中被猛然点醒:“你一直想着的人,不是我,是靖平。”
  他的手停在门把上,整个人骤然不动,然后他缓缓将门一推,把他自己和我关在了囚室内。
  屋里没有灯,但窗外透过的明亮月华已足以让我看清他的面目。
  他缓缓走到靖平方才躺过的床边,慢慢地坐下,似乎带了一身的疲倦。
  他抬眼看着我,淡淡一笑:“终于有人知道了么?”
  “你挟持我,是为了救靖平脱身,是吗?”我心中百感杂陈。
  “你比我想像的聪明。”他静静地回答。
  “你也和我一样,喜欢靖平很久了,是吗?”
  他看我良久,缓缓说道:“不。我喜欢他,比你更久。”
  他的目光停在靖平用过的枕头上,温柔而迷蒙。
  他的声音低缓下来,带着种模糊的向往和隐隐的怅然,开始讲述一个埋在悠长时光背后的故事。
  (Nigel)
  九年前的秋天,那时我二十一岁,还在康桥念生物。有次学院里通知下来,说有个叫李靖平的中国人要从霍普金斯到康桥医学院来做两周的学术交流,会给医学院的学生做几次讲座。
  我以前听说过这人,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发表了一系列引起震动的血液病论文,得了一些很有分量的奖项,现在正是医界的红人。我当时并不是个很用功的学生,读生物将来从医也是家里逼着念的,因此对所谓的权威泰斗也没什么兴趣。那几个讲座,我就一次也没去。
  没过多久,有天上午我骑车去上课。在秋日温淡的阳光里,我惬意地骑着自己那辆旧脚踏车,穿过康河上那些古老朴净的石桥。
  刚骑上Trinity学院的那座桥,脚底下就“咔嚓”一声响 - 车链子掉了。这破车浑身都是毛病,我早该换了它,但一直懒得买新的,这下倒霉了。我赶紧把车架在桥上,蹲下来装链子。过了五六分钟,我已经是一头汗,可链子就是装不上,接下来的这节肿瘤病概论我是赶不上了。
  这门课我已经缺席一次,迟到两次,教课的Jenkins 老头子上次就警告我,再迟到一次,我这门课就要废了。
  我垂头丧气地蹲在那辆破车前,心想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这时候,我背后有个清朗的男中音响起来:“要不要我替你试试?”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高个亚洲男人站在我身后。
  我看他的第一眼就懵了一下,因为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好看到用“优美”来形容,但又充满不带半点脂粉气的阳刚。他穿着浅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米色的圆领套头毛衣,站在刚下过雨的石桥上,看着我和气地微微笑。
  秋天的康桥在我记忆里是最美的,那天也是如此。湛蓝的天,低矮悠缓的云,树上淡金深红墨绿的斑斓杂糅,雨后停在桥上晒翅膀的飞鸟,还有康河上清风过时的微波。但这一切却都在这个男子面前失色。他明明只穿着素净简单的衣物,却夺了此时所有景致的光华。
  在我之前和之后的生命里,我再没有见过第二个男子有如此的风采。这就是当时也才二十二岁的靖平。而此时相比他与云深的初次相见整整早了三年。
  我回过神来,谢了他,然后侧身站到一旁。
  他挽起袖子,半蹲在车前,两分钟不到的光景就替我装好了链子。
  我惊叹了一声,然后玩笑着说:“老兄你是学机械工程的吗?”
  “我以前也骑自行车上课,自己装过几回链子。你怕是有课要赶,我就不耽搁你了。”他站起来笑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让我不由寻思 - 这人的牙齐整干净得像标本一样,家境应该不错。
  我马上回过神来,丧气地答他:“算了,我这会儿已经迟到了。Jenkins那老头子这回肯定要好好修理我。今年的肿瘤病概论我算是没戏了,只能明年重修!”
  他挺直的眉毛轻轻一扬:“你是说Robert Jenkins教授?你是生物学院或者是医学院的?”
