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恨 作者:柳寄江

来源: 2009-08-18 08:17:51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四卷 凤栖碧梧 四十五:观棋不语真君子
过了七月,天气凉了几天,又转秋热。待到这最后一波热浪过去。元朔六年九月已经在望,而秋风,却未必吹的怕未央宫里的人心。  
椒房殿  
随圣驾返回长安后,长平侯卫青第入宫见自己的姐姐。看着殿上姐姐依旧姣好秀美的容颜,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忧愁。  
“青弟,”看见了久违的弟弟,卫子夫终于展露一抹真心的笑靥。这么多年来,他们姐弟朕手撑起卫家,彼此信赖,无人可比。她走下来,遣退下人,牵起弟弟的手,欣慰道,“与去年上比,你黑了些呢。”  “与匈奴人作战,苦累着呢,黑一点,倒是寻常。”卫青一笑,继而问道,“姐,她怎么和刘陵翁主走到一起去了?”  
卫子夫的脸沉下来,这回她左右看看,连女儿刘斐和心腹侍女都遣下去,这才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沉吟道,“当年我和刘陵朕手合作,再加上皇上若有若无的配合,这才将陈皇后给拉下来。如此过节,她却和刘陵好的如胶似漆。皇上未回宫这段日子,我冷眼看了许久,也没有看明白。”  
“这的确大不合常理。”卫青想了想,叹道,“若是当年飞月公主真的追杀陈阿娇成功,如今我们何苦这么被动。对了,姐姐,皇上回宫也有些日子,可曾去过长门宫?”  
卫子夫缓缓摇头。  
“那么,既然皇上对她没兴趣,我们应当不用担忧了吧。”卫青有些意外,却也安慰些。  
“青弟你错了。”卫子夫却道,神情凝重,“我们的皇上,你还不知道。他一向不碰没有把握的东西。这些日子,他在冷眼旁观,看长门宫两个女子的行事。若是有一日他看明白了,或许就此摞下,或许重子恩宠。这恩宠一子,定是势头直逼我们卫家啊。”  
“那……”卫青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自建元年间开始,他的这个姐姐伴在皇上身边已经十余年,陪着皇上度过最失意的时期,论对皇上的了解,他相信,自己是比不上自己的姐姐的。  
“青弟,你曾见过陈阿娇么?”  
“建元年间远远的见过一次。那时候皇后宫车经过建章宫……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罢了。”虽然有着一张绝色容颜,却有着喧天气焰。  卫青并不明白卫子夫问话的用意,但还是回答道。  
“那你见过如今的陈阿娇么?”  
他摇头,“我刚回来,况且外臣不见宫妃,如何能见得?”  
“我却也远远见过一次的。”卫子夫淡淡道,神情沉凝如水。“如果说,”她斟酌了一下,“当年的陈阿娇是一朵外表娇艳却肤浅的牡丹花。如今的她……,”她的眸子掠过一丝绝望,“皇上若见了,是绝对放不下的。”  
可是,陈阿娇,她在心里若誓言般道,既然我已经在这个位置上,我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重新在这个未央宫站起来。这是我们之间的战争,既然,我已经赢了第一次,就绝对不会输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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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宫  
自前皇后陈阿娇离开长门宫被发现,长门宫的一应侍女内侍,俱被惩罚调开。到了阿娇和飞月长公主刘陵重新住进长门宫,馆陶大长公公主送来两个自幼出生在堂邑侯府的侍女,王太后则从长乐宫挑了两个侍女,三个内侍送来。陈阿娇为四个侍女分别赐名为莫失莫忘,莫忧莫愁。  
“人若能做到如此,”莫忧依然记得当时陈娘娘微笑偏着头说这话的神情,“也就可以说是幸福了。”  
她是元朔年间进的宫,并没有见过为后期间的陈娘娘。现在的陈娘娘,并没有她们说的那样霸道骄傲呢!相反,她和飞月长公主都很是随和,平易近人的亲切,虽然在外人面前端起一幅疏离高贵的仪态,但在自己人面前,却是很亲善的。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怎么会落得罢退长门的下场?  
她趁着主子们不在,收拾打扫,回头喊道,“莫愁,你进来……”声音忽然在看见宫门的那个身影的时候,哑然而止。  
站在御前总管杨得意身前的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一身黑锦金织冠服,此时正皱着眉,看着空空荡荡的长门宫。  
莫忧莫愁并成悯成烈慌忙跪下道,“奴婢参见皇上。”  
杨得意觑了一眼刘彻的神色,上前问道,“你们主子呢?”  
“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带着陌皇子和悦宁公主,一早出去了,奴婢们并不知道。”跪着的四人被惊出一身冷汗,无法料到,皇上会没有任何预兆的来到长门宫,看望自己亲手废掉的前皇后。  
刘彻淡淡的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道,“怎么,难道你们还要朕亲自去找?”语气淡漠,四人连忙磕头道,“奴婢这就去。”跌跌撞撞的奔出长门宫。  
刘彻静静站在宫门前,一阵秋风吹过,将他的冠带吹的飞起来。杨得意小心在后面伺候,问道,“皇上,要不要进去歇一歇。”刘彻却不应。良久,他以为刘彻不会回答了,方听见淡淡的“唔”声。刘彻走进空无一人的长门宫,却不进正宫,向东侧的般若殿走去。原来,皇上还是念着陈娘娘的。杨得意跟着皇上,眸中浮现一种了悟。  
长门宫名则为宫,实际上,规模却是不大。般若殿作为侧殿,更是小巧玲珑。刘彻进得来,只见窗前一蓬竹影,果然将般若殿映的满殿生怕。案上置着一个古朴茶鼎,尚在烹茶,袅袅上升的烟也染了一丝绿意,暗暗切着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殿上正中央挂着一幅画,画上亦是一色翠竹,清高孤拔,生机盎然,细瞧落款款,竟是蜀中临邛(qióng)卓氏文君。画两侧的字迹端典蕴籍,有三分阿娇之前的味道,却比从前的阿娇写的漂亮的多。  
远风飘过,竹影婆娑,传来一阵语音。刘彻听着声音,走到窗前,不由一怔。  
竹影深处,砌着一墩石桌,阳光洒下点点的碎影,凭的阴凉。两个女子面对面坐在石桌两首下棋。背对着他的应是刘陵,刘陵对手的女子,竹枝遮住她的容颜,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身边围着刘初并一个男孩,两个宫女,一个内侍站在身后,捧着酒盅。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甚是自在。  
陈阿娇执白,刘陵执黑,两人下子极快,竟是不加思索似的。刘彻皱眉,观她们落子,非但不像围棋棋路,反而毫无章法。刘初拍着手为娘亲加油,刘陌却含笑在一边观看不语。陈阿娇一阵好笑,道,“早早,你没有听说过,‘观棋不语真君子么’?”  
刘初嘟哝着,“那说的是象棋吧,你们下的又不是。”  
“无论什么棋都应该是这样的。”说话分散了她的精力,一个不慎,竟落下一个子儿,陈阿娇一阵懊恼,连忙道,“这步不算。”  
刘陵托腮笑道,“阿娇姐姐,‘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下一句是什么?”
陈阿娇哑然,只得输了这步,看刘陵下了一子,取回五个黑子,笑道,“这回却是你输了。罚喝一杯。”  
莫忘一笑,斟了杯酒,递给陈阿娇。阿娇含笑接过,正要喝下,却听见竹叶刷刷作响,成烈进来,跪倒,“娘娘,长公主,”他尚喘着气,道,“皇上,皇上到长门宫来了。”  
陈阿娇一怔,偏头望去。正巧此时吹过一阵秋风,头顶竹枝飘荡,撞进般若殿里刘彻带着探究的锐利眼神里,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面上笑容,便渐渐淡了,端庄,却疏离。  
“臣妾,见过皇上。”她低下头,淡淡道。  
“哥哥,”边上,早早问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后面一句是什么?”  
“是‘起手无悔大丈夫’”风中传来刘陌的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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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四十六:长门不必暂回车 
 般若殿  
“不知皇上前来,臣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刘彻望着淡淡微笑的阿娇,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这,真的便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喜怒哀乐都掩饰不住的阿娇,那个毫无顾忌的爱着他,爱恨都那么尖锐的阿娇么?他忽然有了这样的怀疑。然而,这样的眉,这样的眼,的确是那个阿娇,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半分差错也无。  
七年不见,岁月厚待了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旧是艳若桃李的容颜,却收敛了光焰,沉淀了一份知性,安静隐谧如莲。因为今日赌棋,大约喝了不少酒,碧酿春虽然口感甘醇,但因为是蒸馏而出,浓度高于汉初一般酒品甚多。一抹殷红从她的颊上透出,慢慢延伸到颈部,艳似初绽桃花,却有一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睛。  
“阿娇姐说笑了,朕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罪呢?”刘彻背对着站在窗前,自失一笑。  
她感觉浑身一抖,费了好大劲才将叫嚣着要起来的鸡皮疙瘩压下去,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彻,他如何能够在那么残忍的废掉自己之后,还在重逢时呼唤着儿时那个温暖的称呼?  
“从前,阿娇姐是不会这么客气的。”刘彻看着她,目光里有些深思。  
“人总不会在撞的头破血流后,还那么天真。”她淡淡道,没有动声色。  
“这就是陌儿,”刘彻踱下来,看向自己第一次谋面的长子。  
刘陌抬眼看他,一双清澈的眸子,灵动如点墨。这是刘彻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他,只觉得眉眼熟悉,竟是比刘据,刘闳更像自己一些。心头一软,道,“开年过朕会在宫中设博望轩,教导皇子习文练武,陌儿也过去吧。”  
“多谢皇上费心。”陈阿娇微笑,回身对刘陌道,“还不快向皇上谢恩。”  
初次见到刘彻,刘陌知道这个男人是大汉的皇帝,也是自己的爹爹。他站在殿中,觉得心里奇异的堵的慌。明明是他和妹妹的爹爹,却可以在当年肆意伤害娘亲,多年流落不闻不问,又在这么久的重逢后,将他们母子丢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接受嫔妃宫人的私下嘲笑,甚至在见面的时候,以一种如此疏离的口吻,研判,试探,或者说,施恩。但是他毕竟还是个理智的孩子,不像刘初那么有任性的权利,所以他低下头,不卑不亢道,“谢皇上。”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屏障在他们中间立着,令他们彼此不能靠近,刘彻自然可以清楚的感觉。他有些好笑的勾起嘴角,看着刘初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娘亲,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阿娇,这么多年,你就成长了这么点么?欲擒故纵,亦要有度,过了度,通常就适得其反了。  他一笑道,“多年不见,阿娇姐反而和陵儿交情好起来,当真可喜可贺啊?”当年,在长安东城的淮南王别院,他唤了声陵儿,回身,看见阿娇站在院外,一张俏脸白的如雪。  
他纵有哪怕半分内疚,也在她的怒骂哭泣摔打器物中化的烟消云散。那时候,陈阿娇是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窦太后最疼爱的外孙女。而他,只是初登帝位,没有实权的皇帝。可是,对他这样的人,如何能容忍受人钳制,不得实现所愿的屈辱?便是因为这个,他才喜欢卫子夫吧。那个有着水样容颜柔顺性格的女子。于是愈发厌恶那个气焰嚣张的女子,哪怕知道,她真的很爱他。可是,有一天,她不哭不闹了,她只是对他淡淡的笑,有礼却疏离。仿佛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去,只是一场过眼云烟。她甚至跟一个曾经与她丈夫有暧昧关系的女子情同姐妹,却转眼,看他如陌生人。如果他愿意承认,这一刻,他的确有一种感觉,叫做茫然若失。哪怕,是他先将她丢掉的。  
陈阿娇淡淡一笑道,“人的缘份是很奇怪的。当年,我也不能想象呢。”她低首,吩咐道,“陌儿,你带着早早出去,找陵姨玩。”  
刘陌忧虑的看了她一眼,返身带着刘初,出了般若殿。  
刘彻含笑看着般若殿转眼间只剩下他们彼此二人,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阿娇姐,你是在怨朕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回过头来,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怨。”  
“阿娇姐如果当年也能这么想,也许,我们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呢?”刘彻一笑,别过头,眼光却有些阴翳。  
“彻儿,”陈阿娇不是不明白,若想推走他,或者如同之前那样喧天气焰,或者低声下气,有太多方法。可是,她看着刘彻,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可以说很陌生,可以说很熟悉。当她同时拥有了韩雁声和陈阿娇两者的灵魂,她就无法接受自己扮演从前的蠢行。从她再生第一次看见刘彻,翻天蹈海的爱恋和怨恨同时泛上心头,让她有这种欲望,在他面前血淋淋的揭开事实的真相,让他错愕,让他悔恨,哪怕自损三千,也要伤他一百。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告慰纯粹的陈阿娇付出的多年爱恋。  
“就算没有夫妻情份,我们总还是表姐弟,恋在这点情份上,皇上还是允我唤你几声彻儿吧,反正,过了今天,我便再也不会喊了。”她自嘲一笑,冷冷的看着他,“就算当年我谦恭守礼,我们便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吗?”  
“从前的那个阿娇,眼里只有你,为了你,她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违逆她的母亲。你若是好好与她说,她未始不肯帮你,帮你压住陈家的外戚,帮你拿回你要的东西。只要你肯好好爱她。好了,你不肯。可是,你如何可以一边利用着她,一边冷眼看她的笑话。一朝用不上了,一道诏书,就将她废掉?”她低下眉,语气冷酷,仿佛说的是不相干的旁人,可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这次回来,所有人都说,阿娇姐比以前聪明了。”朦胧中,她看见刘彻缓缓勾起的嘴角,讽刺而又轻蔑,“原来,阿娇姐骨子里还是这样简单的人呢。”  
怒火缓缓烧上她的心头,她努力抑制住自己一个巴掌打过去的冲动。道,“这些年,我走在外面,听见游人传唱着一首诗,还未念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哦?”  
“不知道彻儿有没有听过,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她一个字一个字念道,看着刘彻的反应,“那时候我就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要像这么悲惨,自己落的神销骨立,还被别人看了笑话去。”  
“彻儿,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在长门宫前,停过一次车?那么,如今回头,已经迟了。”  
“从前,阿娇一直想,卫子夫有哪样好,好的他舍了青梅竹马的表姐去,宁愿屈就一个卑微的歌姬。后来就懂了,男子负心,是没有理由的。何况,还有太多的政治考量在里面。她的好处,不过在于知分寸。彻儿你本性太狠,何曾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让你倾心爱恋。所以我放弃。一个阿娇太脆弱,敌不过那么多重量,索性不要敌。如今,我也可以做到知分寸,我会在长门宫安分守己,不做出失了皇家身份的事来。只要你,永远不在长门宫前停车。既然开始没有停过,以后就永远不要停了。”  
刘彻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望着他,眼神哀伤,忽然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茫然中,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永久的失去了,却感不到疼痛,抓不回来。虽然,这件东西他曾经弃若鄙履。  
“彻儿,你是皇帝,也是一个女子的夫君。很多年后,阿娇才看清。从前,她太傻,以为你只是她的丈夫,看不见你身为皇帝的身份。所以,她触怒了你。可是,你也把她眼中那个丈夫给抹杀了,从今以后,我只当你是这个王朝的皇上,除此之外,我们只是陌生人。”  
她低下头去,低低道,“我们,就只当,六岁前的那个你我。你不认识世上有个我,我不认识世上有个你,岂不甚好?人生若只如初见,是纳兰的句子。其实,我更喜欢,相见不如不见。开始就不要见,就不会有如今的伤心。”声音淡漠,宛如哀悼。  
“两个人相处,注定是先在乎的人先受伤,既然你已经不要我了,我就也不要你了。你赢我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本是至理。”这是属于陈阿娇的怨恨,也是属于韩雁声的见解。无论如何,陈阿娇总觉得,自己当给这份感情一个交待,一个结尾。她不愿尔虞我诈的在后宫里与一群女人争斗,宁愿将所有心事解出。哪怕后果是灭顶,也可以无愧于心。  
“阿娇姐,你醉了呢。”她感觉刘彻起身,缓缓向她走来,“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可是,你凭什么认定,朕会依着你的意思走?”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她浑身僵硬。还未反应过来,刘彻却已经负手走出般若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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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四十七:骑射练兵风云起 
元朔六年夏,废后陈阿娇携皇长子刘陌返回帝都长安,上遣归长门,众人观望。元朔六年九月,上往长门,不欢而散。众人以阿娇无再得圣宠之虞,尽叹。  
宣室殿  
“皇上,我大汉与匈奴数度大战,虽占尽上风,但未曾彻底消除匈奴隐患。尤其是如此一带,”霍去病指着军事地图上的河西走廊,“威胁我朝侧翼。去病窃以为,几年内,还应该再和匈奴战一场,彻底将匈奴驱逐出河西走廊。”  
“哦,”刘彻一笑,翻找手边案牍,道,“去病今年打仗打上瘾头了?”  
“可是我说的都是实情。”少年不服气道,“皇上也不喜欢我朝边上有一只随时都会噬人的老虎,不是?”  
刘彻一声冷笑,道,“你先把你的骁骑营练起来罢。若是可以赶上柳裔的丘泽骑军,下次出兵匈奴,朕就让你带军。”  
“皇上,”霍去病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训练骁骑营需要时日,柳将军我是佩服的,不如让我和他比一场。若我赢了,皇上将刚才的承诺送给我,如何?”  
“哦,”到底还是有着年轻血性,刘彻也来了些兴致。道,“杨得意,宣长平侯卫青和长信侯柳裔入宫。”  
杨得意上前笑禀道,“皇上忘了,之前吩咐让长信侯教导皇长子陌的骑射功夫,估计这会,柳侯爷尚在博望轩呢。”  
因皇三子刘闳年纪尚幼,如今入博望轩受训的,只有皇长子刘陌与皇次子刘据。  
“这样么,”刘彻思索了一下,不在意道,“那便连两位皇子一块唤来吧。”  
“是。”杨得意躬身退下。  
刘彻携着霍去病来到未央宫骑射场,长信侯柳裔与两位皇子已经在那里等候了。边上还蹭着一个赖着哥哥不放的悦宁公主刘初。不一会儿,长平侯卫青也赶到。看着场上微笑着的柳裔,心中感慨,当年柳裔便是在这座骑射场发家。他看着柳裔身前站着的两个年纪仿佛的男孩,其中一个是他的外甥,另外一个,他眯起眼,看着刘陌身上明显的瘀青伤痕,是未央宫有宫人虐待,还是这是陈家的设计,故意以这幅模样出现在御前,以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但若是如此,以悦宁公主肆无忌惮的性格,又怎么会看不出生气维护的痕迹?仔细一看方知不对,别的不提,至少刘据投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的眼光就颇为敬畏。  
“仲卿也到了啊。”刘彻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迹象,语气淡淡,“去病想挑战长信侯,你这个做舅舅的怎么看?”  
“去病年少气盛,不知轻重。但出生牛犊焉能怕虎?若柳兄愿意给子一些指教,仲卿不胜感激。”卫青拱手道,笑的温和。  
“整天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刘初拉着哥哥的手,撇撇嘴道。  
“嘶,”刘陌的手一瑟缩,刘初立即放手,道,“哥哥疼啦,我给你吹吹。”言毕,还不忘投了个颇为愤恨的眼神给柳裔。柳裔看的清清楚楚,好笑道,“男孩子受这点痛算什么,当年我摸爬滚打训练的时候,比这严重多了呢。别的不提,就是你娘亲和陵姨,当年训练的时候就比这苦的多。”  
“骗人。”刘初拿眼白看他,“娘亲和陵姨以前是什么身份,用的着练骑射?”  
“好啦,”刘陌安慰妹妹道,“不是很痛的,回去娘亲看了会心疼,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看了心疼又如何,明天还不是会踢你出来。”  
卫青和霍去病对视一眼,也看出来来了,刘陌身上的瘀青,俱都是练习骑射跌打时的擦伤。看来柳裔虽是陈阿娇的义兄,对这个身份尊贵的外甥,却没有太多怜爱之情。甚至身为母亲的陈阿娇,也都舍得几乎是陈氏一族的命根子吃这样的苦。也亏得刘陌是个懂事的孩子,否则还不要抱怨死。霍去病叹了口气,压下心中对自己表弟刘据隐隐的失望,同样是被卫氏一族视为命根的刘据,却是自小娇生惯养,被自己的姨娘含在嘴里怕化着,捧在手心怕摔着的养大,这样的孩子,如果他日成为大汉的皇帝,他摇摇头,毕竟是自己的表弟,他总不能真正彻底的撇了开去。  
“不过悦宁公主有些还是说的对的。”柳裔昂头道,“个人争斗,只是匹夫之勇,纵然胜了,于你我军旅之人,其实不值夸耀。”  
“哦,”卫青笑道,“柳将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军旅之人,当比什么呢?”  
“皇上,”柳裔回身拜道,“若皇上允许,我与霍小校尉,便比比战术如何?”  
“你们既然都有兴趣,朕便在一边观战吧。”刘彻负手一笑,回身道,“去病,你若赢了,朕的承诺,还是有效的。”  
霍去病跃跃欲试,道,“如何比法?”  
柳裔一笑,唤来一个内侍,吩咐几句。内侍点点头,不一会儿捧了一个托盘回来,上面装了很多沙土。  
刘初潜到柳裔身边,划着脸颊道,“羞羞脸,柳伯伯这么大了,还玩泥巴么?”  
刹那间柳裔有种冲动,想给这个缠人的小丫头一个敲头,看了看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刘彻,终于抑制住了冲动。将盘中沙土垒成河西走廊地势,尚未垒完,只听霍去病咦了一声,知他已看出。抬头见霍去病双眼明亮,道,“这个方法倒好,行军打仗,一目了然。”  
刹那间刘彻和卫青也懂了,刘彻看向柳裔的目光充满深思。他瞥了眼自己的三个子女。刘陌看着沙盘,微微一笑,似有所得,刘据和刘初却相顾茫然。  
柳裔又将几面旗子插上,标志地形和两边兵力,道“这是河西走廊地形图,汉匈若再开战,必先在此处。霍小将军,你我分占两边,你权当大汉统帅,我暂扮匈奴军队,我们暂且就着这沙盘演练一番。”  霍去病道一声好字,踌躇一下,举起自己的旗子,从乌鞘岭过,突然袭击河西走廊。柳裔分兵一万,于路拦截,在焉支山下两军相逢。  “若我的行军速度够快,”霍去病抚着自己的下颔道,“完全可以在匈奴反应过来之前,到达这里,他指到焉支山之外千余里的皋(gāo)兰山,与匈奴军鏖战,胜负之数,大多在我。”  
柳裔欣赏一笑,果然是天才名将霍去病。他道,“匈奴人擅长的战术,也不过是长途奔袭。若是汉军在这一点上还要强过他们,何愁匈奴不灭。”  
“确是如此。”霍去病应道,回身禀道,“皇上,我与柳将军这场比试,就算和吧。”  
“自然是霍剽骑胜了,”柳裔一笑,“匈奴如何能与我大汉一战呢?”他语义深长道。  
“去病,朕答应你的事,必不食言。”刘彻道,望着柳裔道,“柳卿关于战争的想法真是层出不穷啊。”  
“此乃小臣当为。”柳裔低首应道。  
刘彻瞥向自己的两个儿子,道,“不知两位皇子的骑射功夫练的如何?”  
“据殿下不是由微臣亲自教导,微臣不敢妄言。”柳裔一笑,道,“至于陌殿下么,”他瞥了一眼刘陌道,“微臣敢说,他合格了。”  
“柳卿想要什么赏赐么?”  
“这……”柳裔一迟疑,道,“本来微臣所为,都是分内之事,不敢邀功。但皇上既然开口,微臣斗胆要求。”他道,“微臣与大司农桑弘羊,桑大人,与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俱有义兄妹情谊。臣恳请皇上准许,让臣与桑大人往长门一谒。”  
良久,听不到刘彻的回音,柳裔略略抬头,看见刘彻阴窒的脸色。
只听刘彻缓缓问道,“你们在外面的情谊朕暂且不问,朕倒想知道,”他冷哼一句,恻恻道,“你柳裔尚且罢了。朕记得,桑弘羊尚比朕小一岁,他如何能与朕的阿娇姐互道兄妹?”    
