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作者:柳寄江
刘陌快速思虑着,道,“既然有人来接小姐,我便不多事了。”转身吩咐成烈,“速回博望殿。”
上官灵点点头,又行了一礼,下了车,远远的向自家马车走去。那边,上官云不见了妹妹,有些担忧。此时见了上官灵,方为心安,怒道,“你到哪里去了?”往她来处看,呢青色的马车正转了头,急速奔驰。前座上的男子青衣服饰,乍一眼看过去有些眼熟,上官云想了片刻,才记起正是太子刘陌身边内侍,刹那间,脸色乍青乍白。
这一切,刘陌都没有往意。他很快赶回博望殿。调来廷尉今张汤,问道,“城南吴家大夫吴春生身亡一事,可有疑点?”
张汤拱手行礼。有些讶异。“殿下身为储君,怎么会对吴春生的死有兴趣?”
刘陌闭了闭眼,道,“张大人,此事虽然不起眼,对我关系却不小。 还请大人详告实情。”
“从表面上看,并无疑点。”刘陌既然如此说。张汤便不再相瞒,想了想道,“实情还要调下面卷宗来看才能了解。”
太子调看卷宗。不是不可以,只是走了明面。便不免为宣室殿里的陛下所知。
当然,从刘陌找到张汤开始,此事便不免让刘彻知道。
吴春生是在两日前去世的,家人报地是骤亡。明明前些日子还好好地,那一日,家人唤他起床,就没了气息。
刘陌蹩了蹩眉,道,“我想亲自见一见他的贴身小厮。”
吴春生的贴身小厮。名叫专叶。此时被唤到廷尉府,脸色虽苍白,倒也还算镇静。
“大人说的那一日,”专叶并不知道刘陌的身份,但料能坐在廷尉府内堂上首,必不是一般人。他想了想道,“是有一位贵夫人来访。但是是与先生密谈,我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啊,对了,”他忽然想到,“那位夫人走后,先生倒感叹了一句,这位夫人倒痴心。第二次那个夫人来,说了些话,先生便思虑了好些天。”
李非的小妾痴心?刘陌冷笑了一声,听起来,其中多半是有玄虚的。 只是不好参进,论到医,自师公走后,长安城内,又有谁及地上娘亲?若想以医对付娘亲,不是太班门弄斧了些?或者,李芷看他如今住在博望殿,娘亲不能如对早早般时时看顾,所以欲要对付他?
他的思绪如在云雾中,看不清方向。总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被忽略,困于局中。
“那吴先生在生时,”他以手叩着桌案,问道,“有没有什么特别举动?”
“咯,”专叶回想片刻,道,“前些日子上官夫人来访,吴先生说得了个名方,开给了上官夫人。今日上官夫人的二位小姐来谢,却不料先生已经去了。”
“成烈,”刘陌转身吩咐,“去上官桀家将那方子取来。”
成烈应了一声,自去了。
太子近身内侍前来,上官夫人不敢推拒,只是面色尴尬,誊了张方子交给成烈。
刘陌看到那张方子,不免一怔。他虽不学医,但娘亲师公都是当今医术名家,勉强也懂一些,看了便隐隐知道这方子地功效。
“李芷。”刘陌吐出这个名字,牙齿咬的咯咯响。成烈心惊胆战,只觉顷刻间,这位素来温和地太子殿下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寒气来。
还未说话,刘陌却一挥袖,负手走了。
“太子殿下,”成烈已从上官夫人口中得知此药方乃是避孕之用。上官夫人已为郎中令育有三子,年前又育有一女,身子虚弱,不宜再生产。便向吴春生求得此方。
成烈见太子殿下如此模样,前后联想,渐渐悟出一些,变色道,“我们是否去御医署看着?”
他们如今虽己知机,御驾回京却己近半个月。这半个月,陛下俱是宿在陈娘娘处。
若是……,纵然惩治了李芷,如今这棘手情况,当真不知如何处理的好。
“不。”出乎意料,刘陌摇了摇头,渐渐沉静下来。抬眉道,“父皇遣来宣我的内侍,想必已经快到了。”
刘陌听宣到宣室殿的时候,刘彻刚刚处理完政事,坐在殿上,神情莫测的看着自己的长子片刻,方问道,“今日太子召张汤,所为何事?”
刘陌是国之储君,无法管制其父皇的后宫,所以此事到最后,还是要交给刘彻定夺。刘陌根本就没打算自己查,事涉娘亲,他想,他的这个爹爹应当也不会手软吧。毕竟,娘亲是他最爱重的女子。
而他,虽是这个人地儿子,若是查的太深,倒是有可能被君父猜忌。
这,便是皇族的悲哀。父子不能至亲。
“儿臣今日在外遇见上官家的姐妹,偶然得知她们的嫂子最近从一大夫处得到一张方子,而那位大夫却于前几日亡故。”他并不打算让刘彻知道自己派人盯着李芷家人地一举一动,便只好假托上官姐妹。
“那张方子。儿臣却认得。是娘亲亲自开来服用地,并未外传。儿臣知事情不对,这才寻张汤来问那大夫之事。
刘彻怔了一怔,事涉阿娇,而他记得,阿娇这几年唯一服用地药是……
他的面上闪过一道煞气,猛然起身。怒唤道,“杨得意。”
一边的杨得意连忙躬身道,“奴婢在。”
他略喘了一口气。寒声一字字吩咐道,“你速带期门军封了御医署。 查看陈娘娘每日服的药是否有异常。”
刘陌低低垂眸,想,父皇,终究是很在乎娘亲的吧?
不然,也不会反应如此剧烈。
刘彻负着手,在殿上走了几步,稍稍冷静下来,望着自己的儿子,忽然冷笑道。“陌儿,你打算迎娶上官家那两个姐妹中地一人了么?”
刘陌吃了一惊,问道,“父皇?”
“太子不要打算瞒着朕,”刘彻淡淡道,“朕想,你不是从上官家得知这方子。而是你派人盯了李家人的举动吧?”
刘陌的额上沁下些微汗来,叹道,“父皇英明。”
“算了。”刘彻慢慢道,声音有些微萧瑟,“朕知道你是放心不下你地娘亲和妹妹。”
“朕身为帝王,自然有知道事情的耳目。却不曾想。”他地眸中露出阴戾神色,“朕的后宫,倒有人如此行事。”
后宫中,杀人不见血。本是常事。
只是李芷这番从最不防备处着手,又是软刀子杀人,这才让他们父子双双险些裁了。若不是李芷心太狠,杀人灭口,只怕不会如此快露出痕迹。
御医署被期门军封住,其中御医们都乱成一团。御医令脸色苍白,上前向御前总管杨得意问道,“不知道杨公公所来为何?”
杨得意板着脸道,“我奉陛下之命,查看陈娘娘所用的药可有异常。”
此言一出,御医署中众人知道陈娘娘在陛下心中分量,尽皆变色。
“杨公公,”御医令勉强笑道,“说哪里话?哪个吃了狗胆敢对陈娘娘不利?更何况,陈娘娘自己便精医术,谁能在她面前动药的手脚。”
“少废话。”杨得意冷笑道,“要你查就查。”
御医令无奈,吩咐道,“将娘娘昨日用的药渣拿来。”
内侍领命,不一会儿,便捧来药罐。数名御医共同检查后,吁了口气,安心道,“杨公公,此药渣并无差错。”
杨得意楞了一愣,道,“敢对陈娘娘的药动手,自然有些高明,再仔细检查检查。”
“的确无差错。”御医令无奈拱手道,“当日娘娘开的方有茯苓,杜衡,决明子等十二味药,臣纵然看错了,也不能几位御医都看错了。”
“这样,”杨得意便蹩起眉,感到棘手,问道,“那娘娘今日用的药呢?”
“今日时辰还早,所以尚未开始煮。”
“一并拿来。”
御医令无奈道,“是。”
他接过内侍递来地药,苦笑道,“杨公公你看,并无……”他的面色渐渐变了。
杨得意敏锐问道,“如何?”
“这药,”御医令抖抖索索,说不出来。旁边有几位老御医也脸色惨白,叹道,“这药分量不对。”
若不是今日亲自拿在手中仔细看,任凭径验丰富的老御医也不会察觉,其中有些用药分量有些微的差异。
“好大的胆子啊。”杨得意冷笑道,“负责取药的人呢?”
下面有脸色惨白的人答道,“苏云刚才看势不对,在期门军还没有封住御医署之前,已经跑了。”
苏云跌趺撞撞地奔在未央宫的长廊上,意图跑到绯霜殿,向李婕妤求救。却因为心思慌乱,没有看清前路,撞在了来人身上。
“瞎了你的狗眼。”与他同样尖细的内侍声音喝道,“连皇三子殿下也敢撞?”
他浑身一缩,也不着方向,咚的一声跪下,磕头道,“奴碑冒犯了皇三子殿下,还请恕罪。”
刘闳冷笑道,“撞了我,你还想活命么?”
“来人,”他扬眉吩咐道,“将这个贱婢杖毙。”
皇三子虽不见得受宠,但杖死一个奴才的权利还是有的。
曲离听着逐渐微弱的惨呼声,打了个寒颤,轻声道,“殿下,风向已经变了。这个时候走出来,是否……?”
李芷,这次已是死定了。
杖毙了这个奴婢,并不能帮助她什么。
“所以,我才要杖毙他啊。”刘闳微笑道,“总不能白忙了这场。”
他抬头看了看天,虽已马上要到新年了,今日却罕见的吹起了东风。“刘陌,”他握紧了拳,道,“你的运气真好。”
为什么你一直能这样好运气呢?
从始至终,他要对付的,并不是陈阿娇,而是刘陌,以及他的宝贝妹妹,悦宁公主刘初。
“毕竟,若不是你们惹出的那场风波,我的娘亲怎么会孤寂死在清凉殿?”
而若要对付刘陌,必须先对付他的母亲,陈阿娇。他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没有半丝不忍。
杨得意禀了苏云被杖毙的消息,宣室殿里,刘彻与刘陌都是微微一楞。
“这么巧?”刘陌狐疑道。
“是呢。”杨得意躬身道,“苏云见事不妙,逃出了御医署。却冲撞了闳殿下,闳殿下便杖毙了他。后来知道此人竟意图加害陈娘娘,殿下知自己鲁莽,此时正跪在宣室殿外请罪呢。”
“算了。”刘彻面色平静,看不清楚他的心思,淡淡道,“不过是个奴婢,杖毙了就杖毙了。又不是没了他就治不了那女人的罪。”
他恨极了李芷欲加害阿娇,二十多年的夫妻,到此时,竟是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冷声吩咐道,“传朕的意思,命廷尉令张汤查抄李家,务要查明真相。”
张汤乃一代治案能吏,过了两个时辰,便来禀,李非的那个小妾抗不住,招了李婕妤指使长兄,希图通过增减用药分量加害陈娘娘一事。
刘彻勃然大怒,冷笑道,“赐绯霜殿三尺白绫,不必再来见朕了。”
东窗事发之际,李婕妤的下场便已经注定。杨得意并不出意料,低声应道,“领陛下旨。”
然而赐死的内侍顷刻回转,禀道,“李婕妤不肯接旨,求见陛下。”
刘彻怔了一怔,面上闪过淡淡的厌烦,冷笑道,“这贱妇还有什么资格要求见朕?”摆摆手,正要示意内侍不必理会,径直赐死。转眼却瞥见自己的长子站在一边,神色淡漠。于是转眼改变了主意。吩咐道, “太子替朕去一趟吧。”
“我?”刘陌怔了怔,抬眉看着自己的父亲。
“是啊,”刘彻饶有深意的道,“替朕问一问,朕待她不算薄,她何止于行此不义之事。”
不过是为君。为子罢了,有什么好问地。
然而刘陌不能这样答话,只得拱手道。“儿臣遵父皇命。”
从陈阿娇搬至长门殿后,刘陌就久未涉足未央宫。此时行在未央宫地抄手游廊间。看着未央宫的繁华妍景,竟生出点点的陌生之感,仿若雾里看花一样的隔离。
也曾是皇帝经常涉足的宫殿,绯霜殿自有她的气派精巧。只是如今,人心惶惶。
盖长公主刘嫣本就随在娘亲身边,而皇四子刘旦虽每日随师傅在别处念学,母亲出了如此大事,也早已赶回,姐弟俩守在母亲身边。戒慎的看着进来地长兄。
“没想到,陛下没有前来,”李芷微微的低下头去,苦笑道,“来的却是太子殿下。”
年轻地时候,陛下曾经赞过,她穿着粉色纱绡最是美丽。因此。她今日穿的是粉色地纱绡,抹了胭脂,严妆妆扮,梳起了最繁复的发式,用碧玉簪簪住,簪尾的一缕流苏垂在鬓边,清丽无端,看的刘陌深心一阵叹息。
这个女子,也是有着她的美丽的。
“父皇要我问你,”他慢慢道,照本宣科,“他待你不簿,你何至行此悖逆事?”
“待我不薄,哈哈。”李芷忽然开始大笑,笑的歇斯底里,笑的喘不过气来。“是的,”她发很道,“陛下是待我不薄啊。他封我一介小小宫女为婕妤,他提拨我地家人,权势炫赫,他赐我住绯霜殿,繁华富丽。可是他根本看不见我。”
再耀眼的珠光宝气,也填不满空洞的灵魂。
“十年啊。”她的声音如哭如笑,知今日已无幸理,昔日的枕边人便是今日下令将冰冷白绫勒过自己颈项之人,却连来见自己一面都不肯,却让情敌之子来问,你,为何如此。
生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呢?
她看着站在殿中的那个男孩子,他地轮廓很像那个人,眉如出鞘之剑,唇薄如纸。却因继承自那个女子的血统,淡化了刘彻的锐利,平添一份温和。
“我在绯霜殿待了十年,十年啊。”她喃喃的诉说着,仿佛站在面前的人是他。“你一直都在她那里,回过头也看不见我。”
她一直以为,她是为了儿子,才设计对付陈阿娇。却不料她的心思太深,深的连自己都瞒过。到了这个地步,翻出来,才看见自己的真魂。
她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像一把刻骨的刀,一日一目的剐着她的灵魂,而一个寂寞了十年的女子,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母妃,”李芷的面上神情仿如鬼魅,连刘陌都不禁退了一步,何况她身边的一双儿女。刘旦扑到她的身上,哭道,“你不要这个样子。”
“吁,旦儿,不哭。”李芷柔声安抚,又深深叹息,“太子殿下,”她回过神来,轻轻叹道,“你,和你的娘亲,又为何要回来呢?”
陈阿娇未曾回宫的时候,这未央宫里,有无数寂寞而又不是太寂寞的女子,彼此在微笑的笑脸下相斗,彼此都拥有偶尔微波的君恩。 年轻的时候,她厌恶那种日子,却在陈阿娇回到这个宫廷之后,才发现,那种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至少,不是全然的绝望。
事情已经很清楚,刘陌转过头,吩咐道,“伺候李婕妤上路。”不愿亲自看,负手走出殿。
“太子哥哥。”与抱住李芷的裙褥,哭的不能自已的弟弟不同,刘嫣冲了出来,紧咬住唇,面色惨白,咚的一声跪在刘陌脚下,叩首道,“妹妹求求你,饶了我母妃吧?”
“饶?”刘陌淡淡一笑,看着这个与自己有着一半血缘牵系的妹妹。 过去的十年里,她一直很安静。似乎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我为什么要饶了她。你可知道。你地母亲,试图伤害我地娘亲呢。”他慢慢道,心中并无一丝怜惜。
刘陌想,他懂了父皇要他来见李芷的意思。
他很心狠。除了对娘亲和早早,对别的人,并无半丝不忍之意。
但刘彻认为,他还不够心狠。
皇家这个地方太污浊。 而皇家的人又太不安宁。 哪怕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公主。 又何曾是简单的人物?而刘彻,是想让身为大汉储君的他,更清楚地看清后宫的污浊吧。 那种不甘。 嫉妒,会生生的毁了一个人。
“可是。 ”刘嫣喊道, “她是我地母妃啊。 ”
“那又如何?”与他无关。
刘嫣渐渐落泪,却无比冷静, “太子哥哥今日如此行事,不怕他年
有一日遭报应么?”
刘陌失笑,道, “我很乐意看着,那一日到来之时,你如何来讨回
你的报应。 ”
“但是。 ”他徐徐道, “盖长,你似乎弄错了。 能够决定饶不饶
你母妃地,并不是我。”
刘嫣怔了一怔,跪在廊上的身子微微瑟缩。
“看在你是我半个妹妹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只要你
能往宣室殿,求得父皇饶恕你的母亲。 我自然不会动她,如何?”
女孩闻言,微微抬了眉,却又终究颓然跌坐在地。
刘陌冷哼一声,负手吩咐道, “动手吧。”
内侍领命,捧出盘中白绫,抛过绯霜殿的梁架。
“将皇三子和盖长公主带走。 ”刘陌吩咐道。
李芷微微一笑,站上了矮墩。 安静的,将颈项穿过白绫打过的结。
踢开矮墩之前,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夜如其何?夜未央啊。 ”
夜如其何?夜未央。
虽然李婕妤已经自裁,刘彻也已下旨,处置了李氏满门。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此事,暂时不要让陈娘娘知道。 ”刘彻吩咐道。
于是,御医署与未央宫里变了天的时候,陈阿娇在长门殿,听着飞泓转进来地诸息。 讶异重复道, “那宁澈,在各地转了一圈后,最后在齐都失去了踪影?”
“是的。 ”绿衣颔首道, “飞泓蜡丸里是这样说的。 ”
阿娇放下了怀中暖炉,微笑道, “看来,这齐王刘据,倒不简单呢。”
“暂且不要理这个,”绿衣颦眉道, “陛下派人封了御医署,我们却探不出消息,娘娘觉得如何?”
“陛下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 ”陈阿娇却不以为意,道,“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
毕竟服了动过手脚的药近半个月,刘彻也无法猜到,陈阿娇是否怀孕。
“陛下,毕竟时日尚短,是看不出来的。 ”因为失察,御医署的人都将获罪。 只是,在此之前,还得解决一些问题。
“其亥,无论是否受孕,煎一寄芜子汤即可。 ”
便是没有受孕,喝了也无大碍。
“若阿娇真的有孕呢,”刘彻冷笑道, “你们能保证,芜子汤不伤身么?”
“这,”御医们俱都迟疑,有人硬着头皮问道, “不知娘娘近次葵水什么时候去地?”
建章宫自然有记录这些事情的女官,答道, “大约是十日前。 ”
那便还是有可能受孕了。 而陈娘娘的身子,到底还是求稳为好。
虽说越早喝羌子汤,对身子伤害越小。 但万一出了问题呢。
而且,御医们渐渐神情凝重,若有了皇嗣,陛下真的属意打去么?
刘彻淡淡叹息一声,终于颓然道, “再看一阵子吧。 ”
入夜的时候,他负手来到长门殿。 阿娇正在烛下画着些东西,抬眉看见他,淡淡微笑,道, “你回来啦?”
“嗯。 ”他颔首,在内侍的伺候下,脱去了大氅,问道, “你在画什么?”
“等画好了再给你看。 ”阿娇道, “我听说你今日赐李婕妤白裁,她做了什么事?”
刘彻蹩了蹩眉心,叹道, “娇娇不要问吧。”
他曾经许诺要守扩她,到头来却让人在眼皮底下将她伤害。
阿娇耸了耸肩,记忆里,在未央宫里刘彻的妃嫔中,李芷是安静清雅的一个,还让她看的过眼。 因为自甘泉宫后,刘彻再也没有宠幸过那些妃嫔,她倒也可以平和的看那些女子。
“只是,”她忽然想起来, “早早都十五了呢,关于她的婚事,彻儿有打算没有?”她没有兴趣拐弯抹角的讨问刘彻的兴趣,便选择直接问。
“初儿,”刘彻怔了一怔, “在世家子弟里挑一个才貌俱佳的就是。 ”
“世家子弟里能有什么才貌俱佳的人。 ”阿娇冷笑,倒是庆幸自己记得问了这一句, “我的女儿,”她道, “她的婚事,得自己喜欢才行。 ”
不嫁世家子弟难道嫁平民么?刘彻的眉心一跳,然而今日他颇多忍耐,只是道, “反正她年纪还小,再等一两年再说吧。 ”
十五岁已经不小了,陈阿娇微笑,不过,若是心疼女儿的父母,女儿多大,也还是觉得小的。
“好。 ”
她应道。
睡在刘彻的怀里,半夜里慢慢醒来,却察觉他并未安睡,只是望着她的腹,眼神有些变换。
腹啊。
她捉摸着今日的种种迹象,渐渐了悟。
却装作并未醒来,沉沉睡去。
无论她迟生了多少年,看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还是不能习惯,为了一个虚无的理由,曾经美好的女子,相互伤害。
当是炼蛊么?
所以,到如今,还是无法喜欢,这个天下最繁华也最荒芜的所在。
一个眨眼,元鼎四年就走到了尽头。 建章宫里开始了第一轮扫法,喧喧
嚣嚣的热闹里,新的一年的钟声渐渐敲响。
新年的第一天,便是东方湄满周岁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陈阿娇自然是无法出宫的,只能在过后听着众人转述那场盛大的抓周。 爱女心切的东方朔将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一一备齐,连草药,女红都准备了的,放在东方湄脚下,女婴却不管不顾,只在锦缎扑就的地上爬,抓住柳宁的衣裳再也不肯放手。 闹得桑家的幼子桑允一阵吃醋。
这,便算是抓周抓住的东西么?陈阿娇笑了好一会儿,对刘昙道,“也许是天作的缘分呢,这两个小儿女,配到一起也不错。 ”
“我也这样觉得呢。 ”刘昙的眉眼极柔和的。 也许是新年的喜悦冲散了病气,她的身子竟好转些,闲暇日子,也能出来坐坐。 而柳裔更是辞了一切事物,整日里陪在她身边。
于极祥和的气息里,通出一丝哀意来,弥弥漫谩,在每个人心头。
“只是阿裔和飞月都不干,说是这事要日后两厢情愿方好。 东方朔
更是跳起来,自那之后便将宁儿当作日后要偷他女儿的贼来防。 ”
阿娇笑了一会儿,忽然皱眉。
“怎么了?”病中的刘昙是极敏感的,回过头来看她。
“没事。 ”她淡淡微笑,答道。
果然是葵水来了。
她叹了口气,妊娠一事,要看缘分。她与刘彻。 子女缘皆不显的。 药虽被动过手脚,却只是削减了避孕功效,并无反来助孕的说法。
时间又短。 虽初始一月并无征兆,但她自己却隐隐有着感觉,并没有怀孕。 到如今,也算了了心事。
只是可笑了李芷,机关算尽。 误了性命,到头来,白忙一场。
这样的事情。 过了一个时辰,刘彻便已经知晓。 宣室殿里。 刘彻吁了口气,似心安,又似有些失望,抬起眉来,对着禀告消息地女官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
女官摸不清楚刘彻地意思,低首退下。
事情告以段落,刘彻便存了心思。 欲多陪陪阿娇。 却不料,接下来的日子,二人皆忙的无暇温存。
元鼎五年,南越乱起,刘彻遣使去问。
而阿娇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也因年事渐高。 一病不起。 李氏之亡,虽是咎由白取,却也间接导致,长安城中,陈氏外戚独大的局面。 偏偏自进入元鼎五年之后,陈家最具权威,能够压制陈氏子弟的馆陶大长公主大病,难以管事。 陈阿娇最是念记母亲的,伺候汤药在一旁,身心俱疲。 陈熙虽有些见识,无奈身份太低,弹压不住陈氏子弟。 渐渐地,便有陈家的旁系子弟在长安城内吃喝玩乐,仗势欺人,愈演愈烈。 官员不好处置,只好听之任之。 到了最后,连刘彻都知晓。
天子甚怒,亲自吩咐,将那些闹事的陈家子弟于闹市之中杖责,不须留半分情面。
那一顿板子打下来,将陈家地喧天气焰浇灭。 也让长安城内权戚贵家纷纷猜测,天子对陈娘娘的圣眷到底是厚是薄。
若君恩尚厚,如何能不顾陈娘娘地面子,如此重责陈家子弟。
若君恩转薄,如何,如何不见亲近其他后宫住丽?
事情尚没有猜出个曲折,到了来三月,馆陶大长公主的病愈发严重,时常陷入昏迷,偶尔清醒,人也消瘦的看的见颈下的累累青筋。
陈阿娇的心便渐渐的凉了,不须别人告诉她,她自己便精通医理,知道娘亲命不久矣。
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不仅是陈阿娇的母亲,也是刘彻的嫡亲姑姑兼岳母。 到了这个地步,刘彻自然应当是亲自来看地。
三月底,陛下亲至堂邑候府。 堂邑候陈越在门前跪接,迎他进了母亲寝房。
满室药味的房中,陈越打起了帘子。 刘彻便见了伺候在病榻旁的阿娇,因为要照料母亲,她穿的不过是家居裳,行动方便些,面上有些憔悴。
然后,便是卧在病榻上的姑姑刘嫖。
在满室奴婢的跪拜声中,阿娇抬眉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致意。 便俯身在刘嫖耳边轻轻道, “娘,陛下来看你了。 ”
这个时候,刘嫖倒是清醒的。 费力地睁开眼,嘶哑道, “阿娇,扶我坐起来。 ”
刘彻在姑姑的面上,看见了将近死亡的气息。 就如同,当年,他在自己母后身上看到的那样。
“阿娇,”刘嫖喘气道, “在府里仓库有一卷锦帛,你去帮娘亲取来。 ”
“你离府已久,怕早忘了路。 越儿,你带你妹妹去吧。 ”
陈阿娇知道那是母亲想遣开自己,自家府邸,她如何会忘记地方?
便忘记了,直接让哥哥拿去便是,又何必非要自己走一遭。
娘亲,不过有些话想私自向刘彻交待。
她心中酸涩,低声应道, “好。”
出了母亲房中,看见庭前桃花开过了最盛,凛凛有凋谢之意,心下伤感,道, “哥哥,我在这里等,你帮我去取吧。 ”
陈越不愿违逆她的意思,便道, “好,你在这里,我去去就返。 ”
“彻儿可知道,”房中,刘嫖微笑道, “姑姑这一生最宝贝的是什么?”
“知道。 ”面对着这中如今已是他最亲的长辈的女子,刘彻心下有些凛然,低声答道, “是阿娇。 ”
“是啊。 是阿娇。 ”刘嫖朗朗笑起来。 “我把阿娇交给了你。 最初的时候,我很得意,后来,姑姑后悔了。 而如今,我心气却渐渐平了。 ”
“好也好,歹也好,都是你们自己过了。 ”她轻轻靠在榻上。 闭了眼,也闭住了沉沉的倦色。
“姑姑放心,”刘彻微笑道。 “今后,朕必不会亏待阿娇。 ”
“哈。 ”刘嫖再度睁开眼未。 看着刘彻道, “这一次,我信你。 ”
“姑姑还有什么要交待地么?”
“也没有什么了,”刘嫖地神色是那样倦, “我这一生,尊贵过,失落过,得意过,伤心过。 到老了。 还有什么好说呢。 ”
“若说真有,”她想了想道, “你让董偃给我陪葬吧。 ”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刘彻应道, “好。 ”
“将我葬在母后的墓旁。 ”她凄然道。 “还有阿娇,彻儿.,若你百年后。 不能让阿娇与你同陵,便让她来陪我吧。 别放她在妃园,她会寂寞的。 而她,一向都不喜欢寂寞。 ”
刘彻的眉心不禁一跳。 “此事朕自有打算,”他微笑着拒绝, “就不劳姑姑挂心了。 ”
“如此,也好。 ”
刘嫖这样道。
刘彻从姑姑房中出来,便看见陈阿娇站在庭中桃树下,抱着肘,背对着他,极清瘦的一抹背影。 慢慢的吹过一阵风,无数将凋未凋的桃花辨纷纷零零地落下,兜的她满头满身都是,不添喜意,反让人看了清冷。
“娇娇不要让风吹受寒了。 ”他慢慢走上前去,替她拂去了鬓上肩上的桃花。
“陛下,”她转过头来看他,神情微微有一些茫然。
“娘亲怎么样了?”她轻轻问道。
“睡了。 ”他答道。
“哦。 ”
远远地长廊上,陈越抱了一卷锦帛,疾速行来。 抬眉间,看见庭间情景,放轻了脚步。
“爷爷。 ”五六岁的女孩沿着长廊跑过来,抱住陈越地腿,仰起头来。 明明年纪尚幼,眉目却美丽的惊心动魄。
“嘘,”陈越轻轻道,拉过陈蔓的手,慢慢向回走。
“蔓儿,你过来做什么?”
“我想来看看祖奶奶。 ”陈蔓娇声答道, “爷爷,我方才仿佛看见姑奶奶了。 ”
“嗯,”陈越杰道, “你祖奶奶睡下了。 姑奶奶和陛下在一起,你都不要去吵他们。 ”
“哦。 ”
“爹爹,”陈蔓看见前方的父亲,喜出望外,扑到陈熙怀里。
“嗯,蔓儿。 ”陈熙抱起女儿微笑, 问道父亲, “今日奶奶如何”
“还是老样子。 ”陈越微微叹道, “陛下亲自来探视,如今和娘娘在一起。 ”
“嗯。 ”陈熙应道,想起市井中的谣言,有些好笑, “陛下,还是那么宠爱姑姑么。”
他怀中的陈蔓抬起头来,疑虑半晌,终于问道, “若如此,那陛下为什么会下令责罚我家那些叔叔伯伯?”
哪怕她年纪小,也听了一些外面的说法。
“因为,”陈熙望了父亲一眼,肃然道, “陛下愿意宠爱的,是姑姑,而不是陈家。”
陈阿娇是陈家的人,但陈阿娇不等于陈家。
刘彻可以宠,可以爱一个陈阿娇,但他并不愿意再看着陈家外戚独大。 所以,他特意打杀陈家地气焰。
他所宠所爱,止于阿娇,最多再加上阿娇的母亲与儿女。 至少,那也是他的姑姑和儿女。
而陈家的其他人,包括堂邑候陈越,他都懒的维护,若是陈越犯了错,只怕也会毫不留情的惩处。
而姑姑,只要陈家人人安好,她并不介意,陛下对陈家子弟的斥责。 也许,在她看来,陈家子弟多一些管束,反而可以更出息。
陈阿娇地独宠,于陈家,是一种机缘,也是一个硬伤。
因了姑姑,陈家注定被打上外戚的烙印。 尤其,当没有别的外戚世家可抗衡时,更要步步小心,不能被人猜疑行差踏错。
而这些,也是揣摩了很多年后,他才想通。
所以他想,奶奶最终托付给陛下的,大约有姑姑,而不会有陈家。
陈家的崛起,靠的不会是受恩宠的皇妃乃至皇后,而得靠自己。
到了最后,堂邑候府,百年煌赫,明眼人,不过三个而已。
元鼎五年四月中旬,汉使从南越归,言南越上下君臣心不一致,主弱臣强,逆臣有叛汉之心。
刘彻登基以来,大汉煌煌因威,威震周边诸国,如何能忍如此悖逆之心。乃准太子刘陌所奏出兵南起事。
然而在遴选统军将领方面,朝臣却有些迟疑。 汉武朝三大名将,冠罕候霍去病虽亡,长信侯柳裔与长平候卫青尚在。 只是卫家既微,刘彻如何能将大军再交于卫青之手?而南宫长公主病日笃,于悖于理,也不好在此时让他离开。
“杀鸡焉用牛刀?”刘陌微微笑道, “昔年匈奴乃世代游牧,骁勇善战,两位候爷智勇双全,自然是倚仗他们的。 而区区南越,虽不能轻敌,但何至于要两位候爷亲自出马?”
众臣以为然。
于是上遴选军中在卫柳之后渐渐崛起的几位将领,薛植,赵破虏,路博德、杨仆,待出征南越。
元鼎五年上半年,刘彻忙于政事,军事,只渐渐听说,馆陶大长公主起来越是虚弱。 中间又去看过一次,到了四月末,御医便来禀,只在这几日了。
昔年的长辈,一个一个,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刘彻便于那绿意盈目,生机勃勃的初夏,感到了一丝刻骨的悲哀。
然而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悲哀,因了他知,这时节,阿娇,比他更是伤痛。
堂邑候府前来报丧的时候,其时天色已经渐渐迟了。 他正进头于政务。 闻言一怔。
“陛下,”杨得意斗胆上前,轻轻道,“陈娘娘还在候府,尚未回宫呢。”
匆匆出了宫,来到堂邑候府的时候,已入了夜。
昔日锦绣繁华的候府。 如今,挂满白悼。
“陛下,”堂邑候陈越叩首迎驾。 满院地孝服,刺了刘彻地眼。
姑姑灵前人来人往。 他略看了一眼,问道, “阿娇呢?”
他这样问,陈越倒并无出乎意料的神情,只平和答道, “娘娘悲痛过度,臣怕她伤了身子,让婢女伺候她回抹云楼歇息了。 ”
从堂邑候府回复的长廊远远看,抹云楼一片寂静。 烛火未燃,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里面住过,一般。
守座楼外的侍女神情忧虑,见了御驾,连忙拜倒。
绿衣吁了口气,连忙禀道, “陛下。 ”
“娘娘回来之后。 说想独自静一静,便让我们都出来了。 ”
而她在外面唤了很多声,都无人应。 抹云楼里寂静的让人心生惊怕。
刘彻点了点头,示意已经知道,按过杨得意手中的灯笼,推门而入。
灯光摇摇晃晃,在壁上投下一段幽寐的光影,他轻轻唤道, “娇娇。”
第一眼看过去,榻上,案侧,都无熟悉地身影。 他在室内转了一圈,才看见阿娇抱着膝,坐在角落里的身影。
他叹息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她这个毛病,还是没有改掉。
那一年,他的祖母,她地外祖母,窦太皇太后去世。 彼时,她还是他的皇后,他在未央宫里找了很久,椒房殿里没有,长乐宫里没有。 到最后,在幼时初相遇地假山边找到了她。
“娇娇,”他将她抱起来,就着灯笼幽微的光,看的见,她面上一片茫然。 听他唤了数遍后,眸中才渐渐有了焦点,抬头看着他,片刻后,才迟疑唤道, “彻儿?”
“朕在这里。 ”他慢慢答道。
那一年,王太后亡故,是她,陪了他一夜。
刘彻甚须承认,那一夜,因为有她在身边,他减了很多伤痛。
所以,这一次,换他陪她。
“娇娇想不想知道,”他微笑着道,试图转移她的往意力, “那一日。姑姑对朕说了什么?”
“不想。 ”她倚在他府上,慢慢摇头,听出了他的讶异,慢慢道,
“我猜的到。 ”
不过是要他好好待她,而已。
可怜天下父母心。
自古如此。
这些年,这个娘亲倍在她身边,爱她,护她,当她坚实的后盾,渐渐的,她便觉得,前些,今生,那个娘亲,都是她。
一样的爱,一样地护,一样的付出,一样的奉献。
“我要的什么,到头来,都是假的。 唯有你和越儿幸福,是真的。”到最后,娘亲这样说。
两千年后,娘亲去世的时候,她在警校训练,陡然间就觉得,有一种很重要地东西,失去了。
后来,听到噩耗,哭的声嘶力竭。
而如今,她慢慢的,慢慢的,看着娘亲消瘦,死去,摸摸自己的腮,居然,没有眼泪。
是她对娘亲的爱少了?还是,这些年,渐渐的冷漠?
“从小到大,娘亲都最疼我。 ”她慢慢道, “比疼哥哥还要疼。外婆让我住在长乐宫,娘亲其实舍不得。 于是三天两头往长乐宫来,看外婆,也看我。 ”
而她有什么好,值得娘亲如此疼?
“嗯。 ”她听见身边的人慢慢道, “小时候,朕……我有时满羡慕娇娇的。 母后虽然爱重我,却不会单纯的疼宠。 ”
“那一年,我生疹子了,娘亲把宫里的御医全叫了来。 明明不是什么大病,她就是那么急;那一年,”
“那一年,我嫁你的时候,娘亲远我上车,舍不得,却笑得很开心……那一年,我喜欢上一个洋娃娃,妈妈买不起,结果我不懂事哭闹……”
“娇娇?”有人轻轻摇着她的肩。声音奇异。
到最后。 那个洋娃娃,还是出现在她的床头。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眸底的些微奇异神情,烛光太暗,看不清楚。
刘彻叹了一声,道, “娇娇若是想哭。就哭吧。 ”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从面上落到地上。 到最后。 泪滚过脸颊,仿若大雨倾盆。
天上地下。 那个她能叫娘亲地人,都不在了。
按古礼,父母过些,出嫁地女儿,要守半月孝期。
陈阿娇在长门殿深居浅出半个月后,再出来,五月的南风已经有一丝炎热了。
五月里,薛植,起破虏等将领率一万汉军出长安。 准备攻打南越。
而汉军吃的第一个败仗消息传回长安城的时候,南宫长公主在她的夫君柳裔怀里,含笑闭了目。
而这一次,再也没能睁开。
听到这个消息时,刘彻执着笔,怔了半晌。
饱满的墨汁顺着笔毫滴下来,啪的一声。 落在雪花笺纸上,废了一张纸。
杨得意着地心惊,劝道, “陛下请节哀。 ”
“节哀?”刘彻慢慢道, “不,朕并不悲哀。”
至少,没有前手面两次那么悲哀。
那是他的姐姐,他同父同母的姐姐,少时疼他爱他地姐姐,到了年长,又为了他,含屈带辱,路上和亲匈奴长途的姐姐。
那时候,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姐姐了。
可是,如果上天愿意成全他们姐弟团圆,为什么便不肯多赐予她一些寿数呢?
“你知道,”他没有转身,慢慢问道, “朕地皇姐,今年多少岁么?”
杨得意胆战心惊,不敢答。
“她不过,只比朕年长四岁。 ”
也只比阿娇,年长两岁。
那么年轻的生命,却因为大漠风沙的摧折,过早的凋谢了。
那么,阿娇呢?
阿娇也曾受摧折,阿娇也体弱难言。 到如今,体冷,易乏,随便受一些风寒,就会高热不止。
这样脆弱的阿娇,会不会,也在他生命里的哪一个转角,撒手而去,不能再陪他?
他生命里所看重的人,一个一个去了,到如今,留在身边的,只有一个阿娇。
心底忽然泛起的焦躁难言,直到见到佳人身影,才慢慢安定下来。
阿娇地身子虽清瘦,面色却还好。 只是望着他慢慢的落了泪,道,“昙姐,终究去了。 ”
南宫长公主刘昙,孝景皇帝女,武皇帝胞姐。 武帝幼时,匈奴军臣单于叩关,帝无奈,以帝女南宫和亲。 军臣乃罢。
军臣单于没,单于幼弟伊椎斜立,匈奴习俗,父死,子继其孝。 长公主含憾随伊椎斜。
武皇帝尝数与匈奴战,皆捷。 元狩二年四月,长信候携万骑千里奔袭,至漠北王庭,南宫长公主乃归。
元狩二年专个二月,长信候柳裔尚南宫长公主刘昙。 此后夫妻恩爱,元鼎五年,南宫长公主逝。
帝恤,大葬其姊于茂陵。
而当时,他只是忽然抱住阿娇,没有说话。
阿娇没有惊异,只是当他伤痛长公主去世,轻声劝慰。
刘彻记得,皇姐重病在床之时,曾经问他, “彻儿爱阿娇么?”
而他当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偏了头,望向窗外。
“那也好。 ”刘昙便悠悠微笑,知道若是另一个答案,弟弟定不会如此。 那时候,她虽然已经虚弱至极,面上倒是极宁馨的。
“这样,我就能稍稍放心些走。 ”
否则,她怕,一旦连她也撒手,她这个弟弟,在世间再也没有一个真心相待之人,便会越来越寂寞,到最后,虽然位高权重,却寂寞的连自己的面目都认不得。
“能爱着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 ”至少,心事有了寄托。
而人家八苦,便有爱别离。 最爱别离,永无见期,至少在如今看来,是最苦的了。 她可以放心弟弟,却放心不下夫君。
可不放心,又能如何?到头来,终将归去。
元鼎五年,于刘彻于阿娇,都不是一个好的年头。 这一年,他们彼此失去了一个生命中很重要地人。
纵然对着外面依旧端庄肃然,在深夜里,彼此才看的见,深心里的伤痛。
“阿娇,你爱彻儿么?”
“这个问题,元狩二年,昙姐不是问过么?”
“是啊,可是如今,我再问一次,希望能听到不同的答案。 ”
那一天,她想了许久,方道, “是的,我爱他。 ”
她想,她只是慢慢看不清,爱情是什么。
刘彻将一腔失亲之痛,尽数发作在千里之外的南越之上。
六月里,传旨的使者到了汉军之中,痛斥了之前因轻敌力主出击导致汉军轻易败北的路博德、杨仆,言了皇帝的意思,不得胜,不得回朝。
“其实,”军帐之中,杨仆灰头土脸的,不敢再趾高气扬,自嘲道, “南越自忖于我大汉相隔甚远,大汉出军不易,方敢猖狂。 到底只是一边陲小国,顶了天也不过小患,何须太在意?”
“不然,”薛植肃然道, “昔日我在长信侯帐下时,长信侯有一句话,我上下将士皆感佩。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如何能自己弱了自己声势?”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此语豪气凛然,一出,军帐内外,士气尽皆一振。
南越虽小胜一场,论国力,却是差大汉太远。 一旦汉将统一了心思,此战战果,也就可以预见。
六月未,汉军联合南越国王,将南越大将椎列诱战出城,四下合围,椎列饮恨而亡,政归越王。越王敬大汉为宗主国,恭送汉军离开。
汉军在南越打的如火如荼之时,齐王刘据正离开封地,赶往长安。
他此行乃为奔丧,因了,元鼎五年新丧的两位公主,是各皇子的直系长辈,虽然与卫氏都不亲近,于情于理,他却是不可不来致意的。
齐地的马车进入长安时,刘据坐在马车上。 慢慢想着。 也好。馆陶大长公主是陈阿娇的生母,而南宫长公主刘昙,虽同是他和刘陌地姑姑,也尽偏着陈阿娇些。 陛下虽敬重她们,但人死如灯灭,再深地情份,在皇家磨个两年。 也就渐渐淡了。 此二人既亡,对陈氏势力倒是一大削减。
他想起,来长安之前。 谋士宁澈曾对他说,此行若是无十分把握。不要遭惹太子与陈氏一族。
年前,宁澈从临汾归齐地时,就曾言,那个女子,实在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单看如今的陈娘娘,我实在无法想象,她和元光五年在显而易见的巫蛊案中失算跌的那么惨的女子,是同一个人。 ”
宁澈微笑道, “此时陈家风头正盛。 在陛下心中亦重,惹了他们,最后吃苦的不过是王爷。 我们最有利地契机便是时间。 陛下春秋正盛,摆在身边的人,再久,也就厌了,那时。 方是王爷施展的天地。”
只是,他慢慢握紧了手,真地要恭谨慎微么?他虽一贯是恭谨慎微的性子。 但已经四年了,这四年来,丧母之痛无一日不在啃啮着他地心肠,怎样忍,才能在那个女子面前,安静的,低下头去。
只是可惜了李芷,虽然远在齐地,他倒也是有门路,前些日子听说了李婕妤赐自裁之事,暗暗叹了口气。 真的是女子不能成大事么?她若成事,固然刘旦得利,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何尝不多了一份契机?凡事太过狠毒,也是硬伤。 李芷在宫中布置一应缜密,最后却在宫外露了破绽。
“舅舅,”怀中的女孩微微不适,皱眉娇唤道, “你抱痛我了。 ”
他怔了怔,放松了手劲,问道, “微儿没事吧?”
“没事。 ”四五岁的女孩倒是极懂事的,微笑着抬起头来,道,“舅舅,爹娘为什么不一起回长安来见外公——陛下?”
大约总是不想再忆起伤心事吧,既然已跌到尘埃里。 刘据这样想,然而自然不能这样说给李微听,他便缓缓道, “因为爷爷也病了,你爹娘要照顿他。 想着微儿还没有见过外公,这才托舅舅带微儿回京。 ”
“噢。 ”李微这样的年纪,是不懂大人间的心思交错地。 从随着马车轱辘前行而晃动的车帘下兴致勃勃的看着车水马龙的长安城, “舅舅,长安真漂亮呢。 娘亲和你为什么要离开长安,到家里和齐地呢?”
童言虽然无忌,刘据心中却是一惨。 如果可以,他又何尝愿意离开自小生长的长安?
只是离开的时候,母后已经不在,父皇也渐渐疏见他们姐弟。
“微儿,”他抱起外甥女,微笑的看着她,道, “以后我会带着你娘亲和你回长安城住,好不好?”
“好啊。 ”李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只是,这话,你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
齐王刘据进京,先入宫拜会陛下。 父子在宣室殿聚了一会儿,刘彻携着刘据出来,行在未央宫中。 远远的,见了山亭之中,邢箬端坐,含笑看着下面,皇三子刘闳追着一个女孩玩耍。 那女孩年纪实在稚嫩,不过到刘闳腰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时间闪了神,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虽然未硌疼了,毕竟受了委屈,扁扁嘴,故声大哭。
“微儿。 ”刘据心一紧,连忙上前,抱起李微,喃喃安抚, “微儿不哭,舅舅在这。 ”
刘彻怔了怔,慢慢记起来了,元狩元年,卫长随罢黜的夫君归乡,他们新生的女儿,名字,似乎就是一个微字。
“参见陛下。 ”众人见了礼,方起来,刘闳尴尬唤道, “二哥,我看微儿可爱,就想着陪她玩会,不是故意。 ”
刘据摆摆手,和煦笑道, “无妨,说起来,三弟也是微儿的舅舅呢。”低首对李微道, “微儿,喊声三舅。 ”
李微渐渐停止了哭泣,抽抽噎噎的唤了声三舅,又把眼望着远处的刘彻,轻轻问道, “舅舅,那个,是外公么?”
李微便摇摇舅舅的手。 让他放自己下来。 摇摇晃晃走到刘彻面前,她年纪实在有些小,又不在宫闱长大,不太明白见君要行的礼仪,但见了旁人行的大礼,心头先自存了份敬畏,她怯怯拉住刘彻地冠服下摆时。 御驾旁地侍卫身子一紧,但见陛下并无不悦之色,便不曾上前。
而李微已经仰起头来。 奶声奶气的唤道, “外公?”
刘彻轻轻应了一声。 仔细看了看李微的眉目,果然和卫长一脉相承的柔顺。
当年,卫长也曾有这么小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走,奶声奶气的唤他父皇。 那时候,他膝下犹虚,只得卫长一女。 固虽只是 个主,实爱若珍宝。
而那样地日子,毕竟过去了。 到如今。 连卫长的女儿,也有这么大了。
卫长为他长女,到如今,只得李微一女;阳石悖逆,除公主封号,伤公孙敬声之亡,至今无所出;诸邑嫁了年余。 前些日子,报了上来,方有了孕。 说起来,到如今,他膝下唯一的孙辈,就是这个李微,依旧是卫氏所出。
他心下微微有些感伤,面上倒是和颜悦色,问了些日常事。 李微年纪小,未见过他无情狠绝一面,便渐渐把最初地敬畏抛到一边去,笑语如珠的答了,颇见灵巧。
一边,刘据轻轻地,轻轻的,吁了口气。 看来,今日听宁澈的计策,选择打这张温情牌,到底是对了。
“因为爷爷病重,”那厢,李微已经照着他的说辞,慢慢说到家事。 小孩子在灵巧,若说起谎话,如何瞒的过他这个父皇的眼。 只好让她自己己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实情,才见得真。
“爹娘都在照顾,不能来长安。 只好将微儿托给舅舅。 临来的时候,娘亲哭的好难过。 ”李微难过道。
“是么?”刘彻淡淡应道,眼光离开了李微,微微瞥过刘据刘闳,眸光有些凉,意味深长。 刘据一惊,然而刘彻己然下令, “传朕旨意,提升驸马李楷为水衡都尉,按旨印刻赴长安任职。 据儿,你久未回长安,此次既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也陪微儿逛一逛长安城吧。 ”
建章宫与未央宫互不统属,但宫人洞若观火,明白风向。 很快地,陈阿娇便得知了此事。
“记得找出李微的那个人,倒也聪明。 ”她烧掉了一张废弃图纸,慢慢道。
刘据若是能自己想到,也不用蹉跎这些年方用。 而远在千里的人,能精准的窥见帝王心思破绽,定然不是凡品。
晚上,刘彻宿在长门殿之时,与她道, “娇娇,陌儿年纪也不小了。你为他挑一门亲事吧。”
陈阿娇便有些好笑,他这样说,她那个万年借口, “陌儿(早早)年纪还小,”还如何出口?
“太子娶亲,他下面的弟蛛,方好嫁娶。 ”
元鼎五年,太子刘陌,堪堪满了十六岁。
十六岁啊,正是当年,她初嫁刘彻的年纪。
而那一年,他更年少,只有十四岁。
她知道,这次,真的不好推托了。 便认真地应了下来, “好。 ”
陛下既然亲口说了,多留些日子,刘据自然不会违逆。 而这本身,又是圣宠的体现。
夏日里,齐王刘据约了三姐诸邑,带了外甥女,在长安街市上走动。
清欢楼与陈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自然不会去。 而这些年,油烹菜渐渐普及后,清欢楼在长安城执牛耳的地位,也渐渐有些没落。
而此时,他们便在新开的一家藏梅楼上端坐,推开窗,看窗外繁华的街景。
“三姐能安康,”刘据欣然道, “我就放心了。 ”
李微幼童心性,耐不住街上热闹景象的勾引。 刘据便吩咐贴身侍从抱着她下去,捡着李微喜欢的,不分贵贱,一应买下,小心伺候着。
“我想我当年选择错了呢。 ”刘清颓然道, “石家虽然待我不错,但一家老老少少,竟真像石头做的脑袋,说什么储君名分己定,天下归心,为人臣子的,更要心忠。 我百般暗劝,连自己夫君,都没有劝动。
“三姐方见了喜,”刘据并没有着恼,缓缓笑道, “保重自己,也就是了。 不用再为弟弟操心。 老师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虽不会帮你。但你若得势,他绝对对你忠心,三姐不必再费心思了。 ”
他的眸中慢慢放出光芒, “如今,我们暗,他们明。 我们攻,他们守。 一旦刘陌有错处让我抓住,到时候……”
他口中慢慢说着,眸光却注意着楼下街帘中的外甥女,见了此时一顶官宦人家的轿子缓缓行来,在藏梅楼下停了。 红衣明媚少女掀帘而出,眉目之间,白有一股大家风度。 偏偏李微年纪小,手中又拎了太多东西,一个站不住脚,跌在少女脚下。 少女眉一扬,待发作,却见了是如是幼女,脾气发作不出来,只得硬生生忍了怒气,听他的小厮唯唯道歉,没好气的道, “算了。 ”
“这便是上官家的大小姐呢。 ”刘清亦瞥到了,冷笑道, “长安城人口交说,太子妃的最热门人选。 ”
刘据一怔,问道, “哪个上官家?”