  我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他?你也是生物学院的学生?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他笑着摇摇头:“Robert Jenkins是你们的镇院之宝,我虽然不是你们学院的,但也听过他的大名。”
  “可那老头子脾气太怪,又不讲情面,规定任何人只要上课缺席一次,迟到三次,就算不及格。反正我是死定了,干脆不去了!”我越讲越沮丧。
  他看了我一会儿,很温和地开口:“教授上一堂课,也会花不少心力,迟到已是失礼,旷课就更是不尊了。再说抛开最后成绩不讲,多听一些Jenkins这样的前辈讲课,对自己以后行医开业也是有益无害的。你现在要是没什么急事,还是去听听比较好。”
  我心里有些不忿了 – 这小子也就是和我一样的学生而已,说起话来口气还不小。但他帮我修好了车,我也不好太让他下不来台,就支吾了一声同他告别了。
  我跨上车朝桥下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桥上朝我微笑着挥了挥手,漂亮修长的手指上沾满了车链的黑油。
  我一路骑一路犹豫,最后还是进了教室。当时老Jenkins看见我,脸都气黑了。我向他道了个歉,也就嬉皮笑脸地坐下听课了。
  第二天,老Jenkins把我叫去他办公室,劈头就是一顿教训,在我认定今年这门课算是白修了的当口,他突然语气一松:“不过看在李靖平的面子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当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李靖平?哪个李靖平?”
  老Jenkins白我一眼:“你说这世上还有几个李靖平?当然是现在在我们学校讲学的那个牛人。你小子狗屎运不错,遇到贵人了。昨天下午李靖平专门来找我,说他早晨碰到个我课上的学生,车链子掉了所以耽搁了上课,还跟我形容了那学生的长相。我一听就知道是你这个臭小子。然后他替你说好话,说你不是故意迟到,请我通融你一回。我当然不能不给他面子,不过你小子到期末如果考不到B,这门课还是算你不过。”
  从Jenkins办公室出来,我马上去查了李靖平在学院里讲座的日程安排 - 他后天启程回美国,今天下午是他最后一次讲座。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医学院的圆形阶梯演讲厅,可居然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只剩了边上的座位。当讲座快开始时,诺大的演讲厅里已经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 不只医学院和生物院,连化学院,甚至商学院都来了不少学生。
  钟敲四点的时候,昨天上午那个帮我修车的青年男子出现在讲厅门口,白衣黑裤,修颀端挺,简练随意,但却让人挪不开眼睛。
  他在众人的掌声中走上讲坛,站定后对台下轻松一笑:“诸位下午好。今天大家包里都带了些什么好吃的?”

  Nigel的秘密(Nigel)

  台下一阵哄笑,然后一些学生纷纷拿出自己包里的小零食放在桌面上。学院里的教授一般都不让学生在自己课上吃东西,认为那颇为不尊。但在一些时间较晚的课上,我们也常常在下面偷偷吃东西,不然会饿得发昏。
  坐在我旁边的Sara见我一脸惊奇就跟我解释说:“李靖平在第一次讲座上就告诉我们可以随便吃东西。心眼比那帮老头子好多了。”
  他那天讲座的主题是癌症肿瘤学的发展和前瞻。纵贯精深,新奇风趣,听得大家入神,根本忘了吃东西。他的渊博与颖悟让人不敢相信他才只有二十二岁。
  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一片鼓掌与叫好声中,他关上Power Point结束了讲座,然后问大家:“希望这两个小时没让你们过得太没趣。大家还有什么想听的吗?”
  我旁边的Sara马上兴致勃勃地开口问:“能讲讲你的私生活吗?兴趣爱好什么的?不工作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他笑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的私生活很简单,因为除去工作,睡觉,和吃饭以外,我剩下的时间并不多。我喜欢运动,特别是室外的,比如滑雪,骑马,打网球,和游泳。每年的欧洲杯和Wimbledon是一定要看的。除此之外就是书,音乐,和旅行。”
  接着大家就跟他聊起来书籍和音乐,然后发现,他并非是如他自己笑称的那样是个乏味的工作狂。他在文学和音乐方面的造诣也同样让人吃惊。我后来了解到他出生于中国的名门世家,父亲是画家,母亲也是位音乐天才,他从小大概就耳濡目染吧。后来我学中文的时候看到一个词叫“丰神如玉”,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出现了他的样子。
  他当时干脆就靠坐在讲桌上,一派轻松惬意地和大家聊天。有个女生突然问:“李先生,您有女朋友吗?”
