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作者:柳寄江
当时光流到了元狩年间,陛下已是权握天下,又有佳人在侧,再也容不得她出现的位置。
她亲眼见了陛下对悦宁公主的疼宠,如果不是心中爱重着她的娘亲,那样薄情地陛下。不会在悦宁身上留下过多地关注。哪怕,她是他亲生女儿。
平阳长公主曾言,元朔二年,陛下尚不知皇长子与悦宁公主的存在,春秋二十九乃得独子,亦不曾如如今对悦宁公主的疼宠。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啊?她想。能够让陛下狠心捐弃后又回首重觅?
“这样也好,”李延年不知她心中所想。微笑道,“你的个性极倔,我本就担心。能够嫁给陈熙。平安终老,我也放心些。也算是光耀李家门楣了。只是,平阳长公主能放过你么?”
“这个不妨,陈娘娘会帮我应对她的。”李妍微笑。
陈娘娘纵然不惧她李妍,到底也是不希望她进宫的。她肯急滚勇退,想来,这样地小忙,陈娘娘是不吝于帮的。何况,她李妍嫁的,是她地侄子。
“只是。我不甘心。”李妍低下头去。李延年听着妹妹悠悠的声音,有点惊心。“我输地不过是时间,还有门第。好,我认输,可是我不信,他年,我还会输。”
“妍儿。你?”
“哥哥,我嫁入陈家,便是堂邑候府的人。陈家百年家势,又是陈娘娘的娘家,煊赫无双。若是他年,我和陈熙有了女儿,”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你说,她可有问鼎中宫的资格?”
冬十月,一顶小轿将李妍接到堂邑候府。陈熙在门前候她,微笑道,“姑姑想见见你。”
她心头一颤,终于要一见,那个宠冠大汉的女子了么。
陈熙牵着她,穿行在堂邑侯府的长廊。偶然有碑女经过,尽皆屈膝行礼,道,“二少爷好。”
穿过外院,过了一个角门。一栋小楼掩映在花草间,清幽雅致。
李妍抬眉,看见古朴的楼匾上镌着两个清秀篆字:抹云。
华服锦缎的女孩倚在栏杆,回过头来,灿烂的笑道,“熙表哥。”
陈熙退后一步,欲参拜,道,“悦宁公主。”
“好啦。”刘初好脾气地摆摆手,“自家人不兴这套。”侧身看见李妍,微笑道,“这位便是未来表嫂么?果然漂亮。”
那一日,在桥下,李妍心思迷乱,并未看清这位汉朝第一公主。此时仔细打量,方觉这个女孩子玉雪可爱,眉目灵动之极。他日长成,将不会逊于如今自己。
“悦宁公主谬赞,”她微笑道,观其女,知其母,对即将一见的阿娇,欲发存了好奇心思。
“妍儿,你进去吧。”陈熙放开了她的手,温和望着她,“我在外面等你。”
她静静点头,挺直了背,缓缓走进去。甫一进便闻到一股淡而清甜的熏香。绿衣侍女掀帘的手指浑圆细腻,微笑道,“是李小姐么?娘娘让你进来。”面容娟秀沉稳。
帘后深处,一抹清秀绰约的影子,捧书坐在窗下。
李妍轻轻拜倒,“民女李妍,参见陈娘娘。”
“唔,”陈阿娇低低应了一声,抬起眉来。
关于陈皇后,她一直在想,该是如何的容颜,才能让喜新厌旧地君王,百看不厌。到了见了,才知道,只是一张素淡的容颜,可是那眉,那眼,无一不恰到好处。只静静的坐着,便让人沉醉在华贵宁馨的气息里。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谑君王。
她倾尽心思装扮的容颜,到此时,才觉得自己可笑。仿佛,你用尽心思向一个人挑战,那个人却对你不屑一顾。
“李妍,”陈阿娇上下打量着她的容颜,放手中书卷,“果然是倾城绝色。”
李妍低眉,恭谨答道,“妍儿不敢当,倾城绝色的是娘娘才对。”
阿娇浅浅一笑,起身,望着她的眸子,“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答一句,你——真心要嫁熙儿么?”
李妍浑身一震,讶然抬起头来,“娘娘这话是?”
“我们陈家,百年煌赫。”她负手。行到窗前,看着窗外陈熙殷殷等待的神情,缓缓道,“娶妻可以不讲门第,不看出身,可是,至少。要彼此真心相待。”
李妍默然许久,终于道,“我今后,会真心去欢喜陈少爷。”
她本性里有着决绝的一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再看另一条路半眼。两个人相处,是终生的事。彼此喜欢,会比较幸福。虽然曾有欺骗和隐瞒,到底能够一生相安,幸福地走下去。
陈阿娇嫣然,到底是女子比较了解女子,自然看地出,刚才那句话下,李妍的真心。淡淡道,“既然如此,熙儿大约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你出去见他去吧。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
出了抹云楼,阳光洒在身上,分外温暖。李妍抚了一把额头,只觉浑身已经沁出点点的汗。
“妍儿。”陈熙回头,看见她,笑容灿烂温暖,像冬日的阳光。
她亦微笑,从这一刻起,她的一生,便真地系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渭水河边,她取出盟帕,轻轻抛出的时候,不曾料到这个结局。
可是,李妍低首,望着被紧紧覆住地于,虽然不是曾经期盼的人,但是有一个人真心相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地,但依旧是幸福的,幸福。
昵青色的马丰缓缓驶过长安街头。厚重的车帘阻住人们探究的视线。
“这么说,李妍的事情,彻底落幕了?”低沉的男声道。
“是吧。姑姑已经答应了,陛下也没有意见。平阳长公主虽然气恼,但也没有辙。”清朗的男生道。
“那就好,”低沉男生吁了一口气,“对了,我们的事,不要让你姑姑知道。”
“知道了。”陈熙问笑,“我也不敢。姑姑要是知道我也会装傻骗人,定会训死我地。你说是吧,桑叔叔。只是,姑姑那么聪明,只怕隐约猜的到一点吧。”
“只要抓不到实证,她也不能奈我们何。”桑弘羊淡淡道。“话说回来,熙小子,你做戏的功夫真正不赖,李妍那么精明的人,都没看出破绽来。”
“若要如姑不知,除非彼此莫提。”陈熙脸一红,讨饶道,“桑叔叔就当没有这事发生过。我就是那个老实痴情的陈熙,好不好?”
“好。”桑弘羊笑吟吟,沉吟道,“只是,你若是不喜欢李妍,不必一定要娶她的。虽然她会惨一些,但谁教你是阿娇的侄子呢?我们当然是先顾你地。”
陈熙一怔,缓缓的收起笑客,“你不觉得,李妍的确是个很美丽很聪明的女子么?她性子决断,我看的出来,做了决定必不会回头的。既然如此,我们成亲,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桑弘羊深思的看了他一会,笑道,“也是,你们两个,欺诈对腹黑,倒也是难得的一对。而且,李妍到底聪明,对你以后在堂邑侯府的立足,也是很有帮助的。”
堂邑候的庶子夫婚,办的隆重。自然是请了平阳长公主的,但刘婧到底没来,新人亦不在意,径自拜了堂。
陈娘娘为了陈熙之事,特意回过一次堂邑侯府,正式的婚礼便不再前来。
刘彻回到长门的时候,陈阿娇已经伏在榻上,昏昏欲睡了。
“娇娇,”他扶起她,轻声唤。
她睁开眼,见是他,便又安心的闭了眼,继续睡。
刘彻抿起薄唇,挥退宫人,熟练的向下解她的衣裳。阿娇迷迷糊糊,倚在他怀里,身子渐渐滚烫起来,人也渐渐向他倒去。
“娇娇,”他在她耳边呢喃,“唤我一声彻儿。”
一个激灵,便全盘清醒过来。
刘彻并不在意,继续亲吻挑逗,看她倔强的咬了牙,一双清眸死死的盯住她,不再清淡,反充斥着怒火。
“你说,娇娇,”他自己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却好整以暇道,“你能坚持多久呢?”
“肯定比你久。”她冷冷道,伸脚就想踹,没有章法的挣扎剧烈,刘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治住。
“娘娘,陛下,”外面,绿衣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扬声叫唤,声音担忧。
她脸一红,勉强镇静答道,“没事。”说话间,只觉腰上被刘彻右手轻抚,浑身一颤,抑住即将冲出口的娇吟。
这个男人,实在太清楚她身子的每一个地方。
肌肤相接,有一种致命的旖旎诱惑。
他在她最柔软的深处轻轻屈了指节。汹涌的战粟让她守不住齿关,险些喊出声来。
“彻儿——”终于崩溃,久违的名字从口中逸出,伴着凋落的眼泪。朦胧间,听见刘彻轻叹一声,欺上来,吻住她的唇。
筋疲力尽,缓缓陷入沉睡之际,她想,她曾无数次唤他彻儿,或娇嗔,或恼怒,到如今,伴着的,却是眼泪。
可是到底如何?这样一声唤,过去的记忆,便排山倒海而来,不能继续割裂,当彼此是两个人。
元狩五年末,袜陵候刘安收次女刘茜名下的侍女怡姜为义女,嫁给朝中重臣,大司农桑弘羊。
长门宫里,陈阿娇挽了刘陵的手,心中欢喜,“茜儿早嫁了伍被,如今连桑弘羊都成亲了,陵儿,你还要拖多久?”
自胶东事变后,伍被入朝为官,才能为陛下赏识,渐渐升迁,官至典客,掌诸归顺蛮夷。
刘陵叹了口气,无奈道,“是不是但凡女子,最终终要走到这一步呢?”
陈娇微微一笑,“你独自一人这么久,不孤单么?找个志同道合的人陪陪,也挺好。我看东方朔亦不错啊。”本来以为,他们这些人,注定要孤独终老,如今看来,柳裔和刘昙,或者桑弘羊与怡姜,渐渐磨合,竟也是一种甜蜜温馨。
那么,她侧头思虑,她与刘陵的幸福,在哪里呢?
“你是没的选择,就跳进了夫妻生活。”刘陵倒不在意,谑笑道,“要是和我一样自由之身,只怕也是要蹉跎许久的,女子本来就比他们来的慎重。”
“东方朔博学亦开明,本来也是好的了。”她微微叹了口气,“可是,我总是想,若是真的嫁了他,以后,彼此地理念不同,落得成仇,还不如现在逍遥自在,何苦来哉?”
陈阿娇默然,刘陵看似洒脱,骨子里对两个人一生一世的相守,还是抱着怀疑虑的态度,尤其,当另一个是和她相差了两千年代沟的古人。
“其实。这些年。我冷眼看来,”刘陵微笑道,“陛下待你算不错地了。怎样?阿娇姐你心动了么?”
她悠悠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在你心口狠狠刺了一刀,再回头来将你捧在掌心里千好万好,你觉得怎样?”
“呢……也是。”刘陵讪笑,“不过阿娇姐你想过没有,如今地你。 和从前的你,毕竟是不同的。陛下可能不爱从前的阿娇。却渐渐为如今的淡然遗世的阿娇所吸引。毕竟,他不久前才放过了那个倾城之美的李妍,不能不说,有你在他身边地原因吧。”
“爱,”阿娇嗤笑,望着长门宫朱红似血的柱子,“爱是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最奢侈地东西。”
而刘彻,是全天下。最靠不住的情人。
“不提这个了,”阿娇垂眸,道,“最近我总是心有担忧,觉得陈家地势力扩充太快,你请他们都收敛些,免的遭到陛下疑虑。”
进入元狩牟间后。朝堂之上,陈卫两家对峙便战了刘彻保持外戚之家势力微妙平衡的制衡之道。权势博弈之术,进未将是进,退亦未是退。一时占了上风,从长远上看,却是遭祸之端。
这道理,刘陵亦是清楚的,颔首应道,“知道了。”
元狩六年初,阳石公主刘纭出嫁,皇后卫子夫主持婚典。
陈阿娇安静的坐在长门宫,听着宣德殿远远的喜乐,盛大恢宏。
她的生命中,也曾有过这样一次盛大的婚典,心甘情愿的覆上华丽地盖帕,等着心上的那个人来揭。
“娘娘,”成烈掀帘进来,面上有着奇异的神色,跪拜禀告,“宣德殿那边有消息,众大臣力请陛下策立太子。”
阿娇一怔,手中的杯盏泼出一些新茶,溅在衣裳上,留下浅浅茶渍。
刘彻正值壮年,春秋鼎盛,在她看来,并无立太子的必要。但汉朝祖制,太子早立,从臣才能心安。只是朝臣们在两位不同母所出的嫡皇子间观望良久,猜不出陛下心意,这才拖到了如今。
此时,刘彻膝下有四子。长子陌由己所出,年十一。次子据由卫子夫出,年九。三子闳,四子旦年纪尚幼,生母身份又略低些,汉承周制,在这立嗣一道上,尊崇立嫡,立长,立贤,几乎没有希望。
说到底,还是陈卫之争罢了。
此事,想必不是卫家所为,毕竟论年纪,论能力,论陛下恩宠,刘陌都在刘据之上。
只是,她并不想让陌儿当什么劳什子太子。
“娇娇怎么看呢?”夜里在般若殿里,刘彻含笑望着她,问道。
“平心而论,我自然不想让刘据登上太子之位。”她道,实在觉得他唇角的那抹笑纹太剌目。
“哦?”
“无论是宫中还是外臣,都是踩高看低之辈。不管皇帝目前恩宠如何,他们看重地,是日后的皇帝,不是么?若刘据登位,我和陌儿,早早,哪里还有活命之路?”
“那么,”刘彻一笑,低下眉去,“娇娇希望朕选陌儿么?”
阿娇摇首,“我也不希望陌儿当太子。”
刘彻将讶异压在心中,淡淡问道,“为什么?”
“太子的责任太重,我怕,陌儿当了,就会很累。而且,从太子位跌下来,会摔的更重。刘荣就是前车之鉴,不是么?”
她更怕,到最后,威胁到陌儿太子位置的,不是兄弟,而是刘彻自己。
从来,君权和储权的分立,是最危险的事。而刘彻,是那么强势的君主,容不得有人分走他手上的权利,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原来的那个时空里,刘据的下场,让她却步。
而刘彻的寿数尚长,她舍不得,陌儿在他父亲手下,无为而治。更舍不得,他据理而争,最终父子反目。
“娇娇的见解倒奇异,”刘彻目光灼灼,好笑道,“只是,莫不是要朕力闳儿..或是旦儿..?”
阿娇嗤笑。俏皮道。“我想让陛下活的长久一点,压根就不要考虑什么立太子的事。”
“娇娇,”他的眸色便深一些,拥住她,“朕很高兴,你能这么说。”
“其实,”她淡淡道。“阿娇说什么,不过是阿娇自己地看清。陛下要怎么决定,阿娇并无置喙余地。”
元狩六年。众臣第一次请立太子,刘彻缄默。太子最终不得立。
卫氏诸人便松了口气,无论如何,陛下最终没有选择皇长子刘陌,便是他们地希望。
原来,陛下对陈皇后的宠爱,并没有到左右国事的地步。
元狩六年,昆明池上,水军习练己有小成。宣室殿里,便传出风声。陛下有意令水军开往滇国,武力打开通往身毒的道路。
自大司农桑弘羊掌管国家财政以来,初置均输,平准法,官营经商,并平抑物价,渐有大成。国库丰盈。再与昆明族一战,倒也绰绰有余。
自凿昆明池以来,水军训练之事,一向由长信候柳裔负责,此次出征昆明,众人心中便都清楚,泰半是由柳裔为将了。
然而,未央宫骑射场里一件突发的事,阻住了水军向西南出发的征程。
冠军候霍去病在骑射场里和一名黄门马奴赛马,竟从奔驰的马上摔落,虽然惊险,好在霍去病身手敏捷,并无大伤。
消息传上来地时候,刘彻都有些错愕,“去病一向是驯马的好手,怎么会制不住骑射场豢养的温驯御马?”
跪座殿下地宫人有些疑虑,刘彻察觉,道,“讲。”
“是,陛下。”宫人叩首后,方道,“与冠军候赛马的那位马奴,名唤金日郸,他是昔休屠王王子。”
河西之战后,休屠,浑邪二部降汉,休屠王临阵翻悔,为诨邪王所杀。而受二部降地汉将,正是冠军候霍去病。
刘彻不由沉下脸,肃杀道,“将金日郸看押,待冠军候好转后,再行处置。”
冠军候霍去病,是汉军无法超越的一个神话,骁勇善战,勇冠三军。彼时,不但是刘彻,或是文武朝臣,就连霍去病自己,都没有将这次坠马看的太重。
长门宫里,陈阿娇却缓缓沉了眼,在听说冠军候坠马之后。
从元朔六年,她便分不清,所谓历史,与现实的差别。只觉得,她身在其中的这个大汉,接着她命里所知的那个大汉的轨迹,大致相同的朝前推进,在他们或有意或无意的影响下,偶尔生出一些不同。
对于那个马踏匈奴,英姿焕发地少年,就算没有早早的交好,她也是极仰慕的,却还是无法阻止,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那群御医,当真是吃饭不办事的,”莫忱莫愁愤愤道,“看了半天,也说不出冠军候为什么坠马。连萧先生半根手指都比不上。”
陈阿娇想了想,转首吩咐道,“成烈,你去宣室殿一起,转告陛下,让他让御医为冠军候会诊。若是还看不出门道,便去子夜医馆请萧大夫。”
成烈有些意外,恭敬应道,“是。”
御医会诊,依旧没有结果。冠军候却言笑朗朗,道,“请转告陛下,我的事,与金日郸无涉。”
“他虽是匈奴人,倒也不失一条血性汉子。我霍去病再不济,岂能让人暗算到?”
廷尉张汤并未查出鼷跷,再加上冠军候的说辞,刘彻便下令,放了金日郸。
萧方奉命赴詹事府,为冠军候诊病。虽然与陈皇后有着千丝万楼的关系,但萧方医术高明,卫少儿也是知道地。爱子心切,亲自迎他入府。
“去病到底怎样?”诊完脉后,卫少儿陪着萧方出来,轻声问道。
“恕萧方直言,”萧方回过头来,面上沉重,道,“冠军候的身子,并不乐观。”
卫少儿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生生跌倒。
“这么说,冠军候的身子,已无幸理了喽。”
长门宫里,陈阿娇坐在萧方对首,听了师傅禀报,停了手中的团扇,轻轻道。
虽渐渐入秋,这几日,长安城依旧极热。般若殿里,宫人们轻纱簿透,一派夏日清凉。
“是。”萧方有些迟疑,终于道,“据我所诊,冠军候似是颅中生有异物物,日日生长压迫,我虽然颇通些医术,但对颅中细事,尚未全盘通透,竟是无法可救。”
陈阿娇面上不由现出些奇异神色,这样的事情,就是在两千年后也难以救治,何况在医术设备都落后的西汉时期
“只是” 她犹豫道,“这些年我细细观察霍去病的气色,并没有不对的地方,怎么病一起,就如此凶险呢?”
“大约就是他的身子太好了吧。”萧方叹了口气。解释道,“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唯有里面掏空了外面才能看的出来。”
“师傅,”她微笑道,“你实话告诉我,霍去病大约还有多久?”
“目前看起来虽然精神不错.但是……大约只有半月了。”
陈阿娇默然了良久.方道,“可惜了。”
“冠军候年少得志,骁勇善战,清刚磊落,若英年早逝,的确可惜了。”萧方道,“只是,他再不涉党争.依旧是卫家人。”
若是就这般去了,说到底.对陈阿娇,是有利的吧。
如果。但凡霍去病的病有一星半点儿希望。她是否愿意伸出援救治?
送走了师傅.陈阿娇扪心自问,发现连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若身在局外,当然可以洒泪惋惜。但早已深深陷在局内,如何能的这么轻松随意?
霍去病若在,刘彻就会对卫家存怜惜之心。而卫家若翻身得势,哪有她这样好性子,必是步步紧逼。即便不为自己筹谋.又如何能不念及家人,朋友。和一双子女?
“娘亲.”刘初从卓文君处下学回来。扑到她怀里,笑意盈盈,“听说霍哥哥身子不好.我去他家里看看他,好不好?”
陈阿娇一怔,这些年,她不愿拂逆了女儿意思,再加上对霍去病人品放心,放任刘初与霍去病地交好。
刘初。半点也想不到,她英勇地霍哥哥,生命巳轻走到尽头。
有时候,不知道,的确比知道幸福。
陈阿娇心里一软,虽然未成年的公主往朝臣家探病,是怎样也没的规矩。更何况这二人分属陈卫,值此敏感之际,并不适宜。可是这,大约便是最后一面了。
“好。”
她微笑道,“晚上,我和你父皇提。”
刘初颔首,眸中渗出点点欢欣.“我便知道娘亲是最好的了。”
三日后,陛下御驾亲临詹事府,探视冠军候。
陈掌与卫少儿受宠若惊,铺下长长的迎驾红毯,恭候在府前。
“免了吧。”刘彻拂起宽大的衣袖,道,“朕只是来看看去病,其他地俗礼,都不必了。”
陈掌亦是乖觉的人,将刘彻引入霍去病的院落,含笑道,“这些天去病地精神大好,臣看已经无大碍了。只是他娘亲担心,拘着他不许下床。去病大约闷的不行,陛下来看他,他必是高兴地。”
早有人通知了霍去病,收拾停当,拱手道,“臣霍去病,参见下,悦宁公主。”
“霍哥哥,”刘初上前邀功道,“我闹着要来看你,父皇不同意,最后只好亲自陪我来了,我厉害吧?”
陈掌立在一边.面色微变,这悦宁公主,圣宠当真不是一般隆重。据他所知,去病的嫡亲表妹,皇后卫子夫身边唯一未嫁的诸邑公主,亦想来探去病,却连提都没敢和陛下提。
“去病的气色果然不错。”刘彻望了一下,方道。
“多谢陛下和悦宁公主挂怀,”霍去病笑道,“陛下要真这么觉得,就去和我娘说一声吧。再闷在房里.我就要闷出病来了。”
“噗哧”,伺候在他身后的一个圆脸侍婢忍不住笑出身来,连忙跪下道,“奴婢知罪。”
霍去病微微皱了眉,吩咐道.“浣莲,还不去为陛下和公主沏茶。”
“是。”浣躬身退下
“不必了。”刘彻面上淡淡叮嘱道,“去病不妨好好休息。他日,朕还指望你为朕扫平南越呢。”
“陛下,”陈掌瞅着刘彻心情尚不错,禀道,“本来该明日递上去的,卫长公主怀孕后,颇为思念皇后娘娘,请着回宫暂住。”
“哦”,毕竞曾是承载着自己期望的长女,刘彻不禁眼神柔软些“斐儿,已经这么大了。”
浣莲捧了茶来,陛下已经出去,悦宁公主坐在霍去病榻前,抿了口,道,“没有娘亲沏的茶好喝。”
浣莲嫣然道,“天下谁不知道陈娘娘精于茶道,浣莲怎敢与陈娘娘比?”
刘初放下茶盏,眼波微转,笑的灿烂,向霍去病问道,“前些日子,阳石公主大婚,她是你表蛛,霍哥哥参加了吧?”
“自然,”霍去病漫不经心道,“她不也是你姐姐么?何必说地这么生疏。”
刘初冷笑,“你觉得她会把我当妹妹么?”
霍去病默然,这些年,椒房殿与长门宫形同陌路,他不是不知道。
正因为如此,他和悦宁公主的交好,越发引人侧目。只是,他渐渐崭露头角。目空一切。而悦宁亦圣宠隆重,这才无人置喙。
而刘初渐渐长大,看清了局势,是否会泯然众人,成为未央宫里,一位受宠,但压抑。同表妹并无不同的公主?
“霍哥哥,”刘初的声音甜美单纯,“我记得。你也早过了成家立室地年纪。当年你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匈奴算灭了么?”
他回过神来,傲然道,“漠北一战后,匈奴元气大丧远遁,漠南漠北再无痕迹,自然算灭了。”
“那么,霍哥哥是不是可以成家了?”
他一怔。听着她道,“我去年看着熙表哥娶了表嫂,桑叔叔与怡姜姨也成婚。今年,连刘纭也下嫁了。霍哥哥,不如,你娶我吧。”
身后传来“砰”地一声,浣莲连忙跪下去。道,“奴婢不小心,将茶盏跌落了。”低下首去,掩住了脸上的泪痕。
刘初向来没有迁怒下人地性子,只微微皱了眉,道,“你将收拾一下,下去吧。”
浣莲低低应了一声,是。拾好碎片,出门时深深回头,望了霍去病一眼,这才去了。
霍去病却没有留意,仔细看了看刘初,看她言笑宴宴,实在不像,刚说出那样惊世的话来。心下不知是释然还是郁郁,扬眉道,“好,等你两年后,若还是这样想,我就向陛下提亲,将你娶回来。”
到时候,只怕不管是卫皇后,还是陈娘娘,都要愕然吧。
他这样想,却也半分不俱,朗声笑道,“可惜没有酒,不然痛饮三坛,也是好的。”
门外传来清朗的声音,“哥哥。”
刘初回过头来,见站在那里的少年,不过比他略大些地年纪,比霍去病尚要俊美三分,只是眉宇间的豪气,却是万般不及的。
“光弟,”霍去病微笑道,“你怎么来了?过来见过悦宁公主吧。”
霍光一笑,面上染上淡淡一抹红痕,恭敬拜下去,“霍光见过悦宁公主。”
“这位,是我地异母弟弟,霍光。”霍去病道。
刘初好奇的打量着霍光,漫不经心道,“起吧。”
“霍哥哥,我从前并未听你提过这个弟弟呢。”
“先弟是我前些年私自回平阳,从父亲身边带回来地。”霍去病道,看着弟弟的眼光温和,显然是真心的疼爱。
“悦宁公主,”杨得意在门外叩唤,“陛下要回宫了,公主也赶快过去吧。”
“哦。”刘初颔首,起身欲走,想了想,又折回身道,“等过些日子,陈夫人肯放霍哥哥下床了,霍哥哥带弟弟到长门宫来找我吧。”
“好。”霍去病颔首。
欢乐的日子那样和美,以至于再过七日,冠军候没的噩耗递到宫里,刘初无论如何都不能雏置信。
“明明前几日,霍哥哥还好好的,怎么……就……?”
元狩六年九月个八,骠骑军中得力干将,赵破虏与薛植联袂来探望冠军候。
霍去病极是高兴,不顾母亲严令,让下人呈上几坛美酒,与好友酣饮。
彼时,赵破虏尚取笑道,“一代名将,竟困于床榻之间近半月,实在是奇事。”
酒酣之际,霍去病命人取来沙盘,彼此演练,指点山河之际,溘然长逝,音容尚在,一代将星就已陌落。
少掌史夫人哭的死去活来。
霍去病,是卫少儿唯一的儿子,最值得她骄傲的儿子。
偏偏英年早逝,年方二十四。
陛下悲痛异常,吩咐下去,为冠军候霍去病举行最盛重哀荣地葬礼。
霍去病下墓茂陵,作为武皇帝日后的陪葬墓,是臣子极大的荣耀。
墓冠做成祁连山的形状,以赡显其一生的功绩。
一万骠骑军自发为其举哀戴孝,哀悼这位令人敬佩的,一生未曾一败的,倾国名将。
只是,再盛大地身后等,也挽不回年轻而光芒万丈的生命。
而从卫家第二代最显要而蒙圣宠的冠军候霍去病的逝去,隐约可以窥见,曾经宠冠天下的卫氏,渐渐走向衰落。
元狩六年,冠军候霍去病逝,侍妾浣莲之子,霍嬗,袭其爵。方在襁褓。
陛下下旨,封霍去病异母弟霍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
听闻冠军候霍去病去世的消息,悦宁公主刘初将自己关在长门宫,半步不出。
“早早,”,刘陌掀帘而入,看见那个将自己藏在殿内最深处,眸上还有些红肿的妹妹,心下怜惜,轻声道,“你要是再哭的话,冠军候在天上,也会难过了。”
“嗯。”刘初轻轻应了一声,道,“哥哥,我是不是很傻?”
“怎么?”刘陌有些惊讶,“一向自认聪明的早早突然觉得自己傻了。”
“我知道霍哥哥是卫皇后的外甥,”刘初却不理他,径自道,“也知道卫皇后和娘亲势成水火,却不管不顾,执意与霍哥哥处在一起。”
“原来,”刘陌沉默了一下,道,“这些你都清楚。不过,既然娘亲不介意,说明就没有关系了。”
“哥哥,你说,怎么明明前些日子,人还好好的,一转眼,就去了呢?生命多么无常。”
“是啊。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眼下,莫要让自己日后后悔。”
“其实,”刘陌迟疑道,“霍将军这个时候去,也不是不好的。人人都只记得他是马踏匈奴的英雄。留在记忆里的都是那个少年得志,战无不胜的冠军候。之后,无论卫家如何,都和他无关了。”
“也许你说的都对,”刘初缓缓回过头来,却道,“可是,我宁愿他败了,不得志了,或者因为卫家。与我彻底对立。至少,他还活着。活着,比一切都重要。”她说话的语气极静谧,眼神亦是一片冰雪之色,刘陌看的心惊,道,“天气正好,你陪哥哥出去走走吧。”
刘初点点头。乖巧的起身,出了殿,才觉得殿外地阳光。亮成一片纯白色,刺地人不得不低下头来。
未央宫依旧一片繁盛。丝毫不因为这些上少了一个人而乱了分寸。刘初深吸了口气,竟在一片鲜花着锦中,窥出一点荒凉来。忽然听见身边清凉殿后菊花丛中,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宫女细声细气的劝慰, “卫长公主,你要再哭,就会伤着腹中孩子了。”
刘初心中一慨,只觉脚步软软的。有些迈不开,不管她们从前如何不睦,至少在这一刻,都在为同一个人伤心。
菊花之后,刘斐低低应了一声,扶着侍女的手,转了出来。见了刘陌刘初,迥然一惊。
刘初不愿意惊扰到她,微微颔首致意,拉着哥哥的手,道,“我们往那边去。”
从清凉殿过去,远远的就是宣德殿,再过去依次是玉堂,昭阳,便是皇帝日常所居,宣室殿了。刘初随手所指,本意只是随意走走,落在奉母命出来寻觅长姐地诸邑公主刘清眼底,便成了彻底的挑衅。
“站住,”刘清散步而来,笑意盈盈,“初妹这是要往父皇那里去?”
刘陌微微皱眉,护住妹妹,有礼道,“不劳诸邑公主费神。”
在未央宫里,虽然皇子女中最受宠的是悦宁公主,但宫人最敬畏地却是皇长子刘陌。日益沉稳的风度,以及受宠地母亲,妹妹,让众人对其日后有着极高的期许。在刘陌的注视下,刘清也不觉退下半步,却仍倔强的抬起头,傲慢道,“听说悦宁妹妹在我表哥去世前曾向表哥求过亲。表哥早有如花美眷,麟儿伴身。身为公主,如此不知自爱,倒也难得。”
刘陌并不知此事,听闻不免一怔,回身看妹妹脸色一白,却也微笑的端起架子,反击道,“至少霍哥哥答应娶我,也不愿意娶你这个——表妹。”
“你……”刘清气的浑身发抖,越过他们,向刘斐走去,道,“大姐,我们不理他们,回椒房殿去。”忽然一怔,看着姐姐涟涟落下的眼泪。
原来,霍去病不是不肯娶亲,只是,一直没有等到能够让他点头的人。
未央宫里,几位皇子皇女的冲突,陈阿娇不久后就听说了。愕然良久,方叹了口气,她一直以为刘初年纪尚幼,却不妨,也渐渐到了情窦初开地豆蔻年华。
她微笑的望着忧心忡忡的刘陌,道,“不用担心早早,我会去安抚她的。”
刘陌显然对娘亲很信服,放宽了脸色,点点头,忽然低声道,“其实冠军候过世,我也很难过的。”
那样一个桀骜孤高,气吞山河的少年将军,温和稳重如刘陌,亦心怀仰慕。
陈阿娇轻轻拍拍他的额,道,“娘亲知道。因为,娘亲也很难过。”
她捧了琵琶,进殿,看见刘初坐在榻上,怔怔地出神,连她进来都没有看见。
“早早,”她唤道,看着她一惊,这才看见自己。
“娘亲,”她安静唤道。
“不知不觉,早早也有十二岁了。竟就快可以嫁人了。”
刘初将脸埋在膝上,良久,方嘟哝道,“除非比霍哥哥更好的人,不然,我谁都不嫁。”
陈阿娇失笑,轻轻理过她的青丝,问道,“告诉娘亲,你……真的,很喜欢霍哥哥么?”
“我不知道,”刘初迷茫道,“那一日,说要他娶我,只是有感而发,随便说说。想着反正以后要嫁人,与其像刘斐,刘纭一样嫁一个不喜欢的人,不如嫁给霍哥哥。”
“可是,他死了。”眼泪弥漫上刘初的眼眶,“他死后,我回想以前他的形貌笑语,竟然觉得,自己当初说那些话,都是极真心的。”
“娘亲,你们都不曾告诉我,霍哥哥是有侍妾的。”她低低道。
“因为我们都不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陈阿娇道。不过是很平常的事。霍去病醉酒。卫少儿。遣来婢女伺候。
后来,就是霍嬗诞生。
不是说霍去病曾对浣莲付出了怎样地情谊,这个时代,男人皆是如此。
“早早,你讨厌这个样子地霍哥哥么?”
“如果害哥哥还话着,我自然是讨厌的,说不定还会和他闹翻。”
刘初道。“可是霍哥哥已经不在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想起那一日她说起彼此婚嫁之时身后那一声清脆的杯盏破裂之声。
浣莲,想必也是爱着霍哥哥的吧。
至少。霍哥哥在这个世上,尚有一息血脉。也是幸事。
良久,她方听见娘亲悠悠一叹,道,“死亡,真是一样美丽的东西。”
“我不懂,”刘初怔怔道,“死亡,怎么会是美丽的呢?”
“因为,死亡会将人美化。你愿意将他记住的,都是美好地东西。一个人活着,每一步都可能走错,可是他死了,在别人心里就是永恒的。”
“没有人曾能够跟永恒相抗衡。”她低低的道。
“那么,”刘初想了想,道。“娘亲地意思是,我本来没有那么喜欢霍哥哥,但是他死了,所以我觉得我很喜欢他了,是么?”
“我也不清楚。”陈阿娇微笑道,“也许,你日后碰上一个少年,很爱很爱他,渐渐的,就将霍哥哥,当成年少时地一场梦。”
而她身为一个母亲,是希望这样的。
“娘亲,”刘初神情迷茫,问道,“爱是什么呢?”
“爱——大约要每个人自己去体会吧。”
“那么,娘亲爱父皇么?”
阿娇张口良久,方道,“我也不知道。平心而论,这些年,你父皇待我也算很好了。可是,每次想付出爱,就会忆起那年在椒房殿,听着废黜旨意时,刻骨铭心的疼,望而却步。”
站在华美空旷的大殿,那么孤立无援,仿佛梁上的风,都在嘲笑。偏偏致命的一刀,来自最心爱的人。
“再多的好,也无法弥补当年的伤痕么?”
她淡淡一笑,并不是刻意地要去记起那样的痛,而是生命本能对危险的探知让她却步,那个在前一刻对你温柔多情,后一刻便冷酷到如同所有的情分都是轻飘飘的一张纸,不值一提的男人,总觉得,再进一步,就是伤害了。
这样隐私而坚固的不信任,她并不打算说给女儿听,一笑道,“我唱支歌给你听吧。”
刘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阿娇素手拨弄琵琶,因为心中的哀伤,调子起的有些柔和,但还是遮不住曲子本身的豪气。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扰。恨欲征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刘初听的动容,问道,“这是唱给霍哥哥的么?”
她点点头,“除了冠军候,还有谁配的上这首词呢?”
不经意间,看见月光明竟,铺承在地上的影子。
回头,不意外的看见那个人,在心里揣度,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对霍去病的去世,刘彻亦极痛惜。眼角之下,尚有一痕青黑。缓步进来,看了看已经半陷入昏睡的刘初,替她将锦被拉上些。
“陛下怎么过来了?”阿娇轻声问道。
他淡淡一笑,道,“回去再说。”
回到般若殿,方觉得时辰果然迟了。侍女挑起烛火,将殿上照的通透。
“这是什么?”刘彻举起案上的书卷,翻覆看看。
陈阿娇一笑,道,“前些日子闲着无聊,让司马相如腾了一份乐府诗词送来。”后来冠罕候出事,一直没有翻看的机会。
刘彻随手翻到一页,上面用工整篆字写了一首《甘泉谣》,曰:运石甘泉口,河水不敢流。千人唱,万人讴,金陵余石大如沤。
再往下,尚有匈奴歌一首,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他不由一笑,翻到最后几页,忽然脸一沉。
“怎么了?”阿娇问道。
“没什么?”他神色淡淡,放下手中乐府,忽然道,“刚才听你唱的那支歌,似乎娇娇从前从未唱过。”
“是啊,”她自嘲一笑,“本来自己都记不得了,只是,最近——冠军候去世,有感而发,就唱了。”
他揽住她,双眸炯炯,“娇娇到底还有多少,朕不知道的东西呢?”
她嫣然一笑,“阿娇一直都在那里,是你不肯再看了,才觉得她变的多。”
而一个人,就算看上一生,又如何能全盘了解另一个人。
当天色微明,宫人们服侍着刘彻起身,离开长门宫,陈阿娇取出李延年腾抄的乐府诗集,翻覆着最后数页,心中思忖着是什么让刘彻蓦然沉下脸色。
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她看着未三页上的《卫子夫歌》,不由一怔。
从元朔六年自己归来长门,卫子夫已远不如当初的风光。民间,还传唱着这支歌谣么?
她叹了口气,刘彻在自己这里看见这样的歌谣,不知道,心里可有别样的疑虑。但有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他又会怎样做,自己心思淡漠,竟是半点不在乎的。
元狩六年冬十月,堂邑候庶子陈熙入朝,拜谏大夫。同年,其妻李妍产下一女,单名一个蔓字。襁褓之内,便可见玉雪可爱。
转眼到了新年正月,汾水连日大雨,水流汹涌,带动了深埋在河床里的一青铜古鼎,冲刷在河中,最后沉在上游靠近左岸处。当地刺史将其取出,奉给皇帝。
世人常言,“问鼎天下”,鼎在盛儒书中的意义,便是天下的代名词,何况那古鼎轻洗濯后,竟是完整无缺,古朴有华,从上面刻的铭文可以认出,是古周武王时铸造。周王文武,父子圣君,天下闻名。一时间满朝恭贺,言是陛下文功武治俱全,上天才赐此鼎。刘彻亦很是高兴,改元为鼎,是为元鼎元年。
而到了元鼎元年,卫皇后的第三个女儿。诸邑公主刘清。也迎来了她的待嫁赇之路。
元鼎元年二月,长信候柳裔率六千水军,一万步兵,出征昆明族。
元鼎元年三月,刘彻携陈皇后,并朝臣,往上林苑春猎。
经多年的经营。上林苑一派风光明眉,富丽堂皇之处,竟比未央宫还要盛上几分。
刘彻携阿娇。登上昆明池上盛大地游船,游船缓缓向湖中心开去。坐在船上。观烟波浩渺,水气迎面而来,两岸亭台楼阁,檐角流转,浑然一体。刘彻不由觉得心旷神怡,含笑对身后侍立着地司马相如,道,“闻卿当今辞赋大家,词藻华丽之处。无人能及。不如以此上林为景,乃作一赋,共赏之。”
司马相如躬身领命,便有宫人捧上纸笔。陈阿娇从船内出来,含笑看司马相如坐在一边,笔不加点,片刻而就。恭敬捧起道。“陛下,臣写好了。”
“这么快?”刘初不免有些讶异。
陈阿娇好笑道,“所以你还有的学呢。”
杨得意便接过,展开诵道:“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往,重坐曲阁,华榱璧趟,辇道口属,步栏周流,长途中宿。夷峻筑堂,累台增成,岩交洞房,烦音眇而无见,仰攀榛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拙于檐轩,青龙蚴缪于东箱,象舆婉口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促俭之伦,暴于南荣。醴泉诵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嵌岩倚倾……”
这便是千古闻名的《上林赋》了,司马相如一向辞赋华丽,文辞之间一派大家气象,华丽万千,陈阿娇却听的寡然无味,只觉得纵然满篇锦绣,依旧不过是好大喜功四个字而已。
“好。”然而刘彻却欢喜,赞道,“不愧是司马相如。”吩咐道,“传下去,赏司马相如百金。”
司马相如谢恩退下。
“娇娇,”刘彻揽住阿娇的腰,含笑道,“明日同朕一同去狩猎吧。”
狩猎追逐的快感的确令阿娇意动,刚要应允,刘初缠过来道,“我也要去。”
“你会骑马么?”阿娇蹲下去,弹弹她地额头。
“呃,”刘初顿时气虚,转念又道,“没关系,我让哥哥教我。”
“就算你现在学,”阿娇好笑道,“明日的狩猎也赶不上了。”
“可是我现在不学,”刘初慧黠一笑,“恐怕连明年的都赶不上了。 ”
刘彻一笑,吩咐游舫靠了岸。
天气晴好。
上林苑占地广阔,驯马地骑射场更是远远的看不到尽头。
因为闹着要学马地是天子素来最宠的悦宁公主,马监送了一匹极驯服的小母马来。
宫人们擎起明黄色的仪仗伏銮伞,遮住阳光。
“娇娇,”刘彻兴致颇高,“你喜欢什么?明日朕打给你,如何?”
“哦。”阿娇心不在焉的答着,含笑看着不远处刘陌细心教导刘初上马,道,“有没有雪白色的狐狸?”
“雪狐狸?”刘彻一怔,倒有些头疼, 朕在上林苑狩猎这么多次,倒是没见过。娇娇喜欢狐狸?”
“漂亮啊,”她道,“没有的话,一只小免子也是可以的。”
刘初禀性虽娇弱,胆子倒是不小的。在刘陌地扶持下,堪堪爬上马背,踩稳了马镫。
“好。”刘陌赞了一声,道,“轻轻的骑着它,幔走一圈。”
牝马果然极温顺,统着场子走了一圈,垂下的马尾摇晃,极是稳健。
“父皇,娘亲,”刘初在马上仰脸望过来,笑意嫣然,“你们看,我会骑马了哦。”
阿娇失笑。
“陛下,”御马监牵出一匹火红色的骏马来,“这是乌孙敬献上来的良马。御马监驯了数月,虽驯服了,但尚残存一些野性。”
红马打了个翘起,果然神骏非常。
“哦,”刘彻不禁有了兴趣,含笑对阿娇道,“朕生平最爱三事,娇娇可知是何?”
她低下头去。“阿娇不知。”
“朕生平最爱三样。宝马,书籍,”他望着她,声音忽然有些沉下来,叙道,“阿娇。”
她一怔,印象中。不是“宝马,书籍,美人”么?
“哥哥。”刘初的声音很是清脆,“他们给父皇的那匹马可比我骑地这匹有气势多了。”
刘陌失笑。“你还是生手,怎能和父皇相比?”
她哼了一声,“你看不起我就是了。”顽皮心起,伸手打在马鞍上, “马儿,跑啊。”
牝马一声惨嘶,似被激怒,竟半身人立,疯了一般向前冲去。
“早早。”刘陌反应迅速,扑出去去抓马僵,然而毕竟慢了一步,很很地被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惊马之上,刘初惊骇不知所措地神情。
“娘亲,”刘初惊慌唤道。马背上的身影摇摇晃晃。
一霎那间的变故,所有人脸上都变了颜色,刘彻扬声怒唤,“还不去救悦宁公主。”却听得身后宫人惊呼,“娘娘。”陈阿娇倒手抽出身边侍卫鞘中剑,翻身上马,追上前去。
“娇娇,”刘彻脸色巨变。
记忆中,阿娇的马术也只是一般。自己尚坐的不稳,却敢不要命的拍马飞奔。
乌孙马一声长嘶,向前疾驰。
“早旱,”陈阿娇在马上伏下身子,让胯下马能跑的更快。喊道,“抱紧马颈。”
远远地,刘初仍然处在惊吓中,但还是听到了娘亲的话。勉强在惊马上稳住了身子。
乌孙马脚力比刘初座下的小马要快上很多,看着渐渐就要追上。
阿娇咬了咬牙,电光火石之中,在越过刘初地刹那,掣剑用尺全力,向马首斩下。
喷涌的马血倾泻而出,溅地刘初一身都是。然而马首落下,马身虽然又向前冲了几步,终于力竭。
刘初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虽然全身血污,并受了惊吓,到底没有大碍。
鲜血溅到鸟孙马的眼中,雄马激发了野性,躁动不安,上下跳跃,要将背上的人给摔下来。
陈阿娇抱紧了马,按着当年教官教授的驯马方法,死死的贴住马,听不见众人的叫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座下的马儿终于安静下来。
她听见刘彻的唤她的声音,痛惜而又小心翼翼。疼痛如缓缓抽出地丝,身下一片灼热。轻轻低下头去,见到了是火一般鲜红的马鬃。
以及,比及比马鬃颜色还要暗红的,血。
血浸红了半幅裙裳。
源源不绝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消逝。
迷乱中,似乎是刘彻将她从马上抱下来,怒声喊道,“叫御医都过来。”
“早早,”刘陌拉起她,急道,“你怎么样?”
“我没事。”刘初唇色虽发白,却仍勉强道。忽又着急的拉着哥哥的衣袖,“娘亲,娘亲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娘亲会不会有事?”
刘陌咬着下唇,道,“跟过去看看。”
信合殿里,轻纱飘扬。
“陈娘娘到底怎么样?”
“启禀陛下,”白发苍苍的御医跪拜在殿下,身子瑟瑟抖颤,“娘娘她是……”不禁有些迟疑。
“到底是什么?”刘彻盛怒之下,举起案上地一柄玉如意,砸在御医的额角。主如意断裂,也在御医额上留下一道血痕。
御医咬了咬牙,禀道,“如果微臣没有诊错的话,娘娘是小产了。”
“小产。”刘彻只觉得眼前一黑,他从末想过,在失而复得这么多年后,阿娇还能够再有孕。
“怎么可能?阿娇自己就精通医术。如何连自己有身孕都不知道?”