“朗中令上官桀。 ”刘清讪笑, “据说,陈阿娇还给了她四字评语, ‘皎若明月’,照我看,骄纵任性倒是真的。 ”她这样说着,全然没想到,当年,她自己的骄纵任性,比上官云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陌那样的人,会看上她?”刘据低下头,有些无法想象。
“那可也不一定。 ”刘清淡淡道, “别人不知,我倒是知道一些。李婕妤倒台前夕,刘陌的贴身内侍,那个叫成烈的,据说曾进过上官府。 ”
刘据沉吟半晌,这才用探究的目光,重新看了看楼下的上官云。 目光加诸之上,上官云便有所感,向楼上瞥了一眼,见到和那人有些相似的五官,怔了一怔。
据母后言,当年,陈阿娇被废黜前,就是这样一幅骄纵任性的模样,刘据忽然想起。
“上官小姐,”刘据慢慢下得楼来,抱过李微,微笑道, “鄙人外甥女年纪尚幼,若有冒犯,还请小姐多多包涵。 ”
“算了。 ”上官云淡淡道,近看刘据形容,越发惊疑不定,思不住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刘据悠然道, “再过些日子,小姐自然知道。 ”
他带着李微重又上楼,迎上三姐质疑的眸, “据儿究竟意欲何为?”
刘据一笑,徐徐道, “三姐可记得,我今年也有十四了呢。 快要娶王妃了。”
“不是吧。 ”刘清有些哭笑不得, “据儿可要自己想清楚才好。莫要像三姐,有些后悔了,但木已成舟。 ”
“我自理会得。 ”刘据慢慢道。
齐王刘据起了立妃的心事,除了诸邑公主,并无多少人知晚。 但陈娘娘亲自为太子刘陌逃选太子妃之事,却是千真万确,转瞬间就在京城各世家权贵间传开了消息。 各家小姐的庚帖如雪花般飞进了陈阿娇所居的长门殿,让阿娇见了就想退避三舍。
然而是退避不掉的。 阿娇召了刘陌来,问道, “这些年,陌儿.可有心仪女子?”
刘陌苦笑着想了想,反问道, “娘亲觉得长安城内各家佳丽,哪个入得了眼?”
陈阿娇怔了一怔,世家年轻女子,她见得并不多,稍微熟悉的。不过就是上官家的姐妹。 其余的。 多半就是如上官云那般,明媚骄纵,都是捧在掌心如珠宝般长大地女子,不过十三四岁地年纪,能懂了多少些事?放眼望去,觉得有潜质的,如东方湄。 却又还在呀呀学话中,未能长成。
元鼎五年七月,汉军平南越。 归长安。
七月末,齐王刘据便要返回齐地。 往宣室殿辞别刘彻时,刘彻到底触动了一丝父子惜别之情,见刘据欲言又止,和颜问道, “据儿可有什么想所的?”
刘据闻言脸红了一下,却仍道, “父皇,前些目子我与皇姐在长安街头游玩,遇到了朗中令上官桀家的小姐。 上官小姐资质出众,儿臣心存倾慕,觉得自己的年纪,也该成亲了。 恳请父皇能为儿臣赐下这门婚事。 ”
“上官云?”刘彻很是意外,东巡途中,他略见过这个少女两面。虽然以他的身份,不会对臣下女眷多加丝毫注意。 但就那寥寥数眼的印象来看,那是个明媚但有些空浮地少女,有些像……少女时代的阿娇。
他在心中斟酌道。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及阿娇的。 阿娇是真正骄纵任性地女子,骄纵到了,可以藐视一切权威,连同他的帝王威仪,哪怕最后因此撞地头破血流,也一如从前。 她的骄纵,是一种刻到血性里去的骄傲。 而有着这样的骄傲,她的整个人就像一只涅磐之后重生的凤凰,耀眼无比。
而上官云呢,她的骄纵,只是一种对身分的依恃。 遇到比她的身份更高贵地人,也只得收敛起她的骄纵,俯首帖耳,色泽黯淡。
相较起来,他反而更看好她的庶妹,那个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的少女一些。
“据儿不后悔么?”刘彻淡淡一笑,饶有深意的问道。
刘据的心思便有些浮,他定了定心,慢慢道, “不后悔。 ”
“那好。 ”刘彻低下首去,不再看他,道, “杨得意,替朕拟旨: ”
“着有先奉常上官淮长女上官云,恭敬克甚,资质秀出,聘为齐王刘据妃,待太子行大婚后,为其完婚。 ”
刘据叩谢了父皇恩典,按过圣旨,慢慢退了出来。
返回齐地的路上,他地小厮不解问道, “王爷要娶那上官小姐,是为了和太子殿下争一长短么?”
“那只是缘由之一,”刘据淡淡笑道。
他并不相信,刘陌那个性子有些清冷的人,会有多么爱上官云。 只是上官云长兄身居郎中今要职,掌治京师。 刘陌已身居储君高位,若再得上官家女子为妻,就等于将京师如铁桶般掌在手上。 普天之下,除了父皇,谁也别想再憾动他半分。
长安城上官府
“怎么可能?”听了那道旨意的内容,上官云拨高声音道,五神慌乱, “我并不认识什么齐王啊。 而且,我的庚帖都已经送到陈娘娘那里去了,陛下如何可以将我许给他人?”
“注意下你的说辞。 ”上官桀厉声斥道。 又软下了神情, “旨意既下,陈娘娘自然会将你的庚帖拿开。 ”
“可是,”上官云瞪着明媚的双眸,哀伤道, “我并不想嫁齐王呀。 ”
“莫说你不想嫁,”上官桀苦笑, “我又何尝希望结齐王这个亲家。 齐王虽是诸侯王,地位尊贵。 但天下大势归太子,恐怕齐王日后不得安宁啊。”
“既然如此,”上官云泪落,抓住上官灵的手,慌乱道, “灵儿,你和陈娘娘交好,和太子殿下也交好,你去和他们说,让他们去劝陛下,收回赐婚旨意可好?”
“姐姐说什么呢?”上官灵骇笑,“我和陈娘娘和太子殿下能有何交情?而区区灵儿,如何说的动他们? ”上官桀亦摇首斥道, “自古君无戏言,旨意既下,婚事已成定局了。
“只是,云儿,”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 “你真的没有见过齐王殿下么?我听说,这门婚事,可是齐王殿下亲自向陛下求来的。 ”
上官云怔了怔。 藏梅楼上有些熟悉的容颜。 忽然她入她地记忆。
“难怪。 ”她喃喃道, “他们本是同父兄弟,眉目中有些相似,倒也应当。 ”
刘彻地这道旨意,陈阿娇知道后,不过淡淡一笑,吩咐绿衣将上官云的庚帖从那叠小山中取出。不以为意。
只是刘陌的太子妃人选遴选,渐渐的迫在眉睫。
这日里,刘陌回到博望殿。 他的贴身内侍成烈面色奇异,递来一张拜帖。 说是上官家的二小姐上官灵求见。
上官灵,他慢慢想起了那个安静柔和的女子。 上次李婕妤之事,他尚欠着她一份情,如今有求,倒是不好托地。
清欢楼里,刘陌慢慢品着茶,从窗中看着上官家宝蓝色的马车慢慢行来,湖水绿色衣裳的少女满脸不情愿地被推下车来,方要说什么。 车上红衣少女软下了神情哀求,上官灵便无奈了。
“不好意思,是我打扰殿下了。 ”上官灵不是不知道自己姐姐的莽撞,窘地连耳垂都染上淡淡的红色。
“无事。 ”刘陌和煦一笑,问道, “令姐让小姐说什么?”
那便是他方才都看到了,上官灵微觉尴尬。 道, “其实也没什么,”她渐渐说不下去,干脆横了心,道, “姐姐说她不想嫁齐王,恳请陈娘娘和殿下劝一劝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 ”
她顿了顿,看刘陌莫测高深的神情,叹道, “这话是为难了,殿下若觉得好笑,就权当没听过吧。 ”
“其实,齐王殿下是皇子,受封诸侯王,青来年少,当是佳偶了。 ”刘陌抿了抿唇,淡淡道,“这门婚事,我看不出来,令姐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还是,难道说,令姐另有意中人?只是纵然如此,又如何能与齐王殿下抗衡?”
上官灵沉默了片刻,上官云的意中人,岂非正是这位当朝的太子殿下?只是啊,堂堂太子殿下,怎么会在意一个女子丢在他身上的芳心?
“灵儿知道太子殿下的意思了。 ”她微笑起身,施了一礼,欲行告退。
“上官小姐,”刘陌不免有些意外,唤住她,道, “今姐吩咐你的事,你就这么算了?”
“姐姐让我说地话,我已经说了。 至于殿下可有意帮忙,那便不是灵儿能做主的了。 ”上官灵回过头,嫣然道。
“上官小姐向来是这样看世情的么?”他慢慢道,重新审视这个少女,想来先上官大人容貌定是不差,留下的两个女儿,各有千秋,如果说上官云是娇艳的芙蓉,那么上官灵便是安静的菡萏。
“什么?”上官灵并末听懂。
“无事。 ”刘陌徐徐笑道, “成烈,送上官小姐下去吧。 ”
太子刘陌最后指定的太子妃人选,是先奉节上官家地次女上官灵。
“上官灵?”陈阿娇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道, “这么巧,先前刘据指定的王妃人选,也是上官家的女子呢。 ”
“是啊。 ”刘陌微笑道,他的笑容里,难得透出一股孩子气的顽皮, “但不能说他先选了,我就不能再选了吧?”
阿娇想起记忆中那两个一明媚一清雅的少女,慢慢道, “你的眼光,要比刘据略好些。 ”
“长安城女子虽多,我却找不到真正合意的。 ”刘陌淡潢一笑,“而上官灵,她的身份够,人也聪明,至少,我不讨厌她。 ”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绝世好女子。 纵然真的有,谁又能那么好,在彼此芳华未艾的时候邂逅。
到最后,也只能如此。
元鼎五年秋,陛下旨意下来,兹有先奉节上官淮次女上官灵,惠质娴良,敏秀出众,聘为太子妃,于六年上元完婚。
先奉节上官淮追封为质陵候,太子妃与齐王妃母,俱进为奉华夫人, 因太子妃与齐王妃俱出于上官一门,一时间,上官族为天下羡。 只是,身为上官一族现任家主,郎中今上宫桀面对如此殊荣,却愁眉深锁,别有心肠。
陛下旨意初下,郎中令上官桀便在后院另辟了居室,供两个妹妹居住。
上官灵捧了书卷坐在窗前,初秋的风吹过,将书轻轻翻了一页。 她的心思有些紊乱,悠悠叹了口气,将之放到一边。
从接到那卷旨意后,仿佛一直行走在梦中,理不清楚因由。
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皇家迭中,坐上那尊贵之位。 又或者,在将来的某一日,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一直以为,她会平平淡淡的过她的一生,听从或者不听从哥哥的吩咐,嫁一个高贵或是不那么高贵的人,也就是一生了。 于是一直以看客的身份看着这长安城的风流云散,谁起了,谁败了,都与她没有太大相干。 却不料命运忽然开了她一个天大的玩笑,推她到最显眼处,从此,她便是这风流云散中的一缕风。 一丝云。 再脱不开身去。
而那个坐在太子位上的少年,笑容温朗,自然是很好很好地。 只是她从没想过有这样一日,于是只当他是大汉地太子,距离遥远,多么多么好,又与她若何呢?却不料。 如今这世界最与他相干的人,就是她了,不由得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去想。 微微的,就会晕红了脸。 只是,到最后,想不通他的心思。
定下太子妃人选后的第七天,陈娘娘召她到长门殿见。
“太子妃身份尊贵,到时候自然是有人去教习礼仪的。 ”陈娘娘依旧是一派的清艳安然,微笑道, “只是灵儿要记住。 ”
“礼仪那些东西过地去就行了,没有人会苛求。 我希望你日后能做到的,你每行一事前。 要好好想想,可对的住你地夫君?”
未来的婆媳说话,总会叮嘱一些“希望你们日后恩爱”类地话,不为己甚。 只是当作的事,还是要做的,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然而陈阿娇语气认真,她竟当不了敷衍。 不由抬头望她。
阿娇淡淡一笑, “你便当为娘的舍不得儿子吧。 陌儿是我一手带大,他的性子,我最清楚。 只要你不负她,他便不会轻易负你。 ”
“因此,你自多珍重吧。”
陈娘娘的话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世人对一些事的认知,回来后,她想了数日,然而还未想明白,侍女便来报,大小姐来访。
不由得微微一瑟。
这样的结果,姐姐一定很生气吧。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上官云并没有发作她地脾气,只是面上见了黯淡,有些憔悴。
“灵儿,你说,命运真的是不可违抗的么?”她慢慢道。
上官云并不知道,在遥远的齐地,齐王刘据接到了长安的消息,愕然良久。
“这个太子殿下,行事倒真是荤素不忌。 ”宁澈苦笑道。
世家讲完“立嫡,立长,立赏,”女子虽不在此列,但嫡女的确比庶女要尊贵些的。 刘据既然已指了上官云,刘陌身为储君,选地竟然是同一家的庶女,当真是不顾天下人眼光了。
“宁先生想多了,”刘据冷笑道, “天下尊贵,还有尊贵过皇家么。 储君的位置,已经足够刘陌藐视未央宫外一切尊卑之别了。 ”
多年前,他的母亲,卫子夫以歌姬身登母仪天下之位,天下只能羡,谁又敢嘲的?
只是,到如今,满盘皆输。
“若如此,上官云的作用只怕也有限了。 ”刘据淡淡的笑,猜的到上官桀会有的选择, “我是否该将这门婚事推掉?”
“照如今这个局势,这门婚事有利有弊,推与不推,皆在王爷。 只是澈私下看来,还是照原议的好。 ”
“哦,为何?”
“自古大丈夫一诺干金,王爷若出尔反尔,置一弱女子于难堪境地,只怕将遭陛下看轻。 ”
刘据斟酌着,忽然想起藏梅楼上少女艳若芙蕖的容颜。 其实纵然是父皇自己,又何曾守的住生命里的每个诺言?只是,他没有父皇那样的高位,心又有所求,无法肆无忌惮。
“那么,请先生教我以利。 ”
“便是这个利字。 ”宁澈莫测高深道, “天下人遂利,若他日实势反转,刘陌仪仗的刀剑,也会回头割伤他自己的。 ”
“先生高见,”刘据微微一笑,虽然不是个分满意,但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长安城里的
事慢慢尘埃落定,时序已经是深秋了。
这一日,长门殿重新生起了地火,刘彻起的时候,便有些眷着殿内的温暖,回头看阿娇,尚睡眼惺忪的在榻上,半梦半醒,别有一种风情。 微微笑了一笑,却瞥见案上阿娇常翻看的书卷里,夹了数张笺纸,似是很久以前,阿娇曾摆弄过的。
随手翻了一下,不由啖了一声,笺纸上笔迹极随意的,写了一些农桑之事。条理极明晰的。
“那是我年前整理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娇已经起来了,披了衣裳坐在他身边,道, “本来打算赶出来今春让人试试看,结果后来娘亲和昙姐相继病重,便搁置下来了。 ”
“明年再试也是可以地。 ”刘彻扬眉道。 揽过她亲在她地额上,心情很好,笑道。 “娇娇久未弄这些事了。 朕倒忘了,娇娇最是心思出奇的。 ”
总是习惯不了白日的亲昵。 陈阿娇面上微有些尴尬,嗔道, “时候不早了,陛下不去宣室,打算做回昏君了么?”
“文皇帝说, ‘农事乃天下之根本。 ’”刘彻大笑,扬起手上的笺纸,道, “朕不正是在处置国家大事么?”
他心情极快慰。 倒不仅仅是因了若农桑能发展起来,国民富庶,大汉国力定可又提升一番。 也有因了,这些年来,阿娇的心思,多半是放在协助桑弘羊行商天下,充盈国库上。 这是第一次主动为他的国事分忧。
这些年,他广修宫室,又连年征战,民力见疲,且虽桑弘羊理财有方,国库不见吃紧,但也隐有忧患。 若能舍了商家未节,直接提升大汉立国之本的农桑水平,自然是能为他解劳。
阿娇肯如此,总是一分真心吧。
“东巡地时候,见临汾农人耕作之苦,所以想先整理这些出来,帮一帮他们。”她微笑道。
回来的时候便有些愧疚,这些年来,他们忙着风生水起,却一直忘记了,规划农桑事,于他们不过举手之劳,就可以帮助到那些人很多。
只是,她有些忐忑,迟疑了半晌,方问道, “陛下不问阿娇,如何理的出这些农桑事么?”
虽然她可以说出千百个理由,可是娇生惯养如她,只做了此事,如刘彻地性子,如何能不疑半分?
“娇娇给朕的惊喜颇多,”刘彻莫测高深地望着她,淡淡笑道,“朕便当作,是上天的恩赐吧。 ”
她不免有些哑然。
“娇娇说想先行了此事,”刘彻微笑道, “单凭此事,已经了得,莫非娇娇另有打算?”
“是啊,”她想了想,道, “我想试试看,治河。 ”
那些农桑事,不过是依着记忆中的印象整理出来,并不难。 黄河却是中国千百年来的大患,一直无定论的,惠益人们良多,也伤害人良多。
若是能从古远的大汉开始治理,或许,日后,黄河两岸的人们,会安乐很多。
“那可是大工程呢。 ”刘彻慢慢道。
“是啊。 ”阿娇一笑,道, “还是先解决眼前事吧。 ”
“我昔日游历农诸侯国时,曾见过以牛马犁田,人便轻松很多。 若制一些新式农具,精耕细作,都能提高亩产量的。 ”
“本来么,其实最适合种植的地方,还是往南边去,巴蜀一带和江南,也不会这么旱。”
“娇娇想多了吧,”刘彻失笑, “如今大汉地中心在黄河一带,尚有许多菜地未垦。 向南走,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不现实的。 ”
“我知道啊。 ”阿娇便有些扼腕,可惜了后世那一片繁华的地方啊。
“算了,回头。 我其实也不精这个,只剩下大概的印象了。 ”她慢慢道, “似乎是深翻作区,集中种庄稼,集中灌水,料细的栽培管理……”
她身上尚未褪了初起时的慵懒,殿内很暖,衬的她地颊娇艳胜花,刘彻慢慢看着,便渐渐心不在焉起来。 又听了片刻,不耐烦道, “这些事改日朕找专门负责的人来听你说,”他身为帝王,虽兴趣广博,诸事多有涉猎,于这农桑本身,却是半点兴致也无。 含笑道, “反正时日也迟了,今日朕便不去宣室,陪娇娇吧。 ”
她怔得一怔,抬头看他黑的深沉不见底的眸中再熟悉也不过的颜色,霎时间面上便红了,强撑住,道, “你疯了,现在可是大白日啊。”
“白日里又如何?”刘彻好整以暇道, “谁规定了白日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殿里的奴婢便低了首,静悄悄的退出,听得殿里的笑声,低低的骂声交织成一片,慢慢的,俱都安静了。
日里,太子刘陌出了博望殿,一路往长门殿行来,欲与娘亲请安,却在长门殿外被侍从拦下。
“太子殿下,”战续神情有些尴尬,禀道, “陛下尚在殿中,殿下不宜入内。 ”
他怔了一怔,望着殿下站了一排的宫人,连娘亲贴身的大女官绿衣都在其中,殿内却悄无声息的,霎时间了悟,面上不禁泛了些红,却又暗暗狐疑,按说这个时候,刘彻早该在宣室殿处理政务了,如何还驻留在娘亲殿中。
“那我就先走了。 ”他淡淡笑道, “战续记得和娘亲说一声,我来请过安了。 ”
自刘彻东巡归来,刘陌虽高居储君之位,行事却反而不如当年为皇长子之时放的开手脚。 他谨记得娘亲吩咐,上要忌父皇猜疑,下要让臣民臣服,在浮海中尽力维持平衡,面上虽清闲,少涉政务,底子里却颇辛苦。
成烈见主子如此,便凑上来,道, “殿下好些日子没出过宫了,不如往宫外走一遭吧。 ”
“也好。 ”刘陌将连自己也不清楚所为何来的心中瑟瑟抛开,振作精神,道, “便出去走走吧。 ”
长车缓缓行在长安街头,成烈小声笑道, “主子这回打算去哪家?是飞月长公主府上,还是长信候或是桑大人家?”
刘陌摇摇头,不耐道, “这些叔叔伯伯阿姨家,我都去的多了,难得出来一次,就不要听训了吧。 ”
其实认真说起来。 不算是听训。 只是善意的奚落。 尤其是桑弘羊和刘陵,定会笑咪味的道, “陌儿这么大了,该娶妻了呢。 说不定到了明年,就该抱儿子了呢。”
一阵恶寒。
他似乎是随了娘亲,虽是男子,对这些事情。 面皮却是极薄地,自然不肯自行送上门去。
“那难道还去清欢楼?”成烈苦了脸, “清欢楼菜品虽好。 次次都去,也太没意思了吧。 ”
“谁说地?”刘陌少年心性忽起。 想起一个人来,笑眯眯道, “今次我要去的地方,却是从未去过的。 ”
“成烈,”他笑的愈发畅快,轻轻道, “你上次去过上官府,应该还记得怎么走吧?”
“主子,”成烈远远的在上官桀府前停下车来。 问道, “你真的打算去见未来的太子妃么?”
“既然来了,”刘陌微微笑道, “自然要见一见。 ”
“也不是不可以啦。 ”成烈有些为难, “只是,主子与太子妃只是未婚夫妻,这样去见。 终究有些奇怪。 ”
虽然其时男女之防不算严重,但若二人居于高位,却是徒徒被人说罢了。
“你说地也对。 ”刘陌徐徐笑道, “只是,谁告诉你了,我打算敲正门进去的。 ”
他撇下了成烈,绕到上官府侧门,轻轻跃了上去。
上官桀本是武将,家中又出了两个皇亲,自然是有守卫日夜守护着的。 只是,刘陌出身朝天门,虽因了身份,疏于习武,轻功却不错。
避过守卫耳目不过尔尔。 真正让他为难地是,他并未来过上官麻,不知上官灵居于何处的。
他在长廊拐脚处略迟疑了一下,便听见身后有人断喝了一声,
“谁?”回过头来,看见一张熟悉地脸。
他曾见过这个人,在昔日出搜身毒时,骑亭尉薜植麾下的骑军中,虽叫不出名字,却确实是见过的。
什么时候,他从骠骑军调到期门军了呢?
侍卫见了是他,吃了一惊,口吃唤道, “皇长子……呢,不,太子殿下。”
“看见什么了?”那边,他的同伴喊道。
“没,看错了。 ”他见了刘陌的噤声于势,便敷衍答道。
刘陌的面上淡淡有点红,问道, “上官灵住在哪儿.?”
那侍卫便怔了一怔,不过,他们期门军奉命守护未来的太子妃和齐王妃,却没有说将太子算在被防护的范围内。 便答道, “在右手的那座新楼里。 ”
刘陌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留那侍卫站在原地,慢慢想着,太子殿下莫不是心慕佳人,难耐相思,特意来样望未婚妻来了。
他噗嗤一笑,摇头而去。
一对有情人相聚在这凛凛秋风地日子里,不是一件很美丽的事吗?
只是可惜了那个身毒女子,一腔幽情错付。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女子笑起来的时候,妮媚的模样。
尚未近竹楼,便听见一阵琴声,错落有致,婉转悠扬。
刘陌的娘亲和妹妹都是习琴的,惜乎天分问题,似乎都学不拿手。是以刘陌听过的琴声不多。
弹琴地女子,身影是极娴静的。 淡淡的一个侧影,柔美动人处,犹如静水落花。
刘陌绕过了重重守卫,来到上官灵窗下,瞰着一队侍卫巡逻而过,轻轻的敲了敲上官灵的窗。
琴声一滞,过了半晌,复又响起。
窗棂轻轻的,又响了一下。
上官灵怔得一怔,停了琴,起身来看。 却不料,见到那个绝不会想到见到的人。
“太子殿下,”她小声惊呼,连忙捂了嘴,看了看四周,方急促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怕惊动了旁人,将声音放的极低。
他示意她将窗子拉开,翻身进来,惊险的看着那队侍卫又巡逻过来,吸了口气,道, “想过来。 就过来了。 ”
“殿下。 ”上官灵双目圆睁,道, “你是大汉储君,一言一行,都要注意的。 ”
她昔日远远望着刘陌之时,刘陌一直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太子,笑容温和。似乎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底子里却是一片疏离。
却不料,如今见了。 却是一派生气勃勃的模样,仿佛。 只是一个这个年纪地孩子。
刘陌盯着她一会儿,忽得朗朗一笑,道, “若如此,灵儿如今对我说地话,似乎也不合规矩吧?”
上官灵窒了窒,她虽被钦定为太子妃,但到底尚未完婚,如今只能算是官眷的。 用如此的语气对一国储君说话,的确不合规矩。
但是。
面对着一个忽然出现在她闺房里的一国储君,她如何摆的出那些该有的合乎规矩地礼仪出来?
“小姐?”门外,侍女初晴听见了动静,扬声问道, “有事么?”
她连忙答道, “没事。 你先下去吧。 ”
明明。 待在她闺房的,是她的未婚夫婿,便真地被人见了,也没什么关系的。 她却不自禁生出一种心虚来,生怕被人瞧了去。
刘陌却好整以遐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应付婢女的问候,含笑道,“我在外面听灵儿的琴,自然是好的,”至少,比他的娘亲和妹妹好,他想起那比弹棉花好不了多少的琴声,因了是他放在心里的人,他愿意一直一直听下去。
“只是,听起来却有些空浮。 ”他抱胸道, “为什么?”
上官灵沉默了片刻。
因为对前程一片茫然,所以心境空浮。 只是,如何能说?
她慢慢的低下头去,感觉脸一阵一陈地发热。 她不是不曾与这个少年面对面的说过话,只是,换了一个身份,那感觉便截然不同。 只觉得那些理智全部被羞涩压在下面,牵着衣角,慢慢道, “殿下你……”眼角余光却瞥见少年的脸也慢慢红了一些,愕然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
原来,不独是她如此呢?
想通了这点,她便慢慢恢复了口齿的灵便,问道, “殿下可否告诉灵儿,殿下为何选择灵儿么?”
全京城有那么多的好女子,比之她漂亮,比她高贵的多的是。 他是高高在上地太子殿下,如何会看中微末如她?
“因为,”他淡菠笑道, “灵儿懂得善待自己,而且心气平和。 ”
“灵儿不懂。 ”
“懂得善待自己,就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心气平和,则不会让人心生厌恶。 ”他慢慢道, “这两点,灵儿很像我的娘亲。 ”
她淡淡的吁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见廊外的脚步声,全身肌肤一僵。
“灵妹,”上官桀在门外唤道, “你在不在?哥哥有话要跟你说。”
刘陌亦怔了一怔,他虽一时少年心境,来见自己的这位小未婚妻,却是不愿意被人撞见的,尤其是上官灵的这位哥哥。
上官灵闭了嘴,指了指房中的落地屏风。 随即去开门,微笑迎他进来,道,”哥哥欲见小妹,所为为何? “
上官桀不同于先前上官灵的侍女,是精于武力的。 刘陌敛了呼吸,听得上官桀走了进来,忽然跪下,然后便是上官灵的惊呼, “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灵儿,”上官桀微笑道, “年后,你就是太子妃了。 做哥哥的先跪你这一跪,也是应该的。 这些年,我虽不见得疼你,但也从未薄待你。 日后,你嫁了太子殿下,上官一族,定倾全部力量,祝太子殿下成事。 而妹妹也务必记得保上官一族上下安宁。 ”
“哦,”过了许久后,上官灵方慢慢应了一声,有些倦道, “原来哥哥打的是这个主意。 只是,太子殿下如今储位稳固,又何须哥哥尽力?”
“灵妹又何须作哥哥的挑明呢?”上官桀笑道, “凡事不怕一万,便怕万一。 更何况,就算太子殿下地位稳固,妹妹你呢?”
“后宫之中,素来妃嫔相欺。 妹妹若无外戚相匡,定要吃亏
了。 ”
上官灵慢慢的哦了一声,却又急促问道, “哥哥选择帮我,那姐姐呢?”
与你同父同母同胞所出的上官云呢?
“云儿,”上官桀迟疑了片刻,方道, “只要齐王安分,她自然一世荣华。 ”
上官灵一阵冷笑,齐王怎么可能安分?
“好了,我知道了。 ”她低低道, “哥哥让我考虑一下。 ”
她听着上官桀退出,想了一会心事,也不知是一会儿,还是许久,骤然惊觉抬眉,却见一室杳然,不见刘陌踪影。
他,如同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了么?
她这样想着,没来由的一阵失落,转到了屏风后面,却撺进了他的眸子,迥然一惊。
见惯了这个少年温和的表情,都渐渐忘了,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那一刻,刘陌眸中的光芒,如宣室殿中的帝王一样锐利。
“殿下,”她唤道。
“嗯?”他淡淡应道,徐徐一笑,意味深长道, “我的妻子,我会自己保护。 ”
就不劳上官桀费心了。
上官灵一怔,牵着帘子的手一松,帘幕徐徐落下。
从上官府出来,却比进去时轻松的多。刘陌慢慢行在道上,心中思虑,上官桀选在这个时候向上官灵表忠心,究竟是巧合,还是,他本就知道自己在上官灵房中的?
他在上官府中遇见的那个侍卫,是否有将他的消息告诉上官桀?
他按捺下思虑,远远的看见成烈,含笑过去,吩咐道, “成烈,回去了。 ”
“主子,”成烈一惊,回头见是他,方吁了口气,眉开眼笑道,“见了太子妃了?”
刘彻冷哼一声,欲待上车,却又转首吩咐道, “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 ”
若是让娘亲和早早知道了,他便不要见人算了。
他忽然一怔,远远看着前往上官府邸的女子,连成烈应承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鹅黄承裳,虽不是顶级料子,却也好过一般平民太多的,容颜妩媚,对着上官家守卫道, “我想求见你们家二小姐.可以么?”
那守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耐烦道, “你是什么人?我们家二小姐,可是未来的太子妃,身份高贵,岂是说见就可以见的?”
“是她?”刘陌慢慢道。
“主子认得这个女子?”成烈好奇问道。
刘陌却不答话,吩咐道, “你去带她过来一下。 ”
远远的,那个女子听了成烈的话,望过来,见了他。 面上忽作喜色。 喊道, “阿祯”,提起裙裙,跑过长街。
她的容颜妩媚,行止又是极肆意地,很快地,便有不少人看过来。刘陌便叹了口气。 道, “你还是这样随性,衍娜。 ”
“我大约永远也改不了了呢。 ”衍娜本来极是欢喜。 忽又慢慢诅丧,低下头去。 道, “我听说,阿祯要娶亲了,就是这户人家的二小姐。 ”
“是的。 ”刘陌淡淡答道, “她叫上官灵。 ”
“上官灵?”衍娜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 “很好听,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了?”
至少,该是比我好些。
因此,你才肯要她吧?
“她是她。 你是你,”刘陌微微一笑,似乎看懂了她的心事, “各有各的好处。 ”
这世间有弱水三千,取的是哪一瓢,不过是选择而已。
“你来此地,是为了……?”他微笑问道。
“我只是想看看。 阿祯最后送地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衍娜淡淡笑开,数年的汉家生活,终于在这个不解世间悲愁的身毒少女眉间染上点点含蓄意, “不过能见到阿祯,是意外之喜。 ”她想着刘陌出现在这个地方地意味,心头漫上一丝酸涩,终究扬眉道, “阿祯放心,你都要娶亲了。 我就不要再记得你了。”
“这样, “刘陌迟疑了片刻,慢慢道“也好。”
元鼎六年正月十五,太子刘陌迎娶上官家次女上官灵。 时序是上元节,这又是汉武朝第一次皇子娶亲,刘陌的身份又是储君,婚礼盛大之处,从上官府到未央宫,一街火树银花。 长安城百姓津津乐道,便有老人回忆当年陛下还是太子之时,迎娶堂邑翁主,亦是如斯盛况。
长子夫婚,刘彻与陈阿娇身为父母,自是要出席婚典地,却没有留到最后。 回到长门殿,刘彻见阿娇心情郁郁,不由问道, “娇娇怎么了? ”
“心情不好。 ”阿娇很有些心浮气燥的, “明明觉得昨天陌儿还是小小的,一个眨眼,儿子都已经成亲了。 这样算起来,我不就是已经老了么?”
而悉心疼爱的儿子娶了不相干的女子,她的心里,还是很舍不得。是不是每个做娘亲的,都曾有过这样的心情呢?
刘彻放声大笑,拘起阿娇地青丝,亲昵亲吻,道, “娇娇容颜一如当年,哪有半分老的?”
他说的倒不是哄人的话,按算起来,陈阿娇的年纪,真的是不轻了,只是见老的极慢,到如今,容颜还是一片娇嫩,不逊少年。
新嫁地太子妃,第二日是要入宫请安的。 上官灵本也是千灵百巧的人,规矩礼仪上出不了半分差错。 只是从今以后,这未央宫四十八殿,就是她的家了。 繁华锦绣如斯,是无数韶龄女子心中所向,却也埋葬过无数美丽女子的芳华。
“从今以后,你就要自己好好过了。 ”陈阿娇微笑的吩咐。
“灵儿知道了。 ”她温驯答道,转眼却看见新婚夫婿的脸,对视一眼,彼此都慢慢红了脸。
刘彻指了朝中负责农桑的太仓令赵过在京畿附近按新法行农桑试验田。 赵过本不以为然,认为陈娘娘乃金枝玉叶之人,如何能懂得农桑之事。 待陈娘娘出了宫,与他说起代田,区田二法之后,方才改观,对陈阿娇极为钦服。
“下官亦曾见过以畜力耕田的,自然比人力省力太多,只是还不太方便。 而且,代田,区田法虽好。若民力有限,无法持久接此行事,就辜负娘娘美意了。”
“所以要在京畿先试验一年啊。 ”陈阿娇微笑道, “而且,只要生产出适应农具来,用牛耕地就很方便了。 ”
待到二月未开了春,新式的鹳犁,耧车亦产了出来。 赵过在京畿圈选了一处田地,按陈阿娇所说,使用代田法,并用牛耕地,深耕细锄,播种抽水,果然省力不少。
上官灵随阿娇去看了一次,若有所思,问阿娇道, “娘亲是前年在临汾见了农人辛苦再起意向陛下说起。 促进农桑么?”
“是啊。 ”阿娇淡淡应道。
她所能做到的。 只有这些了。 真要让她自个儿挽起袖子下地干活,那是千个万个不可能。 幼时读史,历代帝王有重视农桑的,亦曾下田,做天下表率。 不过就她看来,刘彻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本来以为,做女子只要伺候好夫君就好了。 ”上官灵不免叹了口气。 叹道, “今日见娘亲亦可以为陛下分忧,方知女子地志向。 也可以不限于闺阁,而于天下有利地。 娘亲大才。 灵儿拜服。 ”
转眼到了三月,齐王刘据的婚期也慢慢敲定下来,刘据毕竟是陛下子嗣,一方诸侯,帝都长安于齐地都慢慢预备下来,打算送太子妃之姐,上官桀长妹上官云往齐地行婚。
到了三月二十三,为了赶上五月的婚期,远嫁的队伍便要从长安出发。
这日里。 上官云的贴身侍女竹心却从上官云的闺楼中跌跌撞撞的闯出来,寻了上官桀,哇地一声哭出来,跪跌下去,道, “少爷,大小姐她……不见了。 ”
上官桀尚未从数月前妹妹嫁给当朝太子殿下的志得意满中清醒过来。 虽然对上官云亦要嫁给齐王这门婚事有些忧虑,但至少在暂时看来,这门婚事,对上官家亦算是锦上添花。 到最后,无论是哪个皇子登上那个位子,他都会是最权重的外戚,笑傲朝堂。 听了竹心地话,心中忽然一凉,怒道, “你说什么?”
“奴婢知道,大小姐一直不肯嫁齐王殿下的。 ”竹心哭哭啼啼道,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如何忌讳了,径直道, “可是奴婢万万料不到,大小姐竟是存了逃婚心思。 上元节那天,大小姐在窗前呆呆坐了整日,一直在哭,却不准奴婢告诉少爷。 到了如今,嫁期都要到了,今晨,我去伺候小姐梳洗,却不妨,小姐将奴婢打晕,换了奴婢地衣裳走了。奴婢昏昏沉沉的时候,听了大小姐说,她是死都不肯嫁齐王的,盼少爷和太子妃殿下保重。 奴婢醒来后,左右没有见到小姐踪迹,便来禀少爷了。”
上官桀怔了一怔,无力跌坐在座上。 守卫云楼的侍卫既不曾向他禀过上官云试图装扮战侍女出府,便说明,上官云已经逃了,不必再查。
毕竟,侍卫防的不过是外人侵入,何曾想到,那个即将成为尊贵齐王妃的女子,会自行要逃呢?他一直知道这个长妹心系太子殿下。 只是不曾料到上官云亦是烈性女子,或者说是单纯到愚蠢,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拒绝,而她一个大家小姐,流落在外,又如何能安全度日呢?
这事是遮不住的。 上官桀遣了妻子入宫求见太子妃,自己则往詹事府跪下请罪,自称教妹无方,愿受惩处。
上官灵知道了此事,心中一惊,手中的杯盏一颤,茶水便泼出大半。
“原来,”她慢慢道, “姐姐竟是那么爱太子殿下么?”
她心下略有些茫然。 一直以为,上官云待刘陌,不过是怀春地少女见了英俊的少年,梦幻一样的喜欢,却不料,上官云竟肯为了这段情感,付出这么昂高的代价,抛弃自动习惯的锦衣玉食,违逆陛下赐婚旨意,甚至不惜连累哥哥。
只是纵然如此,又如何呢?
看不到希望,亦要去做,多么的,决绝。
陛下知道此事后,雷霆大怒,杖责上官桀一百,褫夺一切职务。
而身为太子妃的上官灵,亦受波及,禁于博望殿。
“阿陌,”上官灵胆战心惊,问刘陌道, “陛下会如何处置姐姐?”
“不知道呢,”刘陌皱眉道, “父皇这回是真地动了怒气。 ”
毕竟,上官云逃婚皇家,相当于不给皇家脸面。 而他的父皇,从来不是心狠手辣的主。
“真正说起来,”刘陌慢慢道, “上官云还是不要被搜到的好。 ”
否则,连他都没有把握,在父皇手下,救出上官云。
所有的人都认为,娇生惯养如上官云,出走不过一日,又是最不知世事的,如何躲的过期门军如地毯的搜捕。 却不料,期门军一连搜捕了半个月,将长安城内外翻了个底才朝天。 那个美丽的少女,却像蒸汽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三个月后,齐王刘据另行迎娶世家女子。
而朗中令上官桀,因了此事,再被起复,已是三年之后。
而上官云,从此后,便成了长安城中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
直到多年之后,再见那个女子。
那便真的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了。
很久以后,长安城的老人们提起元鼎六年孝武陈皇后复立之事,犹尚唏嘘。
“华夏传承多年,似这等废后复立之事,当真是少见呢。 ”
然而,那个女子,是孝武陈皇后,世称贤后。 像那样的好女子,本来京已该被善待的。
元鼎六年,孝武陈皇后复立,此后二十四年,帝后恩爱恒逾。 当汉武一朝的辉煌时光走到最后,天下只知有孝武陈皇后,而渐渐淡忘了那个亦曾被颂为未央宫的神话,传唱一时的卫姓女子。世人善忘,一至于斯。
陈皇后复立中宫,却始终不曾搬回椒房殿,居于建章长门。 陛下爱重,亦起息于建章。 汉祚传承四百余年,之后数个帝,尊长门殿为右中宫。 自上官皇后以下,各代皇后皆喜宿于长门,缅怀一代帝后的甜蜜爱重。 然而隔了百年的光阴,当年俪影成双的一对男女,真正的心思,早京已窥视不清了。
元鼎六年秋七月未,秋意初起,刘彻长居于建章,一日不慎,偶感风寒。 他素来身子不错,虽拗不过阿娇的意思,吃了数天的药,自己却不在意。 然而拖了数日,并不见好。
日里,他在宣室殿处理政务,却闻殿外廊上脚步声轻而促,中书令朱杰脸色苍白的进来跪禀道, “陛下,西羌反了。 ”
刘彻愣了一愣,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奏折,霍然起身,咬牙冷笑道, “他们好大的胆子。 ”正要说话。 只觉怒火攻心。 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 御前总管杨得意在一边觑的清楚,刹那间脸色褪地比案上地纸还要白上三分,上前搀道, “陛下。 ”
一旁,朱杰怔了刻,方回过神来。 吼道, “快宣太医。 ”满殿的宫人这才醒过神来,慌乱去了。
朱杰脸色惨白。 要知道,西羌虽反。 远在边陲,不过小患。 刘彻却是此时大汉的支柱,若要倒下,大汉却是必起波澜的。
宣室殿里的皇帝陛下,自元光年后渐渐崭露头角,一路行来,杀伐酷烈,果断狠绝,在众人心中。 便是高大不可相侵的形象,无论是他的臣子还是宫人,都没有想到,他们地陛下,有朝一目,会毫无预兆的倒下。
然而刘彻的确是病了,而且病势沉重。 咳地昏天暗地。 不能理事,却还在御医诊治期间,冷肃着声音吩咐, “整顿三军,尽快踏平西羌。 ”
“陛下,”御医的额前便渐渐冒了汗,躬身亲道, “陛下先前地风寒本来就尚未发散,又怒火攻心,这才忽然晕眩。 ”
“朕懒的听这个,”刘彻冷笑道, “你直接给朕说,要多久才能好?”
“这,”御医不禁迟疑,事实上,刘彻少习骑射击剑,成年后又性喜狩猎, 身子真的是算健壮的,之前也甚少有病。 但惟其如此,一旦生起病来,来势必汹汹。
“总要调养一段时间。 ”御医含蓄道。
刘彻剑眉一扔,就要发作。 帘外,杨得意适时躬身禀道, “陛下,陈娘娘到了。 ”
他怔了一怔,淡淡对御医道, “你先下去吧。 ”
无人可见处,御医轻轻的吁了口气,便有一种从鬼门关逃出生天之感。 出来的时候林娘娘正掀帘入殿,侧脸姣姣。
“彻儿。 ”阿娇看着榻上面色灰白的刘彻,不禁颦了眉,忧心唤道,伸手出去欲为之把脉,听得刘彻含笑安抚,道, “没事。 ”却又咳的弯下腰去。
“前几日脉象还好的。”她慢慢道。
如今,指下地脉动却是虚而促,好在病相明显,病根不深。
“我为陛下开药吧。 ”她收回子道,再不肯信那些所谓的御医,取了纸笔,写下方子。
“这药,”御医看了方子,迟疑道, “是否太猛?”
“是啊。 ”陈阿娇颔首道, “猛药治表,膳食调养。 ”
“陛下,”她询问的看着刘彻。
刘彻淡淡一笑,道, “朕信的过娇娇。 ”
陛下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 御医署的人便无异议,呈了汤药上来,黑褐色的汤药,泛着苦涩的味道,刘彻微微皱了皱眉,便一口饮弄,接了清水漱了漱口,吩咐道, “拿杯茶来。 ”
杨得意躬身应了一声,正要吩咐下去。 却见陈阿娇摇了摇头,道,“不行,茶解药性,不能喝地。 ”便望着刘彻。
“那便算了吧。 ”刘彻微微一笑, “毕竟,说起来,论及茶之一道,谁又精通的过朕的娇娇呢?”
“说起来,”他又咳了几声,望着陈阿娇,意味深长的笑道, “这么些年,朕饮娇娇的手抄茶,早已习惯。 一日不饮,倒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嫣然一笑,道, “那难道是我的荣幸不成?”
皇帝病卧在库,尚住宫中的皇子公主都来拜见后,刘彻便歇于长门殿。 也不知道是长门殿的地龙温暖,还是那药性果然是极猛的,便觉得神思昏沉,身上一阵一阵的热,辗转半夜,发了一身的汗,到了极晚才沉沉睡去。
多年的习惯,到第二日醒转之时,天色还是早的很。 然而身边的佳人已经不在。
元朔六年,阿娇归长门后,他便知道,阿娇不惯早起,元狩元年后受伤后更是如此。 而今日,她却醒了比他还早。
宫人伺候了洗漱后,便端了清粥入内。
“病后的人,总是要吃的清淡些的。 ”阿娇打起帘子进来,微笑。
他尝了一口,味道居然极不错。 心中一动,含笑道。 “娇娇亲自下厨了?”
她怔了一怔。 道, “陛下怎么这么猜?”
刘彻略咳了几声,伸出手去拂过落在她鬓角的发丝,慢慢道, “颊上染上油烟了。 ”
阿娇面上淡淡泛红,不自在的转过头去不答,却道。 “薏米性温,杏仁对身子也有好处。 陛下吃一吃,总是不坏地。 ”
无论如何。她总是不希望他有事地。
刘彻便低低的笑了数声,虽然身子还有些虚软。 心情却渐渐好了。
用过药后,果然好转了些,只是病态还是有些缠绵,却已经渐渐好转了。
一日,刘彻望着陈阿娇若有所思,忽然道, “娇娇,朕复立你为皇后,可好?”
陈阿娇闻言一怔。 抬眉望进他的眸里,诧异问道, “为什么忽然提这茬事?”
这些年,她虽不曾接受任何封号,在这建章未央二宫,却早已等同皇后。
而世事安定,她又没有要求。 有什么理由,让他这个皇帝主动提起得后之事?毕竟,一旦复了后,就等同于向天下承认当年废后之错。 而她身后的陈家,亦将再度等起。
刘彻略有些尴尬,转过头去,慢慢道, “那一目在宣室殿,朕倒下去的时候,朕在想,朕这一生,如果就这么结束,可有什么想做却还没来得及做的事?”
而朕在世一天,虽能宠你重你。又或者朕故去,陌儿继位,亦能尊你为太后,百年后与朕同葬于茂陵,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而娇娇是被废之后,无法陪朕同入祖宗太庙的。
姑姑去世之前叮嘱之时,朕心中已有定见。 但顾虑着长安局势,想着再拖一段时日。
但拖到最后,又能拖到几时呢?
最终都是要面对地。
若生前能得娇娇在身边相伴,我便不愿意,在故去后在地下一人孤寂,
而我若真的突然故去,便是遗憾了。
阿娇怔怔的听着,忽然低低地骂了一句, “笨蛋。 ”声音太轻,连自己都没有听清楚,她便低下头去,慢慢的,泪水就下来了。
元光五年那年,这个人跟她说,他不要她了,他决意要废掉她。
他留她在他身后凄然呼唤他地名字,唤到眼泪漫到看不清他的背影,他都没有回头。
那时候,她真的觉得,再繁华锦绣的日子,于她都是一片空城了。
她在命运里败的一塌糊涂,最爱的那个人,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刀。
所以,长门宫的那场刺杀,她几乎是有些欢迎它的到来。
如果,座那个时候死去,她地彻儿听到了,会不会有半分伤心?
她其实,不敢去想答案。
那时候,她恨恨的想,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不知道错过什么。
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爱你的女子。
岁月如梭,一晃眼,就已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他跟她说, “娇娇,朕复立你为皇后,好不好?”
这算是一种变相的后悔么?
可是,纵然他后悔了,她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么爱他了。
而她骂笨的,究竟是他,还是她自己?
刘彻慢慢的看着她落泪,黑的看不见底地眸中,染上了深深的叹息,到最后,轻轻的道了一声, “对不起。 ”
声音同样低的,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元鼎六年九月,京畿附近试验田里第一季小麦成熟的时候,孝武皇帝昭告天下,昔皇后陈氏阿娇,贤且德,因奸人构陷罢黜,今复为中宫,母仪天下。
命运总有着令人想象不到的转折变化。 当昔日陈家堂邑翁主冠盖京华之时,谁又曾想到,那个美艳如凤凰的女子,会败在一个卑微歌姬的手下。 而当世间传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歌谣之时,谁又想的到,最后让武皇帝心心念念放在心上的女子,还是他最初的表姐?
次年,皇帝下令,开六辅渠,同时,代田,区田法行于天下。 当关中地区众农人广泛使用畜力耕田的时候,大家都记得赞一声, “皇后娘娘真是个贤后啊。”
岁月慢慢剥蚀了陈阿娇两次为后中间的二十年时光,汉武一朝后,天下礼建章长门为中宫,椒房之名反而不显。
列最后,司马迁作《史记》,孝武皇后一词,若蜚特指,便说的是陈皇后了。
天下人慢慢淡忘了那个曾一步登天的女子,除了卫皇后留在人间的四个子女。
元鼎六年未,刘彻的病慢慢痊愈,西羌那边也渐渐传来消息,汉军数战皆捷,眼见的,叛乱就能平定。
蜀地剌史报上来,言蜀地有位方士,名栾子。 自称通长生升天之术,为人亦的确通数门法术,刺史拜服,特引荐给皇帝。
刘彻少年时本不信方士之术,然而年岁渐长,慢慢的便有些信了。
尤其前些日子方大病一场,听闻长生二字,不免心中一动。 吩咐道,
“让伍被去试试这个方士的神通。 ”
数日之后,御史大夫伍被缴旨,笑道, “这个栾子着起来的确像是世外高人风范。 臣不知其是否真的通长生之术,但那些清水成冰的小道术,倒是确实有的。 ”
陈皇后听闻此事,颇嗤之以鼻,道, “我才不相信这些上有什么长生之术,多半又是挂羊头卖狗肉的。 ”
其时刘彻亦在长门殿,闻言笑道, “娇娇不也曾说过, ‘这世上有神通的人,也是可能有的。 ’是与不是,见见总没有坏处。 ”
陈阿娇无法劝阻,心下却有些不祥的预感。 揉了揉眉心,想道,不知道这栾子与史上的栾大,有什么关系没有。 自元狩年间李少翁事,刘彻对方士之说便没有史上那么信奉。 亦无史书所说对长生的狂热。 她便以为,此事算是揭过。 没想到,还会有如此发展。
刘彻于是召方士栾子进宫。
其时正是冬十一月里,长安天气寒冷,刘彻拥了狐裘,坐在御花园亭中。 亭周皆有纱幕。 尚觉得,北风凛冽,吹到面上,触手成寒。 那栾子随着引路内侍一路行来,形貌修洁,衣裳单薄,却不见得半分冷的。
来到亭下,跪下参拜道。 “方士栾子,参见皇帝陛下。 ”
刘彻沉默半晌,方淡淡道。 “起吧。 ”
栾子起身抬眉,拱手道。 “陛下,”话未说完,却怔然片刻。
杨得意在刘彻身后,窥见刘彻略皱了眉头,知道皇帝心中不悦的,连忙斥道, “竖子敢在君前无礼。 ”
“陛下,”栾子回神禀道, “非乃小道胆大无理。 只是小道自认修为略有些小成,可以窥见一些天命命相的。 适才看到陛下顶上紫气凌云,实乃小道生平未见之威,此乃真命天子之相。 ”
他见刘彻面上稍晴,迟疑了片刻,道, “只是。 陛下即堂上有一抹暗色,竟是有人巫蛊作乱之相。 ”
此言一出,犹如石破天惊。 满园宫人,尽皆变色。
大汉自建国以来,历任皇帝,替对巫蛊一事,讳莫如深。仅汉武一朝,前后两任皇后见废,明面上地理由,都是巫蛊。
此二字,便是未央宫地梦魔。
刘彻倏然面色,冷笑道, “道长若信口开河,莫不是觉着朕的刀斧子,砍不断你的脑袋?”