  一个男生马上接着口说:“这个教室里就有好多候选的!”大家一片哄笑。
  李靖平也很和气地笑笑:“现在还没有。”
  这时候院长走进来告诉大家不能再耽搁李靖平,否则他要赶不上学校为他举行的送行宴了。大家都还没尽兴,但也只好散了。
  我挤进围着他的人群,他一眼认出我,朝我笑:“你好,Nigel Cole。”他大概是从Jenkins哪儿知道了我的名字。
  “我想请你喝一杯,谢谢你替我修车又从Jenkins手下救我一命。”我一贯伶牙俐齿,可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呐口起来。
  他笑起来:“我只是跟Jenkins教授说了实话,能不能从他手下超生还要看你期末的分数。喝酒的话,抱歉这次怕是不行。我日程已经排满了,明天一早又要回美国。我们打个欠条吧,下次我再到康桥,或者你来美国的时候,再补上。”
  我只得作罢,看着他和院长朝外走。
  临出门时,他忽然回头对我笑笑:“你那辆自行车前后轮不在一个面上,车链又太长,你有空可以送进车铺里修修,否则会经常掉链的,下次我可帮不了你了。”
  那晚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但我一反常态地用功起来,不再迟到旷课,也不再泡酒吧追女孩子。期末时,老Jenkins那门课我拿了A减。
  除了上专业课,我对中文突然有了兴趣,就去东亚系选了中文课。我想了解,他身上那种深静醇和与温雅游韧到底源于怎样一种文化。我喜欢听人们谈论他,用赞叹,惊异,或者倾慕的口吻,而我自己却对他闭口不提,只让他站在桥上朝我挥手的样子时时在我心里浮动。而在学业上多花功夫和学中文,仿佛就可以让自己离他近些。
  第二年,他得了Nobel奖,声逾四海。等再过一年我毕业时,他自己的研究中心和医药企业已经初具规模。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就飞到北京,去他公司的总部应聘。
  尽管只在两年前见过一面,他一看我就笑起来:“Nigel Cole,你还欠我杯酒喝。”
  最后在所有的应聘者中,我成为了他的助理。我并不是专业上最强的,但我有生物和商学的基础,头脑灵活,应变快,有英文做母语还会汉语。他看上的是我的多面性,可天知道这两年我有多用功,为了学对我来讲像天书一样的汉语,睡着了说梦话都在念。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做得比较艰难。尽管靖平本人声誉鹊起,但那时西方市场对中国制造的药物并不接受。靖平的目标是要制造普通大众能够承受的趋于平价的药品,并且证明中国的制药也绝不输于西方。我们当时在资金,员工技能,和市场上都面对很多挑战。大家都很努力,而最玩命的就是靖平。
  他玩命,我就陪着他。我们一起加班,熬夜,休息的时候一起吃玮姨送来的饭菜,然后一面胡侃。那时候我累得站着都能睡着,可一起床就急着往公司赶,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无比地快乐和满足。
  不多久,公司推出的药品在全球市场上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靖平又开始筹建了自己的连锁医院。
  他仍然很忙,我仍是和他一起,尽我所能为他分担。我曾经有多次升迁的机会,但升迁就意味着要离开他身边,因此我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倾慕他的女子很多,但他从来不动心。我问他原因,他说自己抽不出这个时间,也没遇到让他动心的女子。
  我听后的第一反应是喜悦,这让我自己吓了一跳。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里无法入眠。跟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在我眼前慢慢流过,我所作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几乎都和他有关。和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那样快乐。这快乐像鸦片,让我上瘾。
  我爱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但现在已无法停止。
  我从来不是同性恋,现在也不是。因为我对其他任何男人一概不感兴趣,而如果靖平是女子,我也毫不犹豫地会爱她。我爱靖平这个人,只是碰巧我和他都是男人。
  但是靖平,他应该是无法接受这种情感的。
  为了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为了他还能与以往一样和我无拘地相处谈笑,我不能让他觉察我对他的感情。因此,我开始与女子约会,但却换得很快,因为我永远也跟她们走不到上床那一步,因为我的心里,只有靖平。