“可能娘娘有孕时日尚浅,并没有任何害喜症状,这才未察觉。而娘娘母体当年已经受损。产下皇长子与悦宁公主时听说又是难产。 而娘娘此时年纪已经不小,有孕本就极危险,胎息不稳。这次再马上颠簸过甚,才会小产。”
“陛下,”殿内传来绿衣惊慌的声音,“娘娘一直流血不止,人也还在昏迷中。”
刘彻沉痛的闭了眼,他尚未不及哀悼自己的孩子,就要继续为阿娇担心。道,“还不进去为陈娘娘医治。 ”
“是。”老御医叩头连连,起身。
“你听好了。”刘彻冷声道,“陈娘娘但凡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御医署的所有人,都抄家灭族。”
御医面色雪白,勉强道,“微臣尽力而为。”
“传令下去,”刘彻道,“将那匹鸟孙马仗毙。御马监所有人等,扣留待查。”
杨得意心惊胆颤,轻轻应了一声,“是。”
第五卷:血调封沙到此结束。
从上林苑到长安城,飞马奔驰最快亦要半日。因此,当萧芳奉诏赶到上林苑的时候,已经是陈阿娇昏迷的一日后了。
信合殿里,萧方望着卧在榻上的阿娇,锦被覆身,愈发显得人面色苍白,单簿可怜。心上泛起丝丝抽出的疼,扯的人忍不住别开眼去。
自元光五年受伤追杀与六年难产,这么多年来,阿娇再也不曾落到如此憔悴的地步。
“她怎幺样?”刘彻从殿内转出,站在榻前,负手问道。许是因为一夜未眠,心思忧虑,面上微微生出几分沉暗。
“按理说,”萧方轻轻的将手下女子的腕放回,微微皱眉,有些困惑。“小产虽是意外,但御医们处置正确,用药也精当。雁儿脉象虽虚了些,但也还平稳,早该醒了。”
“但事实上,她到现在还没有醒。”刘彻闭了眼,目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情景闪过眼前。阿娇一跃纵马,绝尘而去,剑斫马首。
到了下晚,终于止了血,却依然昏迷不醒。
他到现在尚有些不明白,那一刹那,究竟是什么驱使阿娇如此果决。阿娇并不是那样果决的女子,明明亦是柔弱,明明……他就在她的身边,却不肯依靠,亦不哭叫,就那么一言不发,纵上马去。那一刹那,冻冽的血性,让无数须眉男儿惊愧。
阿娇,从来是有血性的女子,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历尽艰难。摔的头破血流。亦不肯回头。
从前,他无比的憎怨着这样地血性,仿佛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登极初时的忍气吞声。后来,岁月渐渐磨洗,似乎这样的血性,便慢慢的被现实磨平。不知不觉中,竟是帐然的。不料,一旦迸发出来。远胜当年。
当年,她让他怒。如今,她却让他痛。
阿娇曾说,刘彻叫爱的,永远不会是陈阿娇,也不是其他女子,而是,这个天下。他亦知自己可以为了这天下,将一切毫无犹豫的牺牲。
可是,若有一天。连自己都要牺牲掉,是否还能不犹豫?
他扪心自问,若连自己都不在了,又如何权握天下?
再喜爱一个人,也不会委屈自己。这是属于他地帝王的爱的准则。
他喜爱刘初,更喜爱阿娇。可是,在最初地时候。他自己为这份喜爱,设了一份限。
无论如何,不能超出这个限去。
只是,在这个限里,他日复一日的,更加喜爱她。
建元元年,刘彻初践帝位。王太后曾告诫他,身为帝王,对一人一物,不可太过沉迷。沉迷了,帝王就有弱点。
他一日一日地强大,终将这个帝国握在自己手里,权威盛重,令行禁止。到如今,他有这个自信,可以护得,所爱人物周全。
只是,帝王威权再盛,能争得过天去?
年前,霍去病英年早逝,他痛失爱将。
而如今,他亦只能看着榻上昏迷的阿娇,心思沉痛。
如果,没有日前那场惊变,他在不久的日子后,将得知阿娇孕育着他的骨血,会是如何感受?
多半是错愕的。
曾经的百般考量,到如今,虽说依然存在,却已在他可以压制的限度下。
更何况,既然已经有了刘陌,便是陈家再多一个皇子,也添不了太大变数。
当年,阿娇怀孕,产子,流落在外,他都不在她的身边。
彼时,他在未央宫,多情把玩新人发,连卫子夫都抛在脑后,何曾忆起身在冷宫的她一丝半分?全然不知她人在天涯,怀着他地骨血。
一晃眼,再见彼此,已是七年之后。那一对子女,都已长大,与他极是生疏。
然而,年华渐渐流逝,再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再度有孕。
所以,御医上禀的时候,沉稳如他,也不禁有些惊愕。
这并不是一个他期盼到来的孩子,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在父母心中,俱都划上伤痕。
他虽是帝王,但同时,也是父亲。
而阿娇,那样疼爱刘陌,刘初的阿娇,必然很心痛吧。
想起阿娇昏迷前,那样通彻的眼神,阿娇敏慧,又擅医,只一眼,便可意识,有什么事情发生。
所以,纵然人在昏迷中,也皱着眉,脸色苍白。
如果那日的事不曾发生,他多半会怀着复杂的心思,含笑着这阿娇再为人母,一日日慵懒,却依然淡然,最后分娩,生下孩子。
也许,在那样复杂地心思里,到底有一丝情绪,叫做期待。这一回,孩子的诞生,孕育,分娩,成长,他都陪在她身边,一路走过。
如若定要曾经得到再失去,还不如,从头就不要得到。或者,纵然得到却茫然不知。
而他,既然已经拥有了阿娇,就再——不——允——许失去。
这些年,他独自在未央宫,接受众人仰望。想来,真的是很无情的人。记得的都是自己。所以可以无顾忌的伤害。后来,得知她的消息,心下隐隐好奇,那个娇纵任性的阿娇表姐啊,离开了亲人的庇护,会成了什么模样。
好奇了半年,便成了一种牵挂。
直到她归来,一日日,渐渐移不开目光。仿佛有她在身边,便心思安宁。
直到那一日,她纵马飞驰,后来流血不止。那一瞬间。看她苍白的脸。心中大痛,无法抑制。
这才醒悟,她已经是他生命中褪不去的一律烙痕。
而他,亦不想褪。
身为帝王,他一向不违逆自己的心觉。既然心已有爱,便不计一切手段,也要将这爱留住。
“其实。雁儿体虚,再加上次难产,本就不适夺再度受孕。就算没有这次以外。亦难以熬到分娩。”萧方淡淡道,神情阴翳。
“朕养着那群御医是吃干饭地?”刘彻怒极扬眉。冷笑道,“至不行,萧方不是人称医术无双,连照顾自己女弟平安都做不到?”
“现在提这个,都太迟了。”萧方垂眸,淡淡道,“天意不可为,但若是人祸,陛下身为人父人夫。便不为逝去地皇子以及卧榻的陈娘娘讨个公道?”
“萧方,”刘彻从齿缝里冷冷迸出肃杀之意来,“你不要以为,朕不能斩你。”
“陛下自然可以轻易斩了草民,”萧方却在帝王极冷的注视下抬起头来,目光清亮,半分不退。“草民却还是要问个明白。”
“你要明白什么?”
“当日,悦宁公主因何惊马?”
“朕已派人详查,这是朕的家事,萧先生不必过问。”
“雁儿是草民的徒弟,她出了事,草民怎能不过问。陛下若是不能保她平安,不若放她自由,彼此都痛快。”
“萧方,”刘彻怒极,冰寒的望着他,一字一字道“你要知道,陈阿娇,是朕的妻子。”
“来人,”刘彻转身吩咐道,“将这个刁民收押,没有朕地命令,不得释放。”
“是。”两个侍卫上得殿来,欲将之押下。萧方冷笑道,“不劳陛下费神,草民自行去。”
在这般很狈的境地下,他漠然转身,依然有着月自风轻之感。
刘彻在殿上走了几步,念及萧方适才的话,犹自有怒,仰脸向殿外大声吩咐,“宣莫隆过来。”
因廷尉史张汤因故滞留长安,负责处理此事地,便是廷尉左监莫隆。
莫隆战战兢兢的来到信合殿外,跪拜道,“臣莫隆,参见陛下。”
陛下却不叫起,他忐忑地伏身在地,思虑着陛下心意,过了许久,方听见陛下冷冷的声音,“昨日的事,你查的如何?”
莫隆额上便沁出汗来,反而镇静,禀道,“臣仔细检查了当日悦宁公主所骑之马,发现鞍侧下被人置了细针。悦宁公主身轻,初始时并没有触到,马便温驯。后来,拍到马鞍,牝马吃痛,这才惊奔。”
“你查了一日,只查出这些东西?”刘彻望着殿下跪着的人,笑的冷气森森,“你若是不想要这顶上人头,不妨明言,朕不介意成全。”
“臣不敢。”莫隆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看了看内殿的方向,重重珠幕阻隔了窥探的路。如今,躺在里面的那个女子,倒真是陛下心中地第一人呢。莫隆思忖。
“真相,是什么?”莫隆忆起那个年轻人的话语,语气幽微。
“当年姑姑的巫蛊一案,呈在台面上的样子,便是真相么?莫左监,你的顶头上司,张汤是这样教你的?”
“最重要的,是陛下地心意罢了。当年,陛下看重卫家,所以我陈家惜败。但如今,你自己睁大眼晴看清楚了。”
“风险,有时候也是机遇,端看人能不能抓住它。”
此次御架行上林苑,长信侯柳裔出征昆明,大司农桑弘羊仍在长安,飞月长公主刘陵是女眷。当陈娘娘昏迷,陈家在上林苑掌控局势的,竟是这位堂邑侯的庶子,初登朝堂的柬大夫陈熙。
莫隆将心一横,至少先在陛下面前有了交待,保住自己再言,他下了决断,禀道:
“御马监的人抵死不承认有放针。但那马鞍却是为了公主,特意从库房取出的软鞍。臣怀疑,动了手脚的不是马,而是这马鞍。”
“好,好,竟费偌大心机,只为谋害一个小小的公主。”怒到了极处,帝王的面色反而平静下来,“莫隆,”刘彻吩咐道,“你为朕仔细彻查,无论是什么人,都严惩不贷。”
“是,”莫隆低头应道。
“事发前,进出库房的有什么人?”
莫隆招来库房令,问道。
“启禀莫大人,”库房令战战兢兢道,“我库房上下,无人有加害公主之心,大人明察。”
“好了,”莫隆不耐烦道,“事发前一个时辰,库房可有异常情况?”
当日游舫上,悦宁公主说要骑马,不过是临时起意。如果是有人意图加害公主,只可能在短时间内作下手脚。
“并没有什么异常,”库房令想了想,道,“当时,太仆还遣人查过典马。后来,谏大夫遣人来为其夫人取枕席,因为谏大夫是陈娘娘子侄,所以我便放人进去了。”
“公孙太仆?”莫隆皱眉,周衰,官失而百职乱,秦兼天下,建帝号,立官职。汉因循不革,随时宜也。太仆,便是秦官,掌典马。而如今的太仆。便是卫皇后长姐之夫。公孙贺。
“来人,”莫隆吩咐道,“将当日奉太仆命检库房之人带来。”
然而,整个上林苑,再无此人踪影。
莫隆便冷笑,道,“请公孙太仆前来。”
“老夫的确遣人查过库房。”公孙贺淡淡道,“但凭此便可说,老夫有加害悦宁公主之心。莫左监,你是否太荒谬?”
“候爷军功赫赫。更是身世显赫,莫隆本不敢怀疑,”莫隆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只是候爷派遣之人地下落,还请告知。”
“你……”公孙贺听出莫隆话里讽刺之意,勃然大怒,但终知不是发脾气地时候,冷笑道,“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
莫隆皱眉,正要设法继续周旋,下属禀报道,“那日太仆所遣之人找到了。”不禁挑眉,问道,“在哪找到的?”
“有人暗中相助,引我们到上林苑,北琉璃阁后。发现此人正在被追杀,我们将其救回的。”
莫隆便目觑公孙贺,观其神色不变,不禁心中思量,到底是公孙贺掩饰的太好,还是真的与他无关?口中吩咐道,“带他上来。”
“当日,太仆大人遣你查点库房,可是?”莫隆问道。
“是。”堂下人浑身伤痕,望着公孙贺的眼神充满怨毒。
“那么,”莫隆声调转冷,“悦宁公主马鞍中的针可为你所置?”
“是。”
公孙贺情知此事不善,但听闻此语,依旧心中一凉,怒道,“长语,我自问待你不簿,你何如此构陷于我?”
“候爷,”长语转身,向公孙贺叩了一个首,“长语记得候爷恩德,所以不会构陷候爷。此事候爷地确不知情,吩咐我做的,是少爷。”
公孙贺脸色渐渐惨白,退后几步,竟似站不住似的,一瞬间苍老了数岁,叹道,“孽子。”
“候爷没事吧,”莫隆微笑吩咐道,“还不扶住候爷,”转脸冷笑道, “传公孙敬声。”
须臾,兵士押着公孙敬声上来。
“大胆,”莫隆斥道,“我虽吩咐你们将他带来,但他毕竟是卫皇后地外甥,怎么如此不礼遇?”
“启禀大人,”兵士禀道,“卑职并无意如此,只是这公孙敬声,神色仓皇,不肯前来,卑职不得已,方如此。”
莫隆便一笑,人言卫家第二代,除了冠军候霍去病,居皆庸才。尤其是公孙敬声,更是堪称纨垮子弟,果然如此,尚未受审却做如此态,岂非摆明了他涉案其中。
“你凭什么审我?”公孙敬声叫嚣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南峁侯公孙贺之子,卫皇后的外甥,”他欲摆出威势来,却连身边小吏都听出些色厉内荏地味道来,“姓莫的,你敢如此对我,不怕我皇后姨妈日后治你的罪么?”
“公孙少爷,”莫隆冷笑道,“皇后再大,大的过陛下么?别的不说,单是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便是十个公孙敬声,也是杠不起的。”
公孙敬声的脸一白,身为卫氏中人,他自然知道,元狩年后,卫皇后在未央宫,就只是一抹苍白的影子。
或者,在那个盛大地帝王身边,每一个人都只是一抹影子。只除了,除了那个据说如今尚卧榻不醒的女子,或者,还有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将军,自幼将他的光芒压尽,让舅舅和姨妈永远只看的到他的表弟,霍去病。连……
霍去病已经死了,他的心底忽然扬起了一抹快意,却立刻被理智压下去。母亲说,霍去病亡故,陛下对卫家地眷顾,便又少了一分。当年那么盛大的卫家,渐渐的,如履薄冰。
可是,如果,他隐秘的想,如果那个女子亦死了呢。是不是,所有对卫家的威胁,都会消失?
“廷尉府就是这样冤人的?”公孙敬声扬身冷笑道,“无论如何,我的姨妈是皇后,名正言顺的一国之母,容不得你们不尊敬。”
“廷尉府是不是冤人的,你很快就知道。”莫隆微笑道,“长语已经指证历历。你尚不肯招认。”他忽然声音一厉,“你要我用刑么?”
公孙敬声面色惨白,看着后堂转出的长语,声音惊俱,道,“你,你。”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
“少爷不曾料到,长语尚未死吧。”长话冷笑道,“长语本不愿供出少爷。无奈少爷见事大情急,竟欲杀我灭口。就别怪长语不义了。”
“爹。爹,”公孙敬声脸色发白,惊惧异常,“你救救孩儿。”
公孙贺闭了眼,明知希望渺茫,还是问道,“敬声,不是你做的,对吗?”
“我并没有料到会闹到如今地地步。”公孙敬声勉强道,“我只是看不过悦宁公主恃宠而娇,想给她个教训。我并不知道陈娘娘会亲自去救,更不知道陈娘娘有身孕地。甚至那针,也是磨平了尖的啊。”
“孽子,”公孙贺气得浑身发颤,“你知不知道。我公孙家百年基业,居将毁于你手。”
堂上,莫隆暂时舒了口气,案情审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向陛下交差了。只是,他今日态度强硬,早已将卫家得罪殆尽。
唯今之计,他眸色一沉,唯有联合陈家,将卫氏彻底扳倒。
否则,日后,卫家算起总帐来,如何能饶的过他。况且,目前局势偏向陈家,陛下,更是对信合殿里的陈娘娘爱惜不已。
他自认并没有上司张汤对时势有着清晰的洞悉,但张汤日常对陈氏一族极是尊敬,他亦不得不考虑。
信合殿里,陛下吩咐道,“你为朕仔细彻查,无论是什么人,都严惩不贷。”
陛下心里,早有定见吧。
他思虑已定,吩咐道,“来人,将公孙敬声收押。”
“敬声,”公孙贺扬声唤道,却被莫隆微笑拦住,“候爷,公孙敬声乃是陛下吩咐的要犯,候爷还是不要再费心了吧。”
公孙贺瞪了他良久,终究悲凉一叹,蹒跚而去。
“谋害皇嗣,罪在不赦。”公孙敬声想着莫隆的话。
这一刻,他是极悔地。悔自己为何脑子一热,就错下大错。
事情,是怎样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公孙敬声,是谁指使你谋害皇嗣的。”
他身子一瑟,勉强醒神,道,“没有人,是我自己一时糊涂。”
那个声音在嗤笑,“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你说看不惯悦宁公主恃宠而骄,你公孙敬声是外臣,又不是冠军候和悦宁公主交好,少见公主,如何能看不惯?”
他一滞。
“是你地父亲,太仆公孙贺,还是长平候卫青,或者是,”那个声音带着些微诱哄,“皇后卫子夫?”
“没有,没有。”他抱着自己的头,大声道。
“你谋害皇嗣,罪在不赦。唯有供出主谋,才有可能从轻发落吧。”那个声音叹道,“陛下虽然一向无情,对子女倒是疼惜地。陈娘娘此次怀的,很有可能是个皇子。陛下膝下只有四子,好端端一个皇子丧去,如何肯干休?”
他不想死的。
“公孙敬声,”那个声音又问,“是谁主使你的?”
“是——”他迟疑答道,“是皇二子,刘据。”
他昏昏睡去。一个人从牢后转出,问道,“大人,可以了么?”
莫隆抿嘴一笑,道,“本官这就将审讯结果通报陛下。”
他将公孙敬声的口供辑录成册,穿过广阔的上林苑,低首来到信合殿前。
“小心点呢,莫大人,”青衣内侍轻声道,“陈娘娘到现在还没有醒,陛下脾气甚为暴躁。”
莫隆微笑着递出一串五铢钱,道,“多谢公公提醒。”
“哎呀,不敢当。”内侍微笑道,却收了钱,径自去了。
信合殿外,阳光穿通云层,直射下来,闪起万点金光。照在人身上,有些暖暖的。莫隆却微微皱起眉,一丝忧虑在心底掠过。
不过是小产而已,陈娘娘,如何到如今尚未苏醒?
然而,殿内已经传来宣他入内的声音。
莫隆恭敬入内,禀道,“臣日夜审讯,终于录得逆犯公孙敬声口供,特呈御览。”
御曾总管杨得意轻轻走下殿,接过他手上的供册,转交给陛下。
信合殿内一片安静,唯有陛下翻动供册地声音。须臾,刘彻将供册掷在案上,冷笑道,“朕的好儿子啊,不思上进,却想着算计自己的姐姐。”
“杨得意,”他扬声吩咐道。
“奴婢在,”杨得意躬身应道。
“传令张汤,擒拿刘据,仔细审查。”
“陛下?”
“还不立刻去?”
杨得意惊然,只得应道,“是。”
殿下,莫隆依旧没有抬首,却隐秘的勾起唇角。
然而,连莫隆都不知道的是,在他来到信合殿前,数骑快马出了上林苑,加鞭向长安方向驰去。
站在上林苑角落的阁楼上,陈熙冷眼看着南峁候公孙贺的心腹下属策马奔驰,向长安方向而去。
“熙少爷,”身边侍从不解问道,“为什么不出面拦住他们呢?”
“我就是要让卫家知道。”陈熙好整以暇道,淡淡低首,看着脚上圆履,眸底闪过一丝灰色,“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姑姑,卫家人既然敢做,就要付出代价。”
“谋害皇嗣实在不是小罪名。”见侍从一脸茫然之色,他微微一笑,道,“纵然她卫子夫是皇后,也杠不下来。卫家得到消息,必然有动作。而这动作,”他轻轻握拳,“就是我要看见的,也是卫家永世不得翻身的铁证。”
“少爷高明。”侍从垂手,恭敬道。
“不提这个了。”陈熙微微一笑,问道,“夫人还好吧。”
“堂邑侯府刚刚来信,二少夫人一切安好,蔓小小姐也安好。奴婢按二少爷的吩咐,也将这边的情况,缄了交由人带回京。”
“那就好。”陈熙微笑道,“桑叔叔在长安,他知道该怎样做的。”
三骑飞马在路上遭追截,最后只有两骑到了长安。因未央宫不得轻易入内,便分别便进了长平侯府与卫家长子,卫长君府邸。
长平侯卫青听了来人禀告,便觉心中一沉。见来人早已虚脱,却问道。“只有你一人出来报信么?”
“不。还有一人。”来人勉强道,“进了候爷长兄府邸。”
“我知道了。”卫青道,“你先下去歇歇吧。”也不换装,直接牵了马,向未央宫而来。
陛下不在未央宫,王太后又逝去良久,宫中便是皇后为尊。卫青进了椒房殿。卫长君却早在那里,想来,卫子夫也已知情。
“这个敬声。”卫子夫恨恨的扣拳在案,“惹出这么大罪状来。要本宫怎么为他收拾?”
“只怕已经不是数声本身的事了。”卫长君叹道,“陈卫对立已大,这么好的机会,陈家人不会放过我们地。当年,我们是如何逼得陈阿娇被废黜,陈卫两家,都是不会忘地。”
卫青欲说些什么,却终究忍住。虽然,卫家已走在薄冰上。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但听人轻蔑直呼她的名字,心中却似有一根刺,隐隐不快。
“青弟,”卫长君看着卫青,道,“你可有什么办法?”他虽是卫家长子。但论威望,论能力,俱不如卫青。事实上,这些年,卫家人早已习惯已卫青意见为准,到了这等危急地步,自然是要看他的。
“以不变应万变。”卫青沉吟道,“无论陈家如何出招,我们只接招就是。陛下毕竟是英主,只要我们不犯他忌,到最后,最多赔掉一个敬声。”
“公主,”殿外传来侍女惊呼。
卫子夫扬声斥道,“怎么回事?”
“启禀皇后娘娘,”殿外,侍女声音仓促,“卫长公主要生产了。 ”
卫子夫脸色一变,连忙下得殿来,却见刘斐在采薇的搀扶下,倚在殿门外,抱着肚子,额上点点的汗渗下来。
“还不快去唤太医和稳婆,”卫子夫稳稳吩咐道,让人将刘斐扶进去,这才转身问道,“怎么回事?”
“公主早晨起来,说是要给皇后娘娘请安。”采薇面上亦有些白,勉强道,“却不料公主的两位舅舅都在。公主说待会在进去。结果在门外听了一阵子,就忽然抱着肚子喊疼。”
“皇后娘娘,”少顷,太医诊了脉出来,禀道,“卫长公主这是受惊动了胎气,要早产地征兆。卫长公主身子一向柔弱,怀孕后情绪一直不佳,这一胎,看来竟是极险的。”
“好了,”卫子夫心烦意乱,道,“你给本宫好生看着公主,若是公主或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本宫唯你是问。”
太医躬身道,“臣尽力就是了。”
熬了近两个时辰,刘斐产下一双儿女,女为长姐,而那个男孩,落地时就已没有呼吸了。
“娘娘节哀,”椒房殿里,上下跪了一地地宫女内侍。
卫子夫闭了闭眼,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道,“让本宫看一看本宫的外孙。”
男婴地眉目清秀却冰冷,仿佛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才一出世便没有睁开眼晴看一看期盼他已久的亲人的机会。
“这便是报应么?”卫子夫喃喃道,“卫家害她陈阿娇失去一个孩子,却报应在斐儿身上?”
卫青亦很是伤感,上前搀道,“娘娘,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斐儿更重要。”
榻上,刘斐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便陷入昏迷。
“你们听着,”卫子夫环视着椒房殿里一干人等,皇后威仪毕现,卫长公主只产下一女,便是本宫于中抱着的这个,若是有人在公主面前说错了话,可不要怪本宫饶不了他。”
椒房殿里,众人齐声应了一个“是”字。
“娘娘,”采青慌张进来,“廷尉史往椒房殷来,不知用意。”
卫子夫一怔,冷冷的看着张汤带了人进来,怒斥道,“大胆,外臣不得擅入内殿,张大人身为朝官,不知道这规矩么?”
“这规矩臣自然是知道的。”张汤微笑道,“只是臣奉有圣命,也只能进来的。”
卫子夫渐渐平静下来,淡淡道,“廷尉史奉有何上命?”
“据殿下何在?”
卫子夫面上巨变。“你寻他有何事?”
公孙贺传来的消息。并没有公孙敬声招认刘据为主谋之事。
“奉上命,皇二子刘据身为皇子,不思修身,意图加害悦宁公主,导致陈娘娘纵马,皇嗣流失,现着廷尉府拘今皇二子刘据审讯。”
“据儿不会做这种事地。”卫子夫失声。
“会不会。并不是臣说了算地。”张汤地话语虽是一贯的恭敬有礼,却是寸步不让,“皇后娘娘。请不要但阻挠臣办理公事。”
“母后,”椒房殿里传来淡然的声音。“母后不必为难,儿子跟他走就是。”刘据得了消息,从椒房殿里步出。此时他不过虚岁十一,却一副温和沉静的样子,并不像一个骄纵在母亲身边的孩子。
“据儿,”卫子夫回身唤道,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到底记得自己地皇后身份。生生忍住。
“母后不必为儿子担心。”刘据身子隐隐发瑟,却道,“据儿并不曾做过此事,而且据儿相信,父皇毕竟亦是据儿的父皇,不会轻易冤冕了儿臣地。”
“可是,”卫子夫凄然道。“你自幼锦衣玉食,娇贵无比,何曾受过这样的冤,吃得了这样的苦?”
“母后,”刘据亦跪下,落泪道,“自古有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儿子占全了两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地。只是请母后不要为儿子伤心。也替儿子向皇姐说一声,皇姐刚刚产女,据儿却来不及恭贺了。”
“殿下,”卫青望着他,道,“昔日,我一直觉得你太骄纵,如今觑着,殿下竟已有些担当了。”
刘据勉强一笑道,“多谢舅舅夸赞。”起身到张汤面前,轻声道,“走吧。”
张汤微笑着打量着他,恭敬道,“殿下请。”
卫子夫咬牙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指甲扣在肌肤里,几乎要掐出血来。卫青看地心惊,忙唤道,“三姐。”
卫子夫一怔,这才醒过神来,怔怔的看着他。
“我们不要吵到卫长。”卫青道,“到内殿谈吧”
遣退了众人,卫子夫幽怨道,“他怎么可以这样?”
“皇后娘娘,”连卫长君都觉得有些不对,迟疑唤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卫子夫却似不闻不信,泪下道,“他可以缴了青弟的兵权,可以再不踏足椒房殿,可以不见斐儿,纭儿,可是,他怎么可以连我唯一的希望都带走?那也是他千盼万盼来的儿子啊。”
“三姐,”卫青厉声唤道,“你要是还想要据儿安好,还要我卫家满门性命,就将这些话全部忘记,从此再也不要想起,无论有多苦,都要咬牙忍住。”
“我已径忍了七年了。”卫子夫怒道,“从元朔六年,阵阿娇回来以后,我便一直再忍。我看着他走到那个女人身边,从此再也不看我一眼。我看他渐渐打压卫家,甚至一度将我这个皇后软禁。我忍了这么久,换来了什么?我的外孙惨死,我的儿子被他的父亲亲手打入廷尉。”
“娘娘,你甚至还没有据儿明白事理。”卫青亦被激怒,但还是劝道,“殿下虽然被拘,但张汤并没有这么个胆子处置皇子。只要陈娘娘醒了,陛下心情平复,自然能查明真相,还殿下一个清白。”
“如果,”卫子夫心头一跳,直直的望着他,“如果,陈阿娇死了呢?”
“那,”卫青闭了眼,慢慢道,“那就是我卫家满门为她陪葬之时。”
“如此说来,”卫子夫冷笑道,“我还要期盼她陈阿娇早些醒不成。”
“青弟,”她疲惫地低下头来,轻轻道,“你瞧,我这个皇后,当的是,多么忍气吞声。”
印象中,那个女子坐在后座上时,是那样的颐指气使,意气飞扬。她在其面前,卑微如蝼蚁。没曾想到,岁月流逝,情景颠倒,输的还是她。
“为什么呢?”
在这座深深的未央宫,最稳固的是君心,最易变的也是君心。君心一旦不在,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上林苑的牢狱,虽然不及廷尉府森严冷峻。公孙敬声在其中待了两日,却也惊惧,只觉得此生到此,便如同这牢狱里的光线,一片黑暗。
牢门咿呀一声开了,来人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在黑暗的牢狱里,十分清晰。
“公孙敬声。”来人唤道。
公孙敬声抬首,看着来人,“是你?”他有些惊讶,旋即沉下脸戒备,“你怎么会来这里?”
陈熙微微一笑,“我做为子侄,欲来看看伤害我姑姑的凶手,莫大人怜我一片孝心,便通融了则个。”
“你得意了?”公孙敬声怨毒道,他与陈熙同属长安贵胄子弟,只是分属陈卫,向来是对面不相识的。而因了陈熙只是庶子,更是看轻他一些。却不料,一朝风水转,竟在狱中逄。
“当然得意,”陈熙放声长笑,“我尚要谢谢你呢。”
公孙敬声眯眼,“你什么意思?”
“人言公孙家的敬声纨绔子弟,草包公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陈熙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语气轻蔑,“我正愁无法将此事牵连上卫家,你却替我们亲自将刘据供出去。卫家煌煌基业,尽皆筑在这一个皇子上,刘据一倒,卫家就不复夏存在。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公孙敬声,又在什么地方呢?”
“不会这样的。”公孙敬声惊惶起来,嘶声道,“刘据是皇子,陛下再狠心。也不会动自己的儿子的。”这两天。他一直反夏思虑着当日的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然而真正地主谋,是万万不能供出地。 此时,连自己都犹疑的事,被陈熙以敌对身份轻蔑的挑出,他几乎绝望,只是喃喃的说服自己。“若主谋都没事,陛下便不会要我这个从犯的命了。”
“你真是天真。”陈熙隔着铁栅看着他,眼神怜悯。“陛下膝下有四子,又不是只有刘据一个儿子。而且。陛下亦不见得特别宠爱他。刘据是我陈家眼钉肉刺,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我们怎么可能让他全身而退。话说回来,”陈熙悠然道,“刘据究竟是不是主谋,你自己心底清楚。只怕,此时,不仅陈家要你死为姑姑和悦宁讨公道。就是卫家,甚至你那脾气温和的表弟。也恨你不分轻重,拉他下水。再也不肯对你施缓手了吧。”
公孙敬声颓然地跌坐地上,低首问道,“既然如此,你来这一趟,又是为什么呢?”
“我要你在纯望中死去。”陈熙冷笑道,“伤害姑姑的人。陈家,绝对不会放过的。”言毕,再也不看公孙敬声,负手而去。
“陈公子,”莫隆在牢外站着,见他出来,不解问道,“你又何必向他挑明厉害关系呢?”
“因为我要他翻供,”陈熙低首看着地上,瞥见莫隆神情惊愕,微笑道,“莫大人少见圣驾,不了解我这个姑父。陛下乃是英主,虽然现在疾痛姑姑,信了公孙敬声地口供。日后想起刘据的性子,多半会怀疑。若是公孙敬声反复口供,则陛下反会疑心到卫家上去,也就坐实了刘据地罪名。”
“公子敏慧。”莫隆不禁叹道。
须臾,牢下传来公孙敬声的嘶吼,“叫莫隆来。我要翻供,我要翻供。”
陈熙微微一笑,见莫隆拱手为礼,道,“陈公子,那我就去了。”点首为礼。
“二公子。”侍从轻轻唤道。
“怎么了?”
“二少夫人带着蔓小小姐,陪着大长公主来了。”
“奶奶,”陈熙皱眉,“奶奶年事已高,怎经的起路途颠簸?”
“没有办法呀。”侍从无奈道,“谁不知道,大长公主是最疼陈娘娘的。娘娘遭此事,大长公主爱女心切,谁也拦不住的。而且,”他轻声道,“是陛下请大长公主来的。”
陈熙脚步一顿,旋即笑道,“既如此,我们就回去看看吧。”
回到下榻楼阁,果然见李妍抱着蔓儿.回过头来,风姿绰约,年岁增长,愈见其美。
“妍儿,”陈熙含笑唤道,抱过陈蔓,轻轻逗弄,“乖蔓儿,想死爹爹了。”
蔓儿也不怕生,咯咯的笑。
“熙哥。”李妍抿嘴唤道,“奶奶奉上命前来,我便一路照料奶奶,跟来了。”
“嗯。”陈熙颔首,问道,“奶奶呢?”
“早去了信合殿,看姑姑去了。”
“如此说来,”陈熙沉呤道,“陛下对姑姑的心思,倒真是不小呢。”
李妍一笑,却没有说话,轻轻打量着自己的夫君。
“怎么了?”陈熙问道。
“没事。”李妍道,轻轻低下首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地夫君是一位至诚公子,对她一片痴情。只是,上林苑事发以来,陈熙在上林苑运筹帷幄,事情桩桩件件,都对陈家有利。这样的陈熙,真的是她一直以为的老实至诚之人么?
“妍儿一路劳顿,也累了。”陈熙不疑有它温柔道,“先歇着去吧。 我来带蔓儿就好。”
“好。”李妍温柔抬首。有些事,心里有个模糊的影子,就行了。 无论如何,陈熙是无可挑剔的好夫君。也是温柔慈爱的父亲。她并没有什么好埋怨地。
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一到上林苑,就往信合殿而去。见了榻上面色苍白虚弱的阿娇,险些落下泪来。
“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阿娇还没有醒来。刘彻淡淡道。
帝王的脾气起见暴躁,御医们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榻上。昏睡中地阿娇忽然泌出一点泪来。喃喃地喊了一声,“妈妈。”
“朕想,”刘彻举起衣袖,轻轻的将她脸上的泪拭掉,道,“娇娇可能希望见一见姑姑,所以虽然知道姑姑年事高了。还是请姑姑走一趟。”
刘嫖暗暗心惊,自她这个侄子掌握实权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刘彻。这些年来。她渐渐了解刘彻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泪落道。
“可怜的孩子,还没有见她娘亲一面,就没有了。阿娇一定很伤心吧。”
刘彻唇角微微一翘,眼神却渐渐冰寒,冷道,“姑姑放心,这件事,朕会有个交待的。”
他这样痛快地给了陈家一个想要的承诺,刘嫖反而一怔。这才想到,这位身在至尊之位的侄子,也是阿娇腹中孩子地父亲。不觉有些歉意怜惜,道,“彻儿,你还是先去歇歇吧。阿娇纵是醒来,看见你这样。也不会心安的。”
几日没有睡好,刘彻亦知自己地形容憔悴。由馆陶大长公主照顾阿娇,他倒也放心,便不勉强,道,“朕在偏殿睡下,娇娇若是醒了,烟姑姑唤一声。”
刘嫖目送刘彻走后,这才坐在阿娇身边。吩咐道,“给娘娘换条热手巾来。”
伺候在一旁的绿衣应了一声,轻声下去。
“阿娇,”刘嫖轻轻抚过她的脸,“你也该醒了。”
再不醒来,不仅是卫家,连陈家的心,也要乱了。
所谓陈卫之争,前提便是,陈阿娇与卫子夫俱在。若是人不在了,赢了,也是输。
刘嫖亦为未曾谋面的外孙伤心。可是,她的眼神渐渐沉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若能以一个皇子,换取卫家的覆灭,也是划的来的交易。
只是,阿娇至情至性,必是极伤心地了。
而刘彻,若不是对这个侄子了解剔透,刘嫖都要以为,他真的,很爱很爱阿娇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刘嫖叹了口气。殿外,绿衣捧了干净的手巾进来,刘嫖接过。细细的为阿娇揩拭。
当年撞的一身伤,不仅阿娇谨慎戒之,连刘嫖,亦是一朝被蛇咬。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真是母女连心,刘嫖忽然回头,看得阿娇的手指轻轻一动。
“阿娇,”她轻轻唤道,语气惊喜。
阿娇慢慢的睁开眼,过了片刻,才看清眼前人。
“绿衣,”刘嫖扬声吩咐,“还不去唤陛下。”
“是。”绿衣急急应道,去了。
“娘,”陈阿娇唤了一声,方觉声音之轻,连自己都听不见。然而刘嫖已经落下泪来,连连道,“醒了就好。”
刘彻赶到地时候,便见阿娇投在姑姑怀里,嘶声痛哭。连日昏睡的虚弱让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渐渐的,只有落泪。
然而那泪,却像落在他心里,烙下痕迹,尚泛着烟。
他听的懂她哭泣中的伤心,哪怕,她哭不出声。
良久,刘嫖方道,“阿娇,你睡了这些天,先喝些粥,垫一垫吧”
殿外的粥早已备好,随时都是热的。绿衣端了进来,奉在榻前。
阿娇欲取汤匙,于上却一丝劲道也无,握不住,滚了下来,落在殿上,一声清脆。
便有宫人过来收拾,并换了一个新的汤匙来。刘彻桉过,亲自喂到阿娇唇边。
刘嫖微微一笑,慢慢退出殿来。
信合殿外,阳光正好。
属于陈家的乌云,渐渐散了。
阿娇抬眸看了看他,虽然休息了半日,刘彻的面容还是有些憔悴,不难想到,这些日子,他亦担忧难受。
她柔顺的就着它,喝了小半碗,便摇摇头,不要了。
温热的粥带着一脉温暖,渐渐流入腹中。她的腹中,也曾孕育过一个生命,只是因为她的大意,便不在了。思及此,泪又要落,勉强抑住,眼前却朦胧了。
“娇娇,”刘彻叹道,将粥碗递给宫人,揽住她,无言安慰。
最初的时候,阿娇尚记得自行配了有避孕功效的药。时日久了,也有数次挡不过刘彻,却也无事,便渐渐疏淡。却不料……
“娇娇,”耳边,刘彻轻轻的唤,“你怎么便睡了这么久呢?”
她亦不知,一直知道他在身边,只是欲要醒来,总是挣不脱。
“适才,朕在偏殿和衣睡下,却做了一个梦。”
“哦?”她不在意问道,“梦见了什么?”
然而刘彻却不答,望着她良久,眼神奇特,最后在她额上亲吻,道,“朕会如你所愿。”
长安有政事报来,刘彻便不能留在信合殿,交待了好些,自行去了。陈阿娇望着殿外阳光出了一会神,问道,“悦宁公主呢?”绿衣在一边伺候,闻言便道,“公主这些日子独自待在自己寝殿,不肯出来,陌殿下一直陪着她。”
阿娇轻轻叹了口气,情知那日射场一幕,到底吓着早早了。这几日,上林苑的注意力都放在信合殿昏睡的自己,除了陌儿,怕没有人想到悦宁公主的愧疚惊惧。
“唤公主和皇长子前来吧。”她吩咐道。
绿衣领命退下。
过了片刻,便听见廊下轻轻的脚步声。刘初轻轻步到她榻前,低首唤道,“娘亲。”声音怯怯。
“傻早早,”阿娇又好气又心酸,“那一日,你伤到哪里没有?”
“娘亲,”刘初抬首看着她,有些讶异,“你不怪我吗?要不是我闹着要骑马,”她的眼圈渐渐红了,“那个弟弟就不会没了,娘亲也不会昏睡了三天。”
“只有你自己怪自己。”身后,刘陌生硬道,“我都跟你说了整整三天了。要忙,也只会怪那个意图害你的人。娘亲和父皇那么疼你。”
“早早,”阿娇柔声唤道,牵起她的手,“你记着,娘亲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用自责。其实,”她凄然一笑,“就算是你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娘亲也舍不得怪你。因为,娘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要是再怪你。生气你。便就连你也失去了。”
“娘,”刘初拖住阿娇,哇的一声哭出来。“娘亲,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连同弟弟的份一起。”
纵然伤感,听了这样的话,阿娇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个弟弟。也许是个妹妹呢。”
“娘亲,”刘初却不理会。爱娇道,“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陈阿娇轻轻地拭去她脸上地泪,温柔道,“好。”
刘初除了履,在她身边躺下。也许这几天因为自责愧疚都没有睡好,此时心思一松,倚着阿娇,很快就沉睡了。
“陌儿,”她看着儿子,轻轻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刘陌要自持些,道,“娘亲醒了就好。”到底年纪还小,一双似极刘彻的黑眸,透出点点欢欣来。
到了近晚,刘彻从前殿回来。手中握着一份奏析,脸上犹有怒气,,冷笑道,“好一个忠臣孝子。”望见阿娇在榻上转过来平静姣好的侧脸,一怔,怒气便渐渐淡了。
“父皇,”刘陌静静行礼,姿势恭敬。
“怎么了?”她轻轻问道。
“也没什么。”刘彻淡淡道,将手中奏折递给刘陌,“陌儿,你也渐渐大了,该学着做些实事了。这份奏折,你看了觉得如何?”
刘陌屈膝,迅速看了,微微皱眉,迟疑道,“父皇。”却见刘彻微微一笑,摇首道,“你母亲方醒,你不要打扰她休息,先下去吧。”
刘陌静默了一刻,道,“诺。”转身出了信合殿,负手想了想,径自向上林苑北随行官员所居的秋齐馆而去。
谏大夫陈熙,虽然官职在朝堂上不算太高,但因为是陈家直系子孙,上林苑人不敢怠幔,安排其在玲珑阁下榻。
玲珑阁中,陈熙正在逗弄着襁褓中的陈蔓。只见陈蔓攒着小手,咯咯的笑,眉目灵动,满心欢喜。忽闻门外婢女跪下一地,轻道,“陌殿下千岁。”讶异回首,果然见站在门外的刘陌,剑眉朗目。
“熙表哥,表嫂。”刘陌颔首致意。
一边,李妍面上淡淡一红,屈膝道,“陌殿下。”
陈熙怀中地陈蔓忽然探出手来,向刘陌方向抓去。因年纪太幼,嘴里咿呀着什么,连父母都听不清楚。刘陌不由微微一笑,褪下腰间一枚玉坠,道,“表侄女出生之际,陌在深宫,无以为贺。近日便以这一枚玉坠,权做见面礼吧。”
陈熙微微点首道,“那熙便代蔓儿收下,多谢陌殿下了。”他心知刘陌此来,必有要事要言,便将于中女儿交恰李妍,温言道,“你带蔓儿先进去吧。”
李妍点点头,接过蔓儿,转首进去了。
“殿下,”陈熙转首,微笑道,“听说姑姑已经醒了?
“嗯。”
“那就好。殿下到此来,有何事么?”
“今日廷尉左监莫隆上了折子,言道牢狱里公孙敬声又翻了口供,指称皇二子为刘据并非当日射场主谋,然而莫隆问及真正主谋,他却答不上来。父皇极怒。”刘陌却不看着他,只缓缓道。
“哦?”陈熙笑吟吟的应道,“是么?”
“熙表哥,”刘陌抬首,锐利的黑眸盯着他,让陈熙几乎有一种错觉,自己面对地,是宣室殿里威严的帝王。“请你实话告诉我,这件事里,你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自然是有地。”出乎意料,陈熙微微一笑,竟是干脆承认,“我陈家做这么多,不过是为着来日将殿下推上帝座,那么,也就不必瞒着殿下。”
“那么,”刘陌的声音轻轻沉下,“当日马场惊马,你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问下去。然而陈熙却冷声道,“殿下,”
“事情发生后,陈家的确思虑过如何在其中谋求最大的利益,甚至颠覆卫家。但是,陈家绝对不会无中生有,做出有害姑姑的事来。要知道,姑姑不权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姑姑。”
刘陌盯着他地眼睛看了一会。终于垂眸。淡淡道,“我相信你。”
“但表哥也请记住,我绝对不容许有人伤害我地娘亲和妹妹。”
如今,刘陌尚是虚岁十二,陈熙暗暗心惊其气度令人折服,口中淡淡笑道,“这个自然。”
“只是。”刘陌伸出右手指节,缓缓叩着书案,道。“表哥也未免小看了我父皇吧。”他语气虽轻,刹那间。却惊出陈熙一身冷汗,问道, “殿下什么意思?”
“我与刘据在博望轩共读数年,便知刘据与我一样,性子温和良善,绝不是会做这种事地人。纵然不是这样的性子,他刘据也不蠢,岂不知就算害了早早,对他也没什么益处。 反而赔了自己的道理。表哥虽然敏慧,到底没有我了解我的父皇,父皇与刘据为父子,岂是这点了解都没的?”刘陌淡谈道,“纵然那日担忧娘亲,没有想清,此时也多半清楚了。”
所以。才会在信合殿上试探我吧。他在心中淡淡叹了一声。
陈熙之前踌躇满志,只觉凭自己机巧安排,便可将卫家吹枯拉朽,此时只觉一盆冰水淋头,想来非但扳不倒刘据,连自家也要受连累。他到底心智坚毅,没有露出声色来,起身拜道,“殿下高明,不知殿下觉得该如何继续此事?”
刘陌微微一笑,傲然道,“你们若扶持我,总要我自己有些本事,方能服众。表哥觉得卫家的根基在皇二子刘据,陌儿却觉得,卫家地根基,在皇后卫子夫。”
他念及当年未央宫,母亲受地屈辱,不觉眼色沉下,淡然道,“卫家煌煌家业,不过建立在卫子夫皇后位后的外戚身份上。一旦卫子夫不再是皇后,卫家身份尴尬,而刘据,也就失了立身地基石,虽然是皇子,也不过像刘闳,刘旦一样,不以为虑了。”
而卫子夫不是他的娘亲陈阿娇,时势也不再是元光车间。这就注定了,一旦卫子夫失位,就再无崛起机会。
“殿下,”陈熙眸中露出淡淡欣佩,却叹道,“你太过仁善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刘陌唇角微微一翘,道,“有时候,不斩尽杀绝,才会在父皇面前,留得更大余地。”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
“表哥,”刘陌轻轻唤道,“我不相信,公孙敬声会无故伤害早早,那么,真正地主谋,会是谁呢?”
信合殷里,悦宁公主渐渐醒了,看见自己的父皇,傻傻笑了一下,却又忆起之前的事,眼眸里有一丝惊惧。
刘彻失笑,道,“你先回去吧。”
她点点头,跳下来,赤足踏在殿上,有些冰凉,她却不管,张望了一下,问道,“哥哥呢?”
刘彻淡淡道,“他大约在处理一些事情吧。”
“陛下,”阿娇转身,眼神有些疑惑,“到底怎么了?”
“娇娇,”刘彻从后面蒙住她的双眼,道,“你不要看,不要听,不要管,等一切结束了,朕就带你回未央,如何?”