“小道如何敢。 ”栾子口气恭顺,面上却半分不惧,昂然道, “陛下乃圣君,无奈总有奸人作乱,企图不轨。 陛下近日里可觉得身子不适?”
刘彻面上神色不动,但不经意间,眉心却跳了一跳,想起前些日子那场大病,心下犹疑,寒声道, “既如此,道长可能指出,巫蛊作乱的是谁个人?”
“小道并不识未央宫中人。 ”栾子气定神闲道, “但是,小道敢说,作乱之人,必在宫中。 ”
“而且,”他凝神着了看,肯定伸手指向南方,道, “在那个方向。 ”
“马何罗!”刘彻厉声吩咐。
“在,”马何罗闪身而出,应道。
“你带着一队期门军搜查未央宫南的宫殿,若是没有发观,”刘彻神情诡谲的看着栾子,淡淡道, “朕也不要别的,只要你九族地脑袋。 ”
“小道修道之人,”栾子拱手笑道, “一家九族,俱在这了。 陛下若是不信,只管取了就是。 ”
马何罗去了半晌,从未央宫的长廊上跑过来禀道, “起禀陛下,臣搜查南宫各殿,在绯霜殿昔日李婕妤白缢之处地下,发现了这个。 ”
“好,好。 ”刘彻怒到了极处,反而不曾作色,淡淡道, “呈上来。 ”
宫人捧了托盘,胆战心惊的呈在御前。 刘彻凝神去看,托盘中放着两个小小地草人,一男一女。 背面刻着生辰八字,字迹尚有些稚嫩。一个草人的背面上地生辰八字,自然是他的。而另一个生辰八字的主人,赫然是,长门殿里的陈阿娇。
“孽子,”刘彻寒声冷笑,从牙缝里进出两个字。 “朕尚念着父子之情,不思戕害。 他倒好,竟敢重淡巫蛊,祸乱宫廷。 ”
“传朕的令,”他慢慢道, “封了绯霜殿,将皇四子与盖长公主一并打入宗人府大狱。
齐地王府中,宁澈若求见齐王数日有余,齐王刘据始终谢绝不见。
到了此日里,齐王的贴身侍从终于出来道, “宁先生,王爷吩咐让你进去了。 ”
宁澈怔了一怔,入内道, “王爷当真看不出来,此时还不是行事佳时么?”
“我知道。 ”刘据啜了一口茶,慢慢道, “所以这些日子才不肯见先生。 ”怕被他晓以利害,连自己都放弃。
“此时,那人大约已经见了父皇了。 所以,先生的百般话,都不将说了。”
宁澈闭了闭目,颓然道, “还请王爷相告,明知万事不妥,为何还要一意狐行?”
“因为,我是为人子女的。 ”刘据慢慢笑道, “我无法容忍,我的父亲,贴告天下,说我地母亲曾经构陷其他女子。 然后。 重扶了那个女子,坐上我的母亲曾经做过地位置。 ”
“可是……”那些都是事实啊。
当年地事时日久远,局外人早就窥不清真相。 其实,陷在皇家的人,哪个是无辜的呢。 陛下不能说自己,也不好指责如今的飞月长公主刘陵,只好让那个已经逝去地女子。 承担所有罪名。
哪怕,那个女子,也曾是在无数个夜里陪他渡过的枕边人。
陛下。 对自己舍弃的人,当真是很绝情。
“我知道你想什么。 ”刘据淡淡一笑。 “你可以这么想,但是,我站在我地立场,却不可以这么想。 ”
“而且,”他沉下了脸,冷冷道, “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父皇是个多么无情的人,为上位者。 无情且多疑,本就是通病。 这些年,他与陈阿娇之间并无冲突,所以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一旦有冲突呢。”
他抿唇道, “我想看看,我的父皇。 究竟可以无情到什么地步。 ”
陈阿娇托了桑弘羊,去查那个叫栾子地方士的来历企图。 然而桑弘羊动用了几家地力量,依旧没有查出关于此人的一丝半毫。
这个人,仿佛如他们,就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日里,在长门殿,陈阿娇重听了那触目惊心的两个字,怔了一怔,连险些咬破嘴唇都没有察觉。
又是巫蛊。 每一次,当她以为,她可以彻底摆脱这两个字带来的梦魔,命运就会再重来一次,让她不能忘记,她所在的,究竟是怎样的人间修罗场。
她乏力的闭了闭眼,道, “陛下,你信那个孪子,胜过于信任你的儿子?”
“朕并不信他。 ”刘彻森然道, “但他不过是个方士,马何罗从绯霜殿里却确实搜出来地被巫蛊的草人。 ”
“那也可能是被人陷害,”阿娇讥诮笑道, “元光五年,那巫蛊的草人是如何进入椒房殿的,陛下难道不清楚?”
“娇娇。 ”刘彻骤然扬声怒道,却又慢慢压下火气,道, “你要知道,他咒的可不止是朕,亦有娇娇你。 ”
“我并不信那东西。 ”阿娇慢慢道, “反正,那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 你不心疼,难道我还要心疼么?”
“只是,”她凄然道, “若有一日,有人对陛下说,陌儿或者是我,意图巫蛊陛下,陛下亦当如何呢?”
除了阿娇,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敢如此直接的质问他吧?刘彻望着眼前的娇颜,慢慢心软下来,他揽住阿娇,慢慢道, “朕定不负卿。 ”
长门殿中帝后地争端很快传了出来,栾子听了之后,无人可见处,眉心略跳了一跳。
三日后,栾子第二次面君,语出惊人。 绯霜殿的巫蛊草人虽已取出,陛下印堂上的暗色依旧未消散。 宫廷之中,另有巫蛊之人。
这一次,他指的是太子刘陌所居的博望殿方向。
刘彻锐利的眸光盯着他良久,他心中惴惴,方听得刘彻展唇一笑,吩咐道, “带人去查博望殿。”
一时间,满殿寂然。
马何罗所带的期门军尚未到博望殿时,陈阿娇与刘陌便己经得到了消息。 阿娇缓缓冷笑了一下,沉静的眸底渐渐凝了一层薄冰。
太子刘陌则往宣室殿来,奏请面见君王。
栾子站在殿下,心情忐忑,看着刘彻徐徐道, “让太子进来。 ”
马何罗带期门军踏入博望殿的时候,太子刘陌并不在。 太子妃上官灵站在殿前,凛凛,北风吹着,隐隐的便显出几分单簿来。
“奉陛下旨意,”马何罗拱手,肃然道, “搜查博望殿。 ”
“若不是你奉了陛下旨意,”上官灵冷笑道, “你以为,我会让你踏进博望殿半步?”
马何罗怔了一怔,记起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大汉储君明媒正娶的妻子。 若无意外,日后便会母仪天下。
他退了半步,重行了礼, “参见太子妃殿下。”
“免了。 ”上官灵慢慢道, “马将军,你奉陛下旨意,我自是不能拦你搜查这博望殿。 但你要记住,你如今搜的,是大汉储君的宫殿。而我身为博望殿的女主人,虽不能亲自看着你搜。 但也可以派人陪着将军,为将军指点一下,免得将军漏了什么重要的地方,识了将军的差事。将军觉得如何?”
“既如此,”马何罗拱手道, “多谢太子妃。 ”
“成烈,”上官灵转身,淡淡吩咐道, “你陪着马将军看一趟吧”
她一步步的踏进内殿。 初为太子妃,她并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局面。
可是,却不能不应对。 她的夫君在外面做着他要做的事,她若在家里倒了,便是让刘陌腹背受敌。
而她,不希望她拖累到他。
刘陌踏进宣室之时,神情尚沉静。 望着孪子慢慢道, “我听说,你善长生之术。 ”
“是。”栾子神情自若道。
“那么,”刘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抽出室室殿下皇帝侍卫腰侧的剑,森然道, “我若砍了你的脑袋,你能不能再长出一颗来?”
他一剑斜斜削过,鲜血溅上剑刃,一瞬间,晃亮了人的眼。 栾子的头滚了下来,在殿上滚了几滚,方停下来,眼中尚有着惊恐的神情。
侍卫俱被这一幕震惊,发了一声喊,道, “护驾。 ”拨出刀剑挡在殿下,方有些茫然。
他们刀枪相对的那个人,是大汉的储君。
刘陌冷笑一声,掷剑在殿上,哐当一声,抬眉看着殿上的君王。
“退下吧。 ”刘彻挥手道。
“你的确是最像朕的儿子。 ”他望着殿下的长子,慢慢道,掩去了眸底的一抹欣赏。
“是啊。 ”刘陌冷笑, “我是你儿子,虽然我未必喜欢你,但我尊敬你。 只要你不动我娘亲,不动我妹妹,”他迟疑了一下,道, “不动我妻子,我还并不想做一个丧心病狂意图弑父弑君之人。 ”
“朕信你。 ”刘彻慢慢道,他转身吩咐道, “让马何罗不必搜了。 ”淡淡的看了殿下栾子的头颅一眼,厌恶道,“将他拖下去,扔到乱葬岗罢了。 ”
刘陌淡淡一笑,垂下眸来,轻轻道, “可是,这一次,你真的伤到娘亲的心了。 ”
齐王刘据慢慢的听了长安传回来的消息,慢慢饮尽了杯中酒,冷笑道, “真是父子情深啊。”
“其实,”宁澈叹息道, “王爷此计未必不可行,只是时机不对。若再等上几年,声权与储权愈发矛盾,陛下多半便不会这般轻易罢手了。”
“只是,”宁澈迟疑道, “王爷为何执意先对付皇四子?”
“两个原因。 ”刘据道, “一是因了他根基薄弱,正好拿他来试刀, 至于二么,”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不知道,李芷在地下,见了如今的境况,可会后悔?
宣室殿里,刘彻最终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儿子。 圣意到达博望殿之时,马何罗尚未搜查完毕。
他微笑的跪接旨意,心中叹道, “果然,陛下还是看重陈皇后和太子殿下的。 ”
期门军退出博望殿后,上官灵跌坐在座上,只觉于脚酸软,一阵后怕。 毕竟,自汉兴以来,多少人因了卷上了巫蛊二字,死亦无并身之所,她与刘陌这次能金身而退,陛下心中对这个儿子,总还是有着爱重的吧。
刘陌回到博望殷,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上官灵,心下淡淡怜惜,含笑安抚道, “已经没事了。”
上官灵将脸理在他胸前,闷闷道, “陛下,真的不再对你有疑虑了?”
“父皇,”刘陌凉凉一笑, “他先忙着安抚娘亲吧。 ”
刘彻踏入长门殿的时候,阿娇在窗下弹琴,听得他进来,便将琴推开,望了过来。
“今日之事,”不知道为何,在阿娇清亮的眸光下,刘彻居然有些迟疑,斟酌着道。
“陛下不必再说,”阿娇微微一笑,淡淡勾起唇角, “陛下肯在最后关头撒回搜博望殿的命令,放了陌儿和我一马,我已经很领情了。 ”
刘彻的心便凉了一凉,他能够预料阿娇会怨,会闹,会发作脾气,却不曾想到,她依然这样冷静,甚至将他想要说的话说了。 然而这话说的是看似宽容大度了,他却隐隐感觉到,两个人,好容易拉近的距离。生生倒退了一大步。
仿佛。 明明一到春暖花开地季节,温暖和煦,一转眼,却又回退到冬天地冰天雪地。
而他,却无能为力。
那样的挫败感让他极为恼怒,用力的将她拥入怀中,道。 “朕并没有负你啊。”
“我知道。”她慢慢道。
她知道,以他的多疑性格,以他对巫蛊的忌讳。 肯在最后关头收手,是真的记得对她的承诺。 可是。 他下令搜查陌儿地博望殿时,真的,没有半点起疑么?
在这样亲情淡漠的帝王家,疑心,不在乎多少,存在地,就是抹不掉了。
她也想把这长门殿当作她的家,这个繁华琦丽地家中,有他。 有她,有陌儿,有早早。 若能一辈子和和乐乐过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可是当这样的幸福,都悬在他一人之手,今日,他信她。 他们就可以继续当一家人。 若是当哪一日,他不肯再信了,这个家,岂非便要转瞬倾颓?
倾颓掉的,不仅是他们的情份,还有的是他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那么,这样的一家人,又如何做的下去。
刘彻抱着怀中的阿娇,敏锐地察觉到佳人心里翻覆的不好心思,冷笑一声,蛮横的吻住她的唇,阿娇“唔”了一声,被动的承受着他霸道而气息浓郁的吻。 这些年,被他的专宠疼爱遮住了眼,渐渐地,真的便有点犯傻,忘记了枕边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么,就这样吧。
她忽然揽上刘彻的肩,主动的吻了回去。
不管怎么样,今朝,她就是爱这个男人。
不管怎么样,今朝,他还信她。
那么,至少在今朝,就学一学古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哪怕明日,天塌了,地颓了,山倾了,爱竭了,那也已是明日的事。 到了明日,她都能冷静对付。 可是,今朝,暂且就这样吧。
刘陵一直说她,总是冷静的看世事,学不会放纵。 其实,放纵也有放纵的好处。
所以,今朝,她忽然很想,在这个男人身边,放纵一回。
刘彻对阿娇忽如其来的热情怔了一怔,然而这总是好的,他扯开了阿娇的衣裳,带着情欲的锐眸望到阿娇眸子最深处。
无论如何,朕总是不容旁人伤害你的。
他在心中慢慢道。
元鼎六年末,皇帝传下旨意,废皇三子刘闳广陵王封号,禁于,北宫,终生不得复出长安。
忽如其来的旨意,震惊了未央建章二宫,邢轻娥更是哭的死去活来,绝望问道, “闳儿并无做过错事。 陛下为何如此严惩?”
一个皇子,终生禁于宫苑之中,便等于,他这一生,就此结束。
接下圣旨,刘闳倒是很平静,只淡淡道, “我是否可以求见父皇一面?”
他说的时候语气极淡,陛下的无情,未央宫里每一个人都见识过,王婕妤,卫皇后,李婕妤死前,都曾求见过陛下,陛下却未曾念及枕边情缘半分。 而他一个半分不受宠的皇子,并不敢抱什么希望。
因此,当他看见刘彻出现在北宫之时,愕然了片刻,才相信不是在做梦。
“因为你是朕的儿子,”刘彻望着他,慢慢道, “所以,朕来见你这一面。 也希望,可以解你一些疑感。 ”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 “栾子已经被刘陌斩杀,父皇是如何发现儿臣的破绽的? “
“朕并没有发观什么。 ”刘彻淡淡道, “只是,朕觉得,旦儿若要行此巫蛊之事,如何会让那方士知了形迹?而朕不相信朕的娇娇会行此事。 所以,未央宫中,只有你和你的母妃有此嫌疑。”
而元鼎四年,皇三子刘闳出面,杖毙了那个在陈阿娇药中偷做了手脚的小内侍后,刘彻便惊觉,这个被自己忽视多年的三子,渐渐也到了有自己心思的年龄。
于是,他在刘闳身边,安排下一个眼线。
“朕只是着张汤拿了你所有的贴身奴婢,杖责遏问。 还未满十杖。他们便全召了。”
“其实,皇家子弟,互相构陷,本是常事。 朕年少时,亦曾逼的长兄退无可退。 朕膝下子嗣稀薄,只得四子,其中有三个成材。 朕已经很欣慰了。 ”
“但。 ”刘彻望着刘闳,森然道, “你行事锋芒毕露。 心中格局又太小,只着眼于私仇。 并不是可托大业的好人选。 所以,朕不得不,放弃你。 ”
刘闳怔了一怔,随即疯狂大笑, “好,好。 ”
他慢慢道, “人说父皇行事英明果决,儿臣在这未央宫看了多年,却觉得父皇惑于陈皇后女色。 也未必有多么了不起。 到今日方知,父皇毕竟是父皇,看地就是比我们这些儿臣清楚。 ”
“只是,”他笑地极痛快, “父皇有没有想过,儿臣身在这未央宫中,虽然可以本置下绯霜殿的巫蛊。 却又如何寻得那栾子同谋?”
他用力喘了口气,只觉得今生已经落到了这般境地,便是死了,也要拖下刘据来垫底。 只是说完了之后却又立刻后悔,留得刘据在,就仿如一只毒蛇,随时都可能再咬上刘陌一口。 而若连刘据都倒了,这世上,便真的,无人再威胁到刘陌了。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刘彻慢慢笑了一声,转过头去,萧瑟道, “朕知道,朕知道朕的次子,一直恨着朕的长子。 朕知道,据儿.身边有一个宁澈,意图不轨。 可是,那又如何?”
“太子已经是太子了,若还斗不过据儿,那是他自己无能。 到最后,做上龙座的,还不是我刘氏血脉?”
刘闳怔了半晌,方缓缓垂下头去,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地笑容,“我本来以为,我已经看透父皇的无情了。 到如今才知道,父皇的无情,还是超出我地想象。
“只是,”他缓缓勾起唇角,笑纹诡异, “能够冷眼看着你的一双儿子相斗地父皇,当真有父皇以为的那么爱长门殿的那个女人么?”
从皇帝踏进清宁殿至今,刘闳终于看见刘彻的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平静。
“身为帝王,”刘彻淡淡道, “江山与感情,本来就,分的很开的。 ”
刘闳跪在地上,眼见的他的父亲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清宁殿,那一刹那,泪水终于漫上了脸频,只一瞬,就狼狈的看不清了。 他不顾一切的吼道, “父皇,你还记得我的娘亲,在清凉殿盼你至死的王婕妤么?你还记得我的养母,等了你那么多年的邢轻娥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
如何不轻弹?未到伤心处。
可若真地落泪了,那便说明,那伤心,真的真的,已经到了极处。那样的泪水,让他看不清,听了他的话的刘彻,离去的脚步,到底有没有,一顿。
刘闳拘于北宫后,陛下下旨,皇四子与盖长公主前巫蛊事,系皇三子刘闳构陷,今既查明,无罪开释。
然皇四子刘旦,早年受封燕王,如今既年岁已长,即日起,去国就藩。 盖长公主刘嫣重归绯霜殿。
然而经过了宗人府的一番磨难,燕王刘旦的心气已经被磨平。 重见天日后,见了父皇抚慰,当场就落下泪来。
去国前夕,在绯霜殿里,刘旦对同胞姐姐刘嫣道, “弟弟明日既去国就藩,还请姐姐善自珍重。 未央宫如今已名正言顺是皇后娘娘的天下。 陈皇后又独蒙圣宠,姐姐还是安分些,莫要让弟弟在外面担心。
刘嫣扬眉怒道, “你忘了母妃是如何死的么?”
她凄然道, “母妃就在那里,自缢身亡。 你身为母妃唯一的儿子,怎么还没有我一个女子有血性?”
“可是单凭血性,行么?”刘旦无奈道。 “此次我们进出宗人府一趟,姐姐还没有看明白,什么皇子公主,在父皇眼中,都不值一提。 ”
“而且,”他的眼神茫然, “母妃身死,我们该怨的,到底是谁?”
刘嫣也渐渐茫然了,她想起如今随母居于长门殿的千般宠爱在一身的悦宁公主刘初,暗暗捺下心中的怨意。
明明,都一样是父皇的子女,为什么到最后,待遇却天差地别?
元鼎六年的风波渐渐过去,年未,西羌平,刘彻设下护羌校尉一职,至此,将西羌牢牢掌在大汉掌中,此后百余年,再无变故。
国事虽俱都顺手,杨得意却渐渐觉得,最近,宣室殿里的帝王,越来越暴躁易怒。
他隐隐知道,帝王的情绪波动,都跟长门殿里的皇后娘娘有关。
自元鼎六年巫蛊之变后,刘彻与陈阿娇,渐渐恢复到久远前的相敬如宾的状况,面上虽都和和气气,骨子里却泛着一层坚冰。
而皇帝,对此无能为力。
于是愈加恼怒。
而他杨得意,对此也一筹莫展。
所以,当悦宁公主前来宣室求见陛下的时候,他几乎是有些欢欣悦宁公主的到来。
在陛下的四子六女中,陛下最看重的,是太子刘陌,最宠爱的,却是悦宁公主刘初。
因此,在这个时候,陛下见了悦宁公主,应当会开心一点吧。
毕竟,刘初亦是陈皇后的女儿。
杨得意轻轻入殿,禀道, “陛下,悦宁公主在外面呢。 ”
刘彻怔了一怔,慢慢道, “初儿,”放下手中狼毫笔,道, “让她进来吧。 ”
刘初掀帘进来。 扬眉喊了一声。 “父皇。 ”霎那间,眉宇问的明朗照亮了宣室殿一室的阴沉。
他忍不住淡淡微笑,看着她酷似阿娇的眉眼,纵容问道, “初儿有什么事?”
悦宁公主刘初与他地长子刘陌一母同胞,到了元鼎六年,俱都是十七岁。
曾几何时。 阿娇与他,也有这么青春年少地时光,美丽如同一梦。再也找不回过去。 而见了刘初,他方才惊觉。 这一年,他忙于太多琐事,竟有些忽略了自己这个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丝毫不逊于阿娇当年。
不知道谁家的儿郎有此荣幸,娶走他掌中的这颗明珠呢。
刹那间,刘初的神色有些恼,又有些赧,最后转过头去。 嗡声问道, “父皇让马何罗查哥哥的博望殿,难道真的觉得哥哥会作什么不孝之事么?”
她自元朔六年归宫以来,受宠恒余。 虽然宫人私下里说,今上最是无情地,却从没有对她发作过。 因此,对刘彻并没有存着其他皇子皇女的敬畏之心。 心里觉得不快,径直就问,全然没有看见杨得意骤然变色,连连对她使的颜色。
刘彻并没有发作,缓缓一笑,挥退了杨得意,慢慢道, “朕让马何罗去搜博望殿,有几个用意。 ”
“其中一个,是想看看陌儿怎么应对。 ”
刘初眼晴一竟,微笑道, “哥哥好棒地。 ”
“是啊,”刘彻淡淡勾唇, “陌儿表现的地确没有让朕失望。 ”
那,其他的用意呢?刘初有些想问,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话。她隐隐觉得,还是不要问的好,有些事实的真相,就让它一辈子腐烂在时光里。 这样,至少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和美。
可是,隐隐的悲凉泛上她的心思,她能够装傻,不追问,娘亲能么?
毕竟,要和父皇过一辈子的,是娘亲。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察觉,娘亲和父皇之间隐隐的波澜。 但她为人子女地,又能如何?
“初儿今日特意来见朕,就是为了此事么?”刘彻淡淡问道。
“啊?不是,”刘初回过神来,伸出手指,认真道, “父皇还记得,当日东巡回临汾时,父皇欠我一个要求么?”
“哦?”刘彻莫驯高豫的问道, “初儿想好要要什么了么?”
刘初不答,却低下头去,慢慢道, “娘亲那里世家子弟名单,已经摞了一摞子高了,比当年哥哥选妃还要恐怖。 ”
“是啊。 ”刘彻慢慢笑道, “初儿年纪也不小了,的确该嫁人了。”
连比她还小的齐王刘据都娶了,他这个最珍宠的女儿,便也留不住了。
“我才不要。 ”刘初略扬了扬声音,马上拉住刘彻的广袖,撒娇道, “父皇,你让我再把几年嘛,我还不想嫁。 ”
“至少,不想嫁那些个纨垮子弟。 ”她小声咕哝。
“初儿为何不去找你娘亲说?”
“娘亲,”刘初慢慢叹了口气, “我说啦,娘亲说反正也不是她最后做主,让我自己来找父皇,我就过来了嘛。 ”
她神情无辜,刘彻却听得心一沉。
他素来疼爱悦宁,这等事上,更是只要阿娇想,他没有不应允的。阿娇,竟是连晚上随意跟他提一句都懒了么?
他地心里慢慢有些怒,然后火缓缓一衷。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日他是宁愿不宣见那孪子的,他的那些儿子们,要闹,就随他们去闹。 若真的闹的过了,该罚的罚,该禁的禁,也就过去了,何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翻翻复复的想了两遍,刘彻悚然一惊,原来,阿娇在他心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他素来行事是绝不后悔的,到如今,因了阿娇,竟隐隐有些后悔的想法的。
“父皇,父皇。 ”刘初见他神色变换,扬声唤了两遍。
刘彻骤然回神,仔细看了刘初一眼,道, “初儿有喜欢的人了。 ”
刘初怔了怔,面色里通出一点羞恼一点迷茫来。 嘴硬道。 “我只喜欢霍哥哥么。”
“去病?”他慢慢忆起记忆里意气飞扬的少年,那么年轻,桀骜不驯的脾气,光芒万丈。
可惜,过早地陌落了。
“初儿,”他道, “你要记得。 去病已经去世七年了。 ”
如果那个少年还在世,光芒万丈地少年,自然配的起他的宝贝女儿。 只是。 他多半要头疼,分属陈卫两家之人。 纵然些人看来是金童玉女,如何能相与嫁娶。
可是,霍去病已经死了。
他纵然万般喜爱那个少年,也还不希望,他最捧在掌心的宝贝女儿,将她的一生,系在一个死去的英雄身上。
“是啊。”刘初黯然低头,轻轻道, “霍哥哥已经去世很久了。 ”
刘彻看着女儿的神情。 便渐渐知道,他这个女儿,多半心里有了一个新地人。
否则,她会更激烈。 刘初,至少在性子上,还是很像她的娘亲的,爱恨分明。
刘初怔怔地想了想。 又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 “父皇,你爱娘亲么?”
他啼笑皆非,还真的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连阿娇自己也没有,却没有料到,最先问他地,是他的女儿。
他以为他已经做的很明白,毕竟,如果不爱,他又何必把阿娇留在身边这么多年?而世间美人千千万万,他又何必独守着阿娇一个?
“霍哥哥死的那年,我问了娘亲这个问题。 今天来之前,我又再问了娘亲一遍。 两次,娘亲给我的答案不一样。 我也问了哥哥,他爱不爱嫂子,哥哥给我的又是另一个答案。 现在,我想问一问父皇。 ”
爱,究竟是什么感觉?
她看着刘彻眼眸中的意味,思笑摇头道, “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出卖娘亲。 不过,”她调皮道, “我可以偷偷告诉父皇哥哥是怎么答我的。 ”
“朕对儿子的感情生活没兴趣。 ”他扬眉,淡淡道。
而阿娇么。
阿娇初嫁他地那年,比如今的悦宁,还小得一岁。
那一年,他骑着马,穿过长长的长安街头,从堂邑候府,将阿娇迎娶入宫。
那一年,阿娇的容颜,艳压笑蕖。 他掀开她的盖头,满心欢喜。
是的,一场盛大的欢喜。 但也仅只于欢喜,罢了。
然后,他登了基,成为大汉地皇帝。 再后来,他遇见了卫子夫。
连那份欢喜,都淡淡淹没在时间的嬗变里,了无痕迹。
昔日芙蓉花,翻作断肠草。 到了元光五年,他毫不留情的,罢黜了她。 然后,阿娇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再见面,已是七年之后。
他知道,七年后的这个阿娇,守着那一年的伤痛,刻在骨子里,想忘都忘不掉。
他们回不到过去,用尽全力也回不到过去。
于是,阿娇再也不能如少年时那般,会心全意的爱他。
很多事情,仔细看,都有脉络可寻。 当阿娇纯稚骄纵时,可以毫无保留的爱他,他在她的心头划了一刀,他为地爱的信念里理下一棵不可信的种子,到如今,那棵种子发芽成长成参天大树,那么其实,他没有责怪的立场。
他们回不到过去。
可是,为什么要回到过去呢?
平心说,过去的时候,他也没有现在那么爱她。
于是,回到过去也不可幸福。 将来的某一日,当他越来越爱她时,过去对她的伤害,便渐渐成为一种阻碍。
而他坐在天下至尊的位子上,不喜欢做那种悲春伤秋的事。 他从不住回看,他只想着,这剩下的一生,他想和阿娇在一起。
长长的岁月作证,总有一天,阿娇会信他,真的很爱她。
他缓缓一笑,看着女儿,慢慢道, “朕想,是的。 ”
朕爱她。
刘初的神色便奇异,想了半天,方告退。
刘彻慢慢沉下神情,看着刘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方沉声吩咐,“杨得意。 ”
“给朕好好查查,这几个月,悦宁公主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
而他,倒要看着,那个年轻人,够不够资格,从他的手中,带走悦宁。
元鼎六年九月,陛下膝下最受宠的悦宁公主刘初,正是芳华正茂的十七年华,侍女看着铜镜中与皇后娘娘相似的清艳眉眼,轻柔的为刘初梳着青丝,笑道, “公主如今已到了嫁期,不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千挑万选,会挑哪个少年来匹配公主呢?”
她本想说笑几句来讨好悦宁公主,不料刘初转瞬间板了脸,道,“瞎说什么,下去。”
刘初斥退了侍女,然而心事已经被翻起,她知道,随着她年纪一日目增长,终有一目,会面临这样的抉择。 身为大汉公主,她算是很幸运,父皇疼宠,娘亲也很爱她。 而娘亲初复后位,哥哥的储位亦坐的牢固,不需要她这个妹妹委屈自己来朕姻拉拢什么权贵。 就算形势没有这么明朗又如何,她自信,她的娘亲不是卫子夫,不会为了什么劳什子局势权位牺牲自己的女儿。 娘亲最看重的,不是那些身外虚名,而是她和哥哥的幸福。
所以。 年前哥哥择妃。 考虑地只是那些女子本身,而不是她们身后所代表地意义。
那可真是千般好了。 可是,她依然迷茫。 为什么女孩子一定要嫁人呢,如果可以,她宁愿当一辈子老姑娘,陪在娘亲膝下。
因为,她想嫁的那个人。 已经不在了。
霍哥哥,她翻来覆去的想,那个少年的眉。 那个少年的眼,一直记得霍去病骑在骏马上回过头来的样子。 笑容明亮如太阳。
赫然惊觉,到了十八,霍去病离开世间,已经有整整六个年头。
六年了,他墓边的青草,若无人清理,差不多,要长地齐人高了九月十八日,刘初瞒了娘亲。 偷偷带了人,来到茂陵。
刘彻极重视身后事的盛大排场,因此,他亲自选中的茂陵,从他登基伊始便开始修建,到了如今,还未完工。 本不允许闲人入内地。 然而刘初是公主身份,毫不在意这些,径直找到冠军候的墓地。
冠军候墓乃是日后帝陵地陪葬墓,修的极盛大的,洁白的坟墓,经了六年的风霜雨打,还是巍峨楂楦。 雄伟的祁连山脉形状墓冠下,埋葬着西汉一朝最耀眼的少年英雄。
“霍哥哥。 ”刘初拜祭了霍去病后,慢慢道, “你是英雄,若是还再生,定会遵守承诺。 我早就满了十四岁啦。 若是父皇答应,我也许已经嫁给你了。 便不用这么烦恼了。 ”
“不对,”她忽然想起来,苦笑, “你若是知道,你的皇后姨妈,因为陈家,失位自缢,只怕要恨死我了。 便是不恨,怕是也不肯承认诺了。”
从最初的时候,他们便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那么,霍哥哥过早地去世,至少保存了他们彼此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终不至翻脸成仇。
“霍哥哥,”她微微偏了头,若有所思的问道, “你在天上看了那么多年,可觉得哪家的儿郎好的,值得我悦宁托付终身?”
“公主,”茔心站在墓侧,看的心酸,想着要劝上几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经意瞥见远处山道向这边来的人影,忙道,“公主,有人来了。 ”
刘初怔了一怔,起身相看,山道上藏青色衣裳地少年,牵着一个五六岁男孩子的手,慢慢上来,却是霍光。 那男孩许是在说着什么,霍光侧耳倾听,便没有抬头,看见她们。
那,是霍去病留在世间唯一的儿子,霍嬗吧。
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刘初心中苦涩,满心满眼的思念那个人,便不想再见这尘世上与他最有牵连的两个人,低声道, “茔心随我来。 ”绕到了墓后,不肯见那两张和霍去病相似的面容。
只过了片刻,便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墓前。 良久,霍光感伤道, “嬗儿,跪下,这墓里的人,便是你爹爹。 ”
“哦。 ”霍嬗的声音似懂非懂,奶声奶气,道, “叔叔,我听人说,我的爹爹,是个大大的英雄,是么?”
是啊,是个大大的英雄。 刘初在心中慢慢道。 这些年,她想起霍哥哥,都已经忘记,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却原来,纵然他在生,纵然一切都安好,他们,还是不能在一起。
她的心里忽然腾起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霍去病死的时候,她倔强的道, “除非这世上有比霍哥哥更好的男子,否则,我谁都不嫁。 ”
这天下何其大,她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一样好的男子了。
“是啊,是个大大的英雄。 ”霍光慢慢道。
霍嬗听了便欢喜,乖巧的叩了三首,叩在地上,犹咚咚有声。 叩完了,便抬头看着叔叔,却在向来神情温和的叔叔面上看到和平常有些不一样的神情,心里着实有些奇怪。
“大哥,你在下面放心吧。 ”霍光的神情有一丝敬佩,一丝优郁, “卫皇后虽然去了,长平候却没有受牵连。 皇二子进了齐地,这年来。 倒还平安。 今年还娶了亲。 也许,到了明年,你就会多一个表侄了。 ”
“嬗儿很好,他慢慢长大了,很乖巧,很聪明。 浣莲也好,我……也算好。 ”
“至于那个女孩子。她也很好。嗯,她已经十七岁了,还是很受宠。 前年在晋中。 我又见了她一面,她越来越漂亮啦。 还是很记得大哥。 只可惜。 我没有哥哥的俊功夫,她看不上眼。”
“叔叔,”霍嬗咬着手指,听得好奇,眼睛咕噜咕噜的转,问道,“你最后说的是谁啊?”
“是一个阿姨,”霍光淡淡一笑, “嬗儿没见过地。她是一个公主。 你爹爹还在地时候,和她最是交好。 ”
刘初站在墓后,初时听的很是尴尬,渐渐的便听的入神。 连霍光何时带着霍嬗离开的都没有察觉。 莹心站在刘初身边,听着听着便红了脸,捂着嘴偷偷的笑了三分,过了很久。 方道, “公主,奴婢听着,这位霍大人,多半喜欢公主呢。 ”
刘初骤然回神,狠狠的剜了茔心一眼,佯怒道, “胡说什么呢?”然而茔心跟着她多年,却是最知道她性子,半点不怕地,连眼神都变的笑谑,刘初被她笑的连头都抬不起来,匆匆走了出来,却不由一怔。
墓台之上站着一个人。 霍光虽然走了,他却又来了。 而她躲在墓后,心思杂乱,居然半点没听到。
“呀,”茔心站在刘初后面,见了金日单,也很是惊讶,屈膝道,“茔心参见金大人。”
金日单看着刘初,朗朗笑开, “公主殿下也来拜祭冠军候,候爷地下有知,定会开心地。 ”
她不知道金日单到底听去了多少,讷讷不成言,勉强问道, “你怎么也来此?”
“日单说过,”金日单淡淡一笑,不在意道, “金日单平生最佩服的两个汉人,其中有一个就是冠军候。今日是冠军候地祭目,日单来拜瞽一番,有何不可?”
“自然是可以的。 ”刘初嫣然一笑, “你慢慢祭拜吧,我要回宫了。”
“悦宁公主,”金日单喊住她, “秋高气爽的天气,公主好容易出宫,就打算这么回去了么?”
刘初闻言气结,转过身笑道, “依金大人所说,悦宁该如何呢?”
“磐,”金日单努努嘴,问茔心道,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的落落大方,莹心怔了一怔,方答道, “奴婢叫莹心。 ”
金日单忽然伸手拉过刘初,道,“你家公主我带走了。 你在西司马门等,日落之前我自然会送她回去。”留着茔心目膛口呆的站在原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刘初冷不防被他拉着走,恼羞成怒,发了很要挣脱,然而她身子自幼就不好,力气如何敌的过金日单,还是被他拖下了山,怒道, “金日单,你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倒真是不小的。 ”金日单浑不在意,打了个唿哨,斜刺里一匹骏马便冲了过来,高大威猛,眼神睥睨,再不是刘初在晋中见过地那种柔顺骏马,刘初霎时间脸色白了白,忍不住退了一退。
“怎么。 ”金日单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露出洁白的牙齿,言笑朗朗, “公主还是惧马么?”一把拉她上了马,大笑道, “我带着你跑一段吧。 ”喊了一声,骏马嘶呜一声,霎时间跑的风驰电掣,不到片刻便出了茂陵。 刘初躲在金日单的怀里,听耳边赫赫的风声,知再说也无用的,只抿了唇,一言不发。
马儿跑了片刻,金日单便吁了一声,勒住马,含笑跳下来,道,
“到了。 ”刘初坐在马背上,看了看四周,便发现,自己完全不识。
“劫持当朝公主,”她冷冷道, “金日单,你到底以为你有几颗脑袋?还是你以为,和我这个嫡亲妹妹相比,哥哥会更维护你?”
“冤枉呢。 ”金日单朗朗笑道,伸出手来, “我只是觉得公主在建章宫闷的太久了,带公主出来透透气。 下来吧。 ”
“透气也要我乐意方行。 ”刘初冷笑道, “你若不把我送回去,我还偏不下来了。”
“哦?”金日单挑了挑眉,抱拳道, “公主真地不下来么?那我便直接让我的黑风带着你走了。 ”做势要吹唿哨。 刘初瞧着身下这匹黑马离地的高度,不寒而粟,连忙道, “算了算了,我下来,就是。 ”搀着金日单的手下马,犹自不解气,恨恨道, “你就是欺负我惧马就是,就不怕我回去在父皇和哥哥那里告你一状么?”
少年搀着她的手,眼角眉梢俱透着一丝笑意,故意讥诘道, “悦宁公主觉得仗着陛下和太子殿下,很光彩么?”
“你!”刘初气的跳脚,明知道他是激将,还是忍不住道, “有什么了不起。 ”
九月的时候,长安城已经进入深秋,刘初打量四周,不得不叹服,金日单送的地方还是不错的。 草木虽渐渐枯黄,惟其如此,才显出天地的清远辽阔来。 回头远远的看,茂陵上的枫树,鲜红的色泽,竟如云锦。
“喂,金日单。 ”她忍不住回头问道, “你拉我到这里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为什么人做每件事都要有用意呢?”金日单悠闲的卧在地上,嘴里尚衔着一根枯草,笑容明朗。 “偶尔停下来休息一下,看看蓝的天,白的云,黄的草,不也挺好?”
“是么?”刘初淡淡冷笑, “若只是如此,我在长门殿,不还是一样的看。 何必非要到此?”
“悦宁公主,”金日单忽然转过头看她, “还记得我在晋中跟你说的话么?人,不能只着眼于过去。 ”
“往前看,前路上还是有很多美丽风景的。 ”
刘初骤然警觉,防备的看着他,忍耐道,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 ”金日单忽然又打了个哈哈,笑道, “只是让公主不要像个小孩子,总是离不开爹娘哥哥。 ”
“金日单!”刘初被气的咬牙切齿,却听见金日单缓缓笑道, “知道么,悦宁公主还是发火的时候最有生气,明艳照人。 ”
她慢慢愣住。 金日单却转过去,慢慢道, “我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我在休屠部落里就听过你的名字。 熟悉汉家事的人说。 汉家皇帝膝下有四子六女。 ”
那时候。 他更注重地是汉家那些皇子地名字。 至于花团锦簇的公主,只略略听了几个封号,知道最受汉帝宠爱的那个,封号叫做悦宁。
悦宁悦宁,当真是个很美的名字,和其他公主封号俱都不同的。 他那个时候不知道,此后。 这个名字将在自己生命中占据怎样的位置。
后来河西事变,父亲被楼烦王所杀。 他与母亲弟弟俱没入汉宫为奴。 生命一夕换了颜色,若说恨。 他更恨的却是那些自相残杀地本族人。 在汉宫听了太多汉家故事。 包括舌励精图治的汉家天子,见弃后重获宠幸的陈娘娘。 少年英雄地冠军候霍去病,以及那对少年时流落在外最终回归皇家的兄妹。
他见过霍去病,那可真是条真汉子。 爽朗悍勇地反而不像是汉家儿郎,更像在革原马背上长大的人。
霍去病在他最英雄的岁月死去,人们说,他死前最放在心上的女子,便是最受陛下宠爱的悦宁公主刘初。
那可真是个值得玩味的事情啊。 彼时他己在汉宫中最微未的位置上待了几年,渐渐看懂了这世间繁华绮丽所在地的勾心斗角,明明分属那两个斗的你死我活地后妃家族。 如何,还能有这样一番感情?
他捉摸不出这其中的奥妙,也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在这样的细枝小节上。 他自然有他的野心,不甘心一生做未。 纵然身在异国,也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母亲病逝在汉宫中后,他费尽了心思,终于走出了汉宫。
在出使身毒的路上。 遇见皇长子刘陌,实在是他生命中意外的一件事。 少年时,那位熟悉汉家时事地先生与他说,汉帝膝下四子,日后最成材的,多半便是这位皇长子刘陌,以及,后来的齐王刘据。 他曾在汉宫中见过刘陌,这个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少年。 他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帝国帝王的长子,备受看重。 而他本身也不负这种着重,温和的面容下,藏着敏锐坚毅的心志。 而他,在最有可能继承大汉储君位置的时候,选择埋名隐姓,出使异国。 这样荒唐的决定,连他这个异国“蛮子”,初洞悉的时候都有些目蹬口呆,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可是,在真正认识他之后,他就明白,在这个少年温和稳重的表象下,他毕竟也只是个少年。 有着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对这个天下山河的向往。 而富丽繁华的未央宫,那无上的宝座,也遮不住这种向往。
这世上,有向往的人很多,但真正肯为自己的向往付出努力的,便不是那么多了,而他们两,刚好便是其中两个。
真正认识刘陌后,他便想,这个少年,日后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大汉皇帝。
刘陌本质上是个很无情的人,他毫不怀疑,若有一天,自己阻碍了他的路,他不会有分毫顾念这一路上的同倚之情,杀了他。
而他的无情,只有在说起他的娘亲和妹妹的时候,才会褪色。
刘陌说,他的娘亲,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听的时候他失笑。 他总是想,刘陌大约是很爱很爱他的娘亲的,以至于全天下的女子,在他眼中,都比不上他的娘亲。 然而陈阿娇好与不好,都是汉帝的事,与他无关。
在身毒集市上,刘陌买了一柄弯匕。
“这是我答应送给早早的。 ”他微笑道,笑意里带着淡淡的温情。“早早,是我的妹妹。 ”
他愣了半晌,才将这个名字,和备受宠爱的悦宁公主想到一起。
很久以后,他听说,早早这个名字,是昔日陈娘娘为她取的,早,就是初的意思。 而“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样绮丽的词句,连他这样不懂诗的匈奴人,都听的出好来。
而他与她的初见,是在使团从身毒返回长安之日。
初满了十四岁的少女,提着裙裾,欢喜的向着自己的哥哥奔来,那么美。 记忆中曾见过的女子,都不及她的一半。 只是太娇弱,听说,悦宁公主自幼体弱,这些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受了如此多的疼宠。苍天自然要取走一些,以示公平。
而他,渐渐地有些懂了,为什么,那么多不凡地人,对这个女孩子,都情不自禁的宠爱。
悦宁公主刘初。 性敏慧而不燥进,多娇宠而不凌人。 你若看重她,她必将以同样的看重来回报你。
茬她一路的成长道路上。 有太多的人为她遮风挡雨,将她庇护。
而他。 也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刘初便有些讷讷, “你在末央宫的那几年,我都没有见过你。 ”
“公主是金枝玉叶,”他微笑道, “自然不会注意到微未宫人。 ”
枯黄地野地里,忽然窜出一只雪白的免子,毛茸茸的窝在远处,漆黑地眼睛谨慎的望着二人,骨碌骨碌地转。 很是灵动。 刘初看的欢喜,喊了一声, “兔子。 ”兔子受惊,立马窜到更远,却是从未见过人的,继续戒慎观看。
“公主喜欢?”金日单微微一笑,返身去马上取弓箭。 搭箭欲射。
刘初吃了一惊,忙道, “你干什么?”扑了过去,她的力气虽然不大,到底摇晃了金日单的准头,那箭便射在兔子身前一箭开外之处,这回真将兔子吓到了,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悦宁,”金日单无奈道, “你做什么呢?”
“你才做什么呢?”刘初抬起头来,没有注意到金日单喊她的改变。 “我只欢喜活蹦乱跳的兔子,它要是变成一团死的了,我还喜欢它干什么?”
他怔了一怔,这才记起,刘陌曾轻提过,他这个妹妹,最不喜欢杀戮的。
“可是,总是要射一回地。 ”他慢慢道,将弓箭重新系回马上。
匈奴人喜狩猎,可不善于捉一只活蹦乱跳完好无损的兔子来讨好心上人的。 兔子的生命太脆弱,让他屈尊射它,已经是很委屈了。 若要抱只活的在手上,他怕自己手劲一大,直接捏死了都吃不准的。
“什么叫一定要射一回的?”刘初听不懂。
“匈奴人故早地习俗,剥下自己亲手射下的猎物的皮毛,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我来汉地之前,在匈奴所打的猎物皮毛,早就遗失了。 所以这猎物,总要重打一回的。 ”
秋日的阳光下,刘初的脸便慢慢的变红了。 他着迷的看,这可是陛下手掌心中最宠爱的明珠,他不过是个异族人,有几成机会能带走她?
因了这对兄妹,他愿意放下自己的匈奴身份,慢慢的,将自己当作一个汉人,尊大汉天子为他的陛下。
“每隔几年,我的父皇总是要去上林苑狩猎的。 ”刘初慢慢道,“上林苑里有的是狮子,豹子,你若能跟着去,可以慢慢打。 ”
“哦?”金日单笑吟吟的, “悦宁最喜欢什么动物?”
“我?”刘初想了想,道, “我和娘亲一样,最喜欢雪狐。 ”
“雪狐?”金日单怔了怔, “那可是少见的很。 我在匈奴多年,都没有见过。 听说,只有终年大雪的唐古拉山上才有。 你怎么喜欢它?”
“因为漂亮啊。 ”刘初笑道, “小时候,郭理财叔远远抱着我看了一回,和雪一样的颜色,眼睛灵动极了,仿佛能说话一般。 只可惜,”她扼腕道, “站的极运,一有动静,一溜烟就跑了。”
“你别想啦。 ”刘初吃吃笑道, “我父皇着人寻了经年啦,都没寻见一只的。 ”
“不过,”她想了想,又咬了咬唇,道, “你若真是猎了什么老虎、豹子的,不要瞎糟蹋了皮毛。 送到卡门衣坊,报上我的名哥,夏姨知道该怎么做的。
元鼎六年末,刘彻在建章宫里宣见了金日单。
彼时,长安城的天气已经相当冷了。 金日单在雪地里跪了半晌,方听见皇帝慢慢道, “听说,你和悦宁公主最近来往甚密。 ”
“是的。 ”纵然面对的人是这个世上威权最盛的帝王,金日单依然毫不畏俱, “微臣喜欢公主,自然希望与她靠近一些。 ”
“好大的胆子。 ”刘彻的面上不辨喜怒, “悦宁公主是朕与皇后的掌上明珠,你一介匈奴降臣,有什么资格,妄言喜欢公主?”
“微臣自知身份低微,纵然不是匈奴人,也是配不上公主的。 ”金日单昂然道, “微臣只是欢喜公主而已。 只是,陛下治下有四海,亦有匈奴子民。 陛下要他们沐教化,为顺民。 但若是连陛下自己都将他们看轻了,又如何让他们服从陛下呢。 ”
“好厉的一张口啊。 ”刘彻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怪不得,皇后和太子都帮着你说话。 ”
帝王的话,让金日单一怔,然而他无暇再想,刘彻已经慢慢踱到他身边, “你听着,”他肃然道, “朕的女儿.,不是那么好娶的。 看在皇后的面上,朕给你一次机会。 朕给你三年,这三年里,你必须竭力为朝廷做事,让朕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带走朕的悦宁。 而你若是让朕有半分不满意的,”
他冷然道, “朕会立刻在宗室子弟中择了人,将悦宁嫁出。 ”
皇帝的要求,很难,但这已经是唯一的一线希望。 金日单便心悦诚服的叩下首去, “臣,谢陛下恩典。 ”
刘彻冷冷的看着金日单退下,回过头来,道, “如此,娇娇满意了。 "
陈阿娇从亭后转出来,怀中尚抱着手炉,抬眉道, “为什么是我满意,早早,不也是陛下的女儿.么?”
“或者,陛下尚有些别的想法?”