  我成了大家眼里的花花公子,但这却保护了我心里那份秘密的感情。他不是我的,但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我不能得到他,但却是他最信任和知心的朋友。这样的幸福如果能持续一生,我也就满足了。
  有一天,靖平带着一个十二岁的,有着惊人美丽的混血小女孩来到他办公室里。他跟我介绍说,这是他的外甥女,叫云深。那小女孩紧靠在靖平身边,对我优雅而腼腆地微笑。当时我并不知道,多年以后,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是我幻想的幸福的终结。
  云深在他办公室里玩,靖平休息的空当就把她抱过来坐在腿上,把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汉字。他脸上的温情和幸福,我从没见过。一个幼小的孩子竟能让他那样快乐,这让我格外喜欢,甚至感谢这个小姑娘。
  从此云深放学后就常到公司来找靖平,在她等靖平的时候,我都会跟她玩儿,给她讲故事,逗她笑个不停。有时靖平带她出去吃饭的时候也会叫上我。我们三个坐在饭桌前,靖平给她去鱼刺,我给她添汤,而云深就把她碟子里的肉挟一块到靖平碗里,再挟一块给我,一张小嘴还说个不停。
  那时候我就幻想云深是我和靖平的孩子,是我们共同宠爱的对象。这是我在梦里才会有的幸福。
  云深十六岁时父母过世,靖平为了她心力呕尽。他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不顾一切,让我诧异,也产生了些许的怀疑和妒嫉。
  终于在云深十七岁从布鲁塞尔回到北京时,靖平看她的眼睛让我突然明白,那是一个男人在看自己深爱着的女子的目光。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崩塌。在白天我仍是如常地工作,可夜晚时我只能把自己灌得烂醉,因为心里的撕扯和空落让我无法入睡。
  我盼望着他们不会走到一起,但终于在靖平接见新加坡医大代表团的那天,云深来找他。他们在他办公室后面的小卧室里待了一个小时。那是我一生里最漫长的一小时。
  我呆坐在外面,想像着他们在里面的亲昵,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那种想像把我自己一寸一寸地凌迟。直到靖平走出来去开会,让我待会儿送云深到门口上车。他眼底隐隐的欣喜光采和激情过后的一丝余痕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当天云深就出走了。这消息让我狂喜,只但愿她就此永远消失,但看到靖平那几近疯狂的样子,我痛苦又寒心。
  他找了云深半年,我就提心吊胆了半年。怕他在路上出事,也怕他找到云深。可最终云深还是跟他回来了,然后定了婚。我彻底绝望了,决定要不惜一切,让她离开靖平。
  我想过用其他的男人让云深移情,但她对靖平太死心塌地,这法子根本行不通。我想过破坏她的名声,让靖平离开她,但以前的经历说明这更加不可能。唯一的法子只能是让云深为了保护靖平的名誉,自动离开。我就耐着性子,等这样一个机会。直到后来我认识了叶浅雪,又偶然地发现了她对云深复杂的嫉恨心理,我知道机会来了。
  那天晚上在我公寓里,我们四个人约会。靖平前脚一走我就用药迷晕了云深,然后把她放在我卧室的床上,打算拍一些她的裸照,然后要挟她主动离开靖平,否则我就公布这些照片。她那样顾惜靖平的名誉,还有比利时皇室的颜面,我的胜算应该不小。但我低估了云深。她对叶浅雪的影响力让她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让我的计划功亏一篑。

  一个人的爱情(云深)

  我打断Nigel:“并不是我对浅雪有什么影响力,而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嗤然一笑:“你还那么天真。总之我那次是一败涂地,失去了靖平,还坐了牢。”
  “但是有人提前帮你从牢里出来了。是靖平的竞争对手DPR公司,对吗?你常年在靖平身边工作,知道他很多事业上的机密。而他们要对付靖平,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对吗?”诸多的线索,现在终于连贯起来了起来。
  他有些惊异:“看来你比我想像的要聪明得多。”
  “因为靖平不能接受你,你就要帮着他的对手来置他于死地。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他吗?”我愤怒起来,鄙夷地说道。
  他面色发青,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我从没想过要害靖平。DPR把我从牢里弄出来,我很清楚他们要我帮他们对付靖平。而保护他最好的方法就是我自己待在DPR,给他们提供一些无关紧要或者错误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这次试验基地被暴露并不是你泄的密?”