她在他指缝里,看见殿内阴暗的光线,春日天气易变,刚刚明明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阴云密布,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
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百里以外,未央宫华美的椒房殿里,卫家长姐卫君孺跪在殿下,苦求道,“皇后娘娘,请你救救我儿敬声吧。”
卫子夫在殿上烦躁的走了一个来回,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道,“是他自己不争气,犯下了这等罪过,甚至拖累了据儿。事到如今,本宫一筹莫展,你要本宫怎么救?大姐,你怎么教养敬声的?”
卫声孺心痛儿子遭际,疾痛攻心,潸然泪下,喃喃道,“你教地女儿也没多么长进。”
殿上,卫子夫眯起了美眸,道,“你说什么?”
椒房殿上,皇后卫子夫眯起了美眸,寒声道,“你说什么?”
卫君孺犹豫了一下,叩首道,“方才是臣妇胡言了。请娘娘念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救救你外甥吧。”
皇后华美而宽大的礼服衣袖下,卫子夫倏的握紧了拳,却又慢慢松开,缓级的走到卫君孺面前,扶起她,柔声道,“大姐,不是我不想救敬声,只是我和青弟,对事情始末都不清楚,怎么救?你若知道些什么,还请明言。”
“据儿是我儿子,”她看着卫君孺迟疑的神情,眼圈渐渐红了,“敬声也是我外甥,本宫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卫君孺便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我知道的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除了据儿,能够指示的动敬声的,只有阳石了。”
“纭儿,”卫子夫失声惊呼。
“娘娘也是知道的,”卫君孺怯怯的看了她一眼,续道,“阳石公主从小便与敬声交好——”她见卫子夫面容肃然,便渐渐噤声,吞下了一些话。
“本宫知道了,”卫子夫淡淡道,“大姐先回去吧。让本宫想想,再决定该如何举动。”
待卫君孺走后,她渐渐沉下脸,问道,“卫长公主如何了?”
贴身女官采薇适才噤若寒蝉,如今方走上来,禀道,“正醒着,只是身子还虚。”
她点点头,往女儿的寝殿而去,侍女掀了帘,卫子夫便远远见着。刘斐坐于榻上。抱着襁褓中的女儿,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只眉宇中蕴着些愁思。卫长自小思虑就重,这些日子,虽然郁郁不乐,她也只以为是伤痛表哥霍去病之亡。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简单了。她地三个女儿自小感情就好,尤以卫长长姐为尊,如果说阳石有什么心思。刘斐是多半知道地。
“母后,”刘斐抬起首来。看见卫子夫,嫣然一笑,柔声唤道。
卫子夫颔首,吩咐采薇道,“带其他人都下去。”回首看见刘斐面上些微惊惧神色,心中微凉一叹,想来,刘斐的确是知情的。
“如今这寝殿里,”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刘斐榻前。道,“只有我母女二人,斐儿,我知你一向慎行克制,怎么会蠢到如此地步?”
“母后,”刘斐落泪道,“我也不想的。纭儿说的时候,我也骂过他,可是敬声表哥已经随驾往上林苑,一切都来不及了。纭儿哭着求我不要告诉你。”
“糊涂,”卫子夫气的浑身冰凉。
“纭妹只是为我和诸邑不平,”刘斐拉着卫子夫的衣袂,哀恳道,“母后,你救救她啊。”
“母后都已经自身难保,”卫子夫笑得凉苦,在近到只有一臂地距离里,刘斐这才清楚的看见,昔日芳华绝代的卫皇后,眼角已有细纹,形容憔悴。
“如何护地过来卫家一族?”
日暮之时,皇后卫子夫从卫长公主寝殿里出来,疲惫吩咐,带阳石公主入宫。阳石公主年前已出嫁,这固然不是符合宫规的命令,但陛下不在未央宫,皇后属官詹事又是卫家人,值此存亡之秋,也就顾不得表面文章了。一个多时辰后,阳石公主刘纭奉后命进宫。
卫子夫在寝殿里闭了一会目,这才出来,看见椒房殿里娉婷而立地次女,不由一怔。
也许是知无侥幸,刘纭穿着一袭白色深衣,挺直了背,背影极是倔强,不复少女时代的温柔。
皇后身边的女官轻轻咳了一声,却见刘纭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来,低声唤道,“母后。”
卫子夫挥退了宫人,慢慢道,“纭儿,你有什么好说的。”
刘纭凄然一笑,缓缓跪下,道,“儿臣无话可说。”
卫子夫微微回过头去,藏起一滴慢慢沁出的泪水。她的四个儿女中,刘纭是她关爱最少的一个。她不是皇子,不是陛下最初的那个孩子,甚至不是诸邑,个性刁蛮任性,于是引得更多人注意。她只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刘纭,所以出了事,没有人会想到她。却不料一遭惹出祸大泼天,连她这个皇后也遮掩不下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和大姐,三妹都很讨厌她。”刘纭大声道,眸中透出点点怨恨来。不知不觉间泪水漫出来,几乎将她淹没。
刘斐怨恨刘初,是因为她那般倾慕地表哥霍去病,另眼相待的却是这个女孩。
刘清讨厌刘初,是因为刘初夺走了原属于她的,父皇的宠爱。
而她呢?
“母后,我好恨,”她喃喃道,“为什么刘初身为陈家的公主,却可以与去病表哥交好,无人横加指责。而我那么爱敬声表哥,却只能嫁给另一个人?”
“当初,我苦苦求母后,母后都不肯成全。”
心里那样的不甘,婚后,长安街头的一个偶遏,她掀开车帘唤了一声敬声表哥,只觉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卫子夫脸色发白,淡淡道,“这么说,你还怨恨我了?”
刘纭别开头去,慢慢道,“母后,你是一个称职地皇后,却不是一个——”好母亲。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与刘斐同病相怜,刘斐才肯包庇她吧。
也许,还有淡淡的羡慕。
毕竟,去病表哥从来没有爱过她,而公孙敬声与刘纭,好歹还有一点相惜的感情。虽然,渐行渐错。
“所以,你指示公孙敬声,在上林苑见机行事。谋害刘初?”那样的怨怼来自自己的女儿。卫子夫只觉心头已经麻木,却仍不能停住,机械问道。
刘纭缓缓低下头来,道,“当时,我只想小小教训一下刘初,并没有料到会到这个地步。更连累了敬声表哥和据儿。”
“你老实告诉母后,”卫子夫淡淡问道,“你和公孙敬声。到底有多么亲近?”
刘纭没有说话,只是依旧不肯抬首。
“你心里苦。”卫子夫便觉眼前阵阵发黑,一阵气苦,怒道,“可是你大姐和你一样,心里不苦么?甚至,你母后我,心里不等么?你是大汉公主,锦衣玉食,却只知苦这苦那。连累弟弟。你知不知道,当年你母后我在平阳公主府为歌姬,又是多么的苦。我苦苦地支持,换得你们如今地荣华,你如今反而怨我,如果你如今不是大汉公主,甚至衣不蔽体。无法果腹,你又怨谁呢?”自从陈皇后被废除,她以夫人之位,搬到椒房殿,天下尊荣,就再也不愿意回忆昔时贫微遇际。只是如今,亲身女儿的怨怼像一把尖刀刺入她的心靡,这才将多年的苦闷宣泄出来。如今想想,这华美的椒房殿,不过是一座牢笼,绑住了她和女儿的青春美梦。
“母后,”刘纭嘶然泣道,“女儿知道错了,可是事己至此,该怎么办呢?”
卫子夫渐渐沉静下来,一字一字道,“你即刻前往上林苑,到你父皇面前认罪,”
“不,我不要。”刘纭惊惧摇首,“父皇那么疼陈阿娇和刘初,会杀了我的。”
卫子夫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掌在她面上,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只要母后还在,你弟弟还在,总能护得你周全。若是你弟弟陷在这个罪名里,我们便全完了。”
“可是,我若认了,我会完地更彻底的。”刘红渐渐收了泪,冷笑道,“母后是打算牺牲纭儿来救弟弟了,是么?”
她苍茫四顾,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那个,在父皇母后心中,分量最轻的阳石啊。
“事情本来都是由你引起地,”卫子夫淡淡望着她,道,“由你负责,不是很公平么。你是据儿的同胞姐姐啊。当年,你南宫姑姑有勇气为你父皇远赴匈奴和亲,先帝对你父皇母子心中傀疚,后来,你父皇地储位才稳如泰山。你便不能为据儿做一些什么么?”
“可是,南宫姑姑有长信侯啊。”而她呢,她有谁?身陷在上林苑牢狱中的公孙敬声么?
她的心里便有了些微勇气,公孙敬声到最后都不肯将她供出来。而她,大概也应该为他做一些什么吧。
刘纭凄然一笑,向卫子夫叩首道,“既然如此,儿臣拜别母后,还请母后勿以儿臣为念。”
她顿了顿,还是道,“看在儿臣此去份上,还请母后答应儿臣一事。”
卫子夫心头一软,柔声问道,“什么事?”
刘纭再叩一首,道,“若是清儿以后有什么真心喜欢的人,还请母后成全她,不要再让她嫁给根本不喜欢的人了。”
卫子夫心头一震,竟自讷讷难言。然而刘纭并不需要她肯定的答复,起身出殿,再也没有回头。
“吩咐下去,”卫子夫默然良久,方扬声道,“让长平侯护送阳石公主往上林苑去。”
殿外,侍女低声应了。
刘纭走的极为缓慢,从椒房殷到最近的宫门,宫车不过需行柱香时间,纵是步行,亦不过两刻钟。而她走了两刻钟,却连一半路程都没有走到。
“皇姐。”身后传来呼唤声。刘纭讶然回头,看见刘清气喘着向她奔跑。
“皇姐,你和母后怎么了?为什么母后那么伤心,你的神情也这么怪?”这些日子,刘清自然也能察觉椒房殿异常地气氛,只是不能了解到底如何。今日卫子夫要见刘纭,连她和刘斐也被吓了严令,不许靠近。她见刘斐一直默默流泪,却问不出什么来,心下焦急,这才在刘纭离宫后,一路追了出来。
“没事。”刘纭心思已定,反而宁静,悠然道。
“那便好。”刘清便笑道,吐吐舌,“皇姐若是难过了,姐夫也是要伤心的。”见刘纭转瞬间脸色一僵,不由问道,“我说错了什么么?”
“没有啊。”刘纭浅浅一笑,心中却对夫婿泛起淡淡的歉疚。
自她嫁进董家门,夫婿畏她嫡公主身份,对她百般恭敬。自己与敬声表哥之事,夫婿若是知情,定是极羞辱的了。只怕此次,又要连累他。
在榻上昏睡了数日,一朝醒来,陈阿娇便觉的身子松软疲累。这一日,上林苑里天气晴朗,便遣了宫人置了靠椅于信合殿外。阳光晒在身上,有些暖,不多时就又昏昏欲睡了。刘彻看在眼里,心下忧虑。 昨夜,御医们再次为阿娇会诊,言道虽然阿娇已经醒来,但小产素来是极伤身的,只怕要调养很长一段时间的身子,方能渐渐的好起来。
“对了,”在陷入沉睡前一刻,昨夜宫人的话语忽然掠过阿娇心上,立刻清醒,望向刘彻,道,“听说陛下下令拿下了我的师傅,那日阿娇虽未清醒,但想来师傅不过是关心徒弟罢了。还请陛下放了他吧。”
刘彻冷哼一声,心情渐渐转差,道,“他太放肆了。”萧方对阿娇极好,他之前亦不是没有疑心,只是敬重萧方的医术人品,亦有绝对的自信,阿娇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那一目,许是被阿娇的昏睡给刺激到,萧方打破了他的自制,所说的话亦刺伤了帝王。
至死至终,他都是不可能放阿娇离开的。
“可是,”阿娇软软的道,“他是我师傅啊。若是没有师傅,如今的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了。”
刘彻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既如此,朕将他遣回长安就是。”
她满意一笑,复又睡去。
“陛下,”杨得意轻声禀道,“阳石公主与长平侯从京城来,求见。”
刘彻不由挑了挑眉。随即面上泛上淡淡的兴味。
“终于来了啊。”他喃喃道。随即面容一肃道,“传下去,朕在弗苏殿见他们。”
刘纭跟座低眉敛目的内侍身后,来到弗苏殿。殿内铺着猩红的地毯,装饰华丽,她地心却渐渐地有些冷。
“儿臣纭,参见父皇。”她低首拜道。
似乎过了一会儿。殿上,才传来刘彻淡淡的声音,“起吧。”
“长平侯所为何来?”
殿下。卫青俯身道,“臣一路护送阳石公主前来。向陛下认罪。”
刘彻并没有讶异神情,只是颔首道,“既然送到了,长平候便先退下吧。”
“陛下,”卫青拱手道,“逆臣公孙敬声,罪在不赦,但毕竟是微臣子侄。恳请陛下恩难臣前往探视。”
“也好。”是刘彻淡淡的声音。
“阳石,你欲认什么罪?”
刘纭的背渐渐紧绷。自小,她便对自己的这个父皇畏惧敬爱。如今,空荡荡的殿堂,只剩下地与父皇两个人,却非为了父女天伦。父皇,可会怜惜她这个女儿半点?
她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儿臣欲求见陈娘娘。亲自向她赔罪。”
刘彻淡淡一笑,道,“阿娇身子虚,你还是不要惊扰她了。”
妃地心缓缓沉下去,果然,父皇那么宠那个女人啊。
然而事已至此,再也无半点退路。她横心闭眼道,“儿臣亲来向父皇领罪,当日,指使公孙敬声加害悦宁公主的,不是据皇弟,是儿臣。”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方缓缓笑了,“朕凭什么信你?”
“父皇,”刘纭大急,“若不是儿臣做的,儿臣怎么可能会认……”她忽然止声,在些人眼中,为了救卫家唯一地皇子,还有什么是卫家做不出来的呢。
“可是,父皇,”刘纭落泪道,“你应该知道,据皇弟地性子,他那么温和善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刘彻的语气幽微,“纭儿不也是一向柔婉么?”
她便觉得所有骨子里的勇气,都像潮水般褪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心寒,心寒为什么父子之间,相疑到这种地步。
“来人,”刘彻吩咐道,“将阳石公主带下,择日带回长安,与皇次子一同帘讯。”
“父皇,”刘纭忽然抢着站起来,喝道,“退下。”那一瞬间,她身上大汉公主的气势,让奉命带人的侍卫都退了一步。
“儿臣愿以血为证,儿臣说的都是实话。”她这样说着,凄然的看了帝王一眼,回身向殿上的柱子撞去。
鲜血点点地浊出,落在衣裳上,瞬间融成一幅极美的图。那一杀那,她支撑着睁开眼睛,终于看见,那个一贯淡然冷酷的帝王,脸上微微变了神情。
“陛下,”侍卫上来看过后,道,“阳石公主力气并不大,虽然撞伤,并不致命。”
刘彻点点首,微微叹了口气,道,“带她去明辉殿休息吧。”
信合殿前,一树杏花开的正艳,打着旋儿,落了几片,落在阿娇面上,渐渐醒转,听得身边宫人轻轻道,“那血溅的阳石公主一身都是的……”
“说回来,真的是阳石公主加害地悦宁公主么?”
“说不定哦。若不是真的,阳石公主怎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她心中思忖,问道,“请了御医去看没有?”
绿衣一怔,轻轻走过来,道,“娘娘醒了啊?”
几个侍女亦行下宫礼,“参见陛下。”
顺手在弗苏殿刘彻从廊上走下,寒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在娘娘面前胡说。”
一干侍婢吓的面无人色,连忙跪地拜道,“陛下恕罪,再也不敢了。”阿娇微微皱眉,终于道,“她们并不知我醒了。”
刘彻望着她,淡淡微笑。“娇娇心倒善。”陈阿娇知他并不知仅指这些侍婢。正色道,“陛下错了,我并不是善良的人。只是我是大夫,人若有病,大夫就是要治的。可是,若那人犯了罪,依旧要接受惩罚的。这原是两回事。”
“毕竟。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责。而,若以德报怨。又拿什么来报德呢?”她望着他,慢慢道。
“哦。娇娇地意见倒新鲜。”刘彻微笑着搀起她,扶她进殿,
“那么,若阳石真是真凶,娇娇希望她得到什么样地惩罚?”
“这应该问陛下才对。”她淡淡道,“陛下是早早的父亲,也是阳石公主的父亲。更是……”她并没有说下去,停了一下,方道。“阿娇和早早,都在等陛下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若是那答复无法让人满意呢?刘彻很想问一句。却有些望而却步,苏醒后,阿娇似乎要比从前温顺一些,他也渐渐觉得,偶尔能窥见她的一点真心。但若坏了这一分温情,彼此是否又将回到从前。他并无把握。
阿娇,早已不是从前的阿娇了。
而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还能蹉跎多少岁月呢?
阿娇是不惮于蹉跎岁月的,而他,却渐渐怕了。
依旧是阴暗地上林苑牢狱。
因为奉了上命,廷尉府并未过多的为难卫青。卫青踏下通往大牢的阶梯,来到公孙敬声地牢前,轻轻唤道,“敬声。”
公孙敬声身子一瑟,抬起头来,看见卫青,眼神掠过狂喜,“舅舅,舅舅,”他唤道,扑到铁栅前,“你是不是来救我出去的?”
他在卫青地沉默中渐渐沮丧,终于惨然,“看来,我这次真的必死了。”
“你别这样,”卫青心下亦郁郁,道,“你细想想,可有一星半点儿脱罪的可能?”
“我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到如此地步的?”公孙敬声喃喃道,“我最多只是想让那个小丫头从马上跌下来,摔上一交。我怎么会知道,陈娘娘那时是有身孕的。那匹马忽然发疯,我明明置的是平针啊。”
卫青挑眉道,“那个叫长语的下人奉你命置针后,还有人进过库房么?”
“对了,”公孙敬声精神一震,“陈熙也遣人去过库房。陈熙,就是堂邑侯的庶子。他还来过牢狱看我,说我紧咬皇二子,是自寻死路。舅舅,”他可怜兮兮的看着卫青,“据表弟恨我么?”
“所以你又翻供了。”卫青不由气苦,骂道,“糊涂。犯下此事,糊涂第一次;牵扯皇二子,糊涂第二次;最后翻供,更是糊涂。陛下向来多疑,你如此反复,反而将皇二子送上更不堪地境地。”
“按说,陈家的一个仆役,不敢瞒着主子行此事的。”卫青暗暗思忖,可是,总要找找看才好。他心里渐渐觉得,这次陈家操盘此事之人,精明异常,仿佛一张大网,将卫家罩住,冷眼看着,慢慢挣扎,最后覆亡。
“敬声,”他轻声道,“你不必维护阳石了。她已经亲自前来,向陛下认罪。”
公孙敬声一怔,最终垂然,道,“陛下念着父女之情,总会饶过她性命吧。”
玲珑阁上,刘陌与陈熙对弈,刘陌扣下一子,忽然道,“那公孙敬声与刘纭,到底是何关系呢?”
棋盘上黑白分明,白子占据边角,灵活多变,困住黑子。然而黑子灵气逼人,首尾相接,眼见再添几子,便能成一条巨龙,破空而去。
陈熙一怔,亦下子堵截,道,“相比眼前大局,这不过是小节而已。 我观殿下棋路,纵横捭阖,并不是纠结于小节的人啊。”
刘陌微微一笑,捡起一子,沉吟道,“我就是要无数小节纠结在一起,最终,逼得卫家,无回天之力。”
一子落下,如画龙点睛。棋势便渐渐明朗。
然而寻找堂邑候府的那个小厮,一直不得要领,长平侯卫青心中隐隐有着不祥之感,匆匆赶回长安,连往明辉殿辞别养伤的阳石公主都没有。
终于阻止了卫皇后孤注一掷的疯狂,然而,到最后,方才发现,他们一步一步,俱在对手算计。
长安城未央宫
廷尉府由张汤负责,便似一个铁桶般,让卫家探不得一丝消息去。
卫子夫忧心因于廷尉的儿子,挥之不去的恐惧啃啮着她多虑的心,渐渐的便看着镜中的佳人憔悴了。
“娘娘,”采薇喊了一声,落下泪来。
“怎么了?”卫子夫不经意的问。看着采薇含着哀伤和怜悯的神情,渐渐心思转坏,寒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若敢藏藏掖掖的,本宫饶不了你。”
采薇无奈,将置于身后的木篦递出。
篦齿之上,缠着一根白发,那么长,那么柔,那么细,从头到尾白得通透。
她愣愣的看着,很久,方撕心裂肺的笑出来。
建元二年,年少的陛下初见卫子夫,放下她的发簪,赞道,“美哉秀髻。”
曾几何时,那头吸引君王的眼光留连的青丝啊,渐渐染上了雪的颜色。君王,还会回头看她么?
“娘娘,”采薇大声唤道,“你不要笑了。”声音里,有着不忍。
卫子夫定定的望着她,语气幽微,“你说,陈阿娇是不是也有白发了?”
那个女人。比她还长上数岁呢。
“这。”采薇犹豫了一会,方道,“也许吧。”
印象中,陈娘娘一直笑容淡淡,时光,在她身上,仿佛亦只比别人走的慢些。
“算了。”卫子夫渐渐心灰意冷,“到如今,本宫只求。据儿平安,青弟平安。阳石,”她迟疑了一会,慢慢道,“也要平安。”
而据儿,你到底如何呢?
皇二子刘据在廷尉府中,虽然不曾受到刑训,张汤亦不曾特意慢待,但廷尉府到底不此椒房殿和博望轩,过的落魄些。然而他心性平和。倒颇有些宠辱不惊地样子,让狱卒啧啧称奇。
这一日,狱卒换班,新来地狱卒巡房,趁着同伴不注意,将一团纸卷掷入牢中,不着痕迹。刘据一愣。偷眼打量,然而他依然和同伴勾肩搭背,言笑晏晏了。
展开纸卷,其中塞着一块炭笔。上书:吾乃昔卫将军军中士,感将军恩德,愿为据殿下传话。
刘据犹豫了一会,敌不过对母亲的想念忧心,飞快的写道,安好,勿念。
过了半日,狱中烛火不知被何处来的风吹熄了,狱卒骂骂咧咧的重点了。不一会儿,便又到了交班时辰。他出了狱门,直务司农府而来,将刘据子书交给桑弘羊,——言了。
桑弘羊含笑喟叹,“这个刘据,倒也算是个人才,耐的住寂寞。只可惜……”他意味深长的说道,眼一转,吩咐道,“下去领赏吧。”
那狱卒欢喜地下去后,怡姜从帘后转出,脸上带着淡淡的忧虑,“阿桑,你这样做,是否稍嫌阴狠?”
“咦,”桑弘羊含笑望她,“我可不知道,你是这么心狠的人呢。”
怡姜亦想起峥嵘地少女时代,微微一笑,“若是昔日,我自然不会皱一下眉。只是,”她顿了一顿,轻轻低下头来,伸手抚住微微隆起的腹,“怕短了天和,伤了他。”
桑弘羊静默片刻,扬眉笑道,“好吧,看在孩子份上,我就不再动其他脑筋,单看卫子夫这次,是否挺地过这关吧。”
他负手看向未央宫方向,那个端坐其中的女子,曾经的聪敏知进退,被华丽的未央宫锁了这些年,磨损了多少?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正如她的名字,一切都为子为夫。在谨慎的卫青不在她身边之际,用她最在意的儿子来对付她,应该能奏效吧。
“况且,”他冷冷笑道,“天若要报应,就冲着我来吧。总找着那些没出世的孩子,算什么呢?”
元鼎元年三月一天的深夜里,卫皇后在寝殿被贴身女官唤醒,匆匆出了寝殿,问道殿下跪着地内侍,“你说你有皇次子的消息,是真的么?”
那内侍便磕了一个头,道,“奴婢同乡是廷尉府的狱卒,昔日在卫将军帐下,感念将军恩德,冒死传出的据殿下的消息,请奴婢递给娘娘。”言毕递出纸卷,举过头顶。
“娘娘,”采青在卫子夫耳边轻轻道,“此人曾受卫家恩,可信。”
卫子夫便点点头,示意采青递过纸卷,展开看,确是刘据手迹,只潦草的四个字,安好,勿念。笔力断续,拖沓。心中不免一恸。
“奴婢听那同乡说,”内侍泪落道,“那张汤仗着陛下宠幸,一心投靠陈家,虽没有明着刑讯皇二子,暗地里地刁难,克扣,不知有多少,死瞒了不给娘娘知道。皇二子写这个手书的时候,口中道,不欲母后担忧,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纸卷被握的久了,早揉成一团,上有一二斑点,细看来,果然是泪渍。卫子夫握紧了手,将牙咬住,怒道,“竖子乃敢。”遽的回身进殿,背影里透出一点决绝来。
“娘娘,”采青心惊胆战,连忙挥退了内侍,跟进来,轻声问道,“娘娘打算如何?”
“采青,”卫子夫抬起头来,慢慢吩咐道,“明天清晨,便宣驸马李楷进宫,来看看他的妻女吧。”
那一刹那,采青仿佛在这个一向温婉的皇后面上,觑出一点森森的鬼气来。然而眨了眨眼。卫皇后便渐渐又抿起了温婉地笑容。
“可是。娘娘。”采青忙道,“陛下就要回来了。阳即石公主不也去认罪了么?陛下会回来放了据殿下地。”
“没用的。”卫子夫摇头,慢慢道,“阳石血谏,陛下都没有放据儿的旨意,足见,他是真的不要卫家了。”
第二日。卫长公主驸马,臣相李蔡幼子李楷进宫探视妻子,以及刚刚出世的女儿。
“臣李楷。参见母后。”他抱着新生的女儿,向卫子夫请安。
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宫人尽皆退下。卫子夫望着李楷怀中地女婴片刻,方移目感伤道,“若是这孩子的弟弟还活着,该有多好。”
“什么?”李楷的笑容渐渐散了,惊疑问道,“母后说什么?”
“那一日,”卫子夫慢慢道,“卫长生地其实是龙风胎,只是那个男婴刚落地就死了。”
“可是。”李楷面上血色渐失,口吃道,“宫里给臣的漕息。”
“那不过是本宫不想让卫长伤心,瞒了下来罢了。”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那毕竟是李楷骨血相连地儿子,是他的第一个嫡子。李楷牙齿咬的咯咯响,渐渐红了眼眶。
“若不是陈阿娇的消息传来。卫长惊了胎气,何至于如此?”卫子天慢慢道。
李楷慢慢的抬起头来,迟疑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昔日文帝在位,馆陶公主小心翼翼。到了景皇帝即位,便渐渐飞扬跋扈起来。”卫子夫笑的诡谲,“你可知道?”
“娘娘的意思是?”李楷失声惊呼,“这怎么可以?”
“卫家兴衰如何,已经与李相绑在一起了。”卫子夫微微一笑,“陛下不会听什么你父亲并不知情的话地。而且,我们并不是没有胜算。陛下如今在上林苑,耽于女色。在文,你父亲是丞相,手握朝纲。在武,长信候不在国内,军中长平候与冠军侯的威望,尽数我卫家。 ”
“这些话,你转告你的父亲。让他做个决定吧。”
臣相李蔡称病不出,坐在府上,思忖着卫皇后的话。
那个未见过面的孙儿,他固然有些伤心。但他并不是只有那一个孙儿。只是他到底高贵些,有着皇家的血统。
妇人之见。
他冷嗤着卫子夫传来的话语。今上精明英武,在位二十余年,平匈奴,展疆域,治经济,安国民,威望之盛,盛于本朝历任皇帝,岂是那么容易推翻地。他继公孙弘为相,在今上手下这么多年,看尽了这个君王的手腕。他纵是耽于美色,又哪曾放松了权柄半点?
只是,卫皇后说的到底还是有些是对的。譬如,陛下的无情。
卫家若倾覆,陛下不会放过他李蔡。
卫家若奋起拼搏,只怕倾覆的更快。
那么,他李蔡,如何求得自保之道?
他本想做全不知情之状,但卫子夫如溺水之人,竟是对任一根可能救她的稻草都要抓一把,亦粉碎了他的希望。
如今看来,竟是一个死局。
若是,断臂弃子呢?他心头一跳。
长平候卫青匆匆赶回长安,过府未入,直向未央宫而来。听了卫皇后的话,闭了闭目,叹道,“糊涂。”
卫子夫亦冷笑,“若是据儿没了,卫家便完了。左不过是完,右不过是完,不如豪赌一把,或有一线生机。”
“张汤怎么敢让一个皇子死在他手上?”
“纵是不死,伤了,残了,卫家亦没有机会了。”
“三姐,”卫青慢慢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聪明,有主见。但所有的聪明,一到了据儿那里,反成了拖累。”
“你要反,我问你,我们哪里有兵?”
卫子夫迟疑道,“不是有青弟你……?”
“我曾带的军人,是抛头颅,洒热血,跟着我驱逐胡虏,保我大汉河山的。他们会跟着我,去杀他们的皇帝?”
“更何况,陛下本是英主。他在上林苑处置卫家,你道他真的不曾防过我们?别的不说,汉家发兵制度,是要兵符的。”
“难道,”卫子夫渐渐绝望,“我们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么?”
“阳石血谏之际,陛下未免心中动摇的。”卫青叹道,“可如今……?”他缓缓摇头,“娘娘,你把公主用命换回来的一丝生机给挥霍掉了。”
元鼎元年来三月未,刘彻于上林苑收到丞相李蔡飞马传来奏章,勃然大怒,掀了弗苏殿的御案。回到内殿后,陈阿娇尚觑着他面色阴沉,不由问道,“怎么了?”
刘彻却没有答,只是问伺候在一边的御医,“娘娘的身子如今如何?”
须发皆白的御医斟酌了一下,道,“这些日子调养得当,渐渐大好了。”
“那么,可以回长安了么?”
御医惊疑不定,拱手道,“若是车马走慢些,大略是可以了。”
刘彻便点点头,吩咐道,“准备下去,即刻回京。”
这决定来的这么突然,陈阿娇心中便若有所悟。
元鼎元年的这次春狩,可以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走马灯似的各项事情的发生,出乎众人意料,再也没有心思狩猎了。然而偌大的事情,起因不过是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表兄妹间的私情。阿娇便与母亲馆陶大长公主说,请她约束陈家本家子弟,莫要再重蹈覆辙。
“阿娇你放心吧,”大长公主昂起头来,傲然道,“陈家三代富贵,又历了起伏,怎会与卫家那种暴发户一般。”
因为御医的吩咐,又有馆陶大长公主随行,刘彻便没有让阿娇与他同登御辇,另置了一辆舒适的宫车,让她们母女祖孙一叙。
她又抱过刘初,心疼道,“可怜见儿,平白遭了逮样一出罪。初儿不要怕。你父皇会为你做主的。”
刘初便心思重重的点点头。问道,“父皇会怎么处置阳石或是刘据呢?”眉宇间有一丝忧虑。
“早早,”刘陌唤道,“这是父皇的事,你便不用担忧了。”
陈娘娘地宫车后,便是阳石公主地车驾。侍女新沏了茶,怯怯捧上。道,“公主,喝一口吧。”
刘纭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她的头上尚包着触目惊心的白纱,这些日子清晨在镜中见了。自己都有些疑心,怎么有那样的勇气,在弗苏殿上,凛冽的撞向柱子。又或者,为什么既然撞了,却没有死去。还要饱受内心煎熬,等待着父皇最终的决定。
决定,她,生。还是死。存,还是亡。
那座庄严尊贵的御辇里坐着地,是这座大汉盛世至高无上的帝王,同时,也是她的父亲。可是,很多时候,她宁愿。他只是她地父亲。就不会有这样煎熬的局面。
渐渐地,似乎能明白了,当年,陈皇后一心一意待之如夫君,而非帝王的心意。
前面的宫车传来轻轻的欢声笑话,那么和乐融融,与她,却是讽刺。
为了照顾陈娘娘,宫车一应行的平缓,到了近晚,方远远见了长安城门。
车驾辘辘,从章城门入,直奔未央宫西司马门。行经白玉汉桥时,宫门大开,车马却俱都突然停下,“怎么回事?”馆陶大长公主掀帘问道。三朝公主气势,威严无此,身边执戟侍卫不敢怠慢,单膝跪下禀道,“前面有人栏住了御辇。”
风中传来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破碎而断断续续,“卫皇后与皇二子有……之意,……可诛,在陛下……必经之路上……理下了……巫蛊”
最后两个字,像噬骨的野兽一般,突然出现在阿娇面前,面色一白,连手中的茶盏跌下去,溅的全身上下都是,都毫无所觉。
御辇之上,天子怒气到了极致,反而平静,吩咐道,“就地,掘。”
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马何罗便来报,的确掘出了三具木人,上书的分别是陈娘娘,皇长子,以及……皇帝的生辰八字。
“父皇,”刘纭脸色惨白,再也顾不得额上的伤势,跌跌撞撞的下得车来,欲往刘彻面前去,然而侍卫如潮水般将她隔住,不过是瞬间,明明是父女,就比陌生人还要遥远。
“父皇,”刘纭跌在地上,嚎啕大哭,绝望道,“母后不会的。她不会这样的。”
仿佛只在一刻中,她便不再是大汉地公主,而只是一个待死的罪人。
“陈阿娇,”她望着身后的宫车,怨毒道,“你这样陷害我们母女,良心都没有丝毫不安么?”
阿娇任由宫人替她换了衣裳,脸色苍白,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听了这样的话,不过冷笑一声,掀帘道,“我纵要对付人,也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一言已毕,松开手,帘子落下,都没有再看车外人一眼。
刘彻面上冷漠,沉声吩咐道,“护着陈娘娘,绕道回长门宫。”
马何罗应了一声,自行指了一个得力手下,护着陈娘娘的宫车,转了方向,沿着宫墙向西而去。
回到了长门宫,陈阿娇尚有些心神不宁。刘嫖却是极开心的,“当年,阿娇你陷身巫蛊案,才由得她一介歌姬上位,如今,她自己摊上这趟子事,足见,卫家的气数是尽了。”她畅声笑出来,笑声极是快慰,“卫家一倒,还有哪个皇子能和陌儿争储位?”
“娘,”阿娇的声音有些尖锐,“这件事,……”她迟疑道,“陈家没有插手吧?”
刘嫖一怔,笑容慢慢的淡了,“那倒没有。陈家的确在整件事间做了一些手脚。但是要推倒卫家,其势已经造足。并不需要多此一举”
“也许,是卫子夫知道无幸,丧心病狂,自己做下的呢。”她不在意的猜到。
当年,卫子夫利用巫蛊之势逼自己下位,当知刘彻有多么痛恨巫蛊,而巫蛊之力。纯属无稽之谈。当年楚服巫蛊卫子夫,又何曾对她造成半点影响?当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她想起汉武一朝巫蛊祸事之烈,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不自禁打个冷战。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对刘彻说。她亦涉嫌巫蛊,这一回,刘彻会怎么处置她?她这样想着。心头便渐渐生出一抹灰。
未央宫里传来消息,盛怒之下的陛下将卫家相关之人等都下狱。 椒房殿女官宫人全部打下掖庭,卫皇后禁足椒房,这一回,由期门军监守,不似上回,而是货真价实地囚禁了。意识之间,未央宫风声鹤唳,连带地前朝也风雨欲来。
卫家之败,已是必然之势。
同时下狱的。还有卫长公主的夫婿,李楷。丞相李蔡跪在宣室殿前,恳求陛下看在其幼子年纪尚幼,以及自己首告之功的份上,饶过李楷。
宣室殿里,刘彻看着廷尉呈上来的巫蛊牵涉名单,心头有些不宁。
满满几张纸的名单。有他的臣下,忠心耿耿,在汉匈之战中,一马当先;有他地枕边人,在他最低谷之时,温柔相待;有他的子侄,有他的儿女,骨脉相连地儿女。
他曾期待着他们到来,用着稚嫩的声音,喊着父皇。
轻飘飘地几张纸,与家,与国,与他,都有着很重的份量。
可亦是这些人,在他远在上林之际,策划谋反。虽然未成,但反意已生。
他想起上林苑中,阿娇明明无事,却昏睡了那么久方醒。莫非,便是巫蛊所致?
他的眸渐渐冷了下来。
论心狠,他自认不逊于历代帝王,人若叛他,他又如何容的下人?
执起御笔,鲜红的朱砂批复道,“准。”看着自己都觉得心烦,摞到一边不看。
若是明发出去,便再无挽回机会了。
“陛下,”杨得意面容迟疑的上来,“丞相还跪在外面,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
刘彻冷笑道,“他爱跪就跪吧。”
黑色的冠服掠过李蔡面前,如同一阵风,转眼即逝。李蔡心中一阵惨然,嘶声唤道,“陛下。”皇帝却已经去的远了。
未央宫的风吹在刘彻身上,忽然地,很想见一见阿娇,宠辱哀乐皆淡然已对的阿娇。
巫蛊二字,与阿娇,是一抹伤痕。如今,这伤痕被血淋淋的挖开,她想必也怨怼吧。
廊下传来细细的声响,他皱眉。杨得意见微知意,喝道,“什么人?”
一个皇子服饰的男孩从廊下出来,拜道,“父皇。”
“旦儿,”刘彻不免有些意外,一直以来,他最在意的孩子除了悦宁,便是刘陌与刘据。对于刘闳与刘旦,见的都要少些。
“儿臣在这边玩耍,见了父皇过来,这才在一边地。”刘旦道。
刘彻点点头,不轻意间想起他的母亲李芷,当年,亦是唇不点而朱。
数日后,宦官苏文前往长门宫求见陈娘娘,陈娘娘言辞淡淡,最后让人给撵了出去。刘彻知闻此事后心情倒好,只是笑道,“阿娇看透些事后,还是不改赤子心肠。”吩咐道,“往长门去吧。”
杨得意便欢喜,在无人注意处,悄悄的吁了口气。
廷尉府
向陛下询问对卫家的处置,阿娇想了想,问道,“陛下真的相信巫蛊之事?
刘彻不免沉了脸,“娇娇总不会为卫家求情吧?”
胨阿娇抚了抚自己的良心,道,“不过是免死狐悲罢了。”
“当日在上林苑,早早问我怪不怪她,我曾经说,如果有些注定失去,那更要珍惜眼前的。”
“卫长和刘据他们,不是我的孩子,但是,是你的。”她看着刘彻,道。“你如今狠的下心,将来,也不要后悔,更不要来怪我。”
“种瓜宣台下,瓜熟籽粒粒。一摘谈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未可,四摘抱蔓归。”
刘彻听她曼声吟着,压在心底深处的那一点柔情终于被牵出,
“娇娇,”他柔声唤着,亲吻着她。阿娇在他的亲吻里苦苦一笑,由她这个卫家的对手来求情,刘彻自然听的进去。这个时候的刘彻,也许远没有历史上的汉武帝心狠决绝。而她,不过是推他一把。
而她选择这样做,后世人余的那点良心与凡事求公正固然是因由。但也有着对陈家日后局势的忧心。卫家若彻底颓废,陈家独大,焉知何日又犯了这个帝王的忌讳,还不如留下卫家的一抹命脉,反正已无翻天之力。
卫子夫失了后位,刘据的影响力也就大打折和,她势必不能再次阻止刘陌的登上储位。她的儿子她自己了解,待亲人温和,其余时候手段是极狠的。自古以来,长久坐着太子位的,少有好下场。所以,她拼尽力气,为他留一个对手下来。若能分了陌儿的心,或许,他日,父子对立便会缓和的多。
“可是,娇娇,”刘彻问道,“你不替卫子夫求情么?”
她肃然道,“我不替卫子夫求情,不替阳石求情,不替公孙敬声求情,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罪过。而我,永远都不可能为卫子夫求情。”
第二日,宣室殿里传出旨意,皇后卫子夫犯下巫蛊案,废黜皇后位,上绶玺,移出椒房殿。阳石公主与公孙敬声加害悦宁公主,前者废为庶人,后者赐死。太仆公孙贺教子不力,除候除官,贬为庶人。丞相李蔡贬为庶人,续用赵周为相。其余人等皆从轻发落。株连范围并不算广。
风雨一时的皇后巫蛊案,凭着刘彻以往的性子,众臣以为定是腥风血雨,却不料如此轻轻揭过,尽皆愕然。然而失去了皇后位,卫家到底算是倒了,再无起复可能。众人便将眼光投向长门,昔日冷宫,如今门庭若市。
皇后卫子夫在椒房殿弹琴,听了旨意,无声微笑,有礼问道传旨的尚炎,“可否让本宫见一见陛下?”
“还有必要么?”尚炎假笑问道,“娘娘请吧。”
卫子夫也不强求,点点头道,“知道了。”进了内殿。
“娘娘,”采青采薇落泪,抱住她的脚,道,“你何必如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年,陈娘娘不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么?”
“本宫却没有这个机会了。”卫子夫缓缓摇头,“陛下心知肚明,本宫犯的不是巫蛊,而是谋反。明着按照巫蛊案的流程,不过是废后。但陛下如何容得本宫生过叛他之心?还不如在密旨下来之前自尽。密旨下来,本宫是认罪伏诛。密旨没有下来,本宫便是自尽,陛下心中但凡有半点哀怜之意,陈阿娇亦不是斩尽杀绝的人,若是他们能善待本宫四个儿女,本宫九泉之下,便可告慰了。”
元鼎元年四月,皇后卫子夫自缢于椒房殿。
消息递到宣室殿时,刘彻方拟好密旨,愕然了一下,将密旨摞在一边,叹了一口气。
原来,再温婉的女子,骨子里也是有一股烈性的。
刘彻另拟了旨意,卫子夫以妃礼葬于妃园。
因为明面上,废后的罪名是巫蛊。陛下重赏了当初首告的江充与宦官苏文,却在不久以后,分别寻了个罪名,各自乱棍杖毙。
此时已经到了元鼎元年夏,长信侯柳裔传来消息,已经攻下昆明,滇国国王投降大汉,滇国并入大汉疆图。
一时之间,陈家威望,达到顶峰。唯一缺的,便是陈阿娇失去的后位了。
前后两任皇后,皆废于巫蛊,未央宫里便渐渐有了谣言。是陈皇后怨恨当年卫皇后的陷害,反指使家人陷害而为。
“你们没发现么?”宫人绘声绘色的道,“昔日陈皇后为后十一年,而卫皇后到事败为止,也恰好是十一年。”她叹了一声,道,“当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娘娘,”绿衣说起来的时候身子尚气的瑟瑟发抖,“我会去教训那些空口白话的蹄子们,你别往心里去。”
陈阿娇扬指算了算,道,“从元朔二年,到元鼎元年,果然是十一年呢。”
“娘娘,”绿衣一怔,抱怨道,“她们都欺到你头上来了,你还这么云淡风轻的。”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是管不过来的。”阿娇并不在意,只道,“三宫并不归我统辖,你们也往意些,别恃宠而骄了。”
长信侯的战报传到的时候,长安城举城沸腾,这是开疆拓土的功劳,论起来并不逊于当年数战大败匈奴之盛。过了些日子,刘彻到长门之际,便若有所思的望着阿娇,待得阿娇躲不过了,便望着他,听他问道,“娇娇,你要搬回椒房殿住么?”
她本能的皱起了眉,厌恶的摇头。
虽然,很多年前,那座代表着汉朝中宫的繁华宫殿,也曾被她当作过今后一生的家。可是,世事变迁,渐渐淡了。到如今,椒房殿三个字。已经紧紧的与卫子夫朕系到了一起。仿如骨血,密不可分。
而她,不愿意踏进那座有着卫子夫气息的宫殿半步,不仅是因为,对那个女子地最后一点尊重,也是因为,她怕。进了,所以淡了地幽怨就会重重泛起。而她会在被逼疯之前,一把火。将那座宫殿付诸灰烬。
多么奇怪的感情,她可以渐渐淡了对刘彻的爱恨。却执着着对卫子夫的怨,誓死不放。虽然,彼此的恩怨,由刘彻而起。
也许,对女子而言,真的是,怨比爱记得深一点。
然而,刘彻却没有追问源由,只淡淡的点了点头。道, 既如此,娇娇便往昭阳吧。”
“为什么一定要搬呢?”她气闷地回过头,“我一直在长门,不是很好。”
“这一回却由不得娇娇不搬了。”刘彻勾了勾唇角,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道。“朕打算从长门开始,往西到整个建章乡,再建一座建章宫,娇娇便只能暂时住到未央宫去了。”
陈阿娇目瞪口呆,半响才轻轻说了一声,“奢靡。”
刘彻眯了眯眼,好笑道,“娇娇,你说什么?朕好像没听清楚。”
“难道不是么?”阿娇理直气壮道,“一座未央,一座长乐,尚有,北宫,桂宫,还不够你住么?”
“朕看桑弘羊拼命挣钱,颇为辛苦,便想着方法帮他花钱了。”刘彻不在意道,拉过她的青丝在手中把玩,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你的身子才算是大好了呢?”
阿娇便轻笑,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了,想想不甘心,道,“就算如此,我也不喜欢昭阳,太富丽堂皇了,和我不合。”
“成。”刘彻心情尚算好,并不与她计较,道,“未央宫里空着地宫殿,随你挑。”他意味深长的望着阿娇地娇颜,“纵然娇娇挑的还是椒房,也是可以的。”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陈阿娇最后挑的便是玉堂殿。
刘彻叹了口气,道,“玉堂殿虽好,到底偏僻了些。”
阿娇不在意道,“我还是喜欢清淡偏僻些的地方。”就如长门宫。
从元朔六年住进这座宫殿,已经快有七年了。渐渐的,便有了感情。
到头来,还需道别。
陛下吩咐,玉堂殿上下一应宫人,需得细心伺候陈娘娘,陈娘娘饮食起居所用器具,悉如皇后。
“悉如皇后,”绯霜殿里,闻心嫣然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叹道,“想不到,到最后,这未央宫,还是陈皇后的天下。”
“花无百日红,”多年独居深宫的日子,让李芷无奈有了很好的耐心。她坐在窗前,慢慢道,“君恩在时千般好,君恩不在有谁怜?”
绯霜殿还有一个皇子,宫人尚不敢怠慢,那些无子伴身地宫人妃嫔,在陛下多年如一日对陈皇后的宠爱中,将青春消磨,只怕,渐渐灰心了吧。
“娘娘难道以为,”闻心讶然道,“陛下有朝一日,会淡了陈皇后?”