第四卷 凤栖碧梧 四十八:亲恩重踏秣陵府
“这……”柳裔有些哑然,这才发现自己这方长期以来忽略的漏洞,皆因他们完全把如今的阿娇当作现代的韩雁声,因为惯性作用,不由自主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毕竟,当年失事的时候,韩雁声和季单卡都只是二十岁的女生,甚至只能算是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大孩子。可是,他们忘记了,陈阿娇已经有二十八高龄了。  
如今,经过在这个世界的七年光阴,说起来,陈阿娇真正的年龄,已经到三十五了。  
他打了个寒颤,想着如果在阿娇面前提起这个岁数,她定是会抓狂的。古今中外的女子,在这里都是一样,无法容忍在自己身上凭空溜走了八年最美的光阴。  
尤其,她根本看不出来这样的岁数。  
“当年,陈娘娘流落民间的时候,大概因为害怕追杀,并没有报上真实的名字年纪,再加上陈娘娘容颜实在看不出年纪,桑弘羊这才误认为义妹。如今虽然知晓,但一时习惯了,竟改不过来。既然陛下提醒,微臣回去,必让桑弘羊重新认过,行姐弟之礼才是。”他躬身禀道,想着桑弘羊与陈阿娇彼此黑了脸的模样,听得刘彻也掌不住笑了,道,“既如此,你们就寻个空见见她吧。”  
“多谢皇上。”柳裔叩下首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时候,陈阿娇却并不在长门宫,她早已与刘陵一起,结伴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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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mò)陵侯府  
丹阳候夫人金娥听见下人来报,飞月长公主刘陵回府的时候,稀奇的挑了挑眉,但仍不掩欢喜。金娥本身虽没有皇家血统,但是,她的外祖母,却是当今王太后。论起来,亦是今上外甥女。  
说起她的身世,就涉及王太后年轻时的一些隐私。  
王太后进入先孝景皇帝府邸之前,曾经嫁给一户姓金的人家,夫妻尚算和顺,并产下一个女儿,便是后来的修成君。这段隐私被瞒下了许久,直到年轻的汉武帝听说了之后,亲自驾车接回了自己的异父姐姐,彼时其姐恐命不保,极惧。回长安后,受封修成君,皇上善待。太后自谓亏欠,爱怜万般。故金娥其宠,甚在一般诸侯翁主之上。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母子三人身份极为尴尬。太后欲为爱女及外孙修成子仲寻一依靠,故不拘辈分之礼,将金娥嫁与先淮南太子迁。望他日事变,以淮南王之力,尚可保修成君一家安康。  
在这之前都是真实的历史,而之后,由于刘陵的参与,历史在这里转了一个弯。  
历史上,淮南王刘安惧金娥乃皇上太后派来淮南的探子,授意刘迁不子亲近。迁从,共同生活三个月后,并未圆房。金娥不堪受辱,自请求去。  
刘迁刘陵乃同父同母的兄妹,感情极佳。凭心而论,刘迁虽然处事有些优柔,性情阴刻。但诸侯家培养出来的风度,尚算浊世佳公子,金娥初见之下,已然倾心。又有小姑刘陵刻意亲善,并为其在公公相公之间游说。虽然在金娥入门之前,刘迁已有两门姬妾,但夫妻间尚算和顺。金娥感刘陵恩德,姑嫂之间,相处和睦。  
元朔六年,胶东叛变过后,公公刘安请辞淮南王封哥,皇上最后应允。置刘安为秣陵侯,夫君刘迁为丹阳候,与庶弟刘不害伴父共在秣陵侯府住下,圣宠浓厚。虽然失了未来淮南王妃的地位,金娥怨过一阵,但在王太后派人劝说后,也就释怀。毕竟,当终有一日,皇帝舅舅与自己的公公夫君敌对的时候,站在她的立场,的确尴尬。更何况,得以返回长安,经常与母亲兄弟相见,金娥也就觉得安慰了。  
金娥微笑的迎出去,道,“陵妹妹还记得回家来看看呢。前些日子,夫君和公公闲谈的时候,尚提及妹妹,说妹妹莫要忘了我们呢。”看房中刘陵回过身来,语笑盈盈。边上伺候的正是府上家生侍女,唤作怡姜。身边尚有一个白衣少年,说是少年,但雪肤花颜,耳上尚穿着小小的耳洞,竟是个绝色女红妆。衣裳华贵,显然不是凡俗人等。  
“原来这就是娥儿啊。”女子笑吟吟打量着她道,“娴静大方,花容月貌,果然有太后年轻时的风采。细看来,竟不象是太后的外孙女,简直是嫡亲的孙女呢。”  
金娥脸一热,心上却泛起好感,矜持问道,“这位是?”  
“娥儿虽没有见过我,但我想必是听过的。”女子收了笑容,眼底泛起一抹氤氲(yīn yūn),这个时候看起来,她的眼睛非常漂亮。道,“我叫陈阿娇。”  
“原来是……”金娥吃了一惊,但接下来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与皇上相见的时候,总是听从吩咐,只唤舅舅的。他们母子三人被接回皇家,是在元朔年间,陈皇后被废之后,所以没有见过阿娇。可是金屋藏娇的故事,金娥如何没有听说过?小时候,她伴着守寡的母亲,看着母亲整夜整夜的掉泪。明明有着天下最尊贵的亲人,却像见不得光似的不敢相认。阿娇被废的那年,母亲也落泪了。母亲说,所谓物伤其类,怎么说,她们都是同样被那对母子抛下的女子。  
可是后来,皇上亲自到了金家,带回了他们母子三人。她的心便不免偏到自家舅舅身上,想着必是这个女子如传说中般蛮横骄纵,这才让舅舅受不了,最后将她废了。她亦见过卫子夫,如今那个坐在皇后位上的女子,那是个美丽柔顺的女子,永远笑的温婉可亲。待她如待旁人一般亲切。  
“娥儿既与陵儿姐妹相称,那么,我们就不要拘礼。娥儿便唤我一声姐姐吧。”阿娇一笑,吐了吐舌,“凭白把我叫老了,我可不乐意。”
“娥儿不敢。”金娥行了一礼,道,“陈娘娘怎么出宫啦?”  
“偷溜出来的呗。”刘陵一笑,作势道,“嫂子,你可莫要和你那位皇帝舅舅告状啊。”抢在金娥之前问道,“我爹爹和哥哥呢?”  
“大司农桑大人家大宴宾客,爹爹和相公,并不害都去了。”金娥笑道,“不过茜儿在内室陪伴娘亲。”  
刘陵牵着陈阿娇的手,道,“阿娇姐姐陪我去见见娘亲吧。”也不待陈阿娇出身,已经拉着她进内院去了。金娥望着二人背影,不可思议半天,她本听说小姑和陈阿娇的事情,当作笑话,付诸一笑。但此时亲眼看见二人熟不拘礼的情况,竟是不由自主的信了。  
但,难道帝王家,真的还有纯粹的友情?  
陈阿娇随着刘陵进了内院,转过角门,便见一排纵横游廊,通向主屋,主屋雕梁画栋,端的是富丽堂皇,上面挂着一幅匾额,写有三字:留香居。龙飞凤舞,下面落款却是淮南刘安。陈阿娇叹了口气,刘安纵有千般不是,对自己结发妻子却是恩爱的。荼(shū)王妃的芳名,岂不正是一个香字?  
如今的秣陵候荼夫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坐在那里,的确有些仪态万千的风韵。一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有着柔顺的弧度。她下手坐着一个宝蓝色衣裳的少女,面容眉眼与刘陵有些相似,却没有刘陵的爽朗大气,怯怯的像温柔的菟丝花。  
刘茜看见几人前来,连忙起身低首道,“茜儿见过嫂嫂,陵姐姐。”  座上,荼夫人睁眼道,“茜儿,跟你说了多次了,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转眼看着刘陵笑道,“你还知道回来——陈娘娘,”她仿佛刚刚看见阿娇,有礼道,作为多年的淮南王妃,荼夫人本也出身世族,自是见过当年冠盖京华的堂邑翁主的。  
“荼夫人。”陈阿娇笑的含蓄,“多年未见,夫人风采不减当年。”
“可还是老了。”荼夫人莞尔一笑,睿智深刻的目光扫过两人,道,“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福祉,你们无论想什么,只要记住不要让自己后悔才好。”  
“娘。”刘陵依在母亲身边,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乖女儿的。”  
荼夫人呵呵一笑,抚摸着刘陵的青丝。  
“对了,茜儿。”刘陵起身道,见刘茜连忙肃立,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道,“自家姐妹,不必多礼。我将怡姜那丫头还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在长安城找一门亲事了。”  
金娥笑掩了口,道,“你还说茜儿呢。便是你自己,不该更着急?若有心上人,还不快嫁了了事?”    
第四卷 凤栖碧梧 四十九:怜子愿试师尊才
说话间,只听外面有婢女掀帘禀道,“夫人,伍先生来了。”  
刘茜轻轻“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众人皆瞧的清楚,心下明白,荼夫人便吩咐道,“老爷尚未回来,请伍先生在东厢等候,好好伺候,不得怠慢了。”  
婢女道了个是字,轻轻退出。  
陈阿娇便起身笑道,“我不能出来太久,先回去了。”一双澈如秋水的眼眸看着刘陵,刘陵知其心意,一笑道,“娘亲,我以后再来看你,”指着阿娇道,“先将这位送回去再说。”  
怡姜亦躬身道,“怡姜多谢这些日子来,陵小姐和陈娘娘的照顾。”,语未毕,眼圈却红了一圈,极是依依不舍。  
“傻瓜。”刘陵笑着安慰,“怡姜,你好好照顾二小姐,我也就承你的情了。”  
陈阿娇一笑,携着刘陵离去,行到内外院交界处,见廊下穿花拂柳,白衣男子在树下回过头来,眉目疏淡,气字轩昂,却是昔日的淮南八公之首,伍被。  
“参见陈娘娘,参见飞月长公主。”  
“伍先生从东厢出来?”刘陵浅浅笑道,态度淑雅端庄。  
“伍被听说飞月长公主回府,特在此等候。”伍被亦微微颔首为礼。陈阿娇回首道,“陵儿,那我便先回去了。”放开刘陵的手,一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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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五年,皇后陈阿娇罢黜归长门宫,以废后身份,不得圣意,终生不得复出宫门。虽然在七年之后,带着皇长子与悦宁公主重归长门,在刘彻有意无意的默许下,长门宫渐渐已经不是当初囚禁着一代废后的冷宫意义。但身为妃嫔,若不是今日装病躺在房里,私下扮作飞月长公主刘陵身边下随,陈阿娇是不可能出的了长门的。  
她亦并不指望能瞒住太久,所以出了秣陵候府,径直回宫。因此时刘陵不在身边,她便只得扮一回飞檐走壁的角色。陈阿娇的功夫传自朝天门,当初又因为对轻功最是好奇,练的极用心。此时施来,便是连游侠郭解也只是在伯仲之间。出入宫门,并非难事。  
但当她回到长门宫时,还是怔住了。只见长门宫廊下站着一个青衣内侍,却是御前伺候的尚无拘。烈日里跪着一干人等,脸色苍白,正是绿衣及长门宫一干内侍宫女。心下不免一沉,知已事发。  
“陈娘娘,”尚无拘微笑着行礼,对她身穿的男装仿佛视而不见,道,“皇上派奴婢送四色珠宝给娘娘,方知娘娘竟不在宫中。这些奴婢玩忽职守,竟然看丢了主子。皇上道,让他们在长门宫前跪足一日夜,自去内廷领十板子,做为惩戒。”  
“是我自己要出宫的。”陈阿娇浅浅微笑,微微眯了眯眼,逆着阳光看上去,格外雍容华贵,多年皇后生涯,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尚无拘竟渐渐不敢直视,低下头去。听她续道,“若要惩罚冲着我来吧,何必拿他们出气。”  
“这个奴婢不能做主。”尚无拘觉得有些挂不住微笑,勉强道,“皇上在宣室殿,娘娘若有意见,尽可以与皇上说去。”  
陈阿娇扬眉,不愿意弱了声势,服了输去。可是,她看看廊下跪着的奴婢,绿衣的面上惨白间尚泛着嫣红,汗如雨下,眼看撑不住多久了。便是撑完一日夜,如何熬的过十板子?她从前听其他人的故事,看那些所谓的女主角,为了身边下人生命一次又一次的安协,很是看不过去,认为正是因为女子柔善,方一步一步将自己陷入某些田地。可是事到自己身上,还是无法狠心撇了开去,毕竟是相处了这么久的身边人,而她知道,若她不肯退这一步,刘彻是真的可以狠心处置哪怕他知道是无辜的宫人。  
她低下头思量,一旦她踏入宣室,等于在这场与刘彻的对峙中,自己先输了一筹。此后被动,实在不是她想要的。  
可是,这次,说到底,真的是因为自己的莽撞。  
她狠狠咬住唇,万般后悔,怎么就因为耐不住长门单调的日子,中了刘陵的蛊惑,抱了侥幸,不会被发现呢?  
“娘娘。”庭院里,八人连连磕下头去,“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受罚,不敢有怨言。”  
“你们,”陈阿住了嘴,看着莫忧跪拜的膝盖处已隐隐渗出的血迹。  
她哼了一声,挺直了背,走进般若殿。  
虽然从她自身来说,私自出宫并是什么大事。可是,她也明了,在这个时代,只凭抓着这个错处。就可以罢黜宫妃了。当然,刘彻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样的惩治。一是她已经是被废之后,二是她毕竟还有极重的背景,只要不轻易触及刘彻的逆鳞,想必刘彻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打破微妙的平衡。  
“这……”尚无拘看着陈阿娇抱着蒲垫出来,走到莫忧面前,道,“垫着跪吧。”  
“小姐。”莫忧惶恐道,“奴婢有错,原是该受罚的。”  
“皇上有说不可以垫着蒲垫跪么?”陈阿娇竖眉对尚无拘道。回身道,“是我连累你们了。”  
她站起身,看着莫忧及其余宫人感激涕零的样子,心下苍凉。明明是她连累了他们,他们却连怨恨都做不到,还对她施与的这一点点小惠感恩戴德。  
陈阿娇进得殿来,换上一件惯穿的宫装。待要梳起发髻,平常为她梳头的绿衣如今却跪在宫外,心下一怒,竟是随意挽了一个现代最简单常见的发髻。在尚无拘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出了长门,扬长向宣室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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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陌儿,据儿。”刘彻在殿内走了几步,坐下道,“你们也在博望轩一段日子了。可有什么长进?”  
“起禀父皇,”刘据拱手禀道,有模有样,“石大人和庄大人都是当世大儒,儿臣随他们学习,自觉受益良多。”  
“哦,”刘彻含笑问道,“那陌儿呢?”  
“石大人和庄大人自然都是好的。”刘陌迟疑了一下,道,“只是我觉得不太适应他们的授课风格。是否……”  
他的身边,刘据暗暗皱眉,虽然自出生后,刘据在未央宫的待遇,除了皇帝和太后,几乎无人可比,刘彻也因为其为他第一子,极为疼宠。但是对于这个父皇,他还是怀有着一种难于言表的敬畏心理。在刘彻面前,说话也要斟酌一下,不敢轻易惹怒了去。他对刘陌这个新出现的哥哥,本身倒没有太大的恶感。但因为母亲对他戒慎莫之,也就有了提防的心思。但在博望轩半月下来,刘陌无论习文修武,都比自己勤快的多,也长进的多。这种对比让他极是难堪,他觑着父皇的脸色,出乎意料,父皇并没有生气,反而含笑道,“即如此,朕便再与你寻个老师,相信与你性情相合。”仰脸吩咐道,“让东方朔进来。”  
刘陌好奇的打量着应诏进来的灰衣青年,生的未必多么潇洒俊朗,但一见之下,子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微笑拜道,“臣东方朔,参见皇上,两位皇子。”  
“起吧。”刘彻道,“东方朔,朕将朕的皇长子托给你,盼你勤加教导。”  
东方朔拜笑道,“多谢皇上。”面上宠辱不惊,不现神色。  
“东方大人。”刘陌上前一步,正要行拜师之礼。忽然听见殿外喧哗,接下来是杨得意的声音,“陈娘娘,皇上正在殿内会见……”错愕唤了一声,“娘亲。”瞥眼看见刘彻缓缓勾起的唇角。  
“陌儿。”陈阿娇看见儿子,亦有些错愕,道,“你怎么在这里?”
“皇上请东方大人当我的老师。”刘陌道。  
“东方朔,你先下去吧。陌儿,据儿,你们也各自回去吧。”远远的,刘彻吩咐道,缓缓走过来。  
“是。”刘据偷觑着这个母亲讳莫如深的女子,藏青色的深衣衬出不盈一握的腰身,有着一双极美的眸子,发丝清洒洒的编成简单的发髻,明明穿的极简,竟也有一种难以逾越的高贵气质,只是看不出年纪来。  
原来是这样的女子啊。  
“慢着。”出乎意料,陈阿娇出声道,唤住三人的脚步,“都说东方大人是聪明人,我却有些问题想请教。”  
饶是东方朔也一怔,回身拜道,“娘娘请问。”  
东方朔的名字,陈阿娇自然是听过的,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的记忆里。建元二年,刘彻下旨征召贤良,东方朔亦来京上书,用了三千竹简。刘彻足足花了两个月才看完。彼时阿娇与刘彻关系尚睦,刘彻曾拿它当笑话说于阿娇听。  
虽然东方朔贤名在生前生后,都是极隆誉的。但是身为一个母亲,陈阿娇还是希望能够亲自与他谈上一番。而且,她瞟了一眼坐在案前的刘彻,十二旒(liú)珠络垂在面前,看不出他的表情。她并不想这么快面对他。此后,她身为宫妃,不会有太多遇见外臣的机会,那么趁这个时候多了解一下儿子未来的老师,也还不错。  
“小明的娘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请问老三叫什么?”她盯着东方朔,脱口问道后世的脑筋极转弯。刘陌听的错愕至极,好笑的看着刘彻已经有些转黑的面色。  
东方朔一愣,果然不愧他诙谐幽默的名声,径笑道,“自然叫三毛——是不可能的,当然叫小明。”  
“今有鸡兔同笼,数头十八只,脚四十八只,鸡几何,兔几何?”  
“鸡十二,兔六。”  
“那,”阿娇一笑,使出杀手锏。“五个人分一百块金币,按抽出的序哥决定优先分配级。但提出分配方案的人若得到超过一半人的反对,就会被扔去喂老虎。那么,抽到第一个的人要如何分配才能确保不死并获得最大利益?”  
“这,”东方朔迟疑了一下,道,“在平分基础上稍微参考次序?不对。”他道,沉吟了一会儿,“九十八,零,一,零,一。或者是九十七,零,二,零,一。”  
陈阿娇微笑施礼道,“东方大人,我的陌儿,便劳你多费心了。”
“娘娘好说。”东方朔微笑应道,态度磊落。  
“好了。”刘彻冷哼道。“东方朔,你下去吧。”侧身觑向阿娇,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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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夫妻本是同林鸟 
“阿娇姐,细想起来,我们有多年不曾同时踏足这宣室殿了呢。”刘彻柔声道,没有用尊贵的自称,在彼此之间划开一条鸿沟。声音低沉魅惑,夹杂着一丝怅然。  
陈阿娇眼角一涩,这座宣室殿属于阿娇的回忆,如今的她,自然知道。建元元年,刘彻初登帝位,阿娇亦有多次深夜伴着刘彻,在这座宣室殿里观看案牍。彼时刘彻对国家尚有蓬勃构想,也曾兴致勃勃的说给她听。然后在某个时辰吹熄烛火,一同回到椒房殿。  
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夜如其何?夜未央。在最初琴瑟相谐的日子里,底下也掩埋着无数暗涌。  
“阿娇姐,这次可不是朕到长门宫的呢。”宣室殿里,刘彻回身道,一双眸子盯着她,炯炯有神。  
“我今天出宫,”陈阿娇低首,避开刘彻的目光,淡淡道,“随陵儿去了一趟秣陵候府。见了荼夫人和丹阳候夫人,还有陵儿的庶妹刘茜。”她知道刘彻此时必定已经知道,但还是说了一遍。果然听见刘彻淡淡应了一声,道,“噢,娥儿还好么?”  
“政治安康,生活适宜,娥儿妹妹自然是好的。”她含笑觑他,满意的看着他眼底闪过的一篷火花,刘彻却缓缓欺近,勾唇一笑,笑容有着淡淡的邪魅气息。她发觉不对,浑身警铃大作,欲要推开,头上挽发的錾(zàn)子却被刘彻顺手抽走,一头黑发犹如泉水倾下。
“朕今日才发现,原来阿娇姐一头青丝,并不比子夫逊色半分呢!”刘彻含笑,缓缓道,珠络后一双眸子软化了几分锐利,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  
卫氏兴于髻发。  
建元二年的时候,刘彻初逢卫子夫,最着迷的,便是卫子夫的一头秀发。  
陈阿娇能够专宠十余年,除了身世高贵外,自然也是个绝色娇媚的美人儿。而这些年虽行走在外,但来自现代的灵魂,对保养容颜之道浸淫之深,绝非这个时代的女子可以比拟。再加上对年龄的忧惧,极重保养。七年流逝,容颜非但不曾老去,反而肌肤更加娇嫩,发质亦有了很大改善,披下来的时候,犹如一泓黑泉。气质清灵,动人之极。  
但是此时听刘彻将她与卫子夫一同提及,她只觉受辱,一丛心火缓缓燃烧,极力压制,忽然灿烂一笑,心道,他们二人可真是各自以激怒对方为乐。“得意人看事,俱灿烂;失意人看事,俱凋颓。”她吟道,抬头直视他,“皇上可还记得,清欢楼上,皇上还欠我一个要求?”
“嗯,阿娇姐要朕恕了长门宫一干人?”刘彻把弄着她的一缕头发,心不在焉,轻道。  
“不。”阿娇浅浅噙笑,抽回他指间的青丝,这才感觉自在一些,“许是我待在外面太久了,如今竟是嫌长门闷了。想向皇上讨个情,允我自由出宫。”  
“朕还是喜欢听阿娇姐唤朕彻儿呢。”刘彻的声音在她耳边亲昵响起,气息吹拂着她的耳根。陈阿娇不禁有些慌乱,退了一步,道,“皇上金口玉言,可是不能翻悔的。”  
刘彻无所谓的望着她,低低一笑,向殿外吩咐道,“让长门宫那些人起来吧。”  
“奴婢领命。”尚无拘在外面低低应了声。  
“多谢皇上。”  
“朕倒是想知道,”刘彻回身道,“当日在清欢楼,阿娇姐明明可以和朕相认的。若是如此,阿娇姐和陌儿初儿,这些年也不必吃这么多苦了?”  
“那时候,皇上未必愿意见我吧?”阿娇一哂,“彼时,我和他们,会让你很为难吧!”她语意深长道。  
“原来,阿娇姐还是念着朕呢。”刘彻的语音略为欢快,黝黑的双眸也泛出明亮的光彩。  
陌儿的眼形,很像他呢。她在心中思忖。  
“如今你和陌儿回来,陌儿乃是皇家长子,朕会择新年时分,为他记上皇家谱系,并行拜天祭礼,确认他的身份。——阿娇姐今日的错处,若是给皇后抓住,便是连朕也救不下来呢!”显然刘彻的心情很好,后面句话说的便不像质问,更多的带着些调笑意味。  
“臣妾代陌儿谢过皇上。”她有些凛然,嗤笑道,“卫子夫若不是最识趣,皇上又如何肯让她做皇后呢?”  
“原来阿娇姐出去这一趟,真的比较懂事了呢。”刘彻意味深长的一唔,道,“过几日,朕下旨,让你和陌儿,初儿搬回未央宫,便住在昭阳殿如何?”  
“不必了。”陈阿娇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我觉得长门宫也挺好的。清净幽雅。”  
“阿娇姐如何还是不明白,”他忽然扬眉冷笑,负手道,“朕是天子,朕的意思,就是旨意。纵然是阿娇姐,也不能说不的。”  
当他负手时,一国天子的气势毕览无余。陈阿娇一怔,到底心底对这个汉武大帝还有些阴影,不敢生碰硬撞,低下头道,“我不想去未央宫,给人当靶子看。后宫中的女人,”她冷笑一声,“争斗惨烈,胜过战场。我在长门宫,到底还是在局外。去了未央宫,算是什么呢?”她看着他,道,“皇上,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哦?”刘彻有些好笑,盯着她,神情阴贽,重复道,“交易。阿娇姐,也许你的确比从前聪明懂事,但是,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朕交易的。论文,朕有公孙弘,汲黯,论武,朕有卫青,霍去病。纵然桑弘羊,柳裔与你有结义之情,但他们也是朕的臣子啊。”  
“皇上知道我流落在外时,曾庇于朝天门。”陈阿娇自信一笑,“朝天门以医术著称,亦善炼丹。我在学炼丹时,曾发现,以硫,硝,碳共制,可成激烈反应,若用在军事上,其利无穷。皇上若愿意,我愿和飞月在长门宫共同研究,如何?”  
“哦,”刘彻目光连连闪动,笑道,“便真有其事,朕可另派专门工匠研究,何须阿娇姐与陵儿动手?”  
“皇上可曾喝过长门宫的茶?”  
“自然不曾。”他道。珠络后的鹰眸盯着她,一丝不放。  
“改日我请人送一壶来宣室,皇上不妨尝尝。”陈阿娇一笑,“我有自信,若是我和陵儿研究不出来,就没有人能研究出来。”  
刘彻带着探究的目光盯着阿娇一会,若是真有其事,他日汉匈大战,必有可为之处,而他身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自然不愿轻易放过,只是,他掬起阿娇散落在鬓边的一缕青丝,幽幽道,“阿娇姐真的那么怨朕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到了这一步,陈阿娇反而平心静气了,意味深长道,“就是没有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也还是可以各自飞的。皇上没有听说过么,至亲至疏是夫妻。”  
“至亲至疏是夫妻,”刘彻喃喃重复道,心下有些空茫,看着身边近若咫尺的娇颜,红唇若滴,心中一动,伸手揽住她的腰,感到怀中女子身子明显一僵,一声冷笑,吻了下去。  
陈阿娇惊怔,本能的要抗拒,却在下一秒想起,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得罪他。微一迟疑,刘彻的唇舌已经侵占了她的口。  
毕竟,在世俗的意义上,她还是他的妻妾吧?她忽然觉得屈辱,都已经是被废的皇后,还有义务要承待君王么?  