  “当然不是我。”他坦然道:“我并不知道基地的位置。这个项目的所有信息除了项目的工作人员之外,谁也不知道,包括我。泄密的是被DPR贿赂的北萨摩利亚政府高官。DPR这次的计划并没有让我参与,等我知道靖平已经落到他们手里时,生怕他会有不测,就赶了过来,借口是要亲眼看看靖平的下场。我在DPR的这段时间,给他们提供过一些让他们获利的信息,因此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对我这次来的动机并没有怀疑。”
  “DPR想要靖平他们研制出来的艾滋病抗体,对吗?”我问。
  “对。为了方便隐藏,DPR在荒僻的南萨莫利亚设了一个据点,又雇佣了一帮南萨莫利亚游击队。那天早晨他们对试验基地发动了袭击,是为了抢到抗体的数据和样本。可等他们攻进实验楼时,才发现靖平已经早他们一步销毁了一切。于是他们抓了靖平带回南萨莫利亚,想要从他嘴里得到合成抗体的方法。他们对他用刑,折磨他,可靖平一直只字不吐。”
  “你说他们对他用刑?”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是。”他咬咬牙:“你想像不到都是些什么样的折磨,一般人早撑不住了,可从靖平嘴里就是撬不出一个字。我看着他一身的血,却不能保护他,心里急得要疯了。DPR见识了靖平的强硬,渐渐地没了耐性,最后决定除掉他灭口。为了救靖平的命,我只能豁出去了。当时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帮南萨莫利亚游击队。”
  “他们不是受雇于DPR吗?”惊异让我止住了眼泪。
  “可有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更有诱惑力 - 你。”
  “我?”我大吃一惊。
  “你清楚萨莫利亚与比利时之间那段历史纠葛的真相吗?”他问。
  我黯然点头。
  “那么你就该明白萨莫利亚人,特别是战败后被赶进沙漠的南萨莫利亚人,对比利时那种切齿的痛恨。我跟他们做交易,如果他们把靖平放走,我就把比利时唯一的公主带给他们。他们可以拿你向比利时皇室和政府要赎金,这份赎金的数目会远比DPR答应付给他们的酬金多得多,并且还可以因此狠狠地羞辱比利时皇室和政府一番。DPR这帮人平时就趾高气扬地把这些游击队当奴才使唤,早就惹得他们不满。我又故意放出消息说DPR会赖账不给他们钱。这样一来,他们很快就同意跟我合作了。”
  “他们把靖平带出来了,那DPR那些人不会追过来吗?”我问。
  他若无其事地淡笑一下:“你见过死人还能追的吗?”