“闻心不要忘了,”李芷嫣然笑道,“陈皇后,年纪已经不小了。”
所谓悉如皇后,就是说,她,到底,还不是皇后。
“可是,”闻心吃吃道,“卫娘娘去后,陛下对陈皇后宠爱从未见衰,还有见长之相啊。”
“为人要着眼大处,”李芷低首,不在意道,“何况,就算如此,卫子夫故去,未央宫内多年的平衡被打破。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渐渐就有一番新气象了。”
在这些上最繁华也最荒凉的所在,若没有那个上位者的保护,走的每一步,就要自己为自己谋画。她不是不知道,每上一步,都是在刀口弄险。但将青春寂寞的燃烧在无人可见处,可能是一种缓缓地死亡。若是,只有她一人,这一生也就渐渐这么过了。可是,她又如何能不为子女挣出一份天地。
“母妃,”六七岁男孩柔软的声音在殿外唤道。
李芷神情转柔,道,“旦儿.么,进来。”
刘旦走到李芷身边。欢喜道。“母妃,今天父皇唤我和三皇兄到宣室殿,问了我们了功课。父皇说了,要我们去博望轩呢。”
李芷微笑点头,道,“那么,父皇是看重你一点。还是看重你闳皇兄一点。”
刘旦偏头想了想,道,“差不多吧。父皇听三皇兄说的时候。赞了个好字。我答的不好,父皇没有赞。可是父皇一直在微笑。”
“其实,”刘旦沮丧道,“就算我们都不错,父皇最看重的,也只是大皇兄罢了。听说,今日,朝臣们又联袂上奏,请父皇早立太子,以安天下。”
卫皇后己逝。这一次,朝臣们心思一定,是一意要陛下立皇长子刘陌为太子了。李芷淡淡地想,叹了一声。
元鼎元年七月,长信候柳裔率军返回长安。当朝递交滇国国王地降书。
这是一个国家领土的归附,功在巨伟。朝堂之上,刘彻淡淡问道。“长信侯欲要如何赏赐。”
柳裔一笑,跪下,拱手道,“臣这次交战中,曾负重伤,虽不辱圣命。但自忖不能胜任军职,请辞回府修养。”
一时间,朝野大哗,刘彻微微皱眉,笑道,“长信侯哪里话,如今汉军将领老的老,退的退,长信候若再辞了,让朕到哪里找人来统率我大汉雄军。若真的不幸受伤了,修养一阵子就是了。”
柳裔回府后,圣意下来,赏赐颇丰。
南宫长公主迎了出来,夫妻数月未见,一刹那,泪水便漫出刘昙眼中。
“傻瓜,”柳裔拥了刘昙入怀,叹道。
“你到底哪里受伤了?”刘昙却不欲与他互诉别离之情,只急急问道。
“没什么。”柳裔不禁笑道,“只是臂上一道刀伤而已,浅的很,不值一提。”
“那……”刘昙一怔,便懂了。
“这些日子,我虽在军中,桑司农却将京中事传与我知。”柳裔忧道,“卫子夫既死,阿娇便在风口浪尖,我与弘羊与她有金兰之义,此时,更要避嫌。”
“委屈你了。”刘昙默然良久,终于道。
“那倒没有,我只爱打仗。对这些勾心斗角,反而不想参合进去。”柳裔并不在意,道,“我带了一个人回来见你。”
刘昙心中一冷,想起种种权贵之家常见之事,灰心道,“夫君带了哪个妹妹回来么?”
柳裔愕然半响,方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拍了拍掌,便有一个老妇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进来,道,“侯爷。”
柳裔抱过孩子,吩咐道,“下去吧。”对南宫道,“这是我在战中一个村庄遇到地,一家已经没有人了,只余这个男孩儿,便将他抱回来,养着也算功德一件。”
刘昙又喜又愕又愧,此时看柳裔怀中的男孩,尚不到解事年龄,眉清日秀,一双眼睛黑灿灿的。先自喜欢了,抱过来在怀中,看了柳裔一眼,低声说道,“我虽是帝姐,但这些年并无为你生儿育女,你若是要纳妾,彻儿也说不了什么地。”
柳裔轻轻叹了一声,道,“我们有他,就够了。纵然有后,闹的家室不宁,又有什么意思呢?”
刘昙口上虽不言,心里便隐隐地欢喜,卧在他怀中,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
世上男儿,对子嗣一事,不都是看重异常。便如她的弟弟,当年也因了这样的原因,渐渐与阿娇生分。
柳裔却不能答,有些事情,纵与刘昙知心如斯,也是不能说的。说了,便是惊天。
然而刘昙并不在意,只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呢?”
柳裔想了想,道,“就叫一个宁字吧。”
刘昙沉吟了一会,道,“盛世安宁,好名字。”
能够守护这个国家安宁,家人安宁,朋友安宁,世事,再无所求。
长信候柳裔喜获麟儿,虽然不是亲生之子。但以如今帝都长安陈家声势之盛大,以及长信侯军功之巨,威望之隆,竟也迎得门前车水马龙,频频道贺。这样的事情,陈阿娇虽在未央深宫,也渐渐听说了。
“长信侯膝下有子,虽不是亲生的,倒也能告慰了。”莫忧便道。
阿娇浅浅微笑,心中也为师兄开心,吩咐道,“准备一份厚礼,到时我亲自送上门去。”
“这,”莫愁为难道,“备礼倒不难,但娘娘如今是正经的在未央宫,还能如昔日长门一般,随便出宫么?”
“如何不能,”阿娇微微一笑,她倒是有七成把握,刘彻不会摇头说不的。只是心下还是有些郁郁,自己的行动自由,要控于人手,想来想去总不甘心。
到了八月,随便挑了一个日子,陈阿娇带了皇长子与悦宁公主,赴长信侯柳裔府。侯府中人自然不敢怠慢,将她迎入内堂。轻过中堂墙下之时,听得堂中人声喧哗,候府管家苦笑抱怨道,“这些日子,杂七杂八的人来的多,侯爷与公主见不过来,都侯在中堂了。”
后堂便清静的多,陈阿娇踏进来,方发现桑弘羊夫妇亦在。刘昙手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转过来,看见阿娇,微笑道,“阿娇妹子,你也来了啊。”
刘初极爱姑姑怀中的那个男孩,逗弄了一下,兴致勃勃问道,“宁弟弟会说话了么?”
“尚在学呢。”刘昙极有耐心。答道。
陈阿娇望着柳裔。微微一笑,道,“师兄如今娇妻在侧,麟儿在手,功名在身,悠闲在心,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也不及。”
柳裔大笑。道,“也没办法,局势如此。还能不知趣么?”
好在陈家声势虽富贵显赫到了极处,与政事到是无涉。唯一在朝堂的陈熙。也不过是微未小官,不影响大局。大司农桑弘羊虽位高权重,掌地却是经济,又无人可替,反而无碍。
“阿娇,陵儿.,”桑弘羊地双眸闪闪,道,“柳兄既然已经提前将蜀身毒道打通。那我们筹划多时的对外贸易,也就可以开展了。”
想起与古中国同称为四大文明古目的古印度,桑弘羊本质里的商人血统就蠢蠢欲动,自古以来,对外贸易能带来的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利润,在大汉本土经济因种种原因受限,选择这样的道路。也是极有效地转嫁方法。
自从无朔六年,陈阿娇重归长门,大多的隐秘都摆在了台面上,他们也就不再顾忌,将制茶,首饰,等许多融入后现代生活体验,又能为古人所惊艳的技艺投入市场,以半官方地方式经营,多年下来,也获得颇丰的收入。
“但是你能不能和你家那口子说一下,我赚地钱再多也架不住他那么挥霍啊。”桑弘羊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朝陈阿娇道。
刘陌愕然的看着他,嘴角抽搐,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个桑权叔在娘亲面前百无禁忌,但是这样明摆着抱怨君王,倒真是少见。
阿娇的眼角也忍不住跳动,很想吼一句,“他才不是我那口子,”但看看身边的子女下人,终究不敢,冷笑道,“你不是臣么,怎么学不会劝谏?”
彼此对望无言。
桑弘羊认命的叹了口气,接受了没有人想找死这样的事实。道,“我已经找了愿意远行往印度的商队……”
“等一等,”刘陌狐疑问道,“印度是什么?”
“呢,”桑弘羊与陈阿娇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身毒的别称。”
“是吗?”刘陌将信将疑道,“我怎么没有听过?”
阿娇微笑着将话题带了过去,“第一次运,便先运些茶叶,丝绸,瓷器吧。这些东西轻便,在身毒人眼中也稀罕。若能带回来些象牙,香料,也是很好的。”
桑弘羊点点头,道,“请柳兄派一队精兵护送,安全应该没有问题。”
“不用,”陈阿娇摇摇头,问道,“郭解和奉嘉现在到哪里了?”
“大概在西南吧。前些日子传了消息来。”桑弘羊答道,略有醒悟, “你说,要这些游侠护送?”他搓了搓颔,道,“若是能双管齐下,更好。”
他回头,看见刘陌有些深邃地眼神,一怔,好笑道,“陌殿下不会也想走这一趟吧。”他的脸色渐渐变的郑重,“你是皇子,不久后就要接下储位。寻常人想做的事,你却有你的责任,是绝对不可以的。”
陈阿娇不免有些意外,看着自己的儿子,按住他地肩头,柔声问道,“你真的想去吗?”
刘陌的眼睛有些黯然,轻声道,“娘亲,陌儿不会让你为难的。”
阿娇心下不以为然,这等惊世骇俗的事,在她心中倒也平常。这些日子萦统在她心中,压的沉甸甸的,反而是立储一事。虽然大势所趋,她亦无可奈何。但是,能在儿子登上储位之前,多拖一会是一会,也是很好的了。
只是,要如何敲通刘彻那一关呢?
在长信侯府用过午膳,拖了对小柳宁依依不舍的刘初上车,回到未央宫。
阿娇心不在焉的逗女儿,“怎么,你很喜欢孩子么?”
“倒也不是。”早早瑟了一下,显然在摆脱什么不快的记忆,“我一直想要个弟弟的。”
可是,上林苑里的一幕,让她再也不敢开口。
阿娇亦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心中一恤。
回到玉堂殿,小睡了起来,绿衣端了药来。面色欢喜。“御医说,这便是最后一帖药了。日后,只需膳食上注意些就可以。也就是说,娘娘的身子,基本大好了。”
阿娇渐渐习惯了喝那些苦苦的中药,闻言淡淡道,“是么?”
她自己却知道。自己地身子,在那次小产中,真的是伤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底子却远没有当初厚实。
“陛下一直很关心娘娘呢,”绿衣抚自欢喜。“听御医令道,陛下常唤他前去,询问娘娘情况。”
玉堂殿前的菡萏,开到了极处,渐渐的,要谢了。
到了晚上,御医堂另呈了汤药进来。她狐疑端起,闻着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味道,面色微变。
“是朕要他们调上来的。”刘彻负手进殿。道。举手挥退了众人。
“朕曾仔细问了御医,虽然娇娇身子算好了。到如今也可行房,几年内却是最好不要再受孕,否则对母子损害都大。等到几年过了,年纪却……”他顿了顿,斟酌道,“于是朕便要御医们商酌着。开了这幅较温和的避孕汤药。朕怕你多心,所以亲自来说。”眼睛盯着她,看着她每一寸的表情。
多年前,她还是母仪天下地皇后的时候,枕边人曾瞒着她,在她的膳食里置下避孕地药物。到如今,虽时过境迁,那抹伤痕,挑开了,还是会血淋淋的疼。
她嫣然一笑,“我又不是易碎地娃娃。”脸却渐渐红了,嘟嚷抱怨道,“将这种私事弄的人尽皆知,很好玩吗?”
刘彻便放下一半心来,含笑揽过她,谑道,“朕倒不知道,年岁越长,娇娇的脸皮倒是越发簿了。”
大约是因为太大没有亲近,温存便更狂野些。阿娇渐渐吃不住,连连讨饶,待到天渐明,方沉沉睡去。
起的时候刘彻自然是不在了。绿衣伺候主子著衣,看了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暧昧的偷捂了嘴笑。阿娇的脸渐渐红的滴出血来,强作正经道,“再笑,你便出去,我自己来。”
“好了,好了。”绿衣这才止了,觑了觑左右无人,偷偷凑到阿娇耳边,轻轻道,“前朝传来消息,朝臣继续向陛下请立太子,同时,堂邑侯府传来消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细成一线,只有阿娇能闻, “皇二子刘据,无罪开释后,一直消沉,前些日子,偷偷去见了长平侯。”
阿娇一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未死。煌煌卫氏,多年居后位,将这未央宫,治地井井有条。卫青一代名将,虽在刘彻的猜忌下,渐渐疏远军队。但影响力,不是任何人能看的轻的。何况还有一个刘据在,若是陈家因为卫皇后已去,就看轻了卫家,那陈家也就不配在这风雨起伏的帝都,显赫百年。
“可是,”她沉呤道,“到了这个时节,长平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卫青的天分,在战场上,从来不在这些勾心斗角诡谲的事情。
“这就不知道了。”绿衣摇头。
又过了几日,皇二子刘据上书陛下,自请去国就藩。
皇子一旦分封藩王,就表示,君臣名分己定。日后动摇,也要颇费一番周折。
这就是卫青最后地决定么?
卫家,终于还是向陈家低下了头颅。以求保住卫氏皇子皇女的地位安全。
宣室殿里,刘彻倒是颇多讶异,众臣对皇二子的上书颇多赞同。并道,皇二子若分封,那皇三子,皇四子也便俱都一同分封,才是正理。
如此一来,皇长子刘陌虽未正式加封太子之位,却隐隐烘托出,天下储君的气势。
元鼎元年末,皇帝敬告太庙,封皇二子刘据为齐王,封地齐地。皇三子刘闳为广陵王,封地今江苏扬州,建都广陵。皇四子刘旦为燕王,封地今北京一带,建都蓟。刘据年长,封王后直接去藩。皇三子,皇四子年纪尚幼,留居长安,待成年后就藩。
转眼,元鼎二年的新年便要到来,玉堂殿前的雪落了一地,厚厚的足有一尺深。殿里却是一片和乐融融。
到了年下,宣室殿里休朝三天。刘彻便留在玉堂殿,坐在暖暖的狐裘高高垫起的靠椅之上,含笑听刘初弹琴。
随卓文君习了几年琴,刘初如今坐在琴前,倒也有模有样。只琴声却是半点做不了假的。阿娇听了半天,轻笑道,“真不好听。”
刘初便停了手,含笑笑的狡黠,“所谓女随母,我弹琴总不上手,那娘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彻看着阿娇张口结舌的样子,放声大笑。
笑声中,杨得意看见宫人走到帘下,似有话要禀,轻巧走近,听了一会,回到刘彻身边,弯下腰来,道,“陛下,齐王殿下将赴封地,特来向陛下辞行。”
刘彻一怔,那笑容,便慢慢淡了,垂眸道,“让他进来了。”
陈阿娇皱了皱眉,回过头来,瞪了刘彻一眼。然而她虽不欲见刘据,却是刘据到她的玉堂殿,没有她避让的道理。点头示意绿衣,取了件褥衣披上。
少顷,刘据掀帘而入,带进一阵风雪,跪在殿下,道,“儿臣据,参见父皇,娘娘。”他后几个字咬的极含糊,刘彻看了阿娇一眼,见阿娇轻轻摇首,示不在意,便缓缓勾唇。
也许是丧母之痛,刘据的身影显得只比往日更清瘦生硬些。一身蓝色衣裳,眉眼苍白。
陈阿娇心底轻轻一叹,将心比心。颇能谅解,刘据对她的怨恨。
娘亲曾经问她,为何不步步紧逼,逼死刘据,斩草除根,才能彻底放心。
卫子夫已死,她便是赢家,再追究一个孩子。便是小气了。
而她对陈家,对柳裔,对桑弘羊。甚至对陌儿,都有信心。都是聪慧谨慎的人,怎能让小小刘据翻了天去。
她翻转着这些心思,却不料,自己亦落到了刘据眼里去。
看着这个女子,髻发轻挽,清艳地容颜被殿上烈烈燃烧着地炭炉温暖出一抹嫣红,神情慵懒,仿佛万事不萦于心。刘据便想起自己黄泉路上的母亲,心下惨然。
便是这个女子。夺走了父皇对母亲的眷顾。到最后,他犹不能原谅的是,是自己的一卷手迹,让母亲走上了绝路。
明明,本意是为了报平安。却成了,母亲的催命符。
“所以,据儿。”舅舅苍凉道,“你虽然聪敏,却还是太天真,所以容易相信别人。”付出这样的代价。
母亲已经不在了,他便要,守护住自己地姐姐。所以,只能让了步。
“据儿,”刘彻看着这个自己昔日亦曾珍爱万千的儿子,如今模样,到底触动了心底的一丝舐犊之情,柔声道,“齐地是大汉封地中最好地一块了。你如今去了,要谨守权责。”
刘据颔首,再拜道,“多谢父皇恩典。”
“儿臣尚有一个请求,”他抬首,着了刘彻一眼,面容平和,眼光清亮。
“哦?”刘彻淡淡道,“什么?”
“儿臣二姐虽有犯大错,但姐弟之情,殊不可废。她既已为庶人,儿臣恳请携她一同赴藩,也能相互照料。”
刘彻情知他是怕刘纭没了公主身份,继续留在长安,难免尴尬,也会遭人看轻。颔首道,“这样也好,据儿,”他看着刘据,眼神意味深长,“父皇看你长大,你长于情,行事温和,这是好事,但也不好。如今你赴齐地为王,自己多学着一些。”
刘据沉默了半响,深深叩了一首,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如今年下时节,”刘彻道,“据儿还是过了上元才走吧。”
“不了。”刘据轻轻道,“儿臣大约明日去拜别了母后,就带了二姐上路。”话毕,不愿看刘彻渐渐转寒的神情,起身欲退下,却念及三姐,咬了咬唇,几乎在唇上勒出一条血印,回身向着陈阿娇方向跪下,唤了一声陈娘娘,声音虽低,到底听得清楚了。
阿娇敛了面上地讶异,浅笑道,“皇二子若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 ”
“我的三姐,”刘据低了首道,“她性子从小刁蛮任性,但事母尚算孝顺。如今母……母亲不在,姐誓言为母守孝三年,不提婚嫁。三年过后,她的婚事,还请娘娘成全。”
卫长公主已经出嫁,虽然夫家受厄,她有着公主身份,又有一女牵挂,一生着落,便在其上。
如今,未央宫既已是陈阿娇的天下,诸邑公主刘清的生死祸福,都在其一手掌握了。
“你放心,”她淡淡的笑开,略带一点轻讽道,“我,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只要她不会行差踏错。”
刘据出殿的时候,正逄刘陌从博望轩回来。两个在同一个殿堂里受教数年的兄弟,在长廊上,对视一眼,擦肩而过。
刘陌心里微微一堵,尚未行了一步,便看见,玉堂殿里的人影。
那里是他地家人,这一生的守护,都着落于此。思及此,心里便明朗许多。
“父皇。”刘陌掀帘进来,恭声喊道。
“陌儿,”刘彻的唇角便有一丝笑纹,道,“你来了正好,朕有话与你说。”
阿娇心一跳,赶忙道,“提到陌儿,我也有话和陛下说呢。”
“哦?”刘彻并不在意,随口问道,“怎么了?”
她深吸了口气,挺直背脊。望着刘彻。道,“长信侯攻克昆明后桑司农筹划商队往身毒,陛下是知道的。我想让陌儿也走一趟。”
这样荒唐的话,连刘陌听了也愕然,更别提殿上的内侍宫女,一个个打翻了茶盏。或者跟跄了一下。老成持重如杨得意,面色也变了。
让即将成为国之储君地刘陌,远行万里去异邦。行那商贾之事。大汉开国百余年,俱闻所未闻。
陛下心头千牵恋万萦心地陈娘娘。心性行事,出于众人意料之外,他们都是知道的。但万万料不到,一朝离谱,能到这种地步。
“阿娇,”刘彻唤了一声,她心下好笑,知当刘彻不再唤她娇娇时,便是怒气的前兆了。
刘彻挥退了众人。难得寒声道,“阿娇,你要知道,你的夫君,不是一介商贾之辈。而是手握整个大汉煌煌河山的帝王。你不必自己掺和桑弘羊的经商中就算了,还让我们的儿子也去做一个商人。”
他将来要掌控地,亦是这座江山。
阿娇看了他半晌。忽然扑哧一笑,道,“陛下这么看不起商贾之辈么?”
其实,要经营这座江山,亦是离不开金钱铜臭。否则,数次大战消耗的军辎粮草,从何而来?
“不过,我也不是要让陌儿去经商。”阿娇道,“大汉与身毒是两个大国,建交通商,总是要使臣的吧。我想做地,只是让陌儿来当这个差事。若是年纪小了,副臣也是可以的。”
甘罗十二岁拜相,而刘陌,开了年,也有十三岁了。
“两国建交,自有典客伍被负责筹备,何须大汉皇子操心?”
“雏鹰没有展翅飞过,就永远不能成为雄鹰。”阿娇缓缓道,“我想让陌儿.去经历一下风雨。”她皱了皱眉,抱怨道,“陌儿.越发不可爱了,老成地像个大人,一点不像孩子。”
刘彻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已经是最历世事的皇子了。当年,”他的眸不自觉的冷了一下,“他与你流落在外多年,己经是皇家的异数。 纵然不提这个,去年的上林苑,他的表现,已经合格了。”
“一国之储君,”阿娇念及去年的事,心中缓缓一怅,正色道,“不是擅长权谋就可以的。他地心胸要开阔,眼光也要放的远。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陛下想要的继承人,不是越完美越好的么?他要亲自感受一下自己日后的河山,甚至要看看大汉周边的国家,才能更深刻的体验。”
“这……,”刘彻渐渐有些心动,沉吟道,“你是他地亲娘,此去凶险异常,半点也不担心么?”
阿娇摇摇头,“说不担心,是假的。所以我想陛下为他做最好的安排。有江湖游侠,和长信侯的精兵护送,安全应当不成问题。因为担心而将孩子困在身边,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
“既然如此,”刘彻扬眉冷笑,“娇娇都放心的下了,朕还能继续悬心么?他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只说明,这座江山,他没福缘了。”
得知父皇最后的应答,刘陌很是讶异。不过他跳跃的心思,却是再也压制不住了。
“娘亲,”他道,“若真的要去,我希望,用普通人的身份,吃该吃的苦,做该做得事。”
陈阿娇想了想,颔首道,“你年纪未到弱冠,不过既然要远行,便先取一个表字吧。”
刘彻赐下来的表字,唤作长祯。
于此同时,典客伍被任命的通往身毒的使团,副使是个众人重未见过的少年,他的名字,叫陈长祯。
元鼎二年三月,使团同商队一同出发。未央宫中政事事重,刘彻便不曾来送。陈阿娇与刘初,将刘陌送到城门前大街的转角。
“娘亲便别再送了。”刘陌含笑跳下车,“让别人看了你们,就知道我身份特殊了。”
“哥哥,”刘初依依不舍的拉着刘陌的衣袂,“你要早点回来哦。”
“知道了。”刘陌拍了拍她的额,“哥哥会记得带礼物回来给你的。”
他年轻的眉宇间扬着不可逼视的自信,仿佛,城头上,刚刚升起的太阳。光芒万丈。
离情依依,阿娇抑下伤感心思,微笑嘱托道,“回来的时候,你可不要给我带回个身毒姑娘来。据说,身毒的女子都是很妩媚的。”
无关门第,以如今大汉的格局,皇家子弟,是不容混入外族血统的。
“娘,”刘陌一愣,面上渐渐红了,嘟嚷道,“你说哪里话?我才几岁?”
刘初扑哧一声笑开来。
刘陌心中好笑,捏捏妹妹的颊,“你还是念念自己吧。你已经十三了。十三岁,可以嫁人了。”
刘初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个少年将军,骑在马上的时候,笑容明亮,胜过阳光。
这个些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么?
听说,霍嬗呀呀学语,是极聪明的。
刘陌挥了挥手,转过街角,渐渐看不见。
元鼎二年,上林苑惊马后整整一年,陈阿娇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远走了自己的儿子,踏上不知前程的征程。
而使团踢踏的马蹄声,也将她的一抹牵念带走了。
此去身毒,离家去国,万里之远。
她想起今晨离去时刘彻留在她眉心的吻,“娇娇,”他道,语气凉薄,“做为一个母亲,你是多么心狠。”
可是,他少年时,不也曾有一个,仗剑天涯的梦。
只是在现实的弥合中,消散了。
从长安出发,骑了数月的马,旷野的风刮在脸上,有如刀渣子一般的疼痛。
刘陌想,原来在他十余年的人生中,还是被娘亲保护的太好了。就是那年从长安出逃逸,亦是一路慢行,坐在舒适的马车中,连风都没有吹到多少。
未央宫里,娘亲在做什么呢?
是在和妹蛛欢笑着玩耍,还是待在父皇身边,淡看春花秋月。
而宣室殿里那个威仪令人不敢逼视的男人,他日渐一日的觉着,真的是他的父亲。
如果,不是有这样一层揭不开的关系,那会是一个令他敬佩的君王,英明,有决断,激情勃勃。缔造了这样一个盛大的大汉江山。
如今,他正行走在这座江山上。
娘亲问,有一朝一日,你愿意接手这座江山么?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富丽堂皇的宫殿埋葬了他的孩子气和软弱。在内心最深的隐私处,还是希望和他的郭师舅一样,仗剑携马走一遍江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是残阳如血。
娘亲到底是爱他的,所以从几乎是不可能的将局中,给了他这样一次机会。他衷心感谢着娘亲,骑着马,换上普通人家的青衣,走在通往那个陌生的国度的道路上。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到如今他才觉得,他是多么的热爱。
所谓梦想,到头来,也只是梦想。能够有一次实现的机会。弥足幸运。
若能平安褪去这一身的行装,他便可,安心地登上太子之位,做回自己该做地本份。
只是,之后,不再有遗憾。
“未央宫里娇生惯养的皇子殿下,”一骑飞马从后赶上。马上的少年轻声嘲笑,“渐渐的吃不住风沙扑面的苦了么?”
“日单,”刘陌微笑。“你便不能好好说话么?”
加入使团的第三天,在众人休息打尖的时候。金日单便走到刘陌身边,冷笑用只有刘陌听地清的声音道,“堂堂皇长子殿下,掺合到这种使团做什么?”
刘陌不免一怔,向远远望过朱的郭解摇头表示不要紧,这才道,“怎么,你见过我么?”
金日单眼底便现出讥嘲之色,“我曾在未央宫做过马奴。皇长子自然是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你地。”
“哦,”刘陌悠然道,“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至少没有将我的身份吼出来?”
“我还不至于当作,”金目单道,“堂堂皇子殿下。是为了显摆自己地尊贵,才进入选远赴身毒的使团。”
“我听你喊游侠郭解叫师舅。”他看着刘陌,眼神睥睨。
“是啊。”刘陌淡淡微笑,不知道为何,这个年长他两三岁的愤世嫉俗的少年很有好感。
“那么,”金日单的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抽出身上弯刀,豪迈道,“难得你不用被那个身份束缚,咱们比试一场吧。”
旅途寂寞,又不知刘陌的身份,众人便轰然叫好,自发围成了一个圈子,看单调行程中难得的热闹。
不为人知处,郭解抱剑皱起了眉,看见领军的薛植忧心地眼神,微笑吩咐道,“奉嘉,你去盯着阿祯些。但不要打扰阿祯兴致。”
申虎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冷凝,径自走到二人近处。
刘陌毕竟也血气方刚,被金日单挑起了兴致,应道一声好字。瞥见他手上弯刀式样,不禁有些意外,“你是匈奴人?”
金日单的眼眸黯了黯,落寞道,“如今这个时节,还有什么匈奴不匈奴呢?看刀。”他一刀劈下,隐隐有风雷之声,显见臂力之大。
刘陌掣出的剑细长,娘亲说,在外则不求浮华,只求实用。所以他的佩剑虽然无名,却是长信侯所赠,最是坚韧锐利的。横架住金日单刀势,看起来比匈奴弯刀单薄不少,却稳稳架住,有金戈之声,半步不退。
“好,”金日单试出刘陌的臂力,不由赞了一声,刀势一撤又上,旁观的人看不出名堂,只觉得金日单地弯刀抡的泼天的霸气,刘陌的身法却轻盈,凭着一柄细剑,在金日单大开大阖的刀势下,竟也如鱼得水,滴水不漏。反攻起来剑势刁钻,也能将金日单逼得回守。旁观的人泼天般的叫好。申虎却微微皱起眉,他自然看的出,刘陌仗着朝天门的功夫,是半点危险也无的。但一个凭着蛮力和自己的悟性练武的匈奴少年,居然能和朝天门人战战平手,他还是觉得丢脸了。虽然,刘陌并不是正宗的朝天门下,他的身份特殊,注定他并没有太多时间习武。
也许,他在心里恶意思忖,该找个什么时候,再训练一下自己这个外甥的身手。他想象着刘陌错讹的神情和叫苦连天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
“干什么呢?”使团正使唐贺披了衣服,从搭好的唯一一座帐篷里走出来,板着脸训斥道,“旅途辛苦,你们还有心情斗殴,还有你们,没事做么?”他指着看热闹的众人,“围在这里起哄。”
刘陌与金日单一笑,各自住了手。唐贺挥手唤道,“陈长祯,你随我进来一下。”
刘陌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是在唤他,无奈一叹,自行跟着进去,拱手问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唐贺负手沉默了一下,回头肃容道,“陈副使,你年纪虽小,当知伍典客手下,出使外藩之人,素来少用新人。”
“陈长祯这个名字,我重未听过。这些天来。我冷眼看。你年纪虽小,但见识气度,都算不凡。”唐贺续道,“但仅仅如此,是不可能说动伍典客让你加入使团的,尤其,还是只屈居我之下的副使。”
陈陌悠然笑道。“唐大人心思缜密。不瞒大人,长祯的确有位亲戚,是诸侯世家之人。”既然唐贺已经认定。全盘否认反而不高明。
而且,世上有些潜规则。不是你说看不惯,就可以不去遵循地。透露一些,反而可盼震慑住这位上司,在今后地日子里,不会被制肘。
灯下,唐贺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一丝不屑,一丝艳羡,渐渐归于微笑。有礼道,“既如此,本使知道了。外面风沙大,陈副使既是副使,便同我一同在帐篷休息吧。”
“不了,”刘陌微笑辞道,“我的师舅和小舅舅都在外面。我出去陪他们。否则,回去后,娘亲会训我的。”
掀开帐篷的时候,他听见唐贺阴郁的声音,“陈公子身世显赫,又是游侠郭解后辈,功夫不错。他日沸腾,莫要忘了唐贺。”
抬头看见坐在沙地上的金日单,就着酒壶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满不在乎的看着他,神情豪迈。
“喝一口吧?”他将酒壶丢给他,“这是匈奴的烈酒,很醇地。”
“不了,”刘陌一笑,将酒壶递回,坐在他身边。
“怎么,”金日单怫然不悦,“你嫌弃我吗?要知道,没有到汉朝前,我也曾是一个部落的王子。”
刘陌失笑,温和解释,“我不能喝酒地。”
皇长子不擅饮酒的事,金日单也曾听说,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此时便放开,道,“是我错怪你了。”他长笑道,“你是我佩服的第二个汉朝人。”
“哦?”刘陌淡淡问道,“第一个是谁?”
“自然是冠军后霍去病。”金日单轻轻道,眼神怀想,“那时候,他在御马监遇见我,我顶撞了他,他却不以为杵。反而答应与我赛马。”
“只可惜,”他的神情黯下去,“天妒英才。”
听见这个许久未听的名字,刘陌一愣,看着他道,“你不恨他么?是他,灭了你们匈奴。”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恨的。”金日单一笑,又喝了口酒,“而且,真的要恨,还好匈奴人自己杀了我父王呢。”
有大汉丘泽与骠骑两队闻名骑军的精英护送,又有大汉最有名的游侠在队。一路上地沙漠悍匪,对着这队旅人,望而却步。因此,使团和商队并没有遭遇什么危险,有的,只是旅途上无尽的辛苦罢了。
渐渐的,便到了滇国。
滇国人失国,对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看,但是惧于年前攻打昆明的汉朝大将柳裔的威名,望着刀甲鲜明的大汉骑军,不敢做色。
“阿祯,不要想太多。”薛植策马来到刘陌身边,唤着他地名字。
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子,薛植觉得,这个国家,未来光明一片。
今上称得上是英主。而被他内定为继承人的皇长子刘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近。他看了几个月,颇为赞赏。只觉为人气度,见识,武功,都是极好的。
未来,这片江山交到他手上,定然更加繁盛吧。
他想起很多年前,丘泽军营那个美丽的女子。彼时,刘陌还在襁褓,而那个女子,驽钝如他,一直没看出她的女儿身份。
陈娘娘在陛下身边,听说一直专宠。
陛下一日日威严不可侵犯,到最后,终于回过头来,看到了陈娘娘的好处。
“身为王者,没有什么比能得到一片土地更让人心生豪迈的了。 阿祯若是觉得不安,便更要让这些土地上的子民,安定生话。”
刘陌便灿然一笑,“多谢薛将军,我记住了。”
出了昆明,便是异乡了。
刘陌回望故土,没有过多的留念。
当他再度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会更成熟,更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宿命。
他们请了一位精通汉语与身毒话的当地人。名字叫做莫纳。莫纳的皮肤黧黑,不似汉人模样,但很健谈。言道,往身毒去,要经过一座很高很高的人。天底下再也没有此它更高的山了。这座山的名字,叫……。
“喜玛拉雅。”刘陌漫不经心的道。
“对了。”莫纳惊奇的看着他,“这位小公子来过滇国么?汉人很少有知道这座山的。”
刘陌不答,反问道,“身毒是不是有一条有名的河,叫做恒河?”
“是啊。”莫纳越发惊奇了。
刘陌的心里闪过一丝疑心。他自幼和娘亲在一起,习惯了娘亲的博闻多识。只道娘亲出身高贵,自然知道的多些。可是这些年他在未央宫,也有博学的老师来教导他。然而比如身毒的事,东方朔都不知,为何娘亲一个深宫女子,清楚的有如身边的长安城呢?
然而,终于,身毒已经在望。刘陌骑在马上,远远的就看见,身毒的边境。
一阵风欢过,扬起尘土,落在身上,灰蒙蒙的一片。
“终于到了啊。”金日单策马来到他的身边,感叹道。
此时,是汉历元鼎二年九月。
进了身毒,方知在繁华大汉之外,还是另有其他强盛国家的。
便如娘亲所说,身毒女子多妩媚,虽然用面纱遮了容颜,单凭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便能勾了人的魂去。
莫纳奉唐贺之命,向城门守军转达了使团与商队的来意。守军并没有听过那个遥远的东方大国之事,但看这一群人衣食气度,倒是不敢怠慢,禀明了上司,放他们进城。
身毒都成一片繁华,街头熙熙攘攘的,都是身毒居民。街两边有各式摊贩,吹着笛子指挥蛇起舞的艺人,撩乱了众人的眼。刘陌看着唐贺目不斜视的走过,微微一笑,看来,任命唐贺担任此行正使,伍被也算识人有明。
一行人下榻身毒的旅店,等待身毒国王的陛见。过了七日,王宫里传来王命,请大汉使节前去。
郭解微笑道,“我扮随从吧。”
有天下第一游侠的保护,如何都要安全些。唐贺便点头应允,虽然知道,郭解多半是为了他那个子侄。
刘陌啼笑皆非,“真当我这点事都办不好啊。”
三人随来人而去。身毒王宫一派,异国风情,刘陌暗暗赞叹,虽然风格各异。但竟不逊于未央宫的华丽。不知是身毒国力强盛堪比大汉。还是,国王性喜奢靡。
“你们,来自遥远的大汉么?”王座之上,身体虚浮的国王倨傲问 “是地。”唐贺微笑鞠躬,“我们大汉英明神武地皇帝陛下听说了在大汉极南边,有身毒这样一个繁盛的国家。愿与国王交好共展雇繁荣。特遣本使不远万里前来。并送来一些大汉的礼物。”
他拍了拍于,便有侍从鱼贯而入。捧来了丝绸,茶叶,瓷器之物。
国王扫过了侍从,便觉得最后一个捧瓷的侍从略略抬眼。光华虽内敛,却深不可测,不由,心中一凛。
便有身毒使女上前,举起第一个托盘上的丝绸一展,四周一片赞叹。原来是一件极轻盈的丝绸锈衣。裙福华美繁复,上绣着一些精美的花辨纷飞,华丽无匹,美不胜收。
国王身边地宠妃一声赞叹,忍不住伸出手去。使女乖觉。连忙奉上。宠妃只觉那丝绸轻巧光滑,爱不释手,忍不住道,“大汉的丝绸在身毒虽少,我也曾见,竟都此不上这件衣裳呢。”
“那些都是民间流传过来的。如今大汉皇帝陛下遣使前来,又是送给国王地礼物。怎能用那种东西。”唐贺有礼微笑。
“王上,”那宠妃便像蛇一祥依进了国王的怀里,“我非常喜欢这件衣裳,王上便赐给我吧。”
国王微微一笑,道,“先看过其余两件,再说吧。”
那瓷器自然是极精美地。茶叶却是身毒人俱都没见过的,宫人拿了沸水来泡,国王饮了一口,疑道,“不是特别甘美啊。”
唐贺便一阵尴尬,正要盘过来。听得身后一阵笑声,刘陌越前道,“饮茶不同饮酒,品的不是甘醇,而是悠沁。”
他自幼承在阿娇膝下,论及茶道,再也没几个此他更精通的了。此时有礼道,“这位,请为我再取一份沸水来。”
宫人慑于他的气度,转首看国王,见其微微颔首,便回身转入纱帘之后。
“此茶是茶中极品,唤碧螺春,民间有个称呼,又叫吓煞人香。”
刘陌微笑道,“其实在大汉,茶在贵族之间,是一种艺术的。我们大汉曾有一位开国将军,唤作韩信。我现在泡茶的手法,便叫作韩信点兵。”
他取过两只适才奉上的瓷器杯盏,沸水以一种优雅的高度,倾泻入杯,搓起一手茶叶,快速地在杯盏上点了点,便各自有适量茶叶坠入杯盏,缓缓打着旋沉下。
国王看那茶水便呈现出明亮的绿色,不由问道,“好了么?”
刘陌摇摇头,道,“这一遍叫做试茶,还早。”
他滤掉了杯盏中的水,重新注入一次水,待茶叶全舒展开,这才呈上,微笑道,“王上与王妃再试试。”
二人为他的郑重所慑,便觉得这茶的确是好东西,浅尝了一口,记得刘陌先前所说的悠沁,赞道,“好,的确沁人。”
刘陌微微一笑,“这茶不只好在解渴,长期饮用,便能明眸清心。”他看了国王身边地宠妃一眼,道,“我大汉皇帝陛下最爱的一位娘娘,便是好茶的。”
那宠妃便欢喜,笑道,“这位小公子倒会说话。”
唐贺便趁机将建交通商的事情说了。国王心情大好,也知道与大汉这个东方大国建交的好处,并未留难,一一应允。
出了王宫,午时已过,唐贺走到了王宫已不得见的地方,这才冷哼了一声,道,“陈副使,你要记得,我才是正使。”不悦而去。
刘陌微微苦笑,他不是不知道适才锋芒毕露,只是习惯了该挺身的时候绝不退缩,要收敛,却太难。
待回到旅店,众商人听说已得到国王的应允,便欢腾起来。立刻着手准备。然而不待他们寻找店铺,便有身毒贵族听闻汉使敬献的惊艳礼物,寻上门来。商品价格被哄抬的很高,还是架不住,很快就倾销殆尽。
刘陌看的惊讶。叹道。“桑叔叔说地对,异国贸易,果然是最挣钱地。”
他们换了一些身毒货币,上得身毒街市游玩。
刘陌逛到一家商店,见柜台里一柄弯匕首有着洁白的象牙手柄,记起说过要带礼物给刘初,便道。“将那个给我看看。”
然而老板听不懂汉话,迷茫的看过来,刘陌立即审悟。连忙用生涩的身毒语道,“我想看看这个。”
却有一个动听的女子声音道。“我要这个,”纤纤玉手所指之处,正是刘陌看中的匕首。
老板便一怔,不知如何处理。
刘陌微微一笑,承自母亲的教养不是让他与女孩子争执地。便摇摇手表示不要,离开商店。
那个女子急急付了钱,执起匕首,回身追了出来,喊道。“前面的……”她犹豫了一下,续道,“请停一下。”
刘陌讶然回头,问道,“你会说汉语?”
女子点点头,她的汉语生涩,甚至多有错漏。但地确走汉语。
“我叫衍娜。”她道,“我的母亲是汉人。”
她加了不少手势,才让刘陌明白。也许是在多年前流乱时,她地母亲被人贩卖到滇国,碾转来到身毒。
“父亲喜欢母亲的汉女风情,买下了她,充作姬毒。可是身毒种姓制度森严,母亲是异国女子,被人看到最低。我也不受父亲殆尽。母亲怀念故国,教了我汉语。可是我学了多年,却没有遇到一个汉人,能够说起。”
刘陌感叹她的身世,问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么?”
衍娜的眼泪滴了出来,“你是大汉的商旅么?”
“不是,”刘陌摇摇头,“你知道大汉遣使节来到身毒么?我便是大汉的使节。”
“那么,”衍娜美丽的眸里燃起希望的火花,“你是否,”她渴望道, “能带我回汉?”
“其实,我觉得,”刘陌想了想道,“你在身毒生话了这么多年,已经熟悉了。何必再回大汉。我虽然看不见你的容颜,但是看你地眼睛,便知道你生的很像身毒人。身毒种姓森严,大汉何尝不是?你何苦吃那么大的苦,期图回到大汉,重新尝一遍曾吃过的苦?”
“可是,我想看一看母亲生活的地方。”衍娜沮丧道,“母亲至死希望,能够回到家乡。”
“阿祯,”远处,金日单唤道,向这边走来,看见衍娜,有些惊奇, “这位是?”
衍娜便又说了一遍。
“我也觉得阿祯说的有理啊。”金日单耸肩,不太在意道,“你在身毒,好歹有父亲,回到大汉,什么都没有。”
衍娜便沮丧,问道,“你们多大了?”
刘陌道,“十三。”金日单是十五。
“我十四岁,已经到了要嫁人的年龄了。可是,贵族们都看不起我地出身。而种姓通婚制度严格。”衍娜泪下。
“你若是个男孩儿,”金日单道,“便回大汉也是没什么的。偏偏是个女孩,很多的苦,还是不要吃了吧。”
“你不要看不起女孩子。”衍娜涨红了脸,怒目而视,“男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金日单讪笑,“男孩子可没有你那样爱哭。”
衍娜凄然一笑,将匕首奉给刘陌,道,“我看你喜欢这把匕首,便送给你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刘陌摇摇头,道,“我再挑就是了。”
“便当是我难得一次看到母亲的同胞,为母亲尽一份心力吧。”
刘陌无奈,便道,“当是我从你这买的吧。”付了钱,接过匕首。
“你怎么喜欢这么小家子气的东西?”金日单好笑的看着,道。
“这是我打算送给妹妹的。”刘陌微笑,仔细看了看,还是很精致,刘初定会喜欢。
金日单想起未央宫里那个万千宠爱的悦宁公主,淡淡道,“是么?女孩子玩这种杀伐之物,是不是不太好?”
“早早会喜欢的。”刘陌微笑道,“自从冠军侯去世后,她对这些,也渐渐喜欢了。”
在身毒都城盘桓了半个月,等商人亦买了身毒特有的象牙,香料等物,唐贺便打算回程。身毒国王遣人来道,感大汉皇帝陛下友好之意,愿派一队使臣,回访大汉。
一行人走出繁华的身毒都城,再进入大漠,便是冬季了。一望无际的大漠,掩不住人的踪迹,薛植察觉了队伍之后缀着的那个人,冷哼一声,纵马驰去,却是一个身毒女子,见了他,并不惊慌,交手之间,颇有一些功夫,到底敌不过,抓住了。她却喊道,“我认识你们的人。”随手一指,正是刘陌和金日单。
薛植愕然,事涉皇长子,便不能就地处置,带了回来,扔在地上。
女子面纱撩落,美丽而火妩媚,一双眼晴黑亮,正是衍娜。
刘陌策马过来,无奈叹道,“你居然真的跟过来了。”他回身,看了看师舅和小舅舅。
“不要着我。”郭解好笑道,“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们周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要跟着便跟着吧。”
“好,”金日单翘起大拇指,“一个女子,能跟我们跟到这,不简单。我收回当日的话。”
“你回去吧。到大汉,你会更不幸的。”刘陌温言劝道。
“可是我己经逃家了。父亲不会在承认我。”衍娜道,“我一向是做了事永不回头的。你不让我跟,我便继续悄悄缀着。”她倔强的回过头去,“要不是找不到到过大汉的人,不认识路,谁耐烦跟着你们。”
刘陌心中便一动,这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脾气,倒是有几分像他的娘亲。
念到娘亲,他的心便一软。
“你们有完没完,”唐贺在前面喊道,“我们是大汉使团,不是随便说带人便带人的。她爱怎么的便怎么的。”
刘陌向薛植使了个眼色,薛植会意,上前道,“唐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便带上这个姑娘吧。她也梃可怜的。”
“这,”唐贺迟疑道,他与薛植官职不互属,而薛植是长信侯心腹,他不得不给面子,沉吟道,“看在薛将军份上,便跟着吧。”
衍娜从地上起来,犹自记恨刘陌不帮她说话,瞪了他一眼。刘陌一笑,并不在意。
不知不觉。又行了一个多月。薛植执其马鞭,远远指着眼前的山,道,“过了这座山,便回到大汉了。”
大家便爆出一声欢呼。
“这便是大汉么?”衍娜好奇的看着。
依旧是青的山,绿地水,与身毒没有多大区别。
“是啊。”刘陌淡淡道。“希望你不要后悔。”衍娜气地瞪他,
“我不会后悔。”
她的汉语,己经说的流利多了。
他们一路行来。平安无事。却在自己的家门口,遭受袭击。
一队黑衣人如鬼魅般的从山口跳出。劈脸向着队伍中的年轻人冲来。
唐贺吓的面无人色。刘陌到底镇静,喊道,“护住身毒使节。”
骁勇地骑军到底善战,不一会儿,便将黑客人屠戮了一半。剩下的扎手的,却挡不过郭解和申虎地功夫。
衍娜看的翘舌难下,“真厉害。”她着迷地看着郭解和申虎的身手。
一个黑衣人绕过来,举刀砍向刘陌。刘陌才由出剑,挡住。恼怒的看了郭解一眼。郭解故声大笑。“你好歹也是我朝天门的弟子,一点战阵不经,算什么好汉?”
