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 作者:绿痕

来源: 2009-09-16 07:56:24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内容简介:
  可能错,在破戒之后,
  你你我我,都在寻找一个解脱。
  不能躲,在心动之后,
  你你我我,都似黑夜飞蛾扑火。
  夜夜抚弦,万念翻腾交错,她是他命中注定闯入的魔,
  次次轮回,总是脱身而走,他是她心底最深处的寂寞。
  前因后果都已遗忘在她身后,她尝尽苦果,
  前世今生逐渐浮上他的心头,他一语不说。
  是人是佛,恩怨功过,将消失在历劫七七四十九,
  是情是疚,无关对错,是那朵掌心中的浮屠之火。
  究竟是该自私拥有,还是该无私无我?
  因为一颗佛心,幸福,不再擦身而过。


第一章

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身降临人间。

一个身怀七情六欲,懂得心痛为何物的佛。

这回,就在七灯尽灭之后,神之器的传说,即将成真。



夜色静谧似水。

禅堂里,端坐在蒲团上的晴空双目紧闭,夜风自敞开的禅堂大门与两旁的窗扇徐徐而入,在这早春的夜里,寒意直上心头,但在他的额际,却布满了汗珠。

当外头的虫鸣声顿止之时,晴空结印的手颤动了一下,不知不觉之间,原本气息顺畅绵绵的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颗汗珠顺著他的脸庞滑下,滴落在衣衫上迅速渗透,形成了一颗暗色的渍迹。

紧闭著眼,原本晴空在他的冥想之间,所见的也是暗色一片,唯有在远处有著斑斓七彩的佛光,一如往常地引领著他在黑暗中前进,只是在虫声停止的刹那间,他眼前一切熟悉的景物皆尽散去,晕眩感直冲脑际,当他想再定下心时,眼前如有个湍急的漩涡横卷而过,佛光迅遭漩涡吞噬,西天的仙山与祥云遭滔滔血海漫过,放眼看去,尽是腥红。

晴空赶在心神被拉走前回神,奋力睁开双眼,一手撑按在地,不由自主地微喘,胸膛里的那颗心也是剧烈地跳动著。抬首一看,四下什么都没有,方才所见,和以往一样仅是他脑中的幻象,可他却觉得不安,也悟不出此象何来。

以袖拭去额际的汗水之后,他仰首看向座上的佛,但双眼却遭一旁燃烧得格外灿亮的莲灯吸引,远远看去,他仿佛看见了盛开的花丛,在朵朵妖艳的群花里,他见著了一张陌生的面容。

才在想他的心是否遭魔乘隙而入之时,眼前的女子偏过脸庞背对著他,登时花朵四散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落力挥下的棍棒,一下又一下地,齐打在那名跪地的女子身上,他看得有些不忍,方伸出手,女子随即消失无踪,在莲灯熄灭之前,他看见一袭在风中翻飞的金黄袈裟。

来得快去得快的影像,像不经意滴落在纸上的浓墨,忽地晕化开来,四周的景物迅速在他的两旁倒退,他眨眨眼,赫见他仍在原位,四下并无他所幻见的种种,而座上的莲灯,灯焰也依然安妥地燃烧著。

寂静中的喘息声听来格外清晰,他试著想镇定下心神,但耳边却传来一阵微弱的拍打声。

一旁的灯座上,灯纸内有只奋不顾身扑向火源的灯蛾遭困在纸罩之中,他立即站起身走向灯座,小心地拿起纸罩,获救的灯蛾在他的护送下,振翅飞向门外。

送至门边的晴空,在灯蛾遁向黑暗前,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所蔓延的不对劲之处,他叹了口气,眼睁睁地看著那只自他手中挽回一命的灯蛾,在星光下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娇娆的美女,嘴边噙著笑,袅娜朝他走来。

晴空直视著来者一会后,在她走至近处之时,面色冷淡地扬起一掌,自掌心中唤出浮屠之火。

红艳似莲的佛火,在下一刻袭向女子,将她立地烧成灰烬。

「真无情。」坐在墙上旁观的无酒,嘲讽地撇撇嘴,「这就是神佛的本性?」

晴空看了站在庭中搞鬼的不速之客一眼,转身就想走进禅堂不想理会他。

跃下墙头的无酒慢条斯理地启口,「听说,你为神之器所做之事让佛界十分震怒,鬼界和神界也差不多让你得罪光了。」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事?」停下脚步的晴空,没有回首地问。

「不。」

「若你想找藏冬,他在灵山。」只想打发他的晴空,索性为他点明老对手所栖之处,省得他一直留在这烦人。

无酒咧笑著嘴,「我不是来找他的。」

「别告诉我,你大费周章的自须弥山来到人间,却一点也不想见见藏冬?」晴空不以为然地盯著过了千年,仍是难掩斗争之心的他,「这一点也不像你。」

「我与他之间本就无怨无仇。」完全不承认的无酒,大剌剌地将头一甩,将过往撇得一乾二净。

晴空淡淡轻应,「只不过有些不甘罢了。」

「我没有。」如挨了一记闷棍的无酒,忿忿地瞪著这个嘴利的男人。

「何苦呢?谎言听来会比较安慰吗?」晴空绕眉笑问,「总想站在至高之处睥睨众生的你,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够忍受手下败将这词的人,好胜的你,最渴望的是有天能将众界对手全都踩在脚底下,伏身对你仰首翘望,可偏偏,却总是不从你愿。」

霎时冷了一张脸的无酒,努力捺下满腹怒火,百思不解地看著这个跟他一样也可以换两张脸的男人,实是不明白,明明平时就是个温吞吞的性子,可每回若是正经起来就嘴上不饶人。

老早就想找个机会解开他的心结,在既已开了口后,晴空乾脆不理会是否会削他颜面又再开讲。

「众生各有众生的领域,也有其一定的界限,这是天意亦是定数,在我看来,以你之能,已达巅顶极限,再如何努力也只是惘然,何必总要强求不可能属于你的那些?」

「罗哩又吧唆……」每次见他一回就得听他念经,无酒极力地克制著自己不要抡起拳头朝他打过去。

「你打道回府吧。」晴空将冷目朝他一瞥,「斗神已封,你永远也无法求得一战,而神界的两位战神,一神沦为山神、一神已逐出神界,两者不再有战神之名,无论是在神界抑或是在这人间,皆没有你要找的对手,更没有你想得到的冠冕。」

无酒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提醒他似漏了一位。

「你太低估你自己了。」神界他看上的是那三位神仙,至于佛界嘛,他认为最值得挑战的对象就是这位晴空。

晴空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无酒愈看那笑容愈觉得刺眼。

他相当老实,「抱歉,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就连藏冬和郁垒都拚不过了,还想找高出那两神一截的他?

真想……宰了他。

遭人看得相当扁的无酒,涨红了一张脸,硬是强迫自己再次忍下口头上的闷亏。

「这回我来不是来找你一战的。」杀人的方式千百种,谁说一定要以武力见真章来著?

晴空不解地皱眉,「那你为何而来?」他的最大心愿不是登上斗神之位吗?真难得他会放弃继续挑战武艺。

邪恶的笑意登时飞上无酒的唇角,就在那片刻间,晴空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专程来找你麻烦的。」无酒边说边扬起两掌拍了拍,而后示意他看看身后的禅堂。

晴空侧首看向身后,赫然发现禅堂的地上多了七盏灯。

「这些灯,名叫七情灯,它们分别是喜、怒、哀、乐、爱、恶、欲。」无酒兴高采烈地向他介绍,「当它们全灭之时,也就是我的法术完成之时。」

他挑高一眉,「那又如何?」

「在神之器毁灭之后,你懂得心痛了是吧?」带著看好戏的心情,无酒笑得坏坏的,「那七情六欲呢?你也明白吗?」

「我没那么无知。」他来人间那么多世,岂有不知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是个人。

无酒朝他摇摇食指,「可是你却从不曾深刻体会过。」他的确是有七情六欲,但他的凡心从来不动,简直就跟个和尚没两样。

「你究竟想说什么?」晴空两手环著胸,愈来愈感不耐。

「佛界的传说将不会成真。」无酒甚有自信地向他宣告,「今日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当你真正明白七情六欲时,佛不会以人身降临人间,因你的生命将会因那七盏灯而走到尽头。」

晴空相当不以为然,「凭你?」

「不只是凭我,还有你前世的债。」若不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他哪会轻易来找这个佛界的圣徒?

「债?」

「还记得你转世来人间的第一世吗?」他好心地提醒,「没有丝毫记忆是不是?」

晴空不自觉地沉下了脸。

「你会不记得,是因有人将它洗去了。」对他第一世的事知悉甚详的无酒,刻意将部分的秘辛透露给他知道。

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有把柄被人捉在手上,心头感觉不是很舒服的晴空再次瞪向他,「这与你来此何关?」

「当年你选择来人间历劫七七四十九,欲转世四十九回,可你不知,你连第一劫都差点渡不过,若非当年有人帮你,你不是早入了魔道就是神形俱灭……」无酒说著说著,刻意回头睨他一眼,「这一回,我看还有谁帮得了你。」

「你在说什么?」他紧蹙著眉心,这事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难道佛界都没告诉你?」无酒怔愕了一会,接著无法自抑地笑了起来,「真不愧是佛界的作风。」

「他们瞒著我什么?」

「这个嘛……」无酒朝他眨眨眼,转身扬起衣袖,「答案就由你自己慢慢去找出来吧。」

「慢著。」丢了个谜团就想走?

无酒愉快地朝他挥挥手,「看在咱们是旧识的份上,当灯灭了之后,我会来为你收尸的!」


冬日之梅已随雪落尽,园子里恢复一派绿意,那株生长得格外高大的桃树,朵朵花苞正在枝头上期待绽放。

将园子打扫过一回的晴空,站在树下仰看著这株照料得当,正准备迎接春天的桃树,心中漾满了安慰,在他转身准备走向厨房之时,一朵早开的桃花,缓缓飘落在他的面前。

他以手盛住那朵迫不及待的花儿,笑了笑,顺手将它收进袖里,大步走出园子来到厨房,将那些已凉的豆腐装进桶里,只是不过一会儿,他突然满面疑惑地看向一旁,看著那名不声不响溜进他家的客人,正在他家东嗅嗅西找找。

「你在做什么?」这家伙由神变成了狗吗?

摸进晴空的宅里,藏冬原本是打算直接去挖豆腐来填填肚子的,可自他两脚踏进屋内,一股令他觉得既熟悉更觉得反感的味道,就一直让他不断起鸡皮疙瘩。

「你家……似乎有怪东西。」在确定了反感来源的方向后,藏冬一手指向禅堂的方向。

「前阵子无酒来过。」晴空笑笑地告诉他正确解答。

「无酒?」老冤家的名字一进耳,藏冬非但笑不出来,还挂了一张比先前更臭的脸。

「他带来了七盏灯。」将袖里的桃花摆在藏冬的头上柔和屋内的画面后,晴空挽起两袖,去一旁取来扁担,将它套入绳里。

他一脸阴沉,「有何用处?」

「杀我之用。」无酒是这么说的。

藏冬当下不客气地自鼻孔里蹭出两口气。

「就凭那小子?」那个几千年来都窝在须弥山苦修的无酒修过头啦?想找晴空单挑,他是修到连脑袋都坏了不成?

「无酒这回可是很有把握的。」这么不给面子?他倒是很期待那七盏灯真能变出个什么花样来呢。

「无酒那家伙若有把握,就不会连输我几千年了。」藏冬不屑地低哼。在心中那份危机感解除后,他一转脚跟,自动自发地在屋里找来木碗和木杓,动作熟稔地自桶里挖来一碗的豆腐。

晴空默然地看著这位不把主人看在眼里的客人,在下一刻又是形象全无地坐在桌边大啖起他今日要卖的豆腐。

「藏冬。」他也在一旁坐下。「你记得我来人间第一世的事吗?」

「干啥问这个?」豆腐塞满口的藏冬,脸上的表情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吓了一跳。

「自我来到人间后,每一世的种种我都记得很清楚,唯独第一世的事全遭我忘了。」晴空留意他的异样一会,一手指著自己的额际,「我想知道那一世究竟发生过什么,以及我为何会没有那世的记忆。」他不得不承认,那夜无酒的话,他深感介意,也兴起了一探究竟的兴致。

看著晴空认真的模样,藏冬想了想,守口如瓶地丢下一句。

「我不能答。」

晴空微扬起唇角,「你知道。」

「对。」他撇撇嘴,迳自埋首在碗里努力吃豆腐。

在藏冬又想去挖另一碗豆腐时,晴空一手按下他,微侧著脸读起他似藏了什么的双眼,不一会,晴空又将目光落至他的胸坎上。

「少来,你从我这挖不出答案的。」不吃这套的藏冬,以碗护著胸口不让他看地往旁一跳,「真想知道的话,去问佛界。」他该去找佛界那些没胆认帐的家伙才是。

「他们不会告诉我。」晴空无奈地摇首,很清楚在他为神之器得罪了佛界之后,现下的他已成了佛界的大罪人。

「那就别知道。」太好了,这下谁都不用说。

晴空在他又想去挖豆腐再次按住他的肩,藏冬有些不耐地瞪向他,而晴空只是抬起手要他先缓一缓,边瞧著藏冬有点惨烈的脸色边问。

「你今日来这只是又想吃豆腐?」怎么一个冬日没见,他就把自己搞得一脸惨相?

「我是来赏花和借住的。」这才想到自己的问题也烦恼不完,藏冬神色顿时一黯,百般哀怨地垂下颈子。

「借住?」他在灵山上的家不要了?

他可怜兮兮地扁著嘴,「我的窝给人抢了……」

「谁?」

「轩辕岳。」那个野蛮人,既粗鲁又凶暴,脾气更是硬得完全不听别人的解释,燕家小子的眼睛究竟是长哪去了?

晴空百思不解,「为何他要抢你的窝?」

说到这,被迫搬家避那对师兄弟的藏冬,就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气,他大剌剌地往桌上一趴,万分后悔地两手抓著发。

「他要炼丹……」燕家小子的事关他什么事啊?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帮凶而已,偏偏姓轩辕的就是两耳听不进,硬是要他连带负责,一脚把他踹出家门不说,还派众多式神在他家后院盖了座丹房。

「噗——」晴空忍不住失笑出声,莞尔地挑高了两眉,「那对师兄弟都在炼?」现下热中炼丹的不只燕吹笛一人了。

藏冬瞪他一眼,「是都『还』在炼。」

晴空愈听愈觉得好笑,「你认为哪个会先炼出来?」

「谁知道?」他朝天翻了个白眼,「都因黄泉躲回妖界避风头去了,轩辕岳目前还在设法找出黄泉究竟是给了什么药引好对症下药,而燕家小子则是还在不可能中求一个可能。」比快的话,被炸惯了的燕家小子肯定比他的师弟快,但比成功的可能性的话,炼丹技术一流的轩辕岳,胜面绝对比他家师兄大。

「你不去劝劝他们?」晴空一手掩著嘴,有些担心这对已翻脸的师兄弟,会不会迟早都一块被炸上天。

藏冬消受不起地指著有一块明显淤青的脸颊,和旧创未愈的胸口。

「你想让我再各挨一回金刚拳和七星大法吗?」一个才开门就又迁怒地赏给他莫名其妙的一拳,另一个,则是看到他的脸后,二话不说的给他来个七星大法,哼,好歹他也是个有神格的山神,往后他再也不去当这对师兄弟的炮灰了!

颇同情他遭遇的晴空,善心大发地伸手朝院后一指。

「这样吧,山后有间我用来待客的小屋,你就暂时待在那养伤好了。」

「感激不尽。」他总算不必在外头流浪了。

「我出门去了。」眼看时候不早,还得挑豆腐下山去卖的晴空,边拿起搁在桌畔的扁担边向他颔首。

藏冬笑意满面地挥挥手,「我会好好帮你看家的。」

弯身挑起沉重扁担,肩担著豆腐出门的晴空,才步出山门,在他身后的藏冬立即转身快跑向禅堂,在见著了里头那七盏由无酒亲手点燃的灯后,双目写满寒意的他,不快地褪去了笑容。



暗香浮动,褪去了冰雪之后,春日的夜晚,有种引人沉沦的诱惑。

街道上挤满了赏灯的红男绿女,熙来攘往的人潮,将春夜织成一片热闹。人群中挑著扁担的晴空,在人挤人的街道上行之相当不易,当他所挑的箱子又再遭行人撞上时,他索性放弃再这般拥挤碰撞下去,当下挑著家当闪身走至街角一隅,打算等夜深点人群散去后再返家。

原本在卖完了今日的豆腐,他就该离开这座人口众多的城镇,只是磨房里的黄豆已用尽,他不得不前来此处采买补料,偏偏买著了黄豆却也耽误了时间,以致被困在这儿动弹不得。

倚著墙站在角落的他,搁下扁担后,一手揉著有点酸疼的肩,两旁住户人家所植的杏花,瓣瓣自他后方的墙头洒落下来,但沸腾的人声掩盖住了落花的声音,放眼看去,远处近处一派红灯融融,在他人眼中,也许此景是个繁华绮丽的人间,可在他眼中却不仅如此,这儿,还是个人鬼妖魔混杂的人间。

穿梭在人群中的游荡孤魂、跟随在男男女女背后的嗜欲之魔、伪身人为与凡人竞艳的各式妖精……

将自己隔离在人群外的他,静静地看著众生界限早就被模糊的人间众景,一如往常的,他只是躲站在人间的一角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加入他们的打算。

重重丝竹乐音与嘈杂人声,在他的耳边进进出出,他没留住任何声音,习惯性地将自己伪装成一种隐藏的姿态,下意识地用心蒙上了双耳不去听见任何声音,只是,当另一头的街角响起了琵琶的弦音之时,他那双每每来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就置若罔闻的双耳,听见了声音。

轻揉慢拈的弦音,曲调听来很古老,单调且感伤。

他全神贯注地聆听著,在找著了弦音的方位后立即张眼直视前方,在人群一来一往的间隙里,他看见了个躲在街角巷口里弹琵琶的女人。

感觉有人在注视之后,手抱琵琶的女子按弦不动,缓慢地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与他四目相接。

人群中,她是个很奇怪、也很醒目的存在,只是,她究竟是人是鬼?晴空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她的身分。

若她是鬼,那她应当死了很久很久。放眼看去,她身上的衣著打扮皆很古老久远,一席白衣红带,在红色的衫领与衣袖间缝绣著精致的花绣,头上梳了既小且松的发髻,簪了朵金色的簪花,其余的长发披泄而下,她那与时下不同的穿著打扮,看上去就像是千百年前、或是更久之前大户人家所养,也有可能是教坊或是宫里所养的乐女或乐妓,但不知为何,在她身上,就是有种岁月飘泊过后的沧桑。

若她是人的话,她身上人的感觉又淡了点……奇怪,他为何觉得自己好像曾在哪见过她?

一迳看著那张似曾相识的容颜,晴空遗忘了现下自己正身处何处,也没理会周围的人声,他只是专心地瞧著那个站在红灯下,抱著琵琶与他相望的女子,看著那双似有话欲对他说的眼,和她身上迎风飘飞的衣带。

蓦然间,他的衣角突遭一阵拉扯,低首一看,是个骨瘦形枯的男孩,如柴的小手紧按著鼓胀的腹部,那几乎已凹陷的双眼,则骨碌碌地看著他。

他一笑,「想不想吃碗豆腐?」

男孩张大了乾裂的唇,小口不断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晴空抬手示意他不必心急,转身弯腰自篓子里的桶中舀出仅剩的一碗豆腐,正想端给他,饥渴难耐的男孩随即慌张抢过。

蹲在他面前看他大快朵颐的晴空,怜悯地瞧著这只流落人间无处可归的孤魂,三两下就将碗中的豆腐吃尽,并意犹未尽地以舌舔著碗缘。

赶在他连碗也啃下腹前,晴空收回了碗,顺手拉过他,以指顺了顺他那一头杂乱如草的发,拿来摆在篓边的汗巾替他把脸上的尘灰都抹去,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张纸,用剪刀细心剪出一套衣裳的模样,再将纸衣裳放在掌心中焚灭。

大功告成后,晴空满意地看著从头到脚焕然一新,面色红润、穿著簇新衣裳的男孩,在他喜不自胜地抚著衣裳发呆之时,晴空爱怜地伸手轻推著他。

「吃饱了,就快去投胎吧。」

满面笑容的男孩朝他点点头后,边跑边向他挥手道别,目送他离去的晴空,在他消失在人海里时,回过头再次看向对街街角,但在红灯之下,却不见方才那名女子。



他不习惯带不认识的众生回家。

夜阑人静时分,晚归的晴空,肩挑著扁担独自走在漫长的山阶上,在他下面一点的山阶上,则有个手抱著琵琶的女鬼或女人跟在他后头,他每走一步,她便跟一步,他若停顿,她也止步。

其实打从一出城他就发现她的存在了,因她看来并无害人之意,他也懒得管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她竟就这么一路随他回家。

身后细碎的步伐声依旧不断,晴空摇了摇头,继续拾级而上,在他抵达山顶一脚跨进山门后,他回首看向下方的山阶,那名女鬼已不再跟上,只是站在门外遥望,并无进门的打算,不想搭理她的晴空兀自将生财工具放进磨房里后,开始为明日的买卖做起准备。

忙至夜半,在他打理完身边所有的琐事后,他离开磨房净身换好衣裳,走在廊上准备到禅堂打坐之时,自山门门前处,却传来悠扬的琵琶声。已经累了一天的晴空,一手掩著脸,有种想叹息的冲动。

有话,就说;没事,那就走,她干嘛三更半夜坐在他家门前弹琵琶?

袅袅弦音在夜色中,听来很像一曲催人入眠的夜歌,他站在廊上听了一阵,觉得听来不生反感,也不是多吵人,于是他耸耸肩,想就这么由著她去算了,只是突然绷裂的琴弦倏地在夜色中高扬拔起,硬是拖住他的脚步。

他认命地抹抹脸,自屋里拿了盏灯,下廊穿好鞋后,大步走出小院直向山门处前行,在来到山门外,掌灯仔细将一手紧握著伤指的她瞧清楚时,他首先确定了一事。

她是人。

不只如此,她还是个死过又再重活一回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替她还的魂。

晴空再次伸手抚向微疼的两际,看她看得一个头两个大之余,他频频在心底安慰自己,罢了,至少有血有肉,在某方面来说她也的确是人,而且返回人间的她已经很有诚意的装得像人了,只是……

这种麻烦为什么会跟著他回家?

「进来。」他朝她轻唤。

获邀入内的晚照,在他把话丢下马上转身就走后,有些迟疑地看著他的背影,犹豫了好半晌,她才举足跨进山门。

「坐。」走至廊上的晴空抬手示意她坐下,自顾自地往屋里走,「在这等我一会。」

搬来药箱之后,晴空朝她伸出一掌,示意要替她疗伤,而晚照也配合地将手交至他的掌心中。

在烛火的映照下,被掩盖在黑暗中的伤口暴露了出来,看著她那可能是因长期弹奏琵琶而伤迹斑斑的十指,晴空忍不住要为她皱眉,并在心底猜想著,她究竟用这双伤手弹奏了多少年。但他没问,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皱一下眉头,也没有嚷一声疼,可能是习惯太久的缘故,或者是她早已麻木没有痛感。

处理完一只手后,他拉来她另一只手边上药边问。

「为什么自阴间私逃?」身无流离失所的野鬼气息,也没有冲天不散的怨气,她根本就是只该栖息在阴间的鬼,只是她是怎么从阴间跑出来还有这副人的身躯,就很令人玩味了。

「你知道我先前不是人?」软嫩令人觉得浑身酥软的语调,在夜里听来格外妩媚诱人。

「看得出来。」心定如水,晴空不受影响地朝她点点头。

「你不怕?」搁在他掌上的指尖,开始在他的掌心里有意无意地画起圈圈。

「需要吗?」晴空将她暗示性的举动当作视而不见,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后,继续再替她上药。

发现自己似乎是遇上根热心正直的木头后,晚照颇意外地扬高了柳眉,唇畔噙著笑细看著这个坐怀不乱的男子,不一会,她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那袭类似袈裟的衣裳上,而后又疑惑地看著他那头未剃的发。

晴空在将她的伤口处理得差不多时,眼尖地在她滑落的衣袖下看见许多新旧淤伤,当他想拉开她的衣袖看得更仔细时,也发觉这一点的她,迅速将袖口拉至腕问。带著点防备的意味,短暂接触过暖意的小手在他的目光下缓缓撤开,晚照将身子往后挪了挪,与他拉出一段距离后,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

「你找我有事?」忙著收拾药瓶的晴空,也不想过问太多她的私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语气里藏著一丝期待。

「不知。」他答来没有一丝迟疑。

难以言喻的失望,尽写在她没有掩住心事的丽容上,令正打算取来琵琶欲替她修好的晴空,手边的动作顿了顿。

他不禁放软了音调问:「重回人世,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有一个。」轻轻流转的水眸,看来远比夜色更能轻易将人灌醉。

「能否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上忙。」她一举一动似都能勾人,晴空虽是不想靠她太近,但因她压低了音量,深恐没能听清的他只好往前靠近她一点,就在他再次接近时,淡淡的香气再次萦绕在他的鼻尖。

她艳艳一笑,「恐怕你帮不上。」

忍不住皱起眉的晴空,实是百思不解。为的,并不是她的话,而是她脸上的笑。

灯下的她,看来娇艳丰丽得像株牡丹,可如此诱人的笑靥,为何在进了他眼底时,他竟会看著看著就觉得它突然变成一抹乾净恬淡的笑?是他的眼睛出了差错吗?

「眼下有个忙你帮得上。」晚照趁他在发呆时,一手指向她带来的琵琶,「若你真要帮的话,可否帮我修弦?」

套不出话,而从她方才的话意里,她好像是专程因他而来此,满腹疑惑的晴空,不语地替她拉起那条断弦重新接上后,一手按著琵琶,以掌心感受著它冰冷的温度,再将双眼扫向她的胸口,一如往常他用在其他众生身上的办法,想藉此将她的心事给看出来。

可他看到的只是谜团。

他不懂,她分明只是个女人,身无术法,平凡得一如人间之人,但她的过去却像罩上了层浓浓的雾被掩盖了起来,就连她是自何处而来他也无法看出。最诡异的是,往常他只消一眼,即可自众生双眼中看见他们埋藏的心事,但他独独看不清眼前这双美丽的眼眸,亏他还自恃能看透人心,能够看透众生过往与预测未来,但他却在今晚发觉,众生之中,仍是有颗心是他看不清的。

「多谢,告辞了。」见琵琶已修好,晚照含笑向他致谢后,取来琵琶就要走。

「慢著,你的背也受伤——」晴空在她起身背对著他时,赫见她背后的衣衫上隐隐透浸著一条条血迹,他忙想拉住她的衣袖。

像是遭人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般,晚照飞快地扯回衣袖,将双手护在胸口,一脸戒慎地看著他。

他抬高两掌,满面无辜,「我只是想替你疗伤。」

「我没事……」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在察觉失态后很快又重新振作,「抱歉,我真的没事。」

「过子时了,别出去。」在她欲走至廊上时,晴空在她身后出声。

她回首笑问:「为何?」

「外头有许多鬼魅。」若是他没弄错的话,她才还魂为人不久,身上阴气仍重,若她在这种时辰出去,只怕会招来一群自以为是同伴的鬼魅与她作伴。

「我不怕。」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但这与你的安危有关。」晴空索性好人做到底,「若不嫌弃,就留在寒舍待一宿吧,我会为你备好客房。」

她款款摇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打搅你歇息,告辞。」

再次遭拒后,晴空站在廊上纳闷地看著她离去的背影。

这是怎么回事?先前有个两千年没见,跑来他这放了灯、把话说一半就走的无酒,再来一个知道秘密也不告诉他的藏冬,而现在,又来了身上同样也藏个谜团的女人。

他愈想愈怀疑,「不会是凑巧吧?」

夜风轻巧地穿过廊院入室,带来了阵阵桃花香气,满腹疑惑得不到解答的他朝外头瞧了瞧,走至禅堂的小柜前挖出一壶好酒,打算在这可能会一夜无眠的夜晚,携著酒到院里去品酒赏花。

七盏灯焰莹莹明亮的灯,在禅堂里静静地绽放著明亮的光芒。

无酒说,待这七盏灯全灭,法术就将完成。可几日过去,这些灯仍是一个样,还是一灯未灭,就算是刮风也吹不熄这些用法力点燃的灯,也不知无酒这回是说真的还是又在唬他。

有些耳熟的琵琶曲,忽自远方传来,正准备走出禅堂的他竖耳聆听了一会,在听明了曲子时,脸色蓦然一变。

「镇魂曲?」

晚照并没有离开晴空的居处太远,因她在下山的山阶上遇上了大批晴空口中所说的鬼魅,走不开的她,索性在山阶上坐下,熟练地弹起已奏惯的镇魂曲,静看著那些原本充满戾气与苦楚的鬼魅,一个个脸上的表情由痛苦渐渐转为放松,舒适地坐在山阶上听起她的曲子。

匆忙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曲子,坐在山阶上的众鬼跟著悠悠转醒,脸上的神情宛如作了一场好梦,在这安静的片刻间,晚照按弦不动,默然回首瞧著那个站在她身后的晴空。

「你方才所弹的是镇魂曲。」晴空的眼中写满怀疑,「是谁教你这曲子的?」

「鬼后。」

「鬼后?」晴空忙不迭地抬首四下探看,「她知你来人间吗?」在阴间代鬼后亲奏镇魂曲之鬼,鬼后会轻易放她离开阴间?怎么想就怎么不可能。

晚照微微摇首证实了他的猜测。

「你不能留在外头,快跟我回去。」他动作飞快地一手拉起她。

她莞尔笑问:「和尚收留女人,不妥吧?」这男人是怎么了?方才色诱他时连正眼也不看她一眼,现下却一改前态。

「我不是和尚。」面对这个他对世人解释了多年的老问题,他实在是很懒得再重申。「我叫晴空。」为什么每个人都会刻意忽略他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呢?

「我是晚照。」她柔柔一笑,也大方地介绍起自己,并自动自发地将他握住她的手握住。

本想拉她回家的晴空,怔了怔,低首看著她握著不放,且姿势看似熟稔的小手,而后在他将眼对上她的时,一种遥远的熟悉感莫名地自他的心底窜起,渐渐地,在她柔媚似水的目光下,他开始感到不自在。

「为何找我?」她会出现在他身边,绝对不会是什么巧合。

晚照也不介意向他说实话,「我是来看那七盏灯的。」

「灯?」果然。

「我在等它们全灭。」现在来,似乎还太早了点。

晴空微眯著眼,「你是无酒派来的?」

「派?」她一脸茫然,「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无酒只是告诉我,当那七盏灯全灭之时,我会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那……」他乾脆拐个弯再问:「你可知在灯灭之后,我会有何后果?」

她愈听愈不懂,「你会如何?」灯灭……不就只是灭了吗?还会有什么后果?

「无酒没告诉你?」他的表情有点惊讶。

「没有。」她诚实地摇首。

无酒到底在搞什么鬼?

「请问……」在他沉默不语时,晚照怀疑地睨向他,「你同无酒是何关系?我来这看灯,与你又有何关系?」

「我明白了。」晴空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下了个结论,「你来,只是想找个答案是吧?」

「嗯。」她愣愣地点著头,总觉得他们似乎在鸡同鸭讲。

「什么问题的答案?」

她回答得很模糊,「过去,也可说是我的前世。」

在她提及「前世」这两字之时,先前曾在禅堂里看见的那些幻象,突然排山倒海而来,晴空深吸了一口气,在幻象即将褪去之时,紧紧捉住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感觉自己好像快想起什么,却又忆不清。

「好。」考虑了一会后,晴空突然对她宣布,「你留下。」

「我留下?」晚照深觉古怪地皱起柳眉,「你不介意?」她又没说要住他家,这男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那个无酒一样,在作决定前都不事先徵询人家的意见一下?