明明是很熟悉的女子,一举一止,以为闭了眼都能描绘。刘彻却有些迷惑了,揽在怀中的女子身体软馥,眼睛却别了开去。明明没有什么反抗,面上却有一种倔强神情。  
他忽然觉得很好笑,多年以前便觉得自己这个表姐,喜怒哀乐形于色,实在不像是比自己大两岁的人。如今回来,虽然有了些城府,但竟是返还到少女时代的小脾气,更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子了。  
如果,当年,她不是嫁进皇家,此时会更加……  
他摇摇头,放弃这种想法,也放开她,“娇娇,”他微笑道,“你不会还以为,到了这一步,朕还会放手吧?”  
陈阿娇力持镇定,仰起头来,分寸不让,微笑道,“皇上,您也不会还以为,到了这一步,我还会像以前那样,欣喜你的到来吧?”
“皇上若没有其它的事,我便欲告退了。请将錾子还于我吧。”她后退一步,宛然施礼道。  
“杨得意,”刘彻转身吩咐道,“将南越进贡的烟水琉璃簮拿给陈皇后。”  
陈阿娇瞪着他掌中握着的碧玉簪,咬了咬唇,终于无力放弃。
“后宫妃嫔,到底是不能私自出宫的。”刘彻在她身后,缓缓道,“不过朕可以特别下令,让阿娇姐邀相见的人往长门一见。他日,阿娇姐若一定要出宫,还是得向朕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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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一:师恩一别如深海
走在未央宫的长廊上,一抹淡淡的嫣红逐渐浸染上陈阿娇的脸颊,渐至耳根。宣室殿里的那一幕,映在脑海里,无法驱离。彼时凭了心中的一口气,不肯认输,忽略掉的一些反应,却在离开之后,全部慢了半拍的涌现上来。  
刘彻的唇很薄,天生薄于情。两唇相贴的时候,初始冰冷,渐渐火热。  
不是说不熟悉亲吻的。当了刘彻十多年皇后的陈阿娇,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和那个人做过。而那个两千年后的韩雁声,虽然因为年纪尚幼,警校又辛苦,不曾交过男友,但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情侣,以及影视剧里铺天盖地的情感戏,让她也不能对这个词说陌生。重生后的陈阿娇,有着两个人的记忆,对这个男人,爱恨俱都稀释,仿佛很陌生,又仿佛很熟悉。就像宣室殿里的那一个吻,明明是彼此间缠绵过千次百次,偏偏又感觉仿若最初般震撼,让她无措。  
亲吻这种事,唇齿相依,将彼此的气息染在对方身上,太过亲密,陈阿娇一向认为,是要两个彼此熟悉到足以越过心理防线的人,才可以做。而刘彻,显然尚在这条心理防线之外。  
但是,她伸手抚摸唇瓣,刘彻的气息还萦绕在其间,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全部消退。  
而她现在的身份,是汉武帝的废后,说到底,还是属于刘彻的嫔妃。也就是说,如果刘彻愿意,她没有说不的余地。回到长安这么久,她第一次深刻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就算她说不,那个掌握着皇权,站在人间最顶端的帝王,肯吃这一套么?  
她一凛,所以的羞涩,都在这一凛中消散。  
“尚公公。”她唤道。  
奉命送她回长门的尚无拘走上一步,安静施礼道,“陈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师傅,嗯,就是朝天门的萧方,萧大夫,现在何处?”她淡淡微笑问道。  
“萧先生奉命调养悦宁公主的身体,眼下应该在尚医馆。”尚无拘微微欠身道。  
“嗯。”陈阿娇转身,向尚医馆走去。  
“这……陈娘娘,皇上吩咐,让你回转长门宫的。”  
“怎么,”她回过身来,微笑道,“本宫想去的地方,尚公公有意见么?”  
“奴婢不敢。”尚无拘拜道。  
陈阿娇盯着她良久,方道,“带路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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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潮,帮我把那卷书拿来。”  
少年嗯了一声,走到书房,抽出一本线装的书册,转身欲回,忽然一怔,望着馆门处亭亭站着的藏青衣裳女子。  
早秋的风有些清,吹的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她的身子极瘦,仿佛在下一秒就要飞离这个红尘一般,有一种奇异的飘逝美感。  
“弄潮,”她微笑着,偏过头,眉眼一如当年,仿佛,根本就没有分离这数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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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娘娘,”萧方坐在案前,微微颔首。  
“放肆,见了陈娘娘,如何不行参拜之理?”尚无拘在一边细声细气斥道。  
“算了。”陈阿娇含笑跪坐在对手,“说起来萧先生亦是我的授业恩师,焉有师向徒行礼之事。”  
“娘娘身份高贵,方一介草莽之人,不敢妄言师徒之礼。”萧方言毕,起身施礼道,“草民萧方,参见娘娘。”  
“……起吧。”陈阿娇无奈道。  
“我今天来,是想问问师傅,”她噙着淡而有礼的微笑,心中却有着淡淡的悲哀,那一声娘娘,在她与萧方之间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明明是穿越以来最亲的亲人师傅,再也无法在他面前展开真实的情绪,娇憨的撒娇调笑。  
也因为如此,她一直都不愿来见萧方,不敢来见他。只因一旦见了,那份曾经最真挚的师徒之情,就消散在这种淡而有礼的态度里。  从今以后,他是大夫,她是宫妃,两个人仿佛站在一条河的两岸,明明彼此可以凝望对方的脸,却再也不能亲近。  
“娘娘唤草民之名即可,师傅尊称,实不敢当。”  
“师傅愿意怎么唤雁儿,雁儿无权干涉。但同样,雁儿愿意怎么唤师傅,师傅也管不了。”  
“……是。”  
“悦宁公主的身子如何?”  
“小公主年初曾发过一次病,之后调养得理。只要不出太大意外,应该不会有问题。”  
萧方答道,淡淡一笑。  
陈阿娇怔怔的望着师傅,数月不见,师傅更加清瘦。当年落难,柴门初见的时候,她便觉得,这个人有着谪仙人的风度。那么风雅,风轻月白。极至后来拜师,又对她百般照顾。多年相处,实在是有着亦师亦兄的情份。可是如今,到底淡了。  
萧方不像桑弘羊,柳裔,更不是刘陵,有着共同穿越的情分,纵然风吹雨打,总有一份不可撼动的亲昵。  
他只是师傅,纵然超凡脱俗,还是在这个时代的范畴。  
“既然陈娘娘如今回来了,还请为方转奏皇上。”萧方拱手为礼,道,“悦宁公主已无大碍。萧方闲云野鹤,实在待不惯未央宫,还请求去。”  
“好。”陈阿娇答道,缓缓笑开。纵然是尚无拘,也能看清,她笑靥里隐藏着的哀伤。“这也是我能为师傅做的最后一件事。雁儿自当尽力。”  
“那个,……”她迟疑问道,“那个莫飞轩,与朝天门到底有什么仇?”  
“那是他与我的私怨。”萧方道,明显有些不愿多谈,“这次连累飞月长公主,是我的过失。”  
“陵儿想来必不会怪师傅的。我来尚医馆,还有一件事。”她缓缓垂眸,道,“近日里总有些失眠,想调一些宁神香,安心宁神。”  
“那些熏香都是当日娘娘自行调制,方并不精通。”  
“不要紧,我说药名,你帮我抓药就是。”她好脾气的道。  
“白薄荷五分,防风六钱,杜衡五钱,羌活酒炒五分,酒连一分,酒芩二分,白茯苓一钱,人参二钱,甘草五分,破故纸一钱,枸杞子一钱.”她念道。没有错过萧方眼中闪逝的一抹惊愕。(药名我乱说的,不要有人跟我考证。)  
“先要一个月的份吧。”她作势想了想,道。  
“嗯,娘娘这药配的也是颇具水准了。”萧方沉吟了一阵,道,“若是将白薄荷减去一分,再添一味半夏,安神效果更佳。”  
“多谢师傅指点。”陈阿娇含笑低下头去,道,“那便按师傅说的制吧。”  
“嗯,”他点点头,转身吩咐道,“弄潮,去取了药来,交给陈娘娘。”  
良久,陈阿娇丧气的低下头,道,“师傅,雁儿告退了。”  
她出得医堂来,见廊角转过来弄潮,少年将药交给她,偏头打量她半响,道,“你不回唐拉山么?”  
“是唐古拉山。”她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被少年给逗的一笑。  今时今日,还是这个少年有着最纯挚的反应,一如当年。  
“噢,”弄潮却不在意,径直追问道,“是么?”  
“嗯。”她点点头,道,“不回了。”  
“为什么?”她淡淡一笑,柔声道,“你怎么不去问你萧哥哥?”
“他不开心。”少年很直接了当的回答。  
“这世上,能够真正开心的人,能有几个呢?”陈阿娇淡淡道,含笑吩咐,“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你萧哥哥。他喜欢喝茶,找桑弘羊要。要用纸笔了,到任何一家息岚园都可以拿的到。师祖若是想喝酒了,酿酒的方法我已经交给郭解了。”  
“知道了。”弄潮不耐的翻翻白眼,还是有些舍不得,道,“陌儿和早早也不回去么?”  
“他们也回不去了。”阿娇一笑,回声吩咐尚无拘道,“回去吧。”  也许,让他们远离开这场纷争是正确的吧。陈阿娇边走边想,既然身为物外的武林中人,如何好陷到这种诡谲的政治风云中呢。  
她转过芸萝殿,眼看长门宫就要在望。迎面几个侍女拥着一个宫装女子走来,那女子一身陵稠红裳,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却是美人等阶服饰,一双凤眼微挑,说不尽的妩媚风流,并不行礼,含笑道,“原来是陈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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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二:闲来垂钓碧溪上 
那个凤眼微挑,说不尽的妩媚风流的女子含笑道,“原来是陈娘娘呢。”却是敷香殿的王美人王沁馨。  
陈阿娇自然知道,这个王沁馨,是民女出身,一次刘彻出宫游猎,带回宫来,是近来最受刘彻宠爱的妃子,育有皇三子刘闳。  
她一笑,这个王美人,也许毕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竟是连卫子夫的恭谨慎微也无,嚣张跋扈,若不是仗着君恩尚在,在未央宫里,怕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吧。可是,刘彻的君恩,又能持续几时呢?  
“王美人是到我长门宫来么,可有获得圣允?”  
王沁馨脸一白,望了阿娇身后的尚无拘一眼。自陈皇后罢黜长门,未央宫就有个隐形规矩,妃嫔不得近长门宫。长门宫位于未央宫以北,同以宫名,当不属于未央宫范围。她仗着圣宠,不在意避忌,意图看一看未央宫中讳莫如深的废后,可是若是被皇上知道,到底不好。只得道,“我不过是来芸萝殿看看,何曾欲往长门?”
“噢,”陈阿娇拖了长音,吟道,“那王美人便慢慢看吧。”径自绕过她,往长门宫去了。  
“陈娘娘不也是未得圣允,私自出宫么?”身后,王沁馨这次的脸是气白的,扶着侍女夏音的手,冷笑道。她不同于宫女出身的李芷,没有见识过陈皇后当年专宠后宫的锋芒,见其这般不给自己这个帝王宠姬面子,恼羞成怒道。  
“哦,也?”陈阿娇含笑回头,倏的笑容一收,冷道,“你若是没有到长门,如何知道我曾出过宫?”再也不回头,一路去了。 
 “娘娘,”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尚无拘不可谓不精明,由这些日子来皇上若有所思的眼神,了解皇上对这位自幼一同长大,废黜多年的前皇后,竟还是有很多眷恋的。那么,在这个时候稍稍示好,对他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任由他自认人老成精,也看不懂长门这位主子的行事。  
“这位王美人颇受圣宠,娘娘又何必这么不给她面子呢?”  
陈阿娇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一笑道,“尚公公,多谢关怀,我自然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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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宫内,绿衣等人已获释意,含泪跪在宫门前,见陈阿娇远远行来,叩拜不止。  
“你们拜我做什么?”阿娇有些头疼。  
“娘娘为了我们一些奴婢,去向皇上求情,这份恩德,奴婢永生难忘。”成烈含泪道,其余人等皆附和。  
“你们不会忘了,是我偷溜出宫,才害的你们受连累吧?”陈阿娇有些哭笑不得了。  
“主子不会有错,错的一定是奴婢。”莫愁泣拜道。  
陈阿娇无奈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吧。”心知主从思想已经如同烙印般刻在这些人心上,不是她能撼动的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可以善待他们的地方尽力善待,略表寸心了。  
回到般若殿,刘陵已经坐在其中,含笑回头,道,“我只道小红帽去见大灰狼,却没料还能全身回来啊。”  
陈阿娇脸上一热,见众奴婢四下收拾,没有注意,这才放心,含笑道,“你们也跪了许久了,先下去歇息歇息吧。”  
“是。”众人躬身退下。  
“你便只会说我,你呢?”陈阿娇笑着坐到她身边,促狭道,“如果说郭解是你的红玫瑰,伍被是你的白玫瑰,你是愿意要床前明月光呢,还是胸前朱砂痣?”一路从即墨回来,她自然看的出,郭解对刘陵有情意,暗暗替梅寄江可惜,那么一个千灵百巧的人儿,终于痴情一番付流水,流水年年照落花。  
“你胡说什么呢?”刘陵跳起来,呵她痒,直到她讨饶,方才放过,道,“茜儿喜欢伍被的。”  
“可是他喜欢的是你。”陈阿娇肯定道。  
“我的事并不重要,”刘陵一双眼滴溜溜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盯着她的唇,诡笑道,“唇都肿了,呵呵,做坏事了吧?”  
陈阿娇一怔,苦笑道,“这么明显么?”  
那,刚刚,师傅也必然看出来了吧?她沉思着,随口道,“对了,我刚刚答应他,以制火药为代价,继续住在长门宫。”  
“噗……”刘陵正在喝茶,一口喷出来。“你疯了?”她想睁圆眼睛,做色道,“一旦有了火药,就会进入热兵器时代,不知道他会打到哪里去?”  
“我又没说真的要做出来……”陈阿娇无辜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不是不明白的。反正我们这阵子在长门也闷的够久了,不如就做些无关痛痒又华丽丽的东西,糊弄交差吧。”  
元朔六年的即墨风云,虽然说凭了两个女子对历史的洞知,将结局翻转,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刻还是让她们心灰意懒。以至于在重归长门这段时间十分的安分守己,当作是养精蓄锐,休养生息。  
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对了,”刘陵眼睛一转,道,“伍被说,你的那位干娘和干弟弟,都回京了。
“是么?”终于听见一个让人开心的消息,陈阿娇笑开来。  
“只是我始终有些不放心,”刘陵垂下眸,沉吟道,“如今你带着陌儿回归长门,”她指了指椒房殿的方向,“卫子夫不可能一点都不忌讳,若她私下里有什么动作,可莫要防不甚防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陈阿娇倒是毫不介意,微笑道,“此时她怕还是惊弓之鸟,掩饰行藏都来不及,暂时是不敢找我麻烦的。”  
“当年的废后风波,据我猜想,”陈阿娇笑意盈盈转脸,望着刘陵,“当是淮南翁主刘陵和卫子夫朕手布局,恰好切合了皇上的心思。”当年陈阿娇失位,乃是阿娇,刘彻,刘陵,卫子夫,馆陶大长公主无人合力施为的影响,而如今,刘陵明显的阵前倒戈,以及刘彻隐隐的态度改变,无不让卫子夫心下不定,最是在这个时候,最要谨言慎行,毕竟她已身居高位,并不想过去的事情将一切繁华葬送。  
“所以,卫子夫现在要做的绝对不是攻,而是守。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元光五年事迹的痕迹抹去,”刘陵反而因为身为当事人,对当初的内幕不甚了解。但她一点就通,昂起下颔,冷冷一笑,“只是她就算明白也不敢坐以待毙,而人为了遮掩某样事情的痕迹,必定会留下新的痕迹。”  
陈阿娇敷衍一笑,心下叹息,如今以旁观者的冷静立场客观去看,她并不认为,卫子夫当年的选择是错误的。正如当初阿娇为后之时,也不曾给过卫子夫好看。那个被世人传唱“生女无怒,生男无喜”的女子,能够在刘彻的未央宫安稳的当了三十八年皇后的女子,没有这点心机,反是奇怪。后宫自古如战场,尤其皇后又是妃嫔必争之地。战场,是不讲仁义道德的地方。成王败寇,才是至理。只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后的仲裁者,还是皇帝。如果说当年卫子夫在幕后与刘陵朕手,将陈阿娇拉下后位,暗合了刘彻的心思。但刘彻对后宫中人的搬权弄势,还是颇为忌讳的。  
最难揣测帝王心。陈阿娇一阵烦闷,索性抛开不想,如果不是逼不得已站在如今这个尴尬的位置,她又何尝想与与卫子夫为敌。从某个角度上说,这实在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歌姬可以做皇后,骑奴可以当将军。可是,却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要将这个神话毁去。  
“我到甘泉宫后,彻儿与我很冷淡,我很苦闷,楚服说,做一场法事,或许可以改变这种状况。”这是最初的时候,阿娇告诉雁声的话。  
记忆中的楚服,那个在元光五年阿娇被废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分量的女巫。有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和看似悲悯的眼眸。  
“皇后娘娘,在宫中行法事,终究不敬的。更何况,这是一场谁都说不清后果的法事。”最后,是楚服叹息的声音。  
元光五年,楚服被腰斩。  
元光五年,陈阿娇罢黜长门,随后被人追杀。  
元光五年,韩雁声来到西汉。  
那一年,阿娇的破釜沉舟,换来的是刘彻的勃然大怒。那场法事,算是湮没在历史尘埃里。  
“陵儿,”阿娇唤道,有些迟疑,“你记不记得关于楚服的事?”  
刘陵摇摇头,眨眼道,“你知道我失忆了么。不过,”她想了想道,“元光五年跟随我到京城的是雷被。我曾听说过一些,隐约楚服和我,卫子夫都有关朕。”  
“那么,”陈阿娇垂眸,“是什么能让一个一心只有道术的女巫明知必死,也要构陷一位皇后?”  
而他们四人的穿越,到底是因为什么力量?  
始汉之朝,对巫蛊之术惧惑之烈至极。纵是骄纵如陈阿娇,也没有勇气尝试的。  
当年的一场法事,最终演变成巫蛊。  
事实上,元光五年那场祸事,于陈阿娇,于刘陵,于卫子夫,都是一个不愿碰触的伤疤。  
一个女子,不是天生便会耍权弄势的。而三个女子,都在那场事变后,渐渐成长起来。  
那么,刘彻呢?  
当年三个女子,共同依恋的那个男人,冷眼旁观着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如看笑话?而这个冷酷的帝王,在多大程度上,对她们了如指掌?  
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三:钟鸣鼎食堂邑府
“奴婢奉陈娘娘之命,将长门最好的明前茶送来,给皇上尝尝。”长门宫内侍成烈跪在宣室殿,叩首禀道。  
“哦,明前茶。”刘彻含笑玩味着这个名字,道,“这名字不错。”  
“此茶据说是清明之前,采摘最嫩的茶芯所制。最是色泽绿润,芽峰显露,汤色明亮。是以唤作明前。”  
“杨得意,”刘彻一笑,吩咐道,“将这明前茶煮来一试。”  
“是。”杨得意躬身道,上前来取。  
“杨公公谨记,我家娘娘说,”成烈低首道,“煮烘焙茶,用泉水最佳,武火急沸,刚煮沸起泡为宜,冲泡水七分满为好。顷刻即可饮用。”  
“你倒是颇具机灵么。”刘彻不免多看他一眼。  
“是以陈娘娘方遣奴婢来宣室殿送茶。”  
须臾,明前茶已送到。刘彻端起茶盏,看盏内茶汤呈浅碧,清澈明亮,叶细小嫩绿,匀齐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香气清高持久,香馥若兰,不由赞了声好字。  
成烈道,“娘娘还吩咐奴婢向皇上请旨,下月初十乃馆陶大长公主的寿辰,娘娘希望可以带着两位殿下往堂邑侯府贺寿,略表孝心。”  
“哦?”刘彻一顿,徐徐沉眸道,“孝乃百善之先,陈皇后能以此为念,朕心慰,焉有不准之理?”  
明前茶入口,果然是甘醇无比,齿间流芳。刘彻却没有了品茗的心情,将茶盏摞下,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是。”成烈恭敬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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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朔六年冬十月初十,乃是馆陶大长公主六十寿辰,历经三朝的大长公主,可谓冠盖京华,虽然经历了女儿阿娇后位被废的打击,但刘彻念在当年扶位有功,对堂邑侯府愈发善待。故此,馆陶大长公主虽然影响力远不如前,还是京城不可忽视的人物。待到寿辰正日,候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客人都到了么?”堂邑侯府门前,如今的堂邑侯陈越庶弟走出来,问道,
“禀二少爷,到了十之六七了。”陈朗躬身道。  
这时,一辆马车从街角转来,拉车的两匹马通体雪白,唯蹄上带一点黑,雄骏异常,在堂邑侯府门前停下,未惊起一点灰尘。马车两侧镶着微纹,却是宫廷制样。
“是了。”陈商一喜,吩咐道,“大开府门。”  
马车长驱直入,到了内院才停下。陈商上前道,“恭迎娘娘回府。”  
车内,陈阿娇低低应了一声。待两个孩子并刘陵都下车后,这才抱着一盏纸灯掀帘。嫣然一笑,道,“多年不见,三哥安好?”  
堂邑侯府子弟排名,陈商正是行三。此时他看着下得车来的女子,心中迷惑。虽然并不是同母所出,但陈商对这个陈府本辈唯一的嫡小姐还是了解的。过多的宠爱惯出了阿娇骄纵任性的脾气,纵然在皇上面前,也半分不让。以致落得罢黜长门的结局,在他看来,并不是偶然的事。但是,七年的时光真的能如此程度的改变一个人么?眼前的女子,虽然眉宇间隐藏着傲气,整个人却柔和下来,清亮如廊下开的正好的秋菊。  
“嗯。”在陈朗的咳声提醒下,陈商这才回神,忙道,“大长公主在内早就等久了。娘娘快点进去吧。”  
百年的富贵沉淀,堂邑候府自然是一片堂皇富丽。不逊于京城内任何一家候府。  
陈阿娇低下头来,微笑着道,“我还没有送寿礼,哪好意思就进去呢?”  
“娘娘说笑了,只要娘娘来了,就是对大长公主最好的寿礼了。”陈商含笑道,“何况,娘娘不进去,如何送寿礼呢?”  
“我的寿礼却偏偏是要在外面送的。”陈阿娇微微一笑,捧出手中宫灯。陈商这才看清,这灯中空,乃是用息岚阁最好的牛皮纸,蒙在竹篾上所制,纸上用细小的毛笔,大大小小题了近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心思别致,也是极难得的。  
“陵儿,把火折给我。”  
陈商看着她捧着宫灯,走下庭院,在空旷处点燃,轻轻放了手去。然后,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灯借着风势,竟冉冉升起。时值秋日,天高气爽,刮的是偏西风,一路朝着内院方向飞去。  
“那是什么?”内院里很快就有人发现,问道。  
精巧的宫灯在空中漂浮,明亮的火光将外壁上的寿字映的越发清晰。缓缓随着风向远方漂移。  
“也没什么,那是娇娇念娘亲多年疼爱女儿,无以为报,特意花了半月时间,亲制一盏宫灯,提了百个寿字,祈愿娘亲长命百岁。”陈阿娇微笑踏入道。  
“何必弄这些东西。”刘嫖含笑走来,挽住她的手,爱怜看道,“眼圈都重了,你便能来,就已很好。”  
府内众人皆赞叹的看着越飞越高的宫灯,便有一个平素与馆陶大长公主交善的贵妇起身含笑道,“这寿礼着实别致,陈娘娘孝心可嘉。只是妾身不明了,这灯是如何飞起来的呢?”  
“这灯唤作天灯。”陈阿娇浅笑答道。  
“相传只要燃天灯的人诚信祈福,天灯就会飞到天帝手上,实现燃灯者一个愿望。”飞月长公主刘陵微笑着为众人讲解道,来到馆陶大长公主面前,微微屈膝,“飞月祝大长公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飞月长公主。”刘嫖有礼答道。看着牵着阿娇衣袂的外孙女刘初,以及她身边的刘陌,神情柔软,道,“陌儿,初儿,到外婆这里来。”  
“外婆,”刘初含笑放手,扑到她的怀里。  
“娇娇,”刘嫖含笑牵着两个外孙的手,感慨道,“我如今也这把年纪了。只盼着你和陌儿初儿,还有你哥哥,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安心了。嗯,还有偃儿。”她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义子董偃,安抚一笑。  
“娘,”陈阿娇心下一阵感动,依偎在刘嫖身上,虽然明知道这个历经文景武三朝的高贵女子,骨子里对权势的渴望根本不可能停歇。这一刻,还是感动于她诚挚的母爱。她记起,多年前,阿娇戴上凤冠,从堂邑侯府出来,坐上迎亲的宫车时,刘嫖含笑相送的脸。也记起了,在另一个时空里,雁声多次午夜梦回时,坐在床头的母亲哀怨叹息的目光。很多次雁声想问母亲,心心念念那个早已把你抛在一边的男人,值得么?可是,还没有来的及,母亲已经离她远去。那时候,她便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此生为女子,必不做金屋藏娇之人。  
世事翻覆,命运却送她来到这儿,重新做刘嫖的女儿。刘嫖却希望她,挑起家族兴盛的重担,长留在那个在历史上缔造了金屋藏娇的美丽童话,却又亲手将它毁去的男人身边。  
此生为女子,必不做金屋藏娇之人。  
历史宛如尘沙,谁又还记得,金屋藏娇这四个字,本是一个男子送给自己正妻的誓言。  
陈阿娇坐在自己未进宫前长住的抹云楼里,听着院外觥(gōng)筹交错,秋日的庭院很是阴凉,阳光倾斜着照过来,窗下开着大盆大盆的菊花。  
“对菊当吃蟹,可惜啊,这个时候还没有煮蟹的风俗。”刘陵七零八落的躺着道。  
“想吃蟹啊。”陈阿娇斟酒道,“自己弄吧。还等着别人端出来给你么?”  