身后有人偷袭,刘陌冷哼一声,并不回身,剑划向身后,却落了个空。女子扑过来。替他挡住了那一刀。却痛呼一声,被剑在臂上撩过,留下一道血痕。
很快的,战争就结束了。薛植下得马来,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话音未落,那些人便咬了舌,唇边留下一条诡异的血迹。
“不必问了。”刘陌跳下马来,取了金疮药,让衍娜自行敷上。略皱了皱眉,道,“对不住。”
“是我莽撞了,”衙娜脸上痛的发白,笑的却爽朗,“本来你对付地了的。”
刘陌欲问,你又何必如此。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也许,彼此都清楚,揭了这一层纱,一切,便需直面面对。
“你到底是谁?”唐贺行来问道,眼底藏着些微恐惧。他看的出,这群黑衣人是冲着刘陌来的。而薛植的骑军,以及郭解,申虎,都是为了保护刘陌。
若只是一个简单的世家子弟,如何能引的别人下如此大地血本,追杀到两国边境?
刘陌微微一笑,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便不再学着恭敬,雍容道,“唐大人,你还是先安抚身毒使节吧。”
唐贺欲言什么,终究忍住,依言去了。
“我只是为了还你那天的情。”衍娜便有些失望,道,“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若不是看你的面子,薛将军不会为我说话。”
她怕带给他不便,所以装作不知道。只是,如今看来,这个少年的身份,远在众人之上。
刘陌在马上回过头来,淡淡道,“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恍若一座无形的墙,渐渐生在二人之间。
暗卫便成了明护。众骑军便护卫着刘陌,继续回程长安。
到了大的街市。衍娜换上了汉族女子衣裳。端的是明媚鲜艳,虽因承自外族的血统,肤色浅蜜,五官也深邃些,倒也是娇媚的女子。
“你不会看不出来,她喜欢你吧?”金日单戳了戳刘陌的臂,轻声道。
“日单说些什么呢?”刘陌的耳根有些泛红。他虽然素性机敏,但是年纪尚幼,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装作不知道,粉饰太平。
早就注定,没有结果的。
可是多情的少女如何能知,承自身毒敢爱敢恨的性子让她无法轻言放弃。拦下了刘陌,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刘陌不免叹息,无奈道,“衍娜,我并不喜欢你。”
她的眼里迅速积聚了泪水,犹自倔强道,“为什么?我有哪里不好吗?”
“没有,你很好,聪明,漂亮,坚强。”刘陌回避了她的目光。
当结局早已注定,还不如,痛快的一刀两断。“只是,我偏偏不喜欢。我也没有法子。”
“怎么会这样呢?”少女犹自不肯相信。痴痴道,“我知道我的血统,你注定不能娶我为正妻。”她咬咬牙,知道,无论在大汉还是在身毒地土地上,能待她为正妻地男子,几乎没有。破釜沉丹,“我愿意为侍为妾的,如果。”她像抓住一根溺水的稻草,“如果你的父母不同意。 我可以亲自去说的。”
刘陌几乎不忍去看她了,“没用的。不是你愿意委屈就可以的问题,我地娘亲,希望我娶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白首到老。我敬爱我的娘亲,所以不会违背她地意思。”
“所以,我的妻子,只会是我喜欢地女子。”
而我,并不喜欢你。
我若喜欢你。为你争取,至少还有一个支撑的理由。如今,什么都没有。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衍娜怔怔的听,眼眸里露出无法置信的光芒。“你的娘亲,是这样的女子么?”她艰难的问,“能这样想,她一定是个很幸福的女子。她的夫君。一定很爱她吧。”
刘陌微微迟疑,娘亲幸福么?他其实是不敢肯定地。这些年来,渐渐习惯有父皇有娘亲的生活。渐渐忘了,彼此之间被埋葬但确实存在的心结。
对娘亲来说,她再也无法和另一个男人携手。可是,当父皇携起她的手时,她是否心甘情愿,觉得幸福呢?
刘彻是个极多情又极薄情的人,守了娘亲这么些年,应该,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吧?
只是,那份感情,可以被定义为爱么?
他无法回答这样地问题,只好微笑,郑重道,“我的娘亲,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你若见了,自会知道。”
再长的旅遂,也有一个终点。
长安城渐渐在望的时候,已经开了年,是元鼎三年五月了。
此行遥遥,从始到终,一共花了一年零二个月。
唐贺骑了高头大马,遥遥望着,长安城外的长亭,远远的站着一行人,似乎是在等候他们的到来。待到近了,脸色方才变了。他认得的典客伍被,位列丸卿,尚站在最后。前面的数人,他识得一个,乃是天子宠臣,大司农桑弘羊,竭力支持此次出使和通商的朝臣。
“哥哥,”明媚娇艳的少女提着裙裾奔跑过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 衣着华丽,连贡献给身毒国王的丝绸盛衣都不及的。却似乎有些惧马,座离他们还有三四丈的地方停下来,脸色有些发白,双眸却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公主殿下,”身后,两个宫人脸色发白的追逐着。
听见这样的称呼,唐贺的脸色巨变。
“早早,”刘陌亦极欢喜,下得马来,一把抱住了刘初。没有看见身后,衍娜陡然惨白的花容。
“参见皇长子殿下。”随后而来的两个宫人恭敬行礼。
“起吧。”刘陌心不在焉的答道,望向长亭,娘亲徐徐走来的方向。
薛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大声道,“臣薜植,参见陈娘娘,参见皇长子殿下,参见悦宁公主。”
众骑军虽茫然不知,但军令严谨,轰然下马,同声参拜,声势扼天,惊的商队众人参差跪下,嘴里喃喃参拜。
陈阿娇微微一笑,嫣然道,“都起吧。”
“娘亲。”刘陌欢喜唤道。终于感觉道,自己回到了家。
“陌儿,”阿娇拉着儿子,仔细端详。这一年来,她送走了儿子,不是不牵念的,有时候,会怔怔的望着枕边,刘彻的容颜,渐渐发呆。
他们父子,轮廓真的很相像。
“陌儿,你晒黑了呢。也长高了。”到如今,一颗心方落了地。
刘陌朗朗笑开,露出雪白的牙,“娘亲却还是那样年轻漂亮。”
“嗯。”衍娜轻轻向前,微笑着偏着头道,“陈夫人年轻漂亮,若不是听阿祯叫,我便当夫人是阿祯的姐姐,不是娘亲呢。”
周围宫人尽皆变色。
阿娇有些意外的看了衍娜一眼,微笑道,“你便喊我夫人吧。这位是……?”
“娘亲。”刘陌的耳根又泛了点红。道,“这位如娘唤做衍娜,父亲是身毒人,母亲确是汉人,她便想回大汉看看她母亲地家乡。”
衍娜地心便一痛,她不懂汉室皇家尊贵的称呼,可是刚才众人参拜的气势。让她隐隐明了,刘陌身份定是极尊贵的。
本来已经距离遥远,到如今。更是遥不可及。
可是她不甘心,只好装作一份不解世事的模样。希能见一见刘陌的娘亲。刘陌最是听他娘亲地话,若是得到他娘亲的喜欢,也许,还有一份希望。
“怎么,我说错话了么?”她讷讷道。
“衍娜姑娘,”刘陌回身,正色道,“出使之时,因为不能透露身份。我用的是假名,从母姓。事实上,我地姓氏是刘。”
刘,是大汉皇族的姓氏。
而大汉这一朝,皇长子地名讳,是一个陌字。
衍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向着阿娇行了一礼。“是我莽撞了,刘夫人。”
“无事。”阿娇淡淡一笑,“大汉与身毒,万里之遥,姑娘为全母志,跋山涉水,勇气可嘉。只是,到了长安,可有其他的打算?”
衍娜凄然的看了刘陌一眼,到了长安,使团商队,都要散了。她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女子,能去哪里呢?
阿娇看在眼里,心里便明白,唤道,“奉嘉。”
“姐姐。”申虎越众而出,脸上虽没有太多的表情,眼眸里却有一丝温柔。
“若衍娜姑娘无处可去,你便带她回去,对干娘说,我托她代为照顾一下。另外,”她迟疑了一下,终于道,“干娘这几年渐渐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奉嘉若可以,就留下来陪她几年吧。”
申虎心里一苦,颔首道,“我知道了。”
陈阿娇点点头,向郭解示意。接了刘陌,带了刘初,登上宫车,绝尘而去。
众人这才敢抬眼,轻声议论。
“刚刚那位,真的是陈娘娘么?”
“大概是吧。我没敢抬头,不过众人对她如此尊敬,多半是了。”
“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怎么会来到长亭呢?”
“她是来接她的儿子。”
“儿子,就是那位年前听说最有希望继承太子之位地皇长子殿下。”
“这……”唐贺迟疑了半天,终于道,“这太荒谬了,怎么可能?”
“伍大人,堂堂皇长子殿下,要继承储位的人,怎么可能,进了我的使队,出使身毒,一去经年。”
伍被微微一笑,莫测高深道,“这位陈娘娘,行事总是莫测高深的。”
唐贺脸色惨白,记起此行数次对皇长子不敬的地方。只觉得此生虽漫长,于他,却已经结束了。
“不说这个了。”伍被淡淡道,“我们的任务,是接待身毒使节”
适才宏大的场面,身毒使节自然是看见了,连连问道,“刚才那位夫人,真地是贵国皇帝陛下第一宠妃吗?”
八卦,果然是无国界的。
“当真是很美丽呢。与我们身毒的姑娘,各有各的美丽,可是,真的是美丽的。”
“我们佩服你们的皇子殿下,居然敢匿名出使我们身毒。大汉有这样的皇子殿下,日后一定会更加繁盛。”
“那是自然,”伍被不动声色的答道,“我们的皇帝陛下,可是第一的英明君主呢。”
“各位使臣,请随我来驿馆吧。”
“郭师兄。”申虎抱剑,轻轻微笑着,“既然已经来了长安,就到我家住几天吧。”
郭解也不推辞,微笑道,“若不打扰,自然好。”
“衍娜始娘,”申虎回身,淡淡道,“随我来吧。”
衍娜看的一阵发狠,很想将一身傲气扔在申虎脸上,头也不回的离去。可是,这申虎毕竟是刘陌要喊小舅舅的人。若留下,才能不和刘陌断了最后的联系吧。
“阿祯,阿祯,”她并不知道刘陌的真名,只是喃喃的念着这个喊熟的名字,苦涩想,“你若回去,可还记得有一个曾爱慕过你的少女,名字叫做衍娜。”
她却不知,刘陌此时,心中的确闪过她的名字,微微叹了口气。一个男子,对生命中第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子,总是不能轻易的忘掉的。 何况,她喜欢他,不因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只是,单纯的喜欢他这个人。哪怕,他并不喜欢她。
只是,回到了长安,她做她的平民女子。他继续他的皇长子生涯。再无什么交集。
生命中的第一场情事,到最后,只是一个叹息,徒留恫然。
这一年,皇长子刘陌与他的同胞妹妹刘初,都满了十四岁。将长成未长成的年纪。
宫车一路辘辘,向未央宫方向缓缓驰去。
“哥哥,”华丽舒适的宫车里,初夏的风缓缓扬起了帘子。见到久违的哥哥,刘初极是欢欣,赖在刘陌的怀里,撒娇道,“哥哥走了这么久,有没有想早早?”
刘陌失笑,道,“自然是有的。”
他从怀中掏去匕首,道,“哥哥说了要给你带礼物的。呐。”
刘初第一眼看见那匕首的形状,便极喜欢。“真的很漂亮呢。”她拨出了匕首,雪亮的刀锋闪耀着光芒,触手处冰凉洁白,“这刀柄是用什么做的呢?”她好奇问道。
“据说是大象的象牙。大象是一种极巨大的动物,有着很长的鼻子。它有着一对长长的牙。身毒人将它拔下,做为饰物。”
“那不是很残忍么?”刘初面上露出不忍之色。
“噢,”刘陌作色,“早早不喜欢么?那就还给我吧。”作势欲抢。刘初连忙藏在身后,“别,是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哥哥出使,有什么好玩的事么?”
“自然是有的,出使的使团走了那么久的路,自然有着很多事要讲。”
“哦?”刘初的声音向往,“那有哪些事呢?”
“比如,”刘陌道,“我听使团的人说,前些年,他们出使西域,那儿有个地方叫做夜郎。夜郎的国王问使臣,夜郎与大汉,孰大?”
刘初怔了一下,问道。“那,夜郎有多大呢?”
“不过是大汉一个中等郡县的大小吧。”刘陌道,“所以,人还是要行走一些地方,眼界才能开阔,不会坐井观天,以为自己十分了得。”
“呵呵,那,若是夜郎国王知道了实情,定会羞愧吧。”
伺候在宫车外的宫人会心地听着大汉最尊贵地一对兄妹的对话,和睦无间。这一刻,所有属于宫廷的刀光血影。都远离这座宫车,不能靠近。
“早早,哥哥不在的时候,大汉有什么事情么?”
“哦,自然是有的。”刘初偏了头,想了想,道,“有两件事,一件是喜事。一件是丧事,哥哥想先听哪件?”
刘陌怔了一怔,道,“还是先听喜事吧。”
“嗯,”刘初点点头,眼神柔和,“哥哥走的那年冬天。陵姨便怀上小宝宝了,虽然她还是不愿意嫁,但是袜陵候和袜陵候夫人却不肯再由着她,所以,今年新年的时候,陵姨嫁给东方大人了。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又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这,”刘陌听地啼笑皆非,脸色有些古怪,“要恭喜师傅和陵姨了,虽然,这方式,实在不容恭维。”
“那,”他迟疑了一下,终究问道,“丧事呢?”
刘初沮丧的低了头,郁郁道,“开了年,我的师傅地夫君,司马相如大人去世。师博为夫守孝,要扶回蜀了。”
她可怜兮兮的抓着刘陌地衣襟,“我和细君,又没有师傅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若念着师傅,司马夫人知道,便安慰了。”刘陌安慰着她,想了想,问道,“细君今年多大了?”
“好像是比我小两岁吧。”刘初想了想,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命里孤苦,但总是刘姓皇族。早早多照顾她些。”
刘初扑哧一笑,娥表姐宠着她呢。呃,咱们家的辈分关系真乱。”她无奈皱眉。
“早早说的都是家事,可有什么政事?”
“这,”刘初偏了头,想想摇头,“好像没有。”
“好了,”阿娇含笑看着一对儿女的亲昵,此时方道,“早早,你哥哥旅途辛苦,你别扰着他,让他先歇歇吧。已经回来了,接下来的时间,还不都是你的。”
刘初点了点头,道,“是我疏忽了。哥哥,你歇吧。过些日子我天天去吵你。”
刘陌失笑,走过那么长的旅途,终于回到亲人身边,心上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了,虽然在宫车中,一路有些颠,还是很快沉沉睡去,心头温暖。
宫车一路未歇,从南司马门进了未央宫,到了玉堂殿,阿娇带了刘初下车,轻声吩咐道,“成烈,你背了皇长子,到偏殿休息去。注意,不要吵醒他。”
“娘娘,”新起地尚丞轻轻禀道,“皇长子已将成年,按例,不好歇在妃嫔宫殿了。”
“尚丞大人,”阿娇浅浅微笑,笑容淡肃,“陌儿是我亲子,又远出方归,尚丞看我爱子心切,就让他在玉堂歇几日。也许,过几日,陛下就有重新安顿陌儿的旨意下来了。”
刘陌倚在宫车上,听着娘亲轻轻的话语,便装着不肯醒来。
若是醒了,按理,是该辞的。只是,他真的想伴着娘亲几天。
“这,”尚丞知道,如今,未央宫没有中宫皇后,这位陈娘娘便是陛下的掌中宝,心上人,没有触犯大节的事,竟是无所不依地。而宫车中的皇长子殿下,更是很可能即将接下太子之位,能给的面子,她是一定要给的,便退了一步,道,“既如此,奴婢敢不遵命。”
阿娇便微笑,道,“多谢尚丞了。”
早有人将陈娘娘今日的行踪报告了刘彻。刘彻在宣室殿里听着,良久方挥了人下去。
“陌儿,”他在心里念着,“你还是回来了么。”
嘴边,便牵起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陛下,”伍被在下面看见,心中松稳。恭敬禀道。“身毒使节已经安顿妥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见?”
殿上端坐的帝王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对身毒使节,不可怠慢,让人以为大汉看轻了他们。也不必太着重,让他们自尊自大了去。”
伍被恭声道。“臣领会了。”
“十天后,”刘彻漫不经心道,“宣他们到宣室殿见吧。”
“是。”
“这些年。伍卿任典客一职,居忠职守。马上。博望候张謇亦要回来,朕意欲迁伍卿为御史大夫,令张骞接任卿职。”
御史大夫身份在典客上,这便是升迁了。伍被心下欢喜,面上却不露,淡淡道,“臣伍被,叩谢圣恩。”
“退吧。”
“是。”
“陛下,”杨得意觑着殿上再没了人。上前道,“皇长子久游未归,陛下要否前往玉堂探视。”
刘彻回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是冷锐。杨得意便觉全身冷到骨子里去,跪下惶恐道,“奴碑僭越了。”
“杨得意,”刘彻冷冷道。“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是最清楚朕心思的。但是,朕并不容许,有人猜测朕地行止。”
杨得意连连叩首,“奴埤知罪了。”
宣室殿里政事繁忙,直到掌灯时间,才处理完毕。刘彻便吩咐了众人,舍了车驾,一路行到玉堂殿。摆手挥退了欲行礼地玉堂殿宫人,走到殿上,听见偏殿里阿娇的清雅的声音,“陌儿,你实话告诉娘,你真的不一喜欢那个姑娘么?”
“娘,”刘陌讨饶道,歇息了数个时辰,他的精神便回复了些。但此时,他宁愿自己仍在歇息。“不是你吩咐道,不许我带什么身毒女子回来的么。”
“我是这么吩咐啊。”阿娇无辜的眨眼,“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若真地有,也只好从长计议,另行安排了。”
“哦?”刘陌倒有些好奇,“如果,”他加重了语气,“如果,儿子真的喜欢一个身毒女子,娘亲会如何呢?”
“那,”阿娇的声音便渐渐萧瑟下来,“那便不是娘亲要如何,而是陌儿要如何了。一个人想要留住另一个人,要努力地是他自己,而不是旁人。陌儿要问自己,你愿意为了那个女子,付出多大的努力,做多大地牺牲。”
刘陌沉默了一下,咕哝道,“还好我没有。”
阿娇促狭的望着儿子,追问道,“你告诉娘亲,那位衍娜姑娘,美丽聪明坚强,已经很好了,你问什么不喜欢她?”
“娘亲问这个干嘛?”
“陌儿渐渐长大了呀,”阿娇道,“不知道陌儿喜欢怎样的女子,娘亲怎么给陌儿挑媳妇?”
刘陌想了想,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需要理由么?”
“我才不相信这样的话,”阿娇微笑,“当借口不错,敷衍娘亲就不行了。喜欢和不喜欢,都是有理由的。”
刘陌被逼的无法,只得道,“她没有娘亲好。”
“我从小跟着娘亲,后来长大,看天下女子,似乎都是此不上娘亲的。陵姨也是很聪明的了,却少了娘亲的淡然。表嫂亦美丽,却没有娘亲地善。”
“衍娜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是像娘亲的。却锋芒毕露,没有娘亲的内敛。所以,陌儿喜欢不来。所以,娘亲也不甩忽着给陌儿找妻子了,想找到陌儿中意的,很难。”
“这,”阿娇不禁有些讶然,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殿外一声熟悉的冷哼。不由回头,起身来到门外。见满殿宫人尽皆失色。廊上,刘彻熟悉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怒气充盈。
“娘娘,”绿衣战战兢兢地靠近,“陛下刚才前来,遣下众人,在偏殿外听了一会,脸色变的很难看,就走了。”
“哦?”阿娇沉吟了一阵,看来,未央宫舒适的生活真将自己的警觉心磨的所剩无几,竟连刘彻站在殿外都没有听到。
“娘亲,”刘陌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父皇,”他迟疑唤道“他没事吧?”
“没事。”她微笑安抚,只觉得眼皮跳动,心情不宁。
过了几日,宣室殿传下旨意来,陛下随便寻了个理由,将先尚丞贬黜。然而,皇长子毕竟没有搬出玉堂殿。
又过一旬,陛下依众臣所请,立皇长子刘陌为太子。太子乃一国储君,受封当日,搬出玉堂殿,另辟博望为太子东宫。
太子初立,为锻炼太子处理政事的能力,宣室殿里传来陛下意旨,分下大多政务,供太子处理。刘陌便忙得没有歇息的时间,亦不能往玉堂拜谒娘亲。
然而政务交上来,连刘彻看了亦是点头赞许的。刘陌处事虽有稚嫩生涩之处,但井井有条,已有大家气象。
到了七月上,新用的詹事李镛将长安各家贵戚家己届婚龄的少女庚帖送入玉堂殿。
“这是什么?”陈阿娇愕然问道。
“陛下吩咐,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请陈娘娘在此中择一合心意的少女,下面也好安排。”李镛毕恭毕敬的禀道。
陈阿娇啼笑皆非,道,“好了,你先下去吧。剩下的,我和陛下说。”
“娘娘,”绿衣掀了帘子,进来说道,“绯霜殿的李婕妤与承华殿的刑轻娥来拜见娘娘。”
她一怔,脸色便不经意的沉下来,淡淡道,“让她们进来吧。”
帘光流转处,进来的女子虽然不复当年容颜极盛之时,柔和或是娇艳之处,还是能够牵走人一段心魂。
看着这两个女子,陈阿娇便有那种无可避免的哀叹,他们,都渐渐的不再年轻了。
陈娘娘,”李芷温驯的低下头来,“皇长子终于受封太子,恭喜娘娘了。”
“多谢李婕妤了,”阿娇把玩着一张庶帖,心不在焉道。
“这是……?”刑箬便问道,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
“启禀两位娘娘,”绿衣微笑着恭敬禀道,“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与太子殿下婚配的女孩子的庚帖。”话音未落之处,瞰着两位娘娘微微一滞的面色,心下得意。
阿娇末置可否,亦没有顾绿衣频频示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闲话。过了一会儿。前面便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回来了。”
刘彻进了玉堂殿,看了刑李二女,不免有些意外。二女却已经盈盈拜下去,口中道,“参见陛下。”李芷好歹还把持地住,刑箬却忍不住,洒下几滴泪来。楚楚可怜地娇容。落在人眼底,分外惹人怜惜。
“臣妾告退。”李芷跪在刑箬身迫,幽怨道。与刑箬起了身。退出玉堂殿,怅惘的叹了一声。陛下,到底没有挽留。
“李姐姐,”刑箬做微偏了头去,将泪水藏好,悠悠道,“你说,陛下真的没有,记起我们的那天了么?”
“怎么会?”李芷含笑安抚,牵起刑箬的手。这样梨花带泪的容颜,陛下就是想忘,又如何忘的掉?”
刑箬不禁破涕而笑,悠悠叹道,“再这样下去,就真地老了。”
辞别了李芷,刑箬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冷哼了一声,道,“要我去当这个出头鸟,李姐姐,你当我不会为我自己谋划么?”
“母妃,”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却让她地神情柔和,回身唤道,“闳儿。”
这些年,他们彼此在这座未央宫里相依为命,倒也缔结了一份真心的感情。
“闳儿,你也渐渐大了,”刑箬轻轻地抚过刘闳的发,“母妃,会为你谋划,日后,你可别忘了母妃啊。”
刚刚满了十岁的刘闳乖巧的点了点头,依偎在刑箬怀里。在无人可见的地方,眼眸里透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
“娇娇挑出了合心意的女孩子了么?”玉堂殿里,刘彻像是丝毫未曾见过方才的两个女子似的,把玩着陈阿娇地青丝,温言问道。
“说到这个,我倒想和陛下谈谈。”阿娇拉回自己的发丝,嗔道,“不要动我的头发。陌儿还小,”她不免有些尴尬,“我那日虽然说要给他挑女孩子,但不过是逗他的。就算真要娶妻,也该是他自己挑才是。毕竟他才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刘彻想到那日之事,不由冷哼一声,道,“朕当年可也不曾自己挑过。若真让他自己去挑,若是他一辈子挑不出一个,莫非一辈子由得他不成婚不成?”
“陛下这话说的,”阿娇不免不悦,道,“陛下很不满意阿娇么?若是如此,便不必到玉堂殿来了。”
“这是两码事。”刘彻皱眉道,“朕觉着,他该成婚了。”
免得,依赖着母亲不肯放手。
刘彻的心事,陈阿娇自诩还是能猜到一些,忍不住轻轻地笑。“为人子女的,自然依赖父母。我小时候,也是很黏着我——爹爹的。”
后来,爸爸越来越少回家,妈妈渐渐以泪洗面,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懂了其中关键。
可是从前的爸爸,英俊潇洒,疼她如珠如宝,那时候,她真的是很爱他的。
她抛开了那段思绪,没有察觉身后,刘彻眼神阴沉,道,“谁让,陌儿和早早小时候,你都不在他们身边。”
刘彻的心志不免一懈。这些年,他亦曾想过,若那年在清欢楼,他认出了阿娇,将她带回,一切,会不会是个不同的结局?
可是,那一年的自己,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会不会残忍的回过头去,吩咐下属,让她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时,朝局未稳,外戚势大,容不得,一个属于陈家的皇子,出现在朝堂视野中。
那一年,她尚年少,他亦年轻。若是认了,便是再重复一次水火交融的相处。或许,更差。
可是,错过了,其后,便是漫长七年。
那是彼此人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她跌跌撞撞的从他赋予她的华丽牢笼里逃出,渐渐蜕变,终成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那么骄傲,那么美丽,再次见面的时候,不免,眩惑了他的眼晴。
那亦是刘陌和刘初从呱呱坠地。到笑语娇音的成长年华。一对乖巧儿女。在与他遥远在天涯两极地距离地地方,渐渐长成,聪明而有机变。而他,却完全不知有这样一双儿女,流落在尘世。
他眼神有些复杂,终于道,“既如此。就先拖个一两年看看吧。”
只可惜,那些长安城中被皇太子选妃的消息惊动的世族贵戚了。
“你也别让他么忙,”阿娇不免在他的亲昵里挣扎。勉强着说完, “我都很多天没见他了。倒是诸邑。明年守孝期就满了,该为她打算了。”
刘彻冷哼一声,无论如何,怀里的这个女子,是他的。
而旁人,再与她亲近,又如何?
她依然是他的。
第二天,绿衣伺候阿娇起身,不免抱怨道。“娘娘为何让刑轻娥与李婕妤见到陛下呢?若是陛下又记起了她们……”
阿娇淡淡一笑,“若是轻巧一面就能记起,这里见不到,别处不还是可以见?”
刘彻若是如此便去了别地女子处,只说明,他的心,本就不牢靠。
绿衣窒了窒。道,“也是呢。幸好陛下没有动心。不过,那个刑轻娥,心思不小,娘娘还是要小心些。”
阿娇微微抿唇,绿衣到底还是单纯了点,从来,做出头鸟的,何曾是幕后布局地人。不显山不露水的站在一边地李芷,方是那引线的人吧。
若是刘彻又念上了美艳如刑箬,便算打破了如今玉堂专宠的局面。
又何愁不能让陛下记起膝下育有一子一女的她?毕竟,她有一个亲生的皇子。而刑箬,除了美貌,膝下不过是,从昔日王婕妤处抱来的皇三子罢了。
“卫子夫一去,未央宫的女人,便又起心了。”她叹息道。
若是说,与卫子夫斗,是她躲避不掉的宿命。那,生生的站在那个帝王身边,受这些无冤无仇地女子的幽怨和算计,又所在何来呢?
能在这君心反复的未央宫待了这么久,谁,又会是个没有半点心机的呢?
进了秋,陛下交给太子的政务,便渐渐少了。刘陌歇了口气,终于抽出空来,每日入宫定省娘亲。
“陌儿,”陈阿娇叮嘱他,“你虽是太子,但还是皇上的臣子。与君相处之道,自己揣摩,务必谨慎。”
“娘亲放心吧。”刘陌微笑道,“娘亲,我想调一个人到我身边。”
“哦?”阿娇不免好奇,“是谁?”
“是我出使时交的一个朋友,虽然是匈奴人,但是心性纯正。他叫金日单。”
阿娇一怔,自然记得历史上这个人物。微笑道,“陌儿已是太子,这种事,自己决定就行了。”
刘陌应了一声,道,“儿子身边地事,还是禀娘亲一声,让娘亲不要担心的好。”
元鼎三年秋末,原匈奴休屠部王子金日单,进为太子府丞。
一转眼,元鼎四年便渐渐要到了。
这一日,太子正在内殿与金日单参详事情,彼此都住了嘴,听见殿外廊上轻巧的脚步声。前面一人脚步虚浮,似乎不懂武功,后面的却是沉稳无声的高手。
金日单轻轻的走到门前,猛的将门一拉,出于向来人颈项劈下。猛然听身后刘陌声音变了调,唤道,“住手,日单。”
映目的娇颜美丽而灵动,有着丝丝缕缕的熟悉。金日单急忙收了劝道,不料女子身后的青衣内侍伸出枯瘦的手,明明离他还有两臂距离,却偏偏隔住了他的手。像火灼一样疼痛。劲风带处,掠过来人发际,扯落一头青丝。
“大胆。”后面跟着的人声音尖细,“竟敢对悦宁公主动手?”
金日单暗呼倒霉,无奈捧臂跪下,道,“微臣不知是公主殿下到临,以为是歹人侵入博望殿,误出了手,还请公主治罪。”
刘初惊魂未定,柳眉倒竖,斥道,“本公主奉母命来见本公主的亲哥哥,不可以么?”
刘陌招手示意金日单退后,道,“早早,你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我只是想给哥哥一个惊喜。”刘初满脸委屈,恨恨的剜了金日单一眼,道,“却不想自己先得了惊吓。”
“日单,”刘陌眼尖,问道,“你手臂没事吧?”
“启禀太子殿下,”刘初身后的内侍躬身道,“奴埤方才见此人竟敢对公主动手,情急之下,用烈云掌隔了一下。这位大人,此时应该颇感不适。”
“既如此,”刘陌不免看了他一眼,道,“可有解药?”
“这……”内侍不免看了刘初一眼。刘初颔首道,“他也不是故意的,给他吧。”
内侍轻轻应了个是字,自怀中掏出一粒丸药,道,“一半外敷,一半内服。”
“哥哥,”刘初拍了拍手,道,“娘亲说,要过年了。你这个博望殿没个女子当家,要我来给你指派拾掇。不过,过年的时候,哥哥还是得回玉堂殿的。”
刘陌心中温暖,含笑道,“好的。早早替我多谢娘亲了。”
刘初嫣然道,“都是一家人,谢什么谢?建章宫开了年就要建好,父皇说,若建好,便让娘亲搬过去住。到时候,我来你这里,就方便了。”
“不过,”她的眼光流转,“我好不客易出来,可不愿意轻易回去。”
“早早若要去宫外玩,”刘陌弯唇一笑,轻易猜到妹妹心意,道,“可要再等一阵,我将这些事物处理完就可以出去了。”不料刘初却摇头道,“娘亲让我午前回去,我可等不了这么久。”她想了想,道,“哥哥派个人陪我去,就是他吧。”随手一指,正是金日单的方向。
金日单用了药,果然觉得臂上凉爽的多,不甘想,若不是刚刚自己收了劲道,那一下硬拼,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却不料少女声音清朗,玉手纤纤指来,正是自己方向。
“金公子,”出了宫门,行在长安城热闹的街市上,刘初美丽的脸渐渐沉下来,金日单在她身后看着,只觉淡淡惊心,明明只是个深闺中不解世事的万金小姐,这一刻看上去,却似和身边喧嚣街市格格不入。
“刚才,我要进去的时候,”刘初回过头看着他,目光有着淡淡的锐利,“公子正在和哥哥说什么呢?”
金日单一怔,转瞬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太子殿下说近年了……”
“金日单,”刘初把玩着衣带,没有看他,语气却渐有些肃杀,“我若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又怎么会如此问你?”
因此,才把他唤出来么?
金日单这样思忖着,亦作正色,“小姐既然知道,我也就不瞒了。太子殿下归来途中曾受人袭击,虽然不曾受伤,剌客却都自尽了。我们在猜此事究竟何人所为?”
“哦?”刘初握紧了手,面上却淡淡问道,“你们怎么说?”
“太子殿下说,杀了他能得到好处的,无外是各位皇子身后所代表的势力。”
“是我的哪位弟弟呢?”
“天下皆知陈卫势不两立,太子殿下遇刺,天下人都会猜是齐王殿下。太子殿下却说,刘据的嫌疑反而不大,因为,今生他是无缘问鼎帝座了。而若是再行差踏错半步,卫氏余党尽要陪他烟消云散。刘据性温善,不会轻易犯险。”
“那么,”刘初偏了头想了想,道。“哥哥觉得是皇四子之母。李婕妤了?”
“公主殿下冰雪聪明。”
卫皇后倒台后,陈家一时势大,虽少涉政局,帝都声威之盛,却达到顶峰。刘彻虽然珍宠阿娇,却容不得这样的局面,于是提拨了李芷家人。虽不能捧出另一个声势显赫的卫家,却可稍稍和陈家分庭抗礼。
因此,李芷要为自己拼一把了么?
刘初笑容一冷。道,“想通过斗倒哥哥来斗垮娘亲么?我倒要看看。耍心机这种事,又有谁不会呢?”
“公主,”梁威轻声唤道,语调恭敬,“天色已经不早了,公主也问到想知道的事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那怎么成?”刘初想地快,心思抛开地快,转眼笑容又转为一片明媚,眯了眯眼晴。向金日单勾勾手指,问道,“金公子,那日同使团一同回来的女子,是住在我小舅舅家,是么?”
金日单从未与这么年少的女孩子打过交道,叹为观止这位千人宠万人爱的小公主思维转换的速度。皇宫里长大的皇子,他在心里冷哼道,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呢?只是,女儿家不涉及太多地利益,会简单很多。先卫皇后膝下的三个女儿,阳石公主便因为一时义愤,间接牵连卫家倾颓。而这位从回宫后据说一直盛宠不衰,风头除了她的娘亲,如今玉堂殿地陈娘娘,无人能及的悦宁公主却似乎是个例外。不过,能为昔冠军侯霍去病与如今博望殿地年少的太子殿下同时珍视的女子,自然是有其过人之处吧。
能够培养出这样一对出色儿女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女子呢?对那日长安城外长亭惊鸿一瞥的陈娘娘,他忽然有了一分好奇。
“大概是吧?”他淡淡笑道,“小姐想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什么样的女子眼光这么好,喜欢上哥哥。”刘初嫣然一笑,软软道,“梁公公,娘亲若是知道我是去看申婆婆了,不会生气的。”
梁威无奈一叹道,“公主都这样说了,梁威敢不从命。”
申家坐落在长安城东墙宣平门,刘初到了申家,日头已是近午。
门房拉开了门,看见娇美而熟悉的容颜,吃了一惊,道,“公——小小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么?”刘初微笑道,“你去通报婆婆一声吧。”
门房躬身应了一个是字。刘初随母亲多次来申家,始终不曾明言身份,门房地腰却弯的极低。
“姓申的,”刘初含笑慢慢进了府,听见后院东厢房里传来女子的扬声怒骂,“我虽是住在你家,但又不是欠了你的,你摆那副死模样,给谁看?”妩媚的女子从门中出来,看到院中华服少女,不由一怔。
“小舅舅,”刘初微笑着唤道,“娘亲要是知道你欺负女孩子,可会不开心哦。”
衍娜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地,转身欲走,却听见女孩子甜美的声音道,“我今天去看了哥哥,偷偷溜出来看婆婆,下次小舅舅见了娘亲,一定要替早早说几句好话。不然,娘亲若生气,我可惨了。”听到那个熟悉的人,一阵气苦,只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双脚仿佛有千斤重,迈不动半分。
申虎倒是有些啼笑替非,摇摇头道,“你娘亲那么疼你,哪舍得说你半分。”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既然来了,还是吃了午饭,我亲自送你回去吧。早早想吃什么?”
申家的厨子是受过阿娇亲自指导的厨子,手艺比未央宫的御厨也不逊色分毫。刘初微笑着道,“我想吃蒜蓉鸡丝。”
申虎点点头,示意清容去厨下吩咐。待清容去得远了,刘初忽然懊恼道,“哎呀,刚才忘了说糖醋鱼了,”她盈盈的望着申虎,道,“小舅舅,你去帮我再吩咐一声吧。”
金日单冷眼瞧着这位小公主谈笑之间遣开了人,知道她是想单独和衍娜说话,微微一笑,道,“那边院子里的假山布置的还不错。我去看看池里有没有鱼。”自行走的远了。
刘初满意一笑。盈盈唤道,“衍娜姐姐,那一日,我们在长亭见过地,姐姐不介意陪我说几句话吧?”
衍娜回身,面上笑容有淡淡地讽意,“民女身份低微。如何敢不听从公主吩咐?”
刘初摇手止住了梁威的怒意,道,“在申家。我和娘亲素来是不提身份的。姐姐不必拘束。”她看着衍娜娇美但有些憔悴的容颜,叹息一声。道,“姐姐在长安,还习惯么?”
衍娜微微一笑,道,“没有在意的人,长安还是身毒,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望着刘初,轻轻道,“衍娜也想问公主一句。你哥哥……如今如何?”
“哥哥,”刘初想了想,道,“还不错,只是我父……父亲交了很多差事给他,忙的很。”
“有时想想,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衍娜凄然一笑,“随便在身毒街头遇到一个汉人,居然是大汉尊贵的皇太子殿下。”
“各家人有各家苦,”刘初触动心弦,想起去世之前,豪言壮语,说等她满了十四岁,就来向皇家提亲地霍哥哥。如今,她已经满了十四岁,他却不知道在哪里了。
“公主殿下有什么好苦的?”衍娜冷笑,“天之娇女,煌煌贵胄,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姐姐少年不在大汉,所以不曾听闻,”刘初也不生气,道,“我和哥哥出生的时候,母亲流落在外,直到我六岁,才回到木央宫。我也不是天生地什么娇女。”
“呀,”衍娜低呼一声,不免有些歉意。
“但也没有吃什么苦,娘亲和师公都很疼我们。衍娜姐姐,”刘初望着衍娜,想了想,终究有些好奇,问道,“恕我冒昧问一句,姐姐为什么喜欢上我的哥哥呢?”
衍娜甫些意外,然而身毒女子并没有那么扭扭捏捏地小性子,便道,“阿祯自然是很好的,”这些日子,她虽然知道了刘陌的真名,却还是唤他熟悉的名字。否则,唤起来,便真的只是个陌生人了。
“但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是第一个那么温和待人的男孩子。我父亲是身毒人,母亲是汉人,所以从小到大,连亲人看我,都有些异样目光。就是那个姓金的,”她恨恨蹬了眼远处倚着池的金日单,“虽然不会看不起,言语也那么犀利。只有阿祯,待我极好。就算没有喜欢我,也不会伤害。 ”
刘陌是她生命中的一缕温暖,她在寒冷中孤独了太久,所以,执念要抓住。
刘初骇然而笑,想要说什么,迟疑了半响,到最后,叹了一声,道,“衍娜将哥哥想地太好呢。”
刘陌禀性温和,却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对与他无厉害干系的人,如衍娜,举手之劳的地方,他不吝于帮忙,但再深一步,多半未必肯了。若是与他敌对,他的手段却可以极酷烈。
迄今为止,被他守护的,不过是自己和娘亲。衍娜若无法让他认同,就永远得不到他全心全意的好。
反而是申虎,外表虽冷淡,心却是极积地。
他日,若衍娜看懂了刘陌,这一段少年的爱慕,应该会消散在风中因误会而爱慕,因了解而分离。这是爱无可救药的荒谬。
刘初轻叹了一声,听申府婢女来唤,婆婆听了她来,很是高兴,让她去上房。
年前,申大娘的眼晴便渐渐看不清,走路也容易劳累。大夫诊断说,是年轻时伤身太甚,到了这个年纪,便要好好休养。
“如今,小虎子回来了,”申大娘柏着刘初的背,面上欣慰,“你和你娘亲还有哥哥过的都好,婆婆就算立时去了,也是安心的。”
“婆婆,”刘初心下难过,道,“你这样说,娘亲和舅舅听到要难受的。”
“好,”申大娘笑开,“我不说就是了。”
“小虎子和衍娜姑娘又吵上了,”她侧耳听了听,道,“也好,这个家,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刘初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婆婆喜欢衍娜姐姐么?”
申大娘略略迟疑道,“谈不上喜不喜欢的,只是看着她,多半会想起你娘亲。”她放下子来,沉静道,“早早,你知道么?当年我第一次遇见你娘亲,她比衍娜还要落魄,身上有很重的刀伤,脸色苍白,还怀着你哥哥和你,让人看了忍不住怜惜。谁能科到,后来竟成了大汉皇帝最心爱的女子。人生,真是际遇无常。”
到了日色渐晚的时候,刘初回到未央宫,在玉堂殿外,听着阿娇弹琴。岁月流徙,阿娇的琴艺终于熟稔起来,她侧耳听,不禁有些痴。
“你还记得回来啊?”阿娇并无回头,淡淡道。
“娘亲,”刘初有些心虚,扑到她身上,道,“我去看申婆婆了。”
“算了吧。”阿娇好笑的把她拉下来,“当我不知道你,你是去看那位身毒姑娘了吧。”
“娘亲既然知道,还要问干吗?”刘初恼道。
“不提这个了,”阿娇停了琴,转身看着她,道,“早早,如今你也大了。待明年,诸邑公主嫁了,就该轮到你了。早早可有喜欢的人么?”
刘初一怔,连忙背过身去,道,“我不嫁。”语气坚决,眼调却险些掉了下来。
“娘亲如果找不到比霍哥哥还要好的人,我就偏偏不嫁。”
陈阿娇看着女儿挺的很直的背,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压得喘不过气来。
到如今,霍去病已经逝去四年了,却不料,在刘初心中,还是这么的重。
元鼎三年冬十二月,将近新年,一日在玉堂殿歇息之际,刘彻便道,“今年未央宫的扫尘,便由娇娇来管吧。”
新年之际,无论是贵族还是农家,都是要扫尘迎新的。若是农家,自然没有争执由主妇掌管。只是到了宫廷,掌扫尘的意味就多了起来。
自元鼎元年卫子夫自尽于椒房殿,中宫未立,元鼎二年及三年的扫尘,刘彻只吩咐由女官执行,并未交付任何嫔妃。此时如此说,陈阿娇不免有些意外。
如今这未央宫,她一人独大,有心想推了交给旁人,却发现,全不适合。
然而她是颇为厌烦这些琐事的,只交待了身边绿衣代为执行。
“你如今是我身边的女官,便是未央宫里的妃嫔,都要给你三分面子的。”她吩咐绿衣,“只是你也只需谨守本分,不要惹出争端来。尤其,”她犹豫了一下,道,“替我留意一下诸邑公主住的金华殿。”
绿衣应了一个是字,微笑道,“娘娘,绿衣办事,你放心吧。”
绯霜殿的李婕妤和承华殿的刑轻娥倒都很友善,并未难为。绿衣从承华殿出来,身迫的小内侍便道, “绿姑姑,前面就是金华殿了。”
绿衣轻轻应了一声。 记得卫子夫这最后一个留在未央宫的女儿,在母亲母仪天下的时候,骄慢任性的模样。未出嫁的公主留住宫中,只是卫子夫去世的时候,刘清已经成年,又是嫡出的公主。不好指在妃嫔名下。陈娘娘便单独指了金华殿,让她住下。
陈娘娘说,这个诸邑公主,很像当年未解人事地她自己,因了这个原因,虽然不特别待见,但在卫子夫离去后地未央宫。也未刁难虐待。
玉堂殿的宫人都叹息,陈娘娘的心未免太过良善。
可是,正因为是这样的陈娘娘。他们才肯对她忠心耿耿,不是么?
“绿衣。”陈娘娘曾微笑着与她说,“我与人为善,可我也并不容他人欺欺到我头上。金华殿的人,如今都知道,未央宫里当家作主的人是谁。刘清早已不是当年椒房殿里为所欲为的公主,能翻地出什么花样?”
诸邑公主入住金华殿的最初一个月,金华殿上上下下的宫人从未央宫上下一洗地格局,认定了这位公主前景无亮,为讨好私占君宠的陈娘娘。日常言语中,都隐隐透出一种轻蔑来。连呈上来地用物,都常有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差了什么的,素来娇宠的诸邑如何受的了这个,日日在金华殿大发脾气。
陈阿娇知道这件事,是在一句后。绿衣素来了解主子的为人,问道。“要不要奴婢去警戒一顿金华殿的人?”
出乎她的意料,阿娇却摇摇头道,“再看一阵子。”
“我想着看,这位诸邑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
大凡从云端间跌落下来的人,不是在失意中奋起,就是在失意中消亡。
阿娇有些好奇,这个汉武一朝最是刁蛮任性地公主,最终,会走出一条什么样的路。
而她,也只有在知道后,才好决定,如何对她。
“绿衣,”陈阿娇吩咐道,“再等上一个月,如果诸邑公主无法自己改善这种情况,你就去警戒一下那些宫人。”
然而,出乎陈娘娘与她的意料,未到一个月,那个刁蛮的公主就学会了收敛自己的脾气,但也训斥了金华殿的宫人。自此,就算金华殿之人心里有什么想法,面上却再也不敢肆意了。
“到底是一介公主啊。那一日,她借着一个明显怠慢她的宫人地错,唤来慎刑司,打了那人十杖,又召集了众人,”绿衣在陈阿娇面前重复着诸邑公主当日的话,“无论如何,我都是正正经经的公主,捅到父皇那里,父皇是维护还是维护你们这些个奴婢?我诸邑,可不是那没有半点依靠的夷安,我的弟弟,是掌天下番地之首的齐王;我的舅舅,是当年攻破匈奴铁骑的长平侯。为母守孝三年后,我依然是风光大嫁的公主,你们这些奴才,却自问有几个脑袋?”
陈阿娇慢慢听着,却问道,“夷安公主是?”
“娘娘忘了么?”她微笑提醒,“便是昔年尹婕妤留下的女儿。”
陈娘娘轻轻应了一声,道,“诸邑公主定是不希望我插手管她的事。 绿衣,你不妨明日去金华殷,暗里再吩咐一下那些宫人,”她的神情依旧淡淡,“我陈阿娇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不需要他们做那些事来奉承。留心不要让刘清知道了。另外,也往夷安公主那里说说,毕竟是大汉的公主,虽然我不喜欢见她们,但也不希望有人慢待。”
金华殿是未央宫四十八殿中很不起眼的一座宫殿,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不会太繁华也不会太偏僻。金华殿的宫人站在殿前,恭敬唤道,“绿姑姑。”
这些年,绿衣私下里瞒着阿娇,调了些心腹宫人进金华殿,这位答话的宫人便是其一。
绿衣问道,“你们公主呢?”