「不介意。」晴空弯下身子一手拎起她的琵琶,一手紧牵住她,「因为,我同样也在找一个答案,而我的答案,可能就在你身上。」

第二章

一觉醒来,晴空从不曾觉得他家如此乾净过。

难得晚起的他,此刻正果然地站在禅堂里,纳看著与家中他处一样洁净的禅堂,仿佛在一夜之间遭到彻底打扫洗刷过一番,他愣愣地走至案前,案上已插妥两束雅净的鲜花,桌案上方遭灯火经年累月熏黑的陈年烟垢已被拭净,他伸出一指滑过案面,然后低首看著不沾半点灰尘的指尖。

他再转身走至刚被擦过、光洁得亮眼的长廊上,仰首眺望眼前的庭院,只见整个庭院都已打扫好,地上无片落叶,就连远处的园子里的花草也都已修剪整齐,扶疏的园木上还沾著水珠子。

他忍不住搔著发,「她生前是个女佣不成?」

但,不像啊,昨夜那个名唤晚照的女人,风情万种、仪态娇媚万千,任他怎么看、怎么想,她都应该是个富贵千金或是大户人家中所养的女子,眼下的这些,一点也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满头雾水始终在他的顶上徘徊不去,他习惯性地走到磨房,在两脚一踏进里头时,赫然发现他昨日买来还未处理过的黄豆,都已剥好了壳,并挑捡过杂质,就连那些他在昨夜制好今日出门要卖的豆腐,她也已经替他盛装好并摆在扁担旁。

多年来已过惯了劳碌繁忙的日子,却在一早起来突然变得无事一身轻,不太能适应这等改变的晴空微愕地张著嘴,站在磨房里再次发起呆。

他还记得,昨儿个夜里将她带回来后,她一夜无语,只是坐在廊上弹著琵琶,在他入睡前,他一直聆听著那凄恻哀伤、几欲令人落泪的曲子,只是为何一早醒来,他所熟悉的一切就突然变了样?在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晚照?」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那还是找个人来问问好了。

「来了!」充满活力的轻快女声,迅速由远至近传来。

闻言,晴空猛然挑高一眉,有些怀疑地看向身后那个忙著跑来的女人。

「早!」在他面前站定后,晚照开开心心地漾出甜笑,「有什么事是要我做的吗?」

晴空发誓,这辈子他绝对不曾在一日之内发过这么多次呆,但眼前的情况,实在令他很难克制这种下意识的举动。

他紧紧纠锁著眉心,不解地看著这名与昨夜看起来截然不同的女人。此时的她,艳妆不再,蛾眉淡扫;华衣不再,一身简朴如村姑的素裳;瑰艳摄人心魄的媚笑不再,只剩开朗淳仆的模样。

他不禁想确定一下,「你是……晚照?」

「是啊。」晚照理所当然地应著,语气中没有半点迟疑。

她没说谎。

相当擅长拆穿他人底细的晴空,不得不承认,自她的声音、神情听来、看来,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因此在转瞬间,迷思又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

那个昨夜一身红艳、打扮得宛如花魁的女人哪去了?而这个长了同一张脸,可打扮却活脱脱像个良家妇女的女人又是哪来的?

很有耐心站在他面前等他发呆完毕的晚照,在等了许久后,见他始终没有回神,于是她好声好气地问。

「你想用早膳了吗?」他大概是饿昏头了。

他一惊,「你连早饭都替我做好了?」她也未免勤快得太过头了点。

「做好了,就放在厅里,但我想可能已经凉了……」她有些担心地垂下眼睫,不一会又朝他挥挥手,「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把它热一热!」

「等等,你先别忙。」晴空赶紧伸手拉住转身又要跑的她。

「好。」她乖乖站在他面前,一副谨遵圣意的模样。

由于脑中累积的问题实在太多,晴空想了想,只好先捡些简单的来问。

「你为何要帮我做这些?」他扬手指了指四下她辛勤的战果。

「我想尽点心意。」匀净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腼腆的笑颜。

晴空听得直摇首,「你是我的客人。」

「我只是不想白吃白住……」她愈说愈小声,期期艾艾地仰首看著他严肃的神情,「你……不高兴我这么做?」

看她一脸失望又害怕的模样,不想吓到她的晴空忙想解释。

「不,我并不是——」

「那我以后可以继续做了?」她当下面色一改,期待又兴奋地冲著他问。

马上换他呆住,「那个……」她这么喜欢来他家当女佣?

「不可以吗?」小媳妇戒慎恐惧的表情,再次委委屈屈地重现在她脸上。

瞧她这副模样,好像是他欺负了她似的。不想让她想太多的晴空,投降地朝她一叹。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他真的没有强迫这个客人当佣人。

「谢谢!」转眼间她又快乐得像只小鸟似的,「我这就去替你洗衣裳!」

再次见到她的笑,他有些怔然。

他不明白,如此清纯可人的笑靥,为何他竟会看成昨夜那种倾国倾城的媚笑?而昨夜的情形,却与此刻完全颠倒?难不成他的眼睛真有些问题?

慢著,她方才是不是还说了些什么?

还揉著眼的晴空,又再次慢她一步地回过神。

「洗衣裳?」她一个年轻姑娘家,要洗他这个陌生男子的衣裳?

快步奔往水井处的双脚,在阵阵捣衣声中戛然而止,看著晚照拿著他的私人衣物辛勤洗衣,晴空满面尴尬,尤其她不只是将他昨日所穿的衣裳拿出来洗,她还将他家所有的陈年旧衣全都来个大清仓,在水井处堆成一座小山,挽高了两袖,一副准备好好整顿他这个单身汉的模样。

穿了多年,稍微泛黄的衣裳,她洗;因为工作的关系,沾了点豆渣旧渍的旧衫,她洗;他参禅时所穿的僧袍,她也洗;她还把他方才睡过的棉被被单、刚换下来的睡衣、抹布、巾帕,只要是布料的东西,统统都搬出来洗……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退回未满十岁,正被自家娘亲用另一种方式教训他生活习惯不洁的小男孩。

乾站在原地,又不好意思出声阻止过于热情的她,晴空备感无奈地在水井旁蹲下身子,安静地看著她以俐落老练的身手洗衣裳,在一下又一下的洗衣声中,他凝望起那张不施脂粉的容颜。

昨夜难道是他的错觉?

不,应当不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问题出在她的身上。

「怎么了?」遭他注视了好一会,感到不好意思的晚照,微绯著小脸问。

他随口应著,「没,没事。」

当审视般的目光再次流连在她身上时,晚照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你很意外我换了一副德行?」

岂只是德行而已?她简直彻头彻尾的换了一个人。

「昨晚你所见的晚照,与现下的我不同。」她微笑地解释,「不过,我们的确是同一人。」

「嗯。」他也是这么认为。

「你不好奇?」面对他坦然接受的模样,晚照大感意外。「不想问问我为何我会日夜不同?」

晴空缓缓将眼迎上她的眼眸,并从中隐约地看出了一些类似恐惧、害怕遭到排挤等等的心情,虽然她极力想要隐藏,可他还是见著了,为此,他忍不住敛眉沉思,心想著她这日夜不同的性子,恐怕曾让她吃过不少苦头。

「不想说就别勉强自己。」他起身拍拍她的头顶,一副大哥哥关怀的模样。「待会再洗,先进来一块用早饭吧。」

甩去了手上的水珠,晚照在放下衣袖时,不安地问著他的背影。

「你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他转过身。

她有自知之明地低下头,「收留我。」

「没那回事。」晴空露出和善的笑意,「在你的心愿已了之前,你只管放心住在这就是。」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她随即张大水亮的眼眸,那模样好似他施舍了什么天大的恩惠般。

他耸著肩,「你若想离开我不会留你的。」

「我不想走!」频频摇首的晚照回答得又急快又响亮。

措手不及的晴空又遭她怔住。

「那……」低首看著那双看似恳求的眼眸,晴空讷讷地说了句:「那就住吧。」

「谢谢!」

春花般的笑靥,他有些难以招架,当晚照踩著轻快的步伐快步跑过他身旁时,那股自她身上传来的幽幽清香,再次飘过他的鼻梢,令他的心湖有些荡漾。

单身至今,很少、也不善与女人相处的晴空,一手掩著脸,受不了的低吐。

「真不习惯……」


身为寄住的食客,基本上,在人屋檐下就当看人的脸色,只是在后山小屋的存粮都被吃光了后,藏冬不得不放弃这个人间的旧规。前来觅食的他,头昏眼花地穿过后山一大片竹林,绕过园子里晴空所种的一堆稀奇古怪的花草树木,来到晴空的家门前时,不客气地拉大了嗓门。

「晴空,我肚子饿了!」

一抹身影在他的叫声方落,迅速自窗口边闪开,他眼尖地捕捉到那抹人影,耐心等了一会后,却不见有人来开门,亦没再听见屋里有任何声响。

藏冬抓抓发,「出去卖豆腐了吗?」明明方才就有看见人影啊。

回首看了一会才升上山头的日头,本想进屋等人的藏冬,还未踏上长廊,就发现包括旁边那座种了桃花、梅花的小园子,晴空竟连磨房、主屋、客院、禅堂全都一律关门上锁。

「还不开门?」藏冬说著说著就去推门,却在被门上的结界烫了一下后急忙收回手,「喂,这是什么意思?」

一张美丽的脸蛋出现在微启的窗边,藏冬愣愣地看著那张幽暗中他曾见过的容颜。

没想到……她还真的出现了……

「是你。」他不解地看著她丝毫无改的面容,屈指一算,赫然发现她竟不是转世为人,而是还魂返阳。

「你认得我?」原本只是想看他伤况的晚照,好奇地看著他两眼盯著她直瞧的模样。

「当然认得啦。」不想在这时同她叙旧,他两手直抚著饿得咕噜咕噜叫的肚皮,「快点开门,饿死神你就不道德了。」

她的眼眸闪闪发亮,「你是神?」也不知晴空到底是什么人物,不但认识无酒,还结交了个神类的朋友。

「没见过?」藏冬一脸得意地抬高下巴。

她的眼神已经有点类似崇拜,「没见过,所以觉得新鲜得很。」

「你的性子还是可爱得一点都没变。」看著她的模样,藏冬还满怀念的,但他不能等的肚皮却在这时又饥鸣连天地提醒著他,「好了,没空与你闲聊,我知道你的手艺行得很,快去煮些好料的来填填我的肚子。」

晚照老老实实地向他摇首,「晴空出门前曾交代我,无论叩门者是谁,除了他外谁都不许开门。」

藏冬顿了一下,「他连我都防?」

她有些抱歉地掩著嘴,「可能你与他的交情不够好吧。」

「谁说我——」还想解释的藏冬,在身后出现了那股熟悉的佛界气息之后,马上急急向她吩咐,「把窗关上,快进屋去躲好!」

「为什么?」他怎么说变就变?

「快啦!」不能等的藏冬厉声催促著她。

「好凶的神……」无端端遭吼的晚照,可怜兮兮地关上窗退回屋子里。

确定她已躲好后,稍微放下心的藏冬,在某个合不来的旧识来到他身后时,坏坏地笑著退到一旁。

现形在院中的宿鸟,有些讶异藏冬竟会守在这儿,但令他更讶异的是,大概明白他来这想做什么的藏冬,不但没阻止他前进,反而还摆出一副成全他的模样。

虽觉得这里头有鬼,但宿鸟仍是不能不把握晴空出门这大好时机,当他快步上前正想踏上长廊之时,不经意瞥见藏冬那双充满兴味的眼眸,他还未解开其中意,就不慎碰上晴空所设的结界。

他吃痛地收回如遭火焚的掌心,冷冷往旁一瞪。

「看什么?」

「看戏呀。」藏冬刻意笑得大大咧咧。

不想任神取笑,宿鸟扬高一手亮出手中的佛珠,念念有词地朝眼前的结界一抵,在仍是无法破解晴空的术法之余,他的另一掌即浮出几朵金色的佛火,毫不客气地轰向屋宅。

眼看宿鸟是愈来愈使上了劲,样子像是非破坏晴空所设的结界不可,本来还能乖乖待在一旁的藏冬忍不住站出来阻止。

「光头的,你是想拆屋还是毁屋?」为了晚照,难不成宿鸟想跟晴空翻脸?

继续加重力道的宿鸟,顺道送了他一掌要他滚远点,「这回你别想又护著她!」

「不好意思,我这个神最讨厌头上一草不发的光头威胁我了,今日冲著你,里面那女人的事就是我的事!」闪过一掌后,藏冬火冒三丈地还给他两拳,并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他正施法欲破结界的手臂。

「多管闲事!」宿鸟衣袖一翻,撇下里头的晚照先对付起他。

「你也同样鸡婆!」甚少出手的藏冬,被他的手下不留情惹出了火气。

「都住手,不然房子会垮的。」在一声又一声的轰隆巨响中,跑回窗边的晚照小声地朝他们喊著,深怕屋子会被他们给拆了。

「出来!」虽是忙得分身无暇,宿鸟仍不忘向她撂话。

藏冬瞪她一眼警告,「你给我躲一边去!」

愈看愈是心急,而他俩也愈打愈上火,晚照忍不住冲出屋子,站在门边拉大了嗓门。

「不要再打了,房子垮了我该怎么向晴空交代!」

「笨女人,都叫你躲著了你还——」藏冬才骂了一半,在宿鸟转移注意力想对她下手时,赶忙回神拦住他,「你别想!」

「闪开!」宿鸟以一掌格开他,可他还是缠人得不肯放。

被他俩晾在一旁,冷眼观战了半晌后,晚照无言地走回屋里,取来随身的琵琶再走回门口。

「我再说一次,住手。」她板著脸下达最后通牒。

他们的回答是直接将远处磨房的房顶打掀一大块。

修长的指尖随即划过琵琶的琴面,四弦骤响,以裂帛高亢之音划破天际,一神一佛不约而同地回首看了她一眼后,不以为然地想继续交手时,嘈嘈切切的弦声已绵绵奏起,令他俩身躯猛然一僵,错愕地瞪张著眼。

弹完一曲后,晚照气呼呼地鼓著脸颊,「叫你们住手,你们是听不懂吗?」

「这是什么妖法?」还未听完一曲就遭定立在原地的宿鸟,难掩心惊地看著她。

她有些没好气,「我不是妖。」

「你这是哪门子的鬼?你对我做了什么?」藏冬在两脚生根时,也忙不迭地想问个清楚。

「目前我算是人。」眼看藏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恢复自由,晚照索性走至他的面前再为他奏上一曲。

「喂,你上哪去?」听完曲子浑身僵硬又动弹不得,藏冬在她转身就走时忙著留人。「快回来解开你的法术!」

「我没施法。」她朝他眨眨眼,走进屋里搬来一桶已洗净却未晒的衣裳。

眼神充满敌意的宿鸟,在她搬著木桶走至他面前时,脸色很臭、口气更冲地问。

「你想做什么?」

「晒衣。」她浅浅一笑,弯身取来一件衣裳,振了振衣后,抬起他硬直的手臂,熟练地将它披挂在上头。

宿鸟额间青筋直跳,「你把我们当晒衣竿?」

她相当满意,「这姿势刚好。」没办法,晴空家里能用的她全用了,能晒的地方也全都晒满了,可她似乎一次洗得太多,所以还剩下这些没处晒。

半日之后,因出门后心头总有份难以确定的不安感,故而提早收工返家的晴空,一进家门所见的景象,就是这千百年来极度不和的一佛一神,同时也是他的两位老友,正僵站在院中,两手、身上各披了数件衣裳充当晒衣竿的景况。

「两位。」放下扁担后,晴空走至他俩的面前,一脸兴味地问:「我是否错过了什么?」早知道他今儿个就不出门做生意了。

被罚站晒日晒了近半天的一神一佛恨恨地瞪著他。

晴空将两眼一降,各自审视了他们的胸口一会,而后一改先前温和的面色,神情冷冽地问:「你们是专程为晚照而来的?」

他俩登时噤声。

晴空环著胸再问:「是谁有本事把你们定在这?」

经他这么一问,备感可耻的一神一佛,更是紧闭著嘴不答腔。

「咦,你这么早就回来,豆腐都卖完了?」在厨房里刚做完糕点的晚照,才想出来看看是谁在同他们说话,就见原本跟她说可能会很晚回来的晴空提早抵家。

「这是你做的?」虽然这等猜测不太可能,但除了她外,在场他并未见到其他的第三者。

「他们想拆你房子,所以我只好叫他们都安静一点。」晚照走至他的身旁,有些抱歉地向他颔首。

晴空二话不说地转身各瞥瞪旧友们一眼,那眼神,仿佛在嘲笑他们的不济。

「她有妖法!」宿鸟涨红了脸。

「那女人邪门得很!」藏冬也忙著证明不是自己本事不够。

听完了他们的说辞,同样也觉得可疑的晴空,再次低首询问晚照。

「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说的没错,以她的能耐,是绝不可能同时摆平神与佛。

她脸上写满了无辜,「我只是弹琵琶给他们听而已。」

「你弹什么曲子?」

「就昨晚在外头弹的那一种。」也不过就是镇魂曲而已呀。

晴空不禁皱著眉。怪了,就算真是镇魂曲,怎么昨晚他听过什么反应都没有,偏偏他们的反应却是不同?

不知不觉间腹里又累积了一箩筐的疑问,不想再探究下去的晴空,边摇首边往宿鸟的身上一指,「衣裳可乾了?」

「都晒了半天,应当是乾了。」她摸了摸衣裳,笑咪咪地收走他俩身上的衣裳,并向他们宣布,「好啦,辛苦你们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仿佛她的话语有什么魔力似的,当下恢复自由的一佛一神,在晴空眼明手快地将晚照扯开远离火线之后,又再次轰轰烈烈地开打。

在将晚照送回屋子里后,晴空先是瞧了瞧那两位皆没打算收手的老友,再随手取来搁在墙边的一根扁担,侧身用力朝天一掷。飞上天际的扁担,在云间消失踪影许久,突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竖立于交战方酣的两人之间,当扁担立地而碎之际,过猛的冲劲还硬生生地将他俩各逼退一步。

「大门就在那,不送。」晴空一点情面也不留地直接逐客。

「晴空!」宿鸟在他步上长廊时急忙在他身后大叫。

他慢条斯理地回过头,边分析著宿鸟声音里的急切意味,边将能洞悉意图的双眼往宿鸟的身上瞧,不过一会,他甚感意外地看著这个久未与他逢面的宿鸟。

「你对晚照有敌意,也可说是杀意。」晴空的冷眸直望进他的眼底,「在你决定对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前,别再来这。」

遭晴空凌厉的眼神慑住,宿鸟不甘地将嘴一撇,忿忿地转身遁向山门。

「那我呢?」对手就这样不见了,藏冬呆然地指著自己的鼻尖,「你也不收留我了?」他是专程住在这里帮忙的啊,没想到晴空居然连他也给扫地出门。

「你也一样给我卷铺盖。」不胜其扰的晴空,扬手朝身后一指,「外头有只魔找你,去想个法子叫他别哭了。」这阵子他家未免也太过热闹了点。

他一脸纳闷,「魔?」

「告辞。」事不关己的晴空,在踏进屋里后,立即将身后的门一关。

遭人赶出来看个究竟的藏冬,疑惑地来到山门前,错愕地看著站在下方山阶上的申屠令。

「你怎有胆来这?」他不怕晴空这尊天敌了?

四处打探藏冬的消息,冒著生命危险特意前来此地的申屠令,在一见到他之后,脸上随即挂著两行老泪。

藏冬头痛地一手抚著额,实在是很受不了这只在听过燕吹笛的憾事后,就突然间多愁善感得离谱的贪魔。

「喂,年纪都一大把了,哭起来不嫌难看吗?」要哭也去哭给燕家小子看嘛,相信这么浓浓的父爱一定会打动那个铁石心肠的。

「呜呜……」吃了闭门羹的申屠令,心酸酸地以袖拭著泪,「臭小子他……他不肯认我……」

「真难得,你终于愿拉下脸皮去认儿子了?」撑了这么多年,这对父子中总算有人败阵,自动上门去认亲了。

被亲儿子毫不客气揍出家门后,申屠令更是掩不住满脸的伤悲,「我才刚找上门,他就一拳把我打出来……」

「他的打法是不是有点类似这样?」额间青筋直跳的藏冬,一手指向自己余「印」犹存的脸颊问。

他也很好奇,「咦,为什么你脸上也有跟我一样的拳印?」

被揍得很冤枉的藏冬,当下火气旺旺地握拳大吼。

「除了你家那只臭小子外还会是谁干的?」如今他会无家可归、浑身是伤,全都是那对师兄弟害的!

申屠令有些不满燕吹笛的一视同仁,「他干啥见一个揍一个?你又不是他老爹!」

「还不就轩辕小子同他翻脸?」衰到家的藏冬恨恨地挥著手,「每回一提到他那个师弟,他就没理智……」脸皮薄、禁不得人说、又听不进人劝,最重要的是,姓燕的每次都还没听到重点就打神!

「那正好,他能不能乘机换一个来爱?」一听到自家臭小子的对象反应是这般,申屠令两眼焕然一亮,抚著掌兴奋地问。

「不能换。」深知燕吹笛的性子死都不可能改,藏冬语气肯定地向他摇首。

申屠令退而求其次地拉著他的衣袖,「不然他也别挑跟他一样都是公的嘛。」

「你家香火断定啦!」愈来愈觉得他们父子俩都一样烦神,藏冬不耐烦地把自己的衣袖扯回来。

再次满心充满感伤的申屠令,吸了吸鼻子,准备再哭另一回合时,他忽地一顿,眼中进出邪恶的光芒。

藏冬以指戳戳他的脸颊,「你这只坏魔在打什么歪主意?」光看他这表情就可猜到,十之八九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哼哼,就那个皇甫迟的宝贝徒弟是吗?」摩拳冷笑的申屠令,刚好想到了一条可以令燕吹笛彻底死心的好法子。

有先见之明的藏冬淡淡叮咛,「你要是动了轩辕岳,当心燕家小子会恨你一辈子喔。」

「要不然……」被看穿目的后,不气馁的申屠令期待地看著他,「你该不会刚好有那种可以让男人变女人的药吧?」

他挑高一眉,「轩辕小子会宰了你喔。」就算有也千万不能拿出来,想被固执的轩辕岳追杀一辈子吗?

「那……」绞尽脑汁,却还是想不出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垂首丧气的申屠令,马上又换了一张脸,又是泫然欲泣地看著藏冬。

已经被这对父子攻击得有点崩溃,再加上晴空的事更是令他烦心得很,藏冬无可奈何地仰天叹了口气,决定先解决一个是一个。

「依我看,你就厚著脸皮再上门去多挨个几拳,乾脆去帮你家儿子炼丹吧。」打不过他,只好加入他了。

「连你也想成全他?」他还真指望他们申屠家绝后?

藏冬横瞥他一眼,「不然还能怎么办?」燕吹笛坚持不换人,轩辕岳坚持男儿本色,眼下除了燕吹笛想炼的那颗移心换志丹外,的确是没别的选择了。

「是……」申屠令听了,顿时像颗泄了气的皮球。「是不能怎么办。」

「走吧,算我送魔送上山,我陪你一块去天问台。」藏冬拍拍他的肩要他重新振作后,推著他一块步下山阶。

「你想……这回臭小子会不会连你也一块揍出门?」被揍得很痛的申屠令,有点怀疑地看著脸上战迹也半斤八两的他。

藏冬想了想,感慨万千地重重一叹。

「应该会。」交友不慎。


晴空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个有家室,且备感挫折的普通人间男人。

卖完豆腐刚返家就被赶去洗澡的晴空,在洗净了一日的汗水,穿上晚照替他准备好的衣裳后,心情复杂地瞧著身上这件看似簇新的衣裳。

晚照究竟是用了什么魔法,才能将这件他穿了近十年的破衣补丁补成新的?她又是怎么把屋里所有都已褪色的旧衣,全都洗成像是新制成的?而深谙宫律、舞技超群的她,生前又是何方神圣?除了寻常的家事与料理三餐外,不但会制豆腐、更善制糕点的她是打哪习来的这一身本事?还有,她为什么比他这个天生的佛门中人更会诵经念佛,且还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而且好挫折……

踏出浴间顺手合上门,晴空才步出外头,就闻到了阵阵扑鼻的饭菜香,一想起晚照所烧的那一手好素菜,他饿扁的肚皮马上就诚心诚意地败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唉,自她来了后,他连肚皮也开始变得没节操。

转世为人那么多回,人间之人,他遇过了太多,而这一世在山上待久了,形形色色的众生他也见识过不少,但他真没看过像晚照一样这么勤劳的女人,做惯家事与粗活的她,日日脸上总是挂著开朗的笑,乾乾净净的笑颜,不与繁花争艳,只是,每每到了晚上……

一双温暖滑腻的小手自他身后环上他的颈项,微启的朱唇凑至他的耳畔,在他的耳边轻呵著气。

「忙了一日,累吗?」

「嗯。」迅速中止自怜后,晴空强振起精神边应边拉开她的手。

「要不要我替你揉揉肩、捏捏腿?」她又缠上来,软绵绵的身子也顺势倚在他胸前。「我很擅长此道喔。」

妖艳无比的绝世美女又再次在天黑后出现,一如晚照先前所言,白日与夜里的她的确是同一人,只是她的性子在日落后说变就变,虽然她不过是换了件衣裳而已,可她给人的感觉却变得完全不同。

低首看著怀中艳光令人不敢直视的她,晴空很想叹息。

为何日落前日落后,她的心性和举止总是落差这么大?

「多谢,心领了。」想到走没两三步就定会被她给再次缠上,晴空直接放弃再挣扎,乾脆就这样带著她开始往厅里移动。

「在外头用过晚膳了吗?」晚照挽著他的手臂边走边问。

他无奈地再叹,「还没。」有过几回经验之后,他怎么敢?要是他在外头用了膳,等他回到家时,那一桌特地为他烧的饭菜谁要来帮他吃掉?

「走,我喂你吃。」她娇声轻笑,拖著他走入厅中。

他不解地扬高一眉。喂他吃?

当他被拖进厅里坐下,靠坐在他身侧的晚照,以筷夹著引人食指大动的素菜,殷勤地欲将它送进他的口中时,晴空这才发觉她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他速速自她手中夺下碗筷,「我自个儿来就成了。」为什么每晚他都有种不小心进了青楼的错觉?

晚照不悦地睨他一眼,很受不了他每晚都在她面前摆出一副防备戒慎的模样。

「喂,你别老是这么紧张成不成?都说过我不会吃了你的,你干嘛还躲我躲得远远的?」她就连口气也与白日的大相迳庭。

「只要你收敛点就行……」无止无境的喟叹在晴空的心底蔓延。

晚照忍不住要抗议,「我再说一次,这是本性!」真是不公平,他能习惯白天的,为什么就不能对晚上的她也习惯一点?

他感慨万千地颔首,「我完全明白。」天为什么还不亮?

「喝不喝?」无视于他的冷脸,她又热情地把斟满了的酒杯凑至他的面前,「我知道你是喝酒的。」原本以为他是带发修行的和尚呢,没想到她在打扫禅堂时,却讶异地发现他竟在暗柜里藏了好几坛老酒。

他低首嗅了嗅酒香,「你酿的?」

「当然啦。」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晚照将酒杯塞进他手中,自己先乾为敬地仰首饮下一杯。

酒龄尚浅的新酒,入口的滋味不似老酒那般甘醇浓烈,却泛著一股清淡的甜味,感觉很像她白日给人的感觉,而微辣刺激的后劲,则像是她夜里给人的诱惑。晴空啜了几口,还未做出评语,就见她又两手捧来一套男人的衣裳。

「我有东西送你。」

「这是……现在的你做的?」他瞧了瞧,随后质疑的眼眸在艳光照人的她身上转了个两圈。

「有可能吗?」晚照微挑著黛眉,「这是白天的我做的。」她晚上才不会那么贤淑。

他也这么想。

「喜欢吗?」在他伸手接过后,她挨在他的身边问,

「谢谢,你不必如此的。」晴空的脸上泛著笑,轻抚著手中由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裳,许多年没为自己添制新衣的他忍不住轻声向她致谢。

「聊表谢意罗。」见他开心,她也笑得春花灿烂,「要不要穿穿看?我来帮你。」

在她的半强迫下,如她所愿试衣后,晴空低首看著身上的衣裳不解地问。

「为什么这么合身?」无论是尺寸大小,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就算是量身订做也不可能如此刚好,何况他并未给她量过身。

她的眼中盛满讶异,「我也很意外……」她只是照他的旧衣去制,并依印象稍微改了点大小而已,谁知道……

自认过多的巧合已超出合理的界限后,晴空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忽视那些自她出现以来就一直存在的问题,不只是这件衣裳,她连他喜欢吃什么、他的喜好、习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可才来这住不久的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

泛紫的珠子在她的衣袖中被烛光照映得闪烁,晴空拉来她的一手,拉高了她的衣袖后,眯眼细看著她始终藏在袖里的佛珠。

「这串佛珠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她轻摇螓首,眼神中带了点茫然,「我好像一直都戴在手上。」

「可让我看看吗?」他边问边伸手去取,岂料在碰到那串佛珠时,身子大大地颤动了一下。

强烈的共鸣声当下穿透他的耳际,一种宛如撕裂般的疼痛迅速在他的脑海开始肆虐,逼得他不得不赶紧放开它。

「晴空?」晚照担心地问,起身以绣帕拭著他额上冒出的冷汗。

「没事……」他朝她摆摆手,在坐下调匀气息后,两眼直望她,「我一直很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很乐意回答。」晚照微扬著唇角,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又窝在他的胸前。

「是无酒让你还魂回人间的?」晴空不著痕迹地将她推开一点距离,已经摸清这个女人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而能靠著就会顺势抱住他的习性。

「是啊。」她果然在下一刻又抱著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

尖锐的话题突然插入其中,「你是因何而死?」

「我不知道。」她怔了怔,随即背过身子靠回他的胸前。

「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呢?按理说,死亡是鬼类最难忘怀,也永不磨灭的记忆才是。

「由生前到死后,我脑中有段记忆不见了。」晚照自顾自地靠在他的胸口玩著自己的手指,「在我重回人间前,我一直都待在鬼界。」

「鬼界的哪处?」晴空一步步地问向重心,「阴间吗?」

被问至心中痛处的晚照突然沉声不语,当下毫不恋栈地离开他的怀抱,走至一旁取来自己心爱的琵琶。

「我有事出去一会,夜半就回来。」也不管晴空如何作想,交代完了行踪,她就头也不回地步出厅外。

任由她来去的晴空,双眼始终没有离开她手上的那串紫色佛珠。

那是曾经属于他的东西,绝不会错。只是,那串他在佛界戴了几千年的佛珠,怎会落到她的手上?

晴空转眼想了想,毫不犹豫地走至门扉前以指轻敲了数下。

「郁垒。」

「门神只剩我了。」夜里忙著当差的神荼很快地自门里探出头来,一脸遗憾地向他说明门神这一职正缺神。

「把他找过来,我有话要问他,麻烦你了。」这事找他没用,非得见多识广的郁垒才成。

「你当我是跑腿的?」神荼不满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晴空瞥他一眼,「怎么,不成?」

神荼气势骤减,「行,当然行……」谁敢惹这个会放火烧三界的佛呀?

在晴空的催促下,被充当跑腿工的神荼只好钻回门里替他找神,过了好阵子,等得相当不耐的晴空,在欲抬手敲门时,就见门里终于走出了个不情不愿被同僚拖来的郁垒。

「喂,咱俩不熟吧?」带著睡意方跨出门扉,郁垒首先就与交情不深的他撇清关系。

「是不熟。」

「何事找我?」郁垒毫不客气地摆了张大黑脸招呼他。

晴空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在门上站了千年,也在人间待了千年,那么你一定知道人间的某些事。」

郁垒不耐地掏著耳,「想知道什么?」拐弯又抹角,有话直说有这么困难吗?

「我想向你问个人。」对于他,晴空也不想用迂回的方式。

他往外头一指,「方才走出去的那位?」

「她叫晚照。」

郁垒登时皱起了眉心,「晚照?」她不是死很久了吗?

「你知道她。」自他的表情里得到结论后,晴空笃定地直述。

「去问藏冬,这事我帮不上忙。」不想多管不该管的闲事,郁垒当下将麻烦一撇,转身就要踏回门中。

「慢著!」赶紧留神的晴空,一把捉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回来。「藏冬不肯告诉我,在她身上,我也看不出个来龙去脉。」

郁垒不赏脸,「与我无关。」

「若她是神之器,你要躲我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你的原则是不管神界之事,但她只是个人,这你也好怕?」晴空索性以身挡在门扉前,两眼直瞪著这个曾在最紧要关头却跟藏冬一样都不出手帮忙的神。

他郑重地澄清,「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也不是原则的问题,这是捞过界的问题!」

晴空冷眼一凛,「我若兴致一好,说不定会将神之器再炼出来。」

「怎么,佛界的圣徒也会威胁?」怕他呀?反正他这门神又不搅和三界的事,就算神之器重出江湖又怎么样?

他的眼中仍旧写满了固执,「我不过想要个答案。」

被他烦得睡意全消,偏偏这尊佛在图执起来时又很难打发得掉,走神不成之余,郁垒有些没好气地问。

「那女人怎么会在你这?」

「她似乎是私逃回到人间并还魂,至于她为何会找上我,这就得问你了。」见他愿松口了,晴空忙不迭地把所知的告诉他。

郁垒听得满心好奇,「是谁助她一臂之力离开鬼界?」他没弄错的话,晚照应当是永远回不来人间的,到底是哪个敢得罪鬼后的家伙,大费周章的把她从那个鬼地方弄出来?