她斜倚在新唤人做的靠椅上,长发散漫,神情慵懒。“还是这里好,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被人算计,摆出个什么架子来。”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连这样小小的奢望,在这个日子,也无法实现。  
馆陶大长公主坐在堂上,含笑应酬着来贺宾客。忽见陈朗疾步走近,神色间有些仓皇,不悦道,“怎么了?”  
“大长公主,”陈朗的面色很有些奇异,他轻声道,“皇上来了,刚进了府。”  
“什么?”刘嫖站了起来,立刻静下来,含笑对宾客道,“各位慢用,我先去去。”对陈朗使了个眼色,急速离席,进了侯府后进,果然见侍卫首领马何罗及御前总管杨得意拥簇下,站在府中长廊上的皇帝。  
“姑姑,”刘彻含笑回过头来道,“姑姑今日做寿,彻儿过来讨杯酒喝。姑姑不会不赏脸吧?”  
“怎么会呢?”刘嫖含笑道,“皇上肯赏脸,姑姑不胜荣幸。”她回身吩咐道,“来人,将远湘亭拣出来,另摆一桌酒席,并把侯爷并几位少爷都唤来。”  
“彻儿从前也来过侯府,自然知道,”刘嫖回身望着刘彻,意味深长道,“远湘亭是堂邑侯府最高的地方,说也奇怪,自年前初儿在府里住了一夜后,这堂邑侯府的菊花,今年开的特别好。从远湘亭看过去,赏菊花最佳。”  
刘彻一笑,道,“如此,便有劳姑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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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四:此花开尽更无花  
堂邑侯府远湘亭  
“臣,陈越,陈商,陈轸参见皇上。”  
远远的,刘彻坐在亭上,淡淡道,“各位表兄,请起吧。”  
“谢皇上。”堂邑侯陈越带着两位弟弟上了庭,躬身道,“圣驾来堂邑侯府,臣未远迎,实在罪过。”  
“是朕未曾让门人禀及,越表兄何罪之有?”刘彻扬眉,微笑道,“今日朕是来贺姑姑寿诞,却不是让姑姑一家来陪朕的。各位表兄,坐下吧。”  
陈越告了个罪,方才坐下。道,“其实未央宫应有尽有,今日皇上造访,臣也不敢有所夸耀,唯这碧酿春酒,却是陈娘娘知我好杯中物,特意送来的,与淮南桃花妆酒,堪称天下双绝。皇上定要尝尝。”  
“哦?”刘彻抬首,望他似笑非笑道,“阿娇用物奇异之处,朕已经领教过了。今日她带着陌儿,初儿回府贺寿,可有打扰堂邑侯之处?”  
“这……”陈越小心打量了一下皇帝左手的母亲面色,斟酌答道,“陈娘娘乃是从堂邑侯府所出,家母极爱,府中一应摆设悉如旧时,焉有说打扰之理?”  
说话间,已有侯府下人将碧酿春斟上,杨得意验了喜后,奉上给刘彻。  
“果然是好酒。”刘彻端起酒盅在手上把玩,由衷赞了一句。酒质清洌,酒香浓郁。  
“这么说,”他略侧身,望向陈阿娇现在所在的抹云楼,眼色深沉,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阿娇现在在那边。”  
“是的。”  
碧酿春入口甘醇,回味绵长。刘彻不由多喝了几盅。含笑向馆陶大长公主,正要说话,忽觉颈项上泛起一阵痒,身侧杨得意一声惊呼,“皇上……”  
“酒宴有毒?”马何罗嘴间冷冷蹦出几个字,佩剑出鞘。  
“堂邑侯府的酒宴,不可能有毒。”刘嫖沉下脸来,面上威严,三朝公主的气势让马何罗不敢上前。把眼看刘彻,刘彻道一声,“不妨事。”正伸手去摸,只觉颈上泛起一些红疙瘩,不多时,连面上也有稀疏几点。  
“好像……是疹子。”杨得意犹豫道。  
陈越陈商兄弟对视一眼,陈商呀的一声叫出声来。  
“怎么了?”刘嫖皱眉,不悦道。  
“大司农桑弘羊将酒送到府上时,曾经玩笑提到过,陌……皇长子殿下就是不能沾酒的,他初到长安的时候,曾经喝过一次,结果浑身就泛酒疹。是阿娇用药才给镇下去的。”陈商道,偷偷望向刘彻,嘀咕道,“皇上与皇长子是父子,说不定……”
“不太可能吧。”杨得意道,尖细的嗓子有些突兀。“皇上从不禁酒。以前也不曾出过这般事呀。”  
“可能是,”陈越犹豫道,“碧酿春酒据说是蒸馏所出,浓度远比一般酒要高。皇上这才有所反应吧。”  
“佳霓,”刘嫖当机立断,吩咐道,“速到抹云楼转告陈娘娘,让她准备治疗酒疹一应药物。皇上,”她转首向刘彻,道,“总是说,疹不见风,远湘亭风大,还请移驾抹云楼吧。”  
“酒疹?”陈阿娇目瞪口呆,听完侍女佳霓禀话。“皇上以前从不出酒——”她话未说完,已经想通其中关键。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取点甘草加杜衡,葛花,藿香,送过去。”  
“是。”佳霓福了福身,乖巧退下,临走时怪异的看了一眼一边笑的揉肚子的刘陵。  
“你好歹收敛点。”陈阿娇瞪她,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娘亲,”刘初撇撇嘴,“不过就是出酒疹么。哥哥也出过,有什么好笑的?”
“早早,”刘陌喊道,有些窘迫。  
“没错。出酒疹没什么好笑的,但是”刘陵好容易挣扎着说出句话,出酒疹的人不对啊。她想象着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一身酒疹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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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儿有什么好笑的?”楼外传来淡淡的声音。  
刘彻进来的时候刘陵还在笑,终于渐渐收敛。坐在椅上微微抬首,看向楼前。  
在馆陶大长公主和杨得意的簇拥下,刘彻走进来。  
阿娇亦回首,彼时刘彻站在楼中,逆着光,看不清神情。脸上虽泛起红疹,态度依旧闲适,并没有陌儿那次那么严重。乍眼看去,没有折损太多俊朗。  
原来,汉武帝刘彻,说到底,也是一个普通人。她垂眸,忽然间心思就一开,将心底深处对他的一丝畏惧放掉。  
“娘娘,”佳霓赶回,禀道,“您要的药已经全部拿来了。”  
“好了,将药放下,你下去吧。”刘嫖吩咐道。  
“是。”  
“飞月公主,昔日听荼夫人说起你的一些事。我颇感兴趣。”刘嫖含笑道,“你不妨和我一起来,我们单独说说话。”  
刘陵明白她的意思,打量了一眼阿娇,浅笑道,“大长公主相邀,敢不从命?”  
“陌儿,初儿,你们也一并跟来吧。”  
陈阿娇哭笑不得的看着母亲带走了抹云楼里所有的人,杨得意也悄声退下,掩了门。  
顷刻间,抹云楼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刘彻没有说话,缓缓走到窗前,窗下置着一架古琴,琴声小巧古朴。  
“娇娇,”刘彻唤道,抚摸着琴身。“朕记得,小时候你学琴那一阵子,非常的不耐烦,将这具听雪琴砸在地上,琴底座上留下一条痕印,就是当时所为。”  
“不对,是琴身,那条痕印在琴左帮。”陈阿娇含笑道,“可能年深日久,皇上记差了。”  
“唔,”刘彻淡淡应道,抚过琴左侧,触手凹凸,果然有一道痕印。  
“那个时候,你学琴,朕学篴(dí)(汉代以前,横吹竖吹的单管乐器统称为笛或篴。)似乎都很顽皮,将教的师傅都气的不轻。”  
“明明皇上比阿娇聪明多了,怎么如此谦虚呢?”陈阿娇不在意的低下身去,道,“谢琴师都说,我要有太子一半聪慧耐性就好了。”  
刘彻默然,许久,回身若有所思看着她,“小时候,娇娇是最讨厌念书的,结果,现在却连各种药材的药性都记得下来。”他望着阿娇开始为他配置药量捣制,悠然道。  
“小时候,彻儿也是个很可爱很贴心的孩子呀,现在却变的多疑,阴贽(zhì)。人总是会变的,不然如何成长?”  
“坐下,”她指了指椅子,道,晃了晃手中的草药,“抹药。”  
“阿娇姐,”刘彻倒也不生气,应言坐在她之前坐过的靠椅上,闭上眼睛,淡淡道,“彻儿还是比较喜欢你喊我彻儿。”  
她不由一怔,少了那双锐利的黑眸,刘彻的神情平静,差点让她相信,这个男人,至少在这一刹那,说的是真心话。  
“覆水难收。”她淡淡道,“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不论是称呼,还是情分。”  
……  
“为朕弹支琴曲吧。”  
“哦?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么?”  
“娇娇,”他睁开眼睛,眸光锐利,“你莫忘了,朕亦是你的夫君。”  
“呵,”她冷笑道,“若如此,我拒绝。”  
“娇娇,”刘彻眯眸,但还是极度忍耐,冷声道,“你不要太挑战朕的脾气。” 
“两个人互相安协,总是因为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回报。”她盯着他的眸,一字一字道,“我现在无所求,也没有好失去的,所以,也不必委屈自己来迎合你了。”  
刘彻伸出手,握住她欲抽离的掌,“可是,如果朕不准呢?”  
刘彻的手掌很热,很坚定,那是一双属于帝王的手,却,不是她愿意倾心相随的男人的手。  
“皇上,”她淡淡道,“我要唤人来收拾一下呢。”心如止水。  
近在咫尺的双眸,那么熟悉的眉眼,却变了目光,清澈如水。不是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着痴狂的眸子。  
刘彻终于可以相信,从陈阿娇回到宫廷开始,那份与他之间的疏离与冷漠,并不是所谓的欲擒故纵的手段,都是陈阿娇真实意识的反映。  
据聂蒙回报,当年阿娇自重伤被申家农妇救起后,一直待在长安郊村,先后与萧方,桑弘羊,郭解,柳裔相逢。待刘陌,刘初出生之后,随师傅萧方返回唐古拉山。  
刘彻低下头,掩住眸子里的阴翳,并不是特别出众的经历,如何能锻造出一个全新的灵魂?  
“娇娇,”他望着窗外一片片的菊花,开的灿烂,连云似锦。“你似乎从小就喜欢菊花。”  
“自然,”陈阿娇微笑吟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好像,菊花开过还有梅吧。”刘彻望着她,眸中含笑,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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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五:断肠草是芙蓉花  
“皇上,”杨得意躬身低问,“天不早了,要不要起程回宫?”  
刘彻抚过颈项,迟疑道,“算了,等……明天再回吧。”  
角落里的瑞兽嘴中,含着断续燃烧的薰香。  
抹云楼外,红日西沉,堂邑侯府笼罩在暮色中,美轮美奂。菊花印染上夕照,分外清艳孤标。  
“此花开尽……更无花么?”刘彻缓缓勾起唇角,问道,“陈娘娘呢?”  
“寿筵之后,飞月长公主刘陵辞别归长门,陈娘娘相送,回来后说不欲吵着皇上休息将养,自行去了侧楼。”  
“不欲惊吵。”刘彻冷哼一声,负手走到窗前。听雪琴静静躺在窗下,并无尘灰。想来主人一别经年后,这抹云楼依旧常常有人整理打扫。当年的堂邑翁主陈阿娇,当真是受尽天下百般宠爱。皇帝做外公,皇帝做舅舅,皇帝做夫君。再也没有一个女子,有如此显赫的身世与排场。阿娇开始学琴,是在金屋藏娇之年之后。那时候,她已是未来的太子妃,骄奢矜贵。偏偏不爱学琴,姑姑吓她道,“女孩子若不学琴,未来丈夫嫌弃,是要哭的。”她便来找他,担心道,“彻儿,娘亲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微笑道,“阿娇姐,怎么会?彻儿是永远喜欢阿娇姐的。”  
彼时,他倒真觉得她刁蛮骄纵到可爱的地步。未央宫里充满了形形色色谄媚奉承的人,可是他偏偏清楚的知道,这个大汉朝最矜贵的女孩,对他是真心的。  
也许是因为,她那明朗无伪的性子,一眼能看到最深处,压根做不得半点假来。  
他后来无数次的厌恶的她的骄纵善妒,最初的时候看在眼里,都是千般好,万般可爱。最初的时候,也许,他真的曾经喜欢过阿娇的。那个在昭阳殿旁的假山边,牵过他的手的女孩子,容颜艳若芙蕖。只是那份喜欢,淹没在彼此关系小心翼翼的维持中。那时候,他的母亲,刚刚登上后位不久的王皇后,认真的叮嘱他,“彻儿,你要让着阿娇些,不要让她对你不满。”因为,一旦她对你不满了,我们母子的地位,都有可能动摇。他尚记得,年幼的阿娇,曾经十分同情那个因无子被废的薄皇后。  
“不过是因为无子而已,为何一定要被废掉呢?舅舅真真无情。”很多年后,当她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见弃皇家。回想当年,是否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前后两代皇后,下场如何相像。只是,薄皇后的被废,是无奈因为无子。阿娇呢,却是他一手造成的。哪怕是在最娘难的日子里,他依然没有改变这种决定。只因为尝过了外戚制肘的滋味,再也不愿意看到,百年炫赫的陈家,成为新的外戚。作为九五之尊,隐忍到这种地步,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当他年岁渐长,城府日深,如何忍耐,这样错位的关系?哪怕已经践位至尊,还是沉声忍气,由着她为他在祖母面前斡旋。  
椒房殿里,她笑着说,“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  
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却望着她娇美的容颜,眼神阴翳。阿娇,如果有一天,我的患难来自于你,怎么办?  
然后,是建元年间那场荒谬的立嗣风波。  
那时候,阿娇一面在因为卫子夫和他冷战,一面长留在长乐宫为他斡旋。  
那时候,窦太皇太后怜惜的看着自幼疼宠的外孙女,“丫头,你又何苦?”  
无论如何,他们总是夫妻。夫妻,是要共患难的?那么多日子来,一直倔强支撑着的皇后,忽然就泪下如雨。  
未央宫里,琴瑟相和多年的帝后,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是阿娇也不能。  
那一日,皇帝踏足有些日子不曾进的椒房殿,阿娇坐在殿中,衣裳华贵,背影挺直,却莫名的显得单薄。  
他忽然就记起那个少年时透明薄亮的春日,那个娇美若芙蕖的女孩子,微笑着扑进馆陶大长公主怀里,“娘亲,彘(zhì)儿很好的。”  
有时候,他想问她,那时候,她凭什么认定,他是很好的?他,明明对她,很不好很不好。那是一个看似很坚强,其实很脆弱的女子。
“阿娇,……朕是皇帝,皇帝,是不可能守着一个女子的。”  
“可是,我只记得,记得你是我的彻儿。”她终于示软投降,回头看他,神情哀伤, “彻儿,你把卫子夫送走,我们当作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件事。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忽然就心一软。  
将卫子夫贬为浣衣奴,不仅仅是因为当初估量形势,不得如此,也因为这心一软。  
“彻儿,你究竟喜欢卫子夫什么?”  
也许是不逊于阿娇的娇媚容颜,也许是温顺的性子。  
也许,他根本就不曾喜欢过。  
只是厌倦了那种陪着阿娇的生活。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她的彻儿,而不是一个帝王。但他的确是一个帝王,一个有着雄心大略的帝王,一个有着强盛征服欲的帝王,这样一个帝王,如何长久留的住情?初初迎娶阿娇的时候,刘彻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多年的太子生涯,锤炼出了他聪慧敏锐,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而她,依旧是个透明心性的人儿。只是揭开凤冠的时候,颊上艳若芙蕖。  
“娘亲,彘儿很好。”这是六岁的阿娇。  
“呀,你们胡说什么呢?”这是听了他金屋誓言之后的阿娇。  
“彻儿,娘亲说的是不是真的?”这是他们两小无猜时候的阿娇。  
“彻儿,凤冠好重啊。”这是他揭下她的凤冠,她抱怨的第一句话。  
“彻儿,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这是新婚燕尔彼此恩爱无加时候的阿娇。  
“彻儿,我们是夫妻么,夫妻总要共患难的。”这是椒房殿里为他分忧解劳的阿娇。  
……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冷眼看的通透,做戏特多情,笑她病,笑她傻,却忽略了,听着这些话时,他一闪而逝的感动。  
他以为他早已将一切忘记,却在重见阿娇的三个月后,在这座承载着他们少年记忆的抹云楼里,一切清晰的宛如昨日。  
自陈皇后罢黜长门宫以后,这世上,除了亲人,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爱他的女子了。不,哪怕是亲人,也没有阿娇爱的纯粹。从此以后,再这座未央宫,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
当初,硬下心肠废黜她的时候,他以为,他并无需要。渐渐的,越来越心如铁石。命运在多年前就埋下的幽微的种子,在他不知道,不在意的时候,生根发芽。当那个从来都是微笑着软着声音唤他彻儿的女子,回过头来,疏远有礼,道,“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么?”时光以连帝王也无法挽回的方式,向他见证了,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如何坍塌在眼前。
惆怅的意味忽然泛上心头。  
那个初学了琴,兴冲冲跑来弹给他听的女子,一片真情,已经被他亲手扼杀在一道废后的旨意里。  
不,也许更早。  
凭心而论,陈阿娇的琴艺真的不好,在他听来,比弹棉花高明不了多少。那时他还是含笑听完,现在想来,心中也无半点忍耐不悦情绪。那一次,她弹的是《风入松》。
刘彻定定的看着这座听雪琴,信手拂过。正是《风入松》的起手调。  
“叮”的一个长声,却是琴弦久未有人弹,霎时断了。  
“呀。”一边,杨得意惊呼道。  
“怎么了?”刘彻侧眸,不悦道。  
“没什么,”杨得意躬身道,却在皇帝的注视下支撑不住,勉强道,“在奴婢老家,弹琴断弦是很不吉利的事。毕竟,琴断谐着情断。”  
“情断。”刘彻心中忽然一紧,抬眸从窗中望去。斜对面的侧楼里,茜纱窗半开,看不见陈阿娇的踪迹。风中却传来一阵笑语,是刘初的声音。很多年了,那个渐渐淡忘在记忆深处的少女,忽然就渐渐鲜活起来。  
芙蓉花,成断肠草。  
断肠草,是芙蓉花。  
也许,真的只有离开那座宫殿,他才可以毫无顾忌的忆起她的好处。如果,当初知道会有陌儿初儿的存在,他还会不会义无反顾的那般选择。会的。因为他毕竟是帝王。帝王永远是国重于家的,而阿娇,就是他在帝王这个位置上,牺牲掉的第一个人。有时候,人当真是距离远的时候,才留的住彼此的好。可是,阿娇,正因为朕是帝王,只要朕不愿,你又如何断的了情?说到底,无论如何,你还是朕的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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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六:今如参商两不见 
未央宫西侧宫门开启,一辆华丽宫车沿着夹道缓缓行来。  
“参见飞月长公主。”两侧期门军依次拜倒。  
“嗯。”宫车里传来刘陵轻轻的答礼声,那宫车转眼却去的远了。  
“那便是飞月长公主的车驾么?”远远的偏殿里,青衣小监远远望过来。  
“小容,你看什么呢?……不过,提起这个飞月长公主,之前也不过是诸侯王家的翁主,因为前些时候平胶东叛乱有功,皇上才新封的。又是太后最疼爱的修成君家小姐的小姑,如今在这京城里,倒也成了像模像样的长公主,荣宠除了与皇上同母的平阳与隆虑两位之外,便是货真价实的长公主,也比不上呢。”  
“小姐,”车中,流光轻声唤道,“马上就要回长门宫了,小姐总算可以歇歇了。
“嗯。”刘陵微笑着,回过神来,淡淡道,“也未必呢。”面上闪过一抹倦色。  
“莫不是还有其他事不成?”流光机灵的趋前,道,她是自幼随淮南翁主一同长大的家生侍女,对察言观色一道,最为知机。  
刘陵笑笑,手里握着湛蓝色的杯盏,抿了一口,悠悠道,“如今皇上出了未央宫,我又难得与阿娇分开,她若不来找,反而奇怪了。”  
说话间,果然车外传来内侍特有的尖细声音,“我家娘娘在那边亭上看见飞月长公主车驾,想邀长公主过来一叙。”声音倨傲,想来是在未央宫有些身份的人。  
刘陵掀开车帘,向那边亭上看了一看。亭外侍立着一溜宫人。当中坐着的女子背对着她,发髻如云,秀美娟丽。  
“这位公公是?”刘陵淡淡一笑,疏离而有理的问道。  
“奴婢是中少府御府丞。”  
“既然是皇后娘娘相邀。”刘陵嫣然一笑,状似轻快道,“陵敢不从命?”  
“流光,”刘陵转身吩咐道,“让他们先回去,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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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月长公主。”  
清露亭中,卫子夫嫣然回转,刘陵暗叹一声,果然是花容月貌,不负盛名。  
“皇后娘娘,”她微笑着低下头去,掩住眸中的思量。  
“你们都下去吧。”卫子夫掩口,吩咐道。  
“是。”身边宫人屈膝道,一一退下。  
“飞月长公主,”卫子夫扶着采蘋的手,一笑起身,道,“自元光五年之后,本宫与翁主已多年不见。如今在这未央宫重逢,却都不是以前的模样了。”语意深长。
“是啊,”刘陵微微偏头,浅笑道,“不过六七年光景,皇后娘娘已经母仪天下,风光胜昔时多矣。”  
“长公主却是比从前更漂亮了。”卫子夫亦微笑道。  
毕竟做了四年的皇后,如今的卫子夫,温婉中一姿一态,无懈可击,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未央宫里娇媚楚楚可怜的卫夫人。  
“听说,今日是馆陶大长公主寿辰,大长公主乃是皇上的嫡亲姑姑,皇上过去贺寿,倒也是依理而行。”  
刘陵缓缓笑开,道,“是啊,陵从堂邑侯府回来的时候,似乎皇上已经喝醉了,正在侯府歇息呢。”  
“是么?”  
采薇感觉皇后娘娘搭在自己臂上的手紧了紧,皇后娘娘却转眼微笑道,“本宫记得,元光年间,陵翁主与陈皇后实在不是有什么关系的啊?本宫倒是很好奇,陈皇后究竟做了什么,让如今的飞月长公主视她为姐妹?”  
“换你心,为我心。”她略感无聊的抬起头来,直视卫子夫道,“因为阿娇姐视陵为妹,陵自然要投桃报李的。”  
“如果,”卫子夫缓缓走近,微微低下头来。她低头时的弧度当真很优美,连刘陵也要忍不住叹息了,“子夫也愿意待长公主如姐妹呢?”  
刘陵好笑的看着她,眸光嘲讽,“皇后娘娘,你做不到的。你我都明明知道。”
卫子夫无奈笑开,回身坐下,“是本宫没有这个福气,说起来,陈皇后的福气倒是一直很好的。”  
“飞月长公主从即墨归来,人人都道,长公主受毒伤,失去记忆,本宫倒想知道,陵儿真的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么?”  
“也不尽然。”刘陵缓缓勾起唇角,“总是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的。比如说,那个叫楚服的女巫,又比如,宣室殿的大火……”  
“长公主,”卫子夫沉下脸来,“本宫不明白,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元光五年,我做的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刘陵悠然道,满意的看着卫子夫的脸色渐渐变了。  
“刘陵从来就是很任性的人,不像皇后娘娘,做什么事都要考虑那么多的。”她微笑着,一字一字道,“从前如此,以后也一样。”  
“说起来,”卫子夫垂眸,“当年若不是长公主殿下,陈皇后也不至于失位,更至于之后遭人掳出长门,追杀几死。长公主便真的相信,陈皇后会一心待你?”  
“那是我的事。”刘陵冷冷道,“与皇后娘娘无关。”  
“是了。”卫子夫悠然道,“与本宫无关,但不知道,与皇上有没有关系?”  
刘陵一怔,回头看她。  
“飞月长公主年纪也不小了。”卫子夫嫣然道,“虽然为皇室宗亲,但毕竟有长公主名号。本宫身为皇后,自当代向皇上进言,早日为长公主找寻良配。不知帝都之内,长公主眼界如此之高,可看的进谁?”  
“如此,”良久后,刘陵退后一步,敛衽道,“便多谢皇后娘娘了。飞月今日车马劳顿,便先回长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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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邑侯府  
“参见大长公主。”  
刘彻听见楼外杨得意的声音。  
“唔,免礼,”刘嫖道,“皇上醒了么?”  
“皇上已经醒了,但还没有出来。”杨得意道。  
“那陈娘娘呢?”  