“公主知道今日要扫尘,嫌待在殿中气闷,去御花园了。吩咐一切听姑姑调遣。”宫人禀道。
绿衣点点头,记起陈娘娘的吩咐,便问道,“公主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那倒没有,”宫人想了想,道,“不过,前些日子齐王来了一封家书,公主看了,哭了一个晚上。”
绿衣又看了看金华殿,并无发现什么异样,便出来。
待扫尘完成后,向阿娇禀报。阿娇想了想,微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元鼎元年的事,够让他们惊弓之鸟十年了,刘清但凡聪明些,该不会乱来了。”
很快,就到了新年。柏梁台上,照惯例开出未央宫的家宴,歌舞升平。
陈阿娇坐在主位刘彻身边,看着台上那些年来难得一见君王面的娇娥妃嫔,心中泛过淡淡的哀悯。
但纵然是哀悯,她亦不可能,将刘彻推到别人处。
管弦瓯雅,是如今的宫廷第一乐师,乐府今李延年在弹奏。
“娇娇,”身边,刘彻看她神游,不免看了她一眼。
她微微一笑,道,“无事。”正想推托身乏回殿,却听得下面一个清亮的声音唤道,“父皇,如今是新年之际,清儿.想特学了一支舞,恭贺我大汉天下大治,父皇万寿无疆。”
她已有数年未见刘清,如今看着那越众而出,娉娉婷婷的少女,渐渐长成后,愈加似那个女子,偏偏开放在最好年华。
刘彻有些意外,淡淡笑道,“既如此,诸邑便跳吧。”
当年,卫子夫以歌舞承幸。三个女儿承自她的骨血,身肢亦柔软。只是刘清昔日恩宠无限,不肯花心力练。如今既存了心由此邀得刘彻心软,跳起来也是摇曳万端。刘彻看来,不免心一动,侧身看了看阿娇,却见阿娇低了头,眉眼宛然。
阿娇并不知道,然而刘彻是记得的。多年前,当真是多年前了,多年前,卫子夫还在生之时,年华正好,在平阳侯府,她正是跳着这支嬉春舞,赢得刘彻垂怜的。
后来,渐行渐远,然而,卫子夫已经死了。死亡将一切抹过。
刘彻的眉心,不免一黯。
陈阿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唤道,“陛下。”
“阿娇力乏了,先回玉堂殿歇息。”
台下妃嫔隐隐骚动。这些年,陈娘娘独占君宠,本已不报指望。
但若陈娘娘早些离场,剩下的,便是各凭本事了。只要能得陛下欢心,要知道,今日可是新年伊始,能在新年伊始之际受陛下宠幸,本身便是未央宫里最大的荣幸。
台下,带着太子冠带的刘陌冷玲一笑,这永无止息的未央宫呀。娘亲,终究还是喜欢不起来。
这一年的冬日倒是少见雪。已经是新年了,夜晚的星空还是明媚,坐在暖和厚实的宫车里,依旧觉得一丝透骨的寒风不知从哪里吹进来。
从那一年小产之后,阿娇便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变的易乏畏寒,偏偏待惯了的长门宫被刘彻收回去建什么劳什子建章。玉堂虽好,进了冬,也日日烧着炭火,终究不如长门。
“那些不中用的奴才,”回了玉堂殿,遣退了下人,绿衣方恨恨骂道,“连诸邑公主最近在练舞这种事,也不知道禀上来。”
“好了,”陈阿娇心情倒没有那么糟,“诸邑公主,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到了新年四月,她的三年孝期就要满了,婚嫁之事,再也避害不过。然而女子一生,最要紧的,不过是托个好的良人罢了。如今,未央宫当家作主的是她,刘清怕她在这上面留难,这才下了功夫,邀得刘彻心怜。公主最后的婚事,到底要经过陛下允许的。
“只是,”她叹了一声,“怎么就没有人相信,我确实无意留难呢?”
刘彻回到玉堂殿的时候,陈阿娇已睡下良久了。睡房之中,若置装火,对身子不好。所以在睡前,绿衣便将装炭火移到殿外。殿内仅余了一盏小小的烛火。刘彻在昏暗的烛光照耀下,见阿娇拥了厚厚的锦被,仍然觉得冷,蜷缩起身子,微微皱了眉,不由心下叹息。轻轻睡下,将她拥在怀里。
不知不觉,元鼎四年的脚步渐渐踏到。
按惯例,新年的前三天是停朝的。所以,当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照进寝殿,陈阿娇慢慢醒转,看见身边的刘彻,不禁有点发怔。
“总算醒啦。”刘彻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在她额上亲了一口,谑笑道,“朕还在想,要到什么时候,娇娇才能醒呢。”
她并不习惯醒来的时候枕边有别人,迟了片刻方道,“陛下先起身吧”
自元光年前后,渐渐掌握实权,刘彻一直勤政。天色亮了,还在榻上未起的时候,几乎没有。此时却少有的闲适,道,“难得今日算得浮生闲半日,和娇娇再腻一会吧。”
阿娇脸色阵红阵白的,大力推了他一把,道,“我才不要。”掀了被子要下来,凛凛的寒气一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殿外,宫女听见了里面的笑闹声,轻轻在帘下问道,“陛下,娘娘,要起了么?”她连忙在身后刘彻插嘴前扬声唤道,“进来吧。”
刘彻垂下眸,徐徐一笑,没有作声。
莫愁捧了洗漱用物进来,看见仍在榻上的陛下,脸上不禁泛红,低下头去。
说起来,娘娘真的少有同陛下一同起身的时候呢。
阿娇看着外面明亮的天色,问道,“现在几时了?”
“卯时三刻了,”莫愁答道。“对了,长公主府传来消息,飞月长公主昨夜产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呢。”
“昨夜?”阿娇欢喜中不免一怔,微笑道。“倒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连出生都这么会挑时辰。”
待到三日后,宣室殿恢复临朝,陈阿娇终于抽出空来,去探望刘陵母女。
长公主府极是热闹,喧嚣的送礼者几乎将人给淹了。阿娇在内房,陪着榻上做月子的刘陵,微笑道。“当娘亲地滋味如何?”
“说不清楚。”刘陵含笑看着抱着女儿不肯放手地东方朔,道,“怀着她的时候。行坐不便,想着生下来就好了。真到了生产的时候。却又痛的受不了。痛过了,就很爱她了。”
母女天性源出天然,仿佛血脉里久远埋下的因子。
“真的好漂亮呢。”陈阿娇亦看着东方朔怀中的女婴,叹道,“下一代地女孩子,当属陈家的蔓儿和你的这个女儿,最是美丽了。不知道到时候要勾掉多少男孩子地魂呢。”
“想娶走我的女儿,”东方朔冷笑道,“先过了我这关再说吧。”
刘陵扑哧一笑。嗔道,“胡说,”转首向阿娇道,“何须等呢,如今地早早,不就已经勾掉长安城偌多男子的心魂么?”
美丽娇俏的刘初,是今上最宠爱的掌珠。太子殿下的同胞亲妹,她的母亲,是未央宫里独得君宠的陈娘娘,这样的身世才貌,渐渐到了婚龄,长安城各家贵戚都在关注,是哪家的儿郎有这样地荣幸,娶到如斯娇娥吧?
阿娇却轻轻颦了眉,叹道,“她的心里一心只记得冠军候,何曾看的起半个他人呢?”
“这,”刘陵也清楚一些,叹道,“再等一年看看,也许,她明日就看上了什么人,也说不定呢?”
“只能如此了。”阿娇勉强一笑,问东方朔道,“她叫什么名字?”
“呵呵,”东方朔笑了两声,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不答。
“别问他。”刘陵冷哼道,“从女儿出生,他就抱着不肯撒手,号称博学多才,偏偏拟了无数个名字,都不满意。到现在,还没定下来呢。”
陈阿娇吃吃而笑,可怜天下父母心。而刘陵最终和东方朔走到一起,应当是幸福的吧。
“不如,”她微笑的看着刘陵,道,“你自己给她娶个名字吧?”
“也好,”刘陵想了一下,扬眉道,“就叫一个湄字吧。”
“媚?”东方朔怔了片刻,道,“妩媚的媚么?未免俗了一些吧。”
“谁说是那个媚,”刘陵漫不经意地道,“是水湄的湄。”
“东方湄么?”陈阿娇吟着这个名字,道,“很漂亮呢!”
所谓水湄,是水与岸之间近水近岸似水似岸非水非岸的一抹,极动人的一个字。
名字这样就算定下来了。东方湄在父亲怀里挣动了一下,忽然放声大哭。东方朔手足无措,只得向榻上两个女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陈阿娇俨然而笑,抱过来看了看,道,“她大约是饿了,东方大人,你带她去找奶娘,我和陵儿.再说会子话。”
东方朔出去后,陈阿娇便更放松些,向榻上再坐进去些,轻声在刘陵的耳侧问道,“陵儿,这些日子没空与你独处,都没来得及问,你老实告诉我,当日,怎么就那么不谨慎破功,怀了湄儿呢?”
刘陵哭笑不得,唤了她一眼,道,“你是众人眼中端庄尊贵的陛下宠妃,怎么好这么八卦?”
“这不是你么?”阿娇无辜的眨眨眼,“不然我还懒的问呢。”
她们一同长大,一同求学,一同为警,一同穿越,彼此熟悉亲近的像是对方的影子。
“也不过是喝了太多酒。”刘陵叹道,“最老不过的桥段。”
“哦?”阿娇巧笑嫣然,低头道,“那么,陵儿醉了?”
“也没有。”刘陵诚实道,“只是酒意故开了理智,放纵了些。”
“何必说我呢?”她盈盈的看着阿娇,“你自己呢?回宫那么多年,孩子都曾经有过,和那个千古一帝在一起。又如何呢?”
阿娇怔了怔。讪然道,“怎么转到我呢?”脸却渐渐红了。
“这样可不行哦。”刘陵好笑的看着她,“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司马迁说,‘帝可三日无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你觉得呢?”她好奇心起来,问得着实生猛。阿娇狼狈的爬起来,含糊道,“是很厉害啦。”寻了个理由出来。耳边还听得到刘陵放肆的笑声。
出了内室,脸上地烧渐渐降下来。远远地见了东方朔站在角门前,身边有一个青衣男子,身材略有些单薄,气质却清正,听见走近的脚步,抬头望过来,目光清华。
“陈娘娘,”东方朔亦看到她,点首为礼。
“嗯。东方大人不必多礼。”陈阿娇微笑道。看向一边,“这位是……?”
那青表男子却退后一步跪了下来,道,“下臣司马迁,参见娘娘。”声音淡淡。
“咦,”陈阿娇不免惊呼一声。暗叹了一声,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刚刚刘陵方提到这位,这位就出现在长公主府上。
不过,这个时候,好像曹操还没有出生呢。
“娘娘,司马大人是臣的好友,”东方朔含笑拱手禀道,“家承些学,文章锦绣,自幼立志,要写出一本旷古绝今的史书来。臣感其意志,与之相交。”
“我听说过的。”陈阿娇含笑道,看着司马迁,饶有深意道,“司马大人,我期待你写出你想要的史书的那一天。”
司马迁一怔,抬头看着她,目光中有着微微地疑感不解。
如今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当初历史上的那个年代。如今坐在太子位上的,是她地陌儿。再不会有仕安左右为难的局面,匈奴也已衰微,李陵不必再降。
最重要地是,那个端坐在宣室殿的帝王,不会再那么暴虐无常,喜怒不定。
那么,如今的司马迁,应当可以避过宫刑的屈辱吧?
年少时观《史记》,看汉武前事,每击节赞叹。唯本朝事,司马迁难免有身在此山中之嫌。无论是他的扬李抑卫,还是对汉武帝直言不讳的批判,总让人有其挟忿报复的怀疑。
《史记》十二本纪,唯《汉武本纪》有缺失,是为遗憾。
而今,她期待着一本,新的,完整的《汉武本纪》。
“阿迁,”东方朔含笑唤着望着陈阿娇背影地司马迁,道,“怎么了。”
司马迁收回深思的目光,道,“这位陈娘娘,倒和我想象的不同呢!”
“本来就是。”东方朔嗤笑,“见过这位娘娘后,我一直觉得,陛下身边有这样一位宠妃,是幸事。”
“我一直以为”司马迁垂眸,淡淡道,“能在被捐弃后重获宠幸,必有狐媚惑主之嫌。”
“幸好司马不是以以为写史书的人。”
“是啊。”司马迁自嘲道,“浩浩中华,泱泱历史,不知道穷其我一生,是否能将这本巨著写完。”
从未央宫西司马门进,回玉堂殿,要经过刑轻娥的承华殿。
陈阿娇坐在宫车上,听着承华殿悠悠传来的琴声,哀怨迷离,叹了一声,道,“恐经失恩人旧殿,回头忆着五弦声。”
“娘娘,”绿衣没有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阿娇想了想,问道,“绿衣,建章宫快要建好了吧?”
“应该吧。”绿衣道,“说起来,建章宫建了快整整三年呢。据成烈说,陛下吩咐,不计成本,务求精致漂亮。”
“那么,”陈阿娇叩着窗棂,“新宫建成,势必要广招宫女,若能将未央宫的年长宫女放一部分出去,也不失一件功德。”
开了春,过了三月东方湄的百日礼,屈指算来,诸邑公主的三年孝期就要满了。这一日,际阿娇吩咐下来,请诸邑公主到玉堂殿来。
刘清走到殿下,透过珠帘,看着雅致繁华的玉堂殿里,神情闲适坐在那里的陈阿娇,在宽大的深衣衣袖下,缓缓的握紧了拳。
“娘娘,”莫失打起了帘子,禀道,“诸邑公主到了。”
“刘清见过娘娘。”她轻轻屈膝,母后故去的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收敛脾气,此时在陈阿娇面前,居然能够完整的行下这一礼,连自己都感叹。
“起吧。”主座上的女子抬起头来,面上一片柔和,看上去,仿佛还是极年轻的。而她记得,母后故去前,眼角之边,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淡淡勾起唇角,阿娇知道,她与卫家的人,隔了彼此家族的荣辱,隔了一个死去的卫子夫,永不能安宁相处。因此,相见不如不见。长见不如短见,否则彼此都落得不痛快,快刀斩乱麻问道,“诸邑公主想必清楚,过了这个月,你的孝期就满了。而你也有十八岁,过了嫁期些许了。所以,我的意思是,让你尽快出嫁。你,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
刘清缓缓一笑,记得当年,二姐刘纭去上林苑向父皇认罪前,曾求过母后,如果有一天,到了她出嫁的时候,能够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良人,再也不要为了什么拉拢什么争斗让最后一个妹妹走上两个姐姐的一生凉苦。
母后,到最后也没有答应。
其实,就算答应了又能够改变什么呢?母后已经死了。为了让他们四姐弟能安然在这座宫殿生存。母后,自尽于椒房殿。那一刻,她的幸福,已经不可能了。
到最后,她还是选择,走上两个姐姐地旧路,为弟弟。拼一个安然前程。
“娘娘,”她驯服唤道,轻轻低下头去。道,“我喜欢。内史石大人地次子石辙。”
陈阿娇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待刘清离去,绿衣问道,“娘娘,这诸邑公主,你看……?”
阿娇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淡淡道。“若这个人选是诸邑公主自己选的,我想,我倒是要重新评估她了。”
“怎么?”绿衣一惊,道,“石辙,不如当初卫长与阳石公主的夫婿家世显赫啊。”
“可是,卫家。也远没有当年一门五侯的声势了。”阿娇淡淡笑道, “她若是选了太显赫,我会怎么想,”她看了看宣室殿的方向,轻轻道, “陛下会怎么想?”
“内史大人石庆,掌治京师。官职虽无九卿显赫,却是极重要的职务。而石庆,曾为齐王刘据地师傅,这份亲善情缘,可保她在石家无忧。”阿娇赞了一声,道,“进可攻,退可守,当真是聪明呢。”
“那,”绿衣担忧问道,“娘娘,打算成全她么?”
“为什么不呢?”阿娇道。如果刘彻心里还对这个女儿有几分怜惜,她又何必枉做恶人?
也许刘清是未想清楚,也许是卫家认命,以石家几世纯臣的家风,在天子英明,储位稳固的情况下,要石家陪卫家孤注一掷地谋反,绝无可能。
阿娇低下了眉。
元鼎四年三月,陈娘娘将诸邑公主的意思转告刘彻。刘彻默然一夜后,第二天,宣室殿传出了赐婚意旨。
元鼎四年五月,诸邑公主出嫁。陈阿娇以目前未央宫身份最高地妃嫔身份,站在宣德殿,同刘彻一同接受诸邑公主及驸马的拜礼。
看着刘清一身红妆,上了车轿,头也不回的离去。陈阿娇吁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当这座未央宫里最后一个带着卫子夫血统的女子离开的时候,她的心是有些舒展的。
诸邑公主的婚礼,远远没有当年卫长公主出嫁时的隆重。但毕竟是皇室公主出艨,一应妆奁礼仪齐全。远赴齐地就藩三年地齐王刘据,风尘仆什的赶回长安,参加这个嫡亲的姐姐的婚典。宣德殿上匆匆一个相见,连相望片刻的机会都没有。
宫中的婚典结束,刘据到宣室殿,谒见父皇。
三年未见,刘彻看着殿下跪着的次子,有些感慨。刘据亦长高了些。面上神情沉稳,不复昔日初赴封地时脸上地迷茫。
“既然回来了,”刘彻想了想,道,“就多住些日子吧。正逄你姐姐出嫁,你多陪陪她。”
刘据轻轻低下头去,恭敬道,“多谢父皇恩典。”
“陛下,”殿外,内侍躬身禀道,“太子殿下求见。”
“宣他进来吧。”刘彻淡淡道。
一身储君朝服的刘陌进得殿来,叩首道,“儿臣参见父皇。”面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朝气自信,刘据瞥了一眼,觉得刺眼,低下头去,拜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吧。二弟。”刘陌淡淡道。
“父皇与太子殿下有事要议,那儿臣便先告退了。”刘据道,见殿上刘彻点了点头,便低首退下。出了宣室殿,听见殿内刘陌的声音,“再过一阵子,父皇要巡幸汾水。儿臣特来请教监国事宜。”
殿外的阳光,晒在身上,一片炎热。刘据的心却始终无法温暖,冷冷一笑,当年,他赴齐地之际,舅舅吩咐道,工巧不如守猜拙。如今,卫家在劣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此,这些年在齐地,他一直表现平庸,勉强维持一个守地清平。不让刘陌猜忌。
他本想。若有一天,他雪藏的剑锋展露,定要天下侧目。方才才发现,当他在成长之际,那人也在成长,也许,成长的比他还要快。
在齐地的日子。听人说起玉堂殿地那个女子让她唯一地这个儿子远走大漠,出使身毒的时候,刘陌已经离开长安一个月了。那时候惊愕。这样的事实在出乎他的想象。可是,远行的确比任何名师的教导。 让人更快的坚强。
而他是母亲娇养在未央宫地名花,第一次经历风雨,便落得个家破人亡。
元鼎四年六月,建章宫建成,历时整整三年。
刘彻大为欢喜,那日在玉堂殿,便道,“娇娇抽个空过去看看吧。你定会欢喜的。”
陈阿娇倒是不在意,只道。“这次新进宫女,顺便将未央宫那些年长的宫女放些回去吧。若是宫中年长宫女过多,徒增怨气,终损天和。”
“这些事便交给娇娇吧。”刘彻心情极好,又不是什么大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陈阿娇招来建章令,问道。“建章宫有几多殿堂?”
建章令恭敬禀道,“建章宫有外殿个三座,内殿四个九座。陛下特别吩咐过,将长门宫另做长门殿,为内殿主殿,并以椒,泥抹墙。一应为中宫用制。”
阿娇很是意外,问道,“是么?”
到了晚上,刘彻从宣室殿归来,见她心事重重地样子,召来绿衣问道,“你主子怎么了?”
“今日娘娘召来了建章令,问完了话就这样了。”绿衣恭敬禀了。
刘彻便明了,挥退了绿衣,负手踱进来,淡淡道,“少年时,朕曾轻承诺过,‘若得娇娇为妇,必以金屋贮之。’娇娇可还记得?”
她不免一瑟,自然记得诺言的甜蜜,但记忆里刻痕更深地,却是诺言破碎时穿堂刺骨的风,无尽的看不见休止的痛苦绝望。
“你不想要回你的椒房,没关系,朕再建一座建章给你。”他一直盯着她的眉目,自然察觉的出她神情的细微变化。捂住了她的眼,不让她再去想,含着她地唇,呢喃道,“这一次,朕保证,建章不会倾颓。”
她略微闪避,当年的金屋誓言,到底有几分机心,几分真心,那么久远,早已难以追觅。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对身边这个人,越是了解,越是迷惑。
她陪他走过了少年时代,她看尽了他的一生,以为很是了解。可是,站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发观,她其实不懂他。
从元朔六年到如今,已经有整整十年了。她以为,依他喜新厌旧的性子,不会容忍她太久。他却忍受了和她过了十年貌夺神离的日子,久而久之,仿佛身边有他,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那一年,李妍出观,那么年轻,那么娇美,她真地以为,他会离他而去了,虽然不会太伤心。然而到最后,他选择留在她身边,也不会太欢喜。
从那以后,对彼此的感情,才放了一点信心下去吧。
上林苑里,她失去了孩子,却和他的距离近了一些,生出一点依赖来。依赖着,却又同时防备,有时候连自己都困惑。
到如今,他若离开她,不习惯的,究竟会是他,还是她?
“其实,”她想了想,道,“你不必如此的。”
心已经渐渐安定,若是不生变化,此生就是如此了。
可是,若生了变化,她还是会离开吧。哪怕,会眷恋,会回头,最终还是会离开。
刘彻冷笑,眼底有着淡淡的阴霾,道,“朕欢喜如此。”他环着阿娇腰际的手加重了力道,阿娇吃痛,低呼一声。
他一怔,放轻了些力气,却还是拥得很紧。
她蹙了蹙眉,其实并不相信,什么建一座建章宫给她的话。刘彻建建章宫,多半还是为了他自己,可是,长门殿上的心思,她还是领的。
这一刻,倚在他的怀里,忽然很想问一问他,早知今日,可会后悔,当时当日,做的那么绝。到如今,哪怕捧一个盛世天下到她的面前,也无法,将过去的一切抹去。
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有些事,非人力可为。
元鼎四年七月,陈阿娇从玉堂殿搬入建章宫长门殿。
长门殿虽然从宫降为殿,却比当年为宫时更加宏伟宽广。从殿外看进去,帘幕低垂,液光溢彩,一应都是按她喜欢的品味设置,只不过将她当初最喜欢的竹林圈到了殿内院落,夏日的晚风轻轻欢拂,将竹影婆娑映在茜纱窗上,寒簟生凉。很是让阿娇欢喜。
“听宫人说,”莫忘含笑着道,“这长门宫,呀,不是,”她狼狈的咬住舌头,道,“该说长门殿了,墙壁里当初砌起来是通了地龙的,就算到了冬天,娘娘也不会冷了。陛下对娘娘,倒真是念到心底了。”
阿娇白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上一个,反正马上要进新宫女了。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放你出宫的。”
“别,”莫忘忙道。莫失却捂了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陈阿娇瞥了她一眼,道,“笑什么呢?”
“我在笑,”莫失嫣然道,“娘娘没注意么?娘娘方才用的是‘也’字。”
她一怔。
很快的,各地征招上来的宫女就上来了。阿娇无力顾及,便吩咐身边绿衣袖莫失莫忘,“你们问询未央宫各殿的三十以上的宫女,若是愿意返家的,便放她们出去。递补新的进去。各殿的宫女用度,也可以略微裁减些。建章宫与未央一样。”
“至于挑选新宫女,”她想了想道,道,“不拘相貌,家世,看着灵巧,心术正便可以。另外和她们说,今后放回的年限提到二十七。若是有不服的,让她们直接来与我说。”
三人应了一声是字。
此令一出,新旧宫女都是感念陈娘娘功德的,间或未央宫里有几个多年前承过君恩地下等妃嫔,对陈娘娘独占君宠早有积怨,不服裁度。破釜沉舟,闹到宣室殿陛下那里,陛下只是皱了皱眉。道,“一应后宫事务。朕已经交给陈皇后裁决,未央宫里上至妃嫔女官,下至宫女内侍,都是要遵守地。”裁了她们三个月的俸禄。
众宫女便噤若寒蝉,训了几天后,便有人忍不住问道,“这位陈娘娘,住在哪座宫殿呢?”
“陈娘娘是不住在未央的,”便有些听过些许的人忍不住卖弄。
“听说,这陈娘娘,可是陛下最珍宠的爱妃,在未央宫尊如皇后。 陈娘娘身世高贵,论起来,还是陛下嫡嫡亲的表姐呢。二人从小感情就好。陛下曾弪说过,若得陈娘娘为妻子。一定要盖一座大大的金屋子给她。”
“哧,”便有人嗤笑,“谁没有听过这个,要得你来说。”
“你知道什么?”前面那个人因了话被打断,有些不悦,冷笑道,“这些年,陛下果然遵守诺言,建了一座此未央宫还要华丽地建章宫,送给陈娘娘。前些日子,陈娘娘就搬进建章宫的长门殿了。我还听说,未央宫里一应妃嫔都留居未央,因此,建章宫里只有陈娘娘一个妃嫔啊。你们想想,陈娘娘圣宠是多么隆重。”
这些离家背井初入宫廷的宫女们便忍不住臆想宠这位宠冠京华地陈娘娘的风采。良久,有人道,“我听说,就是因为新修了建章宫,我们才被选进来当宫女呢。”
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可以伺候陈娘娘呢。
“可是,”一个声音微弱道,“我也曾听说,有一段日子,陛下厌弃了陈皇后,罢黜她,另立了一位歌姬做皇后。陈皇后罢黜后住地地方,就叫做长门宫啊。”
众女沉默了片刻,同时道,“瞎说。”
卫子夫早已成一掊黄土,陈娘娘依然圣宠隆重,在陛下心中,孰轻孰重,不是早已一目了然了。
“那可真该是,”有人轻轻道,“该谁的,就是谁的。别人想夺,也夺不走。”
“你们这些蹄子,”教习宫女的姑姑走过宫室,听见些微的声音,走了过来,冷笑道,“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嫌教习不够苦么?”
众女低呼,连忙躺下。然而教习姑姑却不依不饶,道,“你们在闲聊什么?若不说的话,明日可饶不了你们。”
“你说,”她随手指了个宫女。那宫女倒是有些娇憨的,脱口而出, “我们在聊,陈娘娘好幸福哦。”
众女脸色都被吓的发白,偷偷去瞥教习姑姑的脸色,然而姑姑脸上却柔和了一些,扑哧一笑,“你们知道什么?”
适才那位宫女便壮起胆子,问道,“姑姑,你在宫里待地久,总见过陈娘娘的。陈娘娘有多美?”
“定是你们这些小蹄子及不上的。”姑姑笑道,“陈娘娘最初罢黜长门的时候姑姑还没有进宫。不过为些年,她住在玉堂殿的时候姑姑是在宫里的,远远见过几次,当真是眉目如画,怨不得……其实,”她话锋一转,“你们看悦宁公主就知道,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当娘地,怎么可能差呢?”
彼时,陈阿娇却在长门殿与刘彻对弈。对于围棋一道,她自认水平不高,习了这些年,虽然比当年的自己要强上一些,却始终不是自幼习棋的刘彻对手。与他对弈,十场是要输掉九场的。然而刘彻贪看她的娇颜,棋未到中盘,便已经吻上她的唇,轻轻的将她拥到榻上。
她轻轻的笑,道,“这一场,可不能算你赢。”
“便是等一下再续下,”刘彻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心不在焉道,“娇娇还是赢不了。”
她笑容微僵,心下暗想,下一次,定要将棋盘顺手拂落。
很快。就没有心思想别的了。
欢爱过后。她便睡意重重的伏在,听他在耳边含喊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娇娇,你记不记得,”他轻轻地道,“当日,亦是在长门。我们下五子棋……”低下头来,她闭了眼,呼吸均匀缓慢。竟是已沉沉睡去了。
他目光炯炯,看了她许久。方低.叹了一声,拂开落在她面上散落的发丝。
那些事,应当是远了吧。
《诗经》里曾言,七月流火。到了七月末,长安城的炎热便渐渐退下来,行在建章宫,仿佛闻到了秋天将来的气息。
京城各大官员,都在准备陛下巡幸汾水的有关事项。
而陛下巡幸期间,亦是皇长子刘陌。第一次以储君的身份,留居长安监国。
“不知道,”莫忧莫愁收拾着陈阿娇的行装,彼此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道,“太子殿下可做的来呢?”
阿娇正在侧畔看书,闻言舒笑道。“有那么多重臣在一边,能出什么差错?”
而她信的过自己地儿子,刘陌足够精明,不会容了有人钻了什么空子。
“娘娘,”帘外,绿衣带着新进的宫女映朱,缥紫进来,道,“原先玉堂殿有三个宫女回乡了,按例裁了一个。这两个是我看着不错,带回来递补地。”
映朱,缥紫各白屈膝拜道,“参见陈娘娘。”
阿娇觑着这两个女子年纪尚小,一个娇憨,一个文雅,先自喜欢了,微笑着道,“我这里没有什么规矩的,你们先住下,过些日子就知道了。”
二人恭敬应了。
“娘娘,”莫忧是在阿娇身边待的久了,知道这位主子脾气好的,问道,“你先告诉我们,这次随陛下往汾水,娘娘打算带谁去?”
这样一问,满殿的宫人,连绿衣都竖起了耳朵。只有新进的宫女胆战心惊,不曾料到,在这长门殿里,宫人可以这祥与主子说话。
阿娇好笑的放下书,道,“我吩咐你们,外出的时候,行装不用收拾太多,够用就行。同样的,人也不能带地太多。这样吧,也不要说我偏心。宫女新人旧人各带一个,内侍中成烈沉稳些,我让他去伺候太子殿下了。就成续吧。另选一个宫女伺候悦宁公主。”
众人便叹了一声,不依道,“这不是让我们抢破头么?”
建章宫虽然华丽无匹,住了这么久,对宫墙外的天空,分外想念。
到了八月,准备了数月的天子出巡,终于就绪。
元鼎四年八月个日,刘彻带着陈阿娇,悦宁公主及一应大臣,巡幸汾水。留下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刘陌在帝都长安监国。一应政务可自行处理,如有大事,需快马报给皇帝。
以太子府臣的身份入朝为光禄大夫的昔匈奴休屠部王子金日单,以及以冠军候霍去病异母弟身份入朝,如今升至太中大夫的霍光,皆随侍。
“这才公平么?”从宫车里看出去,田野里麦子滚起一片青浪,间或看见一些粗陋但生气勃勃地村庄,刘初放下帘子,嫣然回过头来,面上一片灿烂,“都是哥哥出宫,我留在宫里。这次终于轮到我出宫,他留在宫里了。”
阿娇好笑的伸手点了点她的额,“你还和哥哥吃醋么?”
“哪里有?”刘初不依道,“我只是觉得,在这个宫,那个宫的待闷了,出来看看田野,心胸也要开阔些。更何况,”她仰首看着刘彻和阿娇,心满意足道,“父皇和娘亲都在身边,再好不过了。要是哥哥也在,就是完美了。”
阿娇扑哧一声笑出来,偏头看,刘彻眼中也有了淡淡的笑意。
刘初的兴致颇高,不肯住各地准备的行宫,硬是指了一家看上去很干净漂亮的客栈要住。刘彻疼宠她,依言而为。以平常客商的身份,要了最好的几间房。只是苦了随行的侍卫,微服保护。
“陛下,”杨得意苦着脸上前,道,“就算要住在这,也可以将客栈包下来,否则的话,鱼龙混杂,不安全啊。”
刘初听着不对,刚要出声,却见娘亲回过头来,好笑道,“哪有那么多刺客呢?要是包下来,我们出来住店,还有什么意思呢?”
刘彻淡淡的笑,瞅了个机会轻轻对她道,“朕——我只道只有初儿孩子心性,却不想,娇娇心思也还是这么顽皮呢。”
她眨了眨眼,无辜道,“若是夫君大人不想出来,谁又说的动你呢?”
他沉默了片刻,大笑道,“娇娇所言甚是。”
祥福客栈的掌柜钱莱,远远看着这群人衣裳华贵,气度不凡。走在中间的黑衣男子,眉眼锐利,不曾作色,便让人不敢正视。知是这一行人之首,不敢怠慢,亲自迎了出来,躬身道,“本店是临汾城最好的客栈了,几位客官要住店,请跟我来。”
他有这个自信,他客栈里的桌椅器具,都在大汉中等富家常用水准之上。却见黑衣男子依旧微微皱了眉,心头一跳,知便是极富贵的人家了。
刘彻皱了皱眉心,看身边,阿娇和刘初依然兴致颇高,并不在意,便微微一笑,舒展眉头,道,“将上房全包了吧。”
“这,”钱莱欢喜之余,不由犹豫道,“本店有七间上房,有一间已经有人住下了。”
“那便要了另外六间吧。”陈阿娇抬起头朱,阻止了杨得意将人驱逐的打算,道,“先将三间上房收拾出来,”她觑了觑刘彻的脸色,道, “一应枕被都要簇新的。房钱方面,不用担心。”她拍了拍手,自有仆从捧出了数贯钱,道,“凡吃穿用度,都按最好的规格送上来,少不了你的房钱。”
钱莱暗暗心惊,恭敬道,“我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钱付的足够,掌柜的动作也迅速。很快的,就有小二过来,道,“天字一号房和二号房都收拾好了。客倌请随我来。”
车马行了一天,刘初早就疲累,不过强撑着,此时安顿下来。就由莫愁伺候着住了二号房。先安歇片刻。
阿娇心里尚有少年时偷偷离了家,与好友在外面住的那种难得的兴奋。倚了客房的窗,看着下面熙熙攘攘地街道,特有地山西口音叫卖声不绝如缕。
“娇娇喜欢这样的吵闹?”刘彻被伺候擦了脸,轻轻走近,站在她身后。
“嗯。”她的笑容尚抑不住,道。“在宫中住的欠了,再听听这种声音,仿佛从云端上重回人间。再踏实不过的了。”
他看着她的欢颜,淡淡道。“可是,这人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日夜期盼着能找到条路,直上青云呢。”
她一怔,回过头,道,“不过新鲜罢了,陛下见自己治下国安民泰,不高兴么?”逡巡着他的容颜。想找出一丝半分不悦地痕迹来,然而他的容颜在这一刻是柔和的,只是道,“既然在外,就不要喊宫礼了。娇娇便和从前一样,喊一声彻儿可好?”
“我可不敢。”她微笑着偏了头,“给人听到了喊圣讳。不是闹着玩地。”
门外,木质的长廊上传来琅琅地脚步声。小二敲着门,道,“客官,送茶来。”忽然惊叫一声。
杨得意面上变色,暗地里保护着的侍卫也冲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没事。”小二吓的嗫嚅道,好奇的看了看房内方向,不知道,住在一号房的那对夫妻,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只螃蟹罢了。”
他将茶水捧进房,放在案上,回身拎起那只螃蟹,道,“客倌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临汾地处汾河边,又是秋季蟹出的时候,经常能见到螃蟹的。”
杨得意一脸哭笑不得,不过一只螃蟹而已,弄得如此大惊小怪的。对面的上房里,传来一声嗤笑,关了门。
“哦!”阿娇却看着小二手中肥美地螃蟹,灵光一动,道,“小二哥,是否可以为我抓一篓螃蟹过来?”
“汾水迫的螃蟹多的是,没人要的,不值钱。只是,”小二疑惑的看着阿娇,问道,“夫人要螃蟹做什么?”
她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杨得意验了毒,为刘彻与阿娇各斟了盏茶,叹道,“主子,夫人,其实行宫里的茶比这个好多了。何苦花偌大心思到外面来?”
阿娇安之若素的啜了一口,自她与桑弘羊将制茶技术投入商业后,几年内,大汉境内,手抄茶便替代了原来地汉茶。此时掌柜拿来才召待他们的,已经是民间的极品了。只是在阿娇面前,自然称不上什么。 然而少时在家喝的,也不过是这种茶而己。阿娇暗暗叹了一声,心中渐渐警醒,皇宫奢靡的生活让她渐渐习惯,愈加与从前远离。
汾水的螃蟹与长江水系的螃蟹略有不同,体型较厚,足趾短粗。一篓足足有百来只。此时是汉历八月末,雌蟹味道最好。阿娇挑了三四个只雌蟹,将雄蟹全部放了。借了客栈的厨房,扎住蟹角,旺火蒸熟,去熟蟹去蟹脚尖和蟹尾,呈上盘。
厨房的人看的目膛口呆,从不知道,原来螃蟹也是可以吃的。刘初在一边看着,待做完,香味飘出来,忍不住,就想偷吃。可是看着盘中的螃蟹,不知如何下口,期盼的看着阿娇。
阿娇忍俊不禁,道,“用蘸料蘸着。”另用细姜丝,葱花和醋打了酱料,示范着卸下蟹壳,蘸了蘸料,喂给刘初。
刘初吃了一口,只觉入口极是滑嫩鲜美,惊喜异常,赞道,“很好吃呢。”
“夫人,”杨得意奉刘彻之命,来寻阿娇,却见阿娇母女已经在厨房内自己吃上了,不由哭笑不得,道,“主子已经久等了。”
刘初眨了眨眼,这才记得父皇还在大堂等,略为有点愧疚的低下头去。阿娇失笑,道,“我们回去吧。”
那蟹是极鲜美的,只是,刘彻看着盘中形状完整的蟹,用筷子翻了翻,狐疑问道,“这东西,真的可以吃么?”
堂上其他人也俱都闻到了香气,只是再不能想,平日里满城爬的螃蟹。也是可以烧来吃的。亦都听着答案。
“你可以不吃啊。”阿娇悠然答道,抓住刘初地手,道,“螃蟹性寒,早早身子不好,不能多吃。”
“可是,”刘初不服气道。“真地很好吃嘛。”
刘彻是素知这个女儿自幼被她娘亲养的嘴刁的,不免动了好奇心,示意杨得意为他卸了蟹壳。听得阿娇嗤笑一声,学她蘸了蘸料。尝了一口,扬了扬眉。
当真是极鲜美的。
“好啦。”阿娇道,“你只能再吃一只,再多都没有了。”
“那,”刘初小声嘟哝着,“那娘亲做那么多只做什么?难道你和父……父亲大人吃的完么?”
阿娇扬眉冷笑,“我就算送人,也不会再让你多吃的。”
“杨三,”她回身唤道。
“夫人。”杨得意躬身道。
“剩下的蟹,你和跟过来地人,一人一只,其余的便一桌送一只吧。对了,”她看了看二楼的上房,道,“上房地那位先生也送一只过去。”
杨得意躬身应了。独刘初气的背过身去。
众人便都道了谢,随着他们地吃法,小心翼翼的尝了尝,露出些惊喜的神色来。
上房的门未开,却响起一阵悠悠的篷琴声。似乎是俯首致意。
到了晚上,掌柜钱菜求见,问道,“夫人,你的煮蟹之法,客栈的厨师看了,也觉得可以做出来。只是不知……?”
她一笑,闻琴声而知雅意,道,“我家虽然也有一家酒楼,不过相隔甚远,掌柜的要用,倒也没有关系。”
钱莱极是欢喜,道,“若如此,多谢夫人,为了报答夫人慷慨之意,夫人一家在本店的花销……”
“我家夫君对用物地要求之高,”阿娇嫣然道,“煮蟹虽然利润可观,短时期内可撑不下来,不为难掌柜了。还请掌柜的多为我们费些心就是了。”
钱莱想起这家人家奢靡之处,尴尬一笑,道,“那是自然。”
“那么,”她缓缓笑开,“烦请掌柜的为我们弄三个新的浴桶来吧。”
刘彻在一边的屋子里洗浴了出来,见阿娇也洗浴过了,换校了衣裳,一头青丝未干,垂在额边,分外动人。坐在床沿,于里抱了一个琵琶。
“娇娇想弹琴了?”
“是啊。”她微笑着看过来,“陛下也有许久没有吹奏笾琴了,不如陪阿娇奏一曲吧。”
刘彻没有言语,吩咐取来篷,试了试音,道,“吹什么呢?”
阿娇倒不在意,问道,“你说吧。”
他想了想,就道,“《风入松》吧。”
阿娇便低了头,拨弦轻奏。听身边篷声宛转,初时有一点生硬,渐渐圆熟。明明是一首清新的曲子,由他吹来,偏偏有点儿霸气在里面。
对面,篷声亦响起。此诸刘彻,似乎纯熟些,少了些气象,却更合曲子本身的意蕴。
刘彻放下篷,抱着她,轻轻道,“娇娇走神了呢。”
“嗯。”她醒过来,问道,“你查了对面那人地身份了么?”
“不过是个奔丧回来的士人罢了。”他不在乎道。欲要亲近,她笑着闪躲,“别,还没服药呢。”
出巡在外,又是投店,有些该有的章程便乱了。
刘彻便叹了一声,吩咐人递上药来。看阿娇皱了眉,小口小口的喝。
因了不是在宫中,隔壁可能便是不识的人。阿娇面皮最薄的,便克制了不少。
但也是因了不在那华丽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宫廷,阿娇便觉得气息都要清甜些,闭了眼许久,居然没有多少睡意,终于放弃,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身边的男人气息均匀,没有应她。
她睁开眼睛,借着月色,看了看头顶的纱幔。雪白簇新的,没有宫中的宽敞精致,却更让她觉得亲近。
待了那么久,还是更喜欢简单清朗些的东西。
如果,可以一直像如今这样,简单明澈的生活,不要入眼看见的都是繁复纷争,多么好。
可是,那个陪在她身边的人,会是谁呢?
她轻轻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唇间含着他的名字,却没有吐出。
不会是他。
发尾甫着未干的湿意,一阵轻风,从窗间吹进来,纱帘动荡。
刘彻睡到中夜,只觉得怀中一片滚烫,勉强清醒过来,唤道,娇娇,”怀里阿娇轻轻应了一声,却不曾睁眼。连忙伸手试她额上,只觉烫的惊人,心头略的一沉,连忙扬声唤道,“来人啊。”
“主子,”内侍小容进来,点燃了灯火,听见刘彻悉嗦的起身声,问道,“怎么了?”
灯火将房中照的通亮,就着看,刘彻方知阿娇实在是烧的厉害,面上虽苍白,偏偏连颈项都染上淡淡的殷红,他虽不懂医,也知高热到这等地步,是极凶险的。肃容吩咐道,“你去叫醒其他人。将最近的大夫请来。另外着人到行宫,将随行御医全部唤来。”
整个客栈很快就灯火通明,沉着脸的人穿行在堂上廊间。杨得意将客栈掌柜从梦中挖醒,问明了最近的大夫所在,立刻着人去请。
可怜被挖过来的老大夫惊魂甫定,见了榻上的阿娇,不免惊呼了一声,顿不得生气,连忙诊脉,蹙起了眉头。
刘彻的脸上有淡淡的焦虑,见了大夫的神情,沉声问道,“内子病情如何?”
“恕老夫直言,”老大夫捋了捋胡须,道,“尊夫人身子本来就弱,想来从前有过不止一次大伤,是否?”
刘彻忆及阿娇曾受过的刀伤以及两次生产,沉着脸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已经伤了底子,这次又遭了寒,风邪趁虚而入,发病分外凶猛。在所难免。”他斟酌了下。道,“我开个方子,即刻给夫人服下,应该能缓解过来。只是切忌,病人须要静养,不能再移动了。 ”
“这,”刘彻想起正在进行的东巡。皱起了眉头。却听门外杨得意禀报,“主子,家里的大夫赶到了。”他也算机灵。到这个关头,尚记得不曾透露身份。
老大夫不免翘起了胡子。有些不悦。做大夫的,最忌讳病家不相信自己地医术,从自己门出去地病人还交给别人调理。可是亦暗暗心惊,这黑衣男子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居然在客途还能随时召唤到自家大夫。
他想起临汾行宫里住着的东巡的陛下,明智的低了头,不发一言。
刘彻却是注意不到这些的,转首吩咐道,“先按这方子煎了药。你们。”他指了那些刚刚赶到的御医,道,“先给夫人诊脉,再议了方子,若有半点差错,唯你们是问。”
小容迎了先前那位大夫出门,微笑道。“方大夫,今日我家主子与夫人的事,你若是说出去半字——”收了话尾,咬住不说。
大夫也是话到这把岁数地,忙道,“我今日在家中高枕,何曾出诊?”
小容浅浅一笑,笑容清丽。递出一大贯钱道,“这是诊金,你回吧。”
方大夫回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祥福客栈,抹了把冷汗,头也不回的离开。
御医们地诊断与方大夫大致一样,对方大夫的药方斟酌增减了些微用量。然而榻上地陈阿娇依然热的厉害,只得用先前煎好的药喂下去。好在阿娇虽然热的迷糊,还是知道喝药的,没有费太大的劲。
刘彻等了片刻,试了试阿娇身上的温度,还是一片滚烫,发怒问道,“怎么还没有退热?”
几个御医打了个哆嗦,为首的御医勉强道,“药效正在起作用,总要等上几个时辰。”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刘初,胡乱穿了衣裳,站在娘亲床前,面上淡淡惊惧,看着刘彻,迟疑唤道,“爹——爹,娘亲不会有事吧?”
大约是晚间没有沥干青丝,便又出了汗。刘彻这样想,看了看刘初,柔声道,“初儿,你先回去睡吧,娘亲明日就好了。”
“我……”刘初直觉不肯答应,身边莫憨看着刘彻面色不好,连忙将她拉开。陛下若发作起脾气来,虽然素日最宠刘初地,还是难保盛怒下会怎样。
到了丑半,再喂了次药,陈阿娇身上的高热总算退了下来,肌肤入手也不会那么烫了。
御医们长出了一口气,着陛下挥手让他们退下。
“阿娇,”刘彻看着沉沉昏睡的阿娇,叹了口气,道,“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榻上,陈阿娇轻轻呻吟了一声,微微睁开了眼晴。
刘彻连忙抱起她,问道,“你说什么?”
怀中,阿娇轻轻呢喃了什么,看着他,眼神有着淡淡的迷茫。
刘彻眼神一厉,听清楚了,她唤的是,“彻儿。”
元朔六年,陈阿娇回到长门宫,与他重见后,再也没有主动唤过他彻儿。
“娇娇,”他轻轻抱着她,语气温柔,眸底有着淡淡的思虑,问道, “那一年,句客候陛辞时,你亲自去送,回来很是感慨呢。”
“句客候?”阿娇过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是刘堂啊。”她闭了闭眼,觉得口干舌燥,轻轻唤道,“水。”
刘彻略略起身,欲唤绿衣递水进来。却不妨怀中的人儿拉住他地袖角,惶然道,“彻儿,你在这陪着我,不要走开。”心下淡淡讶异,安慰道,“好,我不走开。”琢磨着她眼底的惊惶,依赖,幽怨,扬声唤道,“杨得意,端水进来。”
阿娇喝过了水,又沉沉睡下。这一睡,发了汗,就好了很多。到了日上中天,再度醒过来,眨了眨眼,却是真正清醒了。听隔间外杨得意低声禀道,“陛下,娘娘这边病着,东巡却刻不容缓,如何是好?”