「无酒。」

「看样子,无酒是存心要她来坏你修行……」郁垒喃喃自语了一阵后,板著脸转身向他警告,「喂,你若想渡过最后一劫的话,就别让那女人留在你这。」

「她究竟是谁?」

郁垒只好再透露一点秘辛,「你知不知道,在你转世历劫的过程中,最初所遇上的劫难,亦是你最后的劫难?若非宿鸟,只怕你就连首劫都渡不过。」

「能不能再说得清楚点?」他还是不知已有好几世没来找过他的宿鸟,究竟与他的第一世有过什么纠葛,而宿鸟又为何对晚照充满敌意。

「我只能提示这么多了。」郁垒将两手往旁一摊,「毕竟这是你们佛界的事,与神界无关,我们神界可不能随意插手。」

「郁垒……」

「过得了晚照这关,你就能回佛界了。」在转身跨进门扉前,郁垒意味深长地向他叮咛,「保重。」

第三章

最初的劫难,亦是最后的劫难……

来人间历劫七七四十九,这回已是第四十九劫,倘若,晚照是他的最后一劫,那么他不但早已见过她,在他首次转生来凡间历劫之时,所遭遇上的第一个劫难即是她。

可他为何半点记忆也没有?

郁垒说,当年他差点连第一劫也渡不过,但他终究渡过了第一劫,那么晚照呢?那时的她发生了何事?莫名出现的宿鸟对晚照怀有敌意,究竟佛界曾对她做过什么?在听完郁垒的说法后,他也开始在想,他究竟该不该冒险让她继续留在这?

「晴空。」五根手指在他的面前晃呀晃。

他仍是手握著石磨柄不动,一迳地站在磨房里沉思。

「晴空,你在发呆。」晚照轻声再提醒他一次。

闪亮的日光穿透磨房破了一处的房顶,直射进晴空的眼底。他眨眨双眼,发现晚照正目不转睛瞧著他,而她已不再是昨夜躲了他一夜的晚照,她又变成性子与昨夜完全相反的女人,手捧著一碗黄豆,等著他将黄豆磨成豆浆。

「你还好吗?」她边在石磨里加入一杓黄豆边问。

不太好,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知道太多秘密,却又无法一一解开的感觉。

他握紧磨柄,继续推起石磨,沉重的磨盘将黄豆研磨成白色的豆浆,涓涓流至下方装盛的桶子里,晴空低首看著,总觉得这情景有点像自己,仿佛那些秘密在他心底琢磨了好一阵后,再化为混浊不清的思绪装盛在他的脑海里。

见他不想说,晚照也不好再问些什么,在他额间因使力而沁出汗珠时,她放下怀中的碗,自袖里掏出一条绣帕为他拭汗。

晴空握住她的手腕,淡看著她又是伤迹斑斑的指尖。

「手为什么受伤?」

「上回弹琵琶给弦割的……」她嗫嚅地低语,试著想将手抽回来。

「这是新伤。」他并不采信。

她的眼神开始显得不自在,晴空这才想起昨夜她一夜未归,在鸡啼时分才携著琵琶回来,而在昨夜之前,她每夜总是趁他入睡后溜出山门,不知在外头做些什么。

在放开她的手前,他留心地看著她露出袖外的手臂,那上头的伤痕,一如头一回他见著时一样还在原处,只是它们非但没有丝毫伤愈的迹象,反像是新增了不少新创。

「你不问了?」在他一言不发地又开始推磨时,晚照小声地问。

「你想说时自然会告诉我。」

因他一贯的信任和不强人所难的态度,反而让想守著秘密的晚照有些过意不去,她犹豫了很久,将原本紧握成拳的手指在他面前摊开。

「这伤也是给弦割的。」她再卷起两臂的衣袖,「而这是棍伤,不只是手臂,我的背后也有。」

「谁打的?」以指轻抚著那些因力道极重而产生的伤痕,他有些不忍。

「没有人。」她压低了脑袋,不想去看他脸上怜悯的眸光。

晴空一指抬高她的下颔,「为何你的伤势始终不愈?」

「它本就不会好。」她苦涩地微笑。

「不可能。」以他的法力,有什么是不能治的?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治不好,而是……」不想让他以为她看轻了他,她连忙想安抚,但在想到要告诉他什么时,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

她又缩回去了,晴空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她,因他知道,他其实是假藉关心之名来探她隐私,而这种作法,在某方面来说,是满卑鄙的。

两臂上,新增的红紫或陈年的青黑伤痕,在映出现实的日光下看来有些怵目,晴空替她放下两袖后,两手握住那双带伤替他缝制衣裳和操持家务的手,那份不舍与歉疚的感觉,像缕朦朦胧胧的炊烟,在他心中蒸腾而上,在他的心房里来回缠绕,怎么也挥不开。

「进屋里去,我再替你治治。」他释出令她安心的笑意,一手抬起她的小脸,一手抚去她眉间的愁色。

晚照没有答他,一迳站在原地看著前方地面上点点洒落的日光,在他推了推她的肩头,并转身要走出磨房时,她低低地开口。

「我来自无间地狱。」

晴空迅速转过头,愕张著眼,简直难以相信耳里所听见的。

她莫可奈何地抚著自己的手臂,「正因我待过那儿,所以身上的伤会周而复始地出现,永不间断。」

有种类似心疼的感觉,在她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之时,在他的胸口紧窒著,令他有些喘不过气。看著她含泪的模样,晴空无法想像,像她这样美好的女子,竟犯过不可饶赦的大罪大过,以致要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让她永不间断的痛苦每个日夜。

「你怎会在那?」

深受其苦却又求不得一个答案,晚照无奈的低语。

「我也想知道。」



无间地狱。

绿焰鬼火下,受刑的众鬼面容苦楚扭曲,熟铁与腐肉的气味冲天不散,鬼号呻吟连绵不绝,然子时方过,悠扬的琵琶曲准时奏起,弦音辽绕无际响彻地狱,手执铜爪的恶鬼循音扬首,夜叉停止了施刑,狱中百鬼哀鸣暂歇,阴风徐来,冰寒刺骨。

一拢一挑间,曲音渐转凄然,正当百鬼感于音律泫然欲泣之时,复而一转,弦声转为徐徐,优雅释然,一如抚慰人心的轻风徐抚而过。

时间在曲中转眼流过,不知不觉间子时已过,琵琶曲音在弦断之时骤止,霎时众鬼如大梦初醒,狱间一切复始,生生死死又继续在狱中上演,鞭笞之音、铁钩之声再次响起,呜咽与哀号再度自百鬼口中吐出。

站在高处,手抱著琵琶的晚照,低首看著只得喘息一会,又得再次受苦的众鬼,她轻轻一叹,正欲放下琵琶之时,来得又快又急的木棍随即击打在她的肩头上。

忍疼的她微侧过脸,就见公事公办的夜叉再次举棍,她紧闭著眼,任夜叉一如以往地持棍朝她背后一阵猛打,在熟悉的痛楚中,和著血的汗珠,一颗颗自她两际滑下,逐渐受不住的她蹲在地上缩著身子,绷紧了身子抵挡这每日每夜都得挨的棍杖,紧紧将心爱的琵琶抱在胸前。

蓦然间,击打的棍声止息,大口喘气的她不解地回首,只见一名陌生男子一掌握住了夜叉手中的木棍,不待盛怒的夜叉出声,男子冷声一笑,出手甚快地击向夜叉的胸前,一掌将夜叉击毙。

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晚照,怔然地看著胆敢在狱中杀了夜叉的陌生客,完全不解这个不属于此狱的男子究竟是如何闯入,又是从何而来,就在此时,男子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笑问。

「想离开这吗?」

「你是谁?」在见到其他夜叉快速赶住这边时,开始为他安危担心的晚照勉强站起身。

他很大方地奉上自己的名字,「无酒。」

「我不能擅离此地,你也不该擅闯此地。」她不安地催促,「快走吧,他们就要到了。」

没把那些夜叉放在眼里的无酒,回瞥身后一眼,懒洋洋地再轰出一掌后,一脸云淡风清地凑到她的面前再问。

「想不想知道你为何在这?」

难以拒绝的诱惑渗透至她的耳里,晚照那双黯淡的眼眸霎时亮了起来,看了她的反应后,无酒掬起她的一绺发,凑至唇边轻吻。

「跟我走,我能实现你的心愿。」像是不可抗拒的罂粟般,迷惑人的嗓音飘绕在她的耳际。

甜美的话语听来虽然诱人,但沉著声的晚照,却往后退了一步。

「代价?」她不信这世上会有不劳而获之事,更不信这名与她不曾相识的陌生人会无端端地帮她。

他安慰地笑笑,「不需由你来付。」

「那何人该付?谁要代我受苦?」她侧首轻问,眼中盛满了担忧之情。

没料到她会担心他人的无酒,愣了一会,为了她的不自私,忍不住上前以指抚著她冰凉的面颊。

「你太善良了……」

飘飞在四处的鬼火,绿焰在他的面上形成一片让人看不清的光影,仰首看著他的脸庞,不知他在想什么的晚照,才想抽身退开,他却一掌握住她的腕间。

「你是枉死的。」无酒弯身逼至她的面前,眼眸闪闪发亮,「我可助你还魂返回人间,我可让你见到你最想见之人、做你最想做的事,让你从此了无遗憾。」

「为何要帮我?」没因此而冲昏头的晚照,实在是想不出他怎会那么好心。

「为了我自己。」不想让她生出没必要的疑心,无酒直截了当地道出来意,「不过我得向你说清楚,帮你,即是帮我自己,因此我只是在帮我自己,你不欠我什么。」

「但……」

无酒面色一冷,「拒绝我,我可是会杀更多夜叉来促使你下定决心。」

晚照无奈地看著他,「我只能顺应你的强鬼所难?」本以为他是来救鬼的,现下他倒成劫鬼的了。

「不错。」阴冷的面容倏然一变,他又笑得阳光灿烂。

「好吧。」面对这个忽善忽恶的陌生人,不想让他因她而在狱中大开杀戒得罪鬼后,晚照也只能颔首同意。

「那咱们走吧。」无酒边说边褪下身上的外衫,披盖在她染了血渍的白裳上,不怜香惜玉地硬拉著她的手腕往城墙处走。

众目睽睽下,被他扯著走的晚照,在他一步步拾级步上狱墙之时,在后头辛苦地跟上他的步伐,在守城的夜叉与恶鬼前来阻拦时,他果真依言不再杀鬼,只是以掌风将他们打落狱内,就在她因爬了千百级阶梯而快喘不过气来时,他脚步忽然一顿。

他倒忘了问这件事,「对了,你可知私离此地会有何后果?」

「知……知道……」她边喘气边点头。

「不后悔?」无酒放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要她考虑清楚。

累得说不出话的晚照,实在是很想告诉他,他的性格也未免太反反覆覆了,先是强迫她不得不同意,但在她答应之后,他却又推翻前头所有霸道和威胁,要她再仔细想一想……

她要是说不愿的话,待会他是不是又要再反覆一回?

还等著她答案的无酒,不耐地朝她伸出一掌。

望著那只可以拉著她回到人世的掌心,再想起这近两千年来日夜得受的罪,她不禁想起,这么多年来,她总是想为自己讨个沦落此地的原因,而她更想知道的是,遭她遗忘的那段人生最后岁月里,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再三想了想后,她不后悔地,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刹那间,前景一片昏暗,她的耳际响起了类似湍急的滔滔水流声,强烈的阴风刮起她的长发,来不及看清的流光片影,飞快地自她眼前呼啸而过,无止境的黑暗像张网自天际撒了下来,不但将她掳获,同时椎心刺骨的疼痛迅速蔓延了她一身,就在她以为她即将再死去一回之时,她看见了一道灿白刺目的光影。

清冷的月光静静洒落在反射著月泽的春草之上,人间苦行山山脚处,在这片荒烟蔓草问,有座因年代久远只剩一坏黄土的古坟。

春夜里唧声鸣唱的虫儿,忽然停止了歌音,大地万物也随之噤声,仔细一看,在那抔坟土上,青草微微颤摇,突然间,一抹身影幽幽自土里窜出,沐浴在月下的芳魂,在夜风的吹拂声中逐渐成为人形,她缓缓睁开双眼,惺忪地看著这座久违的人间。


草木遍铺上一层银泽,月下的景色看来有些朦胧,夜风轻轻吹来,他的袍袖在风中摆荡。

镇魂曲的曲调掩盖了四下夜虫虫唧,按寻著音韵,晴空在山腰的林子里找到了总是在夜半出门的晚照,并发觉她所奏的曲子,为他这座寻常的小山头吸引来了大批的孤魂野鬼。

在那些聆听曲子的孤魂脸庞上,晴空清楚地看见了苦痛暂时消减并沉醉其中的模样,而正弹著曲子的晚照,则是紧闭著双眼,她是那样专注其中,并没注意到鲜血已染红了她的琴弦,而她那原本就有伤的指尖,已又再因弦割裂了伤口。

「你在做什么?」晴空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再拨弦,不让她继续自虐。

仿佛大梦初醒般,晚照一脸迷茫地眨了眨眼。

晴空抢下她手中的琵琶,「别再做了,如此也帮不了他们的。」

镇魂者,需拥有强大的法力,方可让地狱中的孤魂自苦痛中获得解脱,可她无法无术,就算能弹出这种曲子也不能令那些孤魂解脱超生,她不过是令他们获得了一个短暂麻痹的时光,倘若这些孤魂听久了,恐将会生出瘾头,往后每夜非得听她一回不可。

「我知道。」晚照难以自禁地颤抖著,一迳瞧著被抢走的琵琶,蠢动的手指甚想将它夺回来。

晴空在她伸手欲抢时一手制住她,并发现了她的异样。

他揽紧了眉心,「你无法控制自己?」

她微微苦笑,「对……」每夜时辰到了,她就会自动拿起琵琶镇魂,即使她想停手,却总是非得弹断琴弦,否则不能休止。

松手扔开琵琶,晴空在她如瘾者般抖索著身子时,扬起另一掌按放在她的额际,在她的眉心间烙下一个法印,就见她如释重负地深深喘了口气,他随后掏出巾帕,将她都受伤的两手救急地包裹住。

发自喉咙最深处的凄厉呐喊,一阵阵自他身后传来,他回首一看,那些因她而聚集的孤魂野鬼,正因不满足而群起鼓噪,更甚者,有些还赤瞪著血红的眼,直想扑向不再奏曲的晚照。

晴空索性将衣袍一振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后开始诵经。

悠悠回神的晚照,竖耳聆听著清澈而旷远,仿佛可令众生放下所有嗔欲爱恨、灭除一切迷惘的声音,自晴空的口中发出再扩散至整座林子和这片月下。他的声音,不只是令她心情平静了下来,就连那些原本在失了镇魂曲后变得暴戾的众鬼,也在冷静之后一一消失在林间。

「你做了什么?」在他停止诵念之后,晚照轻问。

「超渡。」他自地上站起,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沾了夜露的衣袖。

「你不是人间的人。」她总算明白为何他的友朋会如此特别。

「我来自佛界,转生于人间。」

「佛界?」她愕然以望,「怪不得你这么大本事……」

「咱们回去吧。」晴空弯身拾起地上的琵琶,回首向她交代,「往后尽量别在夜里出来,鬼后现下定四处在寻你,若被鬼差给撞上了,你肯定会被捉回去。」

她点点头,备感倦累地站起,试著走一两步却怎么也踩不稳脚步,晴空看了她一眼,主动上前挽住她的手臂,扶著她走出林子步上山阶。

「坐下,我替你疗伤。」将她弄回宅子里后,他边点燃她房里的灯,边对站在门边看他忙碌的她吩咐。

「没用的,就算今晚好了明晚它还是会再出现,这伤永不会间断。」晚照无奈地摇首,还以为在对他说明她来自何处后他便会了解。

他坚定地重复,「相信我,坐下。」

难得他会变得这么强势……晚照无所谓地坐至他的面前,任他拉去她的十指耐心地帮她上药并缠上纱布。

治好了伤指和她两臂的棍伤后,他将她扳过身子,「你的背也顺道。」

晚照的唇边溜出一抹笑,「你确定?」这不太像他正人君子的作风喔。

「快脱了衣裳。」他没想那么多。

拂开发丝后,线条优美的裸肩,透过夜里的烛光看来格外充满绮思,晴空在她背对著他露出大片裸背时,这才忆起所谓的男女之别,他深吸了口气,有点想把头转开,但看著她布满密密麻麻棍痕的伤背,不免又为她感到心疼。

他若没记错,在无间地狱里,生前是如何死的,死后就得一直受同样的罪,就她每夜所受的棍棒之苦来看,她应是被活活打死的。

只是怎会有人狠得下心以此手法将她置于死地呢?每夜都要受同样的罪,她又怎么捱过来的?他不明白,无论是白日或夜里的她,对于这种苦痛,她都瞒著什么也不说,也不喊疼,或许装作若无其事可能是她的本性,也可能是她的保护色,但在伪装的同时,她不难过吗?她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忍耐?

游移在她背上的指尖,动作极为轻柔,像是怕再让她感受到多一分的疼般,晚照静看著烛火,自他的指尖里感受到了他的那份怜悯之心,为此,她的喉间有些哽涩。

「想哭就哭出来。」

「我没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轻笑,「倔强。」

「好色。」她撇著嘴,在他的手指离开后赶紧穿回衣裳。

晴空登时僵住动作呆坐在原地。

「我又不小心打击到你了?」她穿好衣裳后,回头就见他又皱著眉苦苦思索。

「可能吧。」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得到这种评语。

晚照一扫先前低迷的心情,漾开了笑容又如往常每一夜般地逗起他。

「听说……」她刻意以肘撞撞他,一双勾人的媚眼朝他眨呀眨的,「佛界和神界一般,都没有七情六欲的是不?」

「是如此。」晴空终于从自省中拉回心神,并一如以往地开始与她的美色抗战。

「这就怪不得啦。」她挽住他的手臂,得意洋洋地频频点头。

「什么?」他低首看她又像株菟丝般地缠上他。

「怪不得你杵得跟木头似的。」晚照趴在他的胸口,以指敲敲他的心房,「既是佛界来的,就不能动凡心是不是?」她总算搞清楚,不是她的魅力不够,而是他的定性太足。

晴空不语地看著她戏谵的美眸。

「不能有七情六欲又不能动凡心……」她偏著头想了一会,突然很认真地问:「你来人间做什么?」

他一愣,「我来……」

「传道?」

「不是。」他开始皱眉。

「逛逛?」

「也不是。」愈皱愈深。

她扳著手指头一鼓作气的举例,「只是想来体验一下凡人的生活?来这受苦受劫?还是专程来这卖豆腐?」

「不只是这样。」他整张脸简直快皱成一团。

「老兄。」晚照感慨地拍著他的肩,赠上一句谏言,「无论你来人间的目的为何,只是你若是特意来人间当人的话,就得活得像人一点。」

「我不像吗?」他发现他的脸要是再这般皱下去,日后他可能会恢复不过来。

「你像吗?」她不敢恭维地睨他一眼,「这位端端正正、没脾气又没七情六欲的大哥,要不是你还食人间烟火的话,你会比供在大殿上的那尊更像佛。相形之下,我这只近两千年没当过人的鬼,还比你像人一点。」

他做人真有这么失败?

「好啦,别沮丧。」晚照安慰地将他纠结的眉心给抚平,然后调整姿势躺在他腿上。「既然来了人间,何不就放开一点?人生在世,不过就像一场大梦,不好好体验一下凡人的种种,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他从没想过。

每回来人间,他就只是平凡的度日,等著缘起缘灭后重新转世,因他一来无任何大志,二来也无普渡众生的大愿,所以他只是冷眼观察著人间的种种,不参与其中也不去搅和,最多,就只是偶尔出手管管闲事而已,他从没想过要当个真正的凡人。

又或许,他根本就从没把自己当成真正的人过。

温暖的躯体带来了阵阵馨香,晴空低首一看,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被她给缠住了,她不知在何时已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摆出一副准备入眠的姿势,边揉著眼边秀气地打著呵欠。

「我好累……」深沉的疲惫感一涌而上,她睡意浓浓的小声说著,「好久了,我好久没在夜里好好睡过了……」

本想推开她的晴空,在听了后,不禁回想起她这么多年来为求一夜安宁而不得的苦处,悬在空中欲推开她的掌心,顿了顿,改而落在她的发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著。

「睡吧,明日起,你再也不需在夜里镇魂。」

晚照的嘴边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令晴空怔了怔,她感激地闭上眼,并将他的手臂再抱紧一点。

徘徊在她青丝上的指尖,动作有点生疏,带著点怜惜的心情,他努力试著拿捏好力道哄她入睡。四下无声中,他的眸光滑过她的秀容,看著她眼眶底下累积的暗影,令本打算在她睡著后离开的他打消了念头,不愿惊醒她地保持著姿势不动。

当睡著的晚照翻身搂住他的腰更加靠近他时,自她身上传来的温暖悉数传至他的身上,让晴空头一回感觉到,人的体温是如此令人眷恋,他侧首凝视著她的睡颜一会,将不确定的指尖放至她的脸上,为她拨开垂落的发,而后任由它停栖在她柔软的唇上。

不觉得可惜吗?

是有点可惜。


高站在钟灵宫的天台上,一如以往地俯视人间,即将沉入云海中的夕日,将皇甫迟的脸庞映亮,也染红了他一身多年未变的术袍。

他心情沉重地凝视著远方,察觉这座人间,又多了数名不速之客。

他感觉到无酒的气息,也知无酒不但让个女鬼还魂返回人间,善咒的无酒更对晴空施了法下了咒。来人间这么多年,他始终与晴空这佛界的圣徒保持著一定的距离,而早就看穿他的晴空,看在他守护人间的份上,也一直对他睁只眼闭只眼,无意打破他刻意制造出来的和谐。

偏偏好胜的无酒就是不想让人间安宁。

他大抵也猜得出无酒究竟是让谁还魂,也因此,这阵子他常在想起无酒时,就会想起当年他也曾在某人死前,提议想在她死后让她还魂,但她,却拒绝了他。

他心痛地问向远方:「为何你不让我为你还魂?为何,你不愿死而复生?」

这世上众生这么多,其实,用什么形式活著根本不重要。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不必等待投胎转世,她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可她不,在拒绝了他的爱之后,她再次拒绝了他想留住她的这份心情,她只是自私地转身就走,并在走前央求他要照顾好千夜,守住这个国家,保护好这座她所爱的人间。

女儿的生命、夫君的土地、她生长的世界,一直以来,这三者就是她的全部,她的生命中再没第四者,也没有他。

如今她都已不在多年了,他为什么还要苦苦的守在这个地方?他分明就知道,她这个人间的皇后,以自私为名,利用了他的爱,而他,为了一圆她的梦,也同样利用了许多人。

扬首眺望著远方如血的夕日,他想起了曾在这样的夕日下练剑的轩辕岳,亦想起了曾横躺在殿檐上欣赏夕日的燕吹笛,只是他也不免回想起他们的眼神。他还记得在那年的大雪中,在他欲杀得知他秘密的燕吹笛时,燕吹笛脸上那震惊心碎的表情;在七曜领著万鬼欲攻进皇城里,他大杀众鬼时,轩辕岳脸上失望又痛心的模样……

「你还在这守著那个已死的皇后?」当他还一迳跌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时,无酒站在他身后问。

皇甫迟迅速回首,「滚出去。」

「我听说,你收了两个高徒。」遭赶的无酒没理会他,一手抚著下巴思索,「在这一龙一凤中,其中有一个未来将会是人间的圣徒。」

皇甫迟神色不善地横瞪著又在打主意的他。

「这个圣徒姓什么来著?姓燕?还是轩辕?」无酒笑笑地踱至他的面前,「你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哪个身上?」

他不以为然,「我的那两个徒弟,你爱杀便杀吧,我不会因此而受你任何威胁,更不会因此而随你回去。」

「佛界有个圣徒就够讨人厌了,你在人间还收个圣徒?」无酒收起了笑意,冷瞪著这个老是搞不清楚状况的同类,「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身分?你想弄出个圣徒来与修罗道作对不成?」

皇甫迟还是同样的答案,「我只是想守护人间。」打他来人间后,前前后后他已经不知说过几回了。

「跟我回须弥山。」懒得再跟他罗唆的无酒朝他伸出一掌。

他撇过脸,「我说过我不会回去。」

「只要有你助我,六道终有一日可盛于五界。」六个修罗里,他最年幼也最有天分,偏偏他不好好当他的修罗,放弃习法、放弃在道中更上一层楼,反倒跑来这低下的人间干个什么国师,他若愿回修罗道再修炼个千年,到时他定会比现在更有成就,而他们修罗道,也定能因他的团结而排在六道之首。

「没兴趣。」皇甫迟无动于哀。

无酒的笑意有些扭曲,「为了一个已死的皇后守在这,值得吗?」

「这是我的人间。」

「你根本就不是人间之人!」无酒简直想敲开他的脑袋要他清醒些。

「我是。」皇甫迟固执地握紧了拳。

无酒没好气地冷哼,「自欺欺人。」就算他再怎么想当人,即使他装得再怎么像人,他也永远不会是人!

「不送。」不愿再听任何一词的皇甫迟转身就走。

「修罗者,至善也至恶,你真以为,对人间而言,你是至善?」无酒飞快地走至他面前拦下他,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凶狠地要他面对现实。「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既遭你爱之总有天亦会遭你毁之!」

「我不会离开人间。」皇甫迟冷冷向他重申,「要嘛,你就杀了我,若不,那么现在就给我走。」

「愚蠢!」啐了他一口后,无酒用力甩开这个冥顽不灵的同类。

在无酒走后,皇甫迟回首看了天台角落一眼,无声地走至角落后,他低首看著躲在那里,面色苍白如雪的徒弟敏至浩。

他的眼中泛起一阵冷意,「你都听见了?」

「师父……」跌坐在原地不能动弹的敏至浩,胆战心惊地抬首。

「听见了什么?」

敏至浩颤颤地问:「你……是六道中的修罗?」这是假的吧?身为堂堂一国国师、身为他们的师父……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皇甫迟将眼一眯,毫不迟疑地抬起一掌,在他能反应过来前一掌将他击毙。

「我是人。」

第四章

这、这是……

特意进城买黄豆的晴空,在返家来到自家山脚下时,愕然地瞪大眼,看著眼前由山脚下的山阶,一路婉蜒排至山顶山门的人群。

他直瞪著眼前这些手提竹篮或手拿碗盘,大老远跑来山中买豆腐的人们,发觉他的生意在不知不觉间愈做愈好,声名远播之余,也为他吸引了不少忠实顾客天天往山上跑,只是,这种形情似乎愈来愈夸张,这回排队买豆腐的客人,居然一路由山脚排到山上去了。

但他记得他从不招摇的呀,是谁让他的生意在短短数日之间蒸蒸日上?

抚著下巴沉思许久后,晴空两眼往山上一瞄,很快就找出那个让他订单接到手软的主因。

这阵子与晴空联手制出来的豆腐实在太多,多到晴空没法子将剩余的豆腐挑下山去卖,因此晚照提议也在山上摆个小摊,就由留在家中的她来卖豆腐,但没预料到的销售盛况,却令晚照忙得人仰马翻。

当一抹人影来到她的面前时,已经逐客许久,正收拾著摊子的晚照不禁疲惫地低首叹了口气。

「今日豆腐卖光了喔,若要买的话明日请——」她边说边抬起头,然后板著脸对他皱起眉,「你的脸怎么这么臭?」

晴空一手指向身后那票不肯走的男客,「豆腐既都卖完了,他们还杵在这等什么?」

「这个嘛……」晚照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对他乾乾地笑。

晴空转过脸,锐利的双眼瞟向那票见艳心喜的男人,打量了他们充满期待的表情一会后,他再抬首看著远方即将落下的夕日。

「他们想看晚上的你?」他低首直视著不管是白天或晚上,都将那票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的祸水。

「应该是……」她不好意思地以指刮刮面颊。

晴空二话不说地转身逐客,「诸位请回吧。」

众人不满地瞪著这个害他们等一会看不到绝世美女的和尚。

晴空神情冷肃地扬起下颔。

一众差点被他的眼神给瞪得结了冰。

晚照一手掩著嘴,颇同情那些被瞪跑的客人。

「明日起,别再摆摊了。」关好山门走回家门前,晴空慎重地向她交代。

「为什么?」大发利市不好吗?

「不缺钱。」他扔下一个令她皱眉的答案。

「你在吃味?」神情突然变了一个样的晚照,笑吟吟地追在他的身后问。

听著她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口气,已经见怪不怪的晴空,侧首看向已日落的山头,很庆幸自己在她又玩变脸游戏之前赶跑了那票登徒子。

「我真的不缺钱。」他以手揉揉她顶上的发,顺势将她又搂住他的双臂拉开。

他知道,来这买豆腐的人,每个人都以为这里住了一对美丽的姊妹花。

某些大娘大婶或是腼腆害羞的男子,他们都在白日来,为的就想见见白日里人见人爱的晚照,而有些意在猎艳而不在买豆腐的好色男子,则是假藉买豆腐之名想见晚上艳光四射的晚照一眼,就盼能一亲芳泽,若是豆腐卖完了见不著,他们在失望之余,退而求其次地待在山门外等候天亮,就算只能见白天的晚照一眼也甘心。

为此,他已经开始考虑把山门封了不再做生意。一来,是因他这些年下来卖豆腐攒下的钱,供他俩吃喝无虞;二来,他并不希望这座清幽多年的小山头,因此而沾染了太多人气,他更担心的是,晚照还魂之事,若是被这些人知情,或是遭其他众生看出,因而告诉了欲拿她的鬼后怎么办?

用过晚膳后,晴空独自来到禅堂里,坐在蒲团上看著摆在地上的那七盏灯。

近来,他常在焰火的摇曳中似看见了什么,可又总不清晰。

聆听著晚照每晚都会轻奏的小调,本想静下心思考的晴空,愈听心神愈是不定。那一声声凄婉的弦音,在他听来,很像最近他常在梦中听见的曲子,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棵枝叶茂密、偷偷攀入他的梦中,在日光下叶片闪闪发亮一如碧玉的梧桐树。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来他不断作梦,梦中老是有一棵梧桐树跑来他的面前,苦苦哀求他去见它一面,为它一解多年的心中之谜,并放它自由还它人身。他想,这株能够入到他梦中的梧桐树,应当是修炼成精的树精吧,只是既然已修炼成精,为何还要他还它人身?

半躺在廊上乘凉的晚照,在弹完曲子后,一手摇著酒杯,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著放在地上的琵琶,当晴空不语地走出禅堂在她身边坐下时,她好奇地瞧著他的脸庞。

「你的脸色很差,睡不好?」

「嗯。」他没有隐瞒,自地上拿了杯酒品尝,「这几日我老梦见一棵树。」夜夜闯进他的梦里来,这算不算是骚扰?

「树?」按弦的指尖顿了顿,美丽的黛眉蹙起。

「是棵梧桐树,它要我去找它。」他边说边拉来她玩弦的指尖,关怀地问:「不疼了吧?」

「不疼了,我的棍伤也全都好了。」她挪至他的身边,一脸兴味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你刚才说的那棵树,它找你做什么?」

「它要我去看看当年我曾在它胸口刻下什么字。」不知道自己干过啥事的晴空一头雾水,「它说,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它将近两千年,还说我非得负起责任还它一个答案。」现在他只要想到「答案」这两字,他就觉得头痛。

「你刻过什么字?」

「我没印象。」他要知道就好了。

「这样啊。」靠睡在他腿上的晚照,仰首看著他纠结的眉心。

可能是已经习惯成自然,也可能是早就懒得再推拒,晴空并没有注意到她又自动自发地与他亲密地腻在一块,一迳想著心事的晴空,出神地看著外头月下的景色。

自从她来了后,他便开始作一堆古古怪怪,或是从没见过的幻梦。原本他以为这是无酒的咒语或是法术所致,但那七盏灯从来没有灭过,也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反倒是他愈与晚照相处,出现在他身上的谜团也就愈来愈多。

他忽然开口,「明日我要出远门。」

「去找那棵树?」快睡著的晚照,闭著眼将脸庞偎进他的身侧,睡意浓浓地问。

「嗯。」他低首看了她一眼,将身上的外衫脱下盖在她身上。

「我可以跟吗?」她的小手紧握著他的衣衫。

晴空原本是想拒绝她的,但想了想她对众生及宿鸟所造成的吸引力后,他很快地改变心意。

他动手将快睡著的她扶起,轻拍著她的小脸,「去准备一下。」


轩辕岳开始怀疑,他似乎是太过看轻自家师兄不屈不挠的毅力,以及神界之神皮厚肉粗的程度。

他们是任他怎么打都打不怕的吗?