  “他们死了?”我只觉得全身发冷。
  “本来我们只打算偷偷带着靖平转移,但给DPR的人发现了。他们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灭口,就火并了一场。结果我们赢了,然后就转移到了这里。”他看我一眼:“这帮人本来就是人渣。死了也不可惜。”
  “你所作的这一切,靖平知道吗?”我问。
  他淡笑着摇头:“他以为我现在还在英国吃牢饭呢。”
  我沉默了半晌,抬头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从床沿边站起来,慢慢走到门边:“你刚才也看见了,这儿并不是我说了算。Endu是这支游击队的头。我已经用你换走了靖平,剩下的就得听Endu的了。他打算用你向比利时换赎金。只要你跟他们配合,我不认为他们会伤害你。”
  “你是说,我还能再回去?”我心中泛起一阵惊喜。
  “只要你家里和比利时政府老老实实跟他们交易,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况且靖平就算全部身家不要,也会保你的平安。”他垂了双目,脸上有一丝黯然:“天已经很晚了,你休息吧。”说完他推门要出去。
  “等一等。”我叫住他。
  他回头看我,苍白的脸笼在半明半暗的光里,模糊而忧郁。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对靖平的感情?”我问。
  他沉默片刻,然后带着种呓语般的轻微的喃喃说道:“这秘密憋在我心里太久了。它太沉重,我已经背不动它了。”Nigel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病人在忍痛时艰难的喘息。
  我心中突然一酸,不知如何开口,半天才说得一句:“谢谢你救了靖平。”
  “你用不着谢我,我救他不是为了你。”他冷冷扔下一句,然后摔门出去。
  我慢慢走到床前,扶着床沿,慢慢躺下。
  Nigel叙述的这一切都太超乎我的意料。我想像着他与靖平当年在秋日康河石桥上的相遇,以及靖平被一帮康桥的学生围绕的情形 - 我的靖平,他那么才华横溢,丰神如玉,女孩子自然会喜欢他,有男子被他吸引也不算奇怪吧。
  我爱了靖平七年,终是修成正果,甜多于苦。而Nigel爱了靖平十年,那确是一条没有希望的孤独长路。
  爱一个无法爱你的人会是什么感觉,我经历过。那是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孤独和想要死去的痛苦。这种折磨我体味得不算太长,但Nigel却活在里面整整十年。他如此孤独,却仍然执著。
  Nigel对靖平爱情的深切恐怕并不亚于我,而他为了这份感情所承受的痛苦与孤独却更甚于我。我和靖平的爱情无可指责,但它却伤害了我面前这个人,而且伤得如此之重。他那双蓝色眼睛里深切狂乱的痛苦让我心生同情,甚至有些许的内疚。我心中对他的恨意与畏惧已消隐了大半,他对靖平的保护和付出也让我感念不已,但这个人,他毕竟是我的绑架者。我此刻心中的感受委实复杂难言。
  我把手放在自己仍然平坦的腹部,轻轻地抚摸。
  宝宝,你还好吗?对不起,委屈了你。等见到爸爸再好好补偿你,行吗?
  我阖上眼睛,慢慢地睡去。

  仙人掌(云深)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怀孕了,我自己也从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Nigel从那以后就再没来过,我被拘在这间小小的囚室里,每天唯一的访客是一个给我送饭和换洗衣服的库图西女子,叫Abena。
  她三十岁上下,身体像落叶后的树枝一样消瘦,但小腹却微微隆起着,大概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可能因为自己也怀着孩子,我看着她就觉得有些亲切,但每次试图跟她答话,都被她冷冷地挡回来。
  她总是放下食物就走,等我吃完了再来收盘子,没有一句多话。但她看我的眼睛却是敌意和仇恨的。我能理解她在面对我时的感受,也就不往心里去。每次面对她那张板得冰冷的面孔,我总友善地轻轻一笑,尽管这换不来什么。
  我每天有两顿饭 - 中午和晚上。每顿的食物都一样 - 一块干硬的面包,两片罐头午餐肉,和一只半蔫了的苹果,有时上面还有几个腐烂的小点。这在以前对我来说是根本无法下咽的食物,我尤其受不了罐头的味道。但现在,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强迫自己把这些东西都吃下去。
  没有人来骚扰我,我也找不到人说话。我每天所作的事情,除了睡觉就是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给他(她)轻轻哼歌。我并不觉得寂寞,因为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靖平的一部分,在时时刻刻陪伴着我。
  一阵开锁的响声过后,门开了,一个库图西小男孩端着我的午饭站在门边。他大概五六岁的年纪,长得瘦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机灵可爱。他有些愣愣地打量我,眼里含了好奇,疑惑,和一丝畏惧。
  “你好。”我对他展颜一笑。我原本就喜欢小孩,现在可能因为怀了孕的缘故,看见孩子就越发地喜爱。
  他赶紧垂下眼睛,僵手僵脚地走过来,把我的午饭放在地上。
  “Abena呢?”我问他。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看地面,小声地回答:“我妈妈病了。我来替她给你送饭。”
  “她什么病?要紧吗?”我有些担心起来。
  “妈妈流了点血,她说要休息几天,要不然小弟弟就保不住了。”
  会是流产吗?孩子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我心里一阵难过。
  “你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我柔声问那孩子。
  “我要小弟弟,爸爸说小弟弟才能打仗。” 他稚气地回答。
  我心里像被猛地顶了一下,瞬时愣了,不知如何回答。他的父亲应该也是游击队的成员,必定过惯了枪林弹雨的生活。然而如此幼小的孩子,战争就已经与他的生活如影随形了吗?