刘彻冷哼了一声,拉了阿娇的手,皱眉道, “这里风大,还是回长门吧。”
阿娇嫣然一笑,软下了神情,轻轻应道, “好。 ”
这次放了金日单一马,固然因为,连日来与阿娇的冷漠距离,让他微微疲倦,不想再不如阿娇的意思。 便是没有这一茬,他想,若是悦宁坚持,到最后,他还是会应允的。
因为,他舍不得,悦宁,不如意。
悦宁,在他心中,便是那个未曾经过伤害的阿娇。 他曾亲自带给阿娇伤害,便希望,悦宁不要再走一样的路。 而他护得悦宁,便如同,在护,当年的阿娇。 所以,他根本不可能,亲手再为悦宁划下伤痕。
只是,这份隐秘的心思,俱藏在悠悠落在建章的雪中,从头到尾,不见踪迹。
元鼎纪年的最后一天,过了午,建章宫里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不一会儿,便下的铺天盖地,望出去,极目所至,俱是白茫茫的一片。 然而再大的雪,也挡不住过年的气氛,建章上上下下的宫人,早将新宫本置的焕然一新。 廊下挂着红艳艳的灯笼,于冬夜的清冷里,平添一分暖意。
刘彻体恤阿娇体弱,不欲其多走半步路,便将家宴定在了建章宫的飞雪阁。
天色将暮的时候,陈阿娇便坐上宫车,吩咐道, “往飞雪阁去吧。”
坐在宫车上,犹听的见北风呼呼的吹,车帘上下颠簸,透出一点雪色来,当真像极了因风扬起的柳絮。 她忍不住伸出于去,接住雪花,只觉手上微微一凉,再看时,雪花在手上迅速融化,很快的,便只剩一点水渍,再无痕迹。
忽然想起,那一年,在圆觉寺抽的那支卦签,那上面的那首七言诗:
高祖荫秀第一枝,心自淡泊人自清。
建章绵延三千里,吹尽狂沙始到金。
吹尽狂沙始到金,
吹尽狂沙始到金。
如今,她渐渐可以明白前三句的意思,只是独独参不透这最后一句。 总觉得,若是参透了,一切也就走到尽头,有了一个盛大的结局。
元光五年,陈阿娇见废。
元光六年,她产下了陌儿和早早。
元朔六年,刘彻知道她的存在,同年未。 她回到了汉宫。
到如今。 元鼎年都要结束了。 屈指一数,多少年光阴都不动声色的过去了,而他们,命运纠缠交错,一同走过了这么多年,渐渐的,都不年轻了。 而所谓“吹尽狂沙始到金”。 究竟意指着怎样一种结局?
元鼎六年是波谰壮阔地一年。 春日里,刘彻在南越设置南海等九郡,南起遂安。 又定西南夷。 遣军证返东越。 一时间,开疆扩土。 国盛远扬,宣室殿上地帝王,意气风发,半生文治武功,俱到了巅峰,无人能及。
而于她而言,元鼎六年,亦总算有了一个好的收场。
远远的,便见了。 飞雪阁灯火通明,已经布置的暖洋洋的一殿皆春了。 刘初站在廊下,笑着喊, “娘亲。 ”神情明朗。 一身白猞猁狲锦裘,与殿外雪同色,愈发衬的脸红扑扑的,粉雕玉琢。
“慢点儿。 ”她含笑下车。 牵了刘初地手,问道, “早早冷不冷?”
“不冷。 ”刘初吃吃的笑,她的手果然是暖和地, “娘亲今天真漂亮,父皇看了一定喜欢。 ”她满足的叹了口气,赖在阿娇身上, “娘亲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 不知道地人看到,一定不会以为咱们是母女,反而以为是姐妹呢。 ”
“贫嘴。 ”她忍不住笑道,弹了弹刘初的额,戏谑道, “你满意了,真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
她在唐古拉山上眨着眼晴唤娘亲的稚嫩样子还历历在目,一转眼,就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娘亲。 ”刘初便淡淡的红晕了脸,爱娇道, “还有三年呢。 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她的眸光璀璨,道, “父皇这次圣裁倒深得我心。 我又可以粘到娘亲身边三年,多么美好。 ”
“再赖,都要成老姑娘了。 ”她慢慢道。 抬头,便看见远远从宣室方向而来的御驾宫车,宫车上的那个人,他们纠缠了半生。 她曾以为,他的名字于她,不过是如同浩如烟海地历史名人一样,是纸上一个冰冷冷的符号,却在命运的捉弄下,不得已的将他的眉他的眼与他的名字朕系在一起,闭了眼亦可清晰绘出。 到最后,甚至熟悉他地气息,一如低首看掌心上的纹路。
命运,是多么奇妙的东西。
而她陷在命运的漩涡里,也曾怨,曾恨,不甘受命运的摆弄。 到最后,才相信,有些东西,在时间的不动声色之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仿佛,走在一条大道的人,忽然拐了一个弯。 在那条弯路上走的久了,就渐渐的忘记了,如今脚下走的,与原来的道路,本不是同一条。
宫车转碌碌压过雪地,留下两条深深的车辙,停在飞雪殿前,随车的宫人掀开了帘,黑锦冠服的刘彻下来,看见站在廊下的她,目光淡淡,暗含一点暖意。
仿佛,又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时他们还是少年夫妻,每次他从宣室回到椒房,她都会满心欢喜的站在殿前接。 那时候他总有些无奈, “娇娇,你不必每次都出来的。 ”
“我知道啊。 ”那时她笑的开怀。
可是,我想早点见到你。
“娇娇,”刘彻微笑走过来,仿佛很自然的拉起她的手,道, “进去吧。”
“好,”她低首,轻轻应道。 瞥见女儿隐隐的微笑。
开头,她的身边是他。
到最后,她的身边还是他。
这是陈皇后复后后,帝后第一次相携正式出席皇宫家宴。
臂粗的红烛排成两排,将飞雪殿亦染上了些淡淡的绯色,喜意照人,忧如白昼。 一殿的人俱拜了下去,恭敬道,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 ”刘彻的心情似乎不错,淡淡道。
阿娇随他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的着着座下的妃嫔与皇帝子女,淡淡的叹了口气,饮尽了盏中酒。
年复一年,陈皇后独宠,后宫便渐渐凋零。 在尹佳萝没入掖庭,王沁馨,卫子夫,李芷相继死去后。 妃嫔中。 她见得眼熟的,竟只剩下刑箬一人。 然而刑箬也己形容黯淡,伤怀年华老去,君恩不在之外,亦为养子刘闳最终的下场哀凉。 深宫寂寞,待的久了,没有血缘之亲也能滋长出些情分,何况刘闳表面上素来乖巧。 不得善终,打击颇大。
自有宫娥捧了碧酿来。 恭敬为她斟上。
“娘亲。 ”刘陌携了上官灵,上前参拜,笑意盈盈, “儿子恭祝娘亲新年安康,福寿安康呢。 ”
“好。 ”她亦含笑应了,满干了盏中酒。
刘彻不由看过来,蹙眉道, “娇娇莫要喝太多了。 ”
饮酒过多,亦要伤身地。
“人家开心么。 ”她转过头来,笑吟呤的,酒意上涌,将双颊染上淡淡的绯色,眸光明如星辰。 “大过年的,陛下心情不好么。 ”
这些年,她难得有这么明朗的颜色。 他便不再说了。
乐姬弄管弦,其调清深。 这些年,虽然司马相如与李延年相继而去,乐府却自由运转,搜集了不少民间歌谣,另谱了新曲。 宫廷歌舞格调便一洗,清新可爱起来。 只是再欢喜的歌舞,看的久了,也有些乏。皇家地宴会,说是家宴,又有什么人敢真正放开心思?夜宴进行到深处,刘彻便觉得无聊,道, “各自散了吧。 ”转身去看,阿娇却真的有些醉了。 不由失笑,吩咐道, “皇后与朕一同坐车回去,你们自行回吧 ”
绿衣不敢有异议,屈了膝,安静退下。
她将醉未醉,上了御车,掀帘看,忽然道, “雪停了。 ”
的确,在夜宴进行中,那雪,早就慢慢停了。
他好笑地听着她的惋惜叹声,从背后将她揽入怀里,问道, “娇娇喜欢雪么?”
入怀是伶仃地瘦,纤细腰肢,仿佛不盈一握。 他曾经欢喜过楚腰纤细的玲珑女子,到如今,却隐隐担心心,这么瘦,是不是身子不好。
她侧着头想了想,青丝拂过他的下颔柔软妥帖,道, “要是不冷,我便喜欢。 ”
喜欢那么晶莹玲珑的雪花,却怕她刺骨的寒,不敢靠近。
酒意有些朦胧了她的冷清,渐渐放开平日里的静谧自持,放纵了一点点小性子。 刘彻看的叹为观止,心道,若如此,时常酒醉一场,倒也不是坏事。
长门殿宁馨温暖,布置华奢,早已远逾当年的椒房。 掀了帘,便觉得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年前,有谏大夫上告大司农桑弘羊,掌管大汉财政,却自己亦涉猎从商,中饱私囊,所得私财,年逾十万。 刘彻不过淡淡一笑,放在一边。
关于桑弘羊手中钱财地去处,他倒是知道的。 不过是全投在长门殿,长公主府以及柳裔与他自己身上了。 桑弘羊笃信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有一贯余钱,也是不花掉不甘心的。
而让他心甘情愿作嫁的,除了家人,只有柳裔,阿娇,和刘陵。
到如今,长门殿放眼望去,尽目奇珍。 有多少出自他的赏赐,多少是桑弘羊送来,他亦懒的计算。 只是桑弘羊这样的行径,他身为帝王,虽然不必欢喜领情,倒也不至于见疑夺职地。
阿娇,是值得金屋相待的女子。
所以,若那个人不能厚待她,就由他,来为她搭,一座金屋吧。
这便是刘彻所不知的,桑弘羊的心思。
长长的厚绒毯在烛光下暖意融融,阿娇除了履踏上去,感觉舒适,愈发不耐皇后冕服的束缚,洗漱了,换了轻巧衣裳,对着镜梳理青丝。
镜中容颜娇美,比诸年轻时,也是不遑多让的,她怔怔的看,忽然道,“彻儿,若是有一天,我老了,丑了。 你还肯踏进长门么?”
刘彻闻言讶然,挥退了宫人,问道, “娇娇怎么突然这么问?”
再漂亮的红颜,终有一日会成枯骨,天崩地裂都寻不回。 他若一直对她冷酷,背身而去,她便一滴眼泪也不会掉。 但若经过这么多年的温情脉脉,依然还是那个结局,她无法相信,自己会纹丝不动。
刘彻低低的笑,亲吻她的青丝, “娇娇那么美,只怕连朕老了,娇娇也不会老呢。”
他抱她上榻, “常言道, ‘结发为夫妻’,若娇娇不信朕的心意,朕便为你结一次发吧。 ”
誓言这东西最不可靠,心若淡了,便灰飞烟灭。 阿娇在心里淡淡嗤笑,他们少年时亦曾为夫妻,到后来还不是劳燕分飞,可见全不靠谱。但不想打断他的兴致,便由着他,互取了一段长发,轻轻打了一个结。眼角眉梢俱带着笑意,软化了他的冷酷, “如此,可好?”
她点点头,凝神去看,心思却忽然如同被雪地里的冷水洗过,冷到了极处。
那纠缠成结的发丝里,分明有一根,浅浅的白发。
新的一轮纪元,刘彻定的是个“封”字。
开了年,就是元封元年。
他们这一代人,都已渐渐老去。 下一代的孩子,也都朝气蓬勃的成长起来。 新年里,陈阿娇穿行于京城四府,看着陈蔓,桑允,柳宁都渐渐长大,相互嬉闹,笑容明朗的似乎如一泓清泉。 就是最小的湄儿,也长到了足三岁,口里咿咿呀呀的吐辞不清,果然是如同当年抓周所预示的,极黏着柳宁,让做父亲的东方朔吃醋不已。
而他们多年来的努力,也在这一幕和煦交融中有了意义。 仿佛有一种静谧的温暖在血液里传承,一直传承下去。
这一日,陈阿娇来到飞月长公主,与刘陵叙旧。 侍女恭敬的打了帘子,细声道, “恭迎皇后娘娘。 ”屋内,刘陵转过身,笑盈盈的望过来,右手边站着一个少女,十三四岁的年纪,温文秀美,低首屈膝,规矩参拜道, “细君参见皇后娘娘。 ”
“细君都长这么大了。 ”陈阿娇不禁有些意外,随即便释然,刘细君本也只此刘初略小个两三岁的。
“是呢。 ”刘细君温婉的抬起头来,道, “如今是新年里,细君便来拜见姑姑,不意皇后娘娘正好也来此。 ”
按着刘细君自家的辈分而言,她实此刘陵低着两辈。 不过后来拜了刘迁为养父,就从了袜陵候府的辈分,转唤刘陵为姑姑。
这些年,陈阿娇和刘陵都很是欢喜这位历史上温文多才命运坎坷却有凛然大义的细君翁主,对她颇加照料。 只是有些性子大约是人天成的。 丹阳候夫人多年地宠溺。 亦不能改她温文多虑地秉性,无可奈何。
“既然皇后娘娘来了,细君想,皇后娘娘与姑姑古许久不见,定有许多话要说的,细君便先告退了。 ”
陈阿娇点点头,看着刘细君消失在帘幕的纤瘦身影。 慢慢想,这样,也是好的吧。 若是将刘细君宠成了如当年的自己一般娇纵任性的模样。 刘细君还是刘细君么。
“嘿,阿娇姐在想什么呢?”不经意间。 刘陵走到她身后,忽然吓了她一吓,这才含笑问道。
阿娇白了刘陵一眼,阑珊道,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种把戏。 ”
“我在想,”她低下头,若有所思道, “既然历史已经发生了变
化。 那么,刘细君是不是不用再重复她那伟大但绝称不上幸福地一生?”
他们若有若无,凭着对历史的熟稔了解,不经意的拨动着历史。 却
在被他们自己被动过地历史里迷茫,无法再拿自己熟知的历史来衡量这个些界,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悖论?
刘陵嫣然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 还是由他们自去吧。 不过按说,细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人相护地孤女,那么多宗室女子,陛下多半不会送细君的。 ”
“可是也没那么简单吧。 ”陈阿娇皱眉道, “和亲之人选肩负要务,要是刁蛮任性不分分寸,岂不是坏了两国邦交,反而不好。 ”
“阿娇,”刘陵吃吃笑道, “你是不是当皇后当久了脑子也不灵光了。 记不记得大汉与乌孙和亲的目的是什么?”
她想了一想,哑然失笑,汉与乌孙和亲,相约共枕匈奴。 如今匈奴早已没落衰无,还有必要和这门子亲么。 她被脑中的历史给拘住,竟犯了傻。
可是,她脑中灵光一闪,若历史早就在他们到来之际全番改变,她拿着历史中的印象来看现实中的人,是不是,就出了偏差。
那不是一段冰冷冷的历史。 如今,在她身边的,都是活生生地人。
他们会哭,会笑,会爱,会恨,连司马迁都开始写新的《史记》了,她还执著的记着记忆中的历史,是不是,一直都在犯傻?
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相信,那个原来冰冷无情的刘彻,在她来到他身边后,渐渐的懂了真爱,真的有心,陪她到老。 岁月弥坚,亦不褪色?
刘陵看着她淡淡变换地脸色,好奇问道,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她淡淡笑道。
历史果然以他的方式在发生着史化,元封元年三月,乌孙国慕大汉天威,遣使臣往长安,欲祈联姻。
乌孙乃是大汉西域诸国最强劲的一个国家。 游牧于天山以北伊塞克湖南岸至伊列河流域一带.国都赤谷城位于伊塞克湖南岸,乌孙的南面与天山以南的城郭诸因相邻,西边是大宛;西北是康居,东接车师。 东北域与匈奴接壤,元狩二年与四年汉匈漠南漠北之战,因为长信侯柳裔的加入,对匈奴的打击,远比史上为烈。 陇西,漠南,匈奴势力为之一空,乌孙势力也趁隙发展,重回故土敦煌祈连,渐与大汉接壤。 元狩四年以来,在刘彻的统治与阿娇桑弘羊的齐心协力下,大汉开疆扩土之余,国内民生亦未见凋零,国力强盛域之处,直压周边诸国,在这样的境况下,乌孙君臣自请出使来朝,倒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刘彻因其胞姐南宫长公主刘昙一生之
苦,对和亲一事,颇不欢喜。 而且他生性高傲,亦不愿意将国家的安定兴盛之责强加在一介弱女子身上。
元鼎二年,乌孙使者第一次入汉,眩于汉都长安的繁华,回国后,盛赞大汉的广域富庶。
元封元年,乌孙王昆莫(乌孙王哥)猎骄靡遣王孙军须靡携王孙女阿莫提往汉,献乌孙良马,祈与汉和亲。
历史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转了一个角。
刘彻重视此次乌孙来馈,在宣室殿接见。
无论如何,总要有一个人辛苦么?
晚上归长门殿,陈阿娇问刘彻。 “乌孙和亲之事。 陛下有何打
算?”
“与乌孙邦交和睦,对大汉有好处的,所以不能辞。 ”刘彻叹道,
“只是选人选,颇费周折。”
“是呢。 ”陈阿娇淡淡道, “乌孙遣女和亲,总不能辱没了她王孙女的身份。 但是陛下膝下地皇子。 不是已经成婚了,就是还没到年纪。 唯一似乎还可以地那个,还被你禁到了北宫。 ”
刘彻微微皱了皱眉。 道, “虽是乌孙王孙女。 但毕竟……”
他没有说完,阿娇的心便凉了凉。 刘彻最本质的身份,依旧是帝
王。 他可以为了朕合他国,将宗室子女嫁到乌孙去。 但本心里,他还是有些看不起所谓蛮夷女子。
而早早看中的金日单,却是不折不和的蛮夷之人。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刘彻看她颇为烦忧,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乌孙王最初的目地。 可是打算把她的孙女嫁入……”他住了嘴,眼神却渐渐阴沉,女子再美,除了阿娇,于他不过是小节,他若真收下阿莫提,倒真是平白比那老头低了两个辈分了。
陈阿娇怔了一怔。 方才醒悟过来,乌孙远在西域,并不知汉帝独宠自己之事,远来阿莫提,最初是为了献给刘彻当妃子。 她一意按着自己的思绪看事情,竟连这样明显地迹象都忽略了。
“刘彻!”她瞪着他,恼怒喊道。
刘彻大笑,抱住她,道, “朕倒是真的很大没有见到娇娇这般恼怒地时候呢。”
她心中暗暗警醒,连日来犯的两个错误,是否说明,她已经渐渐
的,真的希望能与他白头携手呢?
渐渐的,相信他的心意,信他爱己,重己,再也不会,伤害自己。
或者,至少,希望自己能够相信?
元封元年四月,刘彻在未央宫设下大宴,宴请乌孙王孙与王孙女,
同时请宗室子弟出席。
陈阿娇作为大汉的女主人,坐在帝王身侧,冷眼旁观,乌孙王孙军须靡进退之间颇有尺度,是个人物。 而阿莫提高鼻深目,极是明艳的,亦有着塞外人的爽朗和敢爱敢恨,半分不看坐在对首地宗室子弟,反倒时不时的看着主座上的刘彻。
那目光,噎的陈阿娇心里头一阵一阵的不舒服,却发作,不出来。
宴会散后,出了宫。 阿莫提念念不舍的将视线离开金碧辉煌的未央宫,兴若致勃勃地看着繁华昌盛的长安街市,军须靡看的皱眉,拉着她回了释站,径直道, “阿莫提,你给哥哥听清楚,今日里坐在你对面的那些汉家贵族儿郎,你喜欢哪一个,与哥哥说,汉帝多半能成全,至于其它的主意,你趁早少打吧。 ”
“我不。 ”阿莫提摆在撅着嘴道, “我就欢喜他们汉家的皇帝。 乌孙女子要嫁就要嫁给英雄,在我看来,他就是最大的英雄。 之前你和爷爷都是说让我嫁给他。 为什么如今要改?”
“可是你看不出来么?”军须靡忍耐道, “他今日如是安排,根本就没有意思要娶你。 长安城的人都说,汉家皇帝最宠的是他的皇后。阿莫提,你不能那么任性。 ”
“可是……”阿莫提吃吃半晌,却红了眼睛, “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乌孙有责任,所以要领大局,不能任性。 可是,我真的不能任性一点么?”
他们兄妹用乌孙语交谈,声音虽然不低,伺候差遣的汉人却没有听懂半句。 军须靡被她问的怔了一怔,终于叹息,眼中透出一丝怜悯来,道, “我来长安城后,听得汉人有一句话, ‘无情最是帝王家’,你既是乌孙的公主,少不得要担点责任。 哥哥代乌孙千万子民,谢谢妹妹了。”
出使间隙,军须靡亦极爱极了长安城的繁华,着了汉装,带了随从,随意在长安东市走着。 东市熙熙攘攘,百姓安居乐业,面上都挂着和乐的笑容。
“单从此看,大汉皇帝,着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军须靡在心里慢慢道。
而为了避免日后乌孙与大汉可能会起的冲突,此次和亲,势在必
行。 只是,他念及留在驿站生着闷气的阿莫提,微微皱了眉头。 论身份和年纪,阿莫提都是和亲汉家最好的人选,她也不是不懂事,只是少女的心思,总是看不清幻影和现实的区别,一意的不肯委屈将就。
“这位公子,”他虽着的是便装,衣料却是不凡的,眉宇间的气度
亦英伟。 长安商贩都是成猜的人物,如何肯放过。 热情唤道, “公子来看看我们的东西,都是极好的,买回去送给夫人吧。 ”他笑着摇头,示意不用,望着满街琳琅满目的东西,慢慢向前走,忽然皱了眉,在东市少人注意的角落里,瑟缩着坐着一二流民,四月里,长安早进了春,早晚却依然有些冷,他们衣裳残破,过来过往的人冷漠的走过,习以为常。
“看来汉家治下,也不是一派承平嘛。 ”随从看见他注意那流民,
便凑上前,轻轻道。
他淡淡一笑,水至清则无鱼。 汉家天子再英明,也不可能保证治下所有子民都安康和乐。 转身要走,却瞥见一座昵青色的女轿停在街边,十三四岁的汉家贵族少女掀开帘子,伸出洁白柔荑。 送出半贯钱。 轻轻吩咐道, “绵宁,将这个给那两个人。 ”
绵宁应了一声是,接过钱,走到那两个流民面前,慢慢道, “你们运气不错。 遇到我家翁主,翁主心善,赏给你们的。 ”叮丁当当将钱扔到二人面前。 转身回去。 转眼,那轿便又前行了。
东市中人对流民并无兴趣。 对那个惊鸿一现地翁圭倒是极有兴趣
地,密密道, “适才那位,便是那个好福气的江都细君翁主吧。 ”
本是罪臣孤女,一朝时来运转,又被收在圣眷极浓的丹阳候夫妻膝下,受宠怛逾,再无人敢看轻半分。谁能说不是福气不好呢。
卖织布的大娘霍的回过头来,大声道。 “细君翁主人好心也好,好人有好报,有这样的好福气也是应该的。 你不见么,那么多地贵族世家子弟经过东市,又有几个肯如细君翁主般施舍钱财的?”
她说的话是实,众人一时也没了言语。 慢慢地,便不再提。 军须靡身后的随从叹了半晌。 道, “这些汉家女子,虽然漂亮,惜乎太柔弱了。 比如刚才那个什么翁主,到了乌孙,恐怕连一个冬天,就撑不过去。 ”军须靡回身看了他一眼,他就渐渐地没了言语。
军须靡天性聪敏,来使之前,便随熟悉汉家的人学了些汉话,处于长安街市中,大致能听的懂,若张口,却说不出什么,便用眼色看着随从。 那随从很是机灵,走到适才帮刘细君说话的那位大娘摊铺前,问道, “大娘,你这红布怎么卖?”
大娘瞰了瞰他身后的军须靡,含笑道, “半贯钱一匹。 ”她怕人嫌贵,连忙解释道, “这可是按桑司农新起的法子染的布料,你看看,这颜色是多么鲜活,布料是多么软。 ”
军须靡漫不经心的摸了一下,不由“啖”了一声,那布料果然是极柔软的。 看来,连寻常街市上卖地布匹都是如此不凡,看来,汉家不仅强大,其他技艺方面也远胜乌孙。
随从不知道军须靡变换的心思,尚在问, “大娘,适才那位翁主,
是那家王候人家的?”
那大娘看了他半晌,方明了笑道, “两位是外地来的吧。 ”
“长安城中人,没有不知道这位细君翁主的。 ”大娘叹气道, “她
命运坎坷,是江都王女。 江都王谋反被诛后,又被抚于丹阳候膝下。
她心思亦敏慧,同时受教于陈皇后与蜀中才女卓文君。 要知道,陈皇后,飞月长公主与卓文君,可是并称我大汉三大才女,她同时受教于其二,一手琵琶弹的据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真是仙子一般的人物。 ”
该问地问完了,随从便觉得该买匹布回去了。 可是一摊上各色布匹玲珑,拿不定主意,便回头去看军须靡,军须靡微微一笑。又忆起适才帘子掀起的时候,少女衣袖鹅黄,只见得一双眸子,灵秀温婉。
她还是更适合桃色的农裳,他想,生气勃勃的艳,略带一点张扬,
与安静相得益彰;。
付了半贯钱,今起那匹桃布,军须靡哑然失笑,他这是怎么了。 他
是异国出使的王孙,她是大汉的翁主,连一面的机缘都没有,买来这样的布,做什么呢?
将本扔到随从怀中,他意兴阑珊道, “回驿站吧。 ”
回到驿站,阿莫徒的侍女前来禀报,阿莫提昨晚不适,竟是染了风寒,恹恹的。
他不忧反怒,冷笑道, “乌孙那么冷的天气,她都染不上风寒。 到了大汉,反而染上了。 ”
阿莫提,你未免太让人失望。
阿莫提为哥哥训的流泪,然而风寒已经染上,亦没有办法轻易痊愈。
过了几日,汉宫传下了旨意,将乌孙王孙女许给东临候次子刘培。
阿莫提默默听了,倒是很安静,不曾吵闹。 军须靡冷眼看着,觉得有些不安,却又无计可施。
这一日,他向汉家驿站的人打听,得知长安城最有名清欢楼所在,
带了人去。
前些年,汉家人说,来了长安城,来到清欢楼,便不算来过长安。
这些年虽渐渐泯然,到底菜色盛名,远盛于平常酒家。
在清欢楼下,便见了粼粼车马,俱是富贵人家。 一边车上,十岁左右的华贵男童不耐众人簇拥,着力挣开了去,不意踢到驱车的骏马,那马一个激灵,扬起双蹄,带的男童一跌,却正正跌在马蹄之下,四周奴婢都白了脸,眼看马蹄就要落在男童身上,斜刺里闪过一个青年男子,抱着男童滚了出来。
头一辆马车上的贵族女子惊魂甫定,喊道, “策儿。 ”抱过吓的呆了的儿子,心方安定下来。 军须靡微微一笑,正要推开,忽然一怔,月白色衣裳的女子掀帘下得车来,年纪较之前贵妇略轻一些,雍客华贵,身边跟着一个浅碧色衣裳的少女,看了金娥怀中的刘策无事,方才安下心来。 刘陵微微一笑,道, “多谢公子相救家侄。 ”
他讷讷难言,只注意了女子身后那双温文秀婉的眸色。 半晌,方
道, “夫人言重了。 ”语调生硬之处,绝不似汉人。 刘陵与细君俱一怔,问道, “公子尊姓大名,好教丹阳候府言谢的。 ”
“是啊。 ”合娥回过神来,感激道。 要知道,刘策是她膝下唯一的儿子,袜陆候府嫡长孙,身份贵重之外,亦是她的心头肉。 若是出了事,当真是不堪设想。
军须靡淡淡一笑, “我是乌孙来的使者。 ”
金娥轻轻啊了一声。 乌孙来使之事,她们自然是听过的。 刘细君便微微抿嘴笑道, “怪不得,尊驾身上的确有股大漠男儿的英雄气概。”
刘策回过魂来,对军须靡极是欢喜,道, “娘,这位大哥功好俊。你定要替儿子多谢谢他。”
军须靡淡淡垂下眸来,丹阳候家虽贵重,他也未必看在眼里。 只是舍不得那个少女,不想轻易离开。
“自然的。 ”金娥安抚的拍了拍儿子,转首矜持道, “公子既救了我儿,若在这长安城中有难为之处,都可以寻秣陵候府的。 ”
刘陵却微微一笑,问道, “尊驾尊姓大名。 ”
“我姓孙,”军须靡想了想道, “名唤军须。 ”
金娥与刘细君哦了一声,神色都无异常之处,刘陵却轻轻低下首
来,暗暗道,观这人人品气度,必不是凡品的。 却不料,竟是乌孙王孙本人。 看他神色眼光,竟是欢喜细君的。 难道命定的缘分,竟真是切不断的?
阿娇若是知道了。 定是有些不乐意的。 然而,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袜陵候府东厢侧门,军须靡略敲了敲,便有侍女刷拉一声拉开了
门,掩口笑道, “孙公子,我家小少爷候你多时了。 ”
他尚不习惯汉家女子的巧笑嫣然,明媚照人,低下头去,道, “还
请带路。 ”
侍女听习惯了他生硬的汉话,点了点头,笑着走在前面,七折八绕,便到了一座近水楼台,刘策坐在台上,远远见了,欢喜的扑下来,
道, “孙大哥。 ”
“慢点。 ”军须靡含笑接住他,道, “你都不怕跌到?”
“孙大哥身手这么厉害,能从惊马之下救得我。 ”刘策调皮的眨着眼睛,道, “我才不担心呢。 ”
烟青色衣裳的少女抿唇而笑,笑容温雅,抬眉对上青年灼热的视
线,微微一怔,低下首来,面上略带些红晕。
“姐姐。 ”刘策忽然回过头来,道, “你说,孙大哥的身手和太子哥哥比起来如何?”
“太子?”军须靡一怔,重复道。
“是啊。 ”刘策兴致勃勃道, “孙大哥大概不知道,我们的太子哥哥虽然是太子,也是一身好身于,厉害不过的。 ”他略略有些沮丧,“说起来,太子哥哥事忙,我见的少。 倒是姐姐从前陪悦宁姐姐读书的时候,见的多些。 ”
军须靡便望向刘细君。 她点了点头。 心下慢慢蹩眉,秣陵候地嫡长孙与人交往,妹亲自然派人查了他地身份,知晓他是乌孙使者,将继承昆莫的王孙。 她是知晓的,只是没有告诉策儿,觉得彼此相交。 不在身份名字,就顺着他报的假名称呼了。
但是涉及到大汉太子,凡事就得细致三分了。
军须靡豪迈一笑。 道, “想不到大汉太子殿下生于深宫之中。 竟有一身俊功夫,真是难得。”
“陌哥哥才不是生于深宫中呢。 ”刘策怎着跳起来道, “我听娘说,陌哥哥小时候……”
“策儿.。 ”刘细君凝眉唤道。
军须靡便知道该打住了,微笑问道, “却不知细君翁主平日里喜欢什么?”
刘细君坐立不安,匆促道, “我先回房了。 策儿,你看着。 也不要耽误孙公子太多功夫。 ”
刘策转着眼珠子,看着姐姐离去的背影消失,方人小鬼大的挨着军须靡,道, “孙大哥,你喜欢我姐姐么?”
他念念不舍的收回目光,方低首看着身边地男孩。 道, “是
啊。”
乌孙男儿直来直去,做不来恤怩作态之状。
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刘策反而有点发懵,怔了半晌,咿咯一声,叹道, “难喽。 ”
他做沉吟状半晌,却见军须靡并不上当,抱着拳不理会他,反而忍不住,凑上去道, “我家姐姐,虽然不是爹娘亲生的,但你也不要以为她是寄人篱下,很可怜。 有时候我都觉得,娘宠她胜过我哦。 更何况,皇后娘娘和飞月姑姑也很喜欢她。 ”
“虽然我看孙大哥,”他上下打量了片刻,道, “气度看起来,不是一般人。 但你不是汉人,凭着这个,想娶大汉地翁主,难啊。 ”
果然谁都不是省油的灯,军须靡叹道,不过是个不到十岁地男童,
也能看出这么多。
不过,他沉下眼来,事在人为。不做,就什么都不知道。
三月里,汉帝往上林苑春狩,特邀乌孙王孙与王孙女一道前行。
乌孙儿女遂水草而居游猎,无论男女,都有一身好骑法和箭艺。 阿莫提风寒初愈,心中又对和亲安排气苦,自骑了马,拍鞍而去。 上林苑占地广大,她跑了片刻,被风一吹,安静下来,看着四周,却早已认不清方向,无奈下得马来,慢慢驶步。
“虽然是夷女,看起来,到也别有一番风度。 ”
身后有轻佻的声音传来,阿莫提受惊,回过头来,却见一个汉家子弟亦骑了马,从林中分树而出。 容貌还算看的过去,只是一脸纨绔气象,掩也掩不住的刁蛮傲意。
“喷,”他驱马到阿莫提身边,方勒了僵,道, “你不知道么,我就是陛下亲自赐婚的你未来的夫婿,东临候次子刘培。
他一介皇亲,却要娶一个胡女,心中不忿,不敢对陛下有并议,便欲将一腔怨气,撒在这个乌孙王孙女身上。 从马上弯下腰来,放肆笑道, “让我看看,乌孙女子与汉女有何不同?”
阿莫提的汉语没有哥哥学的好,但也勉强抓住几个词,明白眼前f人的身份,怒眉一扬。 她亦是一国娇女,何曾受过如此错待,又本对这人不满意地。 只做了不知,从背后劈出猎刀,斩向刘培。 刘培眼明手快的避过,却劈到马身上。 马受了惊,将刘培掀下。
刘培很狈的起身,怒道, “蛮女,着我怎么收拾你。 ”
“王孙。 ”乌孙随从随着军须靡站在林中隐蔽处,见了这情景,急忙道, “我们再不出去,阿莫提小姐就会吃亏了。 ”
虽然阿莫提是草原上长大的女子,而刘培是长安城的纨跨子弟。 但男女天生存在的差异,让人无法战胜。
军须靡垂下眸,低声道, “再等等。 ”
他垂下的手指深深扣紧,这样,应该是最好地吧?他想带走那个汉
家姑娘,而那个纨绔子弟,他也觉得配不上阿莫提。
前面,阿莫提被打了一巴掌,脸上迅速红了起来。 发鬓散乱。 但
她的倔脾气也被激出来。 发了狠,一脚踢出去,力道偏了,踢中刘培左腿,刘培恼羞成怒,正要继续动手,忽然听到一个生硬低沉的汉音, “你对我妹妹做什么?’
“哥哥。 ”阿莫提受了委屈,哇的一声,进在军须靡怀中哭了出来。
军须靡伸出一只手安抚着她。 锐利地盯着刘培,冷道。 “我乌孙出使大汉,愿与大汉永结同盟。 大汉地人就是这样对待我乌孙的王孙女的么?”
刘培清醒过来,冷汗涔涔而下。 知道若是对方将此事告到陛下那
里,他的一生就算完了。 连忙笑道, “这只是一场玩笑。 我特意来看看自己的未婚妻子。 大哥就高抬贵手,总是自家人。 ”
阿莫徒从哥哥怀里抬起头来,以为军须靡会就坡下驴。 毕竟,她个人受委屈事小,二国邦交事大。 却不料哥哥斩钉截铁冷然道。 “不
行,我乌孙的公主,不容人错待。 ”
“哥哥。 ”阿莫提忍不住唤道。
“怎么了?”军须靡低头看她。
“没事。 ”阿莫提忍不住破涕为笑, “我以为,哥哥不疼我了
呢。”
可是,你能不能再疼我一点?
阿莫提,军须靡桩紧了拳。 你将哥哥想的太好了。
若不是他亦有所求,适才,他定会答应刘培地请求。
消息传到汉帝那里,刘彻震怒,当场罚了刘培三百金。 但是两国和亲之计,陷入了困境。
乌孙王孙女犟着不肯答应再嫁给那个曾羞辱过她的人,理亏的毕竟是汉人,刘彻也不好过份强逼。
刘彻召见了鸟孙王孙,道, “我们二国地和亲……”刚起了个头,
军须靡忽然跪下道, “事情到如此地步,我有个不情之请。 ”
“两国和亲,所取的是盟约,至于是嫁是娶,并没有关系。 阿莫提这次受了伤,我这个做哥哥地,不想再难为她。 而我在汉都长安,却欢喜汉家女子的明媚照人。 恳请汉帝恩准,请嫁宗室女子于我,我必将奉她为汉家公主,一生一世,绝不亏待。 ”
刘彻静默了片刻,忽然冷笑道, “军须靡,你的话也未尝不可。 朕亦知道你欢喜谁。 但刘细君是朕的侄孙女,又是朕的皇后和甥女同时欢喜的人。 朕不可能将她嫁到遥远的乌孙。 ”
“汉家皇帝。 ”军须靡负手为礼,急切道, “我乌孙人若欢喜人,就是欢喜一辈子。 军须靡此心一片赤诚,还请成全。 而且,”他迟疑了片刻,道, “若汉帝成全,我愿意……”
刘彻看了他半晌,终于道, “既如此,若刘细君自己愿意。 而皇后和丹阳候夫人也同意,朕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
“我自然不肯同意。 ”这是丹阳侯夫人听了这个消息的直接反应。
“细君那么小,那么柔弱,如何经的起乌孙地风雪?”
“娘亲。 ”刘细君出了一会子神,道, “女儿倒是愿意的。 ”
“细君你……”金娥愣愣的看着干女儿,道, “你是不是发烧了。
乌孙那么远,那么荒凉。 ”
“女儿没有。 ”她笑着闪躲,想起青年刀削的眉目和灼热的眼神,
微微红了脸。
“娘亲,”她正色道, “女儿想学皇后娘娘,志向不限于闺阁。但再也没有一个陛下,可以让细君挥洒了。 更何况,”她神情忧伤, “娘亲再疼我,我终究是罪臣之女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日后如何是好。”
“乌孙王孙娘亲见过的,细君想,他会待我好地。 ”
何况,她嫁过去,身份代表的是大汉,谁人胆敢怠慢?
金娥怔怔的听着,终于红了眼晴,叹道, “娘亲说不过你,你自己作主,不要后悔就好。 ”
上林苑里,陈皇后听到消息,怔了半晌,轻轻叹道, “终于强不过历史么?”
但这却是修正过的历史,是刘细君自由意志的选择,是一对彼此有着好感的男女的结合。 她想,刘细君应该比历史上幸福吧。
元封元年三月末,刘彻封江都翁主刘细君为汉家公主,军须靡与刘细君在汉都长安举行盛大的婚礼。 除了刘彻赐下来盛大妆奁外,另有丹阳候夫人和皇后赠下的礼物。 荣宠胜冠京华。
军须靡带着新婚妻子与妹妹,离开长安,到了汉孙边界,已经是四月天气了。 西域天气寒冷,到了此时,尚有几树刚刚开放的桃花。 军须靡怕细君寒冷,在马上回过头来,道, “冷么,要不要加件衣裳?”
刘细君摇摇头,面上一片红扑扑,却不是冻的,而是赶路热的。 抱
着琵琶,道, “走吧。 ”
坐在马上,往前看过去是乌孙远远连绵的山脉,上覆冰雪。 往后却是她的故乡大汉最西的领土。 她难舍的频频回头,却最终掉了泪,很心转了过来。
马后是大片大片盛开的桃花,坐在马上,却可以闻见冰雪的气息。
一种全新的生活,在她马蹄之下,渐渐展开。 这远大时节,只可承受,不可述说。
此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 此泰山下小山除
地,报地之功,故曰禅。 一一《史记,封禅书》
封禅之礼自古有之,是远古时代.活动在泰山周围的部落或氏族自然崇拜的原始祭天仪式。 “厥旷远者千有余裁,近者数百载,故其仪厥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 ”秦统一六国,始皇帝自以为功高盖世,于始皇28年,东巡郡县,借用原来秦国祭祀雍上帝的礼封泰山、禅梁父,刻石颂秦德。
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功在不朽,元鼎元年,于汾水上得宝鼎,视为祥瑞,诸臣上书刘彻,请求皇帝往泰山,行封禅之礼,告功绩于上苍,宣德政于百姓。 时刘彻已有心动,便穿下令来,命群臣考证古制、演练仪式、建造官邸、修筑明堂,
到了元封元年,他定下了年号封字,便定下了心思。 吩咐臣工准备一应封禅大典。
元封元年三月,完成了与乌孙的和亲,刘彻率文武百官、扈从仪仗东巡,随行扈从万余人,封禅车乘连绵数百里,留太子刘陌监国。
绵延仪仗簇拥着的中央金碧辉煌御车中,刘彻闲适的坐在榻上,与陈阿娇下着棋。 望着阿娇的娇颜,淡淡道, “娇娇还是小心些照料身子,莫要像上次在临汾。 ”一朝病倒,不能随他一同前行。
“放心啦。 ”阿娇朴哧一笑, “我身子没那么糟糕。 上次是受了凉,意外。 ”她面上微微一红,道。 “况且泰山封禅这么难得的事。我也不想错过啊。”
她闲闲的落下棋子,问道, “陛下可知,封禅礼仪从何而来?”
她下了经年的围棋,终于有些长进,这一子落地极是精妙,刘彻倒不得不缓下来仔细思考下一步地棋路。
“早就不可考啦。 ”他慢慢道。 亦落下一子, “相传,古有七十二人君行过封禅事。 到了如今,能明确知道的。 只有秦朝赢政了。 ”
“嗯。 ”她点点头,瞰着他的脸色道, “齐鲁儒生认为,封禅乃是帝王受命于天,与天沟通之礼。 古来帝王,若非天下太平,国家兴盛,不可行之。 陛下继位以来,外解七十余年匈奴边患。 内安民生,倒也的确有这个资格。 ”
“哦?”刘彻揽过她,微笑道, “难得娇娇会这样直白赞一声朕
呢。 ”抵着她的颜,姿态亲昵。 阿娇一时大窘,啐道, “有宫人在呢。 ”然而伺候在一边的宫人早就偷笑着低下头去了。
她索性将头埋到他怀里。 暗暗想着,封禅这种事,看起来虽然盛大热闹,难得的殊荣,但行一次也就够了。 真要让他如史上一样,三年两载地来泰山一趟,二十余年内封禅泰山八次,那就真是劳民伤财了。 所以,如果必要的话,她可盼一路将他洗脑至泰山,灌输那种封禅神圣观点,以防他把封禅当成了自家家里的祭祀,时不时惦记着回来封一番。
到了中岳嵩山脚下,刘彻便下令,车马仪仗暂时停驻数日,自带了阿娇,刘初与几位近臣,从南麓上嵩山,游玩祭祀。 其时不过是初春,篙山之上花草未生,只有一些长青地松柏。 其上有嵩阳书院,面对双蹊河,背靠峻极峰,西依少室山,东监万岁峰,山峦环拱,蹊水长流,环境幽美,景色宜人。
刘彻挽着阿娇的手,入嵩阳书院。 见院中有柏树高大,其亭如盖,
苍翠耸侍,枝叶茂密,树龄逾千。 仰望良久,道, “此柏高大奇伟,形似统领万军地将军,便封它做将军柏吧。 ”
“不好,”阿娇扑哧一声笑出来,道, “这世间有千千万柏树,陛下安知此柏第一?若有其他柏树更高大,岂非不公?依阿娇看,封做三将罕顶够了。 ”
她忆起嵩山将军柏的故事,忍住笑意,眸光间光彩流转,刘彻不经意回首,正好瞥见,凝了半晌,方道, “既如此,就依娇娇所说。 只是,”他回身莞尔道, “这柏树若要怪封号低了,只能找娇娇了。 ”
随侍官员含笑道, “陛下圣恩浩荡,皇后娘娘虚怀若谷,这柏树若知了,只有戚激的份,哪敢生嗔怒之心?”
刘彻便大笑,携了阿娇穿过二进院,举目便一怔。 院中又有一棵柏树,高约斗丈(约30米),合围粗圆,比适才所见之柏更要高大,虽树皮剥落,躯干龙钟,依然生机盎然。
跟在帝后身边的官员侍从俱都一怔,暗暗叫苦,猜着帝王的心思。
陛下最是喜怒无常的,若恼羞成怒起来……
良久,刘彻方徐徐一笑,侧首看着阿娇,若有所思,道, “娇娇来过此么?”
“是啊。 ”林阿娇若无其事道, “无朔六年我往即墨遇见陵儿之前,的确到过嵩山的。 ”
刘彻忽然想起彼此分离的七年,心中一怅。 便心平气和,道, “此
树既比三将军高大,便封做二将军吧。 ”
这棵柏树树干底下有一枯孔,南北相穿,似门庭过道,可容人,颇为有趣。 往前走之前,阿娇回头看,二将军柏两根弯曲如翼地庞然大干枝,往左右伸张,若雄鹰展翅,又似金鸡欲飞。
再走了些时候,果然见了那棵此先前两棵柏树更高大的柏树,刘彻在树下叹道, “天工造化,诚不欺人!”乃封该柏为大将军柏,命人于其下立《汉封将军柏碑》。 其意已足,便与众下嵩山。
山巅上,一阵清风吹过,大将军柏枝叶轻轻晃动,仿佛点首致意。
于是车马扈从继续向东前行,数日后往东到了泰山,刘彻命人往岱顶立石。 自己却携扈从去东海巡游。
四月。 御驾返回泰山,随行扈从逾万人,将泰山拥了个密麻,景象壮观。
皇帝按定制礼仪,于梁父山礼祠‘地主‘神;其后举行封祀礼,在山下东方建封坛,高九尺。 其下埋藏玉牒书。 到‘祀礼行后,遣派役夫整修山道,驺骑垒方石于登封台。 皇帝自在山下斋戒七日。 方携陈阿娇与众臣登泰山,行封禅礼中最隆重也最肃穆的封礼。 在山顶之上的岱庙。 陈阿娇为刘彻更衣,刘彻束好冠盖,望着阿娇道,方慢慢道, “娇娇,你记得么,新婚的时候,朕曾答应过你,朕要做一个前开后继地明君。 打造出一片属于朕地锦绣河山,留给我们地孩子。 ”
她抬首,怔在他漆黑锐利的眸光中。 慢慢反应过来,那是少年时新婚在,他与她说的话。 曾经背弃,今又拾起。 她慢慢松开手去,心思翻滚。 转过首,轻轻道, “吉时就要到了。 陛下出去吧。 ”
他看了她一眼,眸光中有着一点怜惜和无奈。 然而那怜惜和无奈,
却在转身的瞬间便被自信和意气风发取代。
是的,意气风发。
自来,封禅是帝王最高的荣誉。 封禅之礼,对一个帝王而言,比登基大典还要隆重。 因为,每一个帝王都有一次属于他地登基大典,却不是每一个帝王都有封禅泰山的资格。
而他自践位以来,时光须臾,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在这三十年里,他击败了汉朝君臣数代引以为心腹大患的匈奴,平南越,收滇国,伏朝鲜,和亲乌孙。 建立了一个从未有过地广大和平的大汉疆域。 而这个疆域里地臣民,以他为主,安居乐业,民生康平,法度严谨。 此功绩上可对天,下可对地。 终于有了封禅泰山的这一天,万民臣服。
登封礼乃是极肃穆的仪式,刘彻身上的礼服,上裳为黄,以示亲近与天,下服为玄,以示礼敬于地。 庄严的走上登封台,十二串玄色旒珠从长冕上垂下,胄昭示着人间帝王的身份。
帝王通过登封礼,上告于天,以示君权神授,君主的权威得到上天认同。
陈阿娇站在登封台下,看着于台上行登封礼的刘彻,心情肃穆。 虽
然她并不相信封禅上告于天的说法,但一个时代需要一种信仰。 她身为这个帝国地皇后,有必要,维持这种信仰的高度。
刘彻立在泰山顶上的立的石碑,石色莹白,其上无字。 高达数丈,
上下渐削,顶端如帽,高耸稻重。
“朕观历代帝王于岱顶树碑立传,”刘彻如是于阿娇说, “以为不然也。 朕功德盖世,非一小小石碑所能言表。 ”
阿娇听得频频发笑,这个男人,就是这样子自大独尊。 然而,他总是有这个资格的。 汉武帝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的空前盛世,人才辈出,功业至伟。 为后世朝代,画出一个清晰的蓝图。 自他之后,直到唐代,方显盛世光芒。
他们在岱山顶上住了一夜。
刘彻有不世功勋,又有心上佳人在侧,兴致颇高。 便命人取来树种,
亲手栽植。
“就选柏树吧。 ”阿娇道。 “柏村千年常青。 千年后,人们到泰山上来,还能赡仰一下陛下亲手栽植地树木。 如同陛下观嵩山之上的将军柏。 ”
“好。 ”刘彻总是不愿意拂了阿娇的兴致的,慢慢道, “就种柏树吧”
扈从很快寻来了数株柏树苗。 说是皇帝亲手栽植,其实挖坑统浇水的都是侍从,刘彻做的不过是将树苗小心放入侍从挖好的坑中。
“娇娇,过来帮朕扶一把。 ”刘彻唤道。
“嗯。 ”她颔首应道。 过去轻轻扶住树苗。 看着刘彻将土填入坑中。
她可以想见千百年后这六株汉柏枝茂叶盛,苍劲挺拔的样子。 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株,将被“赤眉斫一树,见血而止”。
她想的太远了,陈阿娇哑然失笑,这六株汉柏,此时方不过是小小的树苗,还不知要多久长成。 更何况,历史早已经不经意在他们手中扭转了二十年,日后是否有一个赤眉军,还是未知之数呢。
植完了树,将后续事交给侍从照料,他们自去岱庙更衣。
夜里的泰山,隐约可窥见些轮廊,拨地冲天,苍莽幽远,气势磅
礴,绵延不断。 到了第二日,太阳从东方升起,分外雄浑壮丽,泰山七十二峰笼罩在霞披之下,幽雅险峻、瑰丽苍莽,奇绝挺拨,不一而足,美不胜收。 站在岱顶极目远眺,一切俱融合在俯瞰之中。
“泰山岩岩,鲁邦所詹。 奄有龟蒙,遂荒大东。 ”刘彻信口吟
道,转身笑睇阿娇, “人言娇娇是一代才女,逄此壮观景象,可能赋诗赞之?”
她凝望他片刻,曼声道,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清天。 岩中间虚字,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
室中气象清幽,契合阿娇性子。 只是最后一句,让刘彻心里一沉。
他如何可能,放阿娇离开自己身边,在这泰山多住,哪怕一日?