倚在方落成的自家门边,早已炼丹成功恢复男儿声的轩辕岳,冷淡地看著再次找上门来的一人一神。眼前这两个被他打过数回,仍是壮著胆子跑来他家叩门的来客,其中一人偏过脸颊两眼不敢直视他,另一个无辜的倒楣神,则是一脸无奈的模样。

「他干嘛在脸上挂了两串腊肠?」轩辕岳目光越过藏冬,直落在燕吹笛那张遮遮掩掩的脸庞上。

「那叫嘴肿,不是腊肠。」深感可耻的藏冬嘴角微微抽搐。

「为什么他的嘴会肿成这样?」虽然有点担心,但轩辕岳表面上还是装作仍在气头上,硬是板著一张脸。

藏冬回首瞪了不怕死的燕吹笛一眼。

「谁教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活该,炼出来的丹药没把握,不敢拿给轩辕岳吃就算了,这回他居然不惜以身试药,这下可好,吃成大嘴燕了吧。

「他干嘛一脸害怕的模样?」在燕吹笛眼眸闪烁地回避著他时,轩辕岳有些不满地挑高了剑眉。

藏冬恨恨地再转瞪向这个拖累所有人的大祸水。

「不知道前阵子才又打他一顿的人是谁喔。」燕吹笛三不五时来此讨顿揍,挨完了拳头后就换赖在天问台的申屠令倒楣,而那个又被亲儿子打了的申屠令,下一步就是找上门来向他哭诉……他这个局外神受够这三者诡异的关系了!

「你呢?」轩辕岳两手环著胸,「我已经把你家还给你了,你还来这做什么?」

「讨打啊。」他习惯成自然地摆摆手。

大门立即在他们面前关上。

「慢著,我是来找你帮忙的!」藏冬忙不迭地在门关上前伸出一脚将它卡住。

轩辕岳爱理不理的,「帮什么忙?」都因人为因素之故,害得他出发到西域的行程一拖再拖,偏偏在他忙著打包行囊时,这两个老害他不能成行的不速之客又来报到。

藏冬难得一脸的严肃,「我需要你帮我找出几只你才找得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天底下有这神办不到的事?

「修罗。」他将两手一摊。

五界里头,有什么众生是他这个神找不到的?可出了五界外,六道那方面他就完全没辙了,要不是冲著轩辕岳是皇甫迟的爱徒,习得了皇甫迟不少的本事,他也不想来这里看人冷脸并拜托帮忙。

轩辕岳一手抚著下颔,「为何要找他们?」

「为了救晴空一条小命。」不得不插手管闲事的藏冬,刻意将人情的大帽子往他的头上戴。「喂,晴空那小子帮过你也帮过神之器,现下他的麻烦找上他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轩辕岳愈想愈觉得不可能。

「无敌的晴空也会有对手?」当年晴空光是一句住手,就中止了一场人鬼大战,为保神之器,晴空更是一夫当关与三界恶斗,以他来看,就算藏冬与郁垒联手,晴空也未必会看在眼里。

藏冬疲惫地抓著发,「万物相生相克,怎会没有?」要不是那尊活菩萨的弱点恰巧被无酒逮著了,他干啥这么紧张?

看著藏冬不同于以往的正经模样,轩辕岳思索了一会,邀客地敞开门扉。

「进来吧。」

「进来啦,有我在他不会扁你的……」藏冬忙对身后一脸恐惧的燕吹笛招手,然后走至轩辕岳的身边低声请求,「喂,给个面子吧,这回别又打他成不成?」

轩辕岳微撇过脸,瞧了那个满面憔悴又楚楚可怜的燕吹笛一会,明知燕吹笛曾让他吃过什么苦头,但他最终还是硬不起心肠,边叹气边朝燕吹笛颔首。

燕吹笛小心翼翼地求证,「师弟,你……气消了?」

他忍笑地一手掩著嘴,「消了。」那两串腊肠他要是再多看几眼,他怕他会当场破功笑出声。

燕吹笛当下庆幸地拍著胸口深吁了口气,而后在藏冬鄙视的目光下,跟随著轩辕岳的背影飘飘然地晃进屋内。

藏冬已经放弃再去唾弃没人格的燕吹笛了。

「你要找哪些修罗?」轩辕岳边招呼他们坐下边问藏冬,「我只知三名修罗的名字与行踪,若你要找的是其他的三者,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我只要找一名修罗。」他将头一转,笑咪咪地看著救星,「无相这名,你可听过?」

「听过。」轩辕岳点点头,语带保留地再问:「只是你为何要找他?」

「修罗里,无酒擅长施咒,无相擅长解咒,我需要无相来解无酒之咒,你能找到他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哼,无酒能掐著晴空的弱点使诈,他就不能也挖来无相拆无酒墙角?

「能。」轩辕岳如藏冬所愿地颔首。

「瞧,你师弟比你管用多了,哪像你,叫你找个修罗都找不到!」兴高采烈的藏冬,当下一掌用力拍向身旁不济的燕吹笛。

「谁说我找不到?我是不能找行不行?我要找上那老妖怪,看我不被他给清理门户——」遭神看扁的燕吹笛没好气地解释著,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失言,并飞快地掩上嘴。

听出端倪的轩辕岳眯细了眼,「你方才说什么?」

「是你自己抖出来的,这麻烦你自己收拾。」藏冬眼见大势不妙,连忙坐远点,与燕吹笛撇清关系。

「师父跟修罗道有何关系?」轩辕岳两掌按在桌面上直瞪向燕吹笛。

他撇过脸,「没什么,你听错了。」

「难道……师父也是修罗?」轩辕岳从他方才的话里迳自推敲出答案。

燕吹笛只是紧闭著嘴,不否认也不承认。

轩辕岳震惊地瞪大两目,难以置信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怪不得……怪不得皇甫迟法力高人一等,岁月也从不曾在皇甫迟身上眷顾,而他始终不明皇甫迟为何总是善恶不定,不解皇甫迟为何有时会为人间而极善得有如圣人,有时却对其他众生极恶得有如阎罗……虽然他早就知道皇甫迟并非人间之人,也曾经怀疑过皇甫迟究竟是哪一方的众生,但,他没想过今日得到的答案竟会是这样。

终于解开心中之谜的轩辕岳,在这刻,不知自己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这个现实,更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面对皇甫迟过去为人问所做的一切,只是他不明白,皇甫迟为何要站在人间这一边?既是修罗,又怎会对人间怀有守护之心,甚至是不择手段?

「师弟……」不忍看他如此,一直瞒著他的燕吹笛试著出声。

「这事你早就知道?」他茫然地问。

在燕吹笛收声不语时,藏冬好心地替他开口,「这小子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他怕你伤心。」

轩辕岳颓坐在椅上,总算知道当年燕吹笛为何不顾他的挽留也要离开师门。

「你就是因此而离开师门?」他若不走,想必皇甫迟为了封口也定会杀了他。

藏冬笑咧著嘴,在此时另抖出八卦,「才不只这样,他离开师门有一半是因你——」

脸色铁青的燕吹笛,随即以一巴掌合上他的嘴。

「你究竟还想不想我帮忙?」他用力扯过这个嘴大的闲神,低声在他耳边撂话,「赶快办完你的正事,再多说废话,我马上就抽腿走人!」

「是是是……」不敢在这时得罪他的藏冬,速速转首向轩辕岳说起来龙去脉,「事情是这样的,六位修罗里,其中一个叫无酒的对晴空施了法,若晴空不能在七盏灯全灭之前破解无酒的法术,晴空这回很可能会玩完。」

「晴空不能解吗?」轩辕岳勉强回神。

「他没法子。」藏冬深吁了口气,「这得要同是修罗者才解得开。」

他转眼看向燕吹笛,「师兄,你怎不去找师父解?」

燕吹笛没好气地顶回去,「你想让他宰了我吗?」那只老妖怪每见他一次就砍他一次,他又不是嫌命太长。

「假若……」轩辕岳还是弄不清事情的严重性。「假若晴空死了,人间会如何?」

藏冬啧啧有声地摇首,「一旦晴空死了,无酒下一步可能就找来其他五位修罗,人间若无晴空,决计抵挡不住六位修罗齐攻,到时修罗道将在人间君临天下。」

「佛界难道不出手?」轩辕岳皱著眉。

他懒懒提醒,「佛界不杀生,记得吗?」

「晴空就可以?」

「为神之器,晴空早破了戒不说,况且他这名圣徒的使命,本就是按佛界的意思助鬼界并吞修罗道。」藏冬再抖出晴空的秘密。「晴空之所以转生来人间,一是因他本身的私心,二则是因佛界指派他来镇住六位修罗。」

「佛界赋予他杀生的特权,好让佛界可置身事外?」听了半天,燕吹笛已大抵摸清佛界刻意将晴空摆在人间的原因。

藏冬摸摸鼻子,「可以这么说。」反正……手段不就是这么玩的?

燕吹笛一脸不届,「又是一票自私自利的家伙……」

「好了,既然你们已经了解这个重责大任了,那么你们这对师兄弟就快出发吧。」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后,藏冬站直身子一左一右地拉来他俩。

「我们?」他们异口同声的问。

「你们不会认为只你们其中一人就摆得平无相吧?」藏冬左弹弹这个的鼻尖,右敲敲那个的额头。「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修罗,想要有点胜算的话,当然就得两个一块去。」也不知道到时这两个加起来究竟打不打得过无相呢。

「那你呢?」他俩冷冷看著置身事外的他。

「我另有要事。」藏冬忙碌地朝他们挥著手,「就这样,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莫名其妙多了件得插手去管的闲事,使得他的西域修行之行又要往后拖延,站在原地目送藏冬一溜烟跑走的轩辕岳,有些无奈地看向身旁的自家师兄。

「师兄,许久不见你了。」他的口气很温和也很诚恳,一半是为先前自己的暴行忏悔,一半是想藉此挽回师兄弟间的感情。

燕吹笛僵硬地转过头,「是……是啊。」

「这阵子你都在做什么?」他关心地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炼丹——」没设防就冲出口的话,马上就让燕吹笛后悔莫及。

「是吗?」轩辕岳当下说翻脸就翻脸。

「没!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做!」燕吹笛白著脸,捂著嘴不断往后退。

「炼什么丹?」轩辕岳微笑地扳著十指。

「我可不可以不说实话?」早被打到浑身无一处不是伤的燕家老兄,心生恐惧地问向这个每次都手下不留情的师弟。

「又是炼来要给我吃的?」他开始挽起两袖。

「那个……」燕吹笛边扬起一手阻止他,边不断转首四下找路逃生。「慢、慢著,师弟,你先听我说……」

轩辕岳冷冷地扬高下颔,「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都说好这回不打人的嘛!」在熟悉的金刚印朝他飞来前,这是燕吹笛唯一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在阴间过了近两千年的日子后,再次重回人间,并与人间之人做同样的事、走同样的路、晒同样的日光,晚照这才发觉身处在晴空的居处之时,晴空已十分为她这个方还魂的女鬼体贴著想。

虽未至夏日,但正午的日照对她来说太过毒辣猛烈,她甚至觉得体内那条好不容易才返回这个身躯里的魂魄,都快因此而被晒化于无。

带著她走过两个城镇之后,晴空也发觉了她的不适,可出了城后,就很难找到供她暂歇的旅店或是民家,在这条官道之上,仅有一座香火鼎盛、用达官贵人的供奉金修建得金碧辉煌的佛寺。

在他上前与守在寺外的小沙弥交涉过后,他才想带著晚照入寺暂歇,却见晚照似见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般,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踏进一步。

他关心地弯下身,「怎么了?」

「我不想进去……」极力想忍住颤抖的晚照,两手用力捉紧了肩上的布包,可泛上心头的寒意却让她四肢不住地打颤。

「你需要休息。」瞧瞧她,面色苍白的跟纸一样,想必还魂没有多久的她,定还不能接受过多的日照。

「我不进去……我讨厌佛门之地……」她的声音充满恐惧,不断朝他摇首。

「晚照。」晴空执起她冰凉的小手,哄劝地道:「你累了,你得歇歇才行。」

「别碰我!」她忍不住放声大叫,使劲挥开他的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晴空怔站在原地,看著急急逃离此地的她,不顾虚弱的双脚几次差点踏不稳而跌跤,还跌跌撞撞地碰著了许多不明所以的路人,为此,疑问不禁泛上晴空的心头。这些日子与她相处以来,在白日,她一直都是个柔顺开朗的女子,从没大声对他说过一句话,也总是对他百依百顺从没顶撞过他半回,在这日前,他更没见她这么激烈地反抗过什么。

她在怕什么?

晴空回首看向身后这座巍峨的佛寺。

后来,他是在远处的河边找到她的。他悄声走近,不想又吓著了她,他走至她身旁看著似已较平静的她,而她只是不说话地迳看著潺潺的河水。

在看她许久后,晴空微眯著眼,发现临水而站的她,水中的倒影和她脸上的神情略有不同,就像是白日与夜晚的晚照同时出现了般,但相同的是,在那两双眼睛里,都偷偷藏著他以往没察觉的东西。

他仔细地瞧著她写满心事的眼瞳,在那其中,他不只找著了先前的恐惧,还有委屈与悲伤。

「生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挽起她冰凉的手,边带她走向河边的柳树丛边问。

「都记得……」照晚像失了所有力气般,声音显得很单调,「我只忘了死前那段日子。」

让她待在蔽荫处遮凉后,晴空拉来她的手以指按住她的掌心,试著让受了过多日照的她恢复点精神。

「你这日夜不同的性子,可曾为你带来什么麻烦?」一救急地处理完她,他开始试著去探索她逃离的原因。

「麻烦?」她忍不住笑出声,仿佛他说了什么笑话般。

然而晴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她的笑容太艰辛,也太苦涩了点。

她回忆般地说著:「对我来说,苦难是人生的全部,麻烦,只是片景。」

「是我多问了。」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东西,晴空马上想收手。

「你比我还不敢面对我的过去。」晚照侧首看著退缩的他。

他解释,「我只是不想揭人心伤。」

她看著他那双渴望的眼,不让他逃避。

「可是你明明就很想知道。」想知道,不必拐弯抹角的来试探,他只要说一声就成了。

晴空叹了口气,「你愿说吗?」

「这是个听了不会开心的故事。」突然问,她的表情像是有点后悔,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告诉他那些。

「我是个好听众。」晴空保证地抬起一掌。

「你……讨厌我有两个性子吗?」她试探性地起了个头。

晴空无所谓地耸著肩,「不会。」

「我也是。」她点点头,抬首看著远处闪烁的河面。「我从不讨厌我的这两个性子,我也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两个晚照,我只是我,不过是日夜有点不同而已。」

「但他人却不这么认为?」对于她这两种不同的性子,他的反应算是还好的了,毕竟他见过更多特殊的众生,只是人间的这些凡人,恐怕就很难似他这般。

晚照芳容上的神情很快就变了,一抹忧伤,或是难堪闪过她的眼中。

「有人说……我是妖,也有人说我是魔,从小我就听奶娘说我的身体里住了只鬼,而府里的下人,总是躲在暗处里说我自出生起就被精怪附了身,或是打一生出来就撞了邪。」她双目无神地喃喃,「我出生于贵胄,因此家族甚重颜面,为了让我的性子一统,为了不让我成为邻里间的笑柄,我爹娘总是命人带著我四处去寻找法师术士或是高僧和尚,期望他们能够将我体内的另一个晚照除去,因此,自小到大,我就一直活在驱魔除妖的日子里。」

「无人愿听你的解释吗?」

「就算说了,又有何用?」她微扯动唇角,想笑,却笑不出。「人人都只要一个晚照,也都不肯容下另一个晚照。」

总算明白来龙去脉的晴空,轻碰著她的手臂。

「这些遭棍打的伤,是那些人造成的是吧?」

「我会如此,全是因个和尚之故、」她徐徐抚著自己曾痛到麻痹的双臂,喃喃的语调,很平板,仿佛说的是他人的故事般。「那个和尚说,只要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用戒棍重重责打一整日,不出三年,就可将我体内的妖魔逼打出。」

她还记得,以往,她在白日里,喜爱与府中的下人们待在一块,习做家事女红,但在夜里,她就开始习起宫律舞蹈,但无论是白日或夜晚的她,都令家族因此而蒙羞。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们眼中的下等奴仆,一下子又宛如青楼里的花魁艳妓,贵胄世袭,书香传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这个家丑?在宗亲的舆论逼迫下,早已拿她没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将她送进寺庙里,任和尚们拿戒棍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以为用这法子就可将她体内的妖魔给逼出来。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性子分成了白天与晚上的普通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儿家,她不是他们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连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当她到了适婚年龄时,她这不同的性子开始为她的家族带来另一种耻辱。看中她温和性子的大户人家们,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样给吓坏了,而色欲薰心的有钱公子哥们,则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仆般简约而又朴素的德行。

留在府里无人能够忍受,欲将她嫁出府眼不见为净,却又无人愿娶。她走与不走,留或不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难堪。

对她而言,什么流言蜚语,与外人的冷眼相待,都远不及那些至亲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会后,晴空的神情有些异样。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岁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后,都得受同样的际遇?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晴空本是不想深入她心中的,可是她的言语似有魔力,不断召唤著他一句句聆听下去,一步又一步地走进她孤独的世界。但在这片世界里,他只看见绝望的黑暗,只听见苦无出路的叫喊,让总是冷眼旁观世人苦痛,头一次走入他人内心的他,不知该如何抵挡这份他没经历过的伤痛来袭。

「别这样……」眼看他因此而深感伤怀,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没什么的……」

怎么会习惯?

此时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赋,怨怪自己为何总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们的过往,以及他们想掩藏的心事,虽然晚照用长年下来积压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层他怎么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还是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不能改变命运,只能任由命运飘流的她。

他想起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幻影,那些他曾在灯中见过的棍棒,和花丛中的面容。这时他才发觉那时他所看见的面容,是隐忍著泪光的,而她,又怎么会习惯于这种他人擅自加诸在她身上的苦楚?她明明就是不愿且曾放声求援的,可她的心,却从没得到救赎过。

怎么能习惯……

在晴空一迳地沉著声时,晚照将目光拉回河面上,看著波波不断涛涌的湍急水面,她想起了那些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忘记过的脸孔,但在想起他们时,她忽然觉得她有些能够明了那些人当年的所作所为。

「我不知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唯有如此待我,他们才能安心,才能认为他们足以战胜令他们悸怕的鬼怪妖魔,唯有将棍棒握在手里时,他们才能觉得自己远比妖魔无敌,要生要死,皆由他们掌握,实际上,他们怕自己甚于怕我。」

「这是人性。」

她不甘地问:「可他们在满足了自己时,我呢?」

「你说你忘了你是因何而死,我想,你恐怕是遭打死的。」晴空低首说出他的推论。「因在无间地狱里,受苦者将会不断重复生前遭死之刑。」

「我也这么想。」她早猜想过。「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罪,所以才得待在那。我生前既不伤人也不害人,更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我真的不懂……」

远处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容上,将她苦藏在眼底的心酸映了出来,看著她努力想要将眼泪藏住的模样,晴空难以自禁地锁紧了眉心。

「难道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她颤著声,紧握著十指问。

「不是的。」他摇首,叹息地按著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上。「我说过,想哭就哭出来,别再忍了。」

「你这人……」她压住鼻音,嗔怨地问:「你怎么总是要我哭?」

因为他总是在她不经意透露出脆弱的时候,听见她的心在哭泣的声音,可是她却封住所有能够宣泄的出口,让她的眼泪找不著出路。

但晴空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他只是两手捧著她的面颊,用清澈的双眼直望进那双带泪的眼瞳。

「晚照,你只是很特别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诉她。

一滴眼泪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间,晚照仿佛自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亮。

晚照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抚过他的唇,抚过这个生平头一回这么对她说出这话的男子,她不知这是感激还是什么,某种撞击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难以出声。她频眨著眼,试著把这句珍贵的话牢罕记在脑海里,把说这话的晴空面容记在心底,无法拘禁的泪水,静静自她面颊坠下。

一直以来,她就是个站在荒漠中不知该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将她扔弃在那个地方,无人愿走入漠地里寻找她、为她指引方向,日复一日,由生至死,她就只是站在漠地里茫然地看著四方,从来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愿站在她的身旁。

不会有人知道,孤单是种多么苛刻残酷的刑责,不被了解,则是顶戴在头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从不想当棍下的被害者,也无意戴著长满鲜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领域里,一人孤独地称王。

晴空无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泪,低首看著那颗晶莹的泪珠。

「晴空。」

「嗯?」

「为什么痛苦的事,就算过了千年却还是忘不掉?」她汲著泪问。

他默然了一会,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泪,哑著嗓反问。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记得……」她听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泪珠如雨落下。

遭她泪水濡湿的指尖,隐隐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将她的脸庞压入怀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纳起她所有的伤心。

「或许……」晚照侧脸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语,「或许我生前最后一段的岁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岁月,而老天定是认为我不该拥有它们,因此才刻意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洗去……」

颗颗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泪,很烫,也很痛。

拥著晚照,晴空细细品味著这种揪紧心房的感觉,他只觉自己就像一块吸了水的布巾,将晚照所有积藏在心底的悲伤全都吸收至他的胸臆里,从不曾有过的伤心与痛苦汇聚成海洋,将他淹没在其中。这份陌生的感觉,在他因神之器而明白心痛时他也曾体悟过,可他不是雷颐与弯月,更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情,因此他只能为他们痛悔惋惜,却不能感同身受。

但这一回,怀中的晚照似乎把她的伤心全都渡至他的身上来了,他不断想像著当年那个她口中所说的小小女孩,裸著背,被押跪在大殿里遭人一棍棍施打的模样,他甚至可以看见当年的她落泪的情景,或是痛哭失声跪地求饶却无处可逃的景况,在风儿吹动叶片的响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当年她呐喊哭救的声音,在殿中一遍遍地回响。

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清晰……

细细的抽泣声,在他的怀中没有间断,听著她想忍却忍不住的哭声,他有点鼻酸,他收紧两臂将她再拥紧了些,感觉她那颗受伤累累的心贴合在他的胸口上,一鼓一动间,在他的心上造成了些微的裂痕,令他同感其痛。

真实的温暖在他的掌心中扩散,蔓延至他的胸臆间,他有些张皇,也有想逃开的念头,但想为她分担一些的感觉,却似藤蔓般地缠住他,在这份难以言喻的心痛中,他放弃抵抗,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

此时位在晴空宅中的禅堂里,地上那七盏仍旧灿灿燃烧的灯火,其中一盏名为哀的灯,灯焰因风闪了闪,不久,嘶声熄灭。



被晴空拉著一路向东走,晚照从没开口过问他要往何处去,还有他们究竟得走到何时,才能找到那棵骚扰他的梧桐树。

她想,晴空可能也不知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因他样子像在摸索,更像是照著模糊的记忆在走,每每路经一个地方,他就像是记起了什么般,可在他脸上,她却常见到茫然不解的神情。

几日下来,经过了数个大城镇后,他们来到一个从没听过的小镇,就在他们一进城里,原本热闹非凡的小镇,顿时像是时间中止了般,无人语无人动,市集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晴空,很多人在看我们。」晚照拉拉他的衣袖。

「嗯。」他闷著声。

「他们的样子都很怪。」她边走边又提醒他。

「嗯。」

她愈看愈觉得莫名其妙,「他们都在忙著打包收摊,好像准备要逃难。」奇怪,这座小镇的市集方才不是还热闹得很吗?怎么在他们一出现后,每个人都似见了恶鬼般忙著想逃躲?

「嗯。」他还是单调地应著。

「你为什么都不开口说话?」晚照侧首瞥他一眼,终于受不了这个自进城后,就开始一声不吭只会敷衍似应著她的男人。

晴空抚著额,「因为我一开口就会很麻烦。」

「怎么麻烦?」她一脸大惑不解。

「就像那样。」替她解惑的指尖,好心地往旁一指。

当晚照依著他的指尖再次看向群众之时,随即受惊地挽紧了他的臂膀。

她愣愣地张大嘴,「他们……他们干嘛都跪在地上?」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朝著晴空跪著不说,有些甚至还趴在地上发抖。

「天性,也可说是不由自主。」晴空制式地解释,顺道再向她说清楚她没发现的实情,「我忘了说,这城里没一个是人。」早知道他就不进这座城了。

晚照刷白了脸,「那他们……是什么?」不是人?可他们每个看起来都像人啊。

「妖与魔。」晴空备感无奈,「他们的道行都很低微,很容易受到我的影响,因此见到我,他们不是赶紧回避就是就地拜佛。」唉,每每遇到这等状况,他便开始怀念他交的那票道行高深,不受他佛法影响的怪朋友了。

她指著自己的鼻尖,「为什么我就不受影响?」

「因我刻意放过你。」他不想对她解释太多,转身朝那些还跪在地上的众生扬手,「都起来吧,也都不必急著逃,我不是来收你们的。」

「你、确、定?」在场众生异口同声地齐问,就怕他出尔反尔。

他懒懒扬眉,「若要我收你们,我也是可以成全。」

「不用了!」好不容易自佛掌下逃过一劫的众生,忙不迭地对他挥著手。

头一回见晴空露一手的晚照,当下合握著两手,以充满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晴空以指轻敲她的额际,「别告诉我你也想拜佛。」晚上老爱寻他开心就算了,她连白天也拿他开玩笑。

「说不定有拜有保佑啊。」她诚心诚意地对他双手合十。

「别闹了,趁他们未走前,我去买些存粮,你去买几件衣裳。」晴空自袖中掏出些碎银给她后,一手按著她的肩叮咛,「别跑太远,有事就喊我一声。」

「嗯。」

深怕那些妖魔会趁他不注意时吃了晚照,晴空快速地买完他们路上要吃的乾粮后,在市集里找她找不过一会,就见待在一个摊前挑选衣裳的晚照,正低著头在选择花色,而卖衣的小贩,则是趁她不注意时,按捺不住心痒地张大了血盆大口,准备一口将她吃下。

「你想对她做什么?」晴空突然出现在晚照身后,冷冷地瞪向那只化身为小贩的食人魔。

「没有!」害怕晴空下一步就是收了他,想保命的小贩赶紧把嘴缩回去。

「口水。」晴空指著嘴角向他示意,「流出来了。」

「他怎了?」不知发生何事的晚照,抬首边看小贩拚命擦著嘴角古怪又害怕的模样,边侧身问著晴空。

「没什么。」他也不想多话。「选好了吗?」

「嗯。」她只拿了一件。

「介不介意我替你挑几件?就当是你为我打理家务的谢礼。」知道她白日生性俭约,晴空乾脆替她动手。

「你不必那么……」她不好意思地想推拒,但晴空已经伸长手在摊上替她挑起衣裳,见他那么热心,她只好感谢地把拒词都收回嘴里。

「这些好吗?」不过一会,一套套色彩和形式迥异的衣裳堆至她的面前。

「为什么买这么多?」晚照将衣裳分成两堆后,边研究他跟她一样对服饰差异极大的品味后,边数算著他究竟替她买了多少。

晴空徐徐笑著,「因你现在不喜欢过艳的衣裳,但入夜后,你会讨厌太素的衣裳,所以我就日夜都买一点。」

「你……帮我们都买了?」为了他的体贴,梗在喉间的感动,令晚照有些难以出声。

「不是你们,是你。」他微笑地更正,转身将衣裳交给小贩,「多少钱?」

「免费!」脸色还是没恢复正常的小贩,受不起地直朝他挥手不敢收他的钱。

晴空不同意,「那怎么行?还是照实算吧。」

晚照站在一旁默然地看著小贩在那头一迳地推辞,晴空在这头坚不肯受,接著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了起来,聆听著他们之问的一来一往,晚照的心思并不这上头,她在意的是方才晴空的那句话。

不是你们,是你。

他当她是一个完整的晚照。

他是真心真意接受白日与夜晚的她,两者一视同仁,也只把她当成同一人来看待,他会随著她的改变而配合地改变待她的态度。事实上,自发现她的不同起,他从没有过半句怨言或是嫌弃,而他待她,也都与他人来得与众不同。

你只是很特别而已……

一抹淡淡的嫣红浮现在她的脸庞上,鼓噪的心音在她耳畔作响,令她怎么也掩饰不了此时那份悸动欣喜的感觉。

「晚照?」终于成功地让小贩收下他的钱后,晴空弯身瞧著她那张绯红的秀容。

晚照怯怯地抬起脸,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而后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拿著他替她买好的衣裳转身就跑。

晴空错愕地抚颊立在原地。

脸上的感觉,像蝶吻,虽然很浅很浅,但留有烫意,她身上残留的香气,也还萦绕在他的鼻梢。晴空看著小跑步远去的她,发现不知是在何时起,他开始注意她身上那散发出来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并进而爱上了那种似芙蓉的清香,而她方才娇俏的模样,也像一朵在水中盛开的芙蓉。

「那个……大师?」在晴空发呆地抚著脸颊时,看完好戏的小贩忍不住举手发问。

「嗯?」他还没从震惊中回神。

「那位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这家伙……不是佛界来的吗?怎么他和她……

什么关系?

晴空怔愣了许久,向来清晰的思绪,继那吻之后转瞬间又变得混沌,就在小贩以为他会沉默到天荒地老时,他自口中吐出一个连他也不太信服的答案。

「……朋友。」宿鸟与藏冬皆是他的朋友,女性的朋友他也有几个,可为何一旦把这词套到晚照身上,他就觉得自己言不由衷?他向来是不撒谎的,他怎么会有种自己在骗自己的感觉?

小贩紧接著追问:「一个很喜欢你的朋友?」

「喜欢?」他的眉心更是因此深深紧蹙。

「不然还会是什么?」小贩理所当然的回瞪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他。

晚照喜欢他?这就是喜欢?

晴空迟疑地问:「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不懂?」小贩开始大惊小怪。

「不太懂。」他很老实。

小贩感慨地拍拍他的肩头为他开悟。

「所谓的喜欢呢,就是只和爱差一点点的感觉。」这也难怪,佛界的人嘛,不明白也是应该的。

「差一点点?」晴空想不通地皱著眉,「那么,若再多一些呢?」

「那就是爱啦!」小贩心情愉快地向他解释完后,猛然收起了笑容,小心地再问:「我想……你应该也不懂什么是爱吧?」

偏偏晴空却在这时向他点头。

「我懂。」自雷颐与弯月,还有梅妖与镜妖的身上,他大抵知晓了关于爱的某部分,更明白爱能让人做出什么傻事。

「怪了,简单的不懂,困难的却懂?」小贩频搔著发,「真不知该说你是天分高还是天资不足……」

晴空蓦然瞠大了眼,在那瞬间,某个久远的记忆忽地闪过他的脑海,印象中,藏冬似乎曾以受不了的口气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且藏冬还说……

他兀自喃喃,「曾有神对我说过,我很蠢。」

「……」小贩微张著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多谢。」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般,晴空自顾自地道完谢后,转身跟上跑远的晚照。

「……」谢他什么?小贩还呆在原地。

捧著新衣走在市集里的晚照,脚步轻盈得像只快乐的鸟儿,晴空跟在她身后近处,愣愣地看著飘扬在她背后的发丝,当晚照回首看他是否仍跟在身后时,他见著了她漾在脸上的笑,那甜甜的笑靥,似盛载了满满的快乐。

在苦难过后,得来不易的快乐,此时看来格外像种小小的幸福。

他忆起她曾说过,她不记得半件幸福的事。

微笑轻轻跃上他的唇角,他首次发觉,能让他人觉得幸福的感觉,令他感到很愉快,打从心底的,为她同感快乐。或许是因为这种感觉太少发生在他的身上过,因此他追随著晚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他定望著她,想再将她雀跃的模样留在他的眼里久一点,想再将她微绯著脸亲吻他的模样记牢一些。

他想将快乐留给受过太多苦的她,更想留住此时这份深烙在他心头微热的感觉。

潜进晴空宅子里的无酒,此时正倚坐在禅堂的门畔,笑看著地上那盏名唤为乐的灯,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熄灭。

第五章

因接受日照过多,晚照的身子愈来愈衰弱,不放心她状况的晴空,虽然感觉自己就快抵达他要找的地方,但他还是先缓下行程,在山里租了间民宅让她暂歇,不必再跟著他在白日东奔西跑。

独自无聊地又在榻上躺了一日的晚照,在晴空终于返回租宅,并告诉她一个消息后,她当下一反病弱的模样,兴奋地张大了两眸。

「你找到了?」她待不住的模样,看得晴空直皱眉。

「嗯。」晴空淡淡地应著,在她兴奋得想起身时一掌将她按回原处。

她马上就想下榻,「在哪?我也要去看。」她早想看看那棵会托梦的树长啥模样了。

他再动手将待不住的她给压回杨上,「目前你还受不了人间过多的阳气,再多歇个几日,到时你要上山下海都行。」

她遗憾地问:「那树呢?」

「我自个儿去看。待我回来,我再告诉你上头写了些什么。」他将薄被拉盖至她的肩上,「别再东想西想了,为了你的身子著想,快睡,再不安分点,我会把你敲昏助周公一臂之力。」

她嘟著小嘴,「霸道的臭和尚……」

他失声轻笑,「你也不遑多让啊。」死赖在他身上、强迫他照著她的喜好做任何事……她的恶行恶状他是说也说不完,夜里的她简直就是个跋扈女王。

「果然不出所料。」

带著讥嘲的男音,在下一刻自门畔传来,晴空侧过脸,静看著又一个数千年没见的同僚,正以鄙视的眸光瞪著他俩。

「别动。」他转身对看情况不妙缩躲至他身后的晚照交代,而后对来者打起招呼,「来鸿,别来无恙?」

「比你好多了。」来鸿的一双利目始终没有离开过晚照。

「宿鸟没来?」晴空很好奇这回来的怎么会是他。

来鸿冷冷地打量著他,「上头怕他一人办事不力,因此再派我来。」听说宿鸟只遭晴空威胁了一句就打退堂鼓,哼,就算晴空是圣徒又如何?宿鸟最大的毛病就是将友情看得太重。

既已打完招呼,也客套过了,晴空当下换过一张脸,对他微扬起下颔,那神圣高不可攀的模样,令来鸿反感地怒敛著眉。

「你想做什么?」佛界三大护法,宿鸟、来鸿、鸣虫,先后来了两个,他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佛界这么不满?