  孩子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虑:“大人们说比利时人都是最可怕的魔鬼。你一点也不像魔鬼。”他咬咬嘴唇,然后又有点怯生生地抬眼看着我,小声说:“你的声音真好听,你的脸长得真好看。”
  我走过去,轻轻蹲在他身前:“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愿意留下来陪我说会儿话吗?”
  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有些羞涩地笑:“我愿意。”
  我站起来走到门边,对把守的卫兵说:“我想让这个孩子陪我吃会儿饭,行吗?你们可以让门开着,这样可以一直看着我们。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趁机逃走的。”
  卫兵想了想,回答说:“你这样子连蚂蚁都伤不了。说到逃跑,这里是沙漠,你跑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你可以跟他待一会儿,但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别人问起来我不好交代。”
  我谢了他,走回到床前,和小男孩一起坐在床沿上,开始吃我的午饭。
  “我叫云深,你呢?”我问他,然后拿起一片午餐肉咬了一口。
  “我叫Tutu。”他回答。
  “Tutu,你几岁了?”
  “我都满八岁了。”Tutu一脸的骄傲。
  我一惊,有些辛酸地看着他。他已经八岁了吗?可矮小得只像五岁的孩子。他在这荒瘠的沙漠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Tutu也看着我,但目光却是专注地落在我手里那片午餐肉上。
  我觉得有些异样了起来:“Tutu你吃饭了吗?”
  “我吃了。”他回答,可目光仍没有移开。
  “你都吃了些什么?”
  “仙人掌。”
  “仙人掌?”我从来不知道这东西也能吃:“除了仙人掌呢?”
  “没了,我们只有这个吃。大家都吃仙人掌。有时候还会吃不饱,因为沙漠里的仙人掌也不多。”
  “那这些每天给我吃的东西呢?”我吃惊地问。
  “妈妈说这些是从外面弄回来的,专门给你吃的。你要是吃不好,我们就拿不到钱,到时候就连仙人掌都吃不上了。” 他天真的眸子看着我。
  “Tutu,你吃过肉吗?”一个硬块堵在我喉间。
  孩子瘦瘦的小脸顿时发出兴奋向往的光采:“我吃过,我吃过两次呢!都是爸爸在沙漠里捉到的蛇。味道好香啊!比仙人掌好吃多啦。可是我们这里的蛇太少了,一年也碰不到一只。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蛇多的地方,捉好多蛇给爸爸妈妈,还有小弟弟吃。”
  我鼻子有些发酸,把盘子送到Tutu面前:“你要不要尝尝这个?这叫午餐肉,是猪肉,味道也很好。”
  Tutu的眼睛都快掉进盘子里了,他用力舔舔嘴唇,但又抬头犹豫地看着我:“妈妈知道了会打我的。”
  我摸摸他的头:“我不告诉你妈妈,她不会知道的。”
  他又将信将疑地看看门口的卫兵。我忙宽他的心:“卫兵叔叔也不会去告诉你妈妈的,我保证。”
  他终于安下心来,伸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盘里的午餐肉,放到唇边咬了一口。“好香啊!比蛇肉还好吃!”
  他的小嘴使劲嚼着,一片午餐肉瞬间没了踪影。吃完,他还在恋恋不舍地舔着手指:“你每天都可以吃这个吗?”他的小脸上满是羡慕。
  我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把自己已经咬过的那片肉也递给他:“我只咬过一口,你愿意吃吗?”
  他高兴地接过来,但这次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慢慢地嚼,仿佛这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吃完以后就不再有了。
  “你晚上来送饭的时候,把你的晚饭带到这儿来和我一起吃,好吗?”我抚着他的头,悄声说。
  “好。”Tutu高兴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