众人自岱阴下,拥簇着刘彻,按祭后土的礼仪,禅泰山东北麓的肃然山。
相传泰山下黄帝时即有明堂,极为简陋, “四面无壁,以茅盖,四周通水,入口西南,名昆仑楼”。 只是到了汉时,早不复存在,刘彻先命了人,仿黄帝旧制,大兴土木,建造一座明堂,颁布政令,召见大臣并祭祀神灵祖先。 封禅结束后,刘彻从昆仑楼入明堂,接受群臣的朝贺,割泰山前赢、博二县奉祀泰山,名为奉高县。
制诏御史曰: “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惧不任。 催德菲薄,不明于礼乐。 惰祠太一,若有象景光,篆如有望,震於怪物,欲止不敢,进苍封太山,至于梁父,而后禅肃然。 自新,嘉与士大夫更始,赐民百户牛一酒十石,加年八个孤寡布帛二匹。 复博、奉高、蛇丘、历城,无出今年租税。 其大赦天下,如乙卯赦令。 行所过毋有复作。 事在二年前,皆勿听治。 ”
既封泰山,无风雨灾,一时间,刘彻的威望达到顶峰。 途经之
地,百姓皆赞。
典仗继续前行,向北行至碣石,又巡自辽西,历北边至九原。 一路上,陈皇后皆随行,帝后相处甚谐。
自泰山封禅后,刘彻意气风发,不愿即刻回帝都长安,便一路巡狩而去,北行至碣石,又巡自辽西,下令回转,度黄河返回长安。
历北边至九原,声势浩大,终于意尽。
陈阿娇随着刘彻一路行来,只觉着出了长安城后,天空开阔,心情舒展,百般烦心,千般忧虑,都有身边人为自己处置妥当。 也就放下了心思,尽情看大汉的大好河山。 生命里的几次远游,陪在身边的人虽各不相同,却都是一片欢乐。 而刘彻,虽然背弃一个人转身后冷酷无情到了极处,但当他心还在你身上的时候,在甚些时候,却是一个最好的情人。
她便觉得自己是在玩火。 虽然到目前为止火焰还未腻伤手,在掌间吞吐得宜,炫发着美丽耀人的光芒,却怕有一天,若一个不留神,连自己都葬送。
“怕什么?”刘陵咯咯笑道, “论玩火的炉火纯青,再没有一个人胜的过你了。 ”
“我才不是怕,”她抬头懒洋洋的看了刘陵一眼, “只是……”却欲言又止,从前觉得,是也好,非也好,凝神拆招就是。 到如今,却有些隐约希望,能够一直安定走下去,白头到老。
白头啊,她讽刺的扬了扬头,若白了头,清艳容颜不在,那个人,
会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吧。
刘陵夫妇亦在此次随驾扈从之中,偶尔刘彻不在她身边,刘陵便来陪她。 知己姐妹在侧,所有的隐忧便都一驱而散。 她拉着刘陵道。
“陵儿看过黄河么?”
“看过啊。 ”刘陵微笑道, “阿娇姐不曾听过么,黄河这一带南岸以桃花闻名,号称“十里桃花霞满天”,我曾慕名来看,当真是景色绚烂。 ”
“你就欢喜桃花,”陈阿娇叹道。 “真怀疑上辈子是不是桃花妖投胎而来的。 ”
“那也不错啊。 ”刘陵笑谑道, “阿娇姐不也最喜欢菊花?”
“我可没有你这么疯狂。 ”她瞟了刘陵一眼,掀开车帘看。 帘外一片黄土连天,虽因为御驾经过。 特意修整过,还是有此颠簸。 往远处看,纵横阡陌,欣欣向荣。
第二日,南下渡过黄河。 在船上听黄河波涛汹涌,震撼人心。 一
路继续前行,果见大片大片的桃花林,绵延数里。 惜乎花期已过,桃花早谢。 只余翠绿桃叶,寒吐芬芳。
“真是可惜了。 ”陈阿娇便扼腕,放下帘子, “若是桃花开起来,一定很漂亮。 ”
刘彻不以为意拥住她道, “娇娇若是想着,明年开来再来就是
了。“
“陛下。 ”阿娇拿眼瞅他, “你当你出巡一次很轻易是吧,也不知道库里要拿多少哦,明年再来,省省吧。 我怕桑司农提刀砍我。 ”
刘彻冷冷一笑,道, “他敢。 ”眸色有些阴沉。 她暗叹又言,正要说些话环回来,忽然听见外面发了一声喊, “十里桃花霞满天,果然名不虚传啊。 ”舆仗一件骚动,连御车都慢慢停了下来。 怔了一怔,如今已是初夏,哪来地桃花,掀帘去看,竟是瞠目结舌。
那大片大片红灿灿地,何曾是桃花,分明是天上一林一样的云霞,
祥云瑞霭,缓缓流动,美不胜收。
刘彻在她身后亦看见,轻轻啖了一声,笑道, “看来上苍也不舍得让娇娇过河间空手而归, 虽不能让桃花尽放,却遣了云霞,让娇娇一睹。 ”
那当真是极甜蜜的情话了,阿娇却不觉得欢欣,一颗心慢慢的,慢慢的沉下去,最终微笑,该来的还是会来,是吗?
她一直知道,这个地方有这祥一个女子,她会出现在刘彻面前,进获宠爱。 最后生下一个儿子,成为大汉下一任皇帝。 只是不当是眼下,而是六年之后。
六年之后,她若老了,刘彻会不会离她而去,路上历史原有的轨
迹,将他们一切地痕迹都抹掉。 她并不知道。 她只是想,竟然历史已经在他们的拨动下到了如今的模祥,会不会,那个女子也就消夫在历史地洪荒中?
然而,她还是出现了,侵袭入他们的视线,只是,提前了六年。
果然,有术士奔跑着到御车面前,叩首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祥云瑞霭,乃天降福相,佑我大汉,万世昌隆。 ”
“并且,”他略略抬头,看了看皇帝身边地陈皇后,犹豫了一下,
道, “贫道观此云气,此间必有奇女子现世。 ”
“哦,”刘彻似笑非笑道, “论起奇女子,有此朕的皇后还要奇特的女子么?”
“皇后娘娘自然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方士不敢抬头,仍然道,
“但祥云为何不出现在别处,偏偏在帝驾过黄河之时,可见,此奇女子另有其人。 ”
“既如此,”刘彻慢慢道, “今日就在此歇下吧。 让人去找找那个所谓的奇女子。 ”
陈阿娇思不住回头看刘彻,她从不信什么云气福相的说法,只是从史上种种痕迹,觉得赵钧戈实在是个有野心的女子,喜机谋,懂权变,可是她看不清刘彻的狠心绝情,虽然成功了,但却失去了性命享受。
而一个女子,肯拼了这么大风险去赌,她想要的,大约也不仅是什么享受,只是那种成功罢了。 最终,历史地大局,按照她心中的意志滚动,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可是,刘彻,真的信么?
还是,只当这是一个人的自导自演淡笑话?
刘彻察觉到她的目光,安抚一笑,道, “左右无事。 便看一看
吧。 ”
她的心便一凉。 那一次,见术士栾子之前,他亦是如此说,结果,翻出了那样喧天地波澜。
入住行宫之后,那方士又来叩见,道。 “贫道观那云气,此女子应当在东南河间,只是那儿.人家众多。 一时半会估计寻不到……”
杨得意见刘彻神色淡淡,连忙斥道。 “那就吩咐人加大力度我。无论那女子是谁,陛下却是大汉地皇帝,难不成让陛下往东南去见她?”
方士汗流浃背,偌偌退下。
第二日,下面报上来,果然在河间寻到了一个女子,姓赵,艳丽绝伦,据说两手自幼残疾。 捏成拳头不能张开。
行宫内殿阁内,刘陵陪着陈阿娇下棋,落下一子,恨恨道, “可惜没有料到这个姓赵地女子会早六年出现,不曾安排妥当。 现在已不能动手,否且太落人痕迹。 ”
到了如此地步。 陈阿娇心思反而淡了下来,道, “顺其自然吧”
“其实,”刘陵落子极快,深思道, “那李妍和赵钧戈,我例更喜欢李妍些,虽然都有手段,但李妍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排场。 ”
陈阿娇扑哧一笑,听绿衣掀帘禀道, “娘娘,陛下已经宣那赵姓女子往殿上去了。 ”
她轻轻哦了一声。
“娘娘,”绿衣大急, “你怎么一点不担心呢?”
看这阵势,只要那赵姓女子足够美貌,让刘彻见了欢喜,便很有可能被纳入后宫。 毕竟,哪个皇帝能抗拒上天示意的奇女子呢?
尤其,陛下对鬼神之事甚敬。
“担心有用么?”她没有抬头,只谈淡道,却让绿衣一窒。
这些年,她暗暗观察着自己,虽身子经几次大难糟了起来,却老的极慢。 算起来,大约别人两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只流过一年。 她无人去问,只能暗自琢磨,大约是体内有两个灵魂的因故。 到如今,她的骨龄也已经有三十三了。
三十三,虽然不能算老,她地青丝,亦黑可鉴人,可是,毕竟过了女子的最好年华。
她想待在他的身边,执手白头。 可是若等真地白头见弃,她情何以堪?
所以,若要决绝,还是趁年轻的时候好。 这个时候,但凡他有半分见异思迁地心思,她还能,理智的将他请出心房,善自珍重自己。
只是,还是会很伤心狠难过罢了。
刘陵见了她的神情,幽幽叹了一声,站在窗前,看随着内侍低首穿过长廊面君的女子。
虽然低着头,但女子的风韵,本不全在容颜。 从一个背影上看,青春勃发。
而她和阿娇,都慢慢老了。
在漂亮的红颜,在时间面前,都渐渐化成枯骨。
而赵盈眉的手,桩成拳状,极是用力。 用力的,她远远看,似乎都可以看见那纤纤曼、于上的青筋累累。
索然寡味。
赵盈眉入了殿,便闻见一股淡而清甜地香气,重重的纱幕下,青铜饕餮香炉吞吐着莘莘清烟,一室厚重绮丽。而殿上坐着的,便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人。
她放松了些手上的力道,叩下首去, “民女赵盈眉,叩见陛下。 ”
殿上,皇帝轻轻唔了一声,道, “抬起头来吧。 ”语调漫不经心,有些低沉。
刘彻便见着殿下的女子慢慢抬首,眉黛蜜朱,妖娆缱倦,肌肤胜雪,仿佛梁上了一层釉色,晶莹剔透,怔了片刻,方道, “朕听说,你的双手,自幼不能展开,是么?”
赵盈眉望见御座之上地帝王,年纪已经不轻,眉目却极锐利,簿薄的唇,无情到诱惑,亦停了片刻,方低首道, “不敢欺瞒陛下,是的。 ”
刘彻便示意身后内侍,往起盈眉身边。 赵盈眉柔顺的伸出手,内侍掰了片刻,回首禀道, “陛下,果然殿不开。 ”
“噢,”刘彻来了兴致,亲自下去。 见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柔荑,
不知道为何,面前门过阿娇的眸,有些亮,有些怒,一闪而逝。
他亲自伸于去掰,炙热的肌肤相畿一刹那,赵盈眉面上就红了一大片。 似乎没有用半分力气,那玉手就已自然伸展,掌上还有着剔透玉戈,在烛光下,闪耀着难璨光彩。
陈阿娇在西殿与刘陵下着围棋,虽面上一片漠然,心里还是有些牵挂。
刘陵刷的一声,将棋盘拂落,叹道, “阿娇若是不放心,便去看看吧。总好过人在此,心不在此。 ”
她愕然片刻,苦笑道, “我到底还是在意了。 ”放下棋子,心思烦乱。 不欲过去看正殿里二人如何自处,亦不想坐在这儿长吁短叹,豁然起身道, “陵儿陪我去骑马吧。 ”刘陵知她心里不畅快,摇头道, “算啦。 你自己出去透透气吧。 ”
她从行宫马厩牵了马,自出行宫。 宫人不敢相栏,连忙向皇帝所在正殿禀报。 杨得意听了不敢怠慢,连忙掀帘进来,在刘彻耳边轻轻道,“陛下,陈皇后骑马出宫了。 ”
其时刘彻正放下起盈眉的手,赵盈眉跪的离皇帝极近,近到可以看见皇帝冕服下摆细致的玄色针脚,隐隐约约的听见那人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中有皇后字眼。 陛下轻轻“哦”了一声,淡淡一笑,那唇角勾起的笑容,若她未曾看错,竟有着半分欢欣味道。
一颗心忽然慢慢沉下去。
她的父亲,曾是未央宫皇门守卫官。 母亲产下她后,父亲不知因何缘故,受了宫刑,任中道门,最后因坐罪,处死于帝都长安。
那是母亲口中车水马龙遍地繁华的长安。
幼时,她常听母亲说起遥远长安那座人间最绮丽庄严不过的未央
宫。 妃嫔们每日洗下的胭脂,能将渭水染成绯红的色泽,宛如桃花。
父亲当年笑着对母亲说。 母亲是个坚强地女子,既然失去了丈夫。 就
将丈夫生前说地话都说给女儿听。 以期女儿能多对父亲有些印象。
而她一日日的长大,花容月貌,方圆百里,无人能及。 而同她的美貌一同成长的,是她的心机。
她向往着父亲口中的那座宫殿,只是,她若要进。 断不肯如父亲般用奴婢的身份。 要做,就做那座宫殿地主人。 那样如花似月的容颜呀,要她甘心老死于乡野。 太难。
能养出她这样的女儿,母亲又何曾是个简单妇人?来前。 母亲抚
摸着她地容颜,神情冷硬, “我就不信,”她咬牙道, “陈皇后已经如许年纪,能比的过我地盈眉。 ”
是啊,她刚过了及笄年纪,年轻的气息,让她的美貌。 张扬在每一寸肌肤。
而陈皇后,听说,尚比陛下还要大着两岁。
再美的女子,到了这个年岁,早该凋谢了容颜。
她从来没有想过,陛下看不上她。
为了踏上这座宫殿,让陛下一窥她的美貌容颜。 她们母女赔上一生做一场豪赌,摆了一个那么盛大的噱头,付出太多代价,若一无所收,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样的下场?
从殿门里照进来的光线,在陛下侧脸上留下一道暗影,弧线无情地优雅,淡淡一笑,道, “既如此,得意就随朕去寻朕的皇后吧。 ”负手将出,杨得意愕然唤道, “陛下,这位赵姓女子如何处置?”
赵盈眉尴尬的跪在殿上,听皇帝漠然回过首来,俯望着地,一双眸漆黑如看不见底的黑碳,冷酷道, “此女意犯欺君,着期门军带下去,即刻赐死。 ”大惊失色,委顿在地,面上泪下,凄然道, “陛下,民女何敢如此?”脸色泛白,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怎奈刘彻并无半分意动,冷笑道, “怎么?你若是不敢,何至于质疑朕意。 ”
未见此女之时,刘彻心便已动杀机。 一介民女,驱动的动如是力量,可见心思绝不简单。 而他既无法纳之,就定要斩草除根。 否则,虽此时大汉在他的统治下稳若泰山,若紫女为有心人利用,借着天降奇女的名头,未始不会生出些事来。
他身为帝王,从来是宁可错杀千万,不肯放过一人地。 “而且,”
刘彻沉呤道, “那彭通胡言乱话,一并赐死就是。 ”三言两话处置了二人性命,再不说话,径自走了。
陈阿娇骑了骏马,一路向黄河行来,策马奔驰,不去管身后跟着的侍卫,只觉北地风霜扑面,冷冷的吹的人精神舒爽。 而所有被伤病夺去的凛冽生命力,就在这畅快奔驰中尽皆回归。
不过片刻,便听见黄河波涛翻涌的声音,渐渐的,宛如响在耳边的时候,也就窥见了滔滔黄河水。 勒马停驹,嘎然失笑。
何必那么多愁善感呢?且让这黄河水涤去所有胸怀里的郁郁块垒。这天地有如许多壮观景象,是她心太拘束,所以不曾看见。
而这时代太早,黄河还不曾如后些那样混浊,清浊交加,咆哮着,
向前滚去。
黄河水的声音那般大,她听不见嗒嗒的马蹄声,却忽然心中一动,
回过头来,看见自远方驰来的大队人马。 当先一骑骏马,毛色乌黑,分外神骏。 而她看见马上的人,略一怔忡。
除了他,还有什么人,出行一躺要这么多人随行?
她方才方说了要放开己心,此时却忍不住,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欢
欣。 那笑意那么美,让刘彻看的几乎痴迷。
随行的侍卫在三十米开外齐齐勒住了僵绳,只刘彻一人催马前行,
在她身边停下了脚步。
“娇娇,”他微笑道, “朕其实很开心,你终于还是将朕放在心
上。 ”
他的声音并不轻,只是黄河近在咫尺,涛声盖住了他的声音,阿娇便没有太听清楚。 但看着他的神情笑意,竟也猜的出一二。
十三年了,从元朔六年重逄到元封元年巡狩。 已经整整过了十三个年头。
这十三年里。 她一直冷眼看他来来去去,宠辱不惊,并无悲喜。
终于在度过了十三个年头后,学会了再次在意。 哪怕那在意远远不如少年时彻底执著,彼此却都清楚着它地意义。
毕竟,她若不是对面前这个男人心怀爱意,又何至于这样在意?
她默然半晌。 问道, “你将……?”
问了半句,忽然住口。 毕竟。 他已经出现在这里了,一切。 都不必再问。
然而刘彻却似知道她地意思,淡淡道, “娇娇不会再见到她了。 ”
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残酷。 阿娇怔然片刻,随即领悟,诧然道, “又何必呢?”
那个女子虽然野心太大,但也罪不至死。
但她并不是太善良的人,何况想想也明白刘彻的意思。 刘彻的帝王尊严,让他容不下有胆量算计他的人。 何况。 那算计,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希望进获宠幸。
黄河水波涛弘诵,远方地侍卫听不见他们的话。 就是他们彼此,也要大声些才能听见对方。 刘彻干脆策马趋近,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抱到自己身前。 他们身下那匹黑色破马嘶鸣了一声,摇摇尾巴。 似乎不满自己背上又增添了些重量。 然而阿娇却是极轻的,轻地他觉得凌空抱起她的时候,手中轻飘飘地不费力道。
“刘彻,”阿娇安静的依在刘彻怀中,轻轻唤道,然而此时他们彼
此声息可闻,刘彻便听她道, “你着这黄河,水势弘诵,一旦袭上岸,数千里的田园,便都毁啦。 人灾犹可避,天灾不可为。 在天灾面前,人的力量,其实很渺小。 ”
刘彻沉默片刻,道, “朕却是相信凡事都有可为的。 治河之事,就算在朕的手上无法完成,还有子孙万世呢。 朕相信,大汉江山传承在朕和娇娇的子嗣中,总有一日,会将此事解决。 ”
她在他怀中嫣然笑开,明知道治河之事,千秋万代,纵在千年后都无法妥善解决。 但这人总是这样自信的。 自信在他身上,焕发出一种别人再也难及的光彩。
刘彻,她在心中慢慢道,既然你能在此时来到我地身边。 那么,我也能退一点。
从今以后,我会真心当你是我夫我君。 敬你,爱你……信你。
我期待等到我们白头的时候,重新想起这一生的时光,永生不忘
的,是什么?
是少年时的伤害,还是如今黄河河畔不息止的风?
到了那时候,也许就连伤害,都可以微笑着想起。
只要你不负我,我便,永不负你。
曾径的伤害,存在就无法消逝。 我也不能将它们抹去,只是,从今以后,我会将它们尘封在记忆里,只要你不掀,我就不去看。就让我们来看着,时光,会不会模糊记忆吧?
生命,都慢慢老了。
他们坐下地马匹,沿着黄河岸慢慢的走着,脚步平稳。 身后数个丈后,无数侍卫缓缓的缀着,保护着大汉帝国的帝后。
是的,帝后。
她放松自己,轻轻靠在刘彻的怀中。 刘彻的胸怀很是宽广,让她相信,若有风浪,他可将她护住。 多么奇怪,她一生的惊涛骇浪全部来自这个男人,这一刻,她却莫名觉得,他会替她挡住风雨。
忽然想起少时在古书上看到的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
“彻儿.,”她忽然动了心思,回首道, “我唱支歌儿给你听,要不要?”
他微微低下首来,看着她若有所得的笑靥,慢慢道, “好。 ”
黄河上的风悠悠的吹过来,将她的发髻吹散了些,些微凌乱的美。
她想了想,慢慢起了个调子,其音清越。
“绿兮其水漪,君自长戚戚;心之忧矣,唯以风相送。 ”
她的一生,听过太多首情歌,临到最后,还是送了一首有古意的。
那一年,她穿越千年的时空,来到这个古香古色的朝代。 何曾料到。
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考盘在涧过,三岁越三秋;惜顾无名,今朝再回首。 携手同偕老,死生何契阔;月下箜篌鸣,对影成三人;千年已过,梦醒人消
瘦。 ”
从黄河岸一路望过去,莽莽皆是一片平原。 初夏地时候。 入目皆是绿色,生机勃勃。
而她渐渐信了,命运里牵扯地因缘。
“绿兮柏舟起。 随波逐浪行;亦泛其流,不记五州候。 ”
被迫在命运的漩涡时。 她也曾不服过。 凭什么,大千世界千万
万,偏要是一个她呢。 而在每一个转折点,如何取舍,亦没有什么对错。 生命埋藏着太多变数,只是听凭心意作选择,然后,仔细经营着自己的选择。
至于结局,不必太在意。
“请和我一起。 地老天荒白头。 风不息不休带走所有忧愁,闻
旧日往事前尘一梦远走,怜今日眼前的人再不放手。 ”
可是呢,她还是希望,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可以白头偕老,可以不记忧愁。 可以……永不分离。
而这样的希望啊,是不是太贪心呢?
但有些奇迹。 总是要有人先相信,才会存在。 她在一片祥和的温馨中抬起头来,沿着黄河,前方很远,似乎有牧童再吹着篷曲,曲声俚俗,但详溢着一片欢乐。
人要是相信欢乐,便会幸福很多。
而汉武一朝最绮丽地一段故事,就在这歌声里,尘埃落定。
第六卷:歌居浮生完
她的这一生,慢慢的,就在长安城日出日落,建章宫花谢花开中,
走到了尽头。
元封元年,御驾返回长安的时候,已到了七月。 金碧辉煌的御车在期门军的拱卫下慢慢从西城门进入长安,从掀开的帘子里瞥见了建章宫琉璃宫殿飞起的檐角,陈阿娇吁了口气。
长门殿前,一池的碧菡萏也葱葱郁郁的开了。
九月未,刘彻徙先东越流民于江淮,开始开发日后繁华胜过关中地区的长江滚域。
十月,率个八万骑,巡边陲,陈阿娇未随行。 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北登单于台,率,临北河,以望匈奴。 匈奴余民,迫于汉军威势,远远避走。
元封元年末,黄河再度泛滥,帝后巡狩时走过的梁、楚之地俱受
灾,民不聊生。
刘彻终于下定了决心,腾出精力来,治理黄河。
元光三年五月, “河决手瓠子,东南往钷野,通于淮、泗。 ”
——《汉书武帝纪》
“当年汲黠、郑当时堵瓠子决口,决口深广,料物不足。 ”长门殿内,陈阿娇指着案上草绘的黄河河道,淡淡道, “再加上后来陛下放弃堵口。 这才让水患横行梁楚之地二十年。 ”
当时,她是端坐在椒房殿母仪天下的皇后,倾心的目光只是在夫君回到她身边时才亮得一亮,何曾管过千里之外无数流民的死活?
“汉匈之战迫在眉睫。 更何况。 关中地区才是我大汉地根本。 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
刘彻看了她一眼,慢慢道。 阿娇便轻轻一叹,身为帝王。 考虑地是全局,而不是细部。 对梁楚百姓而言,这个决定很残忍。 但是。 却不能说刘彻当年的决定不对。
宣室殿里透出陛下的意思后,满朝文武都有些缄默。治河之事。
殊无把握,又颇艰辛。 到最后,落到的竟是太中大夫金日单头上。
陈阿娇知道,这便是刘彻给金日单的考验了。
自元鼎六年末,在建章宫面见的陛下,金日单便渐渐敛起了狷介狂傲的性子,行在朝局中,日渐谨慎。 阿娇冷眼看着,暗暗慨叹。 能为早早做出这样地牺牲。 这个匈奴少年,应当是很喜爱着早早吧。 她为天下苍生计,着陌儿提醒了金日单二句。
第一,治河之事,重疏导而非单纯堵绝。 第二,留心堵口的料物。
元封二年,帝遣涉何前往属国朝鲜谕令朝鲜王卫右渠觐见。 朝鲜王拒受谕令。
四月。 瓠子传来消息,金日单率郭昌及数万民工,以竹与石沿决口横向插入河底为桩,由疏到密,使口门水势减缓;用草料沙土填塞其中,最后压土压石,成功堵住了决口,黄河复故道。
为此,刘彻擢升金日单为中朗将,秩比二千石。
七月,因细事故,朝鲜发兵攻辽东,击杀涉何。
秋,招募死囚,分两路征讨朝鲜。
元封三年正月,俘楼兰王,控制丝绸之路。 夏,汉军东定朝鲜,置真番、临屯、玄菟、乐浪四郡。
到了秋天,满了二十岁的盛传为皇帝最宠地悦宁公主,终于在众人的猜疑等待中出嫁。 而陛下为她选择地夫婿,竟是一位匈奴人。
虽然金日单渐渐在朝堂中崭露头角,谨慎稳重,有辅国安邦之才。同时得到帝王和储君的赏识。
但,他毕竟是匈奴人啊。
如何能娶到帝后最珍宠的掌上明珠?
在长安贵介百姓的费心猜疑下,悦宁公主的出嫁礼仪盛大举行。 掌管国家钱粮的大司农桑弘羊,论起来是悦宁公主的义母舅,第一次没有对帝王的挥霍无度私下异议,拨算钱筹备悦宁公主的婚礼,爽快无比。
长门殿上,刘初安静地坐在镜前,任阿娇仔细为她妆扮成待嫁女子。
那样的柳眉,那样的面靥,在螺黛胭脂的晕染下,慢慢现出纤细玲珑来。 镜中女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双十韶华。 双十,那么美的年纪,从此后,就要归于别人,悲喜系于他,荣辱系于他……
“娘亲,”刘初喊了一声,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了,纵然阿娇归于长门,复封皇后。 她还是不愿意欧唤一声母后,总觉得,娘亲是天下最亲的称呼。
“傻早早,”陈阿娇含笑慰道,掩去了心里的伤感。 “又不是回不来了。 你若愿意,随时进宫来看父皇和我就是。 ”
再哭,妆就花了。
刘初破涕为笑,点点头,起身回髫,看见等在帘外地哥哥。
她信步走到刘陌身边,伸出于让他扶住,侧首问道, “哥哥,早早漂亮不漂亮?”
彼时,刘陌已经身着储君服色数年,城府越发历练的深,但是看着自幼相依为命成长的妹妹新妆,黑的深不见底的眸中还是闪过一丝温柔。
“漂亮。”他慢慢道。
彼时金日单正候在建章宫东门外,候着他生命中心仪的女子。 那新嫁娘的礼服仿佛一朵红云,红云中刘初的容颜却如出水的新荷,吐露芬芳。
从此以后,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携她的手。
公主夫妇共同往宣德殿,叩谢帝后养育之思。
殿上,刘彻与陈阿娇特是帝后礼服,极是庄重,面上神情却柔和。
悦宁公主出嫁,妆奁之盛,让长安百姓瞠目结舌。 当最先的礼车进了休憩一新的公主府。 最后一辆礼车还未启程出宫门。
元封三年秋,陈阿娇送走了生命中最珍爱的女儿。 以后虽仍能常见,却再也不是那个肆意在她膝下撒娇地小女儿。
徒是怅然。
元封三年个二月,汉军破车师。
元封四年新年,悦宁公主归宁,拉着阿娇地手,叽叽喳喳说了很是些母女的私房话。 好在。 早早的双眸还是明朗。 陈阿娇心里便安慰,作母亲的,总是忧心。 子女能不能幸福。
元封四年夏,太子妃上官灵在博望殿中忽然昏倒。 御医诊治后,禀道, “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有喜。 皇家后嗣有人,实乃天大之喜。 ”
初闻此语,陈阿娇与刘陌都是一怔。
还是生出些欢喜来。
元封五年来,上官灵早产数日,生下皇长孙女。 抱出来的时候。
柔软锦被覆盖着小小的身躯,那么小,让阿娇都怀疑,是否抱在了手上就要化去。
时光流逝,那一年,她抱过一双初出生的子女,才下定了安于此生地决心。 一晃眼。 已经记不得抱着初生婴儿的感觉了。
刘彻为他膝下第一个孙女赐名为天。
桃之天天,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其宜室家。
阿娇想,这个名字,承载了他对这个初生女婴的幸福期许。
四月,帝置刺史部十三州,以六条问事。
九月,一代名将卫青病逝于长平候府,尚未到知天命之年。 彼时已是深夜,长门殿里,刘彻与阿娇俱换了常服,观书说话,和乐融融。 听了内侍禀来地消息,心中一惨,久别的那个人名,亦是他少年时地知己,听他志向,为他征战。 后来渐渐因了年纪增长政治思量疏远。 可是,在这个秋夜里,听见他逝些的消息,还是想到了少年时上林苑一同狩猎的脆薄时光。
越发觉得苍老,连比他年纪小的卫青,都已经去了。 那么,他们在这个尘世间,还有几何时光呢?
刘彻素来雄心万丈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点惊惧,抱住了阿娇,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问道, “娇娇怎么半分都不生气的?”
“啊?”陈阿娇怔忡片刻,方反应过来,慢慢道, “我为什么要生气?”
卫青,虽然姓卫。 她依然承认,他是个英雄。 而卫青被刘彻架空闲置,追根究底,当初,还有她的一分算计在里面。
英雄蒙尘啊。
“我知道啊。 ”她微笑道, “卫青是陛下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物。没什么可稀奇的。 就好像阿娇是陛下地妻子,但阿娇仍有师傅,陌儿,早早,师兄一样。 ”
都是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人物。
刘彻冷哼一声,听到阿娇提起萧方,不由忆起元鼎元年上林苑中,
温润如玉的那个男子,终于因了阿娇伤痛爆发出来,那一份心思,再无遮拦,让他窥的清楚。
到如今,阿娇身心皆归于他,但萧方得她敬她重,却是自己无法抹去的。
他吻着怀里的娇颜,那炙吻如此霸道,让阿娇有些迷醉。 所有纠结的心思,暂且先抛到九霄云外去吧。
元封六年,益州、昆明反叛。 遣薛植出军平定。
次年纪元为太初。
太初元年五月,诏用《太初历》,以正月为岁首。 色上黄,数用
五,定官名,协音件,定宗庙百官之仪,以为典常,垂之后世云。
太初二年八月,遣使持金往大宛梅汗血宝马。 大宛王钦服大汉威仪,赠送宝马。
汗血宝马之名,陈阿娇闻名已久,待谈者千里迢迢地将宝马带回长安,送到御苑后,禁不住好奇,拉了刘彻去看。
火红色皮毛的马,高大神骏,眼神睥睨,名不虚传。 阿娇跃跃欲试,刘彻却担忧她的身子,道, “先等驯良了再说吧。 ”
汗血宝马极是高傲,连续掀下来了数个驯马人。 刘彻渐渐冷下了脸庞。 “大汉号称英才辈出,竟连一匹烈马都无法驯服?”
“父皇,”刘陌站在一边,见了此马的确神骏,又冀望博娘亲欢欣,拱手道, “让儿臣试一试吧。 ”
“太子?”刘彻略一怔忡。 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太子乃一因储君。 身份贵重,驯马凶险。 若是跌了摔了,都不好。 便都无事,无法驯服得这马,已经丢了脸面。
可是,他少年时,也是这样果敢弄险,眉眼飞扬间,何曾畏了半分?
“陌儿,”阿娇倒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替他理了理衣领,道, “小
心些。 ”
“嗯。 ”刘陌将冠带交给了成烈,束好头发,入场走到汗血宝马之前。 那马连续扰过数人,也有些喘,略抬起前蹄。 打个响鼻。 刘陌只觉得它眸中光彩流动,倨傲飞扬。
他冷不丁防飞身骑上去,稳稳坐住。 汗血宝马愣了一愣,拨足狂奔,跳跃颠簸,意图故伎重施,将背上人掀下去,然而他背上的那个人,承袭自朝天门地功夫,再不是一般驯马手可及。 刘陌在马背上将心气平静,只觉得是一只在海上孤帆远洋地小舟,风浪再大,也稳若泰山。 也不知过了多久,坐下骏马终于泄气,渐渐平静下来。 彼此身上,都透出重重汗水。
“好。 ”四处一片雷动。 便有宫人机灵赞道, “太子殿下果然神勇非凡,降服宝马。 ”刘陌却似全没听见,坐在马上淡淡笑开。
其时,秋日的阳光淡淡照射在场上。 多年后,宫人们回忆,当时昭皇帝的笑容,清澈堪比这秋日的阳光温煦。 昭皇帝不同于武皇帝,他的唇边,经年含着浅浅的笑纹。 只是那笑纹,温和却不暖煦。 许是因为当日,孝武陈皇后在场外看着,所以,他才能够真心的笑上一场。
后些班氏立传,孝昭皇帝纪开篇即言:孝昭皇帝事母至孝。
刘陌跃下马来,督着侍从为马配上鞍鞯,转身看着慢慢走近来地娘亲,微笑道, “娘亲现在可以骑了。”
汗血宝马扬起残存的傲气,撩着蹄子,被刘陌瞪了一眼,似乎明白了这个女子对主人的重要性,安静了下来。
那传言果然是真地,汗血宝马,其汗如血,染红了它自己的髻毛,
也染仁了刘陌地半幅衣裳。 阿娇看的皱眉,扫兴道, “染成了这样,这衣裳算毁了一半了。 ”
刘陌怔了一怔,不料娘亲这样答她,放声大笑。 笑声中汉血宝马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偏着头望着面前的母子,无法懂得彼此的思考方式。
“那就请娘亲给它取个名字吧。 ”他道。
“此马乃天下良驹,毛如血,汗亦如血,”阿娇想了想道, “就叫朱缡吧。 ”
因为刘陌驯服了朱缡,刘彻便将朱缡赐给了刘陌。
当刘陌回到博望殿时,上官灵已经听说了马场之事,虽眼见的刘陌丝毫无伤,想起来还是觉得惊心动魄,迎上来道, “殿下不曾有事吧?”
“无事。 ”刘陌换下衣裳,兴致犹勃勃,道, “灵儿,我自幼习武,不过是一匹马而己,尚难不倒我。 ”
刘天已经足三岁多了,渐渐学会说话,咿咿呀呀的喊着, “爹
爹,”抬起头来,眉目之间,竟少似父母,肖似阿娇到了惊心动魄的地
步,超过姑姑刘初。 因了这个缘故,很受父亲刘陌,祖父刘彻的喜爱。
对于刘彻而言,说是喜爱,也不全然。 见到刘天的时候,他神情柔和,赏赐颇多。 但他并不愿意常让上官灵将刘天抱到长门殿来一见。更不欢喜看着刘陌疼宠女儿地样子。
刘陌也隐隐察觉的到,所以也少带着女儿出现在父皇面前。
太初四年,乌孙送来军须靡夫妇献给大汉皇帝的贡品,数箱人参筘皮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将外惹人往目。
那是乌孙使者一路小心翼翼捧来的,一只尚未足半岁的雪狐,精致玲珑,没有一般狐狸身上难闻的腥味,尚学不会怕人,一双眼睛鸟黑精灵。溜溜转个不停。
“这是我们王孙大人派人费了很大的劲。 终于抓获地。 乌孙天气寒冷,境内多雪山。 但雪狐乃是极机警地动物,亦不服人驯。 这只雪狐狸还是乌孙猎人千辛万苦在高崖后寻到地雪狐洞穴,刚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抱了回来。 王孙怕雪狐离了雪山不适应气候,特用了一块冰玉镇住了胸口。 ”
刘彻看着那只雪狐片刻,雪狐虽漂亮,他却并不喜欢太过精致漂亮的东西。 身为帝王。 最戒的就是玩物丧志。
“将这只雪狐远到长门殿吧。 ”他慢慢道。
因为这只雪狐狸,例行的每隔年一次送给和亲乌孙的细君公主的物品,今年更加丰富。
抱起雪狐狸地时候。 陈阿娇很有些讶异。 她不曾料到,当年不过是随口一提。 刘彻当真为她找了这么多年。 那寻找虽说不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但既有形迹,自然为人窥的到。 到最后,刘陌刘初都知晓,独在她面前瞒了痕迹。
“恭喜皇后娘娘呢。 ”绿衣捂了啃偷偷的笑,看着那么玲珑可爱地狐狸,喜欢的不得了,道, “娘娘。 给它取个名字吧。 不然我们怎么叫它?”
“又取名字?”陈阿娇微微蹩了蹩眉,道, “它是雪狐,从乌孙
来。就叫雪乌吧。 ”
雪乌在阿娇温暖地怀中抬起头来,吱吱叫了几声,感觉一片宁馨,
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安定的力量。
这一年。 刘天已经长到了五岁,已经能跌跌撞撞的走路。 很喜欢阿娇殿上养着的雪乌,腻缠着阿娇,“皇祖母,让雪乌跟着天天回博望殿住几天好不好?”
阿娇看着刘天,心里想,她若是敢应,不知道刘彻知道是什么表情呢?
只好安抚刘夭, “天天若是喜欢雪乌,到长门来住几天就是了。 ”
那一日,刘初回宫探母,抱着雪乌,听了刘夭的佚事,吃吃的笑,“天天想要雪乌,”她提点道, “你先去求你皇爷爷吧。 ”
刘夭虽然一向受刘彻疼宠,但偶尔窥见刘彻针对别人冷肃的神情,
还是对这个皇爷爷心存畏惧,打了个冷战,道, “算啦,我不要了还不行么。 ”
那一年,陈阿娇听说郭解回到了长安,生活安好。 彼此早就隔了太久,她没有特意出宫看,知他安好,就好。
那一年,上官灵与刘初俱有了身孕,在天汉元年都产下一个男婴。
天汉啊。
因年年行旱,刘彻改元为天汉。 从此后,汉武一朝年号六年一轮改为四年一轮。
天汉元年,桑弘羊长子桑允满了十六岁,要娶袜陵候府长孙女,刘策之妹刘撷。
大汉三年,长到了十五岁的飞月长公主长女东方湄,终于拗得父亲东方朔的同意,嫁给了她自幼一直黏着地长信候义子柳宁。
也许,这些上真的有缘分存在吧。 不然,为什么精灵如东方湄,偏偏只喜欢有些木讷的柳宁,固执的喜欢了十四年。 那缘分,却是从元鼎五年抓周开始就牵系起来的。
陈阿娇想起那次荒唐的抓周,禁不住要微笑。
连子女都婚嫁了,他们,岂不是真地老了?
是的,时光何曾在意过你是君王,他是乞丐。 慢慢的,她便在身边那个男人发间瞥见了再也挡不住的雪色。 只是精神毫不逊色最年轻的时候,眸间的锐利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深沉。 坐在宣室殿的身影,挺直如昔。
那一日在长门殷,睡去之前,刘彻抚着阿娇的青丝,若有所思,
“娇娇莫不是天人,总不见老的。 ”
阿娇骇笑, “哪里有?”
这些上又哪里有真的不见老的人呢?
她的青丝不见雪,可渐渐也失了少年时的柔韧。 偶尔照铜镜,也窥得眼角若有若无的细纹。
留不住时光。 可是,若身边人都渐渐老去,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呢?
那末,该老的时候,还是老吧。
大汉四年,刘夭满了九岁。 皇家的女孩子,虽然不需要治国安邦,总是要学书的。 渐渐的习了《诗轻》。 读着关美雎鸡。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这样美好地句子,将爱情想地如透明的春光一般美好。
“爹爹。 ”她缠着刘陌撒娇, “我听宫人说,爹爹并不是在未央宫出生,而是在出生后好多年才被皇祖母带回皇宫的。 为什么呢?”
其时,陈皇后独获圣宠,复位为后。 母仪天下已往很多年。 宫中诸人渐渐绝了对那之前的一段时光的议论。 陈皇后究竟因为什么离开陛下身边,而在宫外又曾做过什么,早已无人提及。
刘夭第一次看到疼爱她的父亲冷了脸色。 “小孩子,不要乱打
听。 ”他斥道。
她便觉得受了委屈。 她是这建章未央二宫最受宠的皇长孙女啊。
连同母弟弟有时候都没有她让皇爷爷皇祖母喜欢。
“天天,”娘亲拉住她,道, “你爹爹素来最敬重你皇奶奶地。 那一段日子,”上官灵迟疑了片刻,隐晦点道, “你爹爹一直觉得是你皇爷爷对不起皇奶奶。 所以,你以后不要提了。 ”
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可是怎么会呢?她心里疑惑。 皇爷爷对皇祖母那么疼宠,疼宠到她都忍不住羡慕。 如何,会对不住皇祖母。
虽然不敢再提,但疑问植在了心底,就像种子一样抽芽发穗,若没有人管,渐渐的便能长成参天大树。
太始元年来。 徒郡国豪杰与茂陵。 夏,悦宁公主产下一女,颇似悦宁公主当年,刘彻极为疼爱,尚在襁褓中就赐下封号顺华。
一生平顺荣华。
太始二年三月,改铸宣金币。 开白渠,兴水利。
太始三年正月,有使从境外来,与甘泉宫大宴招待。 这些外国人对大汉京都地繁华极力交口称颂,盛赞长安城为当今些界上第一繁华的都市。
“可是,”他们压低了声音, “我们听说,大汉地皇帝虚设后宫三千,只独宠他的皇后一人,是真的么?”
“是啊。 ”捧酒的侍者眼都不眨,笑吟吟的道。
“怎么会呢?”这些人惊叹, “身为这么大一个国家的君王,皇帝怎么可能只喜欢一个女子。 便是我们国家,哪个国王不养着几个情妇。 ”
“可是我们的皇后娘娘很漂亮,很聪明,很温柔啊。 ”侍者不动声色道。
外国客人摇摇头, “不过,”他们欣羡道,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童话。 坐拥三千而独宠一人。 哈。 ”
太始四年,太子妃上官灵产下第二子刘宓。 这也是她最后一个孩子。
转眼就到了征和元年。 征和元年,皇长孙刘越已经八岁。 皇族子弟自幼便得练习骑射。 他的祖父,父亲都极擅长于此。 而他表现对此极有天分,不到半年就得心应手,瞄上了父亲马厩里那匹朱缡。
传说,朱缡是天下第一的汗血宝马,行走如风,日行千里,汗下如血,生平只认刘陌一个主人。
博望殷里,刘陌淡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道, “你还太小。 ”
驾驭朱缡那样的烈马,还太危险。
“可是,”刘越不服气道, “父亲八岁的时候,已经在做什么了呢?”
刘陌怔了一怔,他八岁的时候啊。 他在这博望殿做了太多年储君,已经渐渐忘了少年时地峥嵘时光。
那还是比如今的刘越还要小的年纪,他不知道这个世上谁是他的父亲。与娘亲妹妹相依为命。
后来,他知道了,他的父亲,是大汉最尊贵的那个人。
可是,那又如何?再尊贵,他也只是抛弃他们母子三人的人。 他怕见娘亲的泪,所以不肯原谅让娘亲哭泣的那个人。
那半年,他跟着母亲走遍大汉的河山,私心里希望不要有回到长安城的那一天。 可怎么可以呢?早早还在那里。
于是,还是走回这座牢笼。
在长门宫里第一次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 他方惊觉,他们是那么肖似。 剑一般飞扬的眉,锐利的眸光,以及。 纸般薄的唇。
不同地是。 他地锐利,终年隐藏在温和的笑容中。 而父皇的锐
利,却张扬出来,凛冽的像出了鞘的剑。
他已经是这个世上拥有最大权势的人,不需要掩藏他的锐利。
见了父皇之后,他承认父皇是一个好地君王。 在他的治理下,大汉国泰民安。 威加四海。但他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夫君。
一个好的夫君,不会这样伤害深爱他地妻子。
他亦曾见过卫子夫。 想不通那个苍白的女子有什么好,会让父皇当年舍弃母亲选她。
后来。 渐渐懂了。 他亦渐渐玩弄权术玩弄地炉火纯青,分寸不失毫厘。 可是在心里某个地方,还是谨记着娘亲当年的教导,相信一些美好的存在。
娘亲当年是如何教导他的呢。 不是不爱他,却还是忍痛送他远行。因为,没有见过天地广阔,不肯收心建造家园。 没有亲自历练,不能真正冀长。
所以。
他微微一笑,道。 “既如此,你就去吧。 ”
刘越欢呼一声,道, “谢谢爹爹。”
“慢着。 ”他吩咐道, “让何公公看着,小心些。 ”
而父皇,当年是如何看他的呢?
他不曾思虑过这个问题。 却在面对着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忽然有了些了悟。
那是从他骨血里延出的一脉,他总是盼他好,盼他日后能继承自己的功业,发扬光大。 却因为利益地牵扯,永远不能亲近。
他们父子,共同的维护着那两个女子,或者说,深爱着她们。 可
是,他们彼此,却不得不相互提防。 这样的关系,畸形却持续了数十年。 彼此都认为,只最适宜的方式。
刘陌微微的低下头去,淡淡一笑,以前的事无可追回,但,他不希望,这样冷漠的父子关系,在他和他地儿子之间,继续延续下去。
朱缡被牵出马厩的时候,有些感动。 它的主人太忙碌,很少有机会骑着它任意奔驰。 博望殿的马厩虽繁华,它却有些焦躁。 更何况,在前来的华服男孩身上,它闻到了与主人有些相似的气味,温驯的任他骑着。
养马的宫人啧啧称奇,道, “这汗血宝马素来不让人碰的,居然服皇长孙殿下。 殿下果然宏运泽长。 ”
刘越骑在朱缡身上,便极欢喜。 问道, “我皇姐呢?”
“天翁主在长门殿陪伴皇后娘娘。 ”宫人禀道。
刘起一向肆意惯了的,想像年长自己六岁的长姐炫耀自己骑着朱缡的英婆,便驾驭着朱缡,穿过广阔的宫廷,绕过假山,一路向长门殿驰来。 惊的身后一众宫人大声呼叫,生怕皇长孙骑术不精,一个不小心,撞到了假山亭台,假山亭台倒了都是小事,若伤了这位尊贵的殿下,他们就是有十条小命都不够赔的。
好在,朱缡是最有灵性的汗血宝马,灵巧的绕过一切障碍,来到长门殿前。 彼时是冬日,难得的出了太阳。 阿娇便着人取了躺椅,坐在殿外晒着太即。 刘夭取了一册书,缓缓的为着阿娇读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瞥见皇祖母面上恬淡的神情。 听见身后的声音,回过头来,见是弟弟,怔了一怔,此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刘起在朱缡身上低下身子,渐渐止了兴奋的神情,禀神静气的看着在冬阳下睡去的祖母。 祖母今年到底多大了呢?他在心中疑感道。 皇爷爷渐渐都老了,皇祖母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比起自己的娘亲大不了多少。
阳光照在阿娇脸上,温暖而宁馨,那么美丽。 身为皇长孙,刘越自然见惯了美人,他的母亲,姑姑,姐姐,甚至未央建章来来往往的宫女,哪个不是容颜出众?就是皇祖母,平日也是常常见面的。
可是,在这个冬目里,他窥见了另一种境界的美丽,不在于容颜。
后来,他因为今日的莽撞,被父亲责罚禁闭。 父亲说,也是在今日,若是早些年,纵然是皇子,在建章宫里如此肆意驾马奔驰,皇爷爷定会要了所有随行宫人的命。 他也远远不止关禁闭这样简单。
至于这样无情么。 他在心里嘀咕。 如今的建章宫,很好很好。 皇爷爷对他们孙辈也都慈爱。 但,他忽然想起传说中那个被永远禁闭在北宫的叔叔,硬生生的打了一个冷颤。
可是,当时,他安静的下得马来,陪姐姐陪在皇祖母身边,直到皇祖母醒来。
蜷在皇祖母脚下的雪乌抬起头来,用一双精灵的眼晴打量了他片
刻,又瞰见不远处的朱缡,摇摇尾巴,嗖的一声窜出去,落在朱缡头顶上。 朱缡长嘶一声,前蹄人立,欲将雪乌掀下来。 然而雪乌太轻盈,如何轻易掀了下来,反而惊醒了阿娇。
“皇祖母,”刘赳便瞪了朱缡雪乌一眼,愧疚的望回来,道, “是
孙儿不好,让朱缡吵到你了。 ”
“没事。 ”阿娇微笑答道,看着朱缡雪乌嬉闹,明明一大一小,一红一白,一似火一似冰,片刻间竟相处的极融洽了,看起来,分外和谐。
征和三年夏,汉军天车盱。
征和纪年后,刘彻改元后元。 这便是汉武一朝最后一十年哥。
后元元年,帝后行幸甘泉,侍卫长马何罗随行,欲叛变行刺帝王,
为悦宁公主夫婿金日单察觉,当场擒获。 帝怒,诛杀马何罗丸族,封赏
金日单食邑干五户。
那一夜,陈阿娇依在刘彻怀里,止不住丝丝恐悟泛上心头。 她不是
恐惧马何罗的叛变,而是没有人只乏她更清楚,她的夫君已然白发萧苏。
他们左这尘世间已经-活了太多年,上苍要收回它的恩售了。 这个陪件在
她身边这么多年的男人,要离开她了,用死亡的方式,再无挽回。 她想
要否定那个事实,可是连自己都无洁说服。 她不想他离开自己身边,可
是她没有办法。
在自然的衰老面前,再高明的医术,也无能为力。
6812603尾声完结,今丈I&猢字。 上部q蚴,下部蚴 fJ月4日完耨g603
后元二年正月,帝于甘泉宫诒见冬诸侯王,大宴吴欢,精神尚好。
却径不住风寒倾袭,咳嗽不止。 御医料心调制了汤药,由陈皇后亲手服
侍用下,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天已明竟,陈阿娇坐在榻前的靠椅上,
呆呆的望着他。
便有一种预威,将不久于人些了。
他于少年意气风发建’易立业之时,曾极皮害怕衰老与死亡,无法想
象这两个词语笼罩在自己身上时的摸群。 到如今,真的到了这个地步,
心境却平和下来。
好座,这半J圭,都要她陪在身边。
“娇娇,”他轻声唤道,淡淡一笑, “你知道么?少年时,朕想,
若朕真会百年故去,去前定将后宫女子居戮到界,一个不留,以防吕后
之事再度发生在我大汉刘家。 ”
他选巡着阿娇的容颜,希望从她的面上看见丁点惊异神情。 毕竟这
个手段太残酷,古往今来,无人曾行。 却不妨阿娇剧的一声,j日水就下
来了,落在他手上,滴、滴烫人心靡。
了?