“陈娘娘昨日被悦宁公主缠的晚,还没有醒呢。”  
刘嫖扬眉,道了一声,“胡闹。”  
“姑姑起的倒早啊,进来吧。”刘彻在抹云楼内道。  
“彻儿。”馆陶大长公主进来,笑的温和,几缕白发在风中飘荡。  
那个在他少年时待他不错,帮助他登上帝位的女子,终于也老了,没有了当年的锋芒。  
也许是刚刚在有阿娇的回忆里过了一夜,这一刻,刘彻的心思也很温和。  
“姑姑,既然朕已经到了堂邑侯府,不妨请出主人翁来一见?”  
刘嫖一怔,仔细研究了一下刘彻的颜色,发现他并无不悦之色,这才含笑道,“他福气薄,皇上还是莫要见了吧。”  
刘彻含笑起身,道,“若是福薄,又何能得姑姑青睐呢?”  
“那也好,”刘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并无扭捏之色,拍手吩咐道,“唤偃儿来拜见皇上。……另外,让人唤陈娘娘起身了。”  
“是。”侍女躬身退下。  
不一会儿,董偃着一身宝蓝深衣,头戴绿帻,果然是风流别致。低首拜道,“草民参见皇上。”  
“起吧。”刘彻含笑,问道,“不知董君善长什么?”  
“草民学识低微,倒也不敢说擅长什么。只是与斗鸡走马蹴鞠击剑俱有些涉猎,难登大雅之堂。”  
“哦。”刘彻毕竟年轻,对这些倒也饶有兴趣,道,“改日朕宣召,不妨一同比试比试。”  
自有堂邑侯府的婢女进来收拾,熏香燃了一夜,落成灰烬,佳霓将它捧出。 
董偃一腔欢喜,拜谢道,“草民遵旨……”  
话未说完,只听身边清脆一声,佳霓回身之际,不小心撞到了暗格上的祁连山玉夜光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奴婢该死。”佳霓情知不好,面色惨白,跪下来,连连磕头。  
“大胆。”刘嫖怒道,瞥见一边刘彻面上表情倏的阴沉下来,吞回了要说的话,若有所思。  
“杨得意,”刘彻面色阴沉的有些可怕,从齿缝里挤出道,“着人拖她出去,杖死算数。”  
“是。”纵然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杨得意依然有些心惊,使颜色向楼外的陈家总管。  
原来……如此啊!刘嫖低下头去,掩住眼角的一丝笑纹。彻儿,你也有今日么?
这套双龙海棠杯是夜光杯中的极品,原是刘彻的父皇汉景帝极喜爱的器物。质地光洁,一触欲滴,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玉色透明鲜亮,色泽斑斓,宛如翡翠。少年时,刘彻不小心摔碎了其中一盏,怕父皇责罚,心中惴惴。却是阿娇挺身而出,向景帝认了罪。景帝怜惜外甥女,一笑了之,并把另外一盏也送给了阿娇。如今,也被侍女摔碎在抹云楼里。昨日琴断,今朝杯碎,彻儿,你是否也开始恐慌,这是上天给子的不详之谶(chèn),少年时的见证,一一湮没在风尘里。纵然是权握天下的帝王,也不是什么都能改变的。阿娇,刘嫖在心里无声道,你做的很好。男人啊,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珍贵,哪怕,那个男人,是九五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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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七:犹带昭阳日影来
“皇上,饶命啊。”佳霓惨呼着被侯府下人拖了出去,架在庭院。  
“做什么?”陈朗皱眉训道,“你们懂不懂一点规矩?在这里杖,万一惊扰着主子,怎么办?”  
“是。”这两个下人应道,拉起佳霓,无奈道,“霓姑娘,这次可不是我们不帮你,是你自己闯下大祸的。”  
佳霓福至心灵,跌跌撞撞大声嘶喊道,“陈娘娘,饶了我吧。”  
侧楼里,陈阿娇刚刚起身,坐在镜前梳洗,犹未完全清醒,眨了眨眼睛,问道,“外面怎么了?”  
侍女风冶在她身后将阿娇的青丝挽起一髻惊鹄,赞叹道,“娘娘,你真漂亮。”  
陈阿娇嗔道,“瞎说,是风冶的手艺好。”  
“才不是呢。”风冶摇摇手,认真道,“风冶也见过不少美人儿了。很多美人在卸下妆髻后也不过是普通,唯有娘娘,素面的时候慵懒娇媚,比打扮起来更胜一筹。”
“凭嘴。”陈阿娇抿嘴笑道,“你去外面叫个丫鬟进来问问,不要吵到了悦宁。”
“是。”风冶福了福身,走到门帘处,唤道,“离儿,娘娘唤你进来。”  
门帘响处,进来的是一个青衣小婢,十三四岁年纪,身量未足,形容未开。诚惶诚恐拜道,“离儿参见陈娘娘。”  
“免礼吧。”阿娇微笑道,“外面怎么了?”  
离儿再磕了一个头,这才禀道,“皇上下令,将佳霓姐姐拉出去杖打。”  
“什么?”风冶惊呼,随即捂住嘴,脸色惨白,眼泪却沁了出来。她与佳霓同为堂邑府的大丫鬟,交情一直很好。“娘娘,”她转身跪下,“求你救救佳霓。”  
陈阿娇一怔,记起昨日来抹云楼报信的侍女圆圆的脸,似乎阿娇从前在堂邑侯府也曾见过,只是多年都没有记得她的名字。  
她倾耳听去,果然听到远远传来的刑杖声以及女子微弱的呼喊,脸色慢慢沉下,道,“怎么回事?”  
“听说是佳霓打碎了抹云楼里的暗格上的祁连夜光杯。”阿离犹豫禀道。  
“那一个啊。”阿娇自然记得那个双龙海棠夜光杯的故事,听了也不觉怔住。思索了一霎,对离儿道,“你过去吩咐他们,暂缓执刑,我去正楼看看。”起身下楼,徒留风冶在后面喊道,“娘娘,你还没有抹胭脂呢。”  
“奴婢参见陈娘娘,”看见陈阿娇宛转下得楼来,陈朗松了口气,躬身拜道。
“嗯,”阿娇轻轻应道,湛然如秋水的眸子往抹云楼内瞥了一瞥,含笑问道,“皇上还在里面么?”  
“进来吧。”是刘彻冷静中带着威严的声音。  
阿娇进得楼来,第一眼就看见地上海棠夜光杯的碎片。  
殿上,刘彻的面色已经恢复肃然,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盯着她,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  
“娇娇,”馆陶大长公主含笑走近,爱怜的抚摸她的发鬓,“都已经做娘亲了,怎么还可以这么迟起身。”  
她无语的看了看窗外,阳光从东方斜斜的射进窗棂,院中尚余一丝寒意。是你们起的太早好不好?  
“娇娇你最喜欢的那盏先皇御赐海棠夜光杯,”刘嫖沉下脸,恨声道,“被佳霓那个贱婢摔碎了,你莫要难过。夜光杯虽然稀少,但并不是没有,娘再为你寻一盏回来。”  
“娘,”她娘涩开口,“佳霓呢?”  
馆陶大长公主脸沉下来,道,“被拉出去了。你以后不会再看见她了。”  
“算了,”陈阿娇落寞的开口,“也许是天意呢。”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轻轻垂下的双睫,不胜魅惑,“娘亲便饶了佳霓吧。”  
刘嫖一怔,便不自觉的瞥向刘彻。见刘彻冷冷的笑出来,眸中却蓄着风暴,“既然阿娇姐求情,朕自然乐的从命。姑姑,”他转首道,“那个婢子是你府上的,朕便交给你处置。姑姑寿辰既然已过,时间也不早了,朕却要回宫了。”  
“是。”刘嫖含笑应道,吩咐道,“陈朗,为皇上准备车驾。”  
“早早大约要醒了,我去看看她。”陈阿娇含笑道。  
“阿娇姐。”刘彻沉声唤道,“身为宫妃,圣驾即行,不需要伴在一边么?——陈娘娘。”  
“……本来臣妾该遵命的。只是早早还未起来呢。不如……”  
“杨得意,”刘彻头也不回的吩咐道,“你等悦宁公主起身后,带她和皇长子回宫。”  
陈阿娇无语的站在御车前。  
“阿娇姐,”刘彻在车上伸出手来,“上来吧。”  
“这个,”阿娇忽然狡黠的笑起来,“阿娇听闻,古之贤君臣在侧,亡国之主女相随。皇上是贤君,还是算了吧。”  
刘彻扬眉,黑眸锐利,盯着她。一声冷笑,“看不出来,娇娇倒是颇为朕考虑啊?”
“这是阿娇的份事。”她得体微笑,点尘不惊。  
“皇上?”前面,马何罗低声问道。  
“唔。”刘彻应了一声,垂眸道,“起驾吧。”神情难辨。  
陈阿娇吁了口气,打算退开一些。  
宫车轱辘,缓缓前行。经过陈阿娇时,他伸出手来,用力扣住她的腰,将她抱起。车外传来小小的惊呼声。  
她惊愕抬首,在那么近的距离里,撞上了刘彻的眸子。  
“娇娇,所谓贤君还是亡主,朕并不在乎。”那些都是世人的说法。“而朕自信,在朕的治理下,这个皇朝,会兴盛强大,迈进前所未有的繁荣时代。”陈阿娇呆了一刹那,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车内,刘彻神情阴郁。  
“有那么好笑么?”他冷冷问道。  
“是很好笑。”陈阿娇笑道,抹去眼角沁出的眼泪。  
如果多年以前或者多年以后,班婕妤在辇车前说出同样的话的时候,汉成帝能不能学一学如今的刘彻?可是刘彻和刘鹜(wù),毕竟不是同样的人。很多时候,所谓的后宫贤名,要来有什么用呢?  
她的脸上因为笑意而泛起一阵嫣红。刘彻轻轻抚过,触感细腻如缎,不由惊咦一声,“阿娇姐倒真不像上了三十岁的人呢。”  
她一僵,面色渐渐冷下来,避开他的手。  
虽然不是正式的御辇。但这辆宫车还是很精致宽敞的,里面更是豪华舒适。刘彻坐在东首。既然已经上了车,陈阿娇也就接受事实,坐到西侧,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长安街市,自得其乐。  
宫车从堂邑候府正门出,过东市,经子夜医馆,从金门桥入未央宫。  
“皇上,”陈阿娇回过头来,微笑道,“这不是去长门的路。”  
刘彻看了她一眼,道,“谁说要去长门宫了?”  
她颦眉,暗暗腹诽某人没风度,勉强笑道,“罢了,你在承明殿将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回去就是。”  
刘彻冷哼一声,吩咐道,“去昭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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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在刘彻在位的年代,昭阳殿在未央宫四十余殿中并不是极出名的一座,远不如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却是离宣室殿很近的一座宫殿。  
因为一句幽怨的诗句,一个哀怨的故事,一对绝色的姐妹,陈阿娇倒是对昭阳殿很是感兴趣。  
“就是这样啊。”陈阿娇仰首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呢喃叹道。  
“阿娇姐,怎么了?好像从没有来过这儿似的。”刘彻负手含笑道。  
如果,阳光从昭阳殿后升起来,是否,真的有一只寒鸦,从东边飞过来,羽翼上犹染着日光的颜色?那颜色,只怕逼人的会让眼泪掉下来吧。  
“那也有许久没来了呀。”她嫣然道,“不知皇上让我来此,有何用意?”  
“娇娇,”刘彻一笑,踏上阶梯道,“你也闹够了,该搬过来了。”  
“皇上明明答应了我,让我继续留在长门的。”  
“哦?”刘彻没有回头,道,“你在长门折腾了什么,就那盏天灯?”他拍拍手,便有青衣内侍小步跑来,手里捧着的正是那盏百寿宫灯,。  
“你,”她难得有些心虚,却又好奇道,“怎么在你手上?”  
“昨日去堂邑侯府,恰逢这盏灯缓缓落在车前的。”他淡淡道。  
“哦,”她狐疑道,半信半不信。但眼珠一转,道,“相传接灯人是要实现点灯人的祈愿的。皇上竟然接了我的灯,想必不会推辞吧。”  
刘彻挑眉,好笑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阿娇眨了眨眼,“当然是要家人安康啊。”  
“阿娇,”刘彻俯下身来,意味深长,道,“堂邑侯是朕的表兄,朕自然不会亏待。只是,你要知道,从你嫁进这座未央宫,你的家,就不再是堂邑侯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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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八:我心安处是家乡(解禁)
陈阿娇怔了一怔,缓缓的勾起唇角,讽刺笑道,“那么这座未央宫能算是我的家么?”  
“所谓家,难道不应该是让你疲倦时栖息,回来时温暖的地方?”所谓家人,难道不应该是在你受伤害时包容,开心时分享温暖的人?既然根本没有那份情份,何必强求那份称呼?  
“娇娇,”刘彻的声音低沉,带了一丝叹息意味,“说到底,你还是怨朕。”  
“时间久了,就淡了。所以,我不怨。”阿娇后退了一步,看着昭阳殿华美的檐角,琉璃砖瓦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光辉。  
“但我真的不愿意搬到这昭阳殿。皇上。”她别过头,放缓了针锋相对的语气。  
刘彻的表情冷下来,“娇娇,你不是非要坚持到朕让你搬回椒房殿吧。你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陈阿娇简直要叹息了,回眸直视他,冷笑道,“你以为卫子夫住过的地方,现在的我还稀罕要么?”  
“你就不能真的明白,我是真的不想搬出长门。长门宫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可以当它是一个家,皇上,”她特意咬着重音,“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家,我就不再需要搬家了。昭阳殿哪怕再好,我偏偏不喜欢。”  
刘彻盯着她半响,方沉声道,“你若定要如此,也就罢了。只是日后再无反复之理。这未央宫里,大约只有娇娇你敢如此与朕说话了。”  
陈阿娇自嘲一笑,但既已达到目的,便不欲再与他起争执。正要说话,却见长廊上一内侍一溜烟小跑过来,在昭阳殿下跪下,叩道,“皇上。”  
刘彻怫然不悦,冷声道,“怎么了?”  
“绯霜殿里,李容华似乎要生产了。”内侍磕头禀道,倒也中规中矩。  
刘彻不由一怔,就在这顷刻间,陈阿娇退了一阶,微笑道,“恭喜皇上。皇上自然要去绯霜殿看看,阿娇就先告退了。”  
“呀,对了。”她行了几步,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回身道,“昨天在堂邑侯府,我倒忘了说了,尚医馆的萧先生,是我从前的师傅。既然早早身子已经安好了,皇上不妨允了放他出宫吧?”  
刘彻点首,不以为意道,“就依阿娇姐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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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娇沿着未央宫,经过柏梁台,就看见御苑之内,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极华贵的深红丝锦长幅曲裾,面容姣美,神情高傲,被簇拥在众奴婢之间,正在大发脾气。  
“这位便是诸邑公主了。”内侍上前一步,低低在她耳边禀道。  
“唔。”陈阿娇应了一声,仔细一看之下,这位诸邑公主刘清面容之间,果然与卫子夫极为相似,只是没有母亲柔和似水的气质,看上去便张扬了很多。她叹了一声,实在不愿意面对这样一张脸,勾起她太多不好的回忆,撇过头去不看。  
“不必管。”她低声道。  
“是。”  
陈阿娇好奇的看了这个低首退后的内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唤奴婢作小容。”说话的时候小容依然微微低下头去,但是奇迹的并不让人觉得佝偻。下颔有着光滑的弧度,很……清丽。  
“小容……你是绯霜殿的内侍么?”陈阿娇眨眨眼。  
“不是。奴婢怎么会有那个福分,伺候李充华呢?奴婢只是玉堂殿的洒扫内侍罢了。”小容不卑不亢的答道,“今日充华娘娘不慎在御苑绊了一下,动气早产,绯霜殿乱成一团,皇上又不在宫里,这才……被奴婢凑巧遇上了吧。然后皇上便让奴婢送娘娘回长门。”  
“哦?”陈阿娇稀奇的扬扬眉,那么多人伺候着的李芷,怎么就这么不经意的绊了那么一下呢?不过这与她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思索着,忽然听见一个娇蛮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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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邑公主刘清,是皇后卫子夫的第三个女儿。她不似长姐卫长公主刘斐,自幼在未央宫里吃了不少苦,也不似二姐阳石公主刘纭,继承了母亲温婉的性情。自解事起,她就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一对夫妻的嫡女,这个身份,让她凭添了一份高傲,让她在这座本是天下最勾心斗角的地方的未央宫里,依旧能够无忧无虑的成长,不懂半分收敛。  
今日,她在椒房殿中守着她们母女四人最疼爱的弟弟,忽然问自己的母后一句,“怎么父皇许久不来看我们了?”母后立时便变了脸色。刘斐见不对,横了她一眼,使眼色让她先出来。她便满腹委屈出来,明明只是极平常的一句话,怎么便惹得椒房殿气氛尴尬至此。  
“公主,你便在御苑留一阵子,待皇后娘娘气平了就好了。”  
刘清回身瞥了采青一眼,赌气道,“我要去宣室殿找父皇。”  
“这……”采青为难不已,“公主,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皇上吧。”  
“父皇一向疼我,不会有事的。”刘清回身,笑盈盈道。  
“可是……皇上此时并不在宣室殿啊。”  
“不在,”刘清诧异的停住脚步,看了看日头,“父皇一向勤政,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在宣室?” 
……  
刘清不耐烦的瞟了她一眼,怒道,“你到底说不说?”  
那一眼明明没有太多的威慑力,采青打了个寒颤,这位诸邑公主并不像皇后娘娘那样歌姬出身,所以懂得体谅下人,当初在椒房殿,只因为一位宫女上菜时撞到了她,刘清便下令打了她十板。彼时皇上宠爱卫皇后,连带着盛宠这位诸邑公主,经常驾临椒房殿。卫皇后觉得不忍,想说算了。皇上却笑道,不过一个婢子而已。卫皇后素不是忤逆皇上意思的人。于是她们只得看着那位宫女挨了十板子,不到一个月便香消玉殒。  
这些刘清却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嫡公主,她的尊严高傲,没有人可以冒犯。但自从悦宁公主回宫之后,所受宠爱,犹胜诸邑公主当年最盛之时,此消彼长之下,皇上便对诸邑公主淡了很多。如果诸邑公主再不收敛自己,他日出事,以卫皇后如今危矣的局面,真的能够保住她安好么?  
采青这样想着,如实禀报道,“昨夜,皇上根本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刘清的面色反而平和下来。“父皇经常出宫的。”她含笑道,“难怪有些天没来看我们了。” 
“公主。”采青沉声道,“可是皇上去的是堂邑侯府啊?”  
“堂邑侯,谁?”刘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撇嘴道,“就是那个每次都不给我们好脸色看的皇姑婆噢。”  
“诸邑公主。”采青有些抓狂了,“你知不知道,堂邑侯府里住着谁么?那可是昔日的陈皇后,皇长子和悦宁公主的娘亲啊。”  
刘清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的是真的?”她缓缓的看着采青,伸出手去摘下身边一团菊花,捋过花瓣,只见花瓣细细索索的落下,忽然一声惊呼,原来毕竟把手给划出一道血痕。  
“公主,”采青一声惊呼,连忙拉过她的手。  
菊花从刘清手里跌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刘清任由采青包扎着自己的手,居然并不觉得十分痛。当初,她跟在表哥霍去病身后。表哥的步子迈的比她大,她需要小步奔跑才赶的上,终于在廊上摔了一跤,哭的惊天动地,连父皇都惊动了,好好训了表哥一顿。  
她百无聊赖的看着四周,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走在廊上,身后只跟着一个青衣内侍,很快就要拐过廊角。忽然觉得一阵委屈怨愤,她堂堂一个大汉嫡公主,在这边伤了手,无论是谁,难道不应该过来问候一下么?  
“你是什么人?”她扬声问道,态度倨傲。  
游廊上,陈阿娇一怔,缓缓回过头来。  
采青包扎好刘清手上的血迹,吁了口气,抬头看见那张清艳的容颜,心下大惊,刹那间,一张俏脸便变的惨白。  
“陈……陈娘娘,”采青结巴唤道,带着众人,拜了下去。  
刘清怔住,依旧昂高了脸,冷傲道,“本公主在这未央宫里,怎么从没见过你?”  
“诸邑公主刘清,”陈阿娇缓缓一笑,走下来,“你和以前的我,似乎很相像呢?”  
刘清霎时寒了脸,“大胆,我乃当今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岂容得你在此胡攀?”  
“公主,”陈阿娇未令起身,采青也就不敢擅起,只得在后轻轻拉了拉刘清的衣袂,“不要乱说。”  
陈阿娇看在眼底,微微勾唇,道,“起吧。”  
“是。”采青这才起身。  
刘清惊疑不定,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娇仔细打量了刘清的容颜,眉眼间依稀都是卫子夫的样子,唯有那眼神,却是三分像刘彻,竟有五分像从前的阿娇。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一样的骄蛮,一样的任性。  
刘彻啊刘彻,你既然已经将阿娇狠心废黜长门,又何必,何必不经意的疼宠出另一个阿娇来?  
“想不到,卫子夫居然能教导出一个像你一样重视身世的女儿。”她微笑道。  
“你,”刘清觉得难堪,可是她惯有的威势,在这个女子面前,居然发作不出半分。这个女子仿佛天生是云端上的人,哪怕衣裳素淡,脂粉不施,依旧高贵的逼人。  这种高贵,不是表面上强撑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你怎么可以直呼我母后的名字?”  
陈阿娇挑了挑眉,笑盈盈的道,“便是你父皇在此,我也是敢喊的。至于我是谁,你便问问你身边的婢女吧。”  
“诸邑公主,”在走之前,这个女子意味深长的道,“你要知道,在这座未央宫里生存,像你这么单纯刁蛮,是不行的。”  
刘清跺了跺脚,看着女子消失在廊角的身影,问道,“她是谁?”  
“她便是我刚刚说的陈皇后了。”采青叹息道,昔日冠盖京华的堂邑翁主啊,多年不见,居然还是这么风华绝代。
五十九:风波频传知悲喜
明明这宫里有宫车,为什么她偏偏要用走的?
陈阿娇表思考这个问题。
长门虽然在后世成为宫怨的代名词,但实际上离未央宫并不远。从未央宫西宫门出入,仰首间就可见。所以才有“长门一步她,不肯暂回车”的哀怨诗句。
如走到长门宫墙之下,却听见一件豪迈的大笑声。回身一誉,见小容变了脸色。后宫之中,历来是不容外臣入内的。
刘陵倚在殿门处含笑道,“阿娇姐回来了。
小容拜下去,“奴婢参见飞月长公主。
“起吧。”刘陵嫣然不轻意道.挽着阿娇的手进殿,含笑道,“难得今日我们四人一聚呢。”
陈阿娇望进去.一眼就看见斜坐在殿上,意态疏然的桑弘羊。天气明明已经转凉,他却依旧左手执着一柄羽扇,右手一杯酒,是真“名士”自风流。回过头来,看见她,微微致礼,唤道.“陈娘娘安好”。
“你还有脸来见我。”陈阿娇柳眉倒竖,怒道。
“好了好了。”柳裔含笑夺下桑弘羊手中的酒.劝道,“自家还记仇么?”
“哼,”陈阿娇撇过头去,凉凉道,“谁跟他是自家人.自家人出卖自家人? ”
“陈娘娘.”桑弘羊笑盈盈的转首.“弘羊承认.昔日是弘羊做事有对不起娘娘的地方。但今日这个局面,也是迟早要走到的。娘娘要记恨弘羊多久?”
“你……”陈阿娇气结,说的好像气量小地反而是她。刘陵自在一边抿了嘴笑 。
“既然陈娘娘已经平安回了长门宫.”小容低首道。“奴婢便告退了。”
陈阿娇颔首。微微一笑.道.“今日辛苦公公了。,
“伺候陈娘娘,是奴婢地幸事。”
桑弘羊放下羽扇、双手交叉.看着小容远去的身影.目光深沉。柳裔笑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桑弘羊垂下眼帘.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在后宫之中。有时候一个内侍也是很重要的。”
“刚才的话可没有就此揭过哦。”刘陵含笑进来.眼光潋滟,“桑大人可别想就这么揭过了。”
没了外人,陈阿娇反倒好整以暇起来,坐下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当日在御苑向皇上请的旨。”柳裔道,皱眉,“真是麻烦。”
“知道麻烦你还送我到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来?”她捧心,哀怨地目光盈盈
“好了。”桑弘羊无奈。“你到底要我如何赔罪?”
陈阿娇笑盈盈的伸出三只手指,“我要你欠我三个要求哦。只要日后我想起来 ,你就必须为我实现。”
他一怔,无奈道.“纵然没有这些,你的要求我也都会答应,何必呢?”
“可是这不一样。桑大哥。”她嫣然道。
柿裔一叹,抚额道,“你喊这么一声我倒是想起来了。上回在御苑,被皇上抓了个漏。你们是不是忘了.陈娘娘今年芳龄几何?”
顷刻间.两人地脸色都变了。
“总不能真的让我喊这个丫头片子姐姐吧。”桑弘羊笑嘻嘻地道
“才不要。”陈阿娇跳脚.“不老都被你喊老了。”
“呵呵”刘陵掩口轻笑,“反正你被叫的也不少了,何必在乎再添他一个?”
桑弘羊张了张口,自觉无论如何叫不出口。尴尬的咳了一声,问道,“陌儿和早早呢?”
“我回宫的时候他们还在候府”陈阿娇颦眉,道,“大约也快回来了吧?”