刘彻沉默了片刻,方道。“再等一天看看。”
她闭了闭眼。唤道,“陛下。”
木制的地板嚷嚷作响,刘彻走进来,看着她醒来,神情却是极柔和的,含笑道,“娇娇。”
她想了想。道,“昨夜阿娇高热昏睡,没有办法。如今自己却是知道。总是要静养一阵子。连长安暂时都不能回。何况东巡劳苦?陛下是一国君主,此次东巡祭祀后土神灵。是早定下的,却不能更改。”
刘彻逡巡着她地容颜,如果说如今地阿娇,是元朔六年回宫后的阿娇,聪明理智冷静;那么昨日夜里那个半梦半醒的阿娇,却和记忆中元光五年遭罢黜之前的阿娇更像,执着,不安,病病的抓着一份感情不肯放手。
“昨儿个夜里。”他慢慢道,看着阿娇。然而她面上神情平静,并无不安。暗叹一声,放弃了追问。
只是,属于阿娇的痴狂柔弱或是冷静漠然,到底哪样更更放在他心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刘初摇着娘亲的手要留下来陪娘亲。却被阿娇扔给刘彻,道,“我自己尚要静养呢。哪里还能分神照顾你。你还是跟你父皇继续东巡吧,以后也不要说娘亲不公平只让哥哥出门却将你关在宫里了。”
到了近晚,郎中令上官荣进来禀告道,“陛下,继续东巡地车马舆杖已经备好了。明晨即可启程。”
刘彻低应了一声,问道,“娇娇,你还是住到行宫里去吧,朕也放心些。”
阿娇摇摇头道,“虽然要静养,但毕竟出来在外面,还要住行宫。多没意思。”她怕刘彻不答应,忙道,“好啦,我自己知道照顾自己的。毕竟我也不想一直在榻上躺着呀。”
刘彻一笑,知道阿娇早不是元光之前只在深闺不解世事的女子。又大病初愈,便不忍拂进她地意思,转身吩咐上官荣道,“调一队精锐侍卫留下保护陈娘娘。”
上官荣大声应了个是字,却向内室陈娘娘方向叩了个首,道,“微臣本是临汾人。娘娘若要留在此处静养,臣在老家尚有两个妹妹,年纪虽幼,却可以陪伴一下娘娘,为娘娘作一作向导。”
“既如此,”刘彻想了想,有两个本地的知根底地少女伴着阿娇,阿娇也要自在些,便道,“你让她们等下到客栈来见陈娘娘吧。”
上官荣应了个是字。
陈阿娇嘴角边慢慢徐起一丝笑容,问道,“大人是……?”
“微臣上官荣,”他不亢不卑的答道,“臣的两个妹妹,一个单名云字,一个单名灵字。”
杨得意亲自送了上官茉出来,笑容满面道,“上官大人果然高明啊。”
上宫桀微微一笑,恭敬道,“杨总管缪赞了。总管终日伺候在御前,若能为桀美言只言片话,桀不胜感激。”
“那是自然,”杨得意满面堆笑,“只要你的两个妹妹争气。”他饶有深意道。
当今太子如今已经满了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两年前,京城曾有传言,陛下打算为太子择妻,后虽不了了之。长安城上下的权贵,凡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都上了心。毕竟,一旦做了太子的良姊,日后便可能是一国之后,无上尊荣。但太子性情寡淡,从不闻有对什么女子假颜于色的。在这种情况下,从太子地娘亲,陈娘娘处下手,无疑是上佳选择。
毕竟,世人都知道,太子事母至孝,陈娘娘的喜好,必在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到太子殿下的选择。
杨得意站在店前,看着上官桀运去挺直的背影,眼神有些阴沉。这个上官桀,倒实在是个人物。能抓住陈娘娘病留临汾这个极好的机会,将两个妹妹送到陈娘娘身边。只要上官家的两个女子谁讨了陈娘娘的欢心,就算不能攀上太子,对上官桀地仕途,也会有不小的帮助。
而他杨得意,如今虽是陛下身边第一总管内侍,颇受信宠,陛下来秋也正鼎盛,但为兔者,尚懂掘三窟。为人岂能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刘彻陪阿娇再温存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清晨,车马停在了客栈门前,方不得不离去。阿娇挣扎着起来,在客栈门前相送。刘初拉着她的衣裳,依依不舍,最后痛下决心道,“娘亲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看住爹爹,不叫其他女人近他的身。”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声音刚好控制在身后的刘彻听的见的范围内。阿娇大窘,佯怒道,“小小年纪,你说什么呢?”抬头看刘彻阴贽的面上闪过一丝笑意,倒是有些举手无措。
“娇娇,”刘彻轻声吩咐道,“你待在这临汾城一阵子,待……我从河东回来,接你一同回京。”言毕,不再说什么,径直上了车。车下奴婢看他的脸色,连忙将刘初也送了上来。
车轮粼粼转动,刘彻掀了帘望回去,远远的,阿娇依旧站在门前,却低下首去,怔怔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秋风吹过她的衣裳,显出点点单薄。
转眼转过衔角,便看不见了。
阿娇便觉得心中的弦嘣的一声,断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轻松还是怅然。在风中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绿衣担忧上前,道,“夫人,你身子初愈,不好吹风,还是进去吧。”方缓缓点了头,回了屋,吩咐道,“替我请掌柜的前来。”
钱莱见了他们一日在行事的气度排场,便知绝对是高贵人家了。如今当今天子东巡,他揣度着,必是哪家诸侯些家的子弟,再也想不到昨日那个让他不敢直视的黑衣男子。就是今上了。
“夫人有何吩咐的?”他恭敬道。
“也没什么。”阿娇出了一会神。道,“昨夜里因了我身子不适,倒是烦扰掌柜地了。”
“那倒也没什么。”钱莱如何敢计较,只得谦恭道。
“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要在这临汾城住一阵子静养,”阿娇饮了口热茶。道,“总是住店也不是办法,便想盘下一间房子。掌柜地懂临汾的行情,还请多为我筹谋。”
“那倒也没什么。”钱莱精神一振,“说到临汾城最好的房子,当是在城中心……”
阿娇摆了摆于,道,“我性不喜奢华,”见钱莱殊不信发样子,微微一笑,道,“昨日是因为我夫君……”她并没有说完。又道,“我也不喜欢长住在城中。有没有大一些的房子,靠城郊的,离临汾城也近,离郊外也不远的。”
“自然,”她微微一笑,“价钱不是问题。”
“夫人。”莫失瞪她,“主子要知道你这样胡闹,会不高兴的。”
她嫣然道,“莫要让他知道,不就好了。”
“这,”钱莱沉吟半晌,道,“城东倒是有一家王家地别院。王家是临汾破落富户,想来是乐意卖的。”
阿娇并不耐烦听这个,回身吩咐道,“成续,你去看看,若是中意,就买下来。”
“只是要记住,”她微微弯起唇角,“我说不喜奢华,是说的真地。”
成续一凛,道,“奴婢知道了。”
到了下午,小二进来禀报,下面有两个姓上官的姑娘求见。
阿娇便道,“请她们进来吧。”
两个十三四岁地少女推了门进来,当前一个一身水红色衣裳,个子高挑,颇见美艳。身后的少女却是月白色的衣裳,容颜略逊些,笑起来温文秀美。待小二拉了门出去,才敛衽跪拜,细声细气道,“臣女上官云,上官灵参见娘娘。”
“好了。”对着这么年少的少女,陈阿娇自忖摆不出什么架子来,温言道,“在外面,就唤我夫人吧。”瞰了瞰二女一身的倦色,忽然扑哧一笑,“两位远来,定是累了,先歇了吧。”
上官云一怔,身后的上官灵却是倏的红了脸,拉了姐姐一下,叩首道,“多谢夫人。”
待她们退出后,绿衣方道,“这两位上官姑娘,行止倒是颇有高下之别呢。”
“自来世家大族,看重嫡虚之别,”阿娇却不在意,又道,“又或者受不受宠,待人处事,便有天壤之别。”
莫失打了帘子进来,嫣然道,“夫人猜对了呢。我差人问了送她们姐妹前来的车夫。上官云同上官桀蔡大人同为嫡出,上官灵却是庶出。如今上官府为上官桀当家,自然亲疏有别。”
“那就是了。”阿娇叹了口气,“上官云身上有大家气度,她妹妹却灵秀的多。”
又过了两天,成续来报,城东宅子已经收拾出来。阿娇便差人去柜上结账,欲下楼,却见掌柜夫人站在门前,神情恭谨而尴尬,微微一笑,道,“有事么?”
“承夫人惠顾,将煮蟹之法相让。”钱夫人虚弱笑道,“但厨下无论如何尝试,都做不出当日夫人手艺味道,我知道夫人尊贵,无奈之下,还是想向夫人请教。”
“我家夫人是什么身份。”上官云从房中出来,一身鹅黄色衣裳,更衬地人比花骄。昴起头道,“哪容得你们这些人问这些闲事。”
“阿云,”陈阿娇轻轻斥道,微笑着对脸色发白的钱夫人道,“煮虽有些讲完,大约当日他们未看清楚。”将方法连同忌讳一同说了。钱夫人连连称谢,真心道,“夫人想来是极高贵的人,难得心地好,定有好报。”进他们到门外。阿娇登车的时候,瞥见上官云面上隐隐的不服神情,好笑的叹了口气,到底是温室里养出的花朵,不经些事。
上官云姐妹是官眷,在陈娘娘之后,独用了一辆车。上了车,上官云方委屈地抱怨出来。“我说错了么。本来就不该同那些平民多说半句的。”到底还记得降低了声音。只让妹妹听见。
“姐姐,”上官灵微微一笑,抿出了浅浅笑涡。柔声道,“她是陈娘娘啊,自然是我们顺着她的脾气。”
到了城东别院,上官云牵着妹妹地手下得车来,眉头隐隐蹩了蹩。想来原先地王家当真是败落了。房子虽大,却实在不豪华精致,院中侍弄的不是假山池阁。而是一些花果,绿盈盈的。尚不及她们在长安的府邸强。
陈娘娘倒是有些喜爱。赞了声,“不错。”一边成续放下心来,上前道,“奴婢知道夫人最爱菊花的,主房窗下正植着一丛开的正好的菊花。奴婢一见便道夫人必定喜欢地,这才没有犹豫买了下来。”
院子住外便是一段民居。到了近午,炊烟便此起彼伏的升起,间或有着鸡鸣狗吠,妻子唤着丈夫。姐姐喊着弟弟的声音。听着听着,阿娇便要忘记自己宫妃地身份,真当是那个归隐田园的陶渊明了。兴致一起,问道,“这附近甫没有卖衣裳地地方?”
“这,”成续想了想,道。“巷尾倒是有一家的。不过只卖给街坊,所以不算高档。夫人若想添衣裳,还是明日小的去城里。”
“那些衣裳我有的是,还用特意去买么。”阿娇不以为然道,“就去那家看看吧。”
成衣店的老板娘顾三娘,见了进来的女子的气度,微笑的迎出来,道,“夫人,我这里最好的衣裳,便是那里地丝绸衣了。那可是蜀锦制的。”
阿娇摇首,抬起眸来,道,“我只要些普通的衣裳,太贵了的不要。”
顾三娘的心头一跳,那真是一双很美丽的眸子了。沉静灵秀的像最碧波地潭水。
上官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夫人,你何必买那种衣裳。又不是农妇。”最后一句她轻轻咕哝。然而陈阿娇还是听见,扑哧一笑道, “所谓入乡随俗,我就做一回农妇又如何?”
她随手挑了一件湖水绿色的衣裳,请顾三娘梳了弄里常见的妇人髻。回过身来,连顾三娘也嗜嗜称奇,明明穿的只是普通衣裳,一应首饰俱无,偏偏眉宇间通出的气质还是清奇,硬生生比旁人高贵些。
阿娇倒是极满意的。指着衣裳又要了几件,吩咐道,“你们也各自挑几件,在临汾的时候,便按着临汾的日子过。不要把京城的习气带过来。”
众人除了上官姐妹,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知晓这位主子的脾气,便想着陛下看到好好的陈娘娘如今的模样,偏偏陛下极是疼宠陈娘娘,料来是发不出什么脾气的。便都有少年时背着父母做些坏事的快意,各自选了,偷偷掩了口笑。
一日之间接了这么大笔生意,顾三娘惊喜异常,看着穿着平节服饰的阿娇,便没有初始时遥不可及的距离,觉得亲近些,亲善问道, “夫人贵姓?”
阿娇蹩了蹩眉,道,“我夫家姓——龙。”
“龙夫人,”顾三娘并没有觉出不安来,微笑道,“你是要在临汾长住么?”
“那倒不是。”阿娇摇摇头,“我随夫君出门,偏身子骨差了,只得留在这静养一阵。待夫君回来一同回京。”
“那真是可惜了。”顾三娘面上便现出一些同情之色,“龙夫人这样美,你的夫君不会因为你的病……”
她一怔,淡淡一笑。
周围不知谁家奏起了一曲篷笛,宛转清悠。
顾三娘听了一阵,叹道,“这吹簧的是一名落拓士子,姓宁。前些日子母亲去世。刚刚守完孝回来。听说颇有些学问,只是总是时运不济。”
那边,上官云不敢拂逆阿娇的意思,勉强挑了几件。怒气盈盈。
上官灵却是心平气和,着意挑了几件衬的出她肤色的,思虑的眸光掠过坐在一边的陈娘娘身上。
“身世贵重,又最受陛下恩宠的陈娘娘,怎么会是这样的女子?”
两姐妹同时想道。
在临汾的日子,便如流水般度过。阿娇闲来伺弄伺弄院中的瓜果,偶尔日头好了,便带了下人逛逛临汾城。成续苦口婆心的劝道,“夫人,你是什么身份。若是在外面出了事。我们满院的奴婢,今什么跟陛下交待?”
阿娇侧头看了他片刻,方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她指了指街头巷尾装作常人模样却偶尔露出点点英武之气,与街市有些格格不入的便衣侍卫道,“有他们在。临汾城里,能出什么事?”
更别提,她才不信,刘彻走前,没有知会当地官员小心照看着他们。
一席话说的成续也笑了,道,“就算如此,明面上要走的劝上一遭的程序,还是不能免的。”
“可是,先人说了,”上官云尚不服气,挣扎着说了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置于街市中乎?”
阿娇嫣然道,“谁说先人说了,便都是对的。便是平日里用餐都可能噎着呢。难不成还都不用餐了不成?”
上官云被噎着,说不出话来。
因了阿娇吩咐了,若要出门的,须得换上平常的衣裳,不要让人看出他们的不同来。上官云穿了那些平民衣裳,浑身不惯。只陪阿娇出了一次门,便托了病,宁愿窝在房中也不肯出来了。
“这里便是临汾城最有名的东市了。自然比不上长安城繁华,却已经很热闹了。”上官灵却安之若素。一身贴身的衣棠反而更显出她小家碧玉温暖宁馨的气质来,微笑着替阿娇介绍着临汾城的风土人情。
“也不错了。”阿娇兴致不错,慢慢地看着集市上卖地饰物。若有中意的便吩咐身边人付帐。替刘陌刘初都挑了礼。甚至连身边下人都一一选了,却皱眉想起刘彻来,叹了口气,这集市上的东西,想来那个帝王是都看不上眼的吧。她也挑不出适合他的来。
“付账吧。”她微笑道,看着成续取出钱来。却听见身后有纨绔子弟的调戏声音,“这位小娘子。生的倒是极美地。跟我回家去,包管你吃的好,穿的好。”上官灵手足无措。退到她身边。
还真是历朝历代都有这样地人物啊。她冷笑的回过头来,看那个纨绔才子锦衣身肥油。眼睛一亮,道,“这位娘子更美呢,”话还未说完,却觉眼前一花,下起了一阵钱雨。原来阿娇恨他莽撞,抓起成续手中的五铢钱,也不看多少,劈头劈脸的砸过去。手上用了力道,钱散了串,好些砸在他脸上,砸的血肉模糊。
纨绔子弟大怒,道,“好大的胆子。”看见阿娇眉宇间的凛冽,却讪讪的低了下去。
“继续啊。”阿娇森然道。“却不知道是哪家吃的多好,穿的多好地人家,才养出你这样的人才。”
他身后的下人拉了拉他的衣袂,惶然道,“主子,”街市各个角落,已经有不少看不出身份却隐隐有杀气的人走近。
而此时散落在地上的五铢钱,虽然并不是特别多,这个女子却能用来砸人,而她身边的侍从却没有可惜地神色。足见,他们绝不是普通人物。
纨垮子弟虽然仗着家中权势,横行惯了。但并不是不识颜色的人,慢慢后退,色厉内荏道,“你等着。”狼狈而去。
阿娇淡淡冷笑,知道那些羽林侍卫不会轻易放过侮辱她的人,向成续吩咐道,“与他们说声,别闹出人命。”
成续不以为然,但还是遵命去了。
阿娇便兴味索然,道,“回去吧。”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声音道,“韩少爷仗势欺人见得多了。倒是第一次见了龙夫人这样的应对妙法。宁澈拜服。”
街侧的息岚阁里走出的白衣文士,怀中抱着纸张笔墨,眉宇强朗,清正之处,有三分似阿娇的师傅,萧方。阿娇一怔,问道,“先生识得我么?”
“夫人没有见过在下,”宁澈微微躬身,道,“在下却是见过夫人几面的。祥福客栈赠蟹之德,夫人可记得?”
“哦,”阿娇便想起来,道,“你便是那个住在上房的士子。”
“是的,”宁澈微笑,“而这几日,城东的人家,对夫人都很是好奇呢。”
阿娇微微一笑,不接他的话,却赞道,“先生的篷吹的倒是极好的。”
“过奖,”宁澈微笑道,“夫人的夫君也是擅欢篷的。只是恕我直言,龙先生的篷欢的极有气象,想来不是普通人物。只是于篷本身上的造诣,却不是顶级。”
上官灵听得脸色惨白,担忧的看了看阿娇。却见阿娇欲要忍住,终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强作正经道,“这些话,先生可不要在他面前说。”
回到别院,天色已经晚了。洗漱过,独自躺在房中。绿衣进来禀道,“宁澈求见。”
她怔了怔,却连头都没有回,道,“不见。”
绿衣便吁了口气,觑着她的脸色,道,“不知道陛下如今到河东没有。”
阿娇嘴里含着临汾特有的酸梅子,瞥了她一眼,懒洋洋道,“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绕圈子。”
绿衣便红了脸,道,“夫人今日与那位宁先生相谈,陛下如果知道,难保不会生气。”
阿娇冷哼一声,道,“我能做的,就是不会主动见别人。但若是偶然遇见了,都要避忌,做人就没有意思了。”
远处便传来簧曲,在夜色里极清晰的,绿衣虽少习诗书,却也听出吹的是《诗径》里极著名的一首《蒹葭》。诉男女思慕地。不由变了脸色。
“你也不要大惊小怪,”阿娇看着好笑,“人家本来是日日都要吹一曲地,还管的着人家吹哪首曲子不成?”
然而篷声确是极动人,阿娇便想起了走了半月的刘彻。轻轻叹了口。
在临汾的日子极其闲适,阿娇每日里或者忙这,或者忙那。并无多余时间想念。但每到夜里,身边少了一个人,竟生出些些不习惯来。
愿不愿意承认。的确是有一种淡淡的思念,牵系左那个人身上。
会淡淡的想。他今天到哪里了。可还是那一幅威严看不出喜怒地模样,仿佛别人欠了他几万贯钱没还。思绪快如闪电,自己醒悟过来,已经想过一遭。
淡淡的自嘲的笑,那个男人,用了十年,将自己重新刻在她地心上。
这十年的日子,他会生气,会无奈。会阴贽,会算计,却从不曾,真正伤害到她。
他费心为了她洗了一番朝局,好让她,安全地站在他身边。
他为她建了一座没有其他妃嫔影子的建章宫,重新找回儿时的承诺。
她曾经认为。有些东西,破掉了就是破掉了,找回来,也不是从前那个。如今却有一点点动摇,有些补好的东西,若是能忍耐,还是能用的。
伤害了十年,用另一个十年,能补回来么?
纵然补回来,存在的东西,终究存在过的。低个头,都能看见时间里撒下的痕迹。
而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渐渐地,便都老了。
抚着心自问,真的就要这样过自己的一生么?
真的是,唯有他离开她的身边,她才能毫无顾忌的忆起他。
从那一年在甘泉宫,她退了那一步,让他走近。之后,便日日在一起,没有分离。到了今日,终于分离,她在一个距离,闭了眼,却发现,能够清晰描绘出他的眉,他地唇。
承认吧。她对自己道。正如同他无法否认他曾轻残忍无情的伤害你。你也无法否认,你的心里,还是有他的存在。
或者,从来没有抹去过?
生命,是怎样走到这个地步的呢?
最初来到的那些年,她在一个遥远的距离,戒慎的远望着他,警惧着他。觉得两个人最好是两座永远不要相逄的山峰,相安一生。
后来,命运无可避免的让两人相逄。她不甘心,想要逃。却从来没有逃出他的掌控。
他是历史上有着铮铮名声的汉武帝,掌控着这个天下。而她的千丝万缕,都在这座天下间。
可是记得那样刻骨的痛,学着刺猬张开浑身的刺,若要接近,也要他刺的鲜血横流。慢慢的收敛,又学着水中的游鱼,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以为以他的性子,必然过的不久,就会喜新厌旧,将目光投向别的妖娆女子。
他却一直留在她的身边,时间一晃过去,就是十年。
心思翻覆,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天,起来便懒懒的。上官灵进来,腼腆道,“昨日是灵儿给夫人惹麻烦了。多谢夫人相救之恩。”
“又不是你的错。”阿娇微笑道,“不要放在心上。”
上官灵便安心下来,眸中也重新涌上光彩。“夫人喜欢听篷吗?”
她嫣然道,“我也是自幼习篷的,不敢称方家,倒也颇能一听。”
“哦,”她兴致来了,便道,“那灵儿便吹一首来听听吧。”
上官灵的篷声细细,自有一股女子的柔和。她静静听了一阵,忽然道,“我却想学篷了,灵儿教一教吧。”
上官灵有些意外,立即微笑道,“夫人有命,怎敢不从。”
乐理总有相通之处,她又是自幼看刘彻习篷的,到了晚上,已经能生涩的吹了。只是声音很不入耳。出入的奴婢俱都皱了眉,上官灵柔和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成续站在院内,直想捂住耳朵。却听得门外有人唤道,“夫人在么?”抬头着,却是护卫他们的侍卫头领领着人进来。
来人却是声音尖细,同他一祥,道,“陛下从河东祭祀归来,做楼船沿汾水顺水而下。写了信笺命奴婢快马赶来,交给陈娘娘亲启。”
成续大喜,连忙接过,奔入内,道,“夫人,陛下来信了。”
阿娇一怔,住了篷,回过头来。
其时,月色清辉,徊在地上,其色如烟云。
元鼎四年九月十五,圣驾到河东,祭祀后土之神。
刘彻穿着世间最尊贵的帝王黑锦朝服,一步步接着祭祀的章程做下来,渐渐觉得无聊。但但逡巡台下的人,目光却找不到一个依附的地方。
那个人,不在他的身边。
祭祀结束后,太常王乐上前禀道,“陛下,是否要在河东停个几天……”
他话未说完,刘彻便道,“不了。此次出来这么久,还是速回京才好。”
皇帝的仪仗只在河东停了两日,便又回转。进了汾水流域,命人征了楼船,在汾水上大宴百官。
一时间,汾水上官员云集,人人恭奉陛下盛世英明,国泰民安。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先击匈奴,后降滇国。功绩百世难遇。
刘彻意气风发,饮了数杯。见众人拘束,一笑进了舱。
杨得意捧来热水,为皇帝擦脸,却听刘彻问道,“外面百官如何?”
他淡淡回过头来,一双冀眸竟如袤幕里唯一明亮的星,冷而孤锐,抿唇道,“不过几杯酒而已,朕哪那么容易醉?”
杨得意安之若素,躬身道,“百官酒兴方酣,齐颂陛下圣明。”
刘彻冷哼了一声,示意身边内侍推开了舱窗。水面上冷冽的秋风吹进来,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却神清气爽。纵声笑道,“好风光。可惜司马相如却不在了,否则定有好赋呈上。”
杨得意打蛇随棍上,微笑上前道。“司马大人虽然不在。外面可有不少喜词赋之士,不如陛下令他们写来?”
“免了吧。”刘彻负手道,“都要靠他们么。朕自幼习诗书,又岂不能自己写一篇呢?”
“那是,陛下文采斐然,奴婢是知道的。”杨得意连忙恭维,着书笔支准备了上好的纸张笔墨。摊开了居在案上。
楼船中流击辑。河水素波扬起。船上鼓瑟吹箫,觥筹交错,欣欣然热闹若鲜花着锦。秋风吹过。吹拂岸边萧瑟的获草。
初离长安时,才刚入秋。田野里一片青绿。彼时阿娇尚在他身边,欣然而笑。到如今,却已经是深秋了。
天空传来一阵雁鸣,一行大雁从遥远地天际向南方飞去。
刘彻负手站在窗前,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道落兮雁南归。”渐渐地,于这极其的欢乐中生出一些悯悯的悲意。
他多年来身居高位,豪情壮志。从不回头,极少有这伤春悲秋的时候。少年时与阿娇琴瑟相和,却依旧在心里翻覆着自己的心思。到后来废后雷霆之怒,阿娇不堪承受。二人终于不再相见。
少年时,因了时局,毫无犹豫的选择背弃孩提时的诺言,从未想过后悔。而人到中年。他已经可以一手创造左右大汉地格局,却固执的将她圈在身边,执意修补当年的裂痕,不放她离去。后悔么?他扪心自问,如果再来一次,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重覆当初的旧辙。身在帝王地高位,那些缠绵的情丝,和大汉万里河山相比,分量太轻。可是,无数个夜里拥着那个娴静淡然的女子,看她在熟睡中还要轻轻皱了眉,不是不心疼的。心疼她曾因那伤害受的苦楚,因此容忍了她的若即若离。
年复一年,渐渐明了,他的心中,是有那个女子的。却不知道,那个女子楔进他的灵魂多么深。日日在身边,虽觉畅意,却没有太多感触。一朝分离,方知思念如影随行,看了什么样地美人,也失了颜色。
他素知自己无情,却不知,再无情的人,还是有一颗心。冷了心肠,自然可以冷眼看所有不相干的人生生死死。但那个人本来就在心里,到如今,除非将自己的心也挖出一块,否则,再难割舍。
再无情的帝王,也还是一个人。而一个人,生来就是会爱,恨,喜,怒,与,思念的。
“兰有唏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阿娇此时在临汾,大约在做什么呢?他心下略微念着,口中依旧在吟,“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挥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时光有着世人无法抗衡的力量。少年时意气风发,以为没有什么,是身在帝王高位地他得不到了。到了如今,渐渐上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就会感慨韶华易逝,而他们,抵额相对,仿佛依稀是少年时琴瑟相和的样子,彼此却都清楚,回不到当初。
渐渐的,不复少壮。白发会染霜英雄的鬓角。再美的美人儿,到了迟暮,不过是一团白骨。这是人世间的悲伤,帝王,英雄,还是美人,都无可奈何。
辞句悲壮雄浑,书笔吏耸然动容,起身拱手道,“陛下,此辞题为何呢?”
刘彻默然片刻,慨然道,“就叫《秋风辞》吧。”
郡守曹鸣在舱外,屏声听了刘彻吟诗,进来参拜道,“臣参见陛下。”又赞道,“今日听陛下吟《秋风辞》,方知陛下才学,愧杀司马相如一千词赋大家。”
此话实在奉承太过,刘彻听了反而不喜,冷笑问道,“朕问你,你治下之地如何?”
曹鸣连忙伏下身去,恭敬道,“臣接陛下旨意行事,治下一切安好。只是,”他犹豫道,“若汾水泛滥成灾,则百姓会流离失所。”
黄河上的水患,的确是大汉的顽疾。刘彻皱了皱眉,道,“你先退下吧。”
“是。”曹鸣躬身退下,琢磨着刘彻方才吟的那句“兰有焉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若有所思。急忙遣了仆从下船。将治下最美的几个良家少女招来。嘱咐道,“若是得陛下青睬,便是我的荣幸,也是你们地荣幸。”
那些少女不过是小家碧玉,有伺候君王地机会,都是不胜之喜,一个个红了脸。施礼道,“多谢曹大人。”
守护陛下的侍卫神情有些怪异,但是这种事不得上意。倒也不好轻易拦的,曹鸣带了女子来到舱前。正要禀告,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道,“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尊贵少女从舱后绕出来,丽色极殊,将曹鸣千挑万选的女子都比下去一大截。
“参见悦宁公主。”身边的宫人俱都行礼。
曹鸣也拜了下去,在未出阁地公主面前,不敢乱说,只好含蓄道。“见陛下旅途劳顿,特选了几个心灵手巧的民女伺候。”
“免了吧。”刘初淡淡冷笑,“我父皇身边奴婢众多,何必再叨扰民间。”
“这,”曹鸣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这位公主是不解事还是特意阻挠,他听闻皇帝此行没有带什么随行妃子。只料此事必成的。毕竟绝色少女,几个男人能轻易拒绝地。却不料出来阻止的,不是什么受宠妃嫔,反而是一个公主。能让陛下带在身边地,必是极受宠的公主了。但此事与公主利益并无冲突,又有哪个公主敢冒犯父君的权威呢。
“奴婢参见悦宁公主。”舱门开处,杨得意出来,暗暗好笑。知道皇帝如今想念陈娘娘,多半不想见这些女子的。着意点醒曹鸣,道,“陛下写了信,要奴婢选了好手,飞马传到临汾,请陈娘娘亲启。”
刘初眼睛一亮,道,“杨公公等等,我也写一封,你一并交给我娘亲。”
“奴婢谨遵公主命,”杨得意颔首道,“还请公主快些写吧。”
刘初欲要离开,却看着曹鸣,咬着唇,神情为难。杨得意一笑,道,“奴婢省得。”
曹鸣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知道此次是弄巧成拙了。
“曹大人,”杨得意微笑道,“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快马传信,不过日半,便到了临汾。陈阿娇接过了信,拆开看,却见上好的云签上,是熟悉俊逸的字,笔力道劲,直欲破纸背,笔法却有些柔软,显见写字之人当时心情柔软祥和。
“卿见字如晤,
汾水九月风疾,于上宴百官。观秋风落木,北雁南归,心有所感,故作辞一首速寄卿。”
便是那首史上有名的《秋风辞》了。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阿娇冷了两遍,心旌有些动荡,暗自稳住。又拆了刘初的信看,刘初的信依旧是一片天真烂漫,匆促而成,诉说了思念之情,最后补了一句,今天又拦下了一群想要蛊惑父皇地女人。
她啼笑皆非,吩咐成续道,“你让来使先休息一夜,一会子我回了信,让他一并带回。”
成续安然退下,她便再没有心思吹篷了。翻覆着想自己的心思。
上官灵收了篷,起身微笑道,“娘娘要回信给陛下的话,不知灵儿可有这个荣幸,为娘娘研墨呢?”
阿娇轻轻应了一声,取了上好的雪花笺,展在案上,提起笔,一瞬间却茫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那个人,正当豪情壮志之年,却写下这等感伤年华的词赋。个中滋味,耐人追寻。
而那首颇负盛名的《秋风辞》,她从前也读过,除了讶然了一番这个千古一帝的文采居然不差后,不过只当是纸上地一首普通的诗。而如今刘彻将它寄给自己,一字一句与己相关,重新沉吟,心里熨贴,感慨便翻诵而上,截然不同。
砚台上流出漆黑的墨汁,上官灵耐心的研着墨,望着阿娇的微微低垂的侧脸,嫣然问道,“娘娘很爱陛下吧?”
她闻言一怔,不由看了看上官灵,少女的面上有着纯然的好奇和向往,单纯而又宁馨。
“为什么这么说呢?”秋风从窗间吹入,烛光摇晃,她在烛影中淡淡问道。
“因为,”上官灵抿唇羞涩的笑了笑,“娘娘的神情很柔和啊。”
爱么?她抿唇,微微的笑了笑,沉吟了片刻,在签瓮纸上写下娟秀蕴籍的字迹。对着烛火缄了信,吩咐道,“明晨交给传信的内侍。”
窗外,秋夜未央。
御前总管杨得意站在行宫中陛下寝殿前叹了口气,前两天,陛下从汾水上的楼船下来,住进了行宫。在收到从临汾报来的陈娘娘的消息后,脸色一直阴沉,脾气也变的暴躁,伺候的宫人噤若寒蝉,连他都被训斥了好些次.
不知道,手中的这封信,送了进去,陛下心情是会好转呢,还是发更大的脾气。
“陛下”,他打起帘子,躬身进来,禀道,“临汾送来了陈娘娘的亲笔书函.”
刘彻正在观看太子刘陌从千里外的长安送来的待御审的政务,闻言沉默了片刻,方道,“递上来吧。”
息岚阁最上等的雪花笺纸,仿佛还沾染着佳人指间的温度,展开来,凑在烛火下,字迹盈盈如玉,比少年时的跳脱,多了份内敛沉静。
杨得意觑着刘彻面上的神色变换,似乎是有些怒气,心中方咯噔了一下,却又有了些许欢喜,变换极快,到最后,咬牙道,“杨得意,你吩咐下去,车马仪仗照常回长安,让上官桀带几个心腹侍卫,随朕立时回临汾。”
“这,”杨得意目瞪口呆,饶他自诩了解君王,也不曾料到刘彻会做出如此出人预料的决定,慌忙劝道,“这样是否太危险。”却渐渐低了声音,看刘彻的脸色,竟是一意孤行,听不得劝了。只得问道,“那悦宁公主呢?”
“初儿,”刘彻楞了一楞,道,“让她随车马慢慢走吧.她身子弱,又骑不得马。”
杨得意只得低声应了一声是字,卷帘出去的时候。深思的眼晴瞥过案上陈娘娘的书信,不知道。陈娘娘究竟写了什么,让这个多年历练喜怒不形于色地帝王变了颜色,这般冲动。
“十六为君妇,欢颜为君开。
十七琴瑟和,对镜描辱工妆。
十九立中宫,椒房天下重。
甘一君心转,新人美如玉。
笑语枕在耳,迟迟不肯信。
甘九遭背弃,唤君君不回。
金屋从此覆,唯余泪不休。
倏而到今夏,随君出长安。
君应在天涯,妾出珠帘望。
十年与君安,知君心深重。
若知有今日,何必当年行?
感君深深意,妾恨难轻赎。
夜深长思君,不觉天欲晓。”
刘彻在心底慢慢沉吟着这首诗,回头问道,“从此处到临汾,飞马奔驰,要走多久?”
“大约一天半吧。”上官桀答道。帝王出巡,走地是极慢的,前次送信后,两日里不过走了快马小半天的路,而刘彻身为君王,也不可能如内侍一样一路快马加鞭。这样估计。倒也差不多。
因为是私下走,身为御前总管的杨得意便不得离开。刘彻不过带了几个侍卫,近午时赶到临汾,到了城东别院,阿娇却并不在。新招的下人不认识人,吭吭哧哧的不肯说出主子去处。
刘彻站在门外,等的不耐烦,正要发作.却听下人道,“上官小姐过来了。”
上官云一身锦衫,皱眉挥了帘子出来。道,“吵吵闹闹地,怎么回事?”
“云妹。”上官桀远远见了,连忙,制止她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上前低声道,“陛下来了,注意一些。”
上官云这才看见众人拥簇中的黑衣男子,远远见了一个侧影,便觉气势逼人,心下怪异,喃喃道,“怎么可能?”
陛下,不应当在东巡归来途连中么?
上官桀却不理会她,皱眉问道,“怎么只有你在?夫人和阿灵呢?”
上官云口吃了半晌,方道,“夫人带阿灵他们出去了,大约在往东地飞鸟湖那。”
上官桀应了一声,暗恼上官云不成器,不懂得抓住机会,跟着陈娘娘出去,博得阿娇欢心,狠狠瞪了她一眼,然而此时却不是训斥的时候,回头望向刘彻,见刘彻早已远远听见,头也不回地折出别院,向东而去。连忙追了过去。
“上官小姐。”方才的下人看的心惊胆战,怯怯的指着刘彻的背影问道,“那人是谁啊?”
上官云语塞良久,险些落下泪来,恨恨道,“就是你家主子啦.”跺脚回房,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向东行了一程路,刘彻远远的便见了一泓湖水。深秋时分,又不似宫室有专人打理,便显出一片冷草牵云的衰败来。其湖占地宽广,一眼望去,却不见欲寻之人的踪影。正要吩咐上官狴下去寻人,却听得不远处几声短促地篷声。人语细细,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但其中一个淡雅的声音,听得分明,却是阿娇无疑了。
刘彻暗暗叹了一声,他抛下大队人马,飞马奔驰到临汾,不过是想早些见到阿娇。到如今人在眼前,却反而不急了。带了人慢慢走过去。
湖边茂盛到人高的芦苇后,路经泥泞,往边上有一片菊田。其时荷花败落,连荷叶也残破的没有了形状。零丁的农人踩了水下田抠莲藕,其中有一个人回过头来,却是个中年农妇,扬声喊道,“龙夫人,你回去吧,这儿太脏,弄脏了你的衣裳,可就不好。”
“没事啦,钱大婶,”阿娇微笑应道,“我再等一会儿。”
“我倒不知道,”宁澈迎风而站,道,“龙夫人有这样的兴致,喜欢看他们劳作。”
她地面容不禁有些沉下,瞥了瞥他洁净一如簇新的白裳下摆,若有所思,道,“我爱往哪儿。关宁公子什么事?”
“其实。”宁澈倒也不恼,径自悠然道,“我身为士子,本不该过问商贾之事。只是,自幼父母双亡,为养家迫不得己。好在这些年桑司农掌管国家钱粮事,从商虽遭人看轻。倒也可以寻一条生路。”
他提到桑弘羊,阿娇有了些兴趣,问道。“那如今桑司农致力的与身毒的贸易,宁公子可有兴趣。”
宁澈叹道。“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我虽无父母,但念及父母临去时对我地期许,身毒万里之遥,还是不轻易涉险地好。”
世人都有奉亲之情,阿娇便有些恻然,道,“对不住。不知道令尊,令堂……。”
“无事。”宁澈豁达一笑,“建元年黄河改道,黎民死伤无数。如我父母这般,还不知繁几呢。”
“黄河改道?”阿娇一愣。
“是啊。”宁澈淡淡感慨,“你看这临汾城,便是在汾水边。黄河若再泛滥,这临汾城里,便要死伤无数呢。”
“上官二小姐,”缥紫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暗中拉拉上官灵的衣袂,轻声道,“太阳很大呢,夫人什么时候才回去?”
上官灵身为大家小姐,随时庶出,并不受宠,也不曾到这田野处驻足。这些日子随着阿娇行走,虽然陌生,但也不乏新鲜,平心而论,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此时左右看着水色,漫不经心道,“总要再一会儿吧。”忽然语塞,看着身后缓缓行来的那群人。
她虽是官家小姐,却没有那个荣幸,见过未央宫里至尊帝王。但此时见了素性高傲的嫡兄毕恭毕敬的跟在来人身后,便隐隐猜出了来人身份。虽然白忖机敏,却毕竟只是个十三岁地小女孩,张口结舌之间,不知道该行礼,还是该回身唤陈娘娘,手足无措了刻,连忙去扯陈阿娇的衣袖。
阿娇回过头来,见了那个人,怔了片刻。虽然她性子淡薄,却不曾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见到他。
潮涌莫名的情绪在瞬间淹没了她,分不清是思念,还是感动。刘彻远远地便见着阿娇怔了半晌,忽然破颜一笑,向他奔来。顾不得心下的阴沉情绪与疑虑,连忙唤道,“小心。”退了一步,拥她入怀。
路上那么泥泞,若是不慎滑例,可不是闹着玩地。
然而阿娇的笑容灿烂,尚未收起。元光年后,刘彻便很少看她这样毫无保留的笑意,仿佛云破日出,光芒万丈,让他移不开眼。
阿娇环住他的肩,欲要唤,却又止住,想了想,轻声唤了一声,“彻儿,”方心满意足。
他怔了一怔,问道,“你唤的是什么?”
身后,宁澈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思,微笑拱手道,“这位想必是龙先生了。大仰大名。”
刘彻怔了一怔,见怀中阿娇轻轻呀了一声,欲要退开。然而这是她第一次“投怀送抱”,刘彻如何肯放,将她环在身边,冷冷一笑,道,“不敢当。”
钱大婶远远望过来,见了这边情景,虽在劳作,却忍不住好奇,爽朗笑道,“龙夫人,你夫君回来了。和你站在一处,倒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农人善意的笑声表示着真切的祝福。
阿娇微微低了头,略红了脸。刘彻看的好笑,这才往意到触手地衣裳不如往日细致柔软,果如来人所报,是一般平民的衣裳,很是普通。然而阿娇的清贵又岂是一件衣裳遮的住的,因了这样,第一眼看见阿娇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此时仔细看,方见阿娇少了一分华贵,多了一分清新。肌肤因了经了阳光照射,显出一种浅浅的蜜色,越发娇美难言。他与阿娇分别近月,已经是思念不己,此时更是口干舌燥,不欲多做纠缠,握紧了阿娇地手,道,“先回去吧。”
阿娇怔了怔,抬眉见刘彻眸中炙人的热度,不禁有些了悟,轻轻应了一声。宫人们极是安静,不敢发话,俱都随着皇帝向回走。
上官桀因了刘彻临去时的眼神,便落在后边。见庶妹上官灵扯着表带,看着前面行去的帝妃二人,神情有些奇异,一些茫然,一些欣羡,不由唤道,“阿灵,怎么了。”
上官灵低下头去,轻轻应了声“没事。”亦随着阿娇去了。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何况,近月的分离刚刚让刘彻与陈阿娇理清了些许彼此之间纵横杂乱的感情,思念深重。回到别院,刘彻挥退了一应侍从,揽佳人入怀,轻柔拆下她束发的玉咎,一头青丝如瀑般流泻而下,近到拂过他的面,尚余着一缕极清雅的发香。她哧的一笑,嫣然问道,“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呢?”眼波流动婉转,愈发娇美难言。
刘彻心头微微一窘,他素性爱美人,可是数次将他逼到做出连自己都觉得冲动的行为的,只有一个陈阿娇。然而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淡淡微笑道,“娇娇难道猜不出来?”
当日写那首诗遥寄给他,不过是因为,既然自己在心烦,自然也要拉他下水,不能好过了去。却没有想到,他会抛了那车马仪仗,亲自来临汾见他。然而他这样做,平心而论,她心里却是欢喜的。有一个男人为了你,抛开了正事,策马来见你,但凡女子,心里多半是要欢欣的,何况,那个人,看起来本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人。
“可是,”她方要再说,刘彻却已经按捺不住,低低道,“其他的事,等会再说吧。”低头吻住她娇艳的唇。他的吻霸道而又炙热,她很快就招架不住,与他倒在榻上。
她只觉得自己便像一只在茫茫孤洋里飘荡的孤舟,每一次大浪涌来,都觉得要灭顶,然而他却一次次掀起更大的浪涛,让她无法招架。
在榻上厮磨到傍晚,刘彻方起身。穿戴齐整后。柔声对已经醒了,精神却懒懒的阿娇道,“你再睡一会儿吧。”转首吩咐绿衣道,“留在这儿照顾娘娘。”
绿衣心下欢喜,微笑的屈着膝道,“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御前总管杨得意不在,唯一跟着皇帝回来地内侍小容守在内室帘外。见刘彻出来,连忙躬身道,“郎中令上官桀跪在院内。说是无能有负陛下意旨,特来请罪。”
刘彻怔了一下。这才想起回来之前示意上官桀盯住那个叫宁澈地士子。此时扬眉冷笑道,“不过是一个士子,他上官桀都看不住。朕还要他做什么?”
“陛下说的是,”小容躬身恭敬道,“只是上官大人……”
见到阿娇,刘彻心情本已平复。然而此时念及邸报上对宁澈的提及事迹,不觉怒火攻心,回身甩袖道,“让他到大堂来见我。”
上官桀进了大堂。看着上座上端坐着的帝王正俯首喝茶,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下咯噔了一下,知道此事不谐,跪下禀道,“罪臣上官桀,参见陛下。”
刘彻沉默了片刻。方道,“说说看吧。你堂堂的大汉郎中令,这临汾城内能供你调遣的期门军也有近百,如何让一介士子走脱?”
“那宁澈想来并不是普通士子。”上官桀低头禀道,“因为陛下并没有明确吩咐如何处置此人,臣不过带了数个侍卫缀着他,见他回了家,吹了一会篷,便停了。臣并未在意,只不过与人守着他家。不想很久不见动静,这才进去查探,却早已不见踪迹,只在他家发现了地道,通向城郊。”
“庸才,”刘彻怒极,掷出手中杯盏,砸向上官桀。上官桀不敢退避,额上硬生生受了一击,立刻见了血痕,连带茶水茶叶泼了他一身,极其狼狈。刘彻尚不解恨,道,“将他叉出去,连那几个不长进的侍卫,都责罚十杖。”
房中,陈阿娇亦醒了,由绿衣服侍洗浴,听了院中杖责声与闷哼声,不由问道,“外面怎么了?”
“听说上官大人奉陛下命调查宁公子,结果被宁公子在眼皮底下失了踪影,正受杖责呢。”绿衣不忍道,又凑近阿娇,用极轻地声音道,“陛下倒是与娘娘所见相同,这宁公子果然有些门道,不是普通人。”
陈阿娇淡笑不语,别的不说,那日在飞鸟湖旁,路径泥泞,纵是她与刘彻,下裳亦不免染上泥泞。宁澈惯穿白衣,想来有些洁癖,然而不经意的小毛病最会泄露一个人。一个普通士子,能在遍地泥泞里保持衣裳洁白么?
“其实,”绿衣又道,“飞泓已经缀着宁公子,上官大人本不必受罚地。”
陈阿娇看了她一眼,眼神明澈,绿衣不禁惴惴,“娘娘,奴婢说错了什么了么?”
她淡淡道,“飞泓的事,不可对人提及。”
“为什么?”绿衣问道,“娘娘不是和陛下和好了么?若能安抚陛下地怒气,何乐而不为?”