会这样说,是不是代表,连他匀己都承认,一切,都要有一个层头
“不要哭啊。 ”刘彻无奈喟叹, “朕如今却是金不得动娇娇半分
的。好在太子精明能干,娇娇又是半分野心也无的。 不提也罢。 ”
“至于未央宫里剩下的那些女子,”他地眼眸渐渐转冷酷。 “纵然
朕起子来。 也不是娇娇对手,朕也京已懒地动她们了。 ”
二月,圣驾启程,欲返回长安,无奈迹中刘彻病势沉重,只得停留
在五祚宫。
际皇后传出懿青,令在各地的皇子皇女都程到五祚。 便连禁于,E宫
的刘阎。 也因体谅父子天伦难禁,特意让随太子前来。
刘彻和过面前的四子六女,心中暗暗冷笑。 阿娇总是相信人心还有
些喜美,但一众作悲伤状况的子女。 在他看来,真正单纯为他伤心的,
只悦宁一人。
“陌儿,”他唤道,难得如此亲昵的喊自己这个儿子, “你性明洞
察,他日继承朕地大汉河J?,虽上孝娘亲,下杌弟妹是应当。 但该行之
事,不必顾忌太多。”
齐王立lJ据跪在刘陌身后,阉言弑调,心中一凛。 知道这是父皇对他
最后的警告。 但有些事,不是知道如何便能如何的。
“父皇,”刘初桩着他地子,涟涟泪下。
“好了。 初儿。 ”他终其一生,都未随阿娇唤这个女儿一声小
名,无比的坚持。 “你有你母后哥哥熙预,父皇也没什么好担心
地。 ”他液淡的笑,和过所有的子女,连甚少一见的夷安都看了一眼,
慢慢道, “你们都出去吧。 ”
众人都知道,皇帝是想和皇后独处一醉子,安静的退出。
他咳了几声,转首欲唤阿娇,却忽然怔了一怔。 阿娇站在一侧,微
微垂了头,神情静谧。
忽然想起那一年见过的女子。
“娇娇。”他慢慢的唤道。
陈阿娇惊了一悻,醒过神来,走到他身边,桩住他的手。
那时候,他的手已经极纤疫,曾经那么有力地于,列如今,连反过
来桩住她都有些困难。
么?
可是,那一句执子之手与子f{}老的承诺,毕竟是做到了。
她曾经以为速不可及的诺言,他用了三个余年的光1l耳来实践它。
她想,她再也没有怀疑的资将,却仍熬想要问一句,当年,后悔
当他慢慢杨起眉,若有豫意的望着她,答道, “朕不悔。 ”她才发
规,她竟不经意问出了口。
“朕知道,朕当年的决定,让你痛,”忽了一荤子。
可是,胀还是不悔。
因为,若鲁}如此,朕夫如何得地回,如今的你。
所以,纵然时光再重回一次,纵然伤她的时候,他也渐渐会痛了,
他还是会选择,重夏当年。
他微微皱了眉,并不习惯这样的表述。 可是,都到了这个地步,还
有什么不可以说呢?
轻轻的叹了口气,刘彻望着陈阿娇,道, “朕喜欢当年的阿娇,抱
歉悔了她对朕的信赖。 但朕爱的,是如今的娇娇。 ”
阿娇怔了怔,柏眉却望进他的眸子中去。 他的眸子很竟,带着了解
的通进。 忽然了悟,无法置信的捂了唇,调水哗啦哗啦的潦下,弘诵的
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他慢慢道, “朕去后,”略顿了一顿,绩道,
“茂陵已经修筑多年,也无何可交待的。 只是,大汉租制,帝后同陵不
同寝,尤其卑不动尊。 朕却不金得与娇娇分开,事且从权吧。 此事,
朕早在遗书中交待,娇娇知道一下就好。 ”
这些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又尤其,她日夜相对的,是一个多
么精明的人。 她白以为守着匀己的私密,却不妨,身边人洞若观火。
只是,彼此都不说。
两个人,再相爱,也不过是两个人。 永远夺不成一个人去。 他们
匀以为了解彼此,其实,内心深处,还有一些东西,窥不到。 或者,窥
到了却无力化解。
距离再近,灵魂也嵌不到一起去。
她还没有那么爱他的时候,他是不是爱她,她原也没有那么在意。
可是,渐渐的爱了,就输了一些云淡风轻。 那一年,封禅归来,她告诉
6组2舀3,将过去尘封。 只要他不揿。 妃就不去看 6812603
她可以不去看那些伤害,装作看不见心上的疟痕,于是不痛。 但
是,她却无法不去想,他究竟是因为爱匀己,还是他的爱,只是源于对
从前阿娇的爱与馋.痰。
陈阿娇。 你不要太无聊。 从_i手地,如今地,不都是你匀己么?
可是。 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那份思虑不重,可是目欠天长哥只压在心里。 也裁成了心事。
如今,他说,他爱的,是如今的自己。
他们左一起这么多年,眉同食,寝同褐,亲密无端。 可是,他们从
不说爱。
她以为自己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却不知。 他早就知道。 他以
为,她懂得他的爱,却不知,只要不说,她总有着她地疑虑。
他们,都是,太咚涩的人。 彼此有感受。 却不肯说。
“娇娇,不要伤心。 ”刘彻票声叹道, “朕个七贼位,如今年已七
个,在位五个余年,够久了。 朕已无做。 朕在茂陵等着你,到如今,
朕却不知道,是该盼着娇娇左这人些上久一些呢,还是,盼娇娇早些来
陪朕。 ”
丁即日,刘彻崩于五柞宫,寿七个。 三月甲申,并于茂陵,定谥哥
为斌,是为孝武帝。
皇子服孝一月未满,齐王刘据反,才#称太子刘陌乃是陈阿娇潦落在
外所生,未必是武帝亲子。 作{L檄丈传到刘陌手中,刘陌冷笑,刘据真
是病忽乱投医了,这么多年,没有半个人敢如此怀疑,不就是因为,他
的相貌,和武皇帝如出一撒?
只是,此时不反,待到刘陌以储君位做稳大汉江山,刘椐不知道,
匀己将有什么下场。
四月,服孝满三个六日后,刘陌登极为帝,君临大汉天下,是为后
来地Jl刍皇帝。 尊生母陈阿娇为皇太后,按租刮迁居长乐宫。 立嫡喜上
官灵为皇后,是为孝胄台上官皇后。 妹刘初进为悦宁长公主。 长女刘夭
喜j-为阳河公主。 除齐地外,农臣臣服,京只坪长安半分不{L。
八月,刘据事败。 大将薛植斩宁澈,按圣意将刘据带回长安。 详
反本罪无可怒,但刘陌以父皇新丧未久,不忍兄弟相豉,让父皇泉下难
安为由,饶过刘据一命,灰其为庶民,枸于五柞,终生不夏得出。
这一切,陈阿娇在长乐宫拖着雪乌,慢慢都听说。
她的儿子足够精明,她从不袒心他处理不来这些小事。 她尚无力对
付自己按照而来地悲伤,暂时无力去管这些事情。
刘彻亡后,妃搬拙长门,不愿待在旧地,一举手一抬足,都看的见
与他的踪迹。 但妃忘了,长乐宫同样不是乐土。 那是妃白助长大的地
方,少年时,挥徊下多少与他的欢乐记忆。
或者,这长安城,这大汉,甚至这天下,都有他的气息。 闭了眼,
掩了耳,不去看,不去听,还闻的到。
终于放弃,于是肄元忌惮的想念。
想念他的眉他地眼,他幼时的可爱,少年时的硐沉,以后后来的疼
完。 从_i手一直精不列,到最后的最后,她想起少年时的往事,会是什么
群的感受。 现左终于知道了,她想起那一年椒房殿穿堂地风,他无情的
眉眼,冷酷的神情,不曾回头的离去。 当年的时候她觉得冷到骨子里
去,这些上再没有一刻,比逮时更冷。 如今她想起来,依旧是冷,只是
这一次,她已经觉不得冷,依然会痛,痛他无情的伤害,更痛这时候,
他已经不在,天上地下,郝再也寻不到一个刘彻,能够喊她一声娇娇。
多么讽刺,非要他不在这个些上了,她才能,毫无保留的爱他。
武皇帝逝去后的第一年,新皇改无显始。 新年家宴上,刘陌心惊的
发现,娘亲的青丝闸,见了一韭雪色。
是相思,让娘亲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竟勺了头么?
始帝与悦宁长公主忧心娘亲寂寞,不仅自己节涉足长乐,也让子女
多来长乐宫。 以期膝下有孙荤琢绕的娘亲,锉够开心一些。 但男孩子
要习的砌课繁重,阳河公主火已经出嫁,到头来,市节倍着阿娇的。 只
有顺华一人。
显始无年。 顺华虚岁已经fJ了,惜懵懂懂的年纪。 虽然金不得父
母,但也喜欢长乐宫地静谧,和恬然安静地外祖母。 很多年后,她想起
显始年间的外祖母,柔顺的青丝略略桑了霜意,还是遗掩不住美丽。 她
轻节焚了一炉舌。 或书写或弹琴。 天气晴好的时候,祀抱着雪乌坐在
阳光下。 雪乌梳顺着它颈上的毛,慵懒玲珑。 偶尔的时候阿娇会轻轻
的唱一些歌。 那歌声地调子她从未听过,可是很动听。 有一次,她曾
细细唱了一支给妃听,很轻很舒缓,很多年后她忘了调子,却还记得那
词。 邓词是这样写的:
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地时候。 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
夏天地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那首歌好象这样唱的:
天黑黑欲落而.天黑黑黑黑
我爱上让我本不顾身的一个人。 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些界
然而横冲直捧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些界背后总有豉喜臭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杜
太果的时候,我又想起那首歌。 突然期待,下起安斋地两
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恰我听,下起西也要勇敢前进….
那时候她以为那是外祖母特意唱纶她听的,
畿盘。觉,焉知那不是外祖母茬威
很多年后回首过往,骤
盼。呀咐,因为,外祖母幼时,也是在长乐宫长大的啊。 那时候6挺2索唁的
主人,是外祖母的外祖母,安太后。
长乐宫里哥厶下渐渐有了一种想法,难道逮顺华翁主,竟会战为另一
个孝武陈皇后么?多么相依呐?一样在长乐宫长大,一样是皇帝做外
公,皇帝做舅舅。 而顺华翁主亦和两位嫡皇子交好,堪称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这亦是从一首美丽的诗里擞来地词语。 “娄发初覆额,门前
折花剧。 郎骑竹马来,统床耳青桉。 ”
武皇帝和你太后,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吧?
会不会,依熬有一个皇帝,做顺华的夫君?
会不会,依然走战完一生,至死亦不体?
陈阿娇听列这种说法后皱起了眉, “胡说什么?”她斥道。 她亲来
温和,那一次,是难得的声色俱厉,宫人一时嗡若寒蝉。
顺华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做那么一个皇后,来锦上-添花。 那花,初
铺到锦绣上的时候,色泽虽美,未央却不是一个适合鲜花生长的地方。
还是不要入,反而幸福。
更何况,她与刘彻血缘己近,再也不要,更近一番了。
顺华却不在意,只是偶尔的时候,见了映象和绿繁在外祖母身后,
流出伤感的神情。 “太后定是想念武皇帝了。 ”她们说道。
武皇帝啊,顺华慢慢想起来。 听说,顺华这个封号,就是外祖父亲
匀赐的。 姐{i}事的时候,武皇帝已经有些见苍老了。 听说外祖母F匕武
皇帝还要大着两岁,为什么,到了如今,外祖母还是那样的美丽。 也就
难忙,武皇帝爱了她那么多年。
爱,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寿专眼到了癸个月,,E风初初吹过长安城的时候,乖巧如顺华,也近
了个二岁年纪,偶尔也会耐不住往返于家中和长乐宫的寂寞,偷偷带着
侍女溜上了街,匀以为得计,却不知只是长辈默许缘故。
他们少年时,也曾有过这样踩动不安的年纪啊。
长安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丝毫没有被年前那场扳乱影响,人声
鼎潍让顺华觉得新鲜,思不住从马车中褓出头来。
衣裳社裢的小气丐飞快的跑过来,撞到一个华服少年身上。 偷了少
年钱袋,却当场被抓住,拳打脚踢,恶言相向。 那气丐倒也倔犟,例在
地上一声不吭,只一双眸子竟如晨星。 那双眸子,便让顺华起了怜惜之
意,真要:打死了人,就过分了。 待要扬声但止,一个青衷少年却含笑
栏道, “兄台既己教训过了。得恍人处且饶人
口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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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早就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左众人目光中,陈庭便觉得下不
得台来,冷笑挣扎道, “你让我恍,我就要恍么?”却史了脸色,这少
年虽斯丈俊秀,一双手。 也不见得如何有力,却如铁窑觳,让他半分挣
扎不动。
他这才注意道。 少年腰际薅着的社剑,剑锋雪藏于鞘中。 却仍掩
不住一丝锋芒。
新丰美酒斗个干,长安游侠多少年。 意气相逢为君饮,系马高楼垂
柳边。
这一首歌咏游侠的诗,相传为陈太后当年所做,最是闻名。 看起
来,这青表少年便是这样一个游侠了。
陈庭地脸色微微史了,色厉内茌道, “你知道我是谁么?”他想了
想,火硬实起来。 挺起胸膛,道, “论起来,如今长乐宫里地1蝽太后,
可是我姑奶奶呢。 ”
“哦。 ”四周百姓便低低左夺一声,原来是陈家子弟。
“哦?”青衣少年笑开来,促秩道。 “可真不巧,论起来,艨太后
也是我『圩姑呢。 你岂不是还低了我一荤?来,叫声些叔吧。 ”
陈庭的面色阵青件白,当年,陈太后淡落宫外的时候,的确拜在天
下第一游侠门派之下,这是事实,据闻,陛下当年有意大肆清肃游佚,
看在陈皇后面上,才轻轻放下。 昔日纵横天下的游侠也有所收敛,一直
相安无事。 他惊疑不定。 声气渐渐弱了,告了个罪,匀行走了。 小气
丐从地上爬了起来,道, “多谢相救。 ”头豫豫的低了下去,却被少年
一把抓住她的手,叹道, “我也不求你谢,但你也不必偷到我身上吧,
我可没什么钱地。 ”
他听见身后传来银钤笑声,转过头来,稚龄少女嫣然而笑,秀美清
甜,一身表裳,料子竟是干金也难求的云钞锦。
“好啦。 ”顺华抛出大贯的五铢钱, “我不用你价啦,直接递你好
了。 ”在她和善笑意下,小气丐竟忍不住红了脸,退后一步方真正鞠了
一躬道, “我本不该受小姐地钱,无奈家有急用,小姐之恩,定当铭
记。 ”话牛再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而去。
郭朗便颇为不平, “我救了她的命,她却只谢你,是不是太厚此薄
彼?”
顺华抿啃一笑,转靥看他, “我听你方才说,你是陈太后地只坪侄,
是真的么?”
郭朗瞥见她腰际钤有皇家印记的玉佩,精》l着她的身份,不经意笑
道, “自然是。 ”
“那么,”顺华便跃跃*本, “外祖一一太后娘娘在宫外曾做过些
什么呢?”
“我吐生的时候,皇后娘娘早就回宫了。 ”郭胡慢慢道, “只听爹
娘提过一些,当年陈肾姑为人追杀,被『睁叔租所救,拜在门下。 带着一
双子女回到唐古拉J?住了径年。 后来,汉匈大战,她就下山了。 ”
顺华听着只言片话,吴力拼凑着当年事态走向。 若外祖母曾被奸人
追杀落难,那武皇帝当车知道么?当是不知的,否贝lJ,他怎么可能仕结
熬:彘子潦藩左外那么多年。 多年后重逢,武皇帝 68。。60:
6哥獬?她想起匀晓事以来所见长门殿里帝后恩爱情景,好美乎8-粥日后
有没有一段逮么美的爱呢?顺华胡思乱想,不轻意抬首,看见郭朗俊朗
的轮廊,不知道什么缘故,面上有点烧。
显始二年新未,金日单按了顺华回候府过年,回白日之时,长乐宫
尚热闹,到了晚上,万籁俱静的时候,就有一丝掩不住地清冷诵上陈阿
娇的心头。 长乐富的榻自然很大很票社舒适,她向侧和了一身,觉得身
边很空,那个陪了她经年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样的认知,让她险些酸
了年,连忙睁开眸,将涩意眨去。 起身扳了衣,来到窗前。 喜日夜怕
如啦,漫天的星宿闪竟,是不是有一颗,是他望她的眸。 他素来霸气不
容妃拒绝,若真地一颗星子代表一个灵魂的话,他却是定要以这夜色为
臂膀,拥着她不肯放手了。 妃花了一年的时间,渐渐的学会想念他的时
候波澜不惊,且在这一夜,只这一表,让她温柔放纵的想念。
之后,陈太后渐柒沉疴。 无力起身。 Jl各帝忱虑。 宣了农御医医
洽,都言太后娘娘年少的时候几皮重伤,早伤了底子,如今上了年纪,
来势潮弘回袭,己没有法子。 刘筒气的牙霹瘁地,记得朝天一门。 除
参I术外,亦菩医术。 不远万里,派了人。 往唐古拉山求医。 长安与唐
古拉山距离板远,到了人来之时。 已经是五月里了。
算起来,萧方也已经很苍老了。 只是刘陌第一眼看到站在长乐宫廊
前回过头来地时候,想列的彤客词依然是温调。 有一种温调,能够胜过
所有皮相上的妍姓,直接印到你的心灵上去。
“吁公。 ”他颔首为礼,酱过萧方身后的女子,哼此意外。
二个多年时光逝去,当年的红颜娇女,也渐渐长了年纪。 圆调了桩
角。 轻轻叩下首去,拜道, “民女参见陛下。 ”
释道。
“她当年为人所救,辗转柱到我门下。 ”萧方知他疑感,淡淡解
那人许是知道此女身上与皇家计葛,不想引火上身,火不嗡E丢下弱
女不管。 知他身份微妙,便才『发上官云千里来寻。
那一年,他雇唐古拉正t下见到这个少女,短短月余的风霜便将她身
上地傲气毁的七零八落,一双眸子却还是掩不住最后一丝倔强。
那样的倔强啊,触动了他一丝心肠。 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雁
声初倒在长安郊外的苍白脸色。
只是, “朝天门哥称医纠双纯,
人。 你娘位居高位,无洁静心习医。
自我之下,习医地竟只有你娘亲一
我便只得再寻人传农锌。 ”
武皇帝既已故去,齐王刘据夫被灰为庶人,刘陌自然不想因为旧目
因由不顾萧方的面子,怡罪自己娄姐,淡淡笑道, “只坪公既已到了,就
去看看嫁亲吧。”
这长乐宫,萧方从前也行过不少次。 只那时候,长乐宫的主人还是
王太后,到如今,却已校了雁儿。
听见脚步声时候陈阿娇回过头来,看见萧方,怔了一怔,嫣然一
笑,唤道, “肾傅。 ”笑意淡淡滚转,上官云看的心中一酸,这么多年
了啊,当年临汾艳惊天下的陈皇后,终于,也渐渐老了。
诊脉开药,寻节套路。 外男不得留宿宫中,所以萧方离去,留上官
云照顾陈太后。 陈太后饮了药后,忽然扑哧一笑, “想不到,命运真是
奇怪,你竟战了我的盱妹。 ”
“太后娘娘缪赞了,民女不敢当。 ”上官云眉眼不动的答道,妃生
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都牵系着这个女子。 何其幸运啊!
“太后娘娘。 ”映朱掀帘禀道, “皇后娘娘过来请安了。 ”
阿娇微微一笑,道, “让她进来吧。 ”火转身对上官云道, “你们
姐妹多年不见,多聚襞吧。”
上官云抬起眉来,看着雍容进来的妹妹。 多年不见,少年时那个秀
美可一喜地女子,也渐渐有了母仪天下的样子,1氏首看自己一身寥落,倒
真的像个村姑了。
可是,选样,至少F匕当年艨给齐王,此后刀兵相见的好吧。
上官灵亦打量着阔别多年的姐姐,褪去了少年时的傲气,底莅里的
一些灵秀就渐渐地泛了上来。 姐姐,从来都是只E她要美丽一些地。 到
如今,更是如此。
她含笑牵了上官云的子,慢慢调湿了眼眶,一半与人看,一半真
意,道, “姐姐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吧。 哥哥早已夏官,我们兄妹三
个,从此后团聚,好不好?”
她却不料,上官云慢慢抽回于去,道, “缘来则聚,缘晏则散。 皇
后娘娘便当我们姐妹缘分居了吧,强求无方。 ”
阿娇在一旁听了,扬眉笑道, “云儿此话听来,竟似学佛之人
了。 ”上官云微微一笑,却道, “是呢。 前些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
候,曾出谈过身毒,此后,身毒的一种宗教就随着汉与身毒的贸易滚入
大汉,岬傅偶尔一次听说了,很是感岩趣。 这些年,都在看佛轻。 云
儿.饲候在肾傅身边,自然也耳濡目染一些。 ”
她抬眉看见阿娇面上怔忡的神情,慢慢住了口,听阿娇慢慢念道,
“菩男子。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 种种颠仔】,桄如遂人四方易处,妄认
四大为白身相,六尘缘影为白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 ”
“这是盱傅最节摹写的《圆觉轻》呢。 太后娘娘也读佛么?”她有
几分讶异,但片刻间便明白,那大约是她到来前的过去。 与她无关地过
去地事了。
陈阿娇慢慢想起元光五年的时候,那真是恍如硒些的时候了,彼时
龋出和早早还没出些。
嚼l馒3只是雁声,那一日。 她盯着峥俘,吃吃的笑, “见了只坪俘学。冲蜘道
什么是‘详详君子,温调如玉呢。 ’”
“是么?”他却不生气,只是好脾气的道,连眉都不曾一抬。
“是啊。 ”妃然有介事的点头, “小时候,妈妈曾念过一段经。
我念给『峥傅听:”
“有蔷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祝如连人四方易处,
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匀心相,譬彼病日见空中华及第二
月……”
那时候的欢笑。 单纯如来日象。 如果,如果不是后来,一直那群
过下去,也是另一种幸福吧。
只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如果说,这一生,最对不起她地人
是刘彻,那么,她最对不起的人,无疑就是萧方了。
半月后的一日,刘陌在宣室殿处理完政事,往长乐宫来向娘亲请
安,富人却告诉他太后娘娘出殿去了。 他信步在长乐宫长廊上走着地,
忽然止了步,看见在前方山亭中,娘亲和肾公在一起,硒着一个不远也
不近的距离。 这些上有些人,锹然衰老也夺不走他们地美丽,反而在岁
月的沉淀发酵中酿出另一种风韵的清美,他的娘亲与只坪公,无疑是其中
两个。
亭外飘着一些杏花,孤零零的打着旋儿,陈阿娇按过一片,慢慢栓
肆,叹了口气,道, “如果雁儿只是单纯的雁儿,多半会选择留在呼俘
身边的。 ”
只可惜,她不是。
萧方便觉得一种温票的疼痛慢慢的凌虐着心,但他病守牛生,能得
这一句,也好。 他亦不欲她为难,慢慢笑道, “那未,下一些,你做单
纯地雁儿可好?”
“下一些?”阿娇怔了一怔, “我本不信什么下辈子啊。 可是,若
真的有下一些,我不能做任何承诺。 因为我咔勺那个下一些的自己会忽
我。 可是,”她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萧方,认真道, “下一些,峥俘可
以早些来找我。 ”
他若能在刘彻之前见到她,说不定,一切就要有一个欧写的结局。
不过,她很怀疑,像刘彻那群霸道的性子,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好。 ”萧方液淡笑道。
火过了欺日,天气晴好。 宫人们伺候太后起身,轻轻问道, “要准
备躺椅在殿外么?”
“不甩了。 ”她若有所思的摇摇头,道, “我想回长门殿看
看。 ”
宫人便有些讶异,毕竟武皇帝故去后,隙太后从未回过长门殿,许
是怕触景伤情吧?但她们伺候地,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子,便是陛下到
了这里,也没有不依的。 便屈膝轻轻应道, “是。 ”
长门殿久已无人居住,但仍打和的不见牛韭灰尘,陈阿娇闭了眼,
亦稚清楚的指出,那座案后,刘彻曾拥过她一同观书,屏风后,她曾为
他整理衣冠,帷帐里,他们无数次的欢爱……
彻儿.,原来不知不觉间,你已经离开我两年时光了。
她以为她会落泪,事实上却清醒万分。 清醒的看着这座充满他和她
记忆的宫殿,痛楚而又温柔。
后些唐门校妃曾吟诗曰,长门勺是无梳沈。 他却用他的爱,将长门
完成一座万人景仰无人能及的中宫。
若真的还有那一个灵秀的弘来萍,她夫会如何说?
阿娇步出长门,着宫人在殷外石凳上垫上蒲团,坐下。 上了年纪的
人,不一会儿便在和暖的阳光中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被轻轻唤醒,睁
开眼睛,见了熟悉的容颜,近在咫尺,钊般眉眼,薄薄的唇,迷茫唤了
一声, “彻儿。 ”
“娘亲,”刘陌没有听清楚,重火唤道。 妃便渐渐看清,喟叹道,
“是陌儿啊!”
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失望滋喙,慢慢泛上心头。
逾月,林太后崩于长乐宫。 哥终年七个有四。 而卖甚争,不过四个
四岁。
宫人们如往常觳欲伺候太后梳沈,却见了太后神情安详,唇角尚带
着淡淡的微笑,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骇之余,连忙去宣室殿禀报
陛下。 却不料陛下与太后母子违心,早有不祥预感,不待宫人说,匆匆
赶列长乐宫,看着陈太后仪容,失声痛哭。
一时间,满宫替哭。 在谩漫的哭声中,雪乌优稚的跳下地来,双眸
玲珑的看着众人,不明白今日怎么了,这样人如此悲痛的哭茁。
或许,它也是明白的,那个终年抱着它的女子,已经不在这个人些
始帝按武皇帝遗售,并陈阿娇于茂陵,与斌皇帝同寝而并。 宫中举
衰三月,悼念隙太后。
到了第二年桃花域开的时候,始帝辞了众人,白骑了朱缡,独白往
茂陵来,站在父母墓1l手,沉默着想念。
这一生,他的父母,生同居,死同六,当是帝王家难得的恩爱夫妻
娘亲,这也是你心中所愿吧。
他慢慢想。
墓边,桃花簌簌的落在风中,像是血,火像是缤纷的眼调,妖哥婉
茅专的美丽。
刘陌淡淡笑开,转身离开帝陵,幸起朱缡,道, “走了。 ”
亲镝长嘶一声,杨起蹄子,向着未央宫的方向,忽驰而去。
而他的身后,是落了一地的桃花缤纷。
一—凹年f1月4日完成初稿
作个广告,曾写过《大汉女很》的女频写于白梵,漱次携新书《仙
痞》参加f1月pI(。 书哥:』5f65弓.若有包月用户,希彩步支持瞅。
681260避个,也慎入吧.
上林苑信合殿里,内侍棒来御医精心调制的汤药,由人试了娄,绿
承便搂过,细心服侍1咏阿娇用了药。
然而过了这么久,阿娇还木醒来。 刘彻心生忧虑,他纵然再不懂
医,也知道,不过是一场小产,昏睡这么久,实在不算正节。
御医们无法开解,便支支吾吾道, “娘娘年纪已大,此时q『孕,本
就凶险。 何况……”以这么激烈的方式淡去胎儿。
刘彻听得眉心突突的跳,恩住欲诛了这些到了紧急关头总是无用的
御医丸族的念头,连萧方都诊治说阿娇此次古恬,倒也难恬他们说不出
所以然来。
“陛下,”殿外,杨得意轻轻禀道, “馆陶大长公主来了。 ”
他唔了一声,淡滚道, “让她进来。 ”
掀帘进来的如如,还拳来得及参拜,见了榻上面色苍白的阿娇,立
时便欲落泪。 刘彻冷眼旁观,心中暗道,他这个姑姑,虽然对权势有着
难以企及的热望,对阿娇,却当真是倾心疼爱的。
孪已像阿娇元原则的疼爱刘陌与刘初,以及……她腹中的那个孩子。
想起那个孩子,纵他亲来冷硬的心上,也不禁有一点痛。
“彻儿,”船船遵, “你还是先去歇歇吧。 阿娇我来照顾就
好。”
他已有欺日未睡安稳,闻言微微一笑。 “也好。 ”
这些上。 最不容阿娇出事的,除了他,就是姑如了吧。 所以,他
倒也可以将阿娇安心亲付。
侧殿一室清冷,没有阿娇清醒的陪在身边,刘彻忽然觉得有一丝我
寞。 他以为自己无洁安睡,却不料和衣睡下不过片刻就已沉沉。
沉沉昏睡中他私自走在雕栏画栋的长廊上。 明明是熟悉万端地地
方,制那间却想不出所在宫殿地名字。 刘彻微微皱了眉,他在上林苑的
信合殿。 等待阿娇醒来,怎么只在一个转首中。 却行座这座繁华却空
我的宫殿里。
“杨得意,”扬声呼唤,然而一向时刻都在他五右的御前总管此次
却没有应声而出。 长廊尽头考专过来两个梳双丫髻,穿背子与衫的宫女,
端着水盆,叹道, “1喙娘娘火发脾气,不肯让伺候梳沈。 只是,她冲着
我们这些奴婢发作有什么甩呢?”
另一个宫人沉默了片刻。 道, “陈娘娘也很可怜呢。 ”
那么尊贵的身份,母仪天下,最络却落得罢黜长门的下场。
阿娇?刘彻慢慢怔忡,原来,这里是长门呢。 难忙他适才不能一眼
记起。 长门,白阿娇归来后。 就一直挥徊着欢快和热闹,何曾如此地
寂寞压抑,仿佛,喧天的慈苦都集在这座小小的宫殿里。
他看着两个宫女无视地从身前走过,有些明白,莲离的一切,不过
是梦一场。
但这场梦,究竟是要让他看见什么呢?
落日地余晖照进长门,那么凄美。 他曾无数次在长门看过夕阳,却
从没有见过这么凄美的落日光泽,空气中仿佛都浮着衷恤的味道,件着
幽冷的琴声断绥。 彳盾着琴声,他看见阿娇。
那是,印在他心里的,阿娇。
彼时阿娇已经很清疫。 大红色的礼服穿在身上,印不出一丝喜气,
昔日母仪天下的雍容一点点的从这个充满傲气的女子身上褪去,只留下
一个寂寞地侧影。
她鲜的是卓文君的《白头今》:
皑如山上雪,妖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
会,明旦沟水头。 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潦。
群的断断续续,几不战调。 群过几遍后,调声忽然一转,作金戈铁
马状,曲辞依然衷怨,昔年金屋覆,唯余调双液。 调水何稚居?空恨愁
万端。
“娘娘,”身边的宫人落下调来, “你别唱了。 想哭就哭一场
口矽 ”
00
噻啦一声,琴弦断了,在陈阿娇的左手食拍上割出一道血痕。 她无
声的笑,慢慢起身回头,那眸光空运,望过来,触地刘彻心中一恸,然
而却似无着力点,转瞬间火垂下眸去。
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刘彻问自己,他不是,已经回到阿娇身边了
么?为什么,阿娇的眸还是那么慈,那么苦,那么病枉,仿佛,受晏了
大大的委层。
是啊,他玲她的,岂不就是,天大的委层?妃曾那么信他爱他,他
却另锆新欢,列最后,将她废黜,下定决心,荇那个曾弪笑着爱娇着唤
他彻儿的女子尘封到记忆里去,再不去着。
也许,他也知道,若看了,终究会有些不忍心吧。 那是那个从小社
葺史的唤着他彻儿的女子,她的笑容曾比长安城最晴好的天空还要明朗,
却因为他而渐渐桑上忧愁。
怎样的理由,也掩盖不了,他曾经为这个女子心动的事卖。 也同
群,再豫的心动,也无洁但止,他前进的脚步。 只是,此生哪叶臼往后遇
到再美再好的女子,当初的那份心动,却是再也没有了。
阿娇却似见所未见,对近在咫尺的他瞬息万史的心思没有丝毫察
觉,径直走过他的身边。
68-俐曼的,夜就黑了。
遣走了下人,阿娇私自一人在殿中,椎窗看夜空中的月。 夺掌闭目
道, “上苍啊。”
他听不清楚啊娇说着些什么,但闭着目的阿娇,面上神情f艮是度
诚。 菏徊的月光照在她的面上,睫毛翼长,他忽然好想吻一吻她。
阿娇。 应该醒了-巴。
“武皇帝真的想知道陈’皇后说了些什么么?”
突兀地声音在身后响起。 刘彻却没谰不惊,慢慢道, “你终于出观
了啊?”
来?”
“怎么?”眉发苍苍地老者含笑扬扬眉, “武皇帝知道小老儿.要
刘彻著专过首来,慢慢道, “稚让朕在梦中回到多年前的长门,朕
想。 你总是有所图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 ”老者微微一笑, “斌皇帝家了半些的神仙,怎么真的见
了。 反而咄咄通人?”
“何况,”他看着刘彻半信半疑的神色。 淡淡笑道, “这虽是武皇
帝的梦境,倒也不都是无错之谈。 这是另一个时空地长门,若费}有外力
插子,孝武陈皇后本来就该在长门独居二个余年后,抑郁的亡去。 所
以,陈阿娇上林苑遭劫,本是定欺。 ”
他的心俺然一恤,阿娇。 竟可能就此离他而去么?
老者却不看他,慢慢地转向殿中的阿娇,道, “陈皇后说地话,你
虽听不见,我们却是听见了,她说的大意是。 愿域寿二个,椽另一段开
始。 所以,我们成全她。”
减寿二个,需要多大的决心呢?
“而天上神佛讲宄的是公平,
事情。 匀然该透露另一些给你。
陈阿娇既然机缘巧夺之下,知道一些
何况,皇帝,本就是天之子。”
他看见时光俺而在面前飞逝而过,富丽堂皇与合戈铁马之后,明竟
而又宽敞的地方,产妇歇斯赢里的疼痛,最后产下一个女婴。 穿着奇恬
白色服饰的女子头发不过齐耳,抱着孩子到产房前,交给金丝眼镜儒稚
男子,微笑道, “拳喜韩先生,是个干金呢。 ”
“女儿?”韩试怔了一怔,然而初为人父的喜恍还是让他慈爱的抱
过了女婴,看着女儿容颜,惊呼道, “好漂亮呢。 ”
“是啊。 ”扩士笑冷吟道, “我在妇产针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过
这么漂亮地女娃娃。”
“这是一一”恍是刘彻有泰J?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此时也不禁
有I坚:瞠目结舌了。
“这是两千年后的些界。 ”熟悉的声音笑呤冷的解说道,他回过头
去,却看不见眉发替白的老者。
长?”
“那么,”他很快沉静下来,眉色不动的问道, “大汉因祚绵延多
那个声音专耍了一下,有些无奈道,
这个。但这次让你随这女婴走这一遭,
口矽 "
uo
“不愧.是武皇帝,果然只想到问
却不是为了这些。 你慢慢看着
那边,讳诚抱着女儿来到妻子库边,票声道, “梅校,你辛苦
了o ”
“不会。 ”萧梅看着襁褓中地女儿,神情安谧, “阿诚,你说女儿
叫什么名字好?”
韩试想了一会儿.,道, “桉到医院通知赶过来的时候,我州好看见
一行大雁飞过头上天空,领头的大雁还呜叫了一声。 就叫雁声吧。 ”
“雁声。 ”萧校含笑念道, “归雁声声。 寓意好,也好听。不
错。”
雁声,刘彻有些慷然。 当年,阿娇液落在外,用的化名,不正是这
两个字?
些界,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雁声渐渐长大,眉目之间,与少时的阿娇一棋一样。 如果说,刘初
容颜随阿娇七战,后来的刘夭随阿娇九成,那么,他如今所见的雁声,
举手投足之间,俨然是另一个少时的阿娇。 小时候,阿娇左拳央宫的廊
上奔跑,那时候,他们都太小,她单纯一如初生的太阳,而他,也还没
有学会太多机史权百乍。 她会白以为鳆子娘脚的走到他身后,甩票辛是纤细
的子捂住他的眸,欢笑道, “彻儿,精精我是谁?”
那时候,他总是无奈, “阿娇姐,”托长了声音道。
这未央宫里,除了她,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思和胆子,蒙住他的
眼,用软轵的声音道, “彻儿,精精我是谁?”
雁声一日目的长大,尼目之间的清艳,让父母都要吃惊,那样的美
啊,已经趋过父母容颜的范畴。
渐渐的开始读些诗歌。 自然是从李白地唐诗开始启蒙。 翻来覆去
地读着“库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后,街渐窘然无味,翻到后面问
道, “妈妈,这一首是什么?”
萧校看了看,不由一怔。 那是李白的《长干行》,有些长,不是严
将的将律诗。 对小雁声来说,也着实深奥了些。 然而妃还是为女儿念
道。 “这是李白写的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 ”
娄发初覆额,门前折花剧。
郎骑竹马来,统库耳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精。
个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干唤不一回。
个五始居眉,愿同尘与灰。
节府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68埘0椎声听的似懂非懂
譬。攀。而那种无言的悲袁。 还是才矍住了她。 沉默了片亥lJ,问妈妈警9。
“青梅竹马,那我和妈妈算是青校竹马么?”
萧妆啼笑皆非,道, “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年龄相近地年纪幼小的男
女的。 ”
么?”
“哦。 ”雁声点点头, “那我和硒壁家地沈哥哥算是青梅竹马
“这……”萧校沉吟片刻。 道, “应该不算吧。 青梅竹马,要一
起长大好多年好多年的,我们才搬过来半年。 ”
“可是两个孑杰子一起长大,好幸福地。 ”雁声跳起来, “决定了,
我要去寻找我的青校竹马。 ”
萧校失笑。
不是每个人都有她的青校竹马。
而青梅竹马,也不一定能幸福。
几年之后,雁声方明白。
那时候,她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在路上奔跑着,硅到小石块,挥倒
在地上,擦破了手肘和膝盖,火辣辣的疼,想要哭’泣。 抬起头来,看见
穿着奇性黑色锦服的男子,看着她的眸光有岵叹息,有些关切。
有些忘记去注意疼痛,她问道, “你是谁?”
男子怔了一怔,问道, “你看的见朕……我?”
“为什么不呢?叔叔。 ”她有些奇怪的看了君太阳,没有注意他奇
忙地用词。 即光熙射在男子身后,他的面上光影暗暗,看不清容颜。
他似乎勾了勾唇角,想要笑,却最锌没有笑。 “还是不要叫叔叔
吧,听着别扭。 你若愿意,”他迟疑了片刻,道, “喊一声哥哥
口矽 ”
u0
他长到了个岁后,便渐渐觉得,阿娇实在没有一个表姐的样子,那
么单纯不知些事忧憨。 她何须知道些事忱愁啊?那么趋然的身份,有外
祖母扩,有舅舅护,有母亲护,有……他扩。
是的,他慢慢长大,开始学着守扩这个表姐。 这个女子,是他的未
婚喜。 纵然有着千丝万缕的政诒因亲,最初,他还是想扩地安好地。
只是后来……
而她归来后,百般聪明,干段灵动,只是不像历经些事的正节年纪
的女子。 时而跳脱,时而忧伤。 有时候他不禁想问,他的阿娇,真的
有三个余岁年纪了么?
怎么风情,有时候曼像少女?
然而雁声是无法理解那么多思绪的,只皱了皱眉,想,看他年纪,
作哥哥,也太老了吧。 然而刘彻身上的气息莫名的让她安心,于是不想
拂逆,乖乖的喊了一声, “哥哥。 ”
远处,萧校扬声喊道, “雁儿。”
“唤。 ”她应了一声,跳起来,发现已经不疼了。 走了几步,回
过头来,笑道, “哥哥住在这附近么?”
他亦微笑, “不忽,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
是的,命运的转轮,岂舞}早就开始转动?
她便点点头,安心向妈妈而去。 这一场云光水蜀的遇见,渐渐淡忘
在时光中,终其一生,都没有记起来。
但缘分,早就在了。
后来,韩诚枇娄弃女,另结新欢,逼着萧校签了离婚协议,雁声追
着远走的车很久,哭的上气不搂下气。
从今以后,就没有爸爸了。
“天寿哦。 ”郐家的阿蟾走过, “只听过金屋簌娇,却抢了大妇名
分。 还不常见。”
“金屋簌娇?”雁声茫然问道。
“是啊。 ;;f着老婆左外面幕一个女人。 就是金层藏娇。 ”旁人嘴
碎道。
明明,不是这样子。
那一年,船如来灵心殿找阿娇,逗他道, “这殿里这么多女子,许
一个给彻儿埒不好,彻儿喜欢哪个?”
他一一摇头。 这些宫人太庸月i俗粉,岂看的上。
直到才昔向阿娇。
若j}真的喜欢这个表姐,他只要应声好就可。 何须许下那个诺言。
“好!若得阿娇,我要做一个金屋让她耒住。 ”
金屋蒇娇。
金屋藏娇。
怎么会。 沦落列这种地步?
雁声不欢喜金层藏娇,她可以肆意地哭,但哭完了总是要面对生
I活,面对亲人。 微笑着道, “爸爸不在了,雁声一定会陪妈妈到老
地。 ”彳厶下里却是想不通,为什么两个人不可以安安心心相守到老呢?
“金屋簌娇是什么呢?”
“很多年前,汉家武帝承诺他的表姐, ‘若有一天我要了阿娇为
喜。 就造一座大大的合层子,来让她住。 ’后来,他们慢慢长大,时
光颓废了少年时的诺言,武皇帝另立了皇后,。 留她在长门宫二个余
年,至死不见。 后来。 人们就用这个词来开;容丈夫封了喜子,另有了
娇宠的情人。”
金屋葳娇,金屋藏娇,真要有恃,为什么,偏偏用了一个簌字?
“可是,诺言许出口了,就这么不算欺了么?”
“阿娇,一定一定,很伤心吧?”
些人都说,武皇帝心狠如铁,为什么,事涉阿娇,他却左回头的一
个荆那,不匀禁的心疼。
他渐渐恨通了这种无能为力地感觉,挣扎着想要醒过来,醒过来,
乐%舀菠那个权桩天下的帝王,他可以守着阿娇,就算阿娇还在螽鹰03
譬。犍弛可以抱一抱她。 然而梦境像太豫的海,望也望不到边境学12603
生活风欢西打。 失去了家中支柱,萧校一个人椁不起女儿学费,雁
声无奈之下,选择了才艮考警校,勺烛拱爬滚打,将一身玉骨冰肽,染上
累累伤痕。
何苦?何苦?
他地阿娇,匀幼娇生惯幕,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却倔强地咬牙不
发,一步步椁了过来。
而他,在见了季单卡和柳裔后,才明白,为什么日后,那四人关系
漂厚,任谁都无法槭动。
只差一个桑弘羊了。
待他出现,一切就要回归正轧。
只是,他‘渐渐有一丝疑虑,什么才是正轧,什么才是偏道。 若雁声
在这个些界话的很好,为什么,火一定要回到大汉,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他不能容忍失去她。 既然已经得到,就再不失去。
萧校过些的时候,雁声哭的很伤心,他却无法安慰。 舒在有李羊
卡,一路陪她走过。
那么,这样的时光,就.{央些过去吧。 这一次,妃回到他身边,他一
定,不会再让她伤痛。
猛17卑,雁声与单卡警校毕业,第一次任务,遇到了莫雍年。 刘彻
终于能一笑,此番归去,他便可不再做那只能看,不能参与的那人。
骊^l?之上的圆觉寺,天眉和尚夸斗对眉发替勺的老者道, “命运逆
转开始了?”
“错了。 ”他道, “命运,早就不在原来地轨道上。 从今后,如
何走,是他们的匀由。 ”
西安古践之中,一场车祸,惊散了节目的气氛。
两千年前的长安城郊,一个女子,左河边慢慢醒来。
雷被收了队,点了点人欺,发观派出去搜寻废后的人少了一个,禀
告翁主刘陵,道, “可戢废后还在人些,要不要再去追?”
初初醒来的刘陵叹了口气,意气阑珊道, “算啦。 ”
得饶人处且恍人。
日后方好相见。
而雁声,昏倒在楚服的墓前,醒来后,看见了萧方。
彼时。 雁声和萧方都还年轻。 男俊女秀,相得益彰。 彼时,他在
近左咫尺地未央宫内,尘拥新欢,丝毫不知道,他的发妻,流藩出了长
门。
腹中尚有他地骨肉。
闻乐楼里。 他掀帘而入,桃色农裳地女子回过头耒,双眸清竟有如
晨星。
“我姓陈。”她微笑道。
他没有在意。 唤了一声“夫人,”低下头去。 再不看她。
若是他肯多看一看她,是不是能认出,这是匀幼与他一同长大,爱
过恨过的阿娇呢?
若是认出,他火肯不肯抱一抱她,京一亲她?
多半是不行的,最大的可锉,是将她禁在一无人可知处,让她一些
安好。 却不肯多见一面。
那样,她会更恨他的。
所以,如今这样的状况,也好。
所以,他也只锉看着她社着声音笑盈盈的喊肾俘,如同少时社着声
音喊他彻儿,信赖无依。
的。
自己亲手并掉地东西。 没有资将去悼念。
只是,若早见如此,当日在信合殿,却是该斩了萧方的。
算啦。 他叹了口气,若真随一心之所愿,阿娇醒后,却很难谅解
都罢。
无论如何,她陈阿娇是他刘彻地妻子,天上地下,元人能否认。
元先六年,她遇到桑季厶羊,开了清欢楼。 杜自走在大街上,遇到姑
姑的车驾。
那一日,姑姑往宫中求见阿娇,被他拒绝,于是怒气冲冲。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阿娇,在一个触子可及地距离。
醺,命运是一个多么作耳人的东西。
阿娇动了胎气,生产的过程凶险万端,他早有听闻,却仍在目睹的
时候,惊的面色发白。
安。
好在,她熬过来了。
才能,慢慢的回到他的身边。
只是,她先选择,离开他。
彼时在清欢楼,他与阿娇擦肩而过,忽有所觉。
那哗竟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青梅竹马。
可是,她回过头来,笑容天衣元缝,淡没道, “公子,什么事?”
他以为他认错了人,于是转过身去,没有多看一眼。
命运,实在是捉耳人的东西。
一别经年。
元朔二年,卫子夫产刘据,他立子夫为后。
元朔五年,汉匈大战,柳裔崭露头角,陈阿娇单车独骑,回到长
元朔六年,刘据染病,帝后俱心思浮躁。 桑弘羊举荐子夜神医,阿
娇,火一次进入他地视线。
阿娇啊。
他不曾料到是她,更不曾料到,她会继绥选择离开,空余下一个未
曾见过的女儿,和一曲余音统桨的《佳人曲》,让他品念。
,t方有佳人,遗些而独直。 一顿倾人斌。 再顿倾人国。 宁不知倾
斌与倾因,佳人难再得。
难再得。
6812603失去的东西,真的很难再得
哟2靶 一
那半年里,他面对着酷似她的女儿,慢慢的想起她地好来。
他的阿娇,很聪明,不是?如果那时她不迭择离开,直接出观在他
的面_i手,他不知道,他会选择如何处理?可是,有了半年的缓冲期,他
冷硬的心,就慢慢缓和下来。
他想再见一见她,如果她能学着收敛些辟气,他未始不能,再客一
容妃。
敛。
可是,那是骄傲的阿娇,傲气刻进了骨子里的阿娇,怎么可能收
股东四国风起云诵之后,她为了刘陵,甘愿回到长安。
重新踏进长门。
真是……伟大的轰情啊。
酒息传到的时候,他在甘泉宫避暑,忽然有些好奇,历径岁月磨
眈,他的这个表姐,史战了什么模群。
妃选开他身边七年,到元朔六年,终于回到他的掌心。
元朔六年七月末,帝驾出甘泉,返长安。
九月,他第一次踏入长门。 站在般若殿窗前,看那两个从记忆中走
出的熟悉女子,在殿外竹林中的石案上斗棋。 秋风吹过。 竹杖簌簌摇
动。 阿娇于那摇动中微笑着抬起头来,眸光清澈,枕如经霜的潮。
命运在那一利那,喀啦一声,定田原位。
“陛下,陛下,娘娘醒了。 ”绿衣穿过长廊。 在殿外禀告,声音
中还有着抑不住地惊喜。
“嘘,”是杨得意低低地声音。 “陛下州州睡下没多久,还是让雄
下多躺一会儿吧。 ”
他从强沌的梦境中走出来。 忽然有几分分不清,何是梦,何是真。
棵了棵额角,唤道, “杨得意。 ”
杨得意掀帘进来,低髫微笑道, “拳喜陛下,陈娘娘谌福吉天,适
才已经醒转无大碍了。 ”
“咯。 ”任内侍整理衣冠之后,他大踏步的走向信合殷。
其实,还是真的吧?
他想起阿娇归来后种种奇异之处,那一年骑射场上,柳裔训练皇长
子刘陌之时,曾言, “别的不提。 就是你娘亲和陵姨,当年训练的时候
京已比这苦的多。 ”
当时他和悦宁一般,
娇,练的倒真是很苦的,
都以为那是柳裔说笑了,
他少年时练习骑射之苦,
如今想来,梦里地阿
都不能相及。
信合殿里,阿娇初初醒来,虚弱无依,苍白地仿佛一株影子,下一
瞬就要不在。 宫人伺候她甩预备下的热粥,阿娇却太虚弱,虚弱到拿不
动汤匙,滚了下来,一声清脆,俱战粉末。
人。
那清胎。地声音,敢在信夺殿上,也响在另一个时空的回声里。
船姑是最a宣于帘时皮势的,含笑退了拙去,顺带带走了其他的宫
刘彻亲自照顾病榻上的虚弱女子,这一刻,阿娇倒是颇票顺,喝了
小半琬粥,便不肯再要。
他终于可以搅她左怀,不用像梦中,纵然伸出于也够不到。
然而怀中的阿娇客色苍白,究竟是那个病守长门二个余年而终的阿
娇,还是那个念着娄发初覆额寻才戋着自己的青梅竹马的女孩?