“嗯。”柳裔点点头,抬首望向刘陵,问道,“陵儿,你手下的人查探卫家的动向如何?”
“目前看来风平浪静。其实卫家在后位经营这些年,倒也有些以静待动的心得 。”刘陵含笑道,“只是如果往前查的话……当年巫蛊案,如今竟连半个人证都没有剩下。楚服是蓝田水月庵的巫女,但如今在回去问,水月庵竟是无一人 识得她了。据说在早早回宫后,阿娇姐回来前一个月,水月庵忽然就有一场大火,所有人无出生天。而那时候,卫家君儒之夫公孙贺便正在蓝田。”
桑弘羊皱眉,不免瞥了陈阿娇一眼。阿娇含笑道,“怎么,嫌我没有直接回这座长门宫,被卫家钻了空子啊?”
“不敢,不敢。”桑弘羊苦笑道,“只是如今这局面,如何打开呢?”
陈阿娇一阵迷惘,就这样过下去不好么?没有纷争,安宁度日。如今,她与卫子夫都做地同样的选择,冷眼看对方谁先出手。可是,这场无可回避的争斗,到底是如何的缘由?
“好了,不提这个了。”柳裔含笑道,“我这倒有个消息,也许娘娘是愿意听的。我拜托魏序南往西域那边寻找一些东西。前些日子,魏序南着人来说,寻到的一样叫安息茴香的东西,我琢磨着便是孜然了。便让薜植在回京叙职时带来。”
“哦,”陈阿娇想了想道,“那便可以在清欢楼开烧烤了。只是,便找不到辣椒么?”
“娘娘,”柳裔无奈, “你当我可以无中生有变出来么?”
骑亭尉薛植抖落一身风尘仆仆,到达帝都长安。
自年前漠南之战结束后,在皇上授意下,邱泽骑军被划归振远侯李广麾下,镇守右北平。振远候成名远摄之下。倒也没有匈奴人敢冒大不讳来袭击。但邱泽骑军并不敢懈怠。依旧按着当年柳裔与陈阿娇留下地体制运行。在薛植和魏序南的朕手弹压下。倒也井井有条。
新的一年将至,他却接到调令,回到帝都。
自漠南之战后,长信侯柳裔做主,将他与魏序南地家人都迁到帝都。薛植对这个昔日上峰,还是有着很深地知遇之情和感恩之心的,也希望可以一报。更何况。 在他心底,还有一个女子的身影。那么淡,却深的可以刺到骨子里。
他记得那个女子曾经笑盈盈的说过。“既到长安,不可不一尝清欢楼的手艺噢。 ”
因为这句话。年前在长安,新封的薛植自然也与魏序南来过清欢楼,只觉菜肴之精,歌舞之胜,布置之奇,端地无人能及。便是这座清欢楼,也有一半,是出白那十女子之手。
此时,他站在楼前。叹了口气。竟是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清歌曼舞之声从楼内传来,尚有菜肴烹制之香味。薛植无奈一笑,还是走进了清欢楼。
“客官。”知客殷勤的迎上来,抱歉道,“今日鄙楼楼上雅室都已满,客官你看……”
薛植随和一笑,道。“无妨。 ”经自寻了一空座坐下,点了几道寻常菜,这才转首去看楼台。
却见楼台四角各自站了一个绿衣妙龄少女,按箫而歌。台中却有女子抱了琵琶,叮咚弹唱,声音蕴籍古雅,缠绵空灵。他认得唤作梅寄江,与陈娘陈也是颇有交情的。只是莫说他如今风尘仆仆,便是年前模样,梅寄江只怕多半也是识不得他了。
便在此时,一架马车在清欢楼前停下。马车前蓝衣人掀开车帘道,“四小姐,少爷,真地要下来么?声音尖细,不似常人。
“嗯。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下得车来,神色郁郁,声音却甜美,道,“娘亲答应今天出来要带我到这里来找梅姨地。却先回去了,真是的。 ”
“呢,”杨得意神情有些尴尬,“陈……四小姐的娘亲也不是故意的。”
“好了。 ”绛衣男子含笑道,“真是闹不过你,在清欢楼打个转,咱们就回去吧。”
“是的。 舅舅。”女孩乖巧的道。
待得她进得楼来,薛植正回过首来,不由赞了一声,好个粉雕玉琢的女孩,一身雪衣,眉目如画,灵气逼人。只眉宇间有一种无法释怀的熟悉,细看却愈发肯定,他身为军旅中人,从未见过帝都权贵家如此年纪的小姐,出门都要带着侍卫。
“四小妞,”杨得意殷勤吩咐道,“还是快回家吧?毕竟外面不安全。”
女孩身后地男孩含笑安抚道,“杨先生放心吧,这里是清欢楼,不会有事的。 ”
楼台上,梅寄江的目光幽幽望来,见了他们,心下一惊,手上便弹错了一个音。 匆匆收弦含笑起身,团团福了个身,四下叫好。
“梅姨,”女孩子含笑唤道。
楼上却传采一个极嚣张傲慢的声音,“我家少爷请梅小姐上来一见。 ”
满楼哗然。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清欢楼的规矩。而谁又不晓这清欢楼的歌姬舞姬色艺双馨,这里面最成名的又当属梅寄江,据说本是世家女子,家境败落,方流落到此,只怕当年平阳公主家蓄之歌舞姬,也不过如此。只是清欢楼靠山深厚,无人愿意悖逆,这才将之捧到这个地步。如今竟有不识趣地想要打破这规矩,倒也是难得。
梅寄江微微皱眉,但还是向楼上雅室方向行了一礼道,“清欢楼的规矩,歌姬舞姬枕不陪客,还请大爷见谅。”
薛植皱眉打量四下,早有机灵的知客通知了掌柜。谢掌柜匆匆赶到,见了绛衣男子一行人,脸色一变,低声问道,“兰汀稚窒里坐的是什么人?”
“是洛地王家的二少爷。”谢掌柜不易察觉的皱眉。
所谓洛地王家,却是皇上宠姬王美人的家人。近年来,王美人很得圣宠,又育有皇二(三?)子闳,一时间,圣恩泽被家人,居家迁至帝都,炫赫无双。
而这位王二少爷,正是王美人的亲兄长,名作叙章,却半点不识墨水,最是仗势欺人的主。
“陈三爷,大少爷,四小姐。”谢掌柜含笑迎过去,道,“楼下吵闹。请进内室吧。”
男孩点点头,牵起妹妹的手欲行。女孩却固执摇头道,“不要,我要等梅姨。”
清欢楼上二楼雅室门扉喀拉一声被拉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于摇着折扇走下楼来,便是王叙章。平心而论,其实他的容貌也算得上可以,只是虚浮的气色,深陷的眼眶极傲慢的神情让人一眼望上去,就有极不舒服的感觉。
“梅小姐,”王叙章含笑一声收起折扇, “你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可知道本公子是谁?”
“王二公子。”谢掌柜含笑迎上,示意手下将其随从若有似无的拦住,道, “王少爷,清欢楼的规矩,歌舞姬是概不陪客的,还请见谅。”
“规矩,”王叙章冷笑一声,肆意道,“规矩是什么东西?”
梅寄江悠然走下台来,将于中琵琶递出,回身嫣然一笑,竟是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道,“寄江却是不大喝酒的,只好辜负了王公子美意了。”
“你,”王叙章脸上闪过煞白,最后转成一片灰色,冷声道,“将她给我拉过来。”
陈商皱眉,便是在当年阿娇执掌后位,陈家最巅峰的时候,也不曾有陈家子弟在外如此嚣张,这王叙章,倒真是个不知长进的东西。本来以陈家如今敏感的局势,他并不欲徒惹麻烦,但看外甥女的意思,竟是一意维护这个叫梅寄江的女子到底。 略一迟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偌大的厅堂里传来冷冷的声音,“不过勉强算门子外戚,便在这长安城里如此撒野,莫真当没有王法了么?”两个少年从楼上走下来。
“霍哥哥,”女孩脸色一亮。扬声唤道。
霍去病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若不是刚才在楼上雅室中听见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以他的脾气,未必愿意管这茬闲事。
他走到女孩面前,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四小姐,”赵破虏亦含笑道,“你怎么只记得叫他。不记得我了。”
“你们又是什么人?”王叙章地脸阴沉下来,他到底也不是愚笨到家,自然看地出先前陈商一行数人。以及刚刚下楼的黑衣少年都不是普通人,但是仗着妹妹。倒也不惧,冷声道,“奉劝还是少管闲事吧!”
“霍少爷。”谢掌柜含笑施礼。
“少爷,”王叙章身后家丁道,“这位似乎是卫家的霍去病呢?”
未央宫之中,卫王争宠,王叙章自然不待见霍去病,即便年前霍去病刚因军功获得了冠军侯的爵位,在他看来。还和他一样是外戚,只是更为受眷顾些罢了。
杨得意擦了一头冷汗,事情似乎越发复杂了。只得上前道,“少爷,小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夫人该等急了。”
男孩暗中吩咐侍卫护住妹妹,摇摇头道,“既然来了。便再看看吧。”朝霍去病颔首道,“霍侯爷好。”
霍去病暗中:打量着他,观其气度,暗叹一声。
女孩回过头来含笑,道,“赵哥哥好好啊。”
赵破虏打个寒颤,道, “免了吧。我可不是去病,经不起你这样喊。”
“这对兄妹是什么身份?”清欢楼里,有人密密私语问道。
“不知道……”对面的人摇头道, “不过你看外面的马车,似乎是堂邑侯府的人。那个绛衣男子,便是堂邑侯府地三少爷陈商。”
薛植浑身一震,着眼瞥过去,果然门外马车轩昂,侧壁上着的正是一线飞鱼。
“可是未听说堂邑侯府有这个年纪的一对兄妹啊。而且,堂邑侯府与卫家不是死敌么,怎么这个女孩子看起来与霍去病还颇有交情呢?”
薛植终于忆起,适才女孩容颜给他地一丝熟悉感从何而采。那眉目之间,依稀可不正是陈娘娘的影子?
“失敬失敬,原来是冠军侯爷。”王叙章亦觉不妙,但他如何能忍受丢下这场子,逞强冷笑道,“怎么霍少也对这位歌姬有兴趣么?”
梅寄江地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无声消逝。回身走到女孩身边,牵起她的手,唤道, “四小姐,我们入内去吧。”
“嗯。”女孩应了一声。
“想走么?”王叙章挥手道,“本公子可还没同意呢。”
“得饶人处且饶人。”薛植起身,架住随从,含笑道。
“你又是谁?”王叙章斜眼看人,道,“也来插手。莫要管吧!”
“何必和他罗嗦。”旁边赵破虏不耐烦道,上前抓住一个王家随从,摔倒在地。 他早看王家不顺,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为难。如今估量清欢楼的局势,不仅陈商与霍去病同与王叙章为外戚,在皇上心中多半比这姓王的重很多。单凭悦宁公主与皇长子牵涉在此,便算有十个王美人也抵不起,便收了顾忌之心。
“怕什么,你们都给我上,他们只有几十人?”王叙章冷笑道。
王家的随从拥上,竟还有人向梅寄江而采,薛植无奈,苦笑一声,只得拦住他们。
霍去病也起了教训人的心思,冷眼在一边看。王家这此随从不过只是此一般人,如何抵得过在战场上屠杀出来的薜植与赵破虏,转瞬间就被打的风流云散,落花流水。连王叙章都被赵破虏才由冷子揍了几拳,脸上乌黑。嘶声道,“霍去病,你等着,我必要我妹子在皇上面前参你纵人行凶,殴打外戚。”
霍去病扬眉,冷笑道,“我可是半点也没动手,王二公子怎么只针对我呢?”
“你……”王叙章语结。冷笑着豫过在场的人。恶狠狠道,“有种我们走着瞧,走。”
“痛快,”赵破虏仗着霍去病在身边,对这句威胁丝毫不放在眼里,含笑转眼看向薜植,问道。“这位兄台好身手,不知是?”
“在下丘泽骑军骑亭尉薛植,”薛植含笑道。虽然衣裳上尽是风尘色,毕竟遮不住眉宇间气字轩昂之色。打量着四周狼藉,皱眉道,“只是这里地破损……”
“这里的破损便交由小子付吧。”男孩截口道,“薛大人地名字我倒是听过呢。 几位如果愿意地,不妨坐下来一叙。”
“哦,”薜植好笑的看了男孩一眼,自然也就看到了陈商看向男孩的赞赏眼光。 小小年纪便故作老成,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他对这对兄妹颇有好感,也不推辞。 道,“如此自然好。”
赵破虏亦有世惊奇,侧身看向霍去病,却见霍去病含笑点首道,“既然陌少爷有这个意思,去病自然从命。”
谢掌柜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刘陌赔偿楼中损失。而且,已如今清欢楼地财力。虽然堂下桌椅器具都是名品,但并不是负担不起。
二楼最清雅的蒹葭阁被重新开出来,美酒佳肴源源不断的上来。刘陌回过头来,微笑有礼道,“杨先生,你也坐吧。”
“多谢少爷。”杨得意躬身道,“但奴婢身份低微,还是算了吧"
“杨先生不必过谦,”陈商含笑道,“如今在外面,也不必过份拘束,更何况,在长安臣家,谁不知道杨先生。杨先生若给我和小甥一个面子,便坐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得意无奈,看了霍去病一眼,见他冷面喝酒,并无异议。 便在陈商下手坐下。
虽然是在座衣着最简地一位,薜植倒并无半点尴尬之意,含笑看着,只觉众人皆不俗,那位兄妹更是气度高华,仔细看来,竟是妹妹喝酒喝的畅快,做哥哥的却滴酒不沾。
酒过三巡,他含笑问道,“薛某自问身份在这帝都中不值一提,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在何处听闻薛某地名字?”
“这……”刘陌迟疑了一刹,道,“自然是在长信侯处听闻。”
“哦,”薛植奇道,“原来小公子还认识长信候?”
“是啊。”
“好了。”陈商按住刘初身前的酒盅,道,“喝够了,你们也该回家了。”
“舅舅,”刘初不乐意道,“这酒又不比碧酿来,这么淡,喝不醉地。”
“那也不行。你一个公……公侯小姐,如何可以这么没有规矩。”
刘初撇撇嘴,转身向梅寄江问道,“梅姨,你都不可以来看我们和娘亲么?”
“我便是有这个心思,”梅寄江微笑道,“又如何由得我呢?”
“好了。”陈商微笑着放下手中酒,道,“清欢楼也来过了,梅姑娘你们也见了,你们也该安心回去了吧。”
从清欢楼出来,霍去病忽然负手道,“我刚记得有世事尚未和舅舅交待,先去一趟长平候府,破虏,你自行回去吧。”既然独自一人最先走了。
刘初皱皱鼻头,道,“我们也走吧。”扶着杨得意的手,上了堂邑侯府的车。 回头灿烂一笑,道,“赵哥哥,薛哥哥,告辞了。”
马车轱辘,向着未央宫缓锾行去。
“薛兄是刚刚抵达帝都么?”
目送马车缓缓驰走,赵破虏含笑问道。
“是啊。”薛植道,“植本在右北平供职,前日子接到调令,便赶回长安来了。”
“说起来,”赵破虏沉吟道,“薛兄亲属丘泽骑军,是属于长信侯派系呢。”
“怎么?”薛植一怔, “大汉军中还分派系么?”
赵破虏低下头来,问声道,“虽然并不明显,但因为后宫中陈卫分立,而卫将军与柳侯爷分别与这两方有着不可切割的朕系。因此军中诸人心亦有芥蒂。”
“那么,”薛植心一沉,勉强笑道,“赵兄是属于哪一方呢?”
“我……”赵破虏略一迟疑,道,“我是一名军人,我只选择,对大汉最有利的一方。”
薛植有点讶异,“我以为,”他斟酌着用词,道,“你与霍侯爷交好,必会站在卫家。”
“去病。”赵破虏念着这个名字,温暖一笑,“我之所以能和他交好,只因为他和我抱持着同样的信念。去病,他是我愿意追随的。”
“可是,如今看来,这个陌皇子,倒也不是简单人物呢!”
“陌皇子?”薛植一怔。
“你看不出来?”赵破虏含笑道,“除了陈皇后的一双儿女,还有谁会唤堂邑侯府三爷一声舅舅?”
“我以为,”薛植喃喃道,“以为……他们是堂邑候府某位庶出小姐的孩子。”
“哈,”起破虏轻嗤一声,“庶出小姐所出如何能有这样地气度薛植语塞,连忙去看那驾马车的踪迹,却早已走远,连惊起的灰尘,都尽皆落下。
毕竟,他如何能想到,本应锁在九重深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毫无防备的出现在清欢楼。
无朔。六年末
绯霜殿容华李芷产下皇四子与皇五女。
在宣室殿忙完一天政务下来,刘彻坐在御辇之上,抚额闭目,心中忽然浮现起那张颊若芙蕖的容颜,听得身边杨得意轻声禀道,“皇上,长乐宫到了。”
“唔。”他轻应道,踏上长乐宫的阶梯,问道宫人,“太后近日如何?”
“太后娘娘今日身子好多了,早起的时候进了药。如今丹阳候夫人正在殿上陪着太后。”长乐宫人跪在地上,禀道。
“嗯,”他拂袖道,“退下吧。”进得宫来,果然见金娥跪坐在王太后脚下,轻轻伺候。见他进殿,连忙起身行礼道,“参见皇上。”
“免。”刘彻舍笑道,“娥儿有空就多进宫来陪陪母后吧。有你在身边,母后的心情必会好很多。”
“是。”
“娥儿毕竟有自己的家啦。”王太后睁开眼,道,“让她老这么陪着哀家,总归不太好。”
“是。母后。”刘彻应道。
“彻儿,新皇子公主的名字取好了么?”
在王太后的示意下,刘彻搀着她起身。
“嗯。”刘彻漫不经心道,“皇子名旦,公主,便叫嫣吧。封号作盖长就是了。”
“盖长,”王太后回味了一阵,欣慰道,“倒也不错,彻儿.,今日娥儿。进宫,求乐哀家一件事。哀家捉摸着并不是大事。便答应了。”
“哦。”刘彻不免看了金娥一眼。目光虽无锐利,金娥还是有点心惊胆战的低下头去。他勾唇一笑,道,“娥儿.若有事,便直接与朕说便是了。若是朕能做到,如何会不答应?”
“也没什么大事。”王太后含笑道,“娥儿嫁给淮南一一丹阳候也有数年。一直无生养,总归不好。娥儿说前些日子飞月长公主曾与她说,若是在夫家近宗收养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子,多半能带动命盘中的子女宫运来。但刘迁毕竟是皇族子弟。 娥儿心动之下,有点为难,这才找到哀家。”
“飞月?”刘彻若有所思,沉吟道,“娥儿可有满意人选?”
“陈娘娘说,江都翁主细君,如今年纪尚幼,善解音律,柔顺可人。是极好的。”金娥道,“若可以,娥儿必会善待。”
“细君,”刘彻念着这个陌生地名字,无谓一笑,“她乃罪臣之后,若得娥儿收养膝下。倒也是喜事一件。”
“这么说,”王太后望着他,道,“皇上是同意了?”
金娥见刘彻含笑点头,心下欢喜,拜倒道,“谢皇上。”
“都是一家人,谢什么呢?”王太后含笑道,语意微凉而深长,
“彻儿,若有一日,哀家不在了。你定要好好照拂子仲和娥儿。”
“母后。”刘彻地眸一暗,近些日子,王太后的身子越发不好,经常头疼泛起来,连眼前都看不清。他心里极是忧虑,但也无法可施。只得尽力多到长乐宫来,陪着母亲。
王太后安抚拍拍他的手,道,“娥儿,你先回去吧。哀家有点话想对皇上说。”
“是。”金娥细细应道,一拜离去。
“彻儿,”良久,王太后微微道,“你陪我到长乐宫外走一走吧!”
“好。”一向与母亲关系甚是和睦的刘彻,自然不愿意违逆母亲此时的要求。 “母后想去哪?”
“哀家想去越阳台,回头看一着这座长乐宫。”
“彻儿,你知道,当年,哀家怀着你的时候,也曾在这个地方,看着长乐宫。”
秋阳之下,长乐宫显得越发肃穆。低声的宫人在廊上走着,捧着送给皇太后地药膳。
“是么?”
“哀家便是在长乐宫第一次看见阿娇。”王太后感觉搀在她臂上的手紧了紧,不动声色的一笑,道,“那时候地堂邑翁主,在长乐宫里当真是受尽恩宠。窦太后只有她唯一一个外孙女,疼如珠宝。很多年后,当哀家也有了娥儿,才能体会窦太后的心情。”
“那时候哀家想,这个女孩真实幸运,无知间就拥有了这个世间最尊贵地身份,单纯不知心计,只怕对她未必是幸事。果然,后来,一一应验。”
“母后,”刘彻垂眸,淡淡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今,彻儿也有了四个儿子了。”王太后却是毫不在意,“回想元光年间,因无子而陷入的窘境,当真是恍如隔世。”
他脚步一滞,不悦道,“还提那做什么?”
王太后并不看他,慢慢道,“这段日子我冷眼看阿娇,竟是比从前懂事多了。而她一个娇贵女子,要吃多少苦,才能磨成如今的模样?彻儿,当年,是我们母子对不起阿娇,所以,彻儿,这几年既然你已经大权在握,能对她好点,就对她好点。”
刘彻沉默了一阵子,道,“我知道了。”
“还有陌儿,”王太后继续道,“毕竟是皇家血脉,须得敬告太庙,明发天下。”
“嗯,过些日子,朕自然会办的。”
“这些年,哀家也老了。”王太后轻轻叹道,“所以心软了很多。也许不久以后,就要去见先帝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含笑道,“这些年,我当过皇后,如今,你又在皇位上做的很好。哀家知足了。只是,”她顿了顿,“哀家这一生来,最亏欠的竟然都是自己的女儿,你大姐如今尚能受你照拂。可昙儿…?”
“母后。”刘彻心下有些惨然,勉强一笑,眸中却进射出万丈雄光,“终有一日,朕会打下整个匈奴,带昙姐带回采,让她在你面前。再唤一声母后。”
送王太后回了长乐宫,刘彻遣退了御辇,行在未央宫的长廓上。
前几日清欢楼地风波他自然听闻。冷哼一声。陈,卫。王,竟是将他外戚名分全占齐了。在未央宫里斗不够,偏要到宫外去继续斗么?
自建元与元光年间,他深受外戚之害,便对外威深恶痛绝。在这种潜性理由地影响下,将阿娇罢黜长门,这才遏制住了大有继窦,王两家权制君王苗头的陈家。
他本是极自信的人,掌权之后。立歌姬卫子夫为后,一手棒起另一个显赫天下的卫家。宠幸王沁馨时,对王家也是大肆封赏。只因为他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收回自己赐子他们的荣华。
而如今,王家似乎已经开始得意到忘了分寸。
清欢楼上三家外戚,刘彻最是喜爱霍去病。而陈商,莫不说他并没有直接参与,便是给阿娇面子,他也不会动。而且,理亏的毕竟是王家。
元朔五年,他渐渐厌倦了卫子夫的柔顺,未央宫中地妃嫔,也久未有新奇。御驾往上林苑狩猎,在途中百无聊赖,遇见了民女王沁馨。
王沁馨自然也是绝色的美人儿.,也许比不上卫子夫美丽。但是鲜活的性子,让他爱不释手。很久没有见这样,一眼可以望地见底的女子了。
不知为了什么理由,他完了她近已年余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忽然就觉得,她实在不够聪明。
既然不够聪明,那么做错了事,自然也该接受一些惩罚。
“杨得意,”他吩咐道。
“奴婢在。”
“传朕地旨意,李容华升为婕妤,王美人育甫皇三子,也升为婕妤,赐住芸梦殿,算了,还是往清怕殿吧。”
“是。”杨得意躬身道,垂眸掩住一丝讶异和一丝了然。
阿娇不肯搬回未央,李芷刚生产,方才他刚刚决定,将王沁馨这个名字尘封在这座未央宫,那么,刘彻略一迟疑,往椒房殿的念头一闪而过,却不知为何有些排斥。道,“今夜往承华殿吧。”
承华殿里,邢箬迎了出来,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
“免了,箬儿。”刘彻作势搀了一把,邢箬就势而起,嫣然道,“皇上能来,是箬儿的福分。”
她的神情娇媚可人,刘彻含笑着了一会,道,“从甘泉宫回来,箬儿似乎越发清减了。”
“许是天气转怕,箬儿的胃口淡了吧。没什么大不了。”邢箬嫣然道
“哦?”刘彻微笑道,“那便让御厨上些好菜,朕陪箬儿用吧。可莫再说什么胃口不好啦。”
“箬儿.多谢皇上。”刑箬面上泛过一丝晕红之色,向身边侍女萦香道,“去准备吧。”
“是。”萦香亦为主子高兴,自下去吩咐。
不消片刻,八色御肴已经备齐。刘彻尝了尝,忽然忆起当年清欢楼上的几道筒单却风味绝佳的菜肴。
刑箬察言观色,道,“皇上不喜欢么?”
“不是。”刘彻含笑道。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他面上闪过一丝不快之色。邢箬忙停箸,转脸向外问道, “怎么了?”