来鸿一手指向晚照,「把她交给我。」

晴空并未照他所言而行,相反的,他转身向缩躲在他身后的晚照交代。

「你待在里头千万别动。」

「好。」晚照边点头边看他十指飞快地结印,在她四周筑起一道类似白光的薄雾将她整个人笼住。

来鸿不满地看他设下护她的结界。

「你又想护她?」

「又?」晴空挑高了眉,两眼睨向这个也知内情的同僚。

发觉自己失言的来鸿连忙住口,不再多透露一分。

「你来了也好。」晴空一手扳著颈子,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他,「告诉我,当年佛界究竟对我和她做了什么?」

来鸿没有回答,只是一迳地看著晚照腕间那串晴空曾佩挂过的佛珠,晴空飞快地捕捉到他的眼神,发现了他在注视著什么后,才想开口再问,就见来鸿将自己手上的佛珠一绕,紧紧握在掌心之中。

「我不想动手。」只想讨个答案的晴空,实在没兴趣对付自家同僚。

「那就把人交出来。」来鸿不肯让步。「鬼后还等著她回去。」

「到外头去,我不想毁了宅子。」眼看是非开打不可了,为了这座宅子的屋主著想,晴空本著善心,并不想让这间宅子因他的私怨而遭波及。

来鸿哪管那么多,「犯不著!」

一记佛印在来鸿话语未竟之前已朝晴空袭来,晴空将衣袖一掀,扬袖奉还回去的同时,飞快地上前以一掌将来鸿给逼出屋外。

晴空压根就没将他看在眼里,「我记得在佛界时我曾告诉过你,三大护法不是我的对手。」

「你这话会在今夜改写!」来鸿两掌朝地一震,地面顿时掀起了一阵狂风,将他的衣袖吹得不住飞动之时,他将狂风收至掌心里合握成一团风球,再用力往前击出。

文风未动的晴空,只是抬起一掌接下他送来的风球,并将它握碎在掌心之中。

不死心的来鸿双手另结佛印,但这时晴空却伸出一手,自掌心中释放出一朵如莲的火焰。

「浮屠之火……」夜色中格外艳丽灿烂的火丛,令来鸿止住欲上前的步伐。

跳动的火焰忽然似有了生命般,自晴空的掌心落下,在地面上燃烧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后,如条找著了猎物的蛇般迅速将来鸿团团包围并缩紧了火圈。

「当年佛界做了什么事?」晴空冷著声,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一道黄色的身影却在这时介入火中,闯进火圈中的宿鸟不顾佛火的威胁,扯著来鸿的臂膀硬是将他给拉离火圈,并迅速就地遁逃。

啧,被他们给跑了。

差点又开杀戒的晴空,其实并不介意是否杀了或伤了同僚,他在意的是,快到手的答案又与他擦肩而过。带著些微的遗憾,他灭去了地上之火,转身踱回宅里。

坐在结界中将外头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却什么都听不见的晚照,在晴空一解开结界之后,紧张地拉住他那只曾盛著火焰的手。

「会不会烫?」她边抚著他的掌心边问:「烧伤了吗?」

晴空顿了顿,有些错愕地对她眨著眼。

会不会……烫?从没有人问过他这回事。

「回话呀,你是烧呆了吗?」见他一脸呆相,晚照忙不迭地以手探著他的额。

当晚照开始用不规矩的两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为他检查伤势时,豆腐快被她吃光的晴空总算回神。

「晚照。」他压住她的小手,清了清嗓子,「我没事。」

「真的?」她还是不太相信一个能够从手中放烟火的人,能够毫发无伤。

他的表情有点尴尬,「我肯定。」

「那好。」确定之后,晚照大剌剌地以两手擦著腰,「方才那个找麻烦的和尚是谁?」又一个莫名其妙想找她的和尚,也一样对她不怀好意,她是上辈子把天底下的和尚全都得罪光了不成?

「他是我在佛界时的同僚。」晴空含混地一语带过,坐在她的身旁握著她的两肩哄她躺下,「没事了,时候不早了,歇著吧。」

在看过方才的阵丈之后要她睡,他知不知道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晚照不满地盯著他的眼,可在一接触到他又温和如故的脸庞后,她满腹的不解和气焰,全在他令人陶醉的目光下消失无踪。

她没好气地扁扁嘴,自动自发地拉来他的一手将它握住,按他的意思准备入睡。

看著她不知在何时已培养出来的入睡习惯,晴空有些莞尔。他发现,每晚临睡前,她若是不握著他的手,她不是会作噩梦,就是会睡到一半猛然清醒紧张地看著四下,像是怕什么人会来带走她似的。

在他温柔的目光凝视下,晚照仔细地看著他出众的容貌,半晌,她扬手拉住他的衣襟,在他犹不解时,拉低了他的身子,将芳唇印上他的。

在双唇相触的瞬间,晴空只觉得她的吻好熟悉,他模糊地吻著,想从这个令他感到怀念的吻里找出个所以然,但就在他快想起什么时,她却霍然分开彼此。

「你不逃吗?」她凝睇著他问。

「我需要逃吗?」他扬起剑眉,盯审著方才亲吻过他的红唇。

「你忘了你是佛界来的?」虽然不是他主动的,但他也没有推拒,这算不算是破戒?

晴空不以为意地耸著肩,「这一世我只是人。」

「不当和尚了?」她勾著他的衣襟,再将他拉低一些,美丽的眼眸刻意对他眨了眨。

「我本就不是。」他轻叹,「还有,谁说转世来人间,就一定得当和尚的?」怎么人人都将他当成和尚?他只是生性淡泊,加上根深柢固的佛性,所以通常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友情、爱情等每一种感情,因此在感情方面,他的感受较他人来得浅,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特别排斥过。

「你穿和尚的衣裳。」晚照皱眉地想起他家那堆类似袈裟的衣裳,并在心里想著,要不是她事先替他做了新衣,否则这回出门,他定又是一身酷似出家人的打扮。

他无奈地澄清,「我只是不爱花稍。」他哪有穿和尚的衣裳,不过是素了点和单调了些好不好?她白天不也穿得跟他半斤八两?

「你卖豆腐。」她再举一例。

「我总得吃饭啊,况且我也只有这一技之长。」难道说佛力高强的人就可以不吃东西?他又不像那些光喝露水就可过活的神仙。

「你不近女色。」她略过茹素这一项,再指向他最容易让人误会的一点。

他低首看了看彼此的距离,好笑地向她请教。

「现在还不够近?」他不跟她算她每夜都站在他身上就很好了。

「若是……」晚照眼眸不自在地流转,「若是别的女人也对你这么做,你会不会也照单全收?」

晴空将她的话放在心头辗转了一会,有些明白她在意指什么。

「不会的。」他弯身凑近她的耳畔,故意说得很含蓄,「你已经是特例了。」

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后,心花怒放的晚照红著脸蛋,习惯性地将手滑进他的掌心之中,在将他握紧之后,侧著身偎靠著他的手闭眼入睡。

瞧著她心满意足的模样,晴空不自觉地漾著笑,当他发觉自己脸上的笑容之后,他先是愣了愣,而后在心中更加确定了这是何种心情,在体悟到他从未经历过的这份感情或是感觉后,他不再紧张,反而心情平静地接受了这些。

喜欢的心情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喜欢眼前这幅静谧幸福的画面,也喜欢她总是偎著他入睡的样子,这让他觉得他是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她心中,他占有一席之地。这种占有的感觉是他从不曾有过的,而这感觉,很好。

卖衣小贩说过的话,在他以指轻抚著她的发时钻进他的心里,他忍不住再将晚照的睡容看得更清楚些,很想知道,在她这双合上的眼睫下,是否真的藏了小贩说过的那份喜欢之情。

他喜欢她的喜欢他,并且想贴心收藏这份感觉。

在晴空的宅中,名唤为喜的灯,在月光照进禅堂里时,黯然熄灭。

全然不知情的晴空,坐在榻旁贪恋地看了晚照的睡容许久后,起身在房里房外布下结界,避免佛界的同僚再来骚扰,而后他转身走入密林里,朝天上圆月沉落的方向前进,独自去找那棵烦了他很久的梧桐树。

为了能够早去早回,难得施展功夫的晴空以轻功在林间不断飞跃,直至来到了座小山头时他才停下脚步,在一地银华间看到了那棵树龄久远、高大布满黄叶的梧桐树。

踩著一地的落叶,他静静地走至树前,发现这棵已经修炼成精的树,因他的佛法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更无法轻易地化为人形,他在树身旁绕了一周后,终于在树身的某处找著了令此树被封在此的原因,同时,他亦见著了他亲手所刻的字迹,以及另一人的字迹。

就著朦胧的月光细读上头并排的小字,晴空不住地张大了眼瞳,就在他看清了上头所刻之字时,他震惊地往后退了数步。

沙沙的声音四下作响,夜里起风了,刮起了一地的落叶,亦吹起了蒙尘已久的往事。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晴空的宅子里的。

一觉醒来,晚照张眼就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客房里,她抱著锦被愣坐在床榻上,满心纳闷昨夜在合眼入睡时,她犹在那间晴空租来的小屋里,怎么在天一亮时就回到了这里。

带著丝丝的疑惑,晚照起身梳洗过后,在宅子里找了一圈,却没见到晴空的身影,走至磨房里去看,只见晴空做买卖的工具都在,炉灶也没有生过火炊煮。她不解地站在原地思索,习惯性地抚著自己的手臂,却突然发觉惯戴在手上的佛珠不见了。

将庭里庭外重新找过一回,仍是找不到人的晚照,来到了晴空位在山后的小屋,并在屋外找著了晴空的鞋,她一手推著门想进去一探究竟,但门内却落了锁。

「晴空?」

枯站在外头许久,却不见里头的晴空应她一声,她心想,或许是他有什么心事,或者他临时起意想参禅吧,于是她也不打扰他,转身走下山回到宅子里。

坐在小屋厅里的晴空,在晚照走后缓缓张开眼,低首凝视著静搁在木盘上的那串紫色佛珠。

自昨夜在梧桐树上见著了那些很可能是他在第一世刻下的字迹后,他的心就一直很乱,想要找出真相的欲望令他无法克制,因为,他在月光下所看见的字字句句,都是他的真心。

同时,也是晚照的真情真意……

在他转世为人的第一世里,不但有著晚照,且她还曾与他在树前一同刻下海誓山盟,可在今生,非但已遗忘记忆的晚照不认得他,那夜晚照若没来找他,想必已忘记晚照的他,若是在路上遇见了她,也只会当她是个陌生人。

那一世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什么原因非得让晚照被投入无间地狱,非得让佛界将他的记忆给抹去?

既然人人都不愿告诉他,那么,就由他自己来找出答案。

在这串他在佛界戴了数千年,藏有佛法的佛珠里,不但有著他的记忆,还有著也曾佩戴过它的晚照的记忆,眼下他若想强行得知那无人肯告知的真相,也只有施法借物,藉由佛珠的记忆来告诉他那些他亟欲得知的谜底。

他很想知道,曾在树上刻下心衷的两人,那一段不能被得知的往事。

透过窗棂的日光,静静洒落在佛珠之上,颗颗泛紫的珠子显得格外剔透耀眼,晴空坐正身子,双手合十,在喃喃施法了一阵后,离魂出窍,将自己的魂魄投入佛珠之中,当晴空的身躯不再有任何动作之时,串结在穗带旁的第一颗紫色珠子,登时绽出耀眼的光芒。

沉浸在珠中记忆里的晴空,张开眼时,所见的,是他最早见到晚照时的记忆。

第一世的他,与今生的他很像。

因身怀佛谕转世,自小他就一直待在佛门之中,只是他并未落发,除了偶尔讲道之外,他的作风丝毫不似同门中人,在成年后,他不顾众僧的哀求,离寺将自己远藏在山中。生活过得极为简约的他,若是身无分文可用,他便下山卖豆腐,直到他被身染重疾的恩师找下山驻寺代司其职前,在山中,他度过了一段宁静无扰的岁月。

在他代掌恩师权职之后不过一段日子,恩师谢世,他也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接掌法寺的住持,但他坚不肯受,亲点了另一名高僧为住持后,即打算立刻返回山林,只是,在他即将离去的那日,他见著了被押在大殿里遭棍责的晚照……

一根根戒棍不断朝晚照的背后落下,忍不住出面制止暴行的晴空,飞快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一掌握住又将落下的戒棍,怒声问向这群攻击手无寸铁弱女子的人们。

「你们想打死她吗?」

「大师……」见来者是他,寺里的和尚赶忙收起了戒棍。

他眯眼瞪向旁观的住持,「她究竟犯了何罪,竟让你等在佛门之地做出这种事?」

「回大师,此女子体内藏有妖魔,必须用棍棒将妖魔——」

「无稽!」晴空毫不客气地截断他自以为是的道理,将没见他发过一回怒气的住持赫退了两步。

趴在地上,被打得神智已有点不清的晚照,微抬起泪眼,在逆光之中看著身著一身金色袈裟的晴空,当晴空在她的面前蹲下时,她下意识地想躲,却使不出任何力气,只能以盛满恐惧的眸子看著他。

眼前这张布满了血与泪的容颜,令晴空不忍地锁紧了眉心。自转世为人起,他从没见过人性竟能如此凶残,他伸出一指,适时地截住了她脸上那颗即将坠地的泪,低首瞧著指尖温热的泪珠半晌,他突地一手挽起衣袖,将手上那串从不离身的紫色佛珠取下,不顾无力反抗的她开口反对,迳自将它挂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今后,见此珠如见我,谁若再动她一根寒毛,则是动我。」他边脱去身上的袈裟覆盖在她的身上,边对身后的一众交代。

「大师万万不可,此女妖魔不除,日后必定危害人间,大师千万不能因一时妇人之仁而放过她!」收了好处的住持,在晚照的双亲责难的眼神射过来时,为保颜面地赶忙要晴空改变心意。

「你说什么?」晴空面无表情地起身回首,「妇人之仁?」

「是……」住持倒吸了口气,颤颤地改口,「是慈悲为怀……」

他开始有心情找他们算帐。

「你也知道慈悲为怀?」

「贫僧不过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故才——」在晴空步步进逼之时,住持的音量顿时骤减,变得嗫嚅几不可闻。

「你可怜的是寺里的香资吧?」他冷笑,「身为佛门中人,欺陵个弱女子就是济助世人、就是可怜父母心?枉你悟佛多年,难道你还不知,佛理不会自香资里悟出,真相更不会出自棍棒之下,若你想修缮此寺,不需拿这等血肉换来的钱!」他之所以情愿待在山里,就是因他受不了这些身在佛门却心不在佛门,既不断欲又贪婪的人们。

「贫僧知错……」住持压低了脑袋,想躲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可躲。

晚照的父亲,在住持收声住口时,没好气地往前一站,「依大师看,我女该如何是好?」

晴空只将双目扫向他,看了他的胸口一会后,难以相信地皱起了两眉,而后再低首看了看被他们折腾多年的晚照。

怜悯之心油然而生,那颗濡湿他指尖的泪滴,令他的心微微感到剠痛。

「把她交给我吧。」他没多加考虑就开口。

「大师有法子除妖?」晚照的双亲欣喜地问。

「我可除魔。」他忍气地看著他们巴不得将晚照扔给他的模样,话中有话地再道:「我可除你们的心魔。」

「还不快多谢大师!」没听懂晴空的话意,以为晴空已气消的住持,忙声声催促著他们致谢,想就这样欢喜收场。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不只是晚照的双亲,后头那些他们带来的亲人全都一骨碌地谢起他。

晴空厌恶地将脸别过去,不意,却见著了害怕得拚命打颤的晚照。

「别怕,没事了。」他忙蹲在她的身畔,放软了声调轻声安慰。

然而遭打多年的晚照却不肯相信他,她费力地蜷缩起身子,将脸庞埋在掌心里,以为自己又将沦入另一人的毒手中。

「跟我走好吗?」晴空拉开她的两手,对她微微一笑,「我保证,我不会再让你受苦的。」

她怯怯地看著他诚恳的眼眸,不知该不该信他,当她还举棋不定时,晴空自袖中取出巾帕,细心地拭去她满面的脏污,并顺手将她的发丝勾妥在她耳后,她怔了怔,像是想赌上一赌地紧握住他的指尖。

就像溺水之人紧紧攀住了浮木般。

晴空马上明白她的心意,他抽出自己的指尖,伸出两臂将地上的她抱起,在一殿庆幸的目光之下,大步离开他俩都无法再多待一刻的法寺。



晚照的人生是在那一刻起被改变的。

自被晴空接来他的宅子里后,如晴空先前的保证,数月以来,她真的没有再挨过一顿打,而那些已经放弃她的家人也没再来看过她,相反的,他们像是终于把烫手山芋丢出后地得到了解脱,更乐意从此眼不见为净。

在慢慢调理她伤势的日子里,晴空发现她那为她带来横祸的两个性格,出乎晚照意外的,他不以为意,待她一如先前,他甚至教她诵经念佛和静心之法,让她更加了解自己的两种性子,并让这两种性子在她体内和平相处。

「你会弹琵琶?」某夜在禅堂里诵完经后,他看她取来琵琶轻拨著琴弦。

瑰丽的笑容浮现在她的面容上,「曾请教坊里的琵琶女敦过。」

「若不介意,弹两曲来听听吧。」晴空满足地看著仿佛获得重生的她,恣意欣赏她的眸光,没有自她的身上收回。

「佛门容得下靡靡之音?」她打趣地凝睇著他。

「我像个和尚吗?」他挑眉反问。

似水潺潺的弦音,流泄在小小的斗室中,不知不觉间,晴空似出了神,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恋恋不忍离去,这张烛光下不知已看过多少回的容颜,在他眼中竟成了一种诱人深陷的诱惑。

「你的心很乱。」当弦音走调之时,他轻声提醒。

「谁教你一直看著我?」晚照的面上一片绯红。

晴空迎上她羞怯的目光,却恍惚地觉得,眼中的她,化身为一株丰艳的牡丹,正缓缓地在他的面前盛开。静默中,他俩的目光在空中凝定住了,谁也没有离开或退却,不知为什么,晴空觉得这短短的一瞬,竟过得很漫长。

他承认,首次来人间的他,对人间万事万物皆感到新鲜好奇,更对自她身上所挖掘出的一切有著想要全都探知的欲望,因此他从不对她设防,他将她每一个眨眼、皱眉,都仔细的留在他的心底,尤其当她展露笑颜时,一种无以名状的满足感,令他觉得他的心变得好轻盈,飘软得像朵初落的新雪。

想得到更多的欲望在他的眼底流窜……

晚照则是对他的温柔善意感到渴求,在不被了解这么多年后,头一回有人站在她的身畔,聆听她哭泣的声音,凝视她的喜怒哀乐,再用她从不曾体会过的温柔将她所有的伤口都抚平。她好想让这双眼就这么留在她的身上不要走开,就像一双永远覆盖在她身上的羽翼般。

想拥有他的这份情愫在她的心底蔓延……

座上的佛沉默地看著他俩,看著这两颗离开了本位的心,各自心动。

最终先收回目光的是晴空,因他忆起了他来自何处,也忆起了那一条条刻在他心头的戒律。晚照在他别过脸时,有些失望地垂下脸庞,因她想起了当初晴空是为何救她,而他又是什么身分。

他们原以为,那夜不该有的心动,会在平凡的日子中渐渐地消褪,但他们太低估了彼此在对方身上欲走还留,想抽身却又舍不得收手的那份感觉,于是他们就像是被困在同一个泥淖里的两人,谁若多挣扎一分,另一人就因此而往下陷一些,为了不让彼此灭顶,他们只好努力藏起心中的波澜,只求能让对方先行离开这片困境。

不忍她在这段若有似无、分不清是对是错的感情里与他一块受苦,晴空逼迫自己割舍,不但刻意疏远她,还兀自下了决定将她推出这片泥淖,就由他自己一人继续沉沦。

「你已在这住了大半年,身上的伤都已好了,明日,我送你离开。」

「上哪?回家?」等了数月,也知他终会打破沉默的晚照,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话。

他摇首,「你不能回去那儿。」再让她回去那种地方,那么他的苦心岂不是全白费了?若她又再受苦怎么办?

「不然我还能去哪?」她恻然地笑了,这才发现她在这世上孤零得可悲。

他努力不去看她眼底的悲凄,「我有个叫藏冬的朋友,家住灵山,你待在那儿会很安全的。」

对于一手救回她,却又放开她的晴空,晚照明知她本就不该动心,更不该因此而坏他修行,可是,她真的好想求个答案,就算是她过于贪心吧,她好想听他亲口说,除了佛外,他的心中有没有她,但她知道,这问题,太为难他。

「我只想问……」她换了个方式,「你怕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晴空没有回答。

「真要我走?」她直望著他不愿看她的侧脸,用力眨著眼,想将他此刻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

她的一字一句,都令晴空的心摇摆得厉害,可他紧闭著唇,不肯让自己发出任何会泄漏出感情的言语。

「好,我走。」

她的应允,暗藏了些赌气的成分,又像是种想要掩饰的难堪,听在晴空的耳里,像刺。他紧绷著身子,不知该是松了口气,还是因此而感到心虚。

是的,心虚,无意间触碰到破戒边缘的他,有种无法面对自己的心虚。诚如她所言,他害怕自己甚于她,他不敢直视她柔媚似水的眼眸,不敢多聆听一回有如她所奏的琵琶般音韵动人的声音,他更不敢再多看那张会让他逐渐沉溺的容颜,只因他的心会因此而颤动,就快不愿再接受理智的接管。

他害怕会失去自己,更没有把握再让她多待在他身旁一刻。

没有转圜余地的话既已说出口,晚照便什么都不再过问,也全都照著他的安排去做,好不容易才出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再次消失了,但她并没有将它找回来,只是和晴空一般,任由沉默将她占据。

晚照一走,晴空立即将自己关入后山的山洞里面壁百日,想藉此忏心中的罪,想赎即将破的戒。但就在百日过后,负责收留新房客的藏冬受不了地跑来抱怨。

「你就帮帮忙把那女人接回来吧!」藏冬挂著一张苦瓜脸向他拜托,实在是再也收留下起那位让他一个头两个大的女人。

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让自己心情恢复平静,晴空在听到晚照的名字后,不但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就连音调也变得沙哑。

「为什么?」

藏冬苦恼地抓著发,「她白日里不吃不喝,整个人消沉得跟什么似的,但到了晚上她就变得自暴自弃,不但饮酒作乐,她还勾引每个路过我家的众生!」

他倒吸了口气,不语地偏过脸,感觉那日日夜夜纠扰著他的心魔,再次回到他的心底缠住他。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日,当他欲将晚照自法寺带走时,他说他可除心魔,可结果呢?他是除去了众人的心魔,但他却将心魔留给了自己。

眼尖的藏冬,注意到了沉默的他,似正努力地在压抑著什么,藏冬思索不过一会,继续摆出一副消受不起的模样。

「小子,我是真的收不起这个客人,你就发个善心把她接回来行不行?」一个在他家大玩双面人游戏,一个则在这里闭关面壁了百日,他俩究竟在搞啥鬼有谁会看不出来?

「我不能。」他冷拒。

「原因在哪?」死缠烂打的藏冬不肯放过他。

晴空的眼瞳游移不走,气息也愈显急促,可他却不愿让人看见地再次转首想将这一切都给藏起,继续骗自己根本就没有动心过。

「啧!」藏冬受不了地搔著发,「真不知该说你是天分高还是资质低……」

「什么?」

修长的手指不客气地顶上他的额际,「我说,你也真够蠢的了。」

「我还有事,不留你了。」知道藏冬已发觉了什么,晴空马上逐客。

「你想躲什么?」藏冬在他转身欲走时一把将他给逮回来。「你明知她的心在哪,就算你将她送得再远,她的心也不会在她身上。同样的,你也知道你的心在哪,你以为光是躲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来自佛界。」瞒不过他,晴空只能微弱的低吐。

藏冬朝天翻了个白眼,「拜托,你这辈子是个人好吗?」

「是人又怎么样?」

他一手握著拳,大力鼓吹,「是人就把握这难得的机会,下水用力去搅和啊!你以为你回去佛界后,还有这种体验真实人生的机会吗?」

真实人生?充满七情六欲的人生吗?

站在悬崖边缘的晴空,一壁回想著他来人间的目的,一壁想著佛界千年来寄予在他身上的期望,但在这时,晚照受伤地转过身离他而去的模样,却入侵至他的心底。

孤身多年,从不知寂寞为何物的他,自晚照离开后,他觉得宅子就像了少什么东西般,原本,他是不在意独自一人生活的,更不认为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可是当晚照的身影不再出现在他的四周时,他的生活顿时空洞了起来,一种名唤为孤寂的感情来到他的面前,令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另一种名唤为思念的感情,则是充斥著这座宅子里、他的心里,无处不在。

只有一个人,太寂寞了。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的人寂寞是这么可怕。

他想念她的笑,他想念夜里她为他弹琵琶时流动在他俩之间旖旎的温馨,他想念她眼中暗藏的情愫,他甚至思念起那颗滴落在他指尖的泪滴。

他早就被她给掳获了。

藏冬在他举棋不定时又再推他一把?

「既然你从虎口救了她,你就不能任她自生自灭,她这个责任还得由你来负,若你一心不想理她,那你还不如乾脆一开始就别救她,彻彻底底的当你的圣徒,和那些家伙一样对她袖手旁观!」

无法反驳的晴空,默然地低首看著自己的双掌。

在伸出了手后,又将它给收回来,这么做,难道不也是一种残忍?他与那些伤害晚照的众生有什么不同?同是一丘之貉,他凭什么指责他们?

「听懂了本神的神谕没有?」藏冬一手用力拍向他的胸坎,「再不懂,就看心呀!你不是很会看透人心吗?何不瞧瞧你自己的?听听它是怎么说的好不?」

晴空仅是动也不动,因为,不需看,他也知道他的心很早就告诉过他答案了,他只是没有勇气去承认它。

「你聪明那么久了,来人间当一回傻瓜又如何?」说到口乾舌燥,也不知能不能打动他,藏冬叹息地拍著他的肩头。

记忆中婷婷的笑靥鼓动著他,取代了占满他脑海所有的东西,和佛界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晴空蓦地推开藏冬冲出禅堂,飞快的步伐一刻也停不下来,当他打开大门时,他倏然止住脚步,怔怔地看著消瘦的晚照就站在门外。

「我走了,别再把她扔来我家了。」总算把人还回给他的藏冬,在路过呆怔的他身旁时留下话,并识相地在他俩都不语时悄声离开。

思念与心疼在晴空的心中四处泛滥,他抬起手,轻轻触碰晚照清瘦的面颊,一颗眼泪马上遭他逼出来。

「我不敢奢求什么……」她哽咽地低语。

逗留在她面上不走的指尖,迅速绕至她的身后,他痛心地收紧了两臂,将受伤的她搂进怀里。

「就让我奢求吧。」他低哑地说著,生疏的吻落在她发上、面上,最终留在她的唇……

在夜晚来临时,月光在廊上映照出两道交缠的身影,他们携手走至无火四暗的屋内,黑暗中,他们不断地亲吻著彼此,就像是对在茫茫人海中,靠著微乎其微的机会终于寻找到彼此的平凡恋人,眷恋著彼此温暖的唇,贪婪得不想分开彼此相拥的身躯。

不需要再有任何言语,幽夜里,他们看见了交集时进发出的火花,而后义无反顾地投身彼此的热情之中,一如奔火的飞蛾。

门扉在风中轻轻合上,把日后将会追索在他们身后的种种,全都隔绝在门外。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自他的生命里有了晚照之后,这些,都遭他背弃在身后,因他过不了情劫,也不愿过。

她是他掌心中的舞娘,为他翩翩舞出一段缤纷的人生。

他是她心坎上的月光,为她照亮了她晦暗如墨的人生。

忘记了使命,忘记了身后的一切之后,人间的生活犹如美梦一般。

他们喜欢彼此耳鬓厮磨的温存感,他们喜爱在夜晚来临时,站在幽暗的房里亲吻著彼此,他们更爱在融入彼此体内时,仔细地感受著那种不分你我的感觉,爱情为他们带来甜蜜的果实,这果实,尝起来令人觉得幸福不已。

什么佛界的圣徒,什么悟得真我、永享烟火永生,他都不想拥有了,他只要晚照。

那夜缠蜷过后,晚照枕著他的手臂,心满意足地拥著他,侧首在他的耳畔低语。

「能认识你,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他听了,收紧了赤裸的双臂,将怀中心伤方复的她再拥紧一些,就盼能这么一直与她到永远,为了她,他想抛弃佛界的永生,他不愿在历劫之后再返佛界,他只想与她一同留在这座人间里,当对平凡的夫妻,岁岁年年将彼此拥抱在对方的臂弯里。

虽然,他明知道佛界不可能会允许。

秋日很快就来临,晴空牵著她的手,一同来到宅子后方那棵梧桐树前,在树身上刻下他俩的心衷,就由天地见证他们的誓言,不愿任由佛界在日后分开他俩,自树梢上纷纷落下的金黄色叶片,淹没了他俩交缠的身影。

可是站在梧桐树前的他们,最终并没有见著彼此两鬓斑白的模样,他们甚至没有紧牵著手一块走至下一个季节。

对宿鸟而言,晴空一直都是他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典范,佛界深深寄予厚望的圣徒,原本他是很放心晴空转世历劫的,只是他万没料到,晴空竟连第一劫都渡不过。

眼看著晴空数千年的修行即将化为乌有,且在人间所做之事还不见容于佛界,不愿见晴空转世第一劫即败在情劫之上,也在上头的施压之下,宿鸟被逼得不得不采取行动。

那日在晴空下山卖豆腐后,宿鸟化身为人间的高僧,领著晚照久违的亲人与佛寺里的和尚,来到小屋里架走了晚照。

在他的鼓动与危言耸听之下,人们深深相信,已魔入心中的晚照,不但让晴空破了戒,甚至日后她还会让更多男子为之失魂,导致世上更多家庭支离破碎,于是在大殴上,脸上充满恐慌害怕的和尚们,又再次取出了一根根戒棍。

再度落下的棍棒交错在她的背上,晚照声声哭喊求饶,不时唤著晴空的名,渴望他能赶来此地救她一命,在等不到晴空之余,她伸手去拉自家爹娘的衣袍,可他们却不愿她触碰地往后一退,她瞠大了眼,不敢相信就连自己的爹娘也不愿救她。

遭打了半日,晚照已是奄奄一息,背后模糊一片的血肉令人不忍卒睹,手持棍棒的和尚们个个气喘如牛,僧袍上沾染了斑斑的血迹。就在大家都有意收手怕会闹出人命时,划破空气的挥棍声再次响起,鲜血渍溅至宿鸟的脸庞上,无视于他人讶异的目光,宿鸟面无表情地扬起戒棍,并暗自在棍中使上佛力再重重击下。

那一棍之后,晚照没再发出任何声音,背脊遭打断的她,转瞬间断了气。

她甚至连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机会都没有。

在那双美丽的瞳人放大之前,晴空的身影、温柔的言语,都还徘徊在她的心头,她试著想留住他,但不肯留在她躯体内的神智却悄然地远离,缓缓地,流进她眼眶里的鲜血蒙去了她的视线,让她再也看不见人间苦难与美丽的一切,也再听不见那夜的耳语。

那夜,当她在晴空的臂弯里合上眼入睡前,晴空拉来她的掌心贴在他的心房上,轻声对她说……

「嫁我好吗?」

「住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就由我来带给你幸福……」

晕化开的鲜血滴落在白净光洁的地面上,一滴滴的血花,像是雪中盛开的红梅,伏卧在地面上的晚照,侧著脸,留在她面上纵横的泪水渐渐地乾了,但她那双看向殿上佛的眼,始终都没有合上。

一摊鲜血在大殿上无声地漫开,殿上的人们尽皆散去独留宿鸟,宿鸟无言地弯下身蹲在她的身旁,伸出一指按在她的眉心之间,收走了她所有关于晴空的记忆,以及方才死前的记忆。

为了晴空,他必须斩草除根。

只是这么做还不够。

他转首瞪视著已是芳魂一缕的晚照,兀自茫然地在殿中飘荡。

不久,阴间派出的鬼差们即前来拘魂,宿鸟随著晚照一同去了阴间,见了鬼后不说,还与鬼后做了交易,将原本应投入枉死城的晚照改下放至无间地狱,在鬼后亲授她镇魂曲之后,就由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她,代忙得分身无暇的鬼后,去镇压无间地狱里那些苦楚连天的罪魂,自此起,晚照就留在那儿为鬼后日夜镇魂,再也回不到人间。

也再没有机会来妨碍晴空的修行。

太晚得知消息的藏冬赶到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他没来得及留住痛不欲生的晴空,因为佛界强行带走了晴空,并抹去了晴空来到人间第一世所有的记忆,提早结束晴空来人间的第一世,将他投入轮回里,再次转世投胎……

划破黑夜的呐喊,惊起了夜宿林间的栖鸟。

搁在地上的佛珠,在紧闭著眼的晴空忍不住仰首嘶声大喊之时,颗颗迸碎四裂,而远在山下另一间禅堂里名唤为恶与怒的两盏灯,亦同时熄灭。

自佛殊残留的记忆里走过一遭的晴空,回到现实后,两手撑按在地犹不住地喘著气,自他额上沁出的汗珠,滴落在蒲团上,像是点点泪痕。

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能够相信?