“因为,”她站在帘后,起身穿衣,“陛下不仅是我的夫君,他也是大汉的陛下。若他派去的人没有办到的事,我却办到了。等于是在扫他的面子,他纵然不说,心中也会不悦的。”
尤其,此事因她而起。
“怎么能够那样能?”绿衣不服气道。“上官大人走的是官面明道儿,飞泓却是江湖上混的好手,如何比?”
“反正你记得,不要提。”她点了点绿衣地鼻,道。
“好么。”绿衣应道,又问,“陛下既然回来了,娘娘如今是穿新制的衣裳,还是穿从宫中带来的衣裳?”
“这,”阿娇犹豫了一会,道,“有始有终吧。等离了临汾,却不要将这些衣服带回去了。 ”
这不过是她从富贵繁华的长安出来,偷喘的一口气,圆一圆一个田圆梦。梦醒了,天明了,便回去,梦境中的事,抹了干净,了无痕迹。
绿衣点了点头,挑了一件青色衣裳,替她换上。
出了房,下了廊。便见刘彻一身黑色衣裳。负手站在院中瓜果旁,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见了她的衣裳,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面上却笑意盈盈,道。“娇娇醒了?”
“那么大动静,我要再不醒,可就不好了。”她微笑道。“彻儿在看什么?”
刘彻地眸亮了一亮,执起她的手。道,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这些瓜果,想到民生而已。昔文皇帝有言,‘农事为天下之本’,实乃至理。 朕打了这些年地仗,似乎也要顾一顾民生了。”
“陛下能这样想,”她欣然道,“也是百姓之福。不过……。”
她尚未说下去,却见缥紫过来禀报道,“陛下,陈娘娘,”她进宫不久,虽然陈阿娇待她亲善,却少见皇帝地。如今在刘彻面前不免瑟瑟,勉强说完,“那位钱大婶来访,想见一见娘娘。门下不知如何处理,让我来禀报一声。”
够资格求见陈阿娇的,临汾城不是没有,只是不会是一介农妇。何况,她并不知道陈娘娘身份。陈娘娘在外面遇见了人,如何对待亲善,是陈娘娘自己的事。但他们到了别院,就不一样了。
“是吗?”陈阿娇有些讶异,放开刘彻的手,嫣然道,“请她进来吧。”
“龙夫人,”农家里彼此亲善,闲暇时串串门,最是常见的。他们搬来此住的不久,众人着他们气度不凡,又兼不知底细,本持观望态度。然而陈阿娇与人亲善,颇得人好感。钱大婶今日又见了人家夫婿归来团聚,干完了农活回家想了想,抓了些东西就来拜访祝贺,然而院中龙家下人的气势脸色却让她战战兢兢,见了陈阿娇才喘了口气,微笑道,“今日见龙先生回来,正巧新抠了藕,挑了些白嫩地,送过来,给贤夫妇当下酒茉,也算是贺你们夫妻团聚。”
阿娇眨了眨眼,感觉倒是很新奇,无论是前些还是今生,倒还没有收过不相干的人的礼。极是感念钱大婶地心意,接过篮子道,“那就多谢大婶了。不过,我也不曾能白收你的东西。”回身吩咐道,“缥紫,去拿些钱来。”
离刘彻远了,缥紫便恢复了灵动,吁了口气,屈膝一笑去了。
“不用了。”钱大婶捏手笑道,“农家这个时候,最多地就是藕,不值几个钱的。哪敢收夫人的。”
陈阿娇嫣然道,“可巧,我家最多的就是五铢钱了,不值大婶一篮藕的。”
一席话说的钱大婶也笑了,道,“既如此,那我也就收了。”远远的看了刘彻一眼,凑近阿娇道,“龙夫人,你的夫君看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难得又疼你,要惜福呢。”
阿娇听得又一笑,远走了钱大婶,将藕篮交给缥紫,吩咐道,“给厨下地人,让他们晚上做来当晚膳吧。”
缥紫应了一声是字,轻轻退下。
“看来,”身后传来刘彻戏谑的声音,却原来刘彻趁着她交待缥紫的时候,已经缓缓走近,道,“若不是朕来的及时,再过些日子阿娇便真的要成农妇了呢。”
她扑哧一笑,回身正色道,“既然如此,东巡返回的仪仗还要几天才能到临汾。不知道这几天里,陛下可愿陪阿娇扮一扮农夫呢?”
刘彻怔了一下,望着她,徐徐道,“卿所愿,朕不辞也。”
上官桀挨杖罚之时,上官云与上官灵都在别院之中。上官云从房中推了窗着,远远的见了哥哥面上惨白,更是哀呼连连,不觉泪水涔涔而下,听得上官灵在身后轻轻叹了一声,回声怒道,“那也是你地哥哥,你为何没有半点衰伤?”
“姐姐这样说就不对了。”上官灵垂眸道,“姐姐焉知妹妹没有难过?只是难过了,一定要像姐姐那样哭么?我们还是先讨了伤药,待会为哥哥上药吧。”
上官云压下心底火气,自去讨了伤药,与上官灵来到上官桀下榻的地方。
上官桀上完药后,趴在榻上,叹道,“云妹,做哥哥的千辛万苦为你们两个挣下如此机会,你身为长姐,怎么还没有灵妹聪慧,白白放过了呢?”
上官灵站在上官云身后,闻言一怔,咀嚼着灵妹两个字,淡淡一笑。
从前都只唤她阿灵的,现在,改换心思了么?
上官云恨恨瞪了上官灵一眼,委屈道,“我做不来那样的事。”
她是大家小姐,自诩琴棋书画,都不逊于人。便是陈娘娘最擅长的琵琶,也能精通。本来踌躇满志,却不料陈娘娘根本不是按牌理出牌的主。
上官桀暗叹一声,想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也怪爹娘和自己将她宠坏,意兴阑栅道,“你们都回去吧。”
上官云忍气回房,终于对上官灵吼道,“你得意了吧。不过是庶出女儿,却得到陈娘娘赏识,连哥哥都另眼相待,终于踏过我一头,得意了啊。可是委屈自己讨好人家,有什么了不起?”
“姐姐这话说差了。”却不料上官灵摇摇头道,“第一,娘娘虽然不见得喜欢姐姐,但待妹妹也是一般,看不出喜恶来。第二,姐姐觉得出身高贵,不肯与平民为伍,却不知道真正高贵的人,如陈娘娘,无论行何事,还是高贵之人。纵然陛下亲眼所见,不还是对娘娘宠爱有加?姐姐太在乎此节,却是着相了。第三,我从来不觉得委屈。”
“娘娘行事,虽然出人意料,这一个月里,我跟她到处行走,行平生所未行之事,只觉畅快,对她更加敬佩,没有半点委屈。”
上官云一怔,看着这个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妹妹,眼神陌生。仿佛那不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姑娘。
皇帝的仪仗车马沿着汾水方向缓缓行了一天,近晚的时候到了晋中地界。御前总管杨得意宣陛下意旨,在晋中歇一夜,待来日再继续启程。
一袭宝蓝色衣裳的少女从御辇上跳了下来,杨得意连忙迎了上来,唤道,“公主殿下车马劳累了一天,先进行宫歇下吧。”
刘初眉毛一扬,就要发作,然而思及什么,终究忍了下来,冷哼一声,越过杨得意,进了行宫。
晋中官员为迎接御驾,下足了功夫。这行宫寝殿整理的虽没有长安城中的未央建章二宫繁华,却也是颇说的过去了。莫愁伺候了刘初梳洗,觑着这个一向脾气和善的小公主一脸阴郁之色,小心翼翼的说,“陛下也是念着公主身子不好,又不能骑马。这才没有带公主走的。”
“可是人家也很想娘亲啊。”刘初气苦道,“平日里说什么千疼万疼我,到了关键关头,还是抛下我一走了之。最是无情帝王家,我算是见识到了。”
“话不是那么说的。”莫愁啼笑皆非,谨慎的望了望四周,叮嘱道, “这话莫让他人听了。否则,陛下就算最是宠爱公主,也不会轻饶的。”
“本来就是。”她坐在锦榻上,越想越是心灰,“本来出长安的时候,哥哥就不在身边;到了临汾,娘亲病了,不能前行。如今连父皇都丢下我了。到最后,竟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御驾仪仗中回京。”
她平不下来心气,起身道,“我到外面走走。不许着人跟过来。”
出了寝殿。徒留莫愁在身后呼唤。一阵秋风吹过来,刘初清醒了些,沿着长廊走了一会,听见廊下一件豪迈的笑声,“冠军候有你这样的弟弟,倒也可慰平生。”
笑声有着丝丝缕缕地熟悉,然而更让她熟悉到骨子里去地却是那个久未有人提过的名号。到如今,扯了出来,还是一阵疼痛。
站在廊角望下去。廊下遍植着嘉树。到了深秋,叶落枯黄。唯有数株松柏,尚持盈盈绿色。一对少年面对着站在树下,背朝着她的那个人背脊宽广,有丝熟悉,却一时想不出是谁。对面的少年似乎闻声,微微仰起头来,看见她,神情一愣,眸底闪过一丝异色。眉目竟是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三分,无比清秀。
少年躬身拜了下去,“臣,大夫霍光,参见悦宁公主。”
前面的少年连忙回了过来,眉眼飞扬,却是曾在太子刘陌宫中见过的金日单。他亦按规矩下拜。虽低了首,声音里都进出一种不羁来。
“免了吧。”刘初望着那两个少年,抿唇一笑,慢慢记起那年在冠罕候霍去病病榻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男孩。彼时他比如今还要小着几岁。
还未长成,却已经有着清秀地容颜。
“这位是我的异母弟弟,霍光。”霍哥哥如是说。
那次是她最后一次见霍哥哥。
若干日后,冠军候霍去病遽亡。
如果霍去病没有死去,她会渐渐和这个少年熟稔。然而命运开了她一个玩笑。霍哥哥去世后,她虽无比悲痛,却从未想过见一见霍嬗,或是霍光。不仅仅是因为怕见了彼此伤心,更因了,再她心中,霍哥哥就是霍哥哥,不是任何人能够代替的了一丝半毫地。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或是弟弟。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那些属于她地伤感往事,面上却淡淡问着,“霍大人怎么和金大人撞上了呢?”
“禀公主,”金日单骤然抱拳道,“臣曾与冠军候有一面之缘,对冠军候甚是佩服。听闻霍大人为冠军候幼弟,便说了会话。霍大人才思敏捷,倒果然是人杰的。”
记忆中,霍去病的五官不可说不漂亮,毕竟父母都是出挑的美人。但是人们看上去,第一眼注意到的,绝对不是他的漂亮。而是他刀削斧凿的气势,踏马匈奴的豪壮。
从这个角度上说,霍光,一点点都不像他的哥哥。
她这样想着,问道,“霍大人武艺如何?”
“这,”霍光迟疑了片刻,方道,“略通皮毛。”
刘初抿了枫唇,回身道,“出来吧。”
两个侍卫从角落里走出,拱手道,“参见公主。”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公主如何知道我等跟在后面?”
“我并没有察觉。”刘初微笑道,“我只知道,杨得意绝对不敢放任我独自一人在这行宫中行走。”
“你,”她指了指那个问话地侍卫,道,“将佩刀交给霍大人。”转脸对另一个沉默的侍卫道,“你去试一试霍大人的功夫。”
“记住,”少女语含深意的吩咐,“不要留手,也不能伤到霍大人。”
霍光无奈接过陌刀,与侍卫过招。然而他武艺的确生疏。支撑了片刻,连刘初都已经看出,他左支右拙的处境。
暗暗的叹了口气,压抑住眉间地失望,他竟然连这点地方,都不像他。
然而即使他与那个人一样豪情万丈,勇武善战,那又如何,他依然不是他。
那个独一无二的他,仿如正午阳先一样灿烂的他,早就不在了。
刘初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道,“算了,你回去吧。”
霍光将陌刀奉还给侍卫,颇有些不服气,然而看着神游明显已到物外的少女眉宇间的伤痛,却只得叹了口气,颓然去了。
“你不可以这样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个声音,愕然抬头,看见金日单微笑的脸。
金日单的笑容亦像太阳。如果说。霍去病地身姿是正午地阳光。灿烂的让人睁不开眼去。金日单褪去了浑身的刺后的笑容,就像冬目的阳光,暖煦的让人不想放手。
“你……”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为何还在这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金日单微笑道,“与公,你是大汉地公主,我只是小小的朝臣。不该管你的事。但与私,我是阿陌地好友。你却是阿陌放在心里疼手上捧的宝贝妹妹,我不能看着你沉陷伤痛。”
“你跟我来。”他拉着她地手,在行宫里奔跑。往来或有宫人,尽皆侧目。然而悦宁公主是陛下最宠的公主。她并无异议,并没有人敢说什么。
他带她来到马厩,指着拴在其中的骏马,道,“你看看这些马。”
“金日单你什么意思。”刘初奋开甩开他的手,怒道,“天下人都知道我俱马。你却偏偏带我来看这些马。”
她转身欲走,金日单却在她身后悠然道,“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悦宁公主有两个心结。一是冠军候霍去病,另一就是上林苑事变,是不是?”
刘初脚步一滞,并不回头,冷笑道,“是哥哥告诉你的。他待你可真赤诚。”
“皇家无私闻。”他淡淡一笑,慢慢道。“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私闻。”
“我们匈奴人信仰的是长生天的狼。但最忠实的伙伴,却是奔驰的骏马。”金日单轻轻道,“马通人性,它若是忠诚于一个人,是终生都不会变地。在战场上,战马只懂得向前,从不回头看。”
“而悦宁公主,你又何必拘泥于过往,便再也不肯向前看了呢。”
“而上林苑事变,是人祸,不是马之罪。公主因此惧了马,实在是有些冤枉了马了。”
“你说的倒轻巧。”刘初反唇相讥。
你没有经历过,你的娘亲为了救你,骑上了骏马,飞驰赶过,斩去了马首。
血溅在她的身上,血染在娘亲的裙上。一样的红,一样的新鲜。
她其实并不怕那些溅在身上地马血。大汉皇帝的女儿,若连这点勇气胆量都没有,如何对的起先祖浴血打下的天下。
她其实,一直在自责。虽然是有人陷害,但娘亲是为了救她,才失去了骨肉,才……伤了身体,调养了经年,也不见起色,还是易乏易困。
“公主倒是可以放心的,”金日单微笑道,“臣出身草原,自信力气马术,都此阿陌好的多。臣为你掌马,牵着马在行宫中走一圈。如何?”
“这,”她咬着唇,有些跃跃欲试,却始终敌不过心中的恐惧。
“不要怕。”他柔声劝道,加了草料喂马,道,“马性温顺,你试试看。”
刘初学着他,抓了一把草料,递到马嘴边,那粟色马顺着她的手吃了草,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她吃吃的笑,望着马的眼晴,那里面,一片纯良。
“看久了,会落泪的。”他在后面,抱拳道。
她真的险些落泪了,连忙掩饰过去,回头看他,问道,“你真的保证,能为我牵住马?”
他一怔,随即快活的大笑,“自然。”
金日单当着她的面检查了马鞍,为马佩上。搀着她上了马。那马轻轻打了个响鼻,似乎知道背上少女的娇贵与小心翼翼,温顺的在金日单的牵引下走了大半个行宫。
刘初渐渐放松下来,喊道,“好了,停吧。天晚了。我也要回去了。 ”
金日单一笑停了马,扶她下来。道,“如何。”
刘初心里欢喜,面上却不想显露出来,只淡淡道了一声,“不错。”
马儿被放开僵绳。随意在边上吃草。
金日单面色平和,忽然一变,连忙上前,拉开了马。
“怎么了?”刘初不解问道。
金日单蹲下去,捡起一枚带锯齿的草叶,“这种草草原上叫做马上疯。据说马儿吃了它,稍受一些刺激,就会发疯的。中原人不比匈奴人养放牧,知道的不多。我本以为只有匈奴有此草,没想到,晋中也有。”
刘初的脸色一变,“你说的是真的?”
她亦捡起一枚草叶,走到马奇案。
金日单好奇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马儿睁着纯良的眼睛看着她,她的心儿一软,将手中草叶吹挥,吩咐道,“将它牵回马厩。莫要再乱吃草料了。”
沿着长廊回到寝殿,杨得意正候在殿前,躬声问道,“公主骑马骑的开心么?”
“奴婢知道公主心里不痛快。然而陛下与娘娘不在,这里身份最高的就是公主殿下。还请公主顾全一下大局。至少在御驾到临汾,迎回陛下与娘娘之前,不要露了破绽。”
“杨公公,”刘初回头看着这个父皇身边的御前总管,问道,“公公在父皇身边多少年了?”
杨得意一怔,这一刻,悦宁公主身上威势重重,竟有几分刘彻的影子。
“奴婢从建元年间跟着陛下,到如今,也有几十年了。”
“那么,公公可知,”刘初微笑着问,“未央宫中,李婕妤与邢轻娥祖籍何处?”
“这……”杨得意有些讶异,不知刘初所问为何,想了想道,“刑轻娥与奴婢同乡,都是自蜀而来。李婕妤倒是长安人士。”
“这样啊。”刘初垂下眸,不知道是茫然还是失望,喃喃道,“都没有和晋中有关系么?”
“那倒不是。”杨得意微笑道,“似乎听李婕妤向陛下提过,她的母家济源,似乎就是在这附近的。”
晚风吹过,殿外树影婆娑,沙沙作响,过了片刻,刘初方抬起头来,看着杨得意,认真的道,“今日我问的,不许和父皇娘亲提起。”
杨得意心中微微一凉,这个最是纯稚可爱的公主,到底也走上未央宫里每个人最终都要走上的道路了么?
到底,是什么触动了她的改变?
然而陛下身边看惯世事人老成精地御前总管只是微微叹了一声。 道“奴婢谨遵公主意旨。”
刘初愣愣看着杨得意慢慢走开。抱着肩走进寝殿。殿内温暖地气息让她一瑟,莫愁连忙迎过来,道,“公主,你总算肯回来了。”看她脸色不佳,担忧问道,“公主怎么了?”
她看着莫愁。喃喃道,“我有些冷。”
“冷,”莫愁一愣。伸手试她的额,果然一片冰凉。
时虽近冬。晋中却没有多么寒冷。更何况,公主身上的衣裳并不薄,并没有冷的道理。
莫愁无法可想,只得道,“那奴婢给您拿件厚衣裳来。”
她轻轻应了一声,任由莫愁拿了衣裳为她披上,伺候洗漱。上了榻,想起那一年的上林苑之事。
那件事里。娘亲失去了一个骨肉,失去了健康的身体。而卫家。失去了最后的圣宠,和皇后地生命。
而那样盛大的事变,最初,不过是因了一匹受惊发狂的马而已。
哥哥告诉她,那是因为当时地太仆之子,与阳石公主有私情的公孙敬声利用父亲职守,在她地马鞍里。置下了利针。
没有人相信他的辩解,毕竟,到最后,马总是发了狂。
那件事情掩过去已经三年多了,无法淡忘的,除了刘据,阳石,还有一个她。
因为,那是他们的错,才导致所爱之人受伤害,无法挽回。
潜藏己久的疑虑隐隐,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在今天被翻了出来,才渐渐清晰。藏在鞍下的针,真的被疏忽大意没有发现么?
还是置鞍的人,刻意纵容了事情发生,坐观陈卫二家此消彼长,渔翁得利。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淡淡地锐利,能使马儿瞬间发疯的草,少有人知,若是用得得当,那可真是高明的一步棋呢。只是,她绝不原谅,那些曾经或者将要利用她来伤害娘亲的人。
“李芷,是么?”刘初轻轻的念着,那个有着娇美容颜却被未央宫渐渐淡忘的女子,似乎亦曾经试图伤害她的哥哥。
“那便新帐旧账一起算吧。”她慢慢想。
千里之外地未央宫里,婕妤李芷正搀着贴身侍女闻心的手,慢慢行在御花园中,远远见了亭台中娉婷的影子,微微一笑,唤道,“刑妹妹,好兴致呢。”
刑箬回过头来,起身相迎,倦倦笑道,“这些日子浑身发懒,便出来吹吹风。”
“哎呀,看起来是比前些日子憔悴些呢。”李芷嫣然道,“不怕,我娘亲送来了一些新进的胭脂,待会送一些到承华殿去。包管妹妹比以前更加漂亮。”
“多谢姐姐好意。”刑箬却悲凉一叹,“只是陛下又不在京中,我打扮给谁看呢?”
就是在了长安城,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吧。
李芷同病相怜,心下一惨,强笑道,“妹妹想多了。”
“母妃。”身后有人唤道。九岁的男孩身着皇子服饰,膝下衣襟却见了些泥泞,一瘸一瘸的走上亭耒,脸色发白。
“宏儿.怎么了?”刑箬心中一紧,连忙迎上去。向着刘闳身后的内侍曲离怒斥道,“你们是怎么照顾皇三子的。”
“不怪他。”刘闳道,“是我要去骑射场骑马,才摔了下来。”
他瞥见李芷,忍痛欲行礼,道,“参见婕妤娘娘。”
“别,”李芷连忙笑道,“皇三子既然有伤,就不必了。”她看了看,道,“好在没有大碍。”
刑箬一阵心疼,训道,“你是皇子,骑术过的去就可以了。何必太痴迷,才有今天。”
“好。”刘闳最是孝顺养母,顺着她的话头应道,“我以后不骑了就中。”
“其实,”他轻轻抱怨道,“也许真是擅长什么才最不提防什么吧。 我平日里骑术最好不过,连太子殿下都不及的。这才大意了,让那马给掀了下来。”
李芷闻言一怔,静静的。若有所思。
“不说了。回承华殿。母妃为你擦药。”刑箬言道,回首嫣然,“李姐姐,那我便先走了。”
“小心些。”李芷点首示意,待她们走远了,方吩咐闻心道,“你晚上唤射月过来。我有消息,让她捎回去。”
这些年,陈阿娇专宠。太子又贤明。她若要打破僵局,从太子刘陌处无着力点。便需冲着陈娘娘来。
纵然是皇子,在后宫中,没有了亲娘护持,便会境地不妙。昔年卫皇后在时,刘据与刘陌同有着嫡皇子的名分,颇能一争。卫皇后一去,卫家便树到糊逊散,刘据也被遣离了君前。
虽然刘陌不会重夏刘据故事,但若陈阿娇不在。他地太子之位,便不再稳当。
人若擅长什么,便最不提防。
李芷抿唇一笑,长长地义指划过掌心。无声自问,陈娘娘,最擅长什么呢?
陈阿娇师从朝天门,朝天门号称医剑双绝。她学医多过学武。于医术一道,当世可称前十。只可惜,医人不自医,又或者,几次伤重,伤了底子,连她的师傅萧方都无法根治,言道,不可轻易再有身孕,否则,母子二人俱伤,殊难医治。陛下心念陈阿娇,特令御医署调制避孕汤药,行房前服用。陈娘娘喝了几日,又自行开了个方子,命御医署日日进奉。
陛下乃当世明君,精明绝情之处,后宫妃嫔,绝不敢轻易冒犯。故虽专宠长门多年,也少有人敢抱怨。但事无绝对,有些事,若有把握做下了无痕迹。也不妨一试。
长安城内,自子夜医馆先后数位坐堂大夫一一远走,渐渐败落后,如今,最富盛名的大夫,当是城南吴春生了。
元鼎四年冬十月,圣驾还在东巡归来途中的一日,吴家医馆迎来了一位夫人。衣裳华丽,从车上下来,向吴春生作了一鞠,递上一张药方。
那纸签上尚盈着淡淡清香,吴春生却无暇注意。愕然道,“这是一张极高明的避孕方子,不仅温和,亦可以滋补女子身子。不知夫人所为何来?”
女子盈盈一拜道,“我夫家姓秦。夫君也是习过医的,恰我身子虚弱,承了这张方子来。我感念他待我一片赤诚。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如何,也要为他留下一缕子嗣。听说吴先生医术高明,可否指点一二,在此药方中添上一二药物,将避孕功效改为助孕?”
吴春生沉吟半晌,道,“夫人此心可嘉,何不与尊夫明言?”
“我说过多回。”秦夫人叹道,“他只是不应。”
“这可难呢。”吴春生面有难色,“莫说尊夫懂医,就是不懂,见了药渣,也能察觉。更何况,此方精巧,取药分量配合堪称妙绝,岂能随意添一二翻改药效?纵是可以,一加下去,汤药色泽味道,都有改变。”
秦夫人见终是无法,叹息而去。
是夜,射月传进消息,言事不谐。
李芷将信笈就着烛火烧掉,心里有些沮丧。这么隐秘的方法,终究无法用么?
再好地药,也有疏忽的时候。若到时陈阿娇又有身孕,只能当作运气不佳,或者这么些日子,总有兴致来了忘了服药的时候。无人会想到,陈娘娘亲自开地避孕药会出差错。论及医术,宫中自萧方离后,还有比陈阿娇更擅医术的人么?纵然陛下惩治了御医署一干人等,面对陈阿娇肚子里地孩子,也只有生下或打掉两种选择,而无论何种选择,多半都能赔上陈阿娇的命。纵然她运气好,真的生下来了,陈家已有皇子,再添一个,对政局并无太大影响。陈阿娇却定是元气大伤,危如累卵了。
“可惜啊,”她叹道,重复着信笺中的话,“取药分量配合堪称妙绝。”灵光忽然在脑中一闪。
若无法增添药物,减少呢?
取药分量配合堪称妙绝,是否意味着,只要稍稍增添或减少某些用药的分量,此药的避孕功效,便会巨减呢?
“闻心,”她扬声唤道,“明日再让射月来一趟。”
“增添或减少用量,”吴春生捋着山羊胡子,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秦夫人,你要想清楚,这样一改,可能会对身子有害呢。”
秦夫人眼圈一红,道,“我若能为夫君留得一儿半女,死也无憾了。”
“好吧。”吴春生叹道,“我再斟酌斟酌,夫人明日来取方。”
秦夫人颔首道,“多谢吴先生。”
出了吴家医馆,她的脸色迅速转寒。侍女看的心惊,唤道,“二夫人。”
她回过头来,吩咐道,“待药到于,过一阵子,在陛下回京之前,将人除了。务必不能让人看出半点蛛丝马脚。”
御驾仪仗从晋中,沿着汾水,又行了五六日,终于到达临汾。
“好了,早早。”陈阿娇逗了刘初好一会儿,刘初才破颜一笑。瞥见刘彻走进来,冷哼一声,又板起了脸。
刘彻暗暗好笑,明知故问道,“怎么了?谁惹悦宁公主生气了?”
“父皇还说呢。”刘初被激的跳起来,“是谁当日里扔下我私自来见娘亲?”
陈阿娇嫣然一笑,今眼眸觑着刘彻,看他如何应付女儿的怒气。听得刘彻温言道,“算父皇不好,只是,谁教你骑不得马。”
而且,若皇帝与公主一同失去踪影,文武官员多半会察觉吧。
刘初气的眼晴发黑,咬牙发誓此次回京一定要学会骑马,忽然冷静下来,甜甜笑道,“就算如此,父皇也不该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来找娘亲啊。”
“好了。”刘彻一笑,道,“你要如何,直说吧。何必再绕圈子。”
“好。”刘初倒也干脆。伸出手来,玉指纤纤,在刘彻面前晃了晃,道,“我要父皇答应我,以后我若求父皇什么事,父皇一定要应允。”
刘彻怔了怔,不自禁去看阿娇的娇颜。
元光六年,在闻乐楼,阿娇也曾要去他一个承诺。
后来,她用这个承诺换了进出宫廷的自由。
他一笑道,“初儿是朕的宝贝女儿,但凡有求,若是能应。朕自会应。若是不能。便是有此承诺,朕也是不会应允的。何必有此求?”
“那还有那些可应可不应的啊。”刘初却不肯放弃,道,“至少父皇要答应我,到了那一步,要多考虑一下。”
刘彻沉默了片刻,慢慢看着眼前地刘初。不经意地。她已经长到了十五岁,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娇美的眉眼和她的母亲如出一撤,性敏慧和善。无论是幼时游荡江湖,还是后来在未央宫。都被父兄庇护,几乎未经风雨。在他心中,便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然而,她终究是慢慢长大了。
也好。刘彻在心中慢慢道,有些萧瑟。
吾家有女初长成。女孩儿,总是要长成的。便如同,再精力充沛的青年,也要渐渐走近迟暮。
笑意便漫上了刘初地眉眼,欢快道。“多谢父皇。”
元鼎四年冬十一月,圣驾返回帝都长安。紫次东巡,共历时三个月。
太子刘陌率宗亲和留守官员出城迎接。金色的太子冠带下抬起头来,是一张温和沉稳的脸,极是年轻。拜道,“儿臣恭迎父皇。”轻轻地扫过刘彻身边的两个女子,脸上泛起淡而温暖地笑意。
“朕甚慰。”刘彻抬手。让刘陌起身,微笑道,“太子监国老成,不负朕所托。”
“不过是谨遵父皇离开长安前的吩咐罢了。”刘陌道,“父皇和娘亲一路车马劳顿,还请先返回建章宫。”
车马粼粼开动,刘陌瞥见队伍后面两个妙龄少女,微笑拱手道,“多谢两位上官小姐在临汾对我娘亲的照顾。”
上官姐妹是其兄特意从别处别院遣到临汾陪伴陈娘娘,御驾仪仗返回临汾后,便一路随御驾回京。只道从此后便返回从前生活,并无二致。却不料太子殿下果然如传言般事母至孝,竟亲自来谢,不免一阵子足无措。要知道大汉朝如今这位太子殿下,虽年轻俊朗,却是少近女色。但其本身才貌以及日后前景,都让其成为大汉贵族些家少女最理想的夫君。到如今为止,能让他善待的少女,一直只有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悦宁公主刘初。
上官云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女子,很快沉静下来,微红了脸,屈膝回礼,“太子言重。此乃臣女应为,实不敢当。”上官灵亦回了礼,垂眸想,看来哥哥说的果然没错,要想得到这位太子殿下的好感,最有效地办法,就是从陈娘娘处着手。
而近了看,方知刘陌温文沉稳,让人心生倾慕之处,犹在传言之上。
只是,她转身欲登车,瞥了眼望着刘陌背影,眼里犹有一丝梦幻的姐姐,暗暗揣度,如上官云这样的女子,能敲的开刘陌的心么?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却因为其中一人是太子刘陌,事情便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很快在长安城内传了个遍。顷刻间,郎中令上官桀家地两个小姐就被人议论纷纷,声名扶摇直上,尤其是嫡小姐上官云,有人羡之,有人妒之。然而谁让自己老家不在临汾,又或者,没有一个身为郎中令的哥哥,徒叹奈何。
“你们可听说过,”街头巷尾或有些三姑六婆说着闲话,“听说,有好事的世家夫人入宫问了陈娘娘对上官家两个女子的感觉。陈娘娘偏头想了一会儿,分别赠了两个姑娘四字评语。上官家的大小姐,得的是‘皎如明月’,二小姐得的是‘含章秀出’。”
“哗”,围者若叹道,“如此说来,陈娘娘对上官大小姐评价很高喽。说不定,太子殿下真的会纳她为良娣呢。”
“胡说些什么呢。”清欢楼的雅室里,刘初气的跺脚,“娘亲明明是觉得若说的不好,就会毁了一个女孩子一生。这才含蓄说她藏不住丁点心事的。虽然她如何是她家的事,但要我哥哥娶她,等下辈子吧。”
“你为了这些莫须有的事生气,又何必?”刘陌倒是气定神闲,斟了一杯茶,推给妹妹,叹道,“说来,我倒是不该去谢礼呢。平白惹出些事来。那些人倒无聊,丁点小事也要揪出来说。”
“那也是哥哥人才好,年纪又到了。大家才都盯着看啊。”刘初忽然不气了,盯着他掩口而笑。
“胡说些什么。”刘陌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拉我出来,就为了说这些闲话?”
“不是。”刘初的面色严肃起来,沉声道, “哥哥,你实话告诉我,当年上林苑的事,最后由你接手。我骑的那匹马,真地是因为公孙敬声地针才发狂的么?”
陈年的事被翻出来,刘陌不免有些意外。然而他知道刘初不会无故而问。妹妹终究已经长大,有些事,不是瞒着就好的,日后若轮到她独力抗击风雨,也要先知道一些世事。便道,“也许方有其他可能,但在当下,选择推倒卫家,是对娘亲和我们最好的选择。”
“可是你就能容忍着有人意图伤害娘亲和我么?”刘初扬声问道。
“早早。”刘陌怒声斥道。
刘初冷静下来些,低首道,“对不住。哥哥,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刘陌叹道,“事后我去查上林苑马厩,当时所在的人居然都消失的不见踪影。”
她静静地听着,心慢慢向下沉,如此岂不正是说明,当年的事。另有玄机。
“那人会害我们第一次,就有可能会害我们第二次。”她淡淡道,“不过一次,我就失去了一个弟妹,第二次,我无法想象。”
“放心,”刘陌抚着妹妹的眉,安抚道,“马上疯此事,我听日单说了。虽然没有证据,但多半是她。宫中有父皇威势在,建章宫宫人只听娘亲的话,她无法出什么花招。真要图谋,只能通过家人,我盯死了她地家人,不信她能翻出什么风浪。”
“当年,我年纪尚小,无法保护娘亲和你。”刘陌眸光深沉,信誓旦旦道,“如今,我既然长大,就不容任何人再来伤害。”
陛下东巡回京,歇息了三天,便在建章宫举行大宴。飞雪殿上,刘彻与陈阿娇并肩坐在首席,含笑看着下面一片铣筹交错。在刘彻豪气大发,笑声朗朗,连干了几盅新丰酒后,渐渐的,宴上气氛便话跃开来。
刘陌斟了酒,来到陈阿娇身边,恭敬道,“陌儿数月未见娘亲了,敬娘亲一杯吧。”
阿娇自然很是高兴,牵了刘陌的手,含笑问道,“这几个月,陌儿有累到没有?”
“还好。”在娘亲面前,自然是,不需要那么多虚文的,刘陌为娘亲斟了酒,道,“儿子在长安,听了娘亲路上病了,心急如焚。若不是父皇不在,陌儿身为太子不得离京,真要飞奔过去看看才安心了。”
刘彻闻言,不免望了过来,似笑非笑,“陌儿事母孝顺,你娘亲心里定是欣慰的。”
“多谢父皇教诲。”刘陌微笑答道,敬了酒,又与阿娇说了些话,便下去敬一干重臣的酒。太子敬酒,对臣子是无尚光荣。众臣不敢怠慢,俱起身迎候。敬到长信侯柳裔之时,刘陌朗声问道,“不知南宫姑姑近日身子如何?”
柳裔轻轻叹了一声,面现忧郁道,“还是那样子。”
南宫长公主刘昙,自天气进秋开始,便又开始缠绵病榻。刘陌素来喜欢这个姑姑,多次遣了御医去看。却都没有起色,到最后,御医署最年长的御医便言,“长公主便是棵糊边柳,被经年大漠的风沙给吹的渐渐折了。到如今,只有用好药调养着。”
柳裔与刘陌俱都无言,刘昙初归汉家那年,萧方为她看过诊,说地也差不多。也因了此,这些年,刘彻对这个姐姐几乎是但有所求,无所不应。便是无求,也常有赏赐下来,厚重一时京城无冠。
只是,到了如今,刘昙最想要的,不过是多和亲人相处罢了。
上座上,刘彻的目光黯然一沉,轻轻道,“过些日子,朕过府去探望探望皇姐吧。”
“如此,柳裔多谢陛下恩典。”柳裔微微笑道,“长公主定会很开心的。”
元鼎四年末,刘彻携陈阿娇往长信候府探望南宫长公主刘昙。
较之东巡离京前,刘昙的容颜见了憔悴,倚在床上,更显得不禁风吹的清瘦来,咳了几声,面上现出一丝红晕,含笑唤道,“彻儿能来看我,我很是高兴。”
“皇姐说哪里话,”刘彻看着刘昙光景,心下难过,自王太后故去后,在他心中最重的两个女子,一个是阿娇,另一个便是这个为他少年时颇经苦难的皇姐了。元狩二年漠北之战,柳裔迎南宫长公主南归,他以为此后便可好生奉养这位姐姐,以偿她曾受的苦难。却不料刘昙只享了这几年的清福,便缠绵病榻,眼见的步步虚弱下去。
“宁儿,”刘昙慈祥和唤道,六七岁年纪的男孩乖巧的来到病榻前,轻声道,“娘亲,宁儿在这。”
刘昙微微一笑,牵起柳宁的手,道,“还不见过人。”
刘彻见那男孩便回身轻轻跪下,礼节规矩,拜道,“宁儿参见陛下,陈娘娘。”淡淡一笑,正要叫起。却听刘昙摇头道,“错了。宁儿,该唤一声舅舅,舅母。”
“彻儿,”刘昙望着弟弟,轻而正色道,“我今日让宁儿.执的非国礼,而是家礼。宁儿,他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话便隐隐有些托孤的意思在里面了,刘彻心里难过,低首看着柳宁清秀的眉目间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暗暗叹了一声,正色道,“朕定会如待平阳侯般待宁儿。”
刘昙唇边便牵起一丝安心的微笑。仍让柳宁执家礼拜了。刘彻受不得房中沉重地气氛。自行出了。刘昙看着他地背影,叹息了一声,方望着阿娇道,“有你在彻儿身边,真好。”
陈阿娇抱起柳宁,闻言微微一笑,道。“昙姐太看重阿娇了。”
“怎么会?”刘昙说了这会子话,有些气喘,歇了片刻。方又道,“彻儿是我弟弟。我清楚他本性,极凉薄无情的。好在有你在他身边,他心中才仍有一丝温情。虽说他本身未必在乎这些,但我这个做姐姐的,还是觉得现在的他,要幸福些。”
阿娇沉默了片刻,逗着柳宁,想了想,方道。“也许吧。我却觉得,眼前平静的局势,暗里波涛涌动,也不知什么时候掀出来,会是个什么局面。”
“是呢。”刘昙也叹道,含笑看着柳宁,神情柔和。“宁儿虽然没有你的陌儿和初儿聪明机灵,我却宁愿他愚笨些,只要心思纯正,又有彻儿和他爹爹维护,便不会出事。”
柳宁听了母亲不详的话语,在阿娇怀中回过头来,望着母亲,担忧了唤了一声,“娘。”刘昙朝他安抚一笑,道,“没事。”又道,“这些日子我在病榻上无事。自陌儿出使身毒后,身毒地佛教便渐渐传到大汉。裔哥怕我无聊,便译了一些佛书给我。我看了些,觉得很有些道理。”
“是么?”阿娇微笑道,佛能使人静心。柳裔待刘昙,其心深重,不可自喻。只是刘昙尚可以佛经自解,柳裔看着自己的爱妻渐渐身子衰弱,其心悲哭,又能如何开解?
这一趟探望南宫长公主,无论是刘彻还是陈阿娇,心中都余了些凄恻。坐在回宫的宫车上,刘彻望着帘外繁盛地长安市井风情,轻轻道,“小时候,朕若惹了祸,多半是皇姐替我在母后那里挡了责骂。有一次……母后打了朕,是皇姐为朕敷的药。那时候,皇姐年龄还小,还没有去匈奴和亲……”
他似是特意说起,又似是漫不经心,陈阿娇却懂得他地心思,叹了一声,道,“陛下说的倒让人不解了。昙姐疼惜你,难道平阳与隆虑姐姐不护着你,便是阿娇,幼时也护过你吧。”
刘彻的喉中逸出一丝轻笑,拥过阿娇,道,“现在,换朕护着你们。”
刘彻与陈阿娇探望南宫长公主之时,太子刘陌正在博望殿仔细思虑着李家人的举动。“李婕妤的长兄李非近来频频造访非陈家阵营的高官;幼弟李其昨日在清欢楼和人打了一架……李非的小妾前些日子,往吴家春生堂亲自跑了两趟,又遣婢女去了一趟。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日单,你说……”他抬眉,看见对面的好友正在出神,只怕好久没有听自己在说什么了。好笑地扬声喊了一声“日单。”
“嗯?”金日单回神道,“你说什么?”
刘陌嗤笑一声,问道,“你想什么呢?”
金日单略略尴尬,道,“没什么。”
反正暂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刘陌干脆。将之推开,专心问起好友的事情。“我说,日单。”他笑了笑,问出自己怀疑以久的揣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早早?”
金日单伸着懒腰,神情懒懒,反问道,“你不是向来把你那个妹妹给捧到天上,既然如此,有人喜欢,不是很正常?”
刘陌怔了怔,倒没有料到金日单承认的如此干脆,面容渐渐严肃,道,“日单是单纯的喜欢呢?还是……?”
“是与不是,又如何?”金日单自嘲一笑,面上泛起消逝已久的愤世嫉俗。“别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谏大夫,单凭我是匈奴人,陛下和你哪可能将最宠爱地悦宁公主下嫁?”
“那倒也未必。”刘陌深思道,见了金日单诧异的神色,解释道,“早早也到了婚龄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大约很快也要提起婚事了。 长安城里那些配的上她身份的世家子弟,不是纨垮就是无能,在我看来,还不如日单呢。至于我娘亲。她大约是只要早早点头就好。真正难办是我父皇。”他含笑的看了金日单一眼。道,“如今的日单,确实很难让父皇点头啊。”
话虽如此,但事关最放在心上地妹妹,刘陌既然想起了,就放不下心。第二日向阿娇请安时,便提到了这件事。
“金日单么。”陈阿娇侧头想了想,道,“他还是不错地。只是,早早喜欢么?”
“早早啊。”刘陌不免有些泄气。“她不知道从霍去病那里走出来了没有。不过就算她不喜欢日单。娘亲也注意别个,别让父皇将她随意许配了什么纨绔子弟。”
陈阿娇失笑道,“你父皇不会的。”
他毕竟最宠爱刘初,当不会拿她的婚事随意。
“不过,我会记得问问他的意思。”阿娇想了想,道。
从博望殿出来,日色尚早。前些日子,刘彻不在长安之时。刘陌忙政务忙的天昏地暗。如今刘彻既已归来,他一下子便清闲了很多,此时不想回博望殷,便回头吩咐道,“成烈,去找一辆平常的马车,我们去宫外玩一玩。”
清晨长安城的街头已经很是热闹。呢青色地马车行于街市中,仿佛滴水融入大海,无人注意。
“主子,”成烈笑着道,“是去清欢楼么?”
“算了。”刘陌想了想,“绕着街市走一圈,再说吧。”
“是。”成烈应了一声,在帘外吩咐着。车夫便放缓了车速,在集市中缓缓前行。
喧嚣的声音传到刘陌耳中,这,就是大汉都城长安,全国,乃至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许多地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吵闹,买卖,呼唤。将来有一天,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家都要交到他的手中。而他,能超越他地父皇创造一个更鼎盛的盛世么?
刘陌这样想着,听着车轮声音轱辘,渐渐的转到城南,忽然停下。刘陌掀帘问道,“怎么了?”
“殿下,”帘外,成烈的声音,有些好笑,“见到了认识的人呢。”
“哦?”刘陌望过去,果然见不远处有辆宝蓝色的车马,宽敞气派,显然不是普通的人家。红衣的少女掀起帘子,对着站在车下的少女微笑道,“不知道‘含章秀出’地二小姐,能不能自己找回家的路呢?”言罢放下帘子,吩咐道,“掉头回府。”车夫应了一声是字,再也不看一眼上官灵,辇车而去。使留一身单薄衣裳的上官灵目瞪口呆的站在风中,看着马车远去。
“吁,”成烈咋舌叹道,“这位上官家的大小姐好狠的心,居然真的把自己地妹妹独自丢在外面。”
“殿下,”成烈知道刘陌不欲与上官家的姐妹扯上关系,轻声问道,“咱们是不是绕开走?”
刘陌想了想,终于叹道,“一个女孩子,独自在街市上,有些危险。我既然看见了,怎好不管?”
更何况,听方才上官云的话,上官灵被遭的这场火气,多半与娘亲或他有关。
“成烈。”刘陌吩咐道,“你去请那位上官二小姐过来。”
成烈领命而去,与少女说了些什么。刘陌在车上,远远见了少女面上的防备,望了过来,见是他,神情惊讶。
“太子殿下,”上官灵行过来,颔首为礼,知刘陌青衣微服,不想让人知了身份,并未行礼。虽然刚刚让人看了笑话去,面上倒也未见局促,落落大方。
若是上官云知道彼时倾慕的刘陌就在附近,便是再重来一百次,也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发作她的大小姐脾气吧。
“上官小姐,”刘陌微笑道,“上来吧,我送你回上官府。”
“不必了。”上官灵婉拒道,“多谢太子殿下牵挂,臣女长姐虽然脾气不好,心却是不坏的。等下气消了,自然会回来接臣女。”
“是么?”刘陌淡淡一笑,道,“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上官小姐还是先上来吧。”
上官灵无奈,只得道,“如此,便多谢太子盛意了。”甚时男女之防并不严重,上官灵登了车,暗暗思忖刘陌的用意,她与太子并无交情,又不过是一面之缘,并不信刘陌会多在意自己。既已说明处境,按理,他就不该再坚持。
“上官姑娘,”果然,刘陌看着窗外,淡淡问道,“我听说,那日在临汾,我娘亲回父皇的信之时,在一边伺候磨墨的正是姑娘。姑娘可知道我的娘亲写的是什么?”
上官灵怔了怔,嫣然道,“太子殿下若是想知道,为何不亲自去问陈娘娘?”
刘陌沉默了片刻。
若是能问娘亲,他又何须在此问上官灵?
“若是陈娘娘愿意告诉殿下,自然会说。”上官灵慧黠悠然道,“若是娘娘不愿,灵儿纵是看到了,又岂好告诉殿下?”
宝蓝色的马车调转回头,又来到了街口。车夫四望一周,不见上官灵,怔了一怔。上官灵从车窗中瞥见,微笑道,“哎呀,想来今天姐姐气消的快,已来接我了。太子殿下,灵儿.告辞。”
刘陌颔首,有些好笑,随口问道,“姑娘与今姐来城南,是……”
“家嫂身子不好,”上官灵欠身行礼,“前些目子来吴家的春生医馆求了副药。今日特来致谢。姐姐与我闲来无聊,便陪嫂嫂前来,却不料吴大夫前些日子去了,败兴而归。 姐姐脾气不好,灵儿可能言语有所得罪,这才如此。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吴大夫去世了?”刘陌讶然道。
“是呢。”上官灵有些惊异,虽然吴春生是长安城知名的大夫,终究只是平民,如何入了太子刘陌的眼?
刹那间,刘陌想起了密报上,李非小妾数次造访吴春生之事。吴春生此时身亡,是巧合,抑或是,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