“禀皇上,轻娥,”萦香屈膝禀道,“是敷香殿的王美人闹着要见皇上。”
“她要见皇上,到我这来算什么?”刑箬便不悦,却依煞盈然转首望向刘彻,娇滴滴道,“皇上。”
“告诉王婕妤,让她安心搬往清凉殿,不必再见朕了。”刘彻面上没有半分神情,淡淡道。
刑箬低下头,面色微变。承明殿虽然不似芸萝殿冷僻苍凉,却也在未央宫东侧,帝足一向不涉的地方,住了那里,等于是一生与帝宠无缘了。想这年余来,敷香殿王沁馨受尽恩宠,风头最威之时,连卫皇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又育有皇子。却不料一朝君王转首,便落得如此田地。心中不免有点苍凉意味。
君心反夏,很决若斯。
“娘娘,娘娘。 ”承华殿外,侍女夏音迭声唤道,“你可别吓奴婢啊。”
听了内侍转述地旨意,王沁馨脸色惨白。
“夏音,我和卫子夫斗了年余,为的是什么呢?”王沁馨喃喃道。
“娘娘,你不要这么说,无论如何,你还有三皇子啊。”
“我不求我有个能干的亲人,像卫青或是霍去病,为我争光。”她苍凉道,缓缓笑开,“但至少,不要来拖住我前进的脚步啊。”
一滴泪水,从她的眼中沁出来。
元朔。六年的冬天比往年来的都要早,初进十一月,帝都长安便落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走在未央宫的抄手游廊里,刘彻持着手炉,含笑进了宣室殿。
“皇上。”李蔡与桑弘羊皆跪下参拜。
“起吧。”刘彻道,在案前坐下,黑眸扫过二人,含笑道,“唤你们来,是有些事情要吩咐。李卿,公孙弘既身体不豫,外朝之中,你便多帮衬帮衬吧。”
“臣一一多谢皇上厚爱,必将竭心尽力。”李蔡深深俯下首去,感激涕零道。无论如何,皇上如今的任命总代表着他对自己的看重。若他年公孙弘故去,这朝上一人之下的职务,便多半由他接掌。
“好。”刘彻应了一声,转首看向桑弘羊,笑问,“桑卿,知道朕唤你来有何意思么?”
“臣受皇恩,愧当大司农一职,虽不敢说颇有成效,但也算竭心尽力。”桑弘羊垂下眸子,貌似恭敬,禀道,“皇上此时召见,定是有财政上的事要吩咐下来。”
“两位都是朕的股肱大臣,”刘彻一笑,“朕也不瞒你们,在明年,至迟再明年,我大汉必与匈奴又有大战。你不必说,”他挥手止住了桑弘羊,起身跨了几步,道, “朕知道,库存尚支持的过去。但战争消耗巨大,桑卿必须尽早想对策。”
“对策早就有了,”桑弘羊一笑,旁边李蔡动容道,“这本是一大难题。桑司农竟有办法么。”
“盐铁归公”。桑弘羊抬起头来,直视刘彻,一字一句道。
“这……”李蔡大悚,“这怎么可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他不似汲黯那样迂腐,自然想到这样的好处。更何况,依他对今上的了解。今上雄图大略,对付诸侯王是迟早的事。自年前三王叛乱,淮南自请除国。在诸侯王间引起不小地震荡,各国风云四起。莫衷一是。正是朝廷从诸侯王手中收回权利地大好时机。今日桑弘羊敢这样说,想是已经抓好了皇上的心思吧。
“好。”刘彻拍掌道,目光闪动,“桑卿对此可有具体打算?”
“自然是有的。只是臣毕竟只掌管财务,对此块胸有成竹,但与诸侯王打交道,却是不行。”桑弘羊含笑道。
李蔡微不可见的叹息了一声,上前一步禀道,“臣愿负责此事。”
“如此甚好。”刘彻微微一笑。含义深长道,“若促成此事,二位卿家都是大功在身。”
“臣不敢当。”李蔡心中喜忧参半,面上却没有显出来半分,拱手拜下去。
“李卿便回去计议计议吧。”刘彻道,挥手让他退下,却道。
“桑卿留下,朕有事相问。”
“是。”桑弘羊应道,站在殿下,李蔡退出宣室殿。刘彻却看着殿外的飞雪,良久没有说话。
“这雪下得倒不小呢。”
“是啊,皇上。”
“桑卿份属外臣,这些日子出入内宫是否有些频繁?”
桑弘羊咳了一声,有些好笑。“臣是奉陈娘娘令,因为悦宁公主体弱畏寒,长门宫又地僻偏冷,娘娘便让臣为长门宫修整一些好在冬天暖和些。”他拱手解释,含笑道,“大约已经竣工半月了。”
“初儿畏寒么?”刘彻皱起眉头,却叹了口气,抬头道,“修整需要劳烦你一个大司农亲自督造?更何况据说将长门宫翻了个地,如今战事将来,你桑弘羊从哪里调来的钱?”
“自然是息岚阁的营运。”桑弘羊扬眉道。刘彻又好气又好笑,想说些什么,最后淡淡道,“你也退吧。”
“是。”桑弘羊退后一步,跪安。
宣室殿廊下,杨得意看见刘彻走了出来,连忙迎上去,道,“皇上,外面雪大,还是……”却在刘彻一个冰冷地眼神中骇然闭了嘴。
“吩咐下去,备车。”刘彻冷冷道。
“是。”杨得意躬身答道,正要转身吩咐,却听向来英明果决的帝王犹豫了一下,道,“算了。其他人都留在这里吧,杨得意,你跟朕来。”
“皇上,”杨得意连忙按过内侍手中的伞,跟了出来。迎面地北风吹拂,一些破碎的雪花打在颈项上,杨得意机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自从成为御前总管后,他已经很少在这样的天气在御苑里行走了。然而前面的帝王背依旧挺的笔直,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印痕。
待向西到了柏梁台,杨得意已然明了,皇上原是要向长门去的。当日在长门宫般若殿里,陈娘娘的话语,他虽站在殿外,也勉强听到了一些。其中有一句,便是“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伺候皇帝这么多年,杨得意以为,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帝王。因些,他知道,对于重新归来的陈娘娘,皇帝心中是颇记挂的。可是,在北风凛冽地雪地里,他却发观,原来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对陈娘娘的看重。
待看见长门宫挑出的尖尖的檐角,杨得意全身已经被雪浸透,相比之下,刘彻却只有脚踝上的一幅衣袂打湿了一些。 莫愁端着热水走出般若殿,看见殿前的身影,几疑是梦,脸色一变,水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连忙跪拜道,“奴婢不知皇上驾到,冒犯圣驾,罪该万死。”
“免了。”刘彻却不在意,走进般若殿,迎面便扑来一股温暖,半丝寒气也无。 他挑了挑眉,这才注意到殿中多了几根铜柱。泛着明亮的铜红色。竟将有着几分清冷地般若殿,点化出一片温馨。
“参见皇上。”殿中奴婢尽皆跪下。
“你们主子呢?”他淡淡问道。
“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近天明方睡下,如今还未起身。”绿衣胆战心惊的回答。
刘彻挑眉,诧异道,“还未起身?”向寝殿走去。绿衣在身后道,“皇上,娘娘昨夜并未安歇在里面。”
寝殿空荡。猩红色地地毯有着柔和地触感,果然没有陈阿娇的身影。倒是刘初听了动静,匆匆赶来。喊道,“父皇。”面上有几分欢欣。
她只穿着件不是太厚的裘衣。脸上泛起红晕,并没有半分冷的样子。刘彻心下稍安,含笑问道,“初儿,怎么只有你一人在这儿?”
“哥哥早起去了博望轩,”刘初皱皱鼻头,颇多抱怨,“要我说,这么个天气。待在长门宫多好,还要去那么远挨寒受冻。”
刘彻淡淡一笑,这样的天气啊,刘据多半是不愿意出门的。只是如今有刘陌在前,只怕再冷,卫子夫也是要刘据赶到博望轩的。
“你娘亲呢?”
“娘亲昨晚与陵姨不知道折腾什么,弄地有些晚。便歇在书房去了。我刚刚去看,还在睡呢。”刘初的眸子一片冰雪通透之色,含笑道。
“是么?”刘彻便神色淡淡,牵了她的手出来。
书房便在般若殿东侧,自阿娇与刘陵搬回长门,对书房是极看重地。从寝殿便有一条长廊,可以直通。刘彻穿过长廊,推开书房的门。
“可是皇上,”绿衣这才反应过来,讪讪道,“飞月长公主也歇在里面啊。”
凛冽地北风穿过门靡,带进些许的雪花,立刻融化在室内的暖意中,却掀起放下的纱帘,只一眼,他便看见阿娇。阿娇侧身睡在里侧,长长的发蜿蜒披散在枕间。 许是因为殿间很暖,穿的并不多,也只用了一条不厚的衾被,盖在身上,却在腰间那截缓缓的凹下去。
他忽然就想起了楚腰纤细掌中轻这七个字。
阿娇善歌舞,只是并不常展示。便是歌姬出身的卫子夫,登上后位之后,也渐渐地很少为他歌舞一曲了。何况当初,阿娇那么尊贵的身份。
在倾城曲名动天下之后,酒褛茶肆里给声给色的描述着即墨城倾那一夜,红颜绝色一舞。他从来不知道,阿娇也会跳那么魅惑人心的舞。倾城,那可真是倾了一座城池的女子呢。
虽然对刘陵,他并不避忌。但是,毕竟如今名分已定,且这是在阿娇的长门宫,只得转脸吩咐道,“唤她们起吧。”
绿衣苦着脸进了里间,他独自站在书房外间,看着满地落纸,有些狼藉,杨得意换了衣裳,忙捡起一张,递到他手上。
那是一张重弩的草图。 画地并不是寻节重弩,有多个弩孔,可以一次发射十支。边上用篆字题书,连环弩,笔力清秀,却不似阿娇的字。刘彻一怔,他虽不懂机械制造,却也看得出,画图的人对弩的了解颇深,草图作图手法,也是末见过,只觉清晰明了,竟胜当时匠人所画多矣。
如果真的能打造出这样的弩机,他在心中计量,对汉匈战争倒是颇有帮助,只是,增加了弩发射的数目,难免会影响劲道和准头。
他拾起另一张纸,居开看,却不再是弩机,而是首饰设计图,画上首饰,似簪非簪,似钗非钗,通体翠色,轻薄如烟,形如飞燕。
“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昨夜就是在画这些,方折腾到近天明。”莫忧莫愁在一边道。
满地落纸,有弩机,有头饰,也有衣裳草图。刘彻不禁好笑,这两个人,未免太天马行空了些。
书房里间悉嗦,刘陵披了件轻裘出来,行了礼,面色尚困倦。
“娇娇呢?”刘彻淡淡问道。
“阿娇姐向来是睡不够脾气很大的,绿衣唤不醒她。”刘陵微笑道,打了个哈欠,若非是刘彻亲自前来,便是她也唤不醒的。
殿外的飞雪渐渐停了,刘彻望着满苑的雪色,沉默了一阵,忽然道,“陵儿,你陪朕到外面走走吧。”
刘陵一怔,听刘彻吩咐道,“杨得意,你不必跟来了。”杨得意躬身应道, “是。”再看时,刘彻却已经负手出殿,无奈跟了上去。
此时已轻近午,路径上的雪已经被勤劳的宫人扫去,又落下薄薄的一层。路下却已积了近半尺厚。雪地松软干燥,刘彻踏在上面,靴底琅琅作响。
刘陵便起了偷懒的心思,踏在他的脚印上,良久,听见前面刘彻的声音,“陵儿,如果不是有阿娇,我便真要觉得,你也是很好的了。”一怔抬头,原来已经到了长门宫的竹林。
“皇兄在说什么呢?”她浅笑着挽起鬓边的散发,故作不懂。
竹上落着积雪,北风扑朔,落下来一些,在她的额,冰冰凉怕的,终于清醒过来。
皇兄在说什么呢?”刘陵挽起鬓边的散发,笑的灿烂。
“朕尚记得,”刘彻盯着刘陵的眼睛,笑容淡淡,语气却极魅惑,“建元元年,陵儿初来长安之时,尚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美丽可爱。”
刘陵叹了口气,“可是都过了十多年了,那个可爱的刘陵,早已经变的不再可爱了。”
“怎么会?”刘彻含笑负手在雪地上踱了一步,“如今的陵儿,可比当年要美上三分。”
“美丽和可爱,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刘陵低下头去,声音萧索,“不过,皇兄大约是不清楚的。”
“不提这个了,”她抬起头来,眸光晶璨如星,“皇兄寻我出来,有事么?”面上的笑容虽如花,刘彻却觉出了疏离的味儿,积雪簌蔌落在林间,他悠然接住一片,捻起,看它迅速融化,留下才指间一抹凉意,“朕记得,”他淡淡道,“陵儿和娇娇不同,最爱的是桃花吧?”
“恩。”刘陵含笑点头,“难为皇兄记挂小妹的事。”
“哦,那陵儿最爱的桃花在何处?”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却仔细盯着刘陵面上每一处细微的反应。
“自然是淮南的桃花啦。淮南王府我住的地方,父王一一哦,不,是父亲特意为我植了一处桃林,每到来天,桃花开的时候,满园缤纷,灿若云霞,当真是美极了。”刘陵忽然叹了口气,掩起眸底的怀念。
“只可惜。再也看不见了。”
刘彻负在身后的左手便紧了一紧,旋即松开,道,“最初他们禀报说,陵儿因毒失了些记忆,朕本是不信的,今日见了。倒信了几分。”
“皇兄,”刘陵委屈唤道,“我也不乐意啊。谁会愿意将自己地一段记忆埋葬,仿佛多了一个不认识地自己。 刘陵命苦。 只好认了。”
“朕不管你失忆是真是假,”刘彻转过身去,冷漠道,“也好。当年的事,朕也不希望有人再提起了。”
他便没有看见刘陵眸子闪过的一丝恕意,转眼忍住,生硬道,“知道了。”
“不过,皇兄说的到底是哪件事呢?”他讶然回身。着刘陵一会儿,徐徐道,“陵儿若忘了,便罢了。”
“陵儿遵皇兄意旨。”
刘彻垂眸,淡淡道,“如今陵儿与娇娇倒是极亲密的。”
“是啊。”转眼间,刘陵随口答道。心中忽然起了恶意,笑靥如花道,“皇兄说陵儿可爱,其实论到可爱,陵儿如何敢与当年的阿娇姐比肩?”
当年的堂邑翁主陈阿娇,眉若春山,煊赫京华,鲜话如烈火般地性子,喜怒哀乐皆出于本心,是长安尔虞我诈的贵族世家难得的一抹清流。自元光五年罢黜长门,风霜几易,虽然磨地圆润通透了,却再也不复当年烈焰红唇的风情。
刘彻心中微微一恸,面上却冷笑道,“当年地事,朕以为,淮南翁主也脱不了干系吧?”眼光极冷,彻如冰雪。
刘陵却含笑转了身,半分也不惧,悠然道,“刘陵刚刚谨遵圣意,当年的事,是当真半分也不提,也记不得了。”
刘彻盯着她一会儿,忆起般若殿书房中的连琢弩弩图,收回目光,淡淡道,“陵儿若能始终记得这点,自然最好。”
她便缓缓低下头去,道,“自然。”却察觉刘彻目光深远,似乎越过她,投向某处。心中一动,回头去。正瞧见般若殿窗前,阿娇背了身子,长长的青丝如水般垂下,在北风间缓缓扬起。惊鸿一瞥间,依旧眉如远山。
“娘娘,”帘外,杨得意躬身,诚惶诚恐禀道, “皇上特意来长门宫来看望娘娘,不料娘娘尚未起身,这才……”
陈阿娇坐在镜前,淡淡吩咐道,“绿衣,帮我把那件宝蓝色的滚边缎衣取来。”
绿衣低低屈膝,应了声“是”,自去取了来,为阿娇换上。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脸色,阿娇噗哧一笑,道,“怎么,莫不是我脸上生出一朵花来?”
“那倒没有。”绿衣讪讪道,却又忽然口齿灵活起来,“娘娘本就生的人比花娇,何须甚么花来增颜色?”
刘初从殿外踏雪进来,推开门,带进一片寒气,莫忧站的离门进些,生生打了个寒战。“娘亲,”刘初唤道,“哥哥要回来了。”
“嗯。”陈阿娇含笑应了一声,蹙起眉,道,“早早,你莫要冷到了。”侧身吩咐道,“替我把头发挽起来。”
“知道了。”刘初笑道,“只在外面看了一下,不会有事地。”
廊下,成烈远远见了刘陌踏雪回来的身影,连忙迎上去,道,“殿下回来了。”
“嗯。”刘陌应了一声,将貂衣换下,交给他,看着长门宫外缓缓走来的两个人。当前一人负手,一身黑锦冠服,披着坎肩披风,宽大的衣袖在风中摇摆。神情淡淡,却有种难言的尊贵气势。
“皇上,陵姨。”他束手致意,暗暗皱了眉,思忖着这两个人在一起的含义。
“陌儿回来了?”刘彻含笑,眼底却没有进温度,语气温和,“今日在博望轩,先生讲了些什么?”
“东方先生今天为我说的是《过秦论》。”刘陌毕恭毕敬答道。
“哦?”刘彻沉呤,“那么陌儿觉得贾谊地《过秦论》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刘陌毫不迟疑的答道。
成烈掌了门,刘彻进得殿来,殿内宽广。呼出地气化成白雾。温暖如春。
阿娇依约地身影在帘内里间,恬静安稳,正如绿衣挽发的手。
“阿娇姐信刘陵,正如刘陵信阿娇姐。”在刚刚的雪地里,刘陵微笑道,神情闲适,“所以。刘陵不担心。”
刘彻便忆起元光二年长安城外的淮南别院,亦是一因桃花,灿若云霞。他从别院里出来。看见阿娇苍白的脸,心底忽然一片烦躁。挥袖道。“都下去吧。”
今日阿娇唤梳的是望仙琢髻,最是繁琐不过。绿衣也不过方挽起一半,听了这话,执发的手不由一顿。陈阿娇拢起另一半青丝,道,“你先下去吧。”
“是。”绿衣低低应了,随众人躬身退下。刘陌张口欲言,却被刘陵拉着。刘陵望了一眼帘内,目光里含着深意。
阿娇起身回眸。淡淡道,“皇上有什么事么?”
隔着珠帘他看见她矜持疏远地神情,青丝一半挽起,一半放下,慵懒的妩媚。
“娇娇,”他含笑踱进来,“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陈阿娇垂眸。“我该说些什么么?”
“若是在昔年,”他挽起一束她垂下地发,“阿娇姐定是不愿与朕善罢甘休的。”
她一怔,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早已史了心境了。”
“娇娇,”他把玩着她地头发,漫不经心道,“当年追杀你的人,你有没有印象?”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阿娇嫣然,“难道皇上还打算为我追究此事么?”
他欲含笑道自然。却看见镜中她通透明媚的眼,竟吐不出来。原来,她竟是全部清楚的。
如此清楚的陈阿娇,如何会和当年在她废后的巫蛊事件以及之后的长门追杀中起着关键作用的刘陵,倏然间亲密有如姐妹?
“皇上。”她起身,散发从他才指缝间溜走,“既然不可能,便不必说了。更何况,我也未必愿意追究。”
“皇上,”陈阿娇含笑走到窗前 ,回眸道,“你知道么?”她才指着长门宫正殿月浮,语气森冷,“当年,我就是在那儿,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在自己脚下。”
“娇娇……”刘彻有些无言,不知道她说地究竟是刘陵与卫子夫着人追杀她那晚,还是,他下旨将她罢黜长门那日。
“那么多人,血将月浮殿都染红了。”她淡淡抬眸,眸中尚有着悲悯,“所以,至今,我都不敢踏足月浮殿。有时候在夜里,我都仿佛能听见月浮殿里传来的哭嚎。”
“子不语怪力乱神。”刘彻淡淡道,“阿娇姐难道信这个?”
“皇上这话问的奇怪。”陈阿娇微笑看着他,“我若不信,又如何会行那巫蛊之事?”
刘彻的面色有些变了,“说到最后,你还是记得那个楚服么?”他拂起衣袖,冷冷转了身,淡漠道,“你要知道,就算当年,没有这些事,楚服也是要处死的。朕的后宫,容不下行分桃之事的妃嫔。”
陈阿娇一怔,有些想笑,又有些悲哀。
阿娇,那么那么爱刘彻地阿娇,如何见疑到这种地步?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朕今日便一并说了吧。”刘彻冷冷道,“当初刘陵受封长公主,入住长门宫,乃权宜之计。如今长安安定,朕会为她在长安建长公主府。让她择日搬出长门宫。”
“这,”陈阿娇张口结舌,直接道,“不要。”
可是她还是忘了,她面对的是刘彻。那个从不接受别人拒绝的大汉君主。
“由不得娇娇你说不要。”他回过身,神情阴骘(zhì),“刘陵身为长公主,却住在后宫,到底不能长久。”
陈阿娇的面色变了,长门宫作为前皇后的罢黜之地,历来是属于后宫之外的。
皇次子刘据从博望轩下了学回来,远远便间椒房殿殿外站了好学下人。
“参见据殿下。”卫皇后的贴身侍女采薇跪拜道。
刘据挑眉,“是谁在殿内? ”
“大将军卫青今日进宫来看皇后娘娘。”采薇禀道。
“知道了。”刘据大踏步的走进椒房殿内。采青有些迟疑,采薇拉住她。“纵有天大的事,也不用拦据殿下的。”采薇这样说。
“母后,”刘据扬声喊道。殿内,卫子夫止了言,含笑看着刘据走向她。
“下学啦?”她爱怜的抚过刘据的额头。
“嗯。”刘据颔首,“今天下了好大的雪。在博望轩还好,回椒房殿的路上,可冷了呢。”
“殿下,”卫青不由皱了眉头,“怎么能这么娇气?”
“舅舅,”刘据回身,不满的看着他,“据儿又没有说不去,只不过抱怨几句,也不可以么?”
卫青不由语塞,自失一笑,可能是因为卫家放了太多的希望在这个孩子身上,不自觉间就要求他更完满。可是金壁辉煌的未央宫里宠溺出来的孩子,要多么完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据儿说的也对。”卫子夫含笑,问道,“今日石先生讲了什么 “石庆先生讲的是《论语》,我都听懂了。”刘据奶声奶气道,却低下头来,“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给陌哥哥讲学的东方先生。”
一刹那间。卫子夫的脸色有些苍白。僵硬道,“据儿乖,去里面换了衣服,找大姐去吧。”
刘据点点头,知道这便是母亲要遣走自己,与舅舅商议大事了。其实在他内心里,非常不喜欢这样。觉得这时候的母后很陌生,没有平常地甜美温婉。可是他也能隐约察觉到母亲在这座未央宫如履薄冰地处境,心下茫然。道了一声好,悄悄退下。
“据儿太良善。为人也不够果决。”卫青叹了口气,道,“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他到底还小么,”卫子夫勉强笑道,“仲卿,便拜托你多多教导他了。”
“臣自当尽力。”卫青拱手道,忧心的簇起了眉,“前些日子。皇上已径吩咐了司礼大臣,要在年前为皇长子刘陌祭拜太庙,正式登入皇族族谱。我们便没有办法可以阻止了么?”
“皇上不让我们阻止,我们便不动。”卫子夫冷笑道,轻轻颔下首去。“仲卿,你可知道,在这个未央宫。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皇上的心意是真的。你瞧王沁馨,当日那么受宠,一介美人,胆敢与我这个皇后抗衡,如今人在哪里?”
“可是明面上看,王婕妤失宠是因为外戚嚣张了。”卫青不动声色道。
“圣宠在,恩义在。圣宠亡,恩义则亡。”卫子夫叹道,“不是王叙章连累了王婕妤,而是王婕妤连累了王叙章呀!”
她起身,踏下殿来,握住卫青的手,“好在你和去病不是王叙章之流,你们的功名,是真刀真枪杀出来地。便是皇上,要罢黜你们,也得细细思量。”
她的眼中滚下泪来,“若是它日,我和据儿也走到如此地步,望仲卿念着这些年的姐弟情分,照看据儿则个。”
“皇后娘娘,”卫青惶恐跪下去,“你说哪里地话,没有皇后娘娘,哪有我卫青的今日?哪有卫家地今日?卫青,甚至卫家,与皇后娘娘和皇次子殿下,都是一体的。”
“仲卿,”卫子夫含笑拭泪,凄然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便不要唤我皇后娘娘了吧。唤我一声三姐,好么?”
卫青亦心下一酸,想起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上,姐弟相依为命的境况,轻轻唉了一声,“三姐。”
“好。”卫子夫恢复了温婉中正的模样,道,“有时候真的怀念过去的日子,虽然没有如今的地位。可是欢乐却多的多。”
“皇后娘娘说哪里话?”卫青皱起了眉头,“到了如今这地步,早就不容我们退了。何况,我们也不会退。”
“这是自然。”卫子夫悠然走在殿上,“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娘娘,昔*****说对待如今长门宫那位,须得以静制动。可是如今我们守,她攻,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她日益得圣心,却束手待毙么?”