难以承受的痛苦,一遍遍地在他的心头反覆上演,那段刻意被掩埋的过往,在遭他揭开后,似一条条荆棘将他的心紧紧缠住,鲜血淋漓之余,不肯留给他一条生路。心中这份道不出口的愤怒,使得激越的他血脉债张,他紧咬著牙关,捱忍著这份远不及晚照于万一的痛苦,恨极亦痛极。

然而在尖锐的刺痛深处,难以言喻的罪意漫天盖地的朝他洒了下来,将他密密盖在用情与过织成的网子里。在网中,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过不了情劫的自己,那个心甘情愿放弃一切的自己,可最终代他受过的,却是一无所知的晚照,

终她一生,他都没有改变过她令人为之掬泪的命运,并如他所言地为她带来幸福,相反的,自他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后,他加速恶化了她的处境,并令无辜的她提早奔赴黄泉。

他不仅改变了晚照的一生,还让她因此送了命。

深重的自责如同流沙使他逐渐下沉,晴空悲痛地合上眼,深深地陷进去,歉疚与心疼拖住他的双脚不断往下拉,他动也不动,任由流沙将他灭顶。

怪不得无酒要她来寻他。

原来,他就是害死她的凶手。

第六章

夏日已至,园中原本盛开的桃花皆已谢尽,青涩的果实累累结在树梢,那一颗颗碧绿鲜嫩的桃果,诱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即使明知还不是时候。

除完园子里的杂草,晚照站在晴空心爱的桃树下看了许久,她总觉得这株桃树与园里另一株梅树都很奇特,与她曾在他处所见过的都不同,它们生长得极好,就像是株遭人细心照顾的盆栽,只是体型稍大了些,不但结实众多,也不见鸟儿来这啄食吃果。

晴空一定用了很多爱心来照顾它们吧?

那他呢?这阵子来,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自那日返宅之后,她原以为待在后山小屋的晴空过雨天就会出来,她没想到,晴空这一待,就待上了十来日,她送去的食物和饮水他连碰都没碰,也一直不肯打开门扉,她不知他究竟怎么了,心急却无处探问。

藏冬曾来这看过一回,一听晴空找著了那棵梧桐树后,藏冬的表情有些惊讶,在她想追问之时,藏冬却朝她摆摆手,只说晴空在想心事,待他想通了他自然就会出来。

踩在青草上的窸窣脚步声,缓慢沉稳地接近她。

晚照侧过身子,静静看著瘦了一大圈的晴空,许多本想问他的话,在她一接触他那看似极为伤痛的眼眸时,全都沉淀至她的心底,于是她合上了唇瓣,不想去问终于出关的他究竟想通了没有。

一语不发的晴空走至她的面前,抬手轻轻抚著她柔嫩的面颊。

看著这张再次重同他生命中的容颜,他不禁在想,令她还魂的无酒,是想在消灭他之余,让他承认自己犯过的罪?抑或是无酒存心要他用这一生来弥补前世的过错?

在无酒的介入下,一前一后,他与晚照再次走上了前世相同的命途,再次相识,再次触摸到彼此,然而这究竟是命运的仁慈,还是另一回刻意的捉弄?

「在地狱中,你所受的百劫千劫,可有解脱的一日?」他沙哑地问。

晚照怔了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事,她微偏过面颊,下意识地想避开这问题,但晴空却抚过她的脸不让她逃避。

「无。」他的坚持,令她不得不答。

「在地狱中,口之渴、腹之饿,可有饱足的一日?」他再问。

「无。」无法直视他的目光之余,她索性合上了眼。

「自地狱逃出,会有何后果?」

「别问了。」她拂开他的掌心,不想让他为她难过。

晴空执著地拉住她,「有何后果?」

她咬著唇,万般不愿地告诉他,「日后回到地狱之时,将永无轮回之日。」

「你不后悔?」心疼如绞的晴空,难忍地看著付出庞大代价回到他身边的她。

「我说过,我只是想要个答案。」她淡淡地说著,「我更想知道,为何我对人间这么牵挂。」

下一刻,晴空二话不说地将她拉来怀中紧紧抱著。

「晴空?」晚照在他的怀中抬首。

晴空颤动地埋首在她的发问,对于一无所知的她,他有满腹说不出口的歉意,他说不出口……

他说不出他曾如何爱她又让她因此死去,他说不出,是他这名佛界力保而不惜将她牺牲的圣徒,令她堕入地狱里受尽日夜千百苦劫。

「你怎了?」感觉到他在颤抖,不明就里的晚照伸手拍抚著他。

「我想撒谎……」他收紧了双臂,仿佛如此就能得到救赎。

她一顿,「你想骗谁?」

「我自己。」

「为什么?」晚照将身子往后退了些,两手捧起他写满懊悔的脸庞。

「因我第一次发现我竟这么软弱。」

就算是赔上性命道行、纵使得背叛佛界,当年他若能够力争那段爱情,他若能早些察觉,并不允许佛界抹去他的记忆,或许当年他就能赶至地狱里将受苦的她救出,若他能坚守真心,她也不至于待在地狱里苦苦想忆起过去……

不知他心中痛苦的晚照,朝他微微一笑,拉下他的脸庞开心地嘉奖著他。

「这不是很好吗?你终于有点像人了。」

看著她单纯无知的眼瞳,晴空哽咽得难以成言,只觉得自己就快因此而窒息。

你不懂,是我害了你……他无声地在心底说著。

没用的,这伤会周而复始的出现,永不间断。

晚照曾对他说过的话,在这时突窜进他的耳底,他好想掩上耳朵,不愿让这刺痛他心扉的话语在他耳畔流连。

难道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

他用力闭上限,不愿去回想她在说这话时眼中流露的心酸。

能认识你,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再也无路可退,他的泪不住地流了下来,滴落在她的脸庞上。

「怎么了?」晚照大惊失色,心慌意乱地抚去他的泪,「你是哪疼、哪不舒服?」

晴空不断朝她摇首。

「还是说……我做错了什么?」她一脸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望著他的眼。

「不是的,错的不是你……不是你……」晴空像是不能失去她般将她拥紧,不停地在她耳畔极力否认著它。

在他环抱的手劲抱疼了她时,帮不上忙的晚照只好抬起手用同样的拥抱来回应他,就在这时,几不可闻的低语,自她的耳畔轻轻掠过。

「错的人……是我。」


晚照坐在桌边看著一桌早己凉的饭菜。

他又晚归了……

打那日晴空出关后,晴空就似变了个人,虽然他俩的日子没什么改变,他一样每日出门卖豆腐,她也一样过著日夜不同的生活,但晴空的声音好像被谁偷了般,时常一连两三日没见他开口说过一句话,而他,似乎也在逃避著她,为了不与她碰面,他每日刻意比她早起出门,很少晚归的他,现在则是不到她入睡不返家。

他究竟是怎么了?

她在想,要是日子得再这样继续下去,她会开始考虑把晴空珍藏的那几坛老酒全都搬走,拿去灌醉藏冬之后,再从藏冬的口中把她要的答案给套出来。

静夜中,沉重的足音在廊上响起。

「你回——」终于等到他回家,晚照欢喜迎接他的笑容蓦地止住。

宿鸟静站在门边。

「你是来找晴空,还是找我?」晚照边问著这个来意不善的不速之客,边一手摸来放在身旁的琵琶。

「你。」他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才破了外头晴空所设的结界。

她看出他眼中所藏的杀意,「请问,我曾得罪过你吗?」

「你得罪过整个佛界。」

她娇声轻笑,「很抱歉,生前的事有些我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会记得。」宿鸟往前踏了数步,随即将衣袖一扬。

琵琶的弦音立即止住他接下来的动作。

「忘了这个吗?」晚照笑吟吟地举高手中的琵琶,开始奏起镇魂曲。

宿鸟冷冷哼了口气,有备而来的他,当然早料到她会有此举。

她手拨著琴弦警告,「别以为我晚上的性子会同白日一样好,再动,你可就不光只是在这站一晚了。」

「你无习法,又能拿我如何?」宿鸟不顾她的警告,兀自在手中结印,估计自己大约再过一会就能破她镇魂曲的困术。

「不如何。」她自有对策。「我可找出你心中的罪孽,让你沉沦其中自悔。」以往在地狱里,鬼后的前孽镜若是不管用,她偶尔会被找去助鬼后一臂之力,利用忏魂曲让那些即使是死了也不认罪的鬼伏首承认。

宿鸟昂然地扬高了下颔,「我无罪孽。」

「那得试过才知道。」她勾起唇角,「我才不相信你像白纸那么乾净。」就算她没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光是瞧著这双充满杀意的眼,她也知这个佛界中人应当干过不少不容于佛界的事。

与先前镇魂曲迥异的曲子,在她话落之后随即奏起,宿鸟原是不以为意的,但在他眼前,忽然飘过数缕人影,他微微一动,周遭的景物瞬间像湖面上经风扬起的波纹,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浑然不觉自己已一脚踏进罪孽里的他,怔看四周的景物愈来愈清晰,当晴空的宅子突然变成了法寺大殿时,霎时明白此处是何处的他睁大了眼。

殿上人影幢幢,每一张面孔都是这两千年来他极力想遗忘的,他不禁屏住了气息,还未来得及转身逃躲,数滴温暖的血液即飞溅至他的脸庞上。

他怔看著自己持棍的双手,高高的扬起,又重重击下,趴卧在地上的晚照就这般任他宰割,在戒棍又一次落下之后,他清楚地听见了她脊骨断裂的声音……

晚照将指按在弦上不动,中止了忏魂曲,只因通常一曲未奏完,普通的鬼辈早就全盘将自己的罪过供出了,但这个叫宿鸟的没有,他非但一语不发,还能与忏魂曲对抗不在她面前崩溃。

「好吧,算我低估了佛界的自制力。」她双目审视著他大汗淋漓,苦苦力撑的痛苦模样,「不过我相信你定也不好受吧?」

总算能够再次呼吸的宿鸟,贪婪地大口呼吸著新鲜空气,虽是筋疲力竭,他仍是硬撑著身子不肯倒下。

「为何你怕我?」晚照冷不防地问。

他一怔,随即口气凶恶的应回去,「我不怕你!」

「若是不怕,你何须这么急著杀我?」晚照走至他的面前,近看著那双不敢直视著她的眼,「我才还魂回人世,你就连番来找我两回,且这两回你都怀著非置我于死地的意图,若不是曾与你结过仇,你何须这么做?若不是你心中有愧,你的眼神又为何这么闪躲?」

心中有愧?

不,他没有……兀自在心中天人交战的宿鸟频频摇首,他不承认他所做之事是错,他是为了晴空著想,为了整座佛界的未来而痛下杀手的,为了友朋,他没有错,一点也没有!

「杀了我,就能掩饰你的罪?」晚照推敲地问。

再也不任她摆弄的宿鸟,明知若破镇魂曲可能会耗去数十年的道行,凭恃著自己道行数千年的他,拚著数十年的道行不要,强行挣脱了镇魂曲带来的困术,在浑身剧痛间,他咬牙地开口。

「为了晴空,你就再死一次吧……」

「什么?」晚照愣在原地。

破空而来的佛印袭向晚照的心房,她紧急地回神拿过琵琶来挡,不堪此击的琵琶当下应声碎裂,也硬生生将她的肋骨震断两根,她掩著胸口颤跪在地,看著一不做二不休的宿鸟朝她步步走来。

宿鸟的步伐在踩著破碎的琵琶时中止。

晚归的晴空,背对著宿鸟蹲在晚照的面前,他咬破自己的指尖,将指尖凑至她的唇边,要遭佛印震得心神大乱的她喝下。

「快喝下去,不然你的魂魄就要散了。」她只是个凡人,哪挨得住佛印一击?若不是有鬼后的琵琶挡著,只怕她又要回去见鬼后了。

晚照张开嘴将它喝下,觉得自己像要四分五裂的她,甚至尝不出口中血腥的味道。

晴空在她将两眼闭上时,将她抱至厅内的躺椅,在他脸上,不见惊慌失措,亦不见愤怒,平心静气地大略将晚照的伤势处理一下后,他施法让晚照睡去。

「宿鸟,不要再以我为名做这种事。」

「你说什么?」站在原地,不知该走或该留的宿鸟,听了他的话,随即敏锐地察觉他话中有话。

晴空缓缓回首,「当年是我不能持,是我遭七情六欲所困,不是她之过。」

「你想起来了?」如被逮著了罪柄,宿鸟面色苍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可能,你不可能想得起那些……」

晴空走至他的面前,无言地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布包,将它摊开后让他看清那些破碎的佛珠。

「晴空……」

「你走。」晴空木著脸。

宿鸟不敢相信地摇首,「难道,你又要为了她……」

「我不得不。」在他知道那些后,覆水早已难收。

「你不能败在她手上!」宿鸟激动地上前紧握住他的肩头,不遗余力地嘶喊。

「人生是没有胜负的。」

「你忘了你是为何来人间吗?」宿鸟难忍地问,拚命想要撼摇他已定的心意,「你必须渡过这一劫回佛界,你不能因她而毁在这劫上!」

晴空还是不为所动,「是劫非劫,是苦是乐,这该由我来定论而不是旁观的你们。」

「你就不怕你回不了佛界?」

「为何你比我还在意这事?」晴空淡淡地问。

宿鸟一怔,看著晴空不留情地将他搁放在肩上的指尖拨开。

「别再如此了。」晴空用清澈的眼瞳望进他的眼底,「我不是你心中的圣徒,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为何选择来人间历劫、我在佛界不能更上一层楼的原因,我比谁都明白,因我根本就不是佛界眼中那个无敌的圣徒,我没那资格。」

「你是!」他掩著耳,突然爆发开来,「你比谁都有资格!」

「我不是。」

宿鸟倏然转首看向晚照,兀自在嘴边喃喃,「只要没有她,你就能够再渡过此劫……」

「你知道我杀戒已开。」晴空温和的眼眸霎时变冷,「真不得已,我会杀了你的。」

「为了她?」心痛使得他的脸庞有些扭曲。

晴空定定地道:「我得还她。」

这句话,将站在悬崖边的宿鸟一掌推落谷底,再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再也无法忍受一分的宿鸟,难堪地转过身,拔腿拚命狂奔,像是想快点逃离那个令他期待幻灭的晴空。

「你要还我什么?」远处躺椅上传来虚弱的问句。

「你听见了?」晴空走至她身畔坐下。

「只听见这句……」她费力的喘息,一手拉住他的衣袖,「你要还我什么?」

已将自己逼至绝境的晴空,不语地看著眼前差点又要与他擦身而过的人儿,他隐忍下手心的颤抖,感激地轻抚著她的脸庞。

「你欠过我?」她看著那张自出关后就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欠了你太多太多。」他低声承认,「我欠你的,无论再过几世,我都还不清。」

不放心他俩,一直徘徊在这附近的藏冬,靠在屋外的墙上仰首看著满天灿烂的繁星,而后叹了口气。

几世?这小子哪有什么几世呀?

他待在人间的时间,就只剩这么一世了。



「你说什么?」燕吹笛不满地拉大了嗓门,「找错人?」

受神之托,得去找出叫无相修罗的某两位师兄弟,此刻正站在一座绿荫处处的林子里,眼对眼、鼻对鼻地互瞪著对方,而在他们身后远处,一名身著灰袍、名唤无色的修罗,正无言地看著他们师兄弟俩起内哄。

「是找错修罗。」轩辕岳一脸不快地更正。

燕吹笛幸幸然地哼了口气。

「也不知晴空的灯都灭了几盏,你还找错?」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也不知找了几个月,结果咧,当初夸下海口的这小子居然让他白忙一场!

「有本事就换你来呀。」哼,六个修罗统统都是行踪不定,能找到就该偷笑了,谁像他一样最多只能找到个皇甫迟?

他一手指著身后的无色,「找不到无相那倒也罢了,哪,你没事找这只来做什么?」

隐忍著怒气的轩辕岳,冷声地解释。

「这只是自动自发跳出来给咱们堵上的……」

天生脾气一热一冷的两人,在互瞪对方许久后,他们突然动作一致地转身瞧了瞧身后两手环著胸看戏的无色,半晌,他俩交视一眼,速速做出一致的结论。

「走吧。」他俩的脚跟同时往身后一转。

遭人晾在一旁不说,还被他们给看轻的无色,在他们打算就这样走人之时,火冒三丈地对著他们的背影大吼。

「给我站住!」

「叫你呢。」燕吹笛边走边以肘蹭蹭身旁的师弟。

「是叫你吧。」轩辕岳也一拐子顶回去。

「你们两个都给我站住!」无色伸出两指,各指著推拖的他们。

眉心隐隐抽搐的燕吹笛,听了当下不耐烦地回首开骂。

「鬼叫鬼叫什么?比喉咙大呀?没见著我们师兄弟还有事急著去办吗?你还瞪?再瞪当心我捅爆你的眼珠子!」

轩辕岳一手掩著脸,不愿去看家丑外扬。

「难怪你会到处树敌……」很明显的,这位轩辕弟弟忘了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无色的两眼不断徘徊在他们的身上。

「你们是皇甫迟的徒弟?」自听无酒说过皇甫迟之事后,他早就想会一会这两个曾拿过神之器,并拥有圣徒资格的两人了。

燕吹笛咋舌地问:「这你都闻得出来?」这家伙有狗鼻子不成?

「别跟他罗唆了,咱们要找的不是他。」为了避免这个天生长舌的师兄,待会可能会像个三姑六婆地同无色闲聊,轩辕岳拉著他的衣袖就想走。

无色飞快地拦在他们面前。

「还有事?」轩辕岳冷冷地问。

「佛界有圣徒晴空,人间亦有圣徒一名。」无色的两眼写满杀意,「说,你们哪个是人间的圣徒?」无论是佛界或是人间的圣徒,都对他们修罗存有一定的威胁,既然眼前这两个看起来都气候未成,那么他就乘机消灭他们,免得他们在日后造成大害。

「圣徒?」轩辕岳歪著眉看向燕吹笛,「师兄,你听过吗?」

燕吹笛也是一头雾水,「圣僧是听过几个,但圣僧的徒弟就没听说过了。」

「还装蒜?」无色说著说著便纵身往后一跃,在他腕间的衣袖忽地拉长成为簌簌不断飞舞的水袖。

燕吹笛忙伸出一掌拦住欲接下战帖的轩辕岳。

「咱们要找的是无相,不是这个顶替的。」谁有空理他这个甩布条的啊?

「所以?」轩辕岳静候下文。

他叽叽呱呱地开讲,「既然顶替无相的无色挡住了顶替晴空的咱们,那咱们就再找个顶替的来顶替!」

「那个顶替的在哪?」听得脑袋直打结的轩辕岳皱著眉,两眼四下瞧著还有何人可来顶替。

燕吹笛不疾不徐地伸出两掌朝身后拍了拍。

「老头!」一天到晚躲在后头跟著他,现下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在在在……」谄媚到极点的某人老爹速速现身。

燕吹笛对他扬高了下巴,「想不想认儿子?」

「想!」两眼绽出精光的申屠令,忙不迭地朝他点头。

「那就摆平他先。」燕家仁兄将手往碍路者一指。

申屠令兴高采烈地搓著两掌,「只要我摆平了他,你就会认祖归宗?」

「再考虑。」他撇撇嘴,一副有得商量的模样。

「行,包在我身上!」申屠令雀跃得只差没放鞭炮。

「这么利用他,不觉得过分了些吗?」轩辕岳在同情那个为认子啥事都愿做的申屠令之余,不忘瞪向这个利用亲爹也太彻底了点的师兄。

「反正那老头很能乐在其中就行。」燕吹笛无所谓地耸耸肩,拉著他远离即将开打的战线,「咱们走。」

可是身后窜出的冷意,却让轩辕岳止住脚步不敢妄动。

「师兄。」他轻声提醒同样也察觉另一名不速之客的燕吹笛。

「确定……是身后的这个?」燕吹笛边分辨著来者的杀气,边往后头偷瞄了一眼。

「嗯。」若他没弄错,他们找到无相了,问题是,这个无相……

燕吹笛忙不迭地凑近身子跟轩辕岳咬耳朵。

「喂,咱们有没有一丝丝可能打得过这家伙?」有没有搞错,藏冬竟然叫他们这两只小猫来找头大老虎?早知道他就把藏冬砍成十八块先。

「不可能。」轩辕岳的额间开始沁出冷汗。

「那你还等什么?」燕吹笛说完马上拉著他拔腿就跑。

「追来了!」轩辕岳回首一看,心惊地看著脚程飞快的无相就快赶至。

燕吹笛当下将身子一转,脚步骤停之时将已在指尖的八张黄符朝无相射去,并转首朝轩辕岳大吼。

「这里由我顶著,你去找藏冬!」

「你是嫌你的命太长吗?」轩辕岳跟著使出一记金刚印,才不欣赏他的舍命。「要走就一块走!」

与无色打了一半,却惊见自家臭小子有难,申屠令硬是扔下与他纠缠的无色,一骨碌地冲向他们之后,毫不犹豫地挡在他们的身前。

「两个都给我一起走!」

「你行吗?」某对师兄弟很不给面子地齐问。

好心好意救他们,居然把他看得扁扁扁……

「老狐狸,你还不出来?」兀自在腹里气翻一回的申屠令,迁怒地朝林子的一隅大吼。

在自家地盘附近闲逛的狐王龙沼,板著一张臭脸自一棵树后走出。

「我就不能只是待在一边看戏?」关他什么事啊?

申屠令恨恨地将两眼扫向他,「在你家儿子把我家儿子整得那么惨后,你说行吗?」

回想起自家不肖子黄泉干过啥事后,龙沼识相地摸摸鼻尖。

「好吧。」反正他也很久没有动动手脚了。

得到了龙沼的「敌」情赞助,申屠令马上以手中之扇划出一道魔界通路,并自里头拎出了个不情不愿的影魔昼月。

「臭老头,你又拎我出来干嘛?」还被罚在魔界蹲苦牢的她,莫名其妙地瞧著这个老是拎她出大牢四处办事的申屠令。

「在我动手时,想办法把那家伙的魂给我偷来。」申屠令冷著脸,一手指向无色,没得商量地对她下令。

而在另一头,被迫得面对棘手人物的龙沼,相当无奈地看了法力高强的无相一会,而后也自怀中掏出面铜镜子,低首对它轻唤。

「碧落。」

「找我?」一缕娇俏的身影立即出现在镜外。

龙沼指向无相,「待会在我对付他时,你能不能乘机将他困在镜中一阵子?」

「我试试。」她没什么把握。

风儿吹过林梢,宪牵的音韵中,三组不同界域的众生各据林间一角,皆屏住了气息蓄势待发,只是,这三组人马似乎都遗忘了一件事。

那个……元凶呢?

被远远逐出在战局之外的轩辕岳,微张著嘴,怔看著眼前三组突然跑出来插花的众生。

「原来都有援兵……」今天是各界众生大会串的好日子吗?

「你还愣著做什么?」急著逃命去的燕吹笛,见他还杵在原地发呆,忙一手勾住他的臂膀拖著他落跑,「不趁这机会开溜,你想留在这当炮灰吗?」

不过多久,林间战场果然轰轰烈烈地开打,被拉著跑的轩辕岳,边逃命边感触良多地叹了口气。

「师兄,在晴空这事结束后,记得提醒我离你远一点。」

「为什么?」忙里分心的燕吹笛,面色惨白地问。

「这样麻烦也会离我远一点。」他再也不要同这些众生穷搅和了。



成熟的果实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自屋外的园子里传来,提醒著晴空日子在他的思索中已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坐在廊上侧首看向外头一片绿意的园子,远处站在日光下的晚照,身上的伤已康复,正挽著竹篮在园子里摘桃,打算将它们和那株梅树的果实都酿成他喜欢喝的酒。

自宿鸟来过这后,他不敢再离家一步,这些日子来,他就只是待在宅子里守著晚照,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晚照解释过什么,而晚照,也体贴的从不过问。

我得还她……

那夜他对宿鸟说过的话,反覆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知那时为何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或许在下意识里,除了「还」这一字外,他找不到任何能够补偿晚照的字眼。

可他该怎么还?

座上的佛与他的心,都在问他这个问题。

披挂在艳阳下晒日的黄衫,将光线射至他的面上,在这片宛如金黄袈裟的光影里,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是佛界的圣徒,但他的心,始终无法彻底皈依。

因佛无魔不成,故此他选择转世于人间历劫,期待六欲、尘心,皆消失在他历劫沥血之后。

来到人间转世多回,他仍是跟在佛界时一般,在他眼中,是非功过、爱恨情仇,仅是人间短暂尘缘,只是个宿命中的常态,一如落叶将归秋,总是站在人间角落的他,无感亦无痛,他甚至认为,来人间历劫,不过是个形式上的作为,它并不能为他带来什么,更不能劝他在佛界更上一层楼。

但自听闻神之器的传说之后,他开始感到害怕。

自古以来,佛界流传著一则传说。当神之器毁灭,佛将以人身降临人间,一个怀有七情六欲,懂得心痛为何物的佛。

虽然佛界并没有点明,这传说中的佛指的是哪位,但自四方关爱的眼神中他可明白,那则传说指的就是他。

他怎会愿意让那则传说成真?

转世人间四十八回,他已历经四十八劫,只要渡过最后一劫即可功德圆满,若那传说是真的,他岂不是将功亏一篑?因此当他知道双双被封的神之器遭释放出后,原本始终对众界保持袖手旁观的他,终于主动出面干预这事,只因他不愿神之器毁灭,他更不想因此而懂得心痛,他怕,他先前所历之劫、所受之苦,将会在他明白心痛之后化为乌有。

可神之器最终还是毁灭了,亦让他明白了何谓心痛。

为神之器,他已破了杀戒,而现在晚照亦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必须面对他的最后一劫,他得面对他的七情六欲,此劫若是渡得了,他将回到佛界成佛,若是渡不了

若是……

「这颗给你,」晚照将一颗桃子放在发呆的他手中,再转身挽著竹篮走向厨房,没打扰他继续沉思。

晴空怔看著掌中之物。掌心中,晒饱了阳光已成熟的桃果,香气四溢,这是神之器雷颐与弯月血泪之后的果实,一种被他称为幸福的果实。

弯月挥扬著大刀与他对垒的模样,雷颐抬首望向天边新月的模样,一一走回他的眼前,他们的双眼,像面明镜,让他在镜中看见了真正的自己,也令他总算明白了一事。

他与晚照,就和雷颐他们一般,都只是血肉之躯,会笑,会流泪,都是脆弱的,也都是自私的,而在人生的路途上,本就是该跌倒、该受伤的,若不如此,怎会明白什么是幸福?

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能参透?一味站在远处观望,不愿沾染任何尘与灰,怎么会明白置身其中的痛快?既然他特意来人间历经匆匆数十载的生命,为何不就照藏冬所说,用力下水去搅和一回?无论是快乐一生、悲哀一生,哪怕风风雨雨、心碎痛苦,那都是真实人生,都是他来人间真正想体悟的种种。

在心与佛的拉扯与两难问,他想,他已做出了选择,不顾一切的,抛开他已拥有的旧我,去拥抱另一个真正的晴空。

不顾一切,这四字,在众界众生的眼中看来,都是种不负责任的愚勇吧,但自仙海孤山归来后,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雷颐与弯月不顾一切往火里一跃同归于尽。他浪费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去明白所谓的爱恨,却不知他的爱恨早在第一世里就已深入他的灵魂之中,在将它们忆起后,满心的歉疚与爱恨,促使著他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将它们找回他的生命里。

在佛界眼中,这的确是种沉沦与堕落,但他却想就这么清醒地堕落下去,于是堕落的速度愈来愈快,沉沦得愈来愈深无法自拔,佛界根本就不明白,其实,爱恨并不是一种不可赦的罪愆,那是一种人生的畅快,一种成全了己私己欲之后的沉溺。

一种,无论是神是佛,都无法体悟到的快乐。

数千年来,他一直都是活在他人眼中的圣徒,可他却从来不是个完整的「我」,从不是真正只属于自己的「我」,但自他不再冷眼旁观,彻底加入这座红尘之后,他觉得自己从不曾像现在活得这么真实过。

一切都已无法回头了,就在他心动之后。

远处微暗的禅堂里,在已灭的五盏灯畔,名唤欲的那盏灯,仿佛呼应著晴空此时的心衷般,如他所愿地熄灭。

第七章

早起的鸟儿在屋檐上啾啾鸣唱,阵阵黄豆香飘飞在晴空宅中的每一处,嗅著熟悉的香气,正在禅堂里打扫的晚照看了看外头。

他似乎已经恢复正常了。

她放心地吁了口气,手拧著打湿的布巾继续擦拭地板,但在擦至那七盏灯的附近时她停下了动作。

七盏灯已灭了六盏,晴空始终不肯告诉她这七盏灯的功用为何,但她察觉到,每当灯灭了一盏,晴空似乎就改变了些,以前他那因七情六欲过于平淡而被她说过不像人的性子,一点一滴的有了改变,而她不知这改变,对他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但她很喜欢他的改变,他时常追在她身后逐著她的目光,令她微微心悸,她不需探究他眼眸中的意味,也知这份藏在彼此间的情愫代表著什么,那双总是会在她入睡时抚著她的发的大掌,愈来愈温存,也令人愈来愈沉溺,印在她面上的吻,有种抛开束缚的感觉。如果说她从不曾记得半件幸福的事,那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已经可以在她心中编串成一页页美好的回忆。

两千年前当她还活著的时候,命运拨弄著她,所有的人与事也都操纵著她的一生,她没有半分作主的权利;在还魂后,她有了个全新的人生,虽然过去的阴影还在她的心底,但自认识晴空以来,却让她有勇气去遗忘过去,甚至,可以放弃去寻找那个她想知道的答案。

她喜爱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在这座山头上,就只有他与她。倘若可以,她希望能这么一直当他所说的特例,待在他的身旁,与他一同过日,看他微笑……

「还魂以来,你过得可好?」温暖的鼻息突然吹拂在她的耳畔,低沉的男音还伴随著一个自身后的拥抱。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吓了一大跳,她忙挣开陌生的怀抱,回首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强行将她自鬼界中带回人间的恩人。

「无酒?」他怎会来这?