有什么关系呢?他怀中地这个,就是他的阿娇了。
“娇娇,”他问她,笑容淡淡, “你怎么便睡了这么久呢?”
她茫然的播了播头。 他却不在意,道, “适才,朕在偏殿和农睡
下,却做了一个多卜。 ”
“哦?”她慢慢问, “梦见了什么?”
他微笑不答,只是望着地,良久。 想起梦中的两中女子。
为什么不能相守到老呢。
明明,最初的时候,都是有诺言的啊。
最后,他在她额上烙下一个亲吻,轻轻道, “朕会如你所愿。 ”
他想,也许,阿娇真是上苍递给他的一件珍贵礼物,一个温暖机
缘。 让他在失去母后之后,还能在这人些最高处,永不寂寞。
我们,就相守到老,试试看吧。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朕地掌心受伤害。 从】比盼后,朕会扩你,校朕
扩你,一生风雨无忧。
很多年后
“妈妈妈妈,金屋藏娇是什么意思呢?”
“金屋藏娇啊,”年轻的母亲微笑着回过头朱,眸中通出一株向
往, “很多年前,汉家有一个皇帝,人们叫他汉武帝。 武帝承诺他的表
姐, ‘若有一天我要了阿娇为妻,就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来让她
住。 ’后来,他真的实现了少年时代的诺言,建了一座建章宫送给他的表姐,他们在建章宫的长门殿,相守到老。 人们怀念这对帝王家难得的恩爱夫妻,金屋藏娇,就成了一个最美丽的爱情诺言。 ”
“哎呀,”女孩听得入了遣,梦幻道, “妈妈,那以后,我能不能也找到一个肯为我盖一座金屋子的那个人呢。 ”
妈妈失笑,弹了弹女儿的鼻子, “傻孩子,故事美丽,美丽在一片真心,你日后碰到的那个人,只要有一片真心,哪怕他送给你的是草屋,木屋,在爱情里面,也就是一座金屋了。 ”
一一¨月7日完成初稿,大泪,我终于完本了。
汉武朝杀人大案 汉武朝第一杀人大案(预告)
预告:这是个构想了一阵子的番外,大概发生在第三卷或第四卷时间的样子。 本来打算写到那时候再发的,但是为了庆祝上强推榜,还是先发上来,博大家一笑。 那个本番外独立于正文又与正文有牵扯,因为作者创作需要,我宣布,在此番外内,暂时忽略古今中外的代沟,在某种程度上,忽略统治阶级和奴婢下人之间的阶级差异,凡本番外不合常理的地方,终极解释权在作者手中,特此预告,鸣谢。 “遥想当年啊,呵呵……” 昭帝元年,御前第一总管成烈闲倚在昭阳殿长廊上,已经有些苍老的眸子望着宫墙外飞在天际的飞鸟,忽然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的心又再度年轻起来。 “后来,怎么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蹲在廊上,仰着头看着他。少女有着一头亮丽的青丝,虽形容尚小,但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一双眸子灿灿生华。 “顺华翁主,这儿风大,老奴带你进殿再说吧。” “好啊,”顺华无所谓的耸耸肩,站起来,蹦蹦跳跳的进了昭阳殿。“成公公,”她回过头来,笑的明媚,“前些日子在我家里有下人偷偷议论,说游侠郭旭在长安城犯了天大的命案,杀了两个朝廷官员,长安城轰动的很,”她咬了咬唇,颇有些担忧,“舅舅怎么说?” “武皇帝新故去,皇上日理万机,大概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成烈微笑的看着一脸不服气的少女,慢悠悠道,“何况,经历了前朝第一杀人大案之后,皇上,大概多半会一笑置之吧。” “前朝第一杀人大案?”顺华的眸子亮起来,闪耀着好奇的光芒,“什么东东?我怎么没有听过。” 成烈含笑,“当年你奶奶也在里面的。那个时候啊,”似乎人老了,特别容易陷入回想。 那个时候,天还很明,风还很轻。那个时候,武皇帝还年轻,先孝武陈皇后也不是很大(???),他似乎还记得当年皇后娘娘笑开来的模样,和顺华一样灿烂明媚。
“成公公,成公公。”顺华不依的拉着她的衣袂,“你给我说说看,什么叫做汉武朝第一杀人大案,死了多少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死了……”他回想着数数,“大概十一个人吧。” “才十一个人而已。”顺华有些瑟缩,还是嘴硬道,“虽然不算少,但怎么也称不上第一大案吧。别的不说,先武皇帝对匈奴用兵,哪一场仗,少了这个数。” “可是那场大案,牵连到这座未央宫当时所有位高权重的人啊。”成烈悠悠道,“顺华翁主,你知道当年那场大案主审的人是谁吗?” “谁?” “当时的廷尉吏张汤和御史大夫汲黯。” “哇。”顺华小声惊呼一声,虽然她是闺阁女子,但是前朝的两大名臣,她还是知道的。“那真的一定是大案了。”她想了想道。 “还有呢,当时,那场案子,涉及了孝武陈皇后,两个长公主,一个公主,三个候爷,以及当时的御前总管杨得意公公。告发的人是当时的卫皇后娘娘,听审的则有武皇帝,王太后,馆陶大长公主,长乐候,当时的皇长子和皇二子,以及桑弘羊大人。” 整个大汉朝大半说的上话的人都牵涉到那场案子中去了。 “要是当时一个刺客冲进了判案现场,那……”顺华及时咬住口,急急拍拍自己的胸口,小心的看看左右。 “可是公公,我怎么没见过有人提这场案子啊?” 成烈老脸尴尬的红了红,咳了两声,“那是因为,武皇帝不让人提。记录这件案子的档案,都被封存在宫中了。” 到如今,都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呢?终于事过境迁。 如今,民间人大多只知孝武陈皇后,而忘了那位也曾在未央宫中作为女主人的另一个女子,他还记得初登皇后宝座的卫子夫,也是很美丽的女子,柔顺贞和,低低垂首的时候,也真是个让男人动心的尤物。 可是皇后的位子尊荣着她,也折磨着她。很多年后,她成为这个位子之后,一个苍白的影子。 那一段宫中双后并立的日子,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当事的三个人明面上一个比一个若无其事,背里却一个比一个沉不住气。 成烈看着此时面前的少女,在这座未央宫里,还有多少人能拥有着这样天真纯稚的笑容? 孝武陈皇后曾经拥有过,现实却血淋淋的伤了她,等她痛了,学乖了,又有人来索取,世事翻覆,莫过于此。 而孝武陈皇后重获宠爱,知情的人多半以为是以这场玩笑般的案子为分水岭。所以无论多少年,依旧记忆犹新。 “成公公,”顺华撒娇似的拉着他的衣袖摇摆,“顺华要听,你给我讲讲吧。” “好。”成烈回过神来,好笑的拉回衣袖,“我说给你听……” 附:汉武朝第一杀人大案记录档案: 案发时间:元朔六年末或元狩元年初 涉案人员: 平阳长公主刘婧 堂邑翁主陈阿娇(偏不叫偶们阿娇前皇后,气死你,气死你。 刘彻:来人,把她给朕拉出去砍了。) 飞月长公主刘陵 悦宁公主:刘初 平阳侯:曹襄 冠军侯:霍去病 长信侯:柳裔 御前总管:杨得意 骑亭尉:薛植 萧方 郭解 中郎官:司马相如 卓文君 申虎 弄潮 夏冬宁 梅寄江 堂邑翁主贴身婢女:绿衣 飞月长公主贴身婢女:流光 桑弘羊书童:招财 柳裔小厮:清扬 堂邑翁主近身奴婢:莫忧 堂邑翁主近身奴婢:莫愁 堂邑翁主近身奴婢:莫失 堂邑翁主近身奴婢:莫忘 堂邑翁主近侍:成悯 堂邑翁主近侍:成烈 堂邑翁主近侍:成续 案发现场:长门宫 告密者:内侍尚炎 原告:皇后卫子夫 主审官:内廷吏张汤 御史大夫汲黯 听审:王太后 馆陶大长公主刘嫖 武皇帝刘彻 皇长子刘陌 皇次子刘据 卫长公主刘斐 阳石公主刘纭(这个是凑数) 诸邑公主刘清(这个也是凑数) 长平候卫青 大司农桑弘羊 此乃绝密文件,看完烧毁,不得外泄……
汉武朝杀人大案 汉武朝第一杀人大案(楔子)
我已经跳楼泣血大拍卖,把后面情节透露出来了.55555 漠南大战比较肃杀,上点新鲜轻松的东西给大家调节一下。 笑。 我就很奇怪,为什么我的点推比和点收比都不怎么理想。 看文的,多多推荐收藏吧。 *************************************** 杨得意捧着果品,带着侍从,穿过未央宫,缓缓向长门走去。 长安春季的风有些干燥,吹在脸上,有些不舒爽,但是已经很好了。他想着,想起长信侯柳裔在皇上面前的形容,塞外的风沙,没有一丝水分,打在身上,生疼。 伺候了汉武帝这么多年,杨得意自问比其他人更能体会这个年轻阴沉的帝王的心意。可是饶是他,也看不清,长门宫的这位主子,在皇上心中是什么地位。 元光五年,那场震惊天下的废后风波发生之前,他就已经在这个宫廷,那时候他在御前伺候,但还不是御前总管,冷眼看着这对未央宫中最尊贵的男女,从最初的琴瑟相和,一步一步走到冷战决裂。 “若得阿娇为妇,必以金屋贮之。” 当年这个美丽的誓言,破碎在时间的长河里。而这偌大的未央宫,早已经换了女主人。 然而,在一切已成定局的今天,那个昔日美丽刁蛮骄纵的女子,忽然间又回来了。 元朔六年,陈阿娇回到长安,随她一同回来的是新封的飞月长公主。 皇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下了一道旨意,迎接陈皇后娘娘回长门宫。 只是,杨得意在心底疑惑,若说皇上不在意陈娘娘吧,偏偏对陈娘娘在长门宫的种种行为视如不见,也默许了飞月长公主住在长门宫陪伴陈娘娘。 几年前,博望侯张骞归汉,带回来了一种新水果,名字叫做葡萄,长安上下贵族人等都很喜欢。这一年下面贡进宫来用最好的葡萄晒制成的葡萄干儿,皇上吩咐送到各宫娘娘那儿一些,挑了手边的一盘,特别嘱咐要他这个御前总管亲自往长门送来。 可是若说说皇上心底还有着这位陈娘娘,又怎么会陈娘娘回宫几个月来,他都不曾来长门看上一眼? 杨得意叹了口气,心想,最是难猜帝王心。不过皇上对悦宁公主,倒是极为宠爱的,连皇次子刘据都及不上。悦宁公主也的确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儿,从陈娘娘归宫伊始,就闹着要从昭阳殿搬去长门,陪伴娘亲常住。宫里人都捏了一把汗,皇上却没有生气,安安静静的下了一道旨意,悦宁公主徙长门宫。 年前,他受命去长安城门接陈娘娘回长门宫,第一次见到皇长子刘陌。没有人可以怀疑刘陌不是皇子,他那酷似皇上的五官足以抵挡一切。皇长子很沉默,却在见到妹妹的时候软下了神情。 朝堂上的官员们都在冷眼旁观着天家的家务事,暗暗评估着两个皇子。生长在皇家的皇次子刘据应该说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孩子了。在母亲谦恭叮咛的教导下,勤奋而有机变。可是这一切在陈娘娘归来后,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将他与陈娘娘一直带在身边的皇长子刘陌作对比,不免失了点稳重和魄力。刘陌,到底是曾真正经过世事历练的皇子啊。当朝臣们几次看见皇长子出现在皇上身边,更加肯定了这样的看法。 杨得意在心中权衡着,看着平阳长公主带着平阳侯曹襄从长乐宫那边过来,想是刚向太后请过安。 “杨公公这是往哪去?”平阳长公主微笑着问道。 “参见长公主。”杨得意向她请安,起身后这才说道,“奴才奉皇上意思给长门宫送一些今年的葡萄干儿。” “噢?”平阳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但很快又掩饰过去。她笑道,“也好。本宫也打算去看看阿娇表妹,襄儿也有几年没见他表姨了。一家人,想必不妨事。就一块去见见吧。” 杨得意有些讶异,但没有表现出来。躬身应道,“是。” “娘,”曹襄不满的唤了一声。他对这位前皇后还有些印象,是个很美丽的女子,骄傲的像一只凤凰。小时候,娘亲和前皇后交情还算不错的时候,那个骄傲的女子对他也还算疼宠。自从卫皇后在宫中得宠之后,娘亲就和那个女子交恶了,他也就很少见到这位前皇后了。就算是现在,他们与她,见面总是尴尬,避开尚且来不及,何必撞上去呢? 杨得意垂下眸来,心中计量平阳长公主对长门宫那位的态度。虽然平阳长公主嘴上阿娇表妹叫的亲切,而她们也的确是嫡嫡亲的表姐妹的关系。但陈阿娇毕竟曾是皇后,就算陈娘娘后位被废,到底也还是皇上的妃子。而如今的皇后卫子夫,众所皆知,是从平阳侯府出去的。作为皇上嫡亲的姐姐,却只唤陈娘娘作表妹,个中意味,颇耐追寻。 长门宫位于未央宫的西北,实际上已经靠近宫城外围,人际稀少。杨得意到达长门宫时,却意外听见偏殿内传来男女笑闹声。 这也是回来的陈娘娘的一个奇怪的地方,放着好好的正殿不住,偏偏选了一间小了很多的偏殿住下。后来进来的飞月长公主却见怪不怪,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一样。甚至也选了娘娘寝殿隔壁的偏殿住下。 但是她们经常厮混的却不是寝殿,而是书房。甚至在无数个夜里打闹写着东西到将近天明,然后共同窝在书房中的超大床榻上睡去。 长门宫书房内那张床榻,甚至比两位主子寝殿的床榻还要宽大柔软。 “哈哈,哈哈,阿娇,你不要追过来了。” 飞月长公主和陈娘娘一前一后追打着出了殿门,没有半点她们身份该有的仪态。却在看见他们的刹那,安静下来,恢复成一派淑女做派,无懈可击。 “杨公公,你怎么来了?”陈娘娘温婉笑道,依稀还有很久以前,在椒房殿的时候,笑的灿烂的影子。“哟,还有平阳姐姐和襄儿,真是难得,请进吧。” “咳,”杨得意故意咳道,“陈娘娘,奴才奉皇上意思,送点葡萄干儿给几位主子尝尝。” “哇。”悦宁公主扑过来,“葡萄干儿,我要吃。”她微笑着抓了几颗塞进嘴里,仰首向娘亲笑道,“娘亲,这东西我去年在宫里吃过,很好吃的,你尝尝。嗯,”她仔细回味了一下,道,“比去年的更甜了些。” “那是。”杨得意微笑禀道,“今年的葡萄长的比去年好。”他这才看清,小小的长门偏殿里有不少人,长信侯柳裔,冠军侯霍去病,中郎官司马相如和他的夫人卓文君,还有萧方以及游侠郭解,以及几位他不知道的人,将这小小的长门偏殿撑的分外热闹。 “正好,反正我们的游戏也要多一些人才玩的下去,”飞月长公主笑眯眯道,她和陈娘娘并没有把这个什么葡萄干放在眼里,“阿婧姐姐,襄儿,还有杨公公,一起来玩吧。” 曹襄的眼睛亮起来,毕竟是小孩子,对游戏很有兴趣。自从这两位回宫后,所谓的纸牌和麻将在宫中流行起来,除了椒房殿,想必宫中各处都在玩一点,他们刚刚到长乐宫的时候,太后正拉着几位太妃搓麻呢。 “到底是什么游戏,劳飞月妹妹怎么上心?”平阳长公主微笑道,并没有对长门偏殿的事做出半点奇怪模样。 “哦,是这样的。”飞月长公主笑的益发灿烂。“虽然很麻烦,这个游戏,但是相信阿婧姐姐是会喜欢的。”
汉武朝杀人大案 一:案发
其实已经有人猜到的,就是杀人游戏。最近大约还要玩一场。慢慢摸索着写吧。 ************************************ “平阳长公主一连三日都去了长门宫,还带着平阳侯曹襄?” 椒房殿里,卫子夫凝眉听着下面小太监禀着话,心里翻覆着心思。 “是的。”常添在下面回话,他今年十六岁,是芸罗殿中的洒扫太监,与御前近侍尚炎是同乡,尚炎不嫌他身份低微,对他多方照顾,他心中感激,知道尚炎暗中效力的是这位卫皇后娘娘,也就留了心眼。芸罗殿离长门宫最近,他这几日都在卯时打扫芸罗殿庭苑,看见平阳长公主携着平阳侯曹襄向着长门宫走去,一路还在说着什么。 莫不是平阳长公主决定支持陈阿娇,卫子夫在心中思量。如今的未央宫情势对她很不利,皇上虽然每隔几天还是会到她椒房殿来,但恩宠大不如前,而她唯一指望的据儿,又有一个刘陌压在上面。惟有弟弟卫青,尚算争气。还有外甥霍去病,她暗掐了自己一把,悔恨当初行事,那小丫头刘初滑不溜手,泼水不进,没有赚到她,倒把这个家族最有前途的外甥给输掉一半。更为可恼的是,她竟看不出皇上对陈阿娇的心意。 “好了,你先下去吧,多注意一些。我自有安排。”卫子夫沉默良久,道。 常添磕了个头,弯腰退下。 “母后,”刘纭神色担忧的贴在她身上,“平阳姑姑去长门宫,是不是对我们不好?” “是啊。”卫子夫长叹一声,对身边的女官吩咐道,“采薇,你去前殿,看情况,把尚炎给我叫过来。” “是。”采薇屈膝道。 “尚炎,”卫子夫屏退了左右,叮嘱道,“你为我注意一下,长门宫中动向。” “是。”尚炎有些疑惑,但还是恭敬行礼,退下。 “母后,”刘斐望过来,有些欲言又止。 “斐儿,怎么了?”卫子夫和颜悦色问道。感慨道,“在这未央宫,如果我们母女都不能交心,我们自己就会毁了自己呢。” “母后,孩儿没有这个意思。”刘斐忙道,“我是想问,母后,竟然那个常添就在长门宫附近宫殿,为什么不让他去呢?” 卫子夫叹了口气,“你父皇并不喜欢后宫中掀起波浪的人,常添看起来老实,我并不放心。” 身为御前内侍,尚炎虽然受皇后召唤,但并不是可以随意离开。 然而这日,当皇上传唤大公公杨得意时,杨得意却不在身边,皇上冷了脸,明显不太高兴。 “皇上,杨公公先前受您的吩咐,去长门宫送蜜饯了。”尚炎上前禀告。 “朕让他亲自去送了吗?”皇上冷哼,脸色却和缓了不少,道,“也未免去了太久,你去长门宫,叫他回来。” 尚炎领命,带了两个小黄门,出了宣室殿,向长门宫来。 此时正是卯时三刻,尚炎想,按照常添的说法,平阳长公主和平阳侯已经到了长门宫。 然而到了长门宫,他才发现,在长门宫的人多的远出他的意料,他们在般若殿里激烈的争吵。 尚炎嗬白了脸,听见一个严肃的声音,“我以为,杀了杨得意的,是长门宫里的婢女或是内侍。” 尚炎认得,这是平阳长公主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同样两张惨白的不可置信的脸。 “阿婧姐姐,平阳长公主大人,你可不要含血喷人。”是飞月长公主冷笑的声音。“这长门宫已成人来人往的地方,怎么你就只认为是他们呢?” “我娘说的对,”曹襄无原则支持自家亲娘,“你们没看见杨得意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是你啊’,说明是熟人,若是身份尊贵的人,他能用这种语气说话么?” 他听见上牙齿咬着下牙齿咯咯咯咯的声音,一个声音从偏殿里传出,“谁?” 莫忧从里面探出头来,“是尚公公啊。” “尚公公,请进,有什么事么?” 尚炎战战兢兢走进偏殿,“皇上让我来找杨得意公公回宣室殿。” 一时间殿中众人的面色都有些奇怪,“杨得意么?”堂邑翁主微笑着答道,“他出长门宫了。” 尚炎瞥了眼偏殿,一个托盘放在殿中案上,里面的蜜饯已经被吃了一半。 “那……”尚炎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颤,“那奴才就这么回禀皇上去。” 堂邑翁主看了看站在殿外不肯进来的两个小内侍,点了点头,道,“那公公慢走。” 尚炎浑身僵硬的走出长门宫,回声问道,“你们刚才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二人惨然点头。 “你们两个,即刻到椒房殿禀告皇后娘娘,而我去面圣。” “……是。” “你说什么?”卫子夫赫然起身,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们不是听错了吧。” “皇后娘娘,”阶下,两个小内侍不断磕头,“奴才敢担保,奴才们和尚公公亲耳听见的,一字不差。” “陈阿娇怎么会这么蠢?”卫子夫跌回座中,心中计量,这便是平阳长公主一连三日登访长门的因由?是平阳长公主的算计,还是陈阿娇真的遣人杀人?只是陈阿娇怎么会放尚炎他们出来呢?是了,一连两批人失在长门,皇上那里,怎么也瞒不下去。更何况,还有平阳长公主牵涉在那里。 “尚炎呢?” “尚公公回禀皇上去了。” 杨得意虽是御前总管,但未央宫中最说的上话的还是皇上,不知道皇上的心意如何,但再不能让皇上将这件事遮掩过去。身在长门宫,纵容下人犯下人命,纵是馆陶大长公主,也保不住她吧。卫子夫思量已定,起身道,“来人,随我到长乐宫晋见太后。” “你说什么?”正在和重臣商议汉匈战争,皇上愕然听着尚炎的回禀,不禁起身追问道。 “御前总管杨得意公公,”尚炎瑟瑟,“在长门宫被害。” 皇上眯眼,看了看卫青和桑弘羊震惊的神情,心知压不住消息,“你知不知道,欺君的罪责是什么?” “奴才不敢。”尚炎撑住禀道,“奴才亲耳听见,句句属实。” “来人,往……”皇上想说,去长门宫,但又停下,问道“与你同去的人呢?” 尚炎将头低下去,“去椒房殿禀告皇后娘娘了。” 皇上冷哼,道,“往长乐宫去吧。”回头看看卫青和桑弘羊,道,“你们也跟着来吧。” 卫青与桑弘羊对望一眼,跪拜道,“是。” 长乐宫 卫子夫看见御驾停下的时候,眸子黯了黯,仍然迎上来,跪拜道,“臣妾参见皇上。” 刘彻坐在御辇上,望着跪在下面的卫子夫,盛大的皇后冠服掩不住憔悴消瘦的身影。他的眸光阴暗,冷冷道,“子夫执掌后宫,倒颇尽心尽力呢。” 卫子夫的背脊不可见的摇晃了一下,仍然挺直,道,“这是臣妾的本分。臣妾不敢怠慢。” 刘彻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道,“进去吧。”越过卫子夫,跨进长乐宫。卫子夫随在后面。 听闻了这样惊天的消息,纵然是不理世事的王太后,也不得不撑起身子,过问此事。好在这些日子,王太后身子已有好转,刘彻看见母亲尚算正常的脸色,心下稍安。 “彻儿,你也来了。”王太后含笑望过来。 “是啊,母后。”他含笑道,坐在她下首。 “想必皇上也听闻了此事,”王太后渐渐收敛了笑容,道,“我大汉后宫里,决不容许发生这样的事。虽然自阿娇回来之后,一直偏重她们。但在这件事上决不能轻轻饶过。皇上以为如何?” “这是自然。”刘彻笑道,“这件事便交给御史大夫汲黯与内廷吏张汤处置,母后以为如何?” 卫子夫低首,小心的望着刘彻,目光里带着淡淡的探究。内廷吏张汤,便是当初处置陈皇后巫蛊案的经手官吏。与陈皇后积怨不能化解,她倒是不担心的。只是,皇上如何会如此轻易松口。难道,她还是小题大做了么? “皇上既然如此决定,我便没有意见了。”王太后叹了口气,道,“去长门宫,宣一干人等到长乐宫来。”
汉武朝杀人大案 二:复生
应广大书友要求,继续更新番外吧。 唉。 ************************************ 身为汉武朝第一杀人大案里第四个被杀手所杀的游侠,这一日,杨得意特意隐讳的提醒了陛下,下面新送来的蜜饯,而悦宁公主最爱吃甜食。彼时陛下正在处理政事,闻言便不经意道,“那便送一些往长门宫吧。” 自然是不需要他这个御前总管亲自送,他却还是抽了个空去了。陈皇后说的这个游戏,还真是有趣呢。他在路上微笑着想着,而第一天杀了骑亭尉薛植和长门宫内侍成悯的,究竟是何人。长信候柳裔,倒是运气不错,虽遭刺杀,恰巧大夫路过,给予救治。在众人投票中,冤杀了游侠霍去病与梅寄江。 情势对己方很不利。 那么,第二天死去的会是谁呢? 杨得意不曾想到,便是他自己了。因此,在看到自己的死状后,很是郁闷。咬着牙要找出胆敢将魔手伸向他堂堂御前总管的大胆杀手。杨得意听着热烈的讨论着自己的死因,虽然是游戏,到底有些忌讳,但委实不敢在一众地位崇高的主子面前发泄,只得微笑道,“奴婢去御花园走走。” 长门宫里,一干人热烈的猜测着杀手身份,并没有在意,陈皇后挥手道,“去吧,去吧,记得等下回来投票。” 杨得意出了长门宫,在竹林里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慢慢踱回来。心里念着,最后找出,若是主子便算了,否则,他冷冷一笑,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他杨得意公公不到底不拆他皮,剥他骨才是怪事。 然而到了长门宫下,远远便看见,殿前站了一队刀戟分明的侍卫。 杨得意便一怔,难以置信。心中飞快的思索,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侍卫出现在长门宫。 身为御前总管,他自然知道,陛下对陈皇后的眷顾。而王太后,许是念着往日的情分,亦容着陈皇后三分。 那么,未央宫里执意和陈皇后作对的,只有卫皇后了。 但卫皇后什么时候有如此厉害的手段,能在瞬间,将事情逼到侍卫出面的不可收拾的地步?要知道,彼时在长门宫里,还有王皇后的长女,陛下最亲近的皇姐,平阳长公主殿下。 长门宫里远远出来了几个内侍,瞥见杨得意,竟然像见了鬼似的,脸色煞白,唤道,“杨公公?”语调难以置信,牙齿尚在咯咯打颤。 “杨公公,你……是人是鬼?” 杨得意一怔,本能的怒道,“放肆,”顷刻间,便想起了那场游戏,狐疑道,“怎么了?” 内侍见日光照耀下杨得意脚下淡淡的影子,慢慢定下来,情知便是一场乌龙了,连忙道,“杨公公,内侍尚炎奉皇命来长门宫,听闻您已在长门宫身亡,兹事体大,一早禀到皇上皇后那里去了。” 杨得意心中便起荒谬之感,怒道,“一群蠢才,”但也不敢怠慢,问道,“后来了。” “如今,太后在长乐宫亲自过问此案,已经宣了长门一干人等过去。” 杨得意又好奇又好笑,连忙吩咐道,“长门宫不用查了,我这就赶往长乐宫。” 内侍温恭的低下头来,应道,“是。” ************************************ 长乐宫 陈阿娇抬眼看着熟悉而庄严的宫阙,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因为外祖母的娇宠,在长乐宫的日子甚至要多过堂邑候府。对这座宫阙一草一木的熟悉,闭了眼也能说出。 此时站在这里,便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她一直在想,如果可以,宁愿此生不回宫廷。回到了长门,也自欺欺人,不肯面对往昔熟悉的人,仿佛,既已如此,她便还是那个自由自在的阿娇。 可是,她还是站在了这里。殿上端坐着的,无论是王太后,刘彻,还是卫子夫,都是她无可逃避的过去。 刘陵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加重了力道。 她心中温暖,如果这是一个战场,至少,她不是单独面对。 “咳,”内廷吏张汤接到这个棘手的案子,在一众人等到来之前,早已将这件事情翻覆的想了几遍。 平阳长公主和平阳候是太后与陛下的血亲,自然是不能动的。 飞月长公主新封,陛下自然许意不能动,以免动摇诸侯王对朝廷的信心。 两位侯爷是武将柱石,亦不能动。 其实张汤心中自然清楚,这件案子,是有卫皇后挑起,关键在于,对付陈皇后阿娇。 七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陈皇后巫蛊案,亦是由他主审,是他此生最得意的几场案件之一,他亦凭借此案,博得了陛下的欢心。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七年后的如今,陈皇后在陛下心里是是什么地位。 若是重,则可推在宫下仆役身上。若是轻,甚至……,那么,他只有再次对不住陈皇后了。只怕,在他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是后者,因为,无论当年的案件是多么的得意,他都已和陈皇后结下梁子了。 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思,张汤起身,拱手问道,“陛下,太后,臣是否可以审讯了?” 王太后点点头,道,“开始吧。” 张汤的心渐渐沉下去,注意道,陛下的眼睛不经意间望着陈皇后,眼神虽沉,却没有锐意。 他便转身,恭敬问道,“平阳长公主,陈娘娘,柳侯爷,张汤想问一问,御前总管杨得意,是如何发现亡在长门宫的。” 刘婧便噗哧一笑,转身走上殿,在王太后面前,道,“母后,你们误会了。我和阿娇只是玩一场游戏,何来真的杀人了?” 王太后左下手,卫子夫渐渐白了脸,平阳长公主,还是决定支持陈阿娇么? 汲黯皱起眉,道,“平阳长公主殿下,如今是审案,长公主亦是嫌疑人,还是不要太放肆。” 刘婧面上隐隐划过一抹怒色,记起弟弟刘彻亦曾多次抱怨过这个老夫子,要他衣冠端正,方有帝王的样子,不由一笑,淡淡释怀。若是连陛下都敢顶撞,难怪敢如此对长公主说话。 “是啊,皇帝舅舅,太后,”曹襄亦微笑道,“长门宫好好的,哪有真的杀人呢?” 汲黯便用严肃的眼睛剜向告发的内侍尚炎。尚炎支撑不住,砰的一声跪下,道,“太后,陛下,奴婢是真的听见陈皇后与平阳长公主的对话,若有半句谎言,奴婢便不得善终。” 正在此时,太后贴身内侍明达进殿来,面色奇怪,道,“杨公公到了。” 杨得意进来,来到皇帝身边,躬身轻道,“奴婢来迟,陛下恕罪。” 至此,案子便用不着审了。殿上,王太后怒道,“杨得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得意连忙跪拜道,“启禀太后娘娘,这不过是陈娘娘提议玩的一个游戏,名字便唤作杀人。参加者分饰游侠,杀手,大夫等各种职业,杀手杀人,大夫救人,游侠们投票找出杀手,昨日,奴婢奉皇上命往长门宫送葡萄干,恰恰碰上,便亦参加了。不巧,今日便有人杀了奴婢。” 尚炎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嗫嚅道,“可是,奴婢分明还听了平阳候说了,他看见杨得意临死前说,是你啊,杀他的人,必是熟人。” “你也说了,”曹襄冷笑道,“我是‘看见’,若非游戏,你有见过有人能看见人说话么?” 堂上,张汤便皱了眉,情知此事必以闹剧收场,不着迹的瞥着殿上众人反应,见陛下面上虽无神情,嘴角却淡淡勾起一抹笑纹。而卫皇后表情虽如一贯温婉,宽广衣袖下,却握紧了拳,不由暗叹一声,正色道,“虽然如此,还请各位将事情始末交代一遍吧。”
汉武朝杀人大案 三:试杀(呈堂证供,未完待补充)
隔了太久,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前面的情节。话说,连我自己都不止一次的怀疑,我能够按速度完成正文,却将这个番外给TJ了。 那可真是个笑话了。 然而完成这个故事还是有难度的。记得出上一章的时候有读者说,我太早将矛盾抛出,这场好戏也就减了很多精彩。 但是,前面的一直只是前奏,所谓的附带故事。 我真正想要完成的,也是写这个汉武朝第一案的初衷与主体,是这一张试杀帖和之后的十一张杀帖。所以对之前的情节设置,没有太放在心上,设定太尖锐的冲突。 蛮庞大的设定。 仅仅这张试杀帖,要为每一个人选择一些适合他身份或事迹的词句,就花了我几个月的时间,(当然也是因为我懒),到现在都没有完成。 那么我想,算了,还不如抛出来,让大家一起想。我也可以继续往下写。 以上。 ************************************ “也好。”平阳长公主微笑道,“久闻张大人是治案能吏。虽然只是一个游戏,但已经进行了几天,我也是很想知道真相的,希望张大人能锐眼识真相,判出我们这些人中,哪三个人是杀手。” 真是一个棘手的差事,张汤苦笑想着。不过是一个游戏,看似缜密精巧,但到底也不过是个游戏,竟要劳动他和汲黯两个当朝重臣审理。说到底,竟是将他们拖下水了。 而这个所谓的游戏,真有缜密的逻辑,让他们能推出谁是杀手么?若是判错了,又让他们这些人脸面往哪里摆? 身边,汲黯拱了拱手,问道,“请问长公主与娘娘,此游戏的规则与细节如何?”面上神情肃然,竟是一派将之当作国家大事慎重对待的模样。 刘婧便把眼看着陈阿娇。 自然是不好让阿娇或是刘陵亲自解说的,流光便咳了一声,盈盈上前道,“两位大人,还是让婢子来解说吧。” “几位主子玩的这个游戏,说穿了便是角色扮演。共有四种身份:游侠,杀手,捕快,大夫,另需一个主持人。我们共有二十八人参加这个游戏,婢子奉陈娘娘和我们长公主之命,忝为主持人。按抽签决定身份,共有杀手三人,捕快两人,大夫一人,余者为游侠。杀手互相知道彼此身份,余者不知别人身份。” “游戏开始前,各人交上一份试杀帖。写一些与自己相关的诗词字句,统一誊写,作为之后判断推理的依据。” “然后,每日里,杀手在杀手阵营外分别选一人,做杀帖杀之。” “捕快可以选一人,向公证人验证该人身份。但不得直接外泄。” “大夫可以选一人施救,若当日该人正是被杀手选择所杀之人,则该人获救,可不必死。否则,施救落空。” “三张杀帖若出,则被害人可以诈尸复活,控告他们怀疑可能是杀他们的人。存活之人则投票决定他们觉得可能是杀手的人。当天得票最高的二“人死亡出局,公告身份。” “不知道,”流光微笑着问,“两位大人可听懂婢子所言?” 张汤听得头昏脑胀,被这个杀手那个游侠的绕的转不过来,望向身边的汲黯,见汲黯也是一脸茫然状,便知他多半也没听懂。 但是,这是在陛下面前不好承认的。张汤咳了一声,问道,“既如此,那个试杀帖何在?” “在婢子这里。”流光嫣然一笑,取出呈上。 息岚阁上好的雪花笺上,字迹娟秀工整,出自一人之手。张汤看了一阵,又递给汲黯,二人看了许久,面上阴沉不定。 上座之上,刘彻微微一笑,吩咐道,“递来给朕看看。” 杨得意低声应了一个是字,走到两位主审大人面前,接过雪花笺,转身交给刘彻。 刘彻展开雪花笺,便见笺上盈眉处写了两个字:试杀 平阳长公主刘婧:(未想好待补) 堂邑翁主陈阿娇:(待补)
悦宁长公主刘初: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清纳兰容若《木兰花令》 拟古决绝词
刘陵: 十里桃花霞满天,玉簪暗暗惜年华。 花下影单倩谁护,愿作鸳鸯不作仙。
曹襄:(待补)
冠军候霍去病: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小霍原创,大爱,噢也!)
长信侯柳裔: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唐王翰《凉州词》,
御前总管杨得意:(待补)
骑亭尉薛植: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
;邶风
;击鼓》
萧方: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欲依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於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 ——佛教《圆觉经》
郭解: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唐李白《侠客行》
中郎官司马相如: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旄貘□,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騱,駃騠驴□。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頫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嵚岩倚倾。嵯峨□□,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琘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司马相如《上林赋》节选
卓文君: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 只说是三四月,又知过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字无可转, 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相思,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 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卓文君《答司马相如书》
申虎: 新丰美酒斗十千,长安游侠多少年。 意气相逢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少年行(其一)》
弄潮: (阿娇:弄潮,你想写什么? 弄潮(疑惑的):我要写什么?我为什么要写? 阿娇默:算了,你不用写了。)
夏冬宁: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秦韬玉《贫女》
梅寄江: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南朝民歌《西州曲》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绿衣》
招财:(待补) 清扬:(待补)
莫忧莫愁莫失莫忘: 莫忧莫愁莫失莫忘(擦汗,偷懒了。)
成悯:(待补) 成烈:(待补) 成续:(待补)
文中关于杀人游戏的规则介绍,我已经尽量简化。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所以…… 可能有人没看懂,没关系。当初,我玩的时候,那些规则一条一条的,很多人也没看懂。 不过玩着玩着,就懂了。 所以,我写着写着,你看着看着,大概也就懂了。 不负责任的某袖爬过。 呃,因为是番外,而我实在没有可能自己编每一个人要写的话,勉强塞责出来。所以所选诗词不拘于汉代之前,大家凑和着看。 汗呢。拖了这么久。 当然你也可以说,我拖了这么久,拿这个甚至还没有选完的试杀帖来换你手中的月票,未免不够分量。 确实不够分量,自己也觉得。 So,我开始筹备写第一张杀帖。并同时酝酿写外篇。基于我现在对萧方最有感觉,决定第一个外篇写萧方。(不是我不想写阿娇和刘彻。他们的感情纠葛,往后还有些篇幅。而且我预定他们的外篇是在正文结束后的。) 所以,亲爱的,先把月票赊给我好不好? 树上有一只黄鹂鸟…… 等到秋天来到我就爬到了。 祈祷蜗牛爬快一点。 顺带预告一下,第一个被杀的是骑亭尉薛植,猜猜看,会是谁杀了薛植呢?