「许久不见,满足了你的愿望了吗?」无酒一手抬起她的下颔,满意地审视著她红润健康的模样。

晚照愣了愣,这才想起她来到这后,已有好一阵子没想起她回来人间的原因。

「你是来提醒我的?」她低首看著仅存的一盏灯,「可是这些灯还未灭尽。」

「不,我是来同你打声招呼的。」也不知是晴空的定性太够,还是另有其因,这最后一盏灯始终就是不灭,他已经等得够不耐烦了,因此他决定亲自来帮晴空灭掉最后一盏。

「打招呼?」

「晴空可有告诉过你关于我是谁?」他温和笑问。

「没有。」

「我是修罗之首,与晴空是死对头。」

她不解地抚著额,「你既与他是敌,为何你还叫我来这?」

「因为你必须在这,我才能在成全你之余并利己。」这个法术没有她的话,恐怕就完成不了。

「你要怎么利己?」愈听愈觉得不对劲,晚照心中不禁浮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耸著肩,「将你摆在他的身边,一点一滴的伤害他罗。」或许晴空到现在都还未察觉那七盏灯的用处也说不定,等他知道,可能就太迟了。

她错愕地问:「利用我来……伤害晴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就算他与佛界结怨又如何?晴空这一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啊,而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晴空会因她而受到伤害?

「我不只是伤害他。」无酒愉快地在她耳边低喃,「我还要利用你杀他。」

晚照震惊地张大了眼眸。

「你可知道,修罗者,至善也至恶?」在她拖著脚步不断后退时,无酒一步步朝她进逼。「对于你,我是至善,对晴空来说,我则是至恶,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你想如何利用我杀他?」她的心跳愈来愈快,不愿相信地看著这名救命恩人。

「当这七盏灯全灭了后你就会知道。」虽然说出的话很残酷,但无酒看她的眼神,却温柔似水。

灯灭?

你可知在灯灭之后,我会有何后果?

她猛然忆起当初她来找晴空时,晴空还以为她是无酒派来的人,并问她……难道那时候晴空就已经知道,当七灯全灭后他会有什么下场?既然明知她会为他带来什么,他为何还愿让她留下?

只是因为她想知道答案,所以……晴空就冒险成全她?

「我并不知道……」她浑身泛过一阵冷颤,如受惊吓地想退至一旁,在无酒一把拉住她时,她恳求地握住他的手臂,「无酒,我收回我的愿望,我再也不想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他徐徐轻抚著她的面颊,「这可不行,游戏既已起了头,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无酒……」她焦急地想让他改变心意。

低首看著她无私的眼眸,无酒忍不住将她纳进怀里,轻声安抚著她。

「日后,你会好好的待在人间,抛开过往,重新活出一段新的人生。我让你还魂,为的就是希望你能得到你从没有得到过的那些。」两千年前当晴空认识她时,他便已知道她的存在,他默然地看著她哭过、爱过和死去,再次让她回到晴空的身边,除了她是对付晴空唯一的利器之外,他是真的很希望能将晴空不能给她的,在还魂后全都由他来补偿给她。

低沉的声音里泛满了心疼,晚照不解地推开他的胸膛。

「为何你要待我这么好?」在提到晴空时,他眼中的杀意根本就掩不住,可他对她时却又像换了个人似的。

「因你值得我怜惜。」

晚照看著他的眼,总算明白这份独独对她才有的温柔是从何而来。

「不过……」无酒抬起她的下颔,眼底闪烁著决心,「你的心底,似乎已经又有了一个晴空。」他还以为在她死过一回后,她不再犯同样的错,看样子,这回他得亲自来修正错误才行。

「无酒,我——」

他将指尖一转,按在她拒绝的唇上,「你记得,我不是个会轻易死心的男人,我等你改变心意。」

唇上冰冷的寒意封住她所有的抗拒,看著他脸上那份成竹在胸势在必得的模样,晚照抖索著身子,像一脚踏进了深渊里,想要动弹却又挣脱不得。

「出来。」这时,晴空的声音在禅堂外响起。

晚照倏然转首看向什么都已听见的他,然而晴空却不望她一眼,只是站在门边等著无酒,无酒不甘不愿地回首,迎上晴空那双满怀妒意的眼眸,他怔了怔,随后开心地走向门边。

「可惜,那七盏灯里少了盏护灯。」无酒压低音量啧啧有声地摇首,继而笑睨著隐藏不住情绪的他,「眼神不要这么凶嘛,否则我会以为你又想破戒了。」

晴空在他一步下长廊后,立即站在廊上想拉起门扉,但无酒却一把将它按住。

「我想你应该已经想起第一世了。」无酒凑在他的身旁亲切问:「如何?还感激我吧?」

「马上给我走。」

无酒得意地扬高唇角,「你放心,在你死后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这一回,就由我来顶替你的位置,相信她不久后定会忘了你。」

晴空转过眼眸,「再不走,你会化为一堆灰烬。」

无酒笑笑地拍著他的肩头提醒,「你可千万要把持住呀,不然最后一盏灯,就要灭了喔。」


「你要上哪?」

无酒走后的当夜,不出晴空所料,晚照在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事后,下一步即是想离开他,不想他因她而发生任何憾事。

「离开这里。」她瞧著守在门边等人的他一眼。

晴空一掌拦下她,「你把无酒的话当真?」

「那是假的吗?」她将话扔回他的身上。

他没有回答,而他的沉默,令晚照不得不承认无酒所说是真。

「别走。」真也好,假也好,他并不在意生死,他只想知道,真正当个人,是什么滋味。

聆听著他的挽留,晚照更加觉得自己很自私。

自遇见他后,她就像株攀梦的菟丝,伸长了细蔓攀附在晴空的身上,任风雨由他这棵大树去挡,她这株自私的菟丝则安心地在他的领域里恣长,她一心只想捉住这片可以令她觉得人世是如此温暖的胸膛,却从没有替晴空设想过,遭她缠住的晴空,是否因此被她困住了,又是否得为她而牺牲些什么。

或者是,令她成了他的弱点,得为她付出生命。

「你曾说过,我若要离开,你不会拦我的。」她拿出他曾说过的话,冷冷的艳容上,找不到任何可挽留的余地。

他不疾不徐地问:「你的心愿已了?」当初他可是加了这句话在先。

她撇过脸,「我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在你走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事,可以听完再走吗?」晴空在她走前,再次留住她的脚步。

「什么事?」

他若无其事地问:「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在那棵梧桐树上,究竟刻了什么字?」

晚照随即被转移了注意力,不知已踏入他所布下的陷阱。

「刻了些什么?」他不提她还真忘了这件事。

「分刻了两行小字。」晴空一步步地将她诱入他的痛苦深渊,「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爱至尽头,生死相守。」

情誓?

他淡淡再述,「一行,是我刻的,另一行,是你。」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令晚照脑际一片空白。

「什么……」

「这是你我当年亲手刻下的誓书。」他努力捺下心中的激荡,将她不愿知道的事实告诉她,「你生前最后一段日子里,所遇见的人就是我。」

生当复来归,两千年后,她真的依照她的誓言回到他身边了,可这两千年来,他没有实现他的誓言记住她,没有相思、没有牵挂,他彻彻底底的遗忘了她,他们也没有做到生死相守,而他们的爱,却如誓言般地在两千年前真走到了尽头……

阴阳两隔的尽头。

她颤著声,「我们……曾相爱过?」

「对。」

可晚照却觉得不只是这样,她总认为在这后头似藏了个令她战栗的答案,她明明就是不想追问的,却又忍不住想知道。

「我是怎么死的?」在来得及反悔前,她已把话问出口。

晴空顿了顿,很不愿又去回想那段他说不出口的往事一回,这时的他有些懊悔,懊悔自己为何要向她坦白,其实他大可将它一直埋在心底的,可他知道,秘密终究有被揭穿的一日,今日不告诉她,他怕往后再没机会得到她的原谅,或是……她的后悔。

他盯著她的眼眸,逼自己面对,「当年我头一回来人间历劫转世,佛界为了不让你来坏我修行,故命宿鸟出手,令你命丧在戒棍之下。宿鸟在你死后,将你交给鬼后,要鬼后将你打入无间地狱,让你永不能再返人世,再不能来使我受劫。」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般,刺耳的声音将她双耳扎得疼痛,再不能听见其他声音,她张开嘴试著想呼吸,可每一口进到肺里的都是一种痛,她必须绷紧身子、蓄满力气才能够抵抗它,但,晴空清澈的双眼却像面真实的镜子,紧紧跟随著她不让她逃避。

「我不信……」晚照茫然地看向四周,手足无措的频往后退,甚想就这么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为了我,你枉受两千年日夜无间之苦。」看著她欲哭无泪的模样,他的心,在淌血。

她捂住两耳,「住口……」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要她听清楚,「害死你的人就是我。」

「我说我不信!」晚照奋力挣开他,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喊。

「晚照……」晴空还想再说些什么好让她相信,然而她的泪却在这时掉了下来,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相信,可她却极力不让自己去承认她相信。

「你想做什么?」在他一步步朝她踱来时,晚照恐惧地抚著胸坎不愿让他靠近。

「把眼合上。」他强行将掌心覆上她的双眼,「我能让你看见你生前最后一段日子。」

「不要——」她凄声尖叫。

不容得她拒绝或是抵抗,如海涛窜进她脑海的影像霎时夺走她的意识,晴空那串佛珠所记得的一切,覆盖在她心底那本被封上了的记忆之书上,将它开启之后,陈旧的书本散了线,页页泛黄的书纸经风一拂,四处飞散在她的心坎上,她张大了眼,看见那棵盛满黄叶的梧桐树……

如他所说的过去,一点一滴重新在她的脑海中凝聚,她像盆盛得太满的沙,明知再不能承受却又不能阻止上方的沙再次落下,只能眼睁睁的看著那段蚀心刺骨的岁月将她淹没,再不留一线生机。

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掌心,他轻轻挪开,看见了一双写满伤心的眸子。

「晚照……」他不舍地低喃,想将瑟缩的她拉进怀里。

「别过来……」她流泪地坐在原地,不住向他挥手,「还不要过来……」

那颤抖的音调,令晴空的双脚如遭束缚,千斤之重令他无法举起,在他与她这么短短的距离间,倏然像有座海洋将他俩隔开,他无法靠近。

晚照两手撑按在地,当落在地上的泪滴被烛火照亮时,她自那一颗颗恸泪中,看见了另一些当年她来不及知道的事。

在她死后,晴空四处都找不到她的尸首,他强忍著心痛,不顾寺中那些以他为耻的众生如何看他,孤身一人来到法寺的大殿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跪在染血的大殿上拿著布巾将她的血全都拭起,而后将布巾仔细摺妥,贴身藏放在他的胸前。

佛界是赶在他自尽之前将他带走的,因佛界不要他犯下杀己的罪孽,他这名佛界的圣徒,必须永远的洁净无瑕一如美璧。后来佛界将他的记忆收藏在西天的尽处底下,让它再也照不了日光,让他再也不能忆起她。

他被迫将她忘记那么多年……

晚照泪流满面地抬首,自那双和她一样伤痛的眼申明白,这阵子来他为何要闭关,为何要刻意疏远她,还有他为何总在他不注意时流露出歉疚的目光,因他在心中筑了个忏悔的牢,在那里,他仰首所窥看的天际,是一片无尽的黑漆。

「为什么你要想起来?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假若可以的话,她情愿没有再走进他的生命里一回,让他永远都不要忆起这段过往,就让他继续当个无知的晴空。

「我无法不去想起。」

从一开始,他就无法抗拒那份想知的欲望,当命运之轮再次在他俩身上转动之后,他不得不去寻找那个被藏起的答案,因为在这背后,有著他们在梧桐树上所刻下的誓言。在那段古老的誓言里,承诺著一个永恒,而在消失的岁月里,则有著他们的真心。

他蹲在她的身畔抬手拭去她的泪,「给我机会,让我还你。」

「傻瓜,爱是不能用还的……」晚照紧握著双拳,不断朝他摇首。

停留在她颊上的指尖,似遭烫伤了般,在下一刻想撤开,但她却捉住他的手。

「不要再把自己当成罪人……是我该感谢你救了我,并给我一段最幸福的日子。」他的心中有罪人,她的心中又何尝没有?是她令晴空失去了一世的光阴,令佛界的名声蒙尘,他俩的痛苦虽皆是来自于遗忘,但他在这一世却先她一步忆起,那想说不能说的心情,那想赎罪却无力挽回过往,他受的远比她来得多。

「那么……」晴空哽著声,迟疑地问:「能不能让我再爱你一次?」

宿鸟与来鸿的身影瞬间轻掠过她的脑海,晚照怔看著他,缓缓放开了他的手,起身住后退了一步。

「难道这回佛界就会允许?」如今一如当年,当年佛界欲保他圣徒身,今生佛界就会袖手旁观?

他早下了决心,「我顾不了那么多。」

「灯呢?」她汲著泪摇首,「七盏灯只剩一盏了,若是它因此而灭了最后一盏怎么办?我回来人世,不是来毁灭你的……」

「现在才阻止我,太迟了。」他低声轻叹,眼中闪烁著不能回头的光芒,「那盏灯必定会灭,或许是下个月、明天,也可能就在下一刻,但我不在乎后果,也不认为无酒真能置我于死地,我愿意赌。」

这是要她也陪他一块赌吗?

晚照紧咬著唇,没想到无所不能的他,竟在这上头如此无助,仅能与她一样,随命运飘流。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他恳切地问,声音中藏著不确定与没把握。

「这次,你会把我的手握紧吗?」一滴眼泪滑下她的面颊,她心痛地问。

「只要你愿意。」

时间顿时像是一潭不再流动的水,晴空紧张地屏住气息,像是过了千年般的漫长等待后,晚照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看他深深喘了口气后将她握紧,她无言地转动著掌心,与他十指密密交握,往前跨了一步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如果,日后世上不再有他,这还会是她愿回来的人间吗?还有谁会像他一样住在她的心上?她还有什么可损失的?她本就是只鬼,就算只能为他再多活一天,那就一天吧。

若能有来世,她愿代佛界为他掬起一手月光,为他铺上一池莲香,因此现在就请允许让他们再自私一回,就算这仍然是场错,就算它将如一夜昙花般的短暂,她还是愿再次牵紧他的手,再随他哭笑一场。

他们就像飞蛾一样,孤寂地在野地里徘徊了许久,遭黑夜里的火源吸引,迫不及待地朝烈焰中飞去,在身上燃烧的火花烧亮了焰火之时,他们自彼此身上看见了吸引彼此的耀眼光芒,但在踪身跳入烈焰中后他们才发觉,这座短暂的天堂,与堕落深渊的尽处,仅有一线之隔。



话说,在狐王与碧落联手将无相给困住了一段时日后,法力强大的无相终究还是破镜而出,并记仇地找上了某对师兄弟,而为了将无相给引至灵山让藏冬去对付,一路刻意被无相追著跑的两人,在好不容易抵达灵山时,却赫然发现……某神不在家。

「你就不会叫他事先在这等咱们吗?」小命被打得只剩半条的轩辕岳,边对付无相边开骂。

「我哪知道他会临时不在家?」燕吹笛边搬出从自家亲爹那边偷来的魔法攻向无相,边回头与亲师弟口头交战。

两眉隐隐抽搐的无相,再也受不了地朝他们大吼。

「统统都给我住口!」一路吵一路跑的这两只吵死人啦!

藏冬感慨的低叹,缓缓自一旁传来。

「连你也受不了他们啊?」由此可证,这不单单是他这位神的问题。

「你跑哪去了?」某对师兄弟炮口一致地齐轰。

「我这不是来救火了吗?」藏冬扬起一掌,轻而易举地接下无相没有断过的攻势,以眼神示意燕吹笛他们退下。

喘得半死的两人,瘫坐在地上看著难得大发神威的藏冬,一开始还漫不经心地与无相拆招,但在无相使出两柄大镰刀伺候时,藏冬顿时换上了一副猎人的眼神,以非要致无相于死地之势改守为攻。

燕吹笛在休息完毕后,很快地加入战局不让藏冬专美于前,而不肯让藏冬捡便宜的轩辕岳,也一块下水再战,紧接著……

惨剧就这么发生了。

愈打愈过瘾,不知不觉间,藏冬完全忘了要控制力道和手下留情,在避过无相的双镰贴身与他近搏时,藏冬一手握住无相手中的大镰刀,一拳将无相的胸口给打穿。

「坏了……」大错铸成后,轩辕岳终于发现他们在联手打死无相前忘了一事。

燕吹笛情急地蹲在躺平的无相身边,提起他的衣领直摇晃。

「喂,要死也先把话说完再死啊!」解咒的法子咧?这家伙要死干嘛不通知一下好让他联络遗言先?

「不会吧,真死了?」没想到无相这么不耐他打,藏冬紧张地收起拳头凑上前。

「死透了。」抬脚踹了踹无相后,轩辕岳的脸色远比无相还来得青惨。

诡异的沉默顿时徘徊在一神二人加上一具死尸间,此时黄昏树梢上的两只乌鸦,仿佛嘲笑他们般地振翅嘎嘎飞过。

藏冬压下满腹的心虚先发制人,一手指著燕吹笛的鼻尖。

「刚才出手最狠的人就是你!」又没跟无相结了啥深仇大恨,他干嘛打得那么认真?

燕吹笛再把罪过推给另一名凶嫌,「我可没用七星大法打他!」比狠劲,谁能比他家师弟更狠啊?

轩辕岳咬著牙,改瞪向动起手来就不懂得克制的不良神。

「用神法一拳撂倒他的又不是我。」光凭他们两只法力差一截的小猫怎有法子打死无相?还不都是这个当过战神的家伙干的?

藏冬含泪地认罪,「好吧,咱们全都有份……」

搞了半天,到头来居然白忙一场。轩辕岳疲惫地抚著额,实在想不出在唯一的救星死了后,他们要怎么去救晴空。

「现在怎么办?」

「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燕吹笛才懒得管那尊天敌的死活。

「慢著。」冷静过后,藏冬在这时提出解救的方案,「燕家小子,你不是会让死人复生吗?」朋友就是交来这时利用的。

燕吹笛一骨碌地眺起,「我哪有那种能耐?」大帽子不要随便乱戴行吗?

「你会还魂术。」紧紧拉住一线希望的藏冬不肯放弃。

轩辕岳皱著眉,「师父有教过这个?」怎么他从来没听说过?

「当然没有。」他是自己偷师的。

「师兄,你曾让几只鬼还魂过?」考虑过后,也认为还魂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轩辕岳当下又重燃希望。

他撇撇嘴,「两只。」一只干过啥将军的,一只还当过皇后。

「那就让他还魂吧。」轩辕岳一手指向地上刚死不久的无相。

燕吹笛怪声怪气地呱呱乱叫。

「你开什么玩笑?这家伙救不活的!」他们也瞧瞧这家伙胸坎上那个被轰出来的大洞好不好?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彻底,刚才就不要打得那么过瘾啊!

轩辕岳开始讨价还价,「最起码可以回光返照一下吧?」

「还魂必须具备三要素,他少了一样,所以不成。」燕家老兄亮出三根手指头,毫不客气地再打回票。

「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打死,咱们也没要他再活一次呀!」拜托,在藏冬赶到前,他们俩差点就被无相给打死了,谁吃饱那么闲想让他活过来找他们报仇?

「对对对……」藏冬涎著讨好的笑脸,与轩辕岳联成一气,「咱们只是要他短暂的再活一下下,好让他把解咒的法子说出来而已。」

「不干。」燕吹笛不赏脸的扭过头去,一点也没兴趣制造出一具僵尸。

轩辕岳不死心地走至他的面前,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猛然接触到他的目光后,燕吹笛倒吸口凉气,力持镇定地再将脸撇过一边。

「师兄。」温柔到不行的音调在他背后响起,马上令燕吹笛重重抖了抖身子。

藏冬用力推了轩辕岳一把,暗示他得再卖力一点。

明白他意思的轩辕岳,随即走至燕吹笛的身旁拉著他的衣袖,用更热切的目光注视著他。

「大师兄……」

「噗——」心脏刺激过度,某人的鼻血差点喷出来,他赶紧一手掩著脸以免破功。

「拜托你了,好不好?」轩辕岳恳求地对他眨著眼睛。

「我做,我做就是了,求求你别再这样看著我……」大大吃不消的燕吹笛,赶在血流成河前捂著鼻子向他投降。

轩辕岳在他拚命擦鼻血时,纳闷地问著藏冬。

「他怎么了?」刚刚发生什么事?

藏冬笑咪咪的,「没事。」就知道这师弟管用。

花了好阵子才把鼻血止住,并把两个鼻孔用碎布塞住,被迫上场的燕吹笛,在地上画了个阵式,将无相摆进阵里后即坐至阵外,两手撩起衣袖,开始合眼念咒。

「还魂大法——」就在他念得藏冬快打瞌睡时,燕吹笛突然朝地大声一喝。

静躺在地上的无相,在燕吹笛的法术完成后眼珠子随即动了动,轩辕岳在他一睁开眼时即上前一把揪住他。

「喂,破解无酒法术的法子是什么?」

「不告诉……你们。」无相冷冷一笑,随后便断了气。

「……」失算。

忙得满头大汗的燕吹笛,使劲地瞪向身旁早告诉过他们后果的一人一神。

「咳咳。」藏冬清了清嗓子,「这回,咱们先对他施法,只许他回答咱们问的问题。」还真的只让无相短暂的再活一下。

「还魂大法——」燕吹笛使出浑身解数再试一回。

「说,怎么破无酒的法术!」等不及的轩辕岳与藏冬,一左一右地撑开无相的眼皮。

「破解法术的办……办法……是……」白眼一翻,又断气了。

一人一神无言地看著燕吹笛。

「再……再一次而已喔。」已经耗去不少法力的燕吹笛,边喘边警告他们。

他俩保证地点点头。

「还魂大法——」

「快快快,方法是什么?」无相才张开眼,就有三张面孔争取时间地挤在他的面前问。

「方法是……是……」断气。

「我不玩了!」燕吹笛气炸地大叫。

一人一神忙把翻脸走人的燕某人给拖回来。

「这是最后一次!」他气呼呼地指著地上已被他折腾好几遍的仁兄。

他俩严肃地再朝他点点头。

于是……

在死了十八遍,也复活了十七遍之后,藏冬等人终于如愿以偿的把破解法术的方法问到手了,而无相,总算能够彻底安息不必再死一次。

听藏冬说晴空所剩时间不多,一将解咒的法子问到手后,轩辕岳二话不说地扔下自家师兄赶著去救晴空,而藏冬在准备跟上轩辕岳时,不经意低首瞧了地上的燕吹笛一眼,半晌,他感慨地蹲下身子,以指戳戳耗尽法力呈现半死状态的燕吹笛。

「真可怕的师弟……」

第八章

晚照紧张地凝视著地上那盏奄然欲熄的灯,晴空说,它名唤为爱,是七情灯中的最后一盏,这些日子来它之所以不灭,是因晴空拚上了所有的佛法来力保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愈来愈没有把握,而灯焰也愈来愈微弱,仿佛随时都将熄灭。

她别过脸,埋首在晴空的胸膛里,不愿再去揣想它将会在何时熄灭,她伸长了两臂再将晴空拥紧一点,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什么似的,原本还在施法的晴空停止了诵念,低首瞧了她写满恐惧即将失去的小脸一眼,不舍地将两手环在她的身后,与她紧密相偎。

这些日子来,他们哪都不愿去,执意守著彼此,一直待在彼此可以触碰对方的怀中,可他知道他再也无法不让那盏灯熄灭,因他就算再怎么施法,或是克制自己压制住那份深藏在心中的情意,他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心诚实,他无法继续在晚照的面前欺骗自己。

温暖的小手抚上他的面颊,他凝视著她祈求的眸光,俯身与她四唇相接,想藉此吻去她眼底的不安,想再将彼此拉近一点别再分开,唇舌交缠间,他尝到了甜蜜与苦涩,一种他想渴求的永远。

一道尖锐的声音贯穿他的耳际,晴空的身躯蓦地大大震了震,位在他们前方的那盏爱灯,倏然熄灭,顿失所有力气的他也同时朝后头倒下。

「晴空?」晚照紧张地将他搀坐起,「你怎么了?」

法术完成了……

当晴空察觉到这一点时,四肢已麻痹僵硬,也无法移动自己分毫,而他的声音也遭法术封住无法施法解咒,他强迫自己定下心,试著想理清这究竟是何法术,但一阵冷意突然自他的背后升起,刹那间,仿佛有人自他身后狠狠抽出了他的筋骨般,将他身上的法力全数抽离他的体内,他颤抖著身子,怎么也留不住数干年来苦修的道行。

「终于等到了。」无酒在他拚命喘息时优雅地在他面前现身,「我说过我会来为你收尸的。」

跪在晴空的身旁,完全不知发生何事的晚照,将浑身冒汗的晴空靠坐在壁上后,心忧如焚地问向始作俑者。

「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对他施了个咒。」无酒不顾她的反对,一把将她拉离晴空的身畔,心情甚好地向她解释,「这咒,叫我咒。」

总算知道无酒所施究竟是何咒的晴空,当下张大了眼,难以相信此刻自己会佛法尽失,竟是由他自己亲手所造成的。

无酒得意地向他解释,「我不过是在你身上种下个诱因,对你施行法术的人可是你自己,是你在暗示下让法术完成攻击你自己的。」有谁能够敌得过这佛界的圣徒?当然只有佛界的圣徒本人。

赫然明白自己是以己攻己,才会落得丧失数千年道行,晴空简直难以置信,他竟然败在一个微不足道的法术之下。

「怎么样,失了法力变成凡人后,有什么感觉?」软玉温香在怀的无酒,刻意搂著晚照向他炫耀。

晴空忿忿地眯细了双眼。

「无酒,解开他身上的咒,不要——」

「你还是暂时让开点好。」无酒微笑地将她推至一旁,而后转身掀起衣袖朝晴空击出一掌。

晴空瞠大了眼,怔看著在千钧一发之际,宿鸟那具挡站在他面前的背影。

「你永远都是佛界的骄傲。」鲜血自宿鸟的唇角滑下,「也永远,都是我的向往……」

聆听著他的肺腑之言,晴空更是挣扎地想动,无奈不听使唤的四肢就是不与他配合。

「晚照……」负伤的宿鸟侧首看著她,在她面前正视他心中积藏已久的愧疚,「杀了你的人,是我。」

一字一句间,晚照真切地听见了,宿鸟在愧疚中无法获得解脱的真心,盈满她眼眶的泪水,令她看不清这个为了晴空,宁愿出卖自己并独自承受痛苦的宿鸟。

「真令人感动的友情。」无酒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自袖中取出金刚杵,「既然你这么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你。」

这一回,当来势凶猛的金刚杵朝宿鸟的胸口刺去时,欲结佛印抵挡的宿鸟犹不及完成手中的佛印,一道纤细的身影闪过他的眼前,生生地替他受了这一杵。

宿鸟愕然地接住身子往后倒的晚照。

「你……」她只不过是个凡人,哪堪受这一击?

无酒一个箭步上前将金刚杵划向宿鸟的眉心,趁著宿鸟闪躲时,一把将晚照自他手中抢过,再将手中之杵刺向他的胸坎。当宿鸟掩著胸口跪下时,无酒随即将晚照带过一旁,心急地将她放在地上。

「不准死!」在她不断呕出血水时,他忙想补救她这副在他错手之下已毁的身躯。

在身躯似要四分五裂的剧烈痛楚中,晚照只是侧过脸看著远处的晴空。

「你说过不会再放开我的手……」她费力地低喃,「千万,不要忘了这句话……」

「不准,我不准……」无酒转过她的面颊,直在她耳边大喊:「晚照!」

下一刻,已在无酒怀中断气的晚照,不顾晴空的心痛再次合上眼睫,她那副由无酒重新为她塑造还魂的身躯,在无酒怀中化为颗颗留下住的细沙散落了一地,没来得及救回她的无酒,仅仅捉住了部分她四散的魂魄。

目睹这一切的晴空,微张著嘴想唤晚照的名,却似遭人硬生生掐住了咽喉般,在他无法喘息之余,第一世时所历经的销魂蚀骨之痛,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躯里,无所不在的恸意将他淹没在这片生死别离之海中,无声灭顶。

后悔难当的无酒握紧了双拳,凶狠地转首看向晴空,毫不犹豫地朝他送出一掌。不能动弹的晴空,恨意无限地张大眼眸,看著下肯放弃的宿鸟飞扑至他的面前代他再受一掌,而后静静倒在他的身上。

在无酒下一掌再起之前,紧要关头赶到的轩辕岳,先以金刚印击中正欲下手的无酒,随后自知不是无酒对手的他,朝后唤出打手。

「藏冬!」这种对象就交给大人物了,他这个小人物还急著去替晴空解咒。

「手下败将,你就老老实实的再输我一次吧!」早想再扁他一回的藏冬,兴高采烈地接下轩辕岳的位子。

「臭老鬼……」一见来者是这个死对头,无酒当下打消了再杀晴空的念头,脚下一转,急著去搜集晚照四散的魂魄。

藏冬追在他身后大吼:「喂,你别跑!」一招半式也没出就走,太不给面子了。

抢时间的轩辕岳,将晴空身上的宿鸟拉开后,自袖中掏出一张黄符,将利用自无相口中所套出的解咒之法烧烙在黄符之上,当黄符在他掌中烧尽之时,他一掌印向晴空的胸口。

「晴空?」他焦急地看著满面痛苦的晴空。

「我没事……」晴空困难地启口,担心地看向一旁的宿鸟,「他怎么样?」

「这家伙有佛印护身,死不了。」追丢人的藏冬走至宿鸟的身旁蹲下,不客气地以掌拍著宿鸟的面颊,「喂,别装死,快点活过来!」

「宿鸟……就拜托你们了。」稍微移动都感全身剧痛,晴空咬牙地在地上坐正,试图将丧失的佛法都给找回来。

「你想做什么?」轩辕岳忙按住不安分的他。

「救晚照。」

轩辕岳看著远处一地的细沙,遗憾地摇首,「她已经不在了。」

晴空没将他的话听进半分,兀自勉力将手结成佛印,他那忍痛的模样,看得轩辕岳不得不出声阻止他。

「晴空,她烟消云散了!」

「不会的。」闭著眼的晴空,表情显得很镇定。「只要她身上有我的血,她的魂魄便永不会灭。」无酒为她还魂所造的身躯虽灭了,但她的魂魄仍在,若要再为晚照还魂,他得赶在晚照的魂魄被鬼差拘走前抢回来。

「你早说嘛!」藏冬听了,当下就把手中准备抱往一旁的宿鸟扔下置之不理,打算先处理完晚照的事再说。

「死山神……」刚醒过来就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宿鸟,恨恨地瞪著好神只做一半的藏冬。

平定下紊乱的气息后,晴空正襟危坐,施法将心中之眼放至远处,在众生众界中寻找著那方离开人间的芳魂。

「找到了吗?」一人一神挨在他的身边等著听结果。

找得满头大汗的晴空,眉心愈锁愈紧,不一会,他难以置信地张开了眼停止寻魂。

「晴空?」

「她不在人间也不在鬼界……」他频喘著气,在搜遍各界后眼中泛满了心急,「她不在五界……」

「怎么可能?」藏冬与轩辕岳互看对方一眼。

晴空顿了顿,猛然想起一事,「须弥山。」

「什么?」

「放眼众界,我的佛法仅有一处到不了……」他勉强自地上站起,踩著不稳的步伐走向门边,「晚照在修罗道,无酒将她带回去了。」

「等等,以你现在的身子,你还不能——」轩辕岳忙想拦他,欲碰上他衣袖的指尖,突遭一股力道猛然震开。

淡淡的光芒将晴空包围住,他闭著眼,两脚悬浮在空中。

「这是怎么回事?」轩辕岳拉过藏冬,可藏冬也对他摇著头。

宛如从极长的睡眠中悠悠苏醒般,晴空缓慢地睁开双眼,感觉所失的力气已重新汇聚重回体内,另一股新生的力量,冲破了他身上长年来无法突破的桎梏。他恍惚地回想,当他还在佛界时,他曾苦苦修炼,渴望能在佛法上更上一层,却每回只能触碰到边缘,而此时的这份感觉,则是冲破了那始终阻拦著他不能前进的枷锁,领著他来到一个新领域。

「我已渡过最后一劫。」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在晚照消失在人间后,他即通过了他在人间的试炼。

「那个……」藏冬一手指著上方,「晴空,佛界来接人了。」

晴空仰首瞧著笼罩他的佛光,光源的尽处,是一座座浮飞在云彩间的层叠寺宇,熟悉的梵乐自远处悠扬地传来,声声催促著他回到他原本的地方。

「要回去吗?」轩辕岳瞧著浴沐在七彩光线下的他,不知他将会有何选择。

晚照在阳光下的笑脸,根深柢固地眷留在他的脑海中不肯离去,而她死前仍惦念著的誓言,也还在他的耳边。

晴空仔细地将眼前这幅他等待了两千年的情景收留在眼底,半晌,他褪去身上的僧袍将它往旁一扔,而后转身大步走出佛光之下,准备前往须弥山。

「很遗憾,神之器的传说已成真,我无法回去了。」


月光照下穿云雾,栖身在云朵间的须弥山,在云海中忽隐忽现,袅袅白雾徘徊在山顶的宫阶上,宫阶尽处,巨大的宫门门扉深深紧闭。

夜半不眠的无酒,坐在大殿上独饮,丛丛火炬下,他的身影有些孤单,他静看著手中收藏著晚照魂魄的水晶球,在球里,他看见了晚照深藏在心底的过往,那些关于梧桐树下的故事。

他不想让她醒来。

虽然他可以令她再度还魂,可是他却觉得,或许就这么让她活在过去之中比较好,只因为,那是她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间,而他,没把握也能给她那么多。

聆听著此时的心声,他不禁想起总是在黄昏时分高站在皇城上的皇甫迟。以往,他从不知这些年来皇甫迟是带著什么样的心情,去缅怀那一段过去,又是在何种心情下拱手将心上人让出,他虽不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可现在,他却有点明白皇甫迟那份想成全的心情。

「臭皇甫,连我也被你给带坏了……」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他速将晚照的魂魄收至袖中,这时远处承受不了撞击的宫门,在晴空起脚用力一踹之后应声倒下,无酒怔愕地看著就这么大剌剌直闯须弥山的晴空一行人。

「你没回佛界?」都已渡过四十九劫了,他不是该回去了吗?