汉武朝杀人大案 四:第一日(未完)
第一个故事说的是戍思 彼时尚是元朔四年。 草原上的风有些轻,刮在人身上尚能闻见无边无际的草的气息。 那一年,薛植还不是后来的骑亭尉。那一年,他刚刚结束了在丘泽军营的五年苦训,第一次离开故土,随车骑将军卫青征战匈奴。 那一年,他尚是二十余岁,最好的年华。 大军奔驰了一天,在草原上遇见了河水,将军下令,原地歇息休整。 河水婵媛,清澈而捐弃着小小的浪花。 薛植放开自己的战马,让它沿着河边的盈盈的草慢慢吃,慢慢走。取出身后背着的刀,用衣袖轻轻擦拭着雪亮的刀锋。 那是柳裔为丘泽骑军配置的刀,唤作陌刀。 很多年后,他才想到,这种刀的名词,和当朝皇太子的名讳相同。 可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叫作陈陌,后来回到长门宫,归于父姓,便是天下人皆知的皇长子刘陌,那样一个孩子。 他甚至不知道,当年那个与校尉柳裔一同进入丘泽军营的陈姓公子,是一个女娇娥。 后来,孝武陈皇后为天下重的盛况,与彼时而言,尚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光。 他只是很钦佩很钦佩那个陈公子,举手之间,将丘泽军营整治的井井有条。后来,她与柳校尉相继离开丘泽军营,凭着他薛植的威名和魏序南的手段,依旧能让丘泽军营有效运转。 柳校尉曾言,军人爱惜自己的武器,虽然不能如生命一般,但也要将之放在心上的第一位。 所以,他擦拭他的陌刀。 他离开丘泽的时候,魏序南送他离开。豪迈的笑,“我等你归来。” 魏序南虽然是军营的第一管家,受人尊崇,却无法上战场。 他只是军营的管家。 所以,魏序南送行的笑容里,不是没有落寞的。 他们的大汉,不是先秦,战士们骑着战马,奔驰在塞外,誓要将占了汉家家山的匈奴人血溅大漠。他们不会学着先秦人用着哀伤的心思唱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然,那样的诗句很美,却不是他们要的。 他们要的,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是马革裹尸,是用自己的鲜血来捍卫自己的家园,誓不让父老乡亲,大汉寸土再置于匈奴人铁骑的践踏之下。 他们已经憋屈了很多年,而他们,不打算再憋屈下去。 在诗经
;邶风里,那个有着忧伤心思的战士唱着,“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如果是他,他会响亮着歌唱回答,“在大漠之上,在河流之边。” 放开了战马的缰绳,让它自由自在的吃着初生的草,饮着河中的水。待到将军命令出发,牵过来,直接走就是。 他们的战马,亦向往着战争,不会作出无故走开的事。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这天地间,他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美丽的情话。那么质朴,而又,那么真诚。 我想牵着一个人的手,与她过完这一辈子。 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那个能够与他分享这句话的人。 号角呜呜的想起,是将军下令,准备出发。那么嘹亮,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他精神一振,打了一个唿哨,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战马撩起了蹄子,嘶鸣一声,向自己跑来,牵过它,抚过它的皮毛,然后跨上,豪情万丈。 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人轻轻的唤,“薛植。” 那声音很是中正,他微微应了声。 然后,便是雪亮的剑光。 生命里最后的记忆,他从马上坠下来,抬头看见蓝蓝的天。草原上的天空,和大汉一样的蓝。 却,再不得见。
第一章杀帖,写的像抒情散文,也像番外。倒地不起。
番外 回首已是百年身(上)
记忆中,最初的颜色,就是唐古拉山一整年都绝不了的雪色。 师兄飞卿说,那一年,他下山去淮南,经过如今的辽东城,看见一个孩子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哭的声嘶力竭,渐渐的,连哭声都弱了。 若是他迟些路过,这世上,便不会有萧方这个人。 师兄抱他回唐古拉山,一路上,他都很安静,不哭不闹,饿了,就咿呀几声。很是让人心怜。那年,他也渐渐长成,欲收一个衣钵弟子,却不料带回山去,师傅看他面容清秀,又兼根骨极佳,硬是要了去,自行收在门下。 从此后,徒弟变成了师弟。 师兄说的时候他微笑着听,哪怕师兄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重新说起,他都会微侧了脸,作仔细倾听状。 他侧着脸的时候,面庞的弧线很是优雅。于是师兄愣愣的看了一会子,叹息道,“容南,你若是下得山去,定是有无数女子为你倾心。” 那一年,师傅为他取名字。姓萧,名方,字容南。 他的师兄,名字叫做飞卿。而他,叫做容南。 都是极雅致的名字。 所以,他想,师傅,一定不是普通的人。 “师兄又说笑了,”他淡淡道。 少年时,孟则然看过他的手相,叹道,“容南情缘线浅,然人情深,他年若有心系之人,只怕多半错过。” 说这话的时候,孟则然看着东南方向,面上不再有平常的跳脱,神情恻然。 很多年后,萧方知道,那是帝都长安的方向。而他,不经意间,也有了这个习惯,经年看着长安方向。那里,有着他心系的佳人。 可是当时,他动容于师傅少有的神色之时,却对师傅的话不以为意。 他生性淡漠,纵然对师傅,对师兄,也不过是一份淡淡的情谊。 “容南长于情,而伤于情。”这是孟则然对他一生的断语。很多年后,他回望此生,发现,师傅不愧是师傅,一语成谶。 孟则然,定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那故事被他藏在嬉皮笑脸的跳脱之下,藏的那么深,有时候,连自己都忘记。 而那一年,他的心思被唐古拉山上的雪染白,此后,只着白衣。 六岁那年,吕飞卿又带回来一个男孩子,依旧根骨极佳。这一回,孟则然没有跟他抢。 “我有你和容南,就够了。”孟则然抱着酒,笑嘻嘻道。“你武艺能习得我十成,惜乎不能习医。所以我又选了容南,继承朝天一门的医术。” 只是,孟则然料不到,渐渐的,他对医术的兴趣大过武艺。 “因为,学武要伤人;学医却是为了救人。”面对孟则然的疑问,他这样回答。 孟则然默然了片刻,叹道,“你心性如此,我如何放得下。” 十六岁那年,是大汉景帝中四年,他下山,拾得一个男孩子,和他当年处境相似。只是,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烧的厉害,虽然最后救回,却已经烧坏了脑子。 他怜惜男孩,将他带回,取名弄潮。 此后,相依为命一生。 二十二岁那年,遇到一个女孩子,对他惊为天人。 “哎呀,你记住我的名字。”那个女孩子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我叫做楚平澜。” 很多年后,他记不得她的模样,却因为她的这句话,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平澜。 那之后数年,那个女孩让全天下记得了她,却不是用平澜这个名字。 他记不得她的模样,但想来是很美丽的,似乎依旧能听见她微笑着说,“我是从家中逃出来的。能够遇见你,真好。” 后来,他知道,平澜出生于巫蛊世家。 再后来,他遇见雁声,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年,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平澜冥冥之中指引他,让他救下雁声,以偿她犯下的过错?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又想,又或者,平澜不忍他孤寂,指引他找到他今生要守护的那个人? 她纵然是那个男人的娇娇,是全天下的陈娘娘,后来为天下所重的孝武陈皇后。于他而言,都一直是那个最初的女子,唤作雁声。 平澜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自问,这,是不是就是师傅所说的,他的情缘。那么淡,但闭了眼,心里隐隐有着牵念。就如同,他待师傅和师兄。 可是,他还没看清自己的心,平澜就离开了他,不知所踪。 若干年后,他从唐古拉山到长安,意外的在市首看见了她。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楚服。 “你不用救我呢。”她微笑道,“是我做错了。我害惨了陈皇后。” 那个女子,虽然骄纵,但是对陛下那么痴心,应该得到善报的。 只是,为什么明知是错,还那么义无反顾的去做? 元光五年,陈皇后因巫蛊事,罢黜居长门宫。楚服枭首于市首。 而他无能为力。 平澜的弟弟因此恨他,恨他明明是姐姐的心系之人,却在平澜死时,没有出手相救。 可是当时,平澜一心求死。 他一直不清楚当时内幕。后来,遇到雁声,也没有弄清楚。然而事情过去了,于谁,都是伤痛,他挽不回平澜,便一心护住雁声,盼她后半生不受伤害。 后来,才发现,这世上,最能护她的,不是他。 楚飞轩恨的不止是他,还有刘彻,还有雁声,还有陌儿早早。 当年由他一手接生下来的兄妹,渐渐走向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 而他,愕然过后,便是失落。失落中才明了,真正的情缘,并不是那种淡到非要用尽心思才能抓住的牵念,并不是见了面才会想要扶一把,却在一个转身后彼此不再想起的滋味。而是,要她时时刻刻安好,若不能,就用尽全力挡住向她而来的风暴。 好在,她没有风暴要承受。 又或者,她的那场风暴才是那个有资格拥抱她的人。 而他,在这种资格之前,黯然失色。 她是他的孝武陈皇后,她是他的雁儿。 那一年,他在长安城郊救起的那个女子,初醒时,抬起眉,面色苍白,唯双眸璨若晨星。 那是在不像一双曾嫁为人妇,为爱所苦的眸子。 事实上,她却是那个天下皆知,退居长门,命运悲苦的陈皇后。 最初知道的时候,他为她心疼不已,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怎么竟不被珍惜,生生糟践到这个地步? 她身份尊贵,是文皇帝的外孙,景皇帝的甥女,武皇帝的妻子。 初遇的时候,她费尽心思为他煮出一壶新茶。茶色新绿,如春天杨柳枝头最青最亮的那一抹。 她说,这茶名,叫做明前雨后。 很好听的名字,仿若雨后的茶树。 她怀着两个孩子,却不肯安生,折腾着衣坊,茶楼,偏偏都做的有声有色。只是面色渐渐憔悴。他看着不忍,终于制止了她,强迫她在家养胎。 她不愿意提孩子的父亲。那时候,他想,也好,朝天门的萧容南,一个徒弟总是养的起的。见弃到这种地步,总是伤透了心,不如不提,不如忘却。 可是,那个人身份至尊,容不得他们说忘却。 闲来无事的时候,雁儿会弹琵琶,她的琵琶弹的不是特别动听,胜在曲调新奇。其实,于他而言,只要不是特别不入耳,他就可以含笑听一整日。 何况,弹的那个人是她。 曲子或欢快,或哀伤,总有些缠绵的情思。只是,那情思,是浮的。 他听得懂,她并没有什么心上人。 再后来,便是石破天惊。 朝天门的萧方,再惊才绝艳,总是大汉的子民。皇帝见宣,不得不去。 宣室殿里,他见到那个大汉皇朝最尊贵的人。一身黑锦冠服,气势尊贵,神为之夺。 平心而论,刘彻的容颜称的上俊朗。虽然,他的眉斜飞扬,如出鞘的剑,虽然,他的唇极薄。 正是这个人,下令将平澜枭首。这个人,将雁声废黜长门宫。 他生命中刻下印记的两个女子,都被其所伤,一伤了心,一丢了命。 只是,他淡淡的看着他,竟抬不起什么怨恨心思。 是他的心性太好,还是,他看的穿,这个人虽然天下至尊,却很寂寞,渐渐走向了独夫的道路。 能够狠心将爱自己的人最无情的伤害,不留丝毫退路。那时候,他也许并不知道,此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挽回那段他曾经弃如敝履的情感。 雁声虽然离开了长安,他却不想离开。他想留在这个地方,看他,与雁声,与刘彻,这一生,终究怎么走。 元朔六年末,雁声为了飞月长公主,结束了逃亡生涯,返回长门宫。 又或者,这只是一场对命运的面对? 于很多人而言,孝武陈皇后流落在外的那些年,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场脱轨。一切被修复,了无痕迹。但是于他,那是一段生命历程的结束。 他此生最心系的那个女子,自此归了别人。 那么,对雁声自己呢? 他知道,当时,雁声是不情愿的。 她费尽心思调的安息香,宁神静心。 那时候他哑然失笑,雁声雁声,你既已嫁作人妇多年,何能如此天真? 元狩元年新年,皇帝携尹婕妤往上林苑冬狩。 而雁声,在私下调制避孕药物。 一切如同意料般发展,顺着命运的方向向前走,如淌过一条清浅的河。 后来,她与刘彻渐渐收敛浑身的刺,倒也可以做出彼此相安的模样。 只是,每次见他,会微笑着唤,“哎呀,师傅。”然后,慢慢的地下头去,沉默的有如一抹风景。 谁都不快乐。 而,谁都不能喊停。
《回首已是百年身》,此文成于今日凌晨三点到四点。明明脑子里极困,想不清楚东西,偏偏手下键盘敲的行云流水,堪称文不加点。 算起来,我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一共码了一万字左右。于我实在是个破纪录。 再话说回来,我似乎没有存稿的命。手上有了好东西,就想发上来。我妈妈就说我这样的性子,以后一定留不住钱。 哈哈。 今天看了看,行文是有点混乱,但情思在里面了。 那就发出来吧。我也不想修改了。 看在我难得这么勤奋的份上,眨着星星眼,喊,翠花,上月票。 这个,此文的下篇,等哪天,我心情好了,继续码。
番外 刘郎已隔蓬山远(10月14日完稿))
她想,如果在生的时候,听了这样的诗,她是会哭的。 蓬山,有多么多么多么远? 是不是,如她与她的刘郎,明明走在未央宫的长廊间,抬眉得见。心却早荒芜成一片空城,陌生的仿佛,从来没有过,少年时的幸福时光。 所谓咫尺,有时候也是天涯的距离。 而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亦不是阴阳。是爱了却渐渐陌生,到最后,终至成仇。 而如今,她在这九万里深尺的地府幽冥,仰望着他与她的故事,幽冥那么冷,那么寂寞,寂寞的,连眼泪的掉不下来。 开头是,他与她。 结束时,他与她。 而她,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路人,侵袭过他们的故事,到最后,退出他们的故事。而他们的故事,依旧幕起,上演,高潮,余韵悠悠。到了落幕,亦与她无关。 元狩元年,卫子夫自缢于椒房殿,以妃礼,葬于陵园。 至死,她的刘郎,都没有来见她。 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这枉死城游荡经年,为的,不过是等,那一日,她的刘郎到来,在他饮下孟婆汤之前,亲口问上一句,曾经,他有没有爱过她? 不过,如此。 ********************************** 还是景皇帝在位的时候,她出生于平阳侯府的奴仆房中。“这么美,”母亲叹道,“比我还要美丽。” 再美丽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奴仆。 少年的时候,她也曾听说,在遥远的帝都长安,被立为皇太子的少年曾微笑着对她的表姐承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金屋藏娇呢,多么美丽的传说。 那时候,她也曾感慨那个幸福的女子,全然不知,在将来的日子里,她会是那个打破“金屋藏娇”美丽传说的人。 命运在暗处窥视,笑的幽微。 那一年,金枝玉叶的平阳公主下嫁平阳侯曹寿。从金碧辉煌的车中款款走下的女子,美丽的像是天上的仙女,那么高贵,那么华美。 而平阳长公主刘婧,便是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那个人。 那一年,她年纪尚幼。 平阳侯府的女主人在某一天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亮,“倒是个美人胚子。” 刘婧道。 于是,很快,她不再作那些低等的活计。平阳公主将那调入内院,训练歌舞。 “子夫可不要负我的期望啊。”公主微笑着道,眼神难解。 什么样的期望呢?她不懂。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心中的天地很小,只要家人平安温饱。 第二年,她的二姐卫少儿正和平阳县的小吏霍打的火热,生下了一个男孩,霍却不能够迎娶她。 他已有妻室。 卫少儿抱着孩子偷偷流泪,拉着她的手道,“三妹,不要再走姐姐和娘亲的老路。” 那时候,她的容颜愈发娇美,歌舞也渐渐精湛,美丽的连自家姐姐也叹服。 “二姐放心。”她微笑的安抚着小外甥。练了一年歌舞,心气渐渐高起来。断不肯再做那与人私通的贱婢,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可是,又能如何呢? 依旧茫然。 年底,景皇帝大丧,公主撺掇着候爷,举家迁往长安。 新帝继位,年号建元,金屋藏娇的太子妃,立为中宫。而平阳公主,也进阶成为平阳长公主。 陛下念着姐弟之情,默许了姐姐姐夫一家留居长安。 如此繁华的长安。 渐渐有些了悟,长公主,从很早就训练着她们这些歌姬舞姬,定有所图。 纵然那时,依然不敢想的太深远。 她纵然衣裳华丽,容颜娇美,依旧不过是一个歌姬,见了人,轻轻低下头去,我见犹怜。 走在小溪旁的人,望着远远的山就觉得很高了。如何,敢做梦飞上云端? 命运慷慨或是残酷的为她开了一道门,茫然的走进去,何去何从,自己丝毫不能做主。 她素知陛下与长公主乃一母所生,极是亲厚。那一日,陛下来访平阳侯府,长公主遣了数个美人伺候,陛下都言笑晏晏,看不上眼。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阿兰吩咐道,“子夫,你去堂上献歌吧。” 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武人们唱,学得千金艺,卖得王侯家。而我有无双颜,要卖与的,却是帝王。 那时候,陛下还很年少,她,也很年少。年少的,对爱情充满幻想;对前程一往无惧。 堂上坐的帝王,眉如剑,唇很薄,俊朗至极。 那时候,他还不得志,所以,眉间有着一抹忧郁。 那是天下的至尊啊,她仿如跌在泥里,仰望天边的云。还未展喉,心已经融了。 如何唱,如何舞,都已经忘记。只记得,上首座上,他抬眉,饮下杯酒,望着她,眸底微微的一丝惊艳。 她伺候他更衣,他摘去了她的发簪,赞道,“美哉秀髻!” 仿如一梦。 她随着这个男人回了未央宫。她一直知道,大汉朝如今的皇帝,名讳为刘彻。只是今后,这个名字于她,除了尊崇,有了更深的意义。 然后,她看见了她。 宫人在御车前禀报,“皇后娘娘等陛下回来多时了。” 御车里沉默了片刻,传来了陛下的声音,“是么?” 她站在御车的最后,听方才那近到咫尺的声音,远的像在天之涯。 “阿娇姐,”陛下下得车来,微笑唤道,“外面风大,你怎好在此?” 那个女子嫣然回过头来,微微仰着头道,“你又不在宫中,我想你了啊。算算时辰,你该回来了。便在这里等了。” 那是她平生见过最尊贵的女子,见了陛下,也不曾俯首帖耳半点,微笑着你呀我呀,仿佛那只是她的夫君。 到后来,她登上与她一样的高位,却始终没有她的气势。 到最后,方明白,卫子夫是刘彻的皇后,陈阿娇却是刘彻的妻子。 那时候,陈阿娇也是极年少的,那么美,不同于她的美丽,陈阿娇的美丽,是高贵的。谁都不能否认,她的美丽。 有了一个那么美丽的皇后,她,理所当然的,被摒弃,入宫为奴。 只是不甘心啊,委身于帝王,不是为了重操为奴为婢的日子。 她听着宫人们说,陛下与皇后多么的恩爱,少有的帝后情深。 那么她呢?她卫子夫算什么? 一年后,未央宫遣归年老宫女,她渐渐心灰,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思,费尽了周折,到陛下眼前,跪求他放她离去。 见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忍不住,泪流满面。 于是重获宠幸。 这一回,皇后娘娘无法容忍。 那么高贵的女子,如何能够忍受,与一个身份下贱的歌姬共同分享夫君。 只是,她渐渐有了身孕。 陛下践位至尊至今,专宠皇后,膝下犹虚。皇嗣极其重要。皇后娘娘不管不顾,她只要她的夫君,不肯睁眼看一看,天已变,人非昨。 那时候,她以为,陈阿娇之所以输,是因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不可能,永远守着她一个。后来却悲凉的发现,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 那么,当初,谁对谁错,已经不那么分明。 同样钟爱陛下的淮南翁主刘陵,联合她,利用楚服的家人,逼着楚服,最终陷皇后娘娘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冷眼跟在刘陵身后,慢慢想,她又何苦?纵然斗倒了一个陈阿娇,刘彻,依然不可能是她的。 为谁辛苦为谁忙? 所以,子夫,你要记住。她对自己说,那些陷在爱情里的女子何其愚蠢,有朝一日,你不要像她们一样。 可是,到了很久以后,那个女子归来,她才悲哀的发现,有些事,不是一直告诫着自己,就能够不发生的。 那些年,她坐在那个帝王身边,母仪天下,冷静的看着大汉帝国一日一日的强盛,时日慢慢的,慢慢的,将一颗芳心托付。 为什么要爱呢? 是因为他太绝情,还是因为,时日太无聊? 天上地下,无人能答。 然而一缕情思,毕竟去了。 她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忽略了,冷眼看在一边的陛下。 拟好废后旨意的那日,陛下来到她殿上,用了膳,温存过,看着她娇美的容颜,忽然冷笑道,“朕倒是没看出来,卿倒是心狠手辣的女子。” 惊的一身冷汗都坠下来。 那是大汉皇朝的皇帝,天下都在他手中,到后来,她才想明白,她自以为得计,不过是因为陛下默许了一切发生。 那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表姐,他曾承诺要爱重娇宠的女子,世人称颂琴瑟相和的帝后。 他却冷眼看着她,慢慢的走向深渊。 然后,亲手把她推下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陈阿娇看的清,枕边人如何的无情。却不料,他不是无情,而是绝情。 从那日开始,她学着,按他的心思做事。 他却已经渐渐疏远她。 若不是因为怀了诸邑,只怕,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个皇后,叫做卫子夫。 那时候,他虽后宫三千,一直以来,有生育的,却只有她。 后来,幼弟卫青渐渐崛起。 后来,她终于诞下了陛下的长子刘据,进为皇后。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唐古拉山,刘陌与刘初已经开始呀呀学语。 从歌姬到皇后,那样奇迹的传奇,淹没了金屋藏娇的故事。 而她,也渐渐忘记了,幼时曾倾慕过的,那则美丽神话。 直到元朔六年,那个被遗忘以久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伴随那个名字归来的,还有一个极似她母亲模样的公主,名讳为初。 那个女孩子说,这个字,来自于一句美丽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听见的时候她哑然失笑,人生若只如他们的初见,那,她卫子夫会在哪里? 又或者,人生若只如她卫子夫与陛下的初见,这世上,又何必有一个陈阿娇? 都是悖论。 也许,人生都是一场最盛大的悖论。 只是,那一刹那,心隐隐的疼。 却原来,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爱。到头来,还是爱了。 一晃眼,从建元二年到元朔六年,已是十多年。而那么漫长的岁月,爱意一点点的滋长,醒悟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抹掉。 也就注定,一生痛苦,死亦不能休。 陛下赐那个女孩封号悦宁,住昭阳殿。 悦宁悦宁,愉悦安宁。在这未央宫里,谁又能真正愉悦安宁? 人前人后,那个女孩都不讳言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她说,我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她慢慢忆起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当然是极美的了,只是那么骄纵任性,想要违心说出一个好字来,当真是有些难呢。 而陛下,不正是被她的骄纵任性,一步步逼的,离开了她么? 而在外流落了这么些年,她的脾气,大约也渐渐被磨掉了吧?毕竟,出了这座长安城,还有谁个人愿意,无限制的容忍她的骄纵脾性呢? 只是,失了那烈焰一样骄纵脾性的陈阿娇,还是记忆中的那个陈阿娇么? 她渐渐的,想不分明。 私心里,陈阿娇这个名字,就当和那个骄纵任性的女子和在一起的。就如同一只挺着脊梁的凤凰,骄傲的在火焰里飞,浴着火也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终至成灰。 纵然是与她为敌的女子,她也不得不承认,那样子辉煌的覆灭,是极美的。 美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无情的冷眼,看到最后。 所以,她的刘郎,是多么的无情。 可是她真的有些恨了,一样为女子,一样为皇后,为什么,陈阿娇就可以活得那么率性,那么挥洒,而她,却在这繁华的未央宫中一日日沉默下去,薄到最后,像夜里椒房殿扬起的纱幕,美丽的剪影,却渐渐的,没有了生气。 生下了据儿后,陛下便慢慢淡薄了她。 她想,他终究只是想要一个子嗣吧。 而她帮他实现了这个想望,所以他让她坐上这未央宫最高贵而最冷漠的后位,慢慢的,慢慢的,煎熬生命。而那煎熬都是欢欣的。毕竟世人谁不仰望,未央宫里那尊崇的位置,他们说,那代表着,母仪天下。其实,只有坐在上面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悲欣交集的滋味。 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后位,却渐渐的,失去了夫君的爱宠。而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在未央宫里争夺此位的女子,都如她这般。 再尊崇的女子,终究还是个女子。 而哪个女子,不期盼着,有一个疼爱自己的良人? 未央宫里的宫人,不再说起从前的陈皇后。如今,她们说的是,椒房殿里的卫皇后。 “卫皇后为人和善,昨日里我在御花园里做事,卫皇后经过,还对我笑了一笑呢?” “卫皇后真幸运呢。听说,她本来,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个歌姬。” “是呢。从前的陈皇后,论身份,再高贵不过了吧?还不是输给了一个歌姬。可见……” …… 所以,生男无喜,生女无怒,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初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哑然失笑,那些人,只看到表面的光鲜,却看不见,皮肤底下的一片泥泞。 她一直想,若没有据儿,没有青弟,没有去病,她卫子夫,在她的刘郎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而那个女孩说了半年,刘郎也听了半年。 渐渐的,便真的当,那个女子是很好很好的了吧。 往日里,她的骄纵任性刺出来他的伤,渐渐的,痊愈在时间里。忆起来,全都是好处。 每一个男人,生命里都有一支红玫瑰和一支白玫瑰。 白玫瑰是温柔。 红玫瑰是热烈。 他离的那支红玫瑰久了,就渐渐的,将她看成了胸前的一抹朱砂痣,悬在心头,除非得到,再不能休。 那时候,她就已经窥见了之后十年的故事。只是,猜不到结局。 她更猜不透的是,她的刘郎的心。 若真要无情,就无情到底罢,为何,渐渐的,竟真似有了情。 而那情,竟归了别人。 让她午夜梦回,如何不痛? ********************************** 她一直以为,她的据儿,是她最后的依靠,坚不可摧。却不料,到了最后,失败,自缢,亦是为他。 人生悖论,不过如此。 元朔二年,她产下据儿,进为皇后。 元朔五年,王沁馨生皇二子刘闳,一时恩宠隆重。据儿不再是他唯一的儿子。 元朔六年,悦宁公主刘初回宫。 元朔六年末,陈阿娇带着刘陌回宫。 他们说,皇长子生的真是像陛下呢。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 到最后,最像她的刘郎的,还是她的儿子。 而她的据儿,相貌一半随刘郎,一半随她,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就有些怨了。 陛下让陈阿娇归长门。 二姐安慰她,这样不好么?说明陛下并不看重她,长门,可是冷宫呢。 她淡淡微笑,二姐真是天真。 长门,亦是她这个皇后无力管辖到的地方。 她可以渐渐窥的破,陛下对陈阿娇的维护之心。 细想来,真是不公平啊。她在这未央宫住了十余年,依旧有些格格不入,亦不入太后的眼。若不是因了据儿,只怕连如今这般不咸不淡的局面都维持不下来。而陈阿娇甫一归来,不要说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连王太后都另眼相待。 而她的刘郎,不也待她更重一些么? 他们特意将她与她隔离起来。而她与她彼此也有默契,两不相见。 相见,就是尴尬。 只是又慢慢听人说,那个女子,竟是很漂亮很漂亮,岁月都厚待她,不在她面上刻下风霜。 只听说,那个女子风华卓然,安静宁馨。 真的不像她了。不像记忆中那个热烈骄傲的女子。 连她都忍不住好奇,生命中流失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将那个热烈骄傲的女子,改造成如今模样? 陛下回宫后,第一次去见了她,不欢而散。 她偷偷出宫,被抓个正着,为了长门宫的宫女,只得去宣室殿求情。然后,陛下宽赦了他们,还同意了让她出宫。 馆陶大长公主大寿,她出宫祝寿,陛下也去了,出了酒疹,是她在照料。 元狩元年除夕,陛下宿在长门,清晨,不欢而散。 她知道她不能怨,不该怨,可是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牵扯着她的心魂。不觉得疼但持久,慢慢的,便成了她的心患。 她好想闭了眼,遮了耳,方可不去看,不去听,可是自有人来报,来说,而她不得不端了笑脸,强迫自己去听。 她知道,陛下看重陈阿娇,不允许她去动她。这些年,她坐在皇后位上,谨记当年的教训,一直依着他的意思行事,使后宫不乱,使他能够安心国事,一直做的很好。 因此,陛下才能容忍,她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 可是,他不知道,她微笑着看着他来往于未央宫里每一座宫殿,面上一片温雅笑容,底下却是见不得人的痛。 若可以,谁个女人真能忍受,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除非她半点不爱他。 而她爱他,所以她注定伤痛。 陈阿娇归来之前,她以为,她可以一直这样微笑着,过她的一生,高高在上但寂寞,等待她的刘郎偶尔的到来。 可是,陈阿娇的归来打破了她的以为。 到最后,却原来,她可以忍受她的刘郎和一切其他的女子在一起,却不能容忍,她的刘郎回到陈阿娇身边。 那仿佛,生生的打了她一巴掌。告诉她,你这么多年来自以为是的胜利,都是假的。 而她,从命运里头归来,向她讨要她夺去的一切。 后来她想,也许,在那个时候,她身为女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刘郎,渐渐的,真的爱上那个曾为他抛弃的女子。 那么,当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曾经伤害过她的她,是不是,就,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她与她的相争,其实,有着宿命的味道在里面。 而她毕竟不了解这个归来后的女子,所以设下精巧的局,到最后,才发现,她自己才是陷入局中的人。 而那个女子呢?得了手,却不肯再理会她,一道陛下的旨意,让她归堂邑候府暂居。 而这一个暂居,就是一年。 那一年里,她被软禁在椒房殿,空对着满殿繁华锦绣,心却空落落的没有半点着落。 他们说,陛下常去堂邑候府探那个女子。 他们说,陛下慢慢的减少了流连未央宫各殿妃嫔的次数。 她无声温婉的笑着听他们说这说那,说的时候满面为她不平为她担忧为她同情,听到最后,心就渐渐淡了。 她爱的那个人不曾爱她,那么,她的爱,就渐渐的,渐渐的淡了。 若这爱,只能让她苦,让她痛,她就不要。哪怕牵扯去时疼痛不堪,痛过了,她还有家人要守,还有据儿要护。所以,她没有时间软弱,没有时间悲春伤秋,没有时间,为自己慢慢沉寂的爱,落一滴泪。 元狩二年,长女卫长出嫁。 连女儿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她也就渐渐老了。 卫长真的很像她,连伤悲,都学她,氤氲在心里。 卫长喜欢着一个少年,可是那个少年不喜欢她,哪怕,他是她的表哥。 纵然喜欢又如何?那时那日的情景,卫长的婚事,对她极其重要,她容不得那些小儿女心思做主费了她的满盘谋划。 可是做女儿的伤悲了,为娘的心里,还是要痛的。 更痛的是,明知卫长不情愿,她还是选择,将她嫁入李家。 她的一生里,仿佛都在重复,手边做的,和心里想的,一直一直,都不一样。 北方传来消息,去病大胜了。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意气飞扬的少年,不枉卫长爱他。 其实,卫长的眼光,比她好吧。 卫长不过是爱而不得。 而她呢,爱而成伤。 长信侯柳裔完胜匈奴,带回了陛下和亲匈奴多年的胞姐,南宫长公主刘昙。 而同时,长安城内,王太后,渐渐走向了生命微末的尽头。 却原来,再尊贵的女子,到了死亡逼近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王太后盼望着南宫长公主归来,多年前她送她去匈奴和亲,却又在安逸尊贵的位子上思念了多年,觉得亏欠。那又如何呢?时日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毅然送走自己心爱的女儿。 只为了,成全她自己,和她的儿子。 就如同,生命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借巫蛊一事,构陷陈皇后。 从本质上来说,她和王太后是同一种人。不是没有爱的,只是为了某些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将爱掩埋。 只是,王太后成功了。而她呢,从前,她以为她也成功了。到如今再看,却岌岌如临深渊。 所以,彼此不能亲近。 王太后逝去的那日,她站在长乐宫外,心思居然是极淡的,无喜无悲。 那在尊贵繁华的长乐宫中慢慢逝去的那个女子,是她的刘郎的母亲,她和她,在两座宫殿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到如今,依旧如同陌生人。 她自己的伤悲已经很沉郁,付不出哪怕再多一点,为那个尊荣半世却即将离去的女子。 然而,那个女子,是她的刘郎的娘亲。 那一刻,刘郎是真的伤悲了。刘郎心就算再狠,当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的心,还是有丝丝的软弱。 她跟着他来到灵心殿外。 他们说,她的刘郎,幼时就在这座宫殿长大。 她的刘郎,在这座灵心殿里,悼念他的娘亲。而她,站在殿外,迟疑不敢进。 时日慢慢磨去她的勇气,她已经不复年少时,对前程一往无惧。 世人说,这世上,最清楚帝王心意的,便是伺候在他身边多年的御前总管,杨得意。 那一日,杨得意满宫去寻陈阿娇。 她站在远山亭远远的看,看尹佳萝进去了,被陛下发作拖去掖庭。 最后,进去的是陈阿娇。 而她在亭中等了许久,等到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等到站在五月南风天气里,心却冻的清冷,亦不见她出来。 “皇后娘娘,”采青慢慢道,“咱们回去吧。” 她慢慢回过头来,似乎在采青的声音里,听出些不忍来。 无声的笑。 南宫长公主刘昙,自幼与陈阿娇交好,当众于她难堪,不肯待见。 太后去世后,她便是大汉最尊贵的女子。为什么,却比从前,更加如履薄冰? 陛下携南宫长公主与陈阿娇往甘泉宫,归来后,恩爱恒逾。 而她,守着皇后冰冷的宝座,慢慢的,变的淡,变的薄,薄的,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母后,”儿女们担忧她,声声唤着她,声音忧虑。 “没事。”她慢慢答道,依然温婉的笑,“我早就看淡了。” 是的,已经看淡。不是她愿意看淡,而是,现实逼她如此,不看淡,又能如何? 阳石嫁了,去病去了。 椒房殿里,一片寂寞。连初年看起来金碧辉煌的檐角,也在岁月剥蚀中,慢慢黯淡下去。 而她,变的越来越谨慎。到如今,只要子女安好,家族平安,她可以,一直这么谨慎下去,过她的一生。 却最终敌不过,上林苑里爆发的风暴。 初听到的时候,她是愕然的。 对家族的忧虑里慢慢升出一丝快意。 陈阿娇,你今生顺风顺水,也有今日么? 失去了那个孩子,你一定会,很痛,很痛吧? 可有我痛? 她试图力挽住卫家衰颓的狂澜。却在深夜独自睡在椒房殿中的时候,忍不住自己的恐惧。 也许,这一次,真的是不行了吧? 当年,她如何对待陈阿娇,到如今,命运便要加倍报应回来。 最先失去的,就是她的长外孙。 然后,是阳石。 到最后,是据儿。 命运若要她步步败退,她亦无可奈何。到如今,她除了那个冰冷的后座,她能够拥有的,只有那些亲人子女了。 而后座,今次之后,怕也是要失去了吧? 这让她,怎,麽,甘,心? 若身后已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她如何还能够,继续后退? 于是,谋反,巫蛊,桩桩件件,接踵而来。 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她于椒房殿弹琴。 她弹的是汉乐府中的一首《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一生于她,不过是一场豪赌。前半生,她赢了,于是步履椒房。后半生,她却输了。于是自缢殒命,以命相偿。 于是还是与君绝了。她的刘郎,是她的君,可是她更宁愿,他只是她的郎。 年少时,她冷眼看着那个骄纵的女子,心里暗暗嘲弄着她的不懂事。她们的刘郎,是主宰这个天下的帝王。她却希冀着他只守着一个女子,如何不是太天真。 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每个女子心里都有这样的想望。只是陈阿娇更诚实,且她有着这个资本,所以,不管一切的一切,任性的说了出来。 生命里,能够这样放纵自己的任性,谁说,不是幸福的呢?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回望自己一生,只觉一片压抑,纵在最得意初登后位之时,底色仍是灰的。 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暖色调,却是在那个女子还是皇后的时候。彼时她只有卫长,陛下到她的殿上来看她,两个人拥着卫长,和乐融融,真的很像,年幼时,她见了平阳县的乡下人,相守一世的夫妻,到了老,每一个眉间心上,都有彼此的印记。 可是,她亲手打破了彼时的暖色调,设计了巫蛊,构陷陈阿娇,推她下皇后之位。 如果,生命里最深的想望,不过是和一个人相守到老。那么,当初,她又何必,费尽了心机,邀得陛下爱怜。 而最初的最初,到底是因为,她邀得陛下爱宠,才渐渐当他是她的刘郎,渐托芳心;还是因了,她渐托芳心,所以,拼了所有心机,邀得刘郎爱怜呢? 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从不曾愿意和他相绝的,若可以,她也愿意,一生相依。哪怕山无棱,江水竭了,冬天打雷,夏天下雪,也不相绝。 可是,她的刘郎,先绝了她。 这世上,只有一个刘郎,于是苍天薄待女子,既然有了一个卫子夫,又何必再有一个陈阿娇? 又或者,若已经有了陈阿娇,又何必再有卫子夫呢? 命运很是公平,而她,愿赌服输。只是,放不下,留在世上的四个儿女。 若是可以,下一世,必不近帝王家。 白绫勒过颈项之时,她慢慢想。 ********************************** 枉死的魂魄不得投胎,而她在这枉死城游荡经年,等了经年,看他们悲,欢,离,合,终于有一日,等到了她的刘郎。 经过的鬼差慢慢道,“孝武皇帝回来了。” 她远远的看,她的刘郎,已经很老了,形容憔悴。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生命中曾有过的那个女子,叫做卫子夫。 经年落不下来的泪,忽然就慢慢的落下来,一滴一滴,还未坠到脸上,就已经结成了冰。 孝武皇帝刘彻,在位六十年,功勋卓著,幽冥里的鬼差亦有耳闻。 刘郎皱眉问,“朕的皇后,何时下来?” 鬼差怔了一怔,道,“生死都有定数,既到了幽冥,就守幽冥的规矩吧。” “若孝武皇帝与孝武陈皇后尚有缘分,下世里,定能遇见的。”鬼差意味深长道。 想问了很多年的话,亦不必问了。 又过了两年,陈阿娇亦到来。 与刘郎不同,她看见了她。 “你我相争了那么多年,你恨我么?”她想了想,无话可说,只好道。 “过了那么多年,”陈阿娇笑了笑,出乎意料,慢慢道,“我都快要忘记了。” 过了那么多年…… 是的,真的过了很多年了。陈阿娇要忘记了,她,也渐渐要忘记了。 再后来,是卫长,是阳石,是诸邑,到了据儿亦下来的时候,她在尘世上所有的牵念,就全部断了。 鬼差到她的面前,慢慢道,“卫子夫,你可以转世了。” 她亦慢慢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真的真的,好久了。 守着一段记忆好久,真的好累。她迫不及待的想喝下那碗孟婆汤,将一切忘掉。 于是慢慢的喝下孟婆端来的汤。 这一世的恩怨情仇,俱都在这碗汤里了。 ********************************** 写陈阿娇的小说,都无法回避卫子夫。 两个女子的争斗,注定,一个得,一个失,或者,通通不幸福。没有双赢的可能。当卫子夫走向那母仪天下的宝座,或者更早,再平阳侯府承宠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仿佛宿命的冤家呢。 而喜欢阿娇的女子,多半不会喜欢卫子夫。 我也不喜欢卫子夫。 但是卫子夫,是阿娇生命中的一个不欢喜的色彩。从她眼中的阿娇,也许,才是最真实的那个阿娇。
番外 灵枢终未得天枢(10月26日更新未完)
注:本番外名来源于前些年网上流传的金庸笔下女子人物诗,全诗如下: 灵枢终未得天枢,素问何曾问髯胡。 烛泪滴残海棠冷,忍听山歌到晓无。 看的出来,写的是程灵素。而我选这一句,倒不是因为上官灵命运似程灵素。只是,捉摸着灵字,最先跳入脑海的诗句,就是这一句罢了。 ********************************** 元鼎四年,上官灵第一次见到那个盛传武皇帝生平最爱的女子。 她以为那只是她生命中一段华丽的插曲,船过波心,了无痕迹。到了后来才知,那一场华丽的绚烂戏码,真正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元鼎四年夏末,武皇帝东巡河东,携孝武陈皇后与悦宁公主同行,可见对陈皇后的恩宠。彼时陈皇后尚未复后,在后宫中尴尬的存在着。 她曾是这个天下至尊的女子,却又被自己的夫君废弃。过了些年,武皇帝重新见了她,竟是比少年时更加喜爱这个女子,爱重一时,压过未央宫中当时所有的花样容貌的妃嫔,包括,被仰望成一个时代的神话的卫皇后。 那是世人难以企及的奇迹。 却不料,陈皇后病倒在临汾,不能再继续随武皇帝前行。 而她的嫡兄上官桀,是最能把握时机的男子,乘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将她和嫡姐上官云荐到陈皇后身前,陪伴陈皇后度过客居临汾的那段日子。 事实上,彼时,她和姐姐上官云并不在临汾,而在离临汾有小半天路程的上官家别院暂居。 当她听到上官桀派人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淡淡垂了眸笑。嫡兄的心思她自然猜的到,若她们姐妹入了陈皇后的眼,对上官家,对自身,都是极有益处的。 只是,她心里还清楚,上官桀抱以厚望的,还是他的嫡妹上官云,而她,不过是个有着上官家小姐身份的高贵陪客而已。 不过,这又如何呢?该行的事,还是得行。送她和姐姐去临汾的马车已经如火如荼的准备着,她总不能发着脾气说,“我不要去。” 她并没有这个资格。 从别院往临汾,一路马车颠簸,上官云却少发作脾气。马车里,上官云的美丽眸子熠熠生光,“灵儿,你说,”她好奇问道,“陈娘娘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平心而论,上官云是个不错的女子。美丽,多才,只是有些世家子女难免的傲慢清高。这些年,她们异母姐妹之间情谊淡淡,有,但是不深。偶尔,上官云也会发作脾气,可是回过头来,又水过无痕。因此,真要她说的话,比起一直和和气气的嫡兄,她反而更欢喜这个姐姐,至少性子很真。 “不过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她掀起帘子,轻风吹进来,些微缓解了颠簸的不适,微笑道。 不敢让陈皇后久等,她们稍微拾掇了一下,便去祥福客栈拜见陈娘娘。 她跪在上官云身后,看着帘幕里端坐着的陈娘娘。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皇族尊贵女子。 碍于规矩,她不能抬头。便见得一袭瑶黄色曲裾深衣下摆,顶级的云水锦料顺滑的垂下,陈皇后望了她们片刻,忽然扑哧一笑,道,“两位远来,定是累了,先歇了吧。” 她倏地红了脸,知道陈皇后定是看穿了她们的风尘仆仆,拉了上官云,叩首退出。 这陈皇后,心思倒是细致呢。 她出生的时候,坐在未央宫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已经换了另一个叫作卫子夫的女子。民间传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早不见有人提起从前的陈皇后。她也只是隐约听说,陛下曾经还有过一个皇后,是他的表姐,陛下曾经许下一个美丽的诺言,却在时日的雕琢下,褪色了。 病榻之上,娘亲冷笑道,“灵儿,你看,天下男儿多薄幸。日后可不要轻易付了真心。” 天下男儿多薄幸。 娘亲,也曾爱过爹爹吧。只是爹爹对娘亲的一腔情意,并不看重。 娘亲亡时,爹爹不曾来看,在他心中,死的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妾。 娘亲亡后,她学会了一双冷眼看世事,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哪怕亲如父女兄妹,亦隔了一层纱,无法真心相爱。 那么,便爱自己好了。 她万般珍重着自己,心底却隐隐悲哀。 如果可以,她也想要一个人,如她的娘亲,能让她无怨无悔,毫不迟疑的爱。 没有人可以爱,只能爱自己。 世事以着难以猜测的轨迹变换着命运。元朔六年,淡出了人们记忆的陈娘娘回到了长门宫,这一次,陛下竟然颇加爱宠,爱宠到,绝了其他女子。 天下男儿多薄幸,更何况,那个男人,是坐在宣室殿主宰天下的帝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坐拥天下女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够吸引他的目光,让他,心甘情愿,只守着她一个? 退出的时候,她微微回了头,瞥见了,坐在帘后的女子,容颜清艳,眉眼舒扬。 这个帝王心中最爱重的女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实在是出乎她和姐姐的预料之外。她言,“既然在临汾,就过一段临汾的日子吧。简简单单,舒舒心心。” 她是这样说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上官云无法理解,无法折腰。她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谁,是生来高贵的呢。 偶尔俯下身去,亲近莽苍大地,也是一种畅快体验。 而也是在陈皇后身边,她才真正对日后世人盛赞的帝后情深,略窥见一点。 陛下从汾水遥寄信来之时,陈皇后默然良久,执笔回信。她为皇后娘娘磨墨,不经意间一瞥,就记住了陈皇后写的字句。 十六为君妇,欢颜为君开. 十七琴瑟和,对镜描红妆. 十九立中宫,椒房天下重. 廿一君心转,新人美如玉. 笑语犹在耳,迟迟不肯信. 廿九遭捐弃,唤君君不回. 金屋从此覆,唯余泪不休. 倏而到今夏,随君出长安. 君应在天涯,妾出珠帘望. 十年与君安,知君心深重. 若知有今日,何必当年行? 感君深深意,妾恨难轻赎. 夜深长思君,不觉天欲晓. 十六为君妇啊,她慢慢咀嚼着这首诗。 陛下那样的男人,其实很是薄情危险,女子若求安定,定不要走进这样的男子身边。便是陈皇后,眼下当是很受宠的了,当年的伤痛,却还是难以轻赎。 可是,她料不到,陛下既然抛下了回巡的仪仗车舆,赶回临汾,只为了,提前来见陈皇后。 这,到底算是有情无情? 只是,被陛下这样英伟霸气的男子宠着爱着,陈皇后,应该,还是觉得幸福吧。 她搅着衣带,看着相携走在前面的帝后二人,不知为何,心底闪过一丝欣羡。 她也快要满她的十六岁了,未来,有没有一个人,如陛下如今爱陈皇后般,爱她? 后来,阿陌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一个人的感情,和别人的轨迹,都是不一样的。 而她一日比一日爱阿陌。这个男人太好,他知她,解她,重她,宠她,将她照料的无微不致。 娘亲死后,她以为她渐渐冷漠,却不料,冷下去的水爆发起来,一样有着炫人的光彩。 有时候她想,有朝一日,他若是需要,她是可以毫不犹豫为他去死的。 只是,她不知道,他爱不爱她。 而爱,究竟是什么呢? 刘陌看她的眸光温暖,很久很久以后,他的身边,依旧没有别的女子。若她可以不追究,她就可以当作,这便是爱了。 可是,他永远不会如他的父皇一样,为她做出,抛下所有的车马舆杖,只为早一些见到她。 昭帝显始二年春,进位为皇太后的陈皇后在长乐宫病危,彼时,刘陌正在宣室殿批阅奏折,骤然间,奏折从手中跌落。 然后,长乐宫的内侍飞快的赶来宣室殿禀告。 只看见皇帝面上悲怆的表情。 阿陌登基为帝后,渐渐的,和他的父皇一样,喜怒不形于色,除了亲近的娘亲妹妹妻子子女外,纵然是在极怒中,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 只是,那一日,在满殿的宫人面前,他,失态了。 她偶尔会忍不住想,若有一日,她也走到了病危的地步,她的夫君,会为她伤心到什么程度? 她知道她不该这么想,可是,疑问像嗫着她心灵的蛇,盘旋不肯退去。 是的,她知道,她的夫君,很敬重很爱他的娘亲,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独居在长门殿经年的女子,风采的确让人倾慕。可是,她只是刘陌的娘亲啊。 她才是刘陌的妻子。那个要和他相伴一生一世的人。 初见刘陌,亦是在元鼎四年,陛下东巡结束,回到长安的日子。 陛下回到临汾后,臣女不好轻易见圣驾。她和上官云,便淡出了陈皇后的身边。只是随着圣驾回到长安。太子刘陌率众来接,金色的太子冠带下抬起头来,是一张温和沉稳的脸,极是年轻俊朗。笑意淡而温暖。 少年微笑拱手道,“多谢两位上官小姐对我娘亲的照顾。” 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才貌出众,前途无量,又少近女色,本就是大汉贵族世家少女最理想的夫君。 上官云只见了一眼,就喜欢上了刘陌。 只是当时,她冷眼旁观,那个少年当然很好,却离她太遥远,遥远到了,她根本没有想过要靠近的可能,尚能理智的看。 只是,数年之后,她无可救药的爱上这个少年,问自己,第一眼见他的时候,你真的没有半点心动吗? 还是,她已经习惯了将太多情绪波动遮起,欺骗自己,什么也没发生。 刘陌的眸色漆黑,嘴唇极薄,极似武皇帝的。只是温和的噙着一丝笑意,轮廓柔和。她曾经以为,刘陌比武皇帝要有情,后来才发现,除了对特定的那些人,他的无情,比起武皇帝,也不遑多让。 而她到底也是他的特定的那个人,只是与他在一起经年,也没有明白,他待她特别,究竟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还是只因为,她是她? 一个人别无所求的时候,万般魅惑行于眼前而诸心不动。而一旦但尝到了欢喜之谛,那欢喜便仿佛如罂粟,叫嚣着索取更多。 而她,就是那孤独行于夜色中的游人,来来往往经过的人心怀戒备。但他出现在她命里,她便渐生了欢喜依赖之心,将眷恋,刻到了骨子里去。 只是当初,她以为,他做他的盛世太子,她做她锦绣长安城中不起眼的大家闺秀,生命里有太多擦肩而过,若前世里修的不够,一个擦肩,也就过了。 而她记不得她的前生,只是想,前生到底修的多么苦,才换得今生这样的机会。 陛下意旨下到上官府的时候,恍如一梦。 元鼎四年,陛下东巡回来后一个月,嫂嫂年来求药,终于在春生堂吴大夫处得了一张药方。那一日,她们姐妹陪嫂嫂上门言谢。却不料,到了城南,扫兴得知,吴大夫已经故去。 她已经记不得当日是因了什么惹了上官云生气,似乎是关于陈皇后的四字评语,上官云扬了双眸,推她下车,冷笑道,“倒要看看‘含章秀出’的上官二小姐可自己走的回去?” 嫡庶有别,更何况上官桀与上官云一母同胞,嫂嫂自然是偏向上官云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她独自一人站在南街街头,把玩着衣袖,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有些羞,有些恼,有些怨。她知道上官云的火爆脾气,来的快,去的更快。她也知道上官云其实本心并不坏,大约气头过了,就会后悔,回头来接她。 可是,那一刻,她的心,的确是很受伤。仿佛,你根本不在她眼里,可以随便发作。 所以,她不能放开胸怀去爱这个姐姐。 身后,有人上前,微笑道,“上官二小姐,我家主子,邀你过去一叙。” 她讶然回头,看见了街角马车上,有些熟悉的温和容颜,忽然讶然。 命运,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上官云求而不得的机遇,却轻易的摆在她的面前。而上官云若知道是她自己无心促成如此,是否会后悔的咬掉舌头? 彼时却是半分情愫都无的,刘陌只不过淡淡转过头,仿佛谈天说地般问道,那日在临汾,娘亲回父皇的信,姑娘可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她一怔,便想起她侍立在一旁研磨之时,陈皇后面上淡淡沉思的神情,以及那一首诗。 那首诗蕴籍婉转,叙着陈娘娘与陛下之间纠葛缠绵的情愫。只是,不足为外人道。 哪怕,那个人,是他们血脉共同孕育的儿子。 而太子殿下,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询问他的母亲写给父亲的书信呢? 此后多年,她想,也许在当时,她便隐隐察觉了一些,关于太子对陈皇后的隐秘心思。 只是当时,她俏皮一笑,道,“若是陈娘娘愿意告诉殿下,自然会说。而若娘娘不愿,灵儿纵是看到了,又岂好告诉殿下?” 后来,上官云回来寻她,她就势告辞。当上官云看见了坐在车辕的人的身份,面上阵青阵白。只是,有些事发生了,就无法挽回。 刘陌是个极精明的人,从吴春生忽然暴毙的蛛丝马迹中猜到了有心人欲谋害陈皇后的行迹。 而她,事后想起当时马车中刘陌大变的面色,隐隐猜到了一些。 那时候,她想,宫廷真是一个诡谲的地方,如陈皇后,并不为难别人,但她的存在本身对未央宫中少见天颜的妃嫔,就是一种为难。 所以前仆后继,不死不休。 那时候,她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亦会进入到那个所在。 天下女子最好也最坏的所在,最繁华也最寂寞的地方。一朝得意,也许第二天就会跌下来;而你若稍稍放纵神思,便有可能,了无声息的死去。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进那个地方。 如果不是有他。 太子殿下一天天成长下来。国之储君,为求民心安定,必得早些成亲,慢慢的,太子的婚事便摆到了皇家议程。 那时候,全长安城百姓的心思都隐含着兴奋的期待,慢慢等,太子妃的桂冠,会落到哪家娇娥头上。 没有人想到是她。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 大婚之前,刘陌曾经来上官府探望过她。她问刘陌,“殿下为什么选中灵儿呢?” 长安城世家女子有千千万万,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站在人群中,便黯然失色。 “因为”,刘陌微笑的看着她,莫测高深道,“灵儿懂得善待自己,而且心气平和。” 懂得善待自己,就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心气平和,则不会让人心生厌恶。这两点,灵儿很像我的娘亲。 之后半生,她都在慢慢咀嚼着他这句话。最初,她以为,刘陌看重的是前面的两句;后来,她想,他之所以愿意选她,还是因为后面的原因吧。 太子妃人选定下来之前,陛下赐婚齐王刘据与上官云,上官云不原意嫁,病急乱投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求她去求陈皇后和太子殿下。 在她看来,这是一个荒谬到绝处的笑话。但是上官云很认真,抱着她的手,软语恳求。 她便没了言语。 口吃的转述了姐姐的要求,她听出刘陌答话里漫不经心的不在意,忽然就有点恼。 无论如何,有一个喜爱你的女子,肯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哪怕你无意欢喜,也不该如此轻忽。 那个时候,她只当他是这个国家的储君,是上官云欢喜的男子,所以可以轻易的这么想。可是到了后来,上官云失踪经年,重新出现在他们视野的时候,少年时的这段往事,就变成了心中的一根刺,隐隐的扎着她的心思。 而她无法消解。 可见,人,身份变了,心情变了,世界在眼中也就是不同的模样。 而彼时,在清欢楼的雅阁里,刘陌仔细审视着她,慢慢道,“上官小姐向来是这样看世情的么?” 她不解他的意思。 陛下旨意到达上官府邸的时候,她愕然。临别时刘陌意味深长的目光闪过脑海。 回过头,看见上官云幽怨的眸。 忽然觉得尴尬。 纵她无意于此,而上官云欢喜的那个少年,最终选定的妻子,是她的庶妹。 那犹如,甩了上官云一个巴掌,丢的不只是脸面,还有心。 可是,那时候,她的身份,已经不是上官云能够轻易发作的了。 两个妹妹先后聘给当朝最优秀的皇子,上官桀喜忧参半,在府中新起了两座绣楼,供她们居住。一时间,供奉优渥,下人亦不如从前怠慢。而她住在那座繁华绮丽的绣楼,心思却有些紊乱,茫茫然,不知道前途何处。 她于自己的生命轨迹,有着极清晰的预见。可是,刘陌突如其来的选择,彻底打乱了她的预计。她不知道,她是否适合那十丈软红的宫廷,会不会勾心斗角,能不能得到日后皇帝夫君的爱宠…… 审视自己,连自己都觉得,身上的色泽,有些黯淡。 而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少年,那么好,那么明亮,那么俊朗,她真的,配的上他么? 她如此质问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彼时,她的心里,有着异样的欢喜。 那个天生站在众人视线最高处的少年,于长安城云集的女子中,独独选中了她。让她午夜梦回兜兜转转的想起,怎能不有着一丝隐秘的欢喜? 可是,她料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在自己的闺房里看见她。 那一日,她在绣楼弹琴,听见窗棂轻轻被扣响,第一次,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次的时候,她推窗去看,却不料看见了他。 那个她从不曾料到会出现在此的少年。 “殿下怎么会来此?”她忍不住问道。 她一直远远的望着他,看着他想给众人看到的模样。看似温和,骨子里却一片疏离。那一日,她第一次看到另一个刘陌。 也许,这才是那个真正的刘陌。 又羞又恼,怕被人看见。 可是,心深处,还是有着淡淡的欢喜。 从此以后,这个人于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人物。 他将是她的夫君,这辈子,最亲近的那个人。 每一个女子,都希望邂逅一场美丽的爱情。她的意中人,须是个英雄,年轻,俊朗,能为她遮风避雨,能护她一世安宁。 她不知道,日后,她能与他走到什么地步,可是,至少,刘陌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好到,你纵是有心挑他的毛病,也挑不出什么。 哥哥在门外找她,她像是受了惊的鹿,不肯让人见了他,让他在屏风后藏起。 哥哥说,他愿意效忠太子,效忠她这个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未来的皇后。 “后宫之中,素来妃嫔相欺。妹妹若无外戚相匡,定要吃亏了。”上官桀皮笑肉不笑的道。 她无力的闭了闭眼,心志一灰。不是不知道宫廷险恶,但被人挑明了车马,还是对未来一片恐惧。 记得刘陌在后面听,她不敢妄动,敷衍着送走了哥哥。回头看屏风后一阵寂静,忽然泛起小小的失望。 他,如同来时的悄无声息一样,走了吗? 掀帘而入,撞进那双漆黑锐利的眸中,彼此都是一怔。 他略微放柔了神情,忽徐徐一笑,意味深长道,“我的妻子,我自己保护。” 那一笑,便将他凌厉的神情柔和。伴着他宣誓般的话语,让她整个人激灵灵一怔。 仿佛,久旱的花草逢了彻夜的春雨,闪电照亮了天空。 而她梦中欲求而不得的,不正是一个,肯无条件护她周全的人吗? 那一瞬间,她不知道,他的话语有几分可信性。娘亲临终时,嘱咐她,“天下男儿皆薄幸。” 而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不知道她能信他几分,可是,那一刹那,她忽然对未来生出了一些信心。 她想要相信,他们可以执手白头,相守到老。 ********************************** 唔,我预计,这篇番外的篇幅,会比上篇长。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过万。 本番外写的是孝昭皇后上官灵,是以一种回忆方式,故虽元鼎四年阿娇尚未复后,还是以陈皇后称呼。 求月票,呃,我发现,当我修改旧章节的时候,原来那个链接直通车就没用了。 泪,那么,看在我勤快更新番外的份上,麻烦尊驾移步,送我一张包月月票吧。 不胜感激。
番外 幸福生活在长门
这篇番外的取名游离于整个小说的取名体系之外,但至少,我还顾全了我的七字章名原则,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七个字。 本番外全名是:陈阿娇与刘陵的幸福长门生活。 彼时,还是元朔六年秋,彼时,建章宫连个影子都没有,长门宫还是以宫制称。彼时,陛下和陈阿娇分离七年后尚未见面,时人尚看不出日后孝武陈皇后日后爱重天下的声势。彼时,飞月长公主还没有奉圣命搬出长门宫,她们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友共同居住在那个后世称为冷宫的长门宫。 其实,汉武帝并没有吩咐刘陵入住长门宫的意思,只不过当初阿娇不愿意与刘陵分开,刻意曲解了那道圣旨的意思,压住了杨得意。 而刘彻后来默许了这件事,她想起来虽不以为然,但还是有一分谢意的。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两个人在一起,原本就不寂寥。又何须什么东西来慰呢? 她们彼此嬉闹,将长门宫布置成一个温馨的家。 两个人在一起,就仿佛,所有逝去的时光都能重回,她们重未经过那样光怪陆离的穿越事,还是那两个初为警察的女孩。 汉时人们的生活作息偏早,她们彼此独自在汉家待了这么久,渐渐被同化。凑到一起,却又同时爆发出从前同为夜猫子的本性。 伺候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的宫女内侍,远远的望着两个女主子嬉笑打闹,难舍难分的样子,暗暗在心里疑惑,她们眉眼相会间,都有着暖暖流动的默契在,实在不像是人说的水火不容。 两个主子都不肯住长门宫正殿,各自选的偏殿作为寝殿。 但她们夜里更常宿在的,却不是各自的寝殿,而是她们共同布置的书房。彼时,桑侍中送来了很多用新式的纸誊写的书籍,又轻巧又漂亮,再也不像从前的竹简般笨重,但亦堆了满满一架,可见两位主子阅书之多。 很多年后,昔年在长门宫伺候陈皇后和飞月长公主的宫人回忆道,“孝武陈皇后,和飞月长公主,是极好的朋友。好的就像,”他迟疑了一下,道,“亲姐妹似的。” 然而她们也不是一直相安无事,也曾激烈的争吵。那样的争吵,让宫人尽皆变色,以为难以收场。然而吵完了和好,又浑似没事人一般。 桑侍中就曾笑着道,“她们就是吵了好,好了又吵,若不分开,永无止境。” 然而,转过身,就没事了。 那时候长安城进入秋日,渐渐的冷了起来。深夜里,宫人们耐不住瞌睡,都想要休息。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精神却好。书房里的灯点到了深夜,彼此在书房里写写画画。非要倦到极处,才肯上床。 书房里的那张床,是馆陶大长公主特意为爱女打造的,大的出奇。上覆柔软被絮,看着软绵绵的,极是舒适。陈娘娘曾笑道,“这样子睡在上面,再打滚也摔不下来。” 彼时,她们听了这话很是发笑。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都是世家出身的女儿,能有怎样不安分的睡相。到后来才知道,两位主子睡着了都是极迷糊的,几次早上,她们进去后都嗔目结舌,看着二人东倒西歪的睡相,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除此之外,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都是极好伺候的主子。 有一晚,主子们睡下后,天气忽然冷下来,陈阿娇与刘陵迷迷糊糊觉着冷,便都去捞被子。睡着的人学不会谦让,彼此拽着被子一角,觉着不够,使劲一拉。 那是桑侍中送来的锦被,据说是用洗进晒干的鸭绒填充,极是轻便暖和,松软好闻。据说,桑侍中用了无数鸭毛,方辗转制出了满意的一床,特特送到长门宫来。 结果, 锦被撕拉一声,从中一分为二,飘飘洒洒的鸭绒兜头兜脸的洒了一床,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都不禁咳嗽起来,不得不醒了,彼此坐着茫然,片刻后才明白始末。 那便是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半生中唯一干过的蠢事。之后被桑大人嘲笑了半生,每次提起,都要恼羞成怒。 但桑大人终究舍不得让两个义妹因了自己的迷糊受冻,于是催工动土,为长门宫埋上地龙。 于是,纵然陈娘娘日后受伤畏寒,长门宫内,却是冬日都温暖如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