晴空踱至他面前,面无表情朝他伸出一掌,「把她交出来。」

「她死了。」他不忘提醒。

「我要她的魂魄。」累积过多的愤怒,使得晴空的神情更显冷冽。

无酒扬手将两袖一振,「休想。」

「咱们闪远点。」藏冬忙拉著小跟班轩辕岳往旁躲,以免等一下被战火波及。

阴森幽暗的大殿,在晴空抬眼看向无酒攻来时,殿上插放火炬之处忽燃起朵朵佛火,霎时殿中大放光明,刺目的光线直刺眼底,晴空偏首闪过一拳,随意以一掌袭向无酒的胸口,无酒忙以掌回挡,却遭他的掌劲震得止不住退势,晴空两眼一眯,一手掐住无酒的咽喉,另一手飞快地自他袖中抢走魂魄,无酒忙要将它抢回,晴空立即以一记重拳将他拽倒在地。

「不自量力。」晴空低首冷睨著狼狈的他,「我早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哼,就算你抢回她又如何?」无酒坐在地上拭去唇边的血丝,「她不过是只鬼,鬼后迟早会将她索回阴间。」两个和尚没水喝,这下谁也别想得到她。

「再让她还魂一次。」他当然知道这一点,若不是指望无酒能让晚照还魂,方才他何必手下留情?

无酒得意地回拒,「我不会为了你而让她还魂,我要你抱著遗憾过一生。」

「不劳费心,这种小事用不著麻烦你。」藏冬朝他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向晴空说明,「我有法子救她。」希罕啊,会还魂大法的又不只他一只。

「燕吹笛?」晴空边问边将手中的魂魄交给他。

「正是。」藏冬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我会尽量赶在天亮之前让她还魂。」

「不许走!」无酒纵身往前一跃,急著想将魂魄抢回,晴空迅速来到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不说,在无酒还来不及反应前,狠狠将手中的佛印朝他的胸坎一印。

「你……」

晴空露出冷笑,「我不需要你了。」

正往宫门处走的藏冬,一听晴空开口说出此话,猛然踩停脚步,转身急急忙忙走回原处,满心不安地瞧了晴空好半晌后,他叫糟地掩著唇。

「要命……」这小子气昏头了。

「你还不快走?」走至宫门边没见著藏冬跟上来,轩辕岳折回原处拖著同伴。

「轩辕小子,你留在这看著晴空。」藏冬镇定地藏起一脸惨色,正经八百地向他交代。

轩辕岳一脸不解,「看著?」

「必要时使出你的看家本领尽全力去拦著,千万别让晴空毁了整座须弥山。」他一骨碌地将所有重责大任都推至不知情者身上。

「他是个佛,我怎么拦得住?」不嫌实力差太远了吗?

「所以才叫你尽全力呀!」他以为没事带他这跟班来这是为了什么?

「等等,咱们为什么要拦著晴空?」满头雾水的轩辕岳在他走神前拉住把话说了一半的他。

「因为无酒不能死。」他可不想让晴空铸下大错。「修罗道只有六个修罗,申屠令已经干掉了一个,而咱们又不小心打死一个,你家师父则是跑去人间不干修罗,再死个无酒,你想毁掉修罗道让六道失去平衡吗?」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只是无酒这回恐怕是死定了……」轩辕岳一头冷汗地看著晴空手中高扬著一朵浮屠之火。

藏冬转首看去,只见很少发火的晴空,此时并非只想拦住无酒,而是摆出一副非置无酒于死地的模样,他连忙按住轩辕岳的肩头。

「这样吧,在无酒被打死前你快去找个帮手。」朋友就是交来这时陷害的。

「找谁?」

「那里有扇门不是吗?」藏冬扬手指向角落,含蓄地给他一个小小的暗示。

说得真简单,他跟神界的神又不熟!

不给轩辕岳丝毫拒绝的余地,赶时间的藏冬把话说完了就走,任由轩辕岳恨恨地瞪著他不负责任的背影。

眼看晴空又开始一路压著无酒打,他没好气地跑至门前用力敲著门扉,「门神,你在的话就快出来!」

门板文风未动。

「门神!」他重重再敲一拳。

「你叫我?」难得听到有人这么需要他,神荼兴匆匆地自门里探出头。

找错神了。轩辕岳皱著眉,忙伸出两手将他推回去。

「不是叫你,快去叫另一个来!」这只道行差太多了,来了也没用。

神荼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钻回门里。

「都不重视我的存在……」呜呜,欺负神嘛。

不一会,夜半正好眠的郁垒,就被哭哭啼啼的神荼给找来推出门外。一看救星到了,轩辕岳眼中马上绽出精光。

「又找我做什么?」郁垒黑著一张脸抱怨,「我说你们这些人可不可以别老是敲门乱叫?我已经不是门神了,不要随随便便的把我找出来。」

「随你怎么说都好,哪,这是你们神界的使命。」轩辕岳才不管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拉过他将他的身子一转,再用力往前推。

「什么使命……」犹弄不清发生何事的郁垒,在转首面向晴空时,他紧急扯住脚步。「搞什么鬼?」卖豆腐的渡过最后一劫了?

轩辕岳在他身后使劲推著他,「快点过去,你的同僚说不能让无酒死于晴空的手中!」

郁垒当下如临大敌,「慢著,你是想叫我对付晴空?」这个凡人想叫他去送死呀?究竟是哪个同僚陷害他的?

「好歹你也曾干过战神,别告诉我连你也摆不平。」轩辕岳瞧不起地睨他一眼。

「告辞。」郁垒转身就走,完全不在乎什么颜面问题。

「回来!」不能让唯一的打手就这么跑了,轩辕岳忙七手八脚地将已一脚跨入门扉里的他给拖出门外。

「这哪是我一个神就顶得住的?」郁垒边怒瞪著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凡人,边一手指向晴空,「你听清楚,那小子不但是佛界代表,而且还是渡过四十九劫的圣徒!」在晴空已经历劫完成后,现下就算他和藏冬同时联手,只怕晴空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所以你得给你们神界争气点,快过去顶著先!」烦不胜烦的轩辕岳,索性一脚将他给踢过去再说。

被他一踢,不小心被踢进战场里的郁垒,正巧,就站在晴空与躺下的无酒之间,晴空在见来者是他后,虽是缓下了手中欲发的佛印,但在那双冷漠的眼眸里,却没有丝毫收手的打算。

郁垒先是不安地瞧著连眼神都已经变了的晴空一会,在他身后的轩辕岳,已经把握时机将已没意识的无酒给拖至一旁,骑虎难下的他,也只好硬著头皮上场。

「晴空,可以看在我的份上放无酒一马吗?」如果能活著回去,他一定要同那些损友统统绝交!

「不成。」压抑许久的晴空没得商量地摇首,「私怨还得私了,希望你别来插手我的私事。」为了差点代他一死的宿鸟,以及不知能否再次还魂的晚照,这回他说什么都得亲自收拾无酒。

「私怨?」郁垒冷声讥嘲,「搞清楚,是你欠了无酒,若非无酒,你能再见到晚照?难不成恩将仇报就是你们佛界的作风?」

晴空轻哼,「好,那我就公事公办。」

「什么公事?」完蛋,他的眼神干嘛这么认真?那个卖豆腐的笨和尚跑哪去了?

他边说边挽起衣袖,「鬼界早就有意并吞修罗道,佛界也有意成全鬼界,因此我不过是完成佛界交予我的使命而已。」

「倘若我硬要留他一命呢?」

「佛界的私事,神界最好不要插手。」晴空笑笑地依样画葫芦,「我记得你也曾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被堵个正著的郁垒当下无言以对。

「你会使得六道失去平衡。」轩辕岳站在郁垒的身旁联合拦住晴空的去路。

「黑暗尽处有光明,光明尽处亦有暗。」前一刻还犹带笑意的晴空,在下一刻目光顿时变得残冷,「佛界本就不在乎六道。」这些年来,佛界早就对他不灭修罗道颇有微辞了,这回他正好可以堵上佛界的嘴。

轩辕岳忙问向郁垒,「真是这样?」如此一来,奉命行事的晴空不就杀无酒杀得正大光明?

「话是如此没错……」佛界的家务事他是听过一些。「不过我想,这小子现下八成是气过头而忘了理智,才不是因什么使命所以要杀无酒。」放眼整座佛界,独倡六道与五界共存的,恐怕只有晴空一人了,不然晴空为何两千年来从不曾对任何一位修罗出手过?

「那怎么办?」

郁垒没好气,「还能怎么办?只有想法子让他气消了。」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有爆发的一日吧?先灭灭火再说。

等得不耐烦的晴空摊开两掌掌心,自掌心中释放出两朵色泽不同的浮屠之火。

「让开。」

足可将人融化的热度当下拂面而来,令人几欲站不稳脚步,面对可毁亦可炼神之器的浮屠之火,一人一神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是你拖我下水的,你先上。」郁垒将轩辕岳往前一推。

「不,我只是个凡人,还是你先上。」轩辕岳消受不起地改推他上前。

当眼中,手中都是怒火的晴空步步逼近之时,他俩看了彼此一眼,异口同声地大喊。

「我们一起上!」



天边的圆月将大地铺上一层银辉,就著明亮的月光,燕吹笛在苦行山山脚下的草丛里,手拿著黄符四处走来走去。

应该……就在这附近。

「你到底找到了没有?」陪他在这找了老半天的藏冬,再一次出声催问。

燕吹笛瞪了身后像是赶著要去投胎的藏冬一眼,而后不情不愿地再自袖中拿出一张黄符。

施了法的黄符,在离开燕吹笛的指尖后随风轻飘,在野地里飘扬了一阵后,最终落在一抔不起眼的土丘上。

燕吹笛朝上丘弹弹指,「出来。」

一缕尘土应声而出,燕吹笛看了,不禁掩面呻吟。

「都化成灰了,这叫我怎么让她起死回生,怎么让她借尸还魂?」原本他还以为里头会有晚照的骸骨,没想到时间太过久远,只剩下尘土。

「你可别又同无相那一回般不济,这回你一定要让她还魂成功。」藏冬也不管这事有多棘手,兀自出声在他身旁警告。

燕吹笛相当不满地问:「喂,你知不知道你很强人所难啊?」

「反正你得在天亮之前把这事搞定就是!」藏冬的态度依然强硬。

「为什么我非帮那尊天敌不可?」他将下巴朝天一抬,压根就不想再管晴空的闲事。

「你若不帮他,我就在轩辕岳面前把你的丑事全都抖出来!」藏冬一手指著他的鼻尖,直接亮出必杀特技。

燕吹笛速速涨红了脸,「帮就帮嘛!」

「动作快。」

努力捺下满腹火气后,燕吹笛抹抹脸正视眼前的难题。若要为晚照还魂,当务之急,就是他得在天亮之前弄出一副可以还魂的身躯。他转眼四看,此地除了一大堆野草之外就剩一堆荒坟,他就连借物的机会也没有。

「好吧,也只能用那招了。」他深深叹了口气,认分地先行在地上画出还魂阵后走至阵外坐下,再弹指叫出两名式神,分别去取来掺有晚照骨灰的尘土以及清水,而后他便开始捏泥偶。

在泥偶捏得快差不多时,他问向身后的藏冬。

「老鬼。」

「是时候了?」以为他要用到晚照的魂魄,藏冬忙不迭地想将藏在袖中的魂魄递上前。

燕吹笛推回他的衣袖,语气十分认真地问:「你身上不会刚好有颗舍利吧?」

「当然没有!」他以为那玩意是随处都买得到吗?

隐忍许久的燕吹笛终于火大地跟他杠上了。

「没有舍利,你是想让她在还魂后变成一具死尸不成?」他都已经牺牲到这种程度了,这家伙居然连一点诚意都拿不出来。

「快想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代替。」临时想不出办法的藏冬随意挥著手。

「哪有什么法——」燕吹笛才要驳回他的话,却突然顿了顿,「啊。」

「有谱了?」藏冬兴奋地问。

「恰恰有一个。」基本上,若不到最后关头,他是很不想用这种法子啦。

「有就快说啊!」

「还魂三要素,尸、魂、命。」燕吹笛抬起三指,「既没舍利,那就把阳寿给她。」无相就是少了命这一要素,所以才还魂不成。

藏冬紧皱著眉心,「哪来的阳寿?」他以为这种东西也是路上随处买得到的吗?

他撇著嘴,「谁想让她死而复生,谁就把阳寿分给她一点罗,不然还有谁愿平白无故地赠寿于人?」

「当真可以?」

燕吹笛冷哼一声,「怕只怕,每个人都太爱惜性命不愿分给他人而已。」

「我愿分给她。」晴空的声音当下直抵他们耳底。

一见晴空大驾光临,手上还拿著泥偶的燕吹笛,二话不说地起身就跑。

「不准跑!再怕你也得给我撑著!」藏冬一把拉住每次见了晴空就急著落跑的他,硬是将他给拎回阵里。

基于魔类惧佛本性,燕吹笛直躲在藏冬身后不断发抖。

就著月光,藏冬纳闷地看著同样也躲站在远处的轩辕岳。

「轩辕小子,你那身衣裳是怎么回事?」怎么这小子的脸色跟他家师兄一样白不说,身上的衣裳还被烧得七零八落的?

轩辕岳将脸别过一旁,实在很不愿再回想起晴空在翻脸时的可怕模样,以及他与郁垒又是如何结结实实被浮屠之火吓过一回的惨况。

「别问。」原来最无害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以后他再也不敢登门去吃豆腐了。

藏冬小心翼翼地问:「在我走后,须弥山……」剩下的几只修罗不会全死光了吧?

轩辕岳咬牙地重复,「别、问。」要不是郁垒在他们被晴空打死前调来神界的四位龙王,硬是将晴空手中的两朵佛火彻底烧熄,也让晴空终于冷静了下来,只怕他们早就……

恢复冷静后,匆匆自须弥山赶来的晴空,走至藏冬的面前,以温和的语气问向躲在后头的还魂大师。

「燕吹笛,你能让晚照还魂吗?」

「这就得看你了,你真要把命分给她?」躲在藏冬身后的燕吹笛露出两只眼睛看著天敌。

「只要你让她还魂。」为了实现今生的承诺,他不计代价,也不在乎他的寿命能让两人再活多久。

燕吹笛还是要他想清楚,「你只是个凡人,事关性命,真不再考虑一下?」

远处传来阵阵鸡啼之声,众人站在晨雾四漫的野地里,扬首看了西斜的月儿一眼。

「不用考虑。」晴空不后悔地作出决定。

「进阵。」

第九章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晚照两手环著胸,不满地瞪视著这些晴空家中的客人。

根据燕吹笛的说法,借物还魂者,需花三个月的时间获得身躯,因此还魂的这三个月来,晚照一直被封在禅堂里静待,三个月后,好不容易终于重获人身的晚照,在如期出关后,她所做的头一件事,即是有请晴空代她找来她的三名恩人,准备好好感谢他们一番,只是,这几位恩人……

「为什么都离得我远远的?」她擦著腰向他们抱怨,「我是会咬你们不成?」她不过是想跟他们道谢而已,他们却避她如避蛇蝎般,实在是太不给面子了。

三人转过头,沉默地看著身后那个让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可偏偏一到晚上就转性子的美女,他们叹了口气,不约而同地再退离她一点距离。

晚照伸出一指点点藏冬的背后,「为什么躲我?」

「我可不想也被浮屠之火烤著玩。」现在晴空的七情六欲明显得很,不小心惹恼了晴空怎么办?他才不想当下一个差点被烧得没衣服穿的轩辕岳。

「你呢?」她改看向完全不看她一眼的轩辕岳。

「我是修道人。」不近女色亦不近男色。

燕吹笛则是在她靠过来之前,直接以眼神驱离她。

「你仇视女人?」她绕高了柳眉。

「差不多。」他的表情很僵硬,「离我们远一点!」就是为了这女人他才会被拉来这个鬼地方。

她没好气,「好吧。」很显然他们都是崇尚大恩不言谢这名言的人。

「里头的,都别出声。」坐在厅里的晴空,回首瞧了纸门一眼,提醒门后那些凑热闹的众生。

硬被神押著来此地的燕吹笛,光是听到晴空的声音就开始发抖。

「不要抖。」藏冬皱著眉,实在是很受不了他每回一遇上晴空就由虎变成员的胆小相。

燕吹笛不住地哆嗦,「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够了!你到底怕他什么?」眼看自家师兄又这么丢人现眼,几乎已经对燕吹笛幻灭的轩辕岳,忍不住提起他的衣领要他争气点。

「天、天性……」

轩辕岳马上瞪向藏冬,「你干嘛把他拖来这里找罪受?」明明就知道魔类本性与佛不容还这么整他。

藏冬翻著白眼,「他帮了晴空的忙,不拉他来晴空这避难,他还能上哪?」嫌命太长的话他就滚出去好了。

「避谁?」一夥人齐声问向藏冬。

「鬼后。」债主放话要来讨债了。

「鬼后要来这?」晚照惊愕地掩著唇,转身就想走入厅内,「糟了,晴空……」

在场三者同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拖回来。

「请你千万别出去……」她想害他们白忙一场呀?

「但晴空他——」晚照放心不下地指著外头,到嘴边的话却遭藏冬一手掩上。

「嘘,小声点。」藏冬压低了音量,像做小偷般地拉著他们蹲在门后。

晚照不明所以,「我们为什么都要这么小声说话?」

「鬼后快到了,你想死的话就说大声点。」她以为八百年没来过人间的鬼后是特地为谁来的?

提及鬼后,轩辕岳的面色不禁一暗,总觉得心底有一份亏欠,当年皇甫迟为千夜不惜杀鬼子取心,做了帮凶的他,至今仍没给鬼后一个交代。

藏冬光看他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鬼后恨你家师父可是恨之入骨,你要是出去的话,你也死定了。」

「你呢?」晚照纳看著这尊局外神,「你为何也跟我们这些小人物一样都躲在这?」

「我对阴森森的女人没辙。」那种女人只有晴空才对付得了。

丝丝的寒意穿过窗棂,缓慢地自四面八方将他们包拢,若有所觉的众人,登时噤声不语,齐躲在纸门后透过门缝张望著厅里的情况,只见厅内四处红融的烛火在下一刻突然熄灭,当它们再次复燃时,替换上了朵朵绿焰,令他们纷纷屏住了气息,等待著预期中的贵客大驾光临。

服侍于鬼后身侧的魑魅与魍魉,首先在厅中现形,一左一右地站在厅门处,手中掌著一盏冥灯,灯影下,一袭华裳首先被照出,而后是鬼后那张艳魅的脸庞。

起身迎客的晴空,不语地瞧著来客,无语的鬼后,也站在原地与他对峙,两两暗中较劲的眼神,谁也不肯相让。

晴空首先开门见山,「我若出手伤你,你最起码得赔上你所有道行。」

鬼后也毫不示弱,「真要与我硬碰硬,恐怕你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既然如此……」他沉吟了一会,飞快地摆上一张天下太平的笑脸,「要不要来碗豆腐?」想当年,这名贵客也是他的客源之一。

门后咚咚数声,一堆听众跌成一团。

「咱们有多久没好好聊聊了?」忙著招呼她的晴空,请她入座后,盛了一碗豆腐摆放在她的面前,心情不错地与她叙旧。

「快三十年了。」鬼后边细细品尝多年未尝的珍味,边与老友寒暄,「自你上回转世后就没再见过面。」

「今晚你怎会特意来这看我?」明知她特意来此的目的为何,晴空还刻意对她装傻。

她冷眸一凛,「我是来向你要鬼的。」

厅里的气氛在鬼后道出来意后,顿时直降至冰点,门后提心吊胆的众生,各自紧张地深吸了口气。

「这里无鬼,不过,人倒是多了一个。」晴空从容地低首啜了口自酿的美酒。

鬼后面色一换,不客气地向他追讨。

「无酒私自带走了她。」都因晚照不在鬼界,这些日子来她忙得无以复加,再不快来这把晚照带回去还得了?

「你明知她是无辜的,你根本就不该让她待在无间地狱受苦。」晴空也收去了客套的笑,开始冲著这点找她算帐。

「就算如此,她也不该还魂返回人世。」她一点也不在乎晴空知道当年佛界与她的交易。

晴空耸耸肩,「她迟早都会投胎。」区区一个枉死城能够困住晚照多久?时辰到了,晚照还是会再次转世。

「那就等到那日再说。」鬼界数千年来的法规,可不能因只女鬼而轻易网开一面,否则日后她如何以典统掌鬼界?

「今晚,你要不到人是不会走了?」

她得意地轻笑,「我没打算空手而回。」

「可否卖我一个面子?」晴空诚心诚意地问。

「不能。」她高扬著下颔,态度跩得二五八万。

他面色一改,一脸无所谓,「那我陪她一块去鬼界好了。」反正人间也住得够久了,换换环境也不错。

「晴空……」听了他的话,晚照担心得直想出面阻止他。

「请不要激动……」一干人等叹息地将她按回原位。

在鬼后的面色因他这句话而忽青忽白时,晴空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是人,人总有一死,我迟早还是得再上你那一回。」

鬼后深吸了口气,「你在威胁我?」阳寿未尽就想下去报到,他是想去作乱吧?

「是啊。」晴空乾跪说得更明白点,「晚照得在枉死城待多少年,我就陪她在那住多少年。」

「你还想长住?」血色瞬间自她冷艳的脸庞上褪去。

他眨眨眼,「别这么不欢迎。」

「你会把鬼界弄得鸡飞狗跳……」太过清楚这家伙有什么本事的鬼后,咬著牙瞪向从不守佛界规炬的他。

「客气,我只不过会让枉死城的冤魂半缕不存,在被我超渡之后统统提早投胎返回人间。」晴空好整以暇地说出他的计画。「你若敢再将晚照投入无间地狱,那我就百鬼一夜,百夜千夜的诵经超渡,将无间地狱里众鬼的罪愆全都洗净,让晚照再也不需替你镇魂。」

鬼后气极地一掌重拍在案上,「阴阳两界会失序!」为己私而抛无我,这算什么佛界的圣徒?

「那就是你的麻烦了。」他应该很在乎别人的家务事吗?

性格真差……门缝后的旁观者们,在听了晴空不负责任的话后,一改先前大力支持晴空的前态,反倒不由得同情起鬼后。

怒瞪著晴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鬼后忍耐地压下想一掌打死他的欲望,只因她不想让晴空提早下去报到,她也努力地控制住想再与他争辩是非的念头,为的就是他那张佛嘴,总有法子说出令人气结的歪理,最重要的是,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她太过清楚这个圣徒每回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死性子。

她沉沉吐著气,「我有个条件……」大家各让一步总行了吧?

「请说。」晴空一副可有可无的模样。

在损失之余,她也要为自己挣得一点好处。

「你要留她也行,但在你死后,我要你身上的舍利。」人间七颗佛心舍利已失,好歹晴空也是佛界的圣徒,只要能得到晴空的舍利令她的法力大大提升,日后她哪还需要再看神界的脸色?

一堆难以相信的局外人,当下震惊地自门后探出头来。

「他身上也有舍利?」她有没有说错人呀?

对那些众生已烦不胜烦的鬼后往后一瞪,马上又令他们全都缩回门后。

「舍利给你当然可以,但你得等我死后把我当柴烧了才行。」晴空先是爽快的答应成交,然后再愉快地告知她另一事,「忘了告诉你,我可不保证你到时烧不烧得出来。」

「什么意思?」被他暗坑的鬼后,不满地眯细了眼。

他无辜地摊摊两掌,「我有七情六欲,怎可能会有什么舍利?」

「这么说,我注定要亏本了?」她雪白的脸色已经愤怒得有点泛青。

「你不该跟人做买卖的。」卖豆腐多年的晴空,微笑地一手撑著下颔。

热烈的掌声自门后轰然响起,鬼后无言地瞪著那扇纸门,而沐浴在绿焰下的晴空,则是心满意足地更进一杯酒。



一个月过后。

黄昏时分,准备离开晴空宅子的宿鸟,步下长廊后,僵著身子回首瞪看著又亲自来送他的晚照。

「再瞪的话,我怕你的眼珠子会掉出来。」已经被他瞪惯的晚照,无辜地叹了口气。

「哼。」表面上坚持不与她和平相处的宿鸟,高傲地抬高了下巴。

「这给你。」无视于他的冷脸,晚照微笑地奉上一篮方出炉的糕饼。「这是我新做的素糕,你带在路上吃,吃了后你的心情就会变好了。」

在她亲手将竹篮挂上他的手臂时,数不出她已这么做过多少回的宿鸟,不禁皱紧了眉心。

「眉头再皱下去就不像美和尚罗。」她好声好气地说著,「别老是板著脸,笑一个嘛。」

宿鸟再也受不了的低吼:「你的性格一定要差异这么大吗?」个性也不统一一下,时而在晚上摆张冷脸招呼他,时而就用这种温柔的性子来刺激他的心脏。

「久了你就会习惯。」她心情开朗地摆了个大大的笑脸。

「我才不会给你机会习惯。」他在嘴边咕哝。

「你的意思是明天你不过来吃素斋了?」她好不可惜地掩著嘴,而后失望地轻叹,「好吧,我去把客人名单删掉一位。」

「谁、谁说我不吃的?」她那沮丧的模样让他马上回心转意。

「真要吃?」她回过头,喜出望外地朝他扇了扇长睫。

宿鸟倒吸了口气,无法克制的绯红马上飞至他的脸上,为了掩饰困窘,他刻意粗声粗气对她撩大了嗓。

「我警告你,我绝对不在这用晚膳,我不要碰上另一个你!」晚上那个女人曾以忏魂曲对付过他不说,还魅得跟只野狐狸没两样。

「那你看用饭的时间改在正午如何?」她点点头,相当从善如流。

宿鸟尴尬地别过脸,「随……随便啦。」

「那我就送到这了,路上小心。」晚照走至他的身边仰首看著他,还用软软甜甜的音调向他叮咛。

血液瞬间全都冲至他的颈部以上,狂奔的心音在他耳际轰轰作响。

「宿鸟,当心你又会——」晚照在他红著脸转身就跑时连忙叫住他。

「会怎么样?」宿鸟边跑向大门边回头问,但她还未回答,他便迎头撞上外面敞开的大门。

「……撞上大门。」说得太慢了。

晴空站在廊上,将这眼熟的一幕尽看在眼医,实在是受不了只要晚照来送宿鸟,宿鸟就一定会跟他家大门过不去。

「他究竟还要撞我家门几回?」把修门的钱赔来。

「宿鸟害羞嘛。」暗中整佛的晚照笑眯咪地走至廊上,早就摸透了别扭的宿鸟弱点在哪里。

晴空一脸的不痛快,「我只担心日后他别太喜欢你就成。」没定力,晚照不过是对他笑笑,他就三不五时老往这跑。

她刻意忽略掉他语气中暗藏的妒意,好奇地看向他的身后。

「藏冬走了?」他不是还有个赖著不走的客人吗?

晴空伸手将她搂至怀里,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

「我已经把他赶回灵山了。」方才他就已经把那个住在这个把月,日日都吃霸王餐的家伙给一脚踢回老家去。

对于他爱恨愈来愈分明的性子,晚照已经逐渐习以为常,她舒适地靠在他的怀里,享受著每日都能够和他一块看落日的这个时分。

晚风轻拂人面,浮飞在西方的云朵,在一束束夕辉的照射下,映成霞云朵朵,晚照看了一会,轻抚著他环在她腰际上的手臂间。

「不觉得遗憾吗?」

大抵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晴空想了想,将她揽至身侧。

她垂下眼睫,「能渡过四十九劫并不容易。」当年他选择来人间历劫,为的就是希望日后能够在渡劫之后重回佛界,可如今他却因她而放弃了返回佛界的盼望。

「这里有更值得我留下的原因。」晴空握住他曾许诺会握紧的掌心,脸上并没有她所说的遗憾。

她还是觉得不安,「佛界那边……」就不知佛界在知道他们的事后,会不会如两千年前一样,不择手段地将他俩……

「宿鸟已经代我去说项了。」晴空在她的额际印下一吻,为免她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心中烦恼,乾脆告诉她那件他已在私底下命同僚去办的事。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虽已渡过四十九劫,但在神之器的传说成真后,我已彻底成了为七情六欲所惑的凡人,若要我返回佛界,就得让我在人间继续历劫,直到我看破红尘开悟为止。」

她满面狐疑,「宿鸟真这么认为?」晴空在宿鸟心中根本就是个典范,他会说出这种话?

「他的脑袋哪有这么灵光?」晴空徐徐抖出内幕,「为了教他撒谎这门伟大的学问,我可是足足花了三天三夜,这才让他把谎言给说得流利顺畅。」宿鸟就如同他那些没经过人间烟火薰陶的同僚一样,个个都比木头还不开窍,就连这么简单的小事,也得让他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办得成。

晚照失笑地掩著唇,可以想像那个硬邦邦的宿鸟,为了这事有多卖力。

他执起她的掌心,恳切地向她请求。

「别恨宿鸟好吗?」宿鸟已尽了最大的力量来面对他心中的愧疚了。

她莞尔地瞥他一眼,「反正在我有生之年,他都注定会被我欺负得死死了,我有什么好恨的?」三不五时逗逗那个佛界来的圣僧,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也不失为一种娱乐。

橘澄灿亮的夕阳照在他俩的身上,将他们身上染上一层夕泽。晴空凝视著眺望远方的她,此时的她,像个宝石般闪闪发亮,她那曾经暂停过的人生,在历经风霜之后再次接续,日后,他俩的生命,将不会再有谁短谁长。

撇开了前世的夙怨后,他有了来到人间后的头一个愿望,他不想再当什么圣徒,他也没有济世救人的伟大宏愿,他只想继续当个平凡的卖豆腐小贩,和他所爱的人厮守在一块,一起在这座热闹的人间度过他们的一生。

「嫁我好吗?」

晚照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而这时隔两千年再次听见的话语,更是令她觉得格外珍贵。

「我虽不是大富大贵,无法给你锦衣玉食,但你会生活无虞的。」晴空握著她的双手,低首看著她那手纹与他等长的掌心。

她仔细考虑了一会,装作不太满意地问。

「还有没有更动听的?」

他笑了笑,弯下身子,侧首在她耳畔低喃,「我虽不是妖魔也不是神鬼,无法像他们一样长命百岁,但是我会爱你,无论在我们一块离开人世前或后,我会一直爱你永无二志。」

止不住的笑意浮现在她的脸庞上,晴空静静看著这朵得之不易的笑靥,在西方日落之后转瞬间变得妩媚。

「今后,无论苦乐,咱们都一人一半。」晚照将两手环上他的肩,在他唇上低语,「好不好?」

他朗声应允,「就这么办。」

【全书完】

后记

绿痕

《还魂》一书,曾在写至第三章时被我给砍了,杀得半字不留,一个月后,才又重新写过。

我很少对自己不满到动手砍书,尤其是在我忙得没有时间的时候,可不知为什么,近来我总觉得写一本书,愈来愈难。

这是个充满太多挑战性的行业,最近我一直都在想这些东西。

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我只是又没有睡饱而已。

有读者来信告知,「阴阳」系列在写至《麒麟》之时,已偏离阴阳主题。

其实在一开始《天火》一书的设定里,我已点出人物,在接下来的前五本书中,也明白地将众生的范围点出,这系列的故事并非只局限于「阴阳」这两字的范围内,而是在五界的芸芸众生之中,我并没有走出或是偏离我所设下的主题。

只是想说说而已。

另,此书内容均为杜撰,与实际宗教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