“仲卿,”,卫子夫推开窗,望向长门宫方向,“你看,如今这形势,与当年多么相像。”
当年,陈阿娇是皇后,她是刘彻心中疼宠的人。
如今,她坐上后位,刘彻地心,却渐渐移给了别人。
其实,如果她愿意承认,就算陈阿娇没有回来,刘彻的心,也早已不在她这里了。但是,只要不是陈阿娇,她拥有据儿,拥有仲卿和去病,后位便不可动摇。
如果,当年,陈皇后能够容得下她在这后宫生存,她也不会有那样高的想望,此生此世,会有一朝,登上后位,母仪天下。
但是,既然她已经坐到这一步了,便再也不可能放手,重新回到那个一无所有,任人践踏的卫子夫。
“仲卿,你知道么?”她指着般若殿的方向,声音萧瑟,“至今为止,皇上尚未在长门宫留宿。”
“是么?”卫青皱眉,深思道,“这样的话,陈皇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轻啊。”
他在心中自嘲,还是飞扬跳脱地去病说的对,大丈夫只愿策马沙场,却来算计这等帷帐之事。
可是,他若想要保住去病的飞扬跳脱。 保住自己策马沙场的愿望。便不得不算计这样地事。
何况,卫子夫是他地姐姐。
“仲卿,”卫子夫走到殿中央,用手扣着案上压着的上好雪花笺纸, “你知道,我不是陈阿娇,我没有她的资本。也看到了她的下场。从我登上这个位置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必须容忍一个又一个的新人。在皇上的怀抱里。”
“哪怕,这里面。也有她陈阿娇。”她的指甲,在纸上插出一套印痕。
“我明知道,我应该忍。”
但是,我毕竟是皇上地正妻,我无法看着,他那样的疼宠另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他从前的妻子。
如果这未央宫,有天生不能并存地人。便是我和她了。哪怕是我们自己,也不能改变。
“但是,我还是动手了。”卫子夫冷笑着扬眉,看见卫青惊异的神情。
“你不要担心,”她淡淡道,“我清楚皇上地底线,有对我的。也有对她陈阿娇的。我会在这底线之上,小心行事。”
“皇后娘娘,”卫青沉默半响,方才开口,“你是如何动手的?”
“时候到了,你自然知晓。”卫子夫垂下头,漠漠道,“我不是不信你,却怕你反对。而且,这种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目前,你需要知道的,首先是,”她收回手,冷笑道,“我会尽力促成皇上留宿长门宫。”
“娘娘,”卫青讶然,“怎么可以?”
“你放心,”卫子夫笑的完美,“我早已经学会了,不在意。”
卫青默然,良久方道,“娘娘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如果不做,”卫子夫苦笑,“就算陈阿娇出了事,皇上也会回护的。”
男人啊,总是这样得不到的最珍贵,一旦得到了,也就弃之鄙履了。
“臣能帮上娘娘什么么?”
“自然。”卫子夫施然道,“我要你帮我分化陈阿娇与刘陵。”
“飞月长公主,”卫青一怔,那个先已帮助卫家登上高位,后又弃之,投向陈阿娇的女子。“娘娘不是试过了么?”
“本宫从来就不信,两个女子之间有什么真正地友情。何况她们之间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卫子夫微笑道,“就算这份感情是真的,当刘陵嫁了人,夫家与陈阿娇起了冲突,你说,她是向着谁?”
元光年间,卫青尚为建章尉的时候,曾经跟在刘彻身边,见过那个从淮南来的女子。印象中,她的身上似乎带着淮南特有的江南烟雨地气息,笑起来的样子,薄如桃花。
刘陵却不是命薄如桃花的女子,在如今帝都的格局,走到这样的地步,圣宠隆重,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如果可以的话,”卫青斟酌道,“臣愿意迎娶飞月长公主。”他虽已有三子,但正妻之位,一直从缺。以他如今长平候与大将军的地位,迎娶飞月长公主,倒也算身份相当。
“不行。”卫子夫寒了脸,“仲卿,”她烦躁的走了几步,“你难道不明白,长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迎娶刘陵的人,却注定得不到皇上的青眯。”
飞月长公主刘陵,名分上是皇上的堂妹,实际上却曾是皇上的枕边人。
这些年,刘彻以乱伦的罪名,处置了几位诸侯王,自己自然不能再与刘陵来往,落人话柄。但是君王的心里,对得到刘陵的人,必定不会有好感。
卫青是这一代卫家的家主,如日中天,颇得圣宠,卫子夫自然不会拿他来冒险。
“我们必须找一个身份相当,心向我们,却又在朝局上不会起太大作用的人。”卫子夫抬首,淡淡道。
天色过午的时候,卫青终于出了椒房殿,从南司马门出未央宫,看见一驾车马缓缓驰入,车饰华贵。宫车中人掀起帘来,露出一张熟悉雍容的容颜,却是平阳长公主。
卫青便拜下去,“参见长公主。”
“原来是长平候,刘婧淡淡微笑道。长平候是见过皇后娘娘么?”
“是。”卫青躬身答道。
刘婧点点头,道,“长平候若要回府,我便不多耽搁了。”放下帘子不再看。转眼间,宫车碌碌,向长乐宫驶去。
“大将军。”守着宫门的校尉迎上来,“卫将军请吧。”
卫青帐然的叹了口气,随口问道,“平阳长公主是去向太后请安么?”
“似乎是吧。”校尉不太肯定道,“听说丹阳候夫人奏请收养的都翁主已经到长安了。太后久闻这位翁主温柔娴雅,一等一的气度,颇想一见。长公主估计也是来凑凑热闹。”
“哦。”卫青止住脚步。金娥奏请收养皇族女子的事,刘彻已同意,消息不算秘密,他自然知晓。其实若非这位细君翁主是罪臣之后,皇族女子如何能够随意送养。这桩事,算是成全了双方,倒也不是大事。 问题关键是,这收养的主意,是飞月长公主刘陵提出来的,而细君这人选,是废后陈阿娇建议的。
王太后自觉亏欠长女,对修成君母子三人颇为疼宠,长安城人尽皆知。当初太后欲将修成君女金娥嫁给齐王。齐王势败除国,主父偃初诛。这桩婚事自然不成。转将金娥许给淮南世子刘迁。这桩婚事当时,卫家不曾在意。却在不轻意间成全了飞月长公主刘陵与金娥的姑嫂关系因为刘陵与陈阿娇亲密。连带金娥与陈阿娇亦走的近。此事若成则修成君一家,必与废后亲善。
卫青叹了口气,金娥在多大程度上,能左右王太后的意见?
他们卫家出身卑微,姐姐子夫地后位,本来坐地便不如当年陈皇后稳当。若未央宫中。皇上太后尽皆偏向陈皇后,卫子夫的日子,如 上之栗。也就难怪卫子夫不惜于段要扳回局面了。
当他们卫家身在贫贱之时,以为一朝之日。凭自己的力量,若能闯一番天地,则万事俱足。待到登到高位,方知,高位亦有高位的难 处。人在世间,原是没有万事俱足的时候的。
只能投入到如今的局势里,继续奋战。
丹阳候夫人金娥带着刘细君来到长乐宫地时候,母亲修成君与平 阳长公主已经在那里了。
“金娥参见太后,参见平阳长公主。”
“娥儿起来吧。”王太后含笑道。“这位便是江都翁主刘细君么?”
金娥身后,六七岁的女孩跪下去,声音细软,“细君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长公主,修成君殿下。”
王太后颔首道,“倒真是个乖巧的孩子。”扶着修成君起身道。
“细君,近前让哀家瞧瞧。”那次与刘彻长谈后,刘彻忆起即将出宫的萧方,宣来为王太后治病。萧方不愧医剑双绝之名,一番针灸加几剂方子下去。王太后的头痛竟有了很大好转。刘彻欢喜之下,厚赏了萧方。却命他在京城住下,不得擅自离开。
细君便看了金娥一眼,见金娥神色温软,颊含微笑,放开她地手 于是散步上前,来到王太后面前。王太后搀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看细君身形尚小,身子又纤薄。但出自大家,虽江都王府迭经变故,和着天生的气度神情在那里,眉目清秀,一双眸子,温婉里含着灵气。她看着生欢喜,温言道,“细君,从今以后,你就伴在丹阳候膝下,好不好?
以江都王府如今的境况,她料得刘细君必不会说一个不字。何况这是连皇帝都同意过的事。然而,细君却低下头去,声音缓缓却清晰道,“细君是江都王族子嗣,为人子女者,父母纵有大不是,也不能轻言舍弃。”
王太后一怔,脸色便慢慢淡了。长乐宫里气氛一时尴尬,刘婧见了,连忙过来,牵起刘细君的手,含笑道,“细君由此心思,倒也难得。 不如这样,细君依旧是江都翁主,只是多认一对义父母,也多一人疼爱,岂不两全其美?”
刘细君抬起头来,刘婧只觉得这个六七岁的女孩望过来的一眼冰凉通透,而刘细君已经垂了眸,细细道,“细声谨遵懿旨,亦谢过平阳 公主成全。”
王太后的脸色便渐渐平了。刘婧含笑道,“既然如此,还唤什么公主。细君本就是皇族翁主,如今又多了这么一对显赫地养父母。唤我一声姨婆吧。”
“长公主这么年轻,”刘细君嫣然道,“细君怕把长公主喊老了”。 一时间殿中诸人都笑出来,刘婧转首向金娥道,“瞧瞧你这位新女儿,嘴儿乖觉的。”
“太后娘娘,”内侍明达躬身禀告,“皇后娘娘和卫长公主,阳石公主过来请安了。”
说话间,一身皇后冠服的卫子夫拢袖,款款进殿,含笑拜道,“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皇后请起吧。”王太后面色淡淡,问道,“据儿呢?”
“今日大雪,据儿从博望轩回来,招了些寒。伺候喝了些姜汤,发了热,睡下了。”
“这就好。”太后颔首,“莫要像年前那样,让哀家悬心。”
卫子夫的眸子一黯,若不是因为年前刘据的一场大病。才成全了陈阿娇。她心下恨恨。面上却温婉,道,“据儿让母后担心了。子夫会好生照顾,断不会再生事了。”
“细君参见皇后娘娘,卫长公主,阳石公主。”刘细君在一边按了宫礼参拜。
“这位便是细君翁主了么?”卫子夫含笑道,“果然是名不虚传。”
“斐儿。”她回身道,“你不是常抱怨这宫里除了你们姐妹没有相当年纪的公主了么。如今细君来了,可好。你和纭儿要多照看着细君翁主。”
刘斐含笑应了声是字。向刘细君友善地伸出于,道。“细君妹妹,我和纭儿带你在这未央宫走一走吧。”
刘细君暗暗颦眉,却见太后与金娥含笑点首,只得跟了去。
“从长乐宫往西便是未央宫了。细君,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到我们住地椒房殿看看。椒房殿可美啦。”刘纭含笑道。
“细君多谢阳石公主盛意。”
“可怜的细君妹妹。”刘斐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也还是一国翁主。不用寄人篱下。飞月姑姑与丹阳候如今来接你,想也是好好补偿一下吧。”
“卫长公主。”刘细君抬眸,正色道,“我父王若真谋逆,走到如今这步,细君无话可说。细君坚持自己身份,是尽为人子女的本分。但细君若因为家仇心怀怨愤。那便是细君的不是了。”
刘斐一窒,看着眼前的少女,纤细淡薄的身子,却有着挺直的背脊“妹妹能这样想,”她微笑道,“自然是好。”
宣室殿
“哦,”刘彻饶有兴致道,“那个女孩,真地如此说的。”
“应该是的。”杨得意躬身答到。
这个身世曲折地江都翁主,年纪虽幼,心性倒是颇明么。刘彻心中沉吟道。只是,“陈皇后并不识得刘细君,如何会向丹阳候夫人提起她?”
“这……”聂蒙迟疑道,“陈娘娘昔日在宫外,也曾到过江都数日,只是并未入江都王府,许是听江都人提起这个小翁主吧。”
刘彻淡漠冷笑,深居简出的诸侯王翁主,能有多大声名流落在外面“为飞月长公主修建地长公主府邸进况如何?”
“大约就快完工了。”杨得意躬身道,“就建在袜陵候府一侧,由桑弘羊大人拨下钱粮,营造司督造。”
“这样便好。”刘彻点点头,道,“另外,转丹阳候夫人,此事应谢谢飞月长公主与陈皇后促成,让她从长乐宫出来,不妨带刘细君去一趟长门宫。”
长门宫
连日的飞雪,终于放晴。陈阿娇望着姗姗出观的冬日,缓缓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在这个时代,她到底算什么角色。君行天下,刘彻轻轻巧巧一句话,任她百般不愿,依旧只能静静的看着刘陵收拾细软,准备择日搬出。
“好了,”刘陵拍拍她的脸颊,“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你也可以偷偷出宫看我啊。”
“那怎么一祥,”陈阿娇垂眸,新煮的绿茶尚浮着烟绿,最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饮用。“从此以后,你算是自由了,独留我一人在这后宫里,无聊的发慌。”
刘陵叹了口气,眼里却浮现出浓浓的笑意,“怎么会无聊呢,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就会累死你。”
陈阿娇冷笑,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得殿外掌帘丫鬟地声音禀道,“娘娘,丹阳候夫人携江都翁主采访。”两人俱一怔。
只见珠帘卷处,金娥携着刘细君,嫣然行来。
刘细君轻轻抬首,不着痕迹的看着般若殿内的两个女子,一个明雅,一个清艳,果然都是倾城姿色,不愧冠盖京华之名。
金娥微笑道,“娘娘好闲情,怎么不见皇长子和悦宁公主?”
陈阿娇起身答道,“今日天气好,大约陌儿带着早早在骑射场玩耍。 ”
“娘娘倒是好福气,有这样一对乖觉的儿女。”金娥心不在焉道,自然感觉般若殿不一般的温暖,四处打量道,“没有见燃着火盆,却这样暖和,金娥倒要讨教陈娘娘了。”
“也没有什么,”陈阿娇含笑起身,道,“我素来不爱明火,便请桑司农为我督造。说穿了不值一提,看见这几根没有?”她指着殿中的几根铜柱,“这是空心的,并不是为了支撑宫殿,里面和地下都伏了火龙,再引了水。便是外面再冷,里面也是温暖的。”
金娥叹服,“娘娘好心思。他朝娥儿也请人在候府弄一个,学学娘娘。”
刘细君见过礼,道,“细君多谢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记挂。”
刘陵看她温文尔稚,联想其身世坎坷以及在史书上的命运,心下大为怜惜,拉着她的手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细君何必客气。”从手上掳下一个手镯,道,“送给你当见面礼吧。”
刘细君一怔,欲待推辞,刘陵却已经为她套在左手腕上,碧绿通透,镯身雕着花纹,首尾相连。浑然天成。宛如细小的荷花。心下不由喜爱,却依然道,“细君人微,不敢受长公主大礼。”
“细君才不必与她客气。”陈阿娇哼道,转而笑靥如花,“既然她送了,我便也不能空手了。细君可有喜爱什么?”
“这……”刘细君不由迟疑。眼晴却慢慢亮起来,“细君幼习音律,犹爱琵琶。听闻陈娘娘最是擅长。可否为细君弹奏一曲?”
“这个好。”金娥含笑鼓掌道,“都闻娘娘之名。金娥亦未听过弹奏呢。今日借了细君的颜面,能一保耳福,是金娥之幸也。”
陈阿娇便一笑,吩咐道,“将琵琶取来。”
少顷,绿衣便从里间捧来琵琶。陈阿娇接过,便有些犯难。她对琵琶之道,涉猎不深,唯知道的几首古曲。 《汉宫秋月》不适合, 《十面埋伏》倒是极好地,可是,如何让她在刘姓皇族面前弹描写西楚霸王地曲子。
她心下计仪已定,轻轻微弦,弹了一曲。细君闭了眼,竟似看见春夜江面。花香扑鼻,欣然道,“娘娘好琴艺,不知曲名为何?”
“《春江花月夜》,”陈阿娇收弦,气定神闲道。
“春江花月夜,”刘细君一字一句吟道,“果然好名字,与琵琶曲贴和。有词没有?”
“有,待会我写在纸上,让细君带回去吧。”
刘细君浅浅屈膝,“细君多谢娘娘恩典。”
转眼日渐西沉,金娥必得离去,尚拉着刘陵的手,依依不舍。刘陵好笑劝道,“再过些日子,不就可以常在一起了么?何必此时挂念。”金娥一念亦是,这才放了手,带着刘细君,转身去了。
刘陵回过身来,看着阿娇站在殿前,眼神落寞,不由一怔,缓缓颦起了眉。
转眼就到了元朔六年的最后一日。按惯例,皇上皇后要携妃嫔皇子参告太庙。太庙是祖宗礼法之地,除皇后外,其他妃嫔一律不得入内,只得在殿外守候。
身着黑色冕冠服的刘彻,负手站在太庙阶前,在冬日下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清冷尊贵。看着卫子夫下得宫车,推开侍女搀扶,一步一步走上太庙,皂色的庙服拖着长长的裙裾。
“皇上,”卫子夫微微低下头去,温婉道,“进去吧。”
刘彻侧身垂眸,看着不远处缓缓驰来地宫车,淡淡道,“再等等。”
太庙阶下,李芷缓缓勾起一抹笑,竟然,卫皇后还是输了一筹么?
众妃嫔惊叹的看着那个搭着绿衣的手走下车来地女子,一身紫衣,未着脂粉,缓缓走来,却似乎此穿着皇后朝服的卫子夫更尊贵。
好像,涅槃重生地凤凰。
卫子夫不动神色,看着她缓缓步上宫阶。
这是陈阿娇回宫以来,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她忽然忆起,初进宫的时候,偶然看见伴着皇上的陈皇后,那么骄矜贵重的女子,而昨夜尚与她温存的皇上,却望着陈皇后,眼神柔和。
忽然非常绝望,仿佛所有曾经有过的绮想,都在那一刻,生生破碎。
可是,卫子夫挺直了背脊。
陈阿娇,如今,我才是这个大汉帝国的皇后。
刘彻打量着卫子夫的神情,淡淡一笑,伸出手来,挽起陈阿娇的手。
阿娇颦眉,似乎颇不情愿。可是在这样尴尬地情况下,唯有这个男人的举动,能化解身边人的注意力吧。
她在内心里叹了口气,看着人群中的刘陌。若不是为了陌儿,她又何须委屈自己,出现在这里。
将皇长子的存在敬告太庙的日子,她身为皇长子的生母,如何能不出场?
而陈阿娇,如何能向卫子夫低下头去?
司掌太庙礼仪地参祭怔了怔,上前禀道,“皇上,这太庙,除皇后外,妃嫔不得擅入。”
刘彻望了他一眼,眼神彻如冰雪。
杨得意察言观色,连忙上前。道。“蠢才,陈皇后是什么人?那可是文皇帝的外孙,景皇帝的甥女。她若不能入,谁还能入?”
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卫子夫地脸白了一白。
金碧辉煌地太庙里,置放着天子祭祀时才能用九鼎八簋(guǐ),庄严尊贵。大汉朝前四位皇帝的灵位。金晃晃的字晃痛了陈阿娇的眼。 阿娇低下头去,念起幼年时景帝疼爱自己的景象,心下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世事变迁。若舅舅在黄泉下知道自己被刘彻错待,还会否为她心痛。
敬告太庙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纵然是刘彻也不敢怠慢。危然正立,于是编钟奏起祭乐,主祭就位。刘彻持节参拜后,肃然道,“呜呼!小子陌,流落在外,今归于中,受兹赤社,但盼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惟法惟则!”
于是主祭道,“请两位皇子参拜各位先皇。”
太庙里,刘陌刘据身着正式冠服。各自上前,肃然参拜。
殿中诸人并殿外妃嫔官员,尽皆拜下去。
祭祀持续了许久,待得终于结束,已是午后。
皇帝甩最隆重的方式,承认了皇长子刘陌地存在。自此,大汉官吏们仿佛刚刚看见了,皇帝膝下,尚有这群一个优秀的皇子。
“皇上,”宣室殿里,久病未出的丞相公孙弘挣扎着来到,恭敬禀问,“皇长子刘陌,前朝从未遇到这种情况。不知究竟算是嫡出还是庶出。”
众人缄默,其实论起出身地尊贵,再也没有一个皇子能与刘陌抗衡的了。要知道,他地母亲,是先孝丈皇帝的外孙。然而自卫家一门封五候,荣宠亦是无人能及。外戚世家权势喧天。
殿上,刘彻垂眸,面上不辩神情,着不出喜怒。
“自然是嫡出了。”内廷吏张汤含笑跨出道,“大人们不要忘记,陈娘娘怀着皇长子和悦宁公主的时候,可还是无人能逾的皇后身份。”
殿中,桑弘羊不免看了张汤一眼。内廷吏张汤,正是当年处置陈皇后巫蛊案的人。他的长处,从来在于揣摩君主心思,这次也不例外。而他是否认为卖了这样一个人情给陈家,陈家就会对他既往不咎。
张汤说的是实情,连皇次子刘据的先生石庆与庄青翟亦不涌驳。 公孙弘细觑刘彻脸色,皇帝的眸色极深,虽看不出欢喜,但也并没有反对。于是一笑。
这事就算板上钉钉地定下来了。
然而,公孙弘却想不到,长门宫里,陈阿娇对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并没有抱着多么欢喜的态度。
“娘亲,”刘陌从太庙回来,看见母亲忧心忡忡,并未展欢颜,便有些担心,轻声唤道。
“陌儿,”陈阿娇回身,忧虑的看着儿子,迟疑问道,“告诉娘亲,你希望,像你父皇一样么?”
刘陌一怔,立即明白了阿娇的意思。
“其实,儿子更喜欢外面。但是,现在也是很好的了。”他垂下眸,淡淡道。
阿娇缓缓一笑,轻轻抚过刘陌的额头,“陌儿,你要知道,娘亲只是希望你和早早过的好,没有更多地奢望。”
“无论你承不承认,他都是你父皇。”陈阿娇忽然道,“别和他犟了。要知道,从今天起,盯着你一举一动的可比以往多多了。”
刘陌微泄了气,奄奄应道,“是。”
“我无法不让你走上今天这一步,因为这是你应得的。”她悠然道, “可是,陌儿,一旦你的名字正式写上的玉碟族谱,你也便有了你甩不掉的负担。那个位子,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你要好好想想。”
“娘亲不必为陌儿担心,”刘陌含笑道,意气风发的挑了眉,“娘亲,你要相信,我会保护好你和早早的。”
陈阿娇一怔,无法欺骗自己,适才刘陌的动作,和他的父亲,是多么的如出一撤。
史官来问来年年号的时候,刘彻正从宣室殿出来,打算赴柏梁台的家宴。念及上林苑的秋狩,随口道,便是“狩”了。
辞旧迎新的日子,连王太后都从长乐宫出来。这段日子,她的身子不错,坐在柏梁台上首,含笑看着刘彻缓缓步上。在众妃嫔的参拜中问道,“阿娇呢?”
刘彻的眸子染上一点阴翳,道,“她大约身子有些不爽快,便不来了。”
王太后点点头,也没有太在意,道,“皇上既然来了,宴会大约就开始了吧。”
鱼贯而入的宫人捧来臂粗的蜡烛,将柏梁台照的亮如白昼。轻歌曼舞的歌妓在台下唱着婉转清扬的歌。刘彻与卫子夫分别坐在王太后左右首,卫子夫行过礼后,方才坐下。
“父皇,”诸邑公主刘清甜甜的喊道,端起酒盅,走上前来,“儿臣祝父皇泽施天下,亦祝我大汉国柞绵长。”
刘彻含笑应了声好字,接过来,一饮而尽。其中自然是新丰酒。皇帝和皇长子一样不能喝最近风行长安的碧酿来的消息,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卫皇后却是知晓的。刘彻看着这个他一直疼爱的女儿,自从阿娇母女回宫,他有多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她了。念及此,不由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卫子夫,烛光下,她正含笑端坐,母仪天下的架子,仪态万万。
“父皇,”刘清软软的喊了一声,仰起头来,眼中有着渴望。“清儿新学了一支歌舞。父皇来椒房殿,清儿跳给父皇看,好么?”
“清儿,”卫子夫不得不转过头来,道,“你父皇国事繁忙,你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刘清低声应了十是。却还是偷偷望着刘彻的脸色。在之前的太多次,只有她以这样或那样地理由,当夜。父皇多半会驾临椒房殿,陪伴她们母女。
然而刘彻却拂袖饮了口酒。淡淡扫过刘清含笑地脸,道,“改日吧”
卫子夫心中便一痛,那痛却是缓缓的泛上来,不剧烈,却空茫。看着女儿掩饰不住讶然和失望的脸,受尽宠爱的刘清,从没有受过冷落的诸邑公主,如何明白一旦君恩不在的悲凉。
台上众妃嫔看着这境况。俱都有领悟,有的低了眉缓缓勾起唇角幸灾乐祸,也有些若有所思,有兔死狐悲地哀怕。但失了君恩的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卫皇后执掌后宫,并没有称的上地错处。外有卫青,霍去病掌握兵权。内有刘据继承皇嗣,虽然陈皇后隐隐有逼上之势,但君心难测,焉知没有让陈卫两家相互牵制之心?
李芷缓缓低下头去,自王沁馨失势之后,未央宫除了皇后,称的上地妃嫔只有她与刑箬二人,刑箬并无育有皇裔,如果卫皇后下位,她的心中缓缓升起一种热望,可是念及长门宫及清凉殿冷寂的日子,又觉一个激灵,望了眼身边坐着的刑箬,轻叹一声,抱起怀中的儿子。
当今皇上英明决断,谁又能在他眼下,施弄诡计。不如依靠儿子,安分守己在这未央宫里了此残生。偶尔等着皇上的到来,仿佛,生命所有的意义,都系于此。
她怀中,刚刚满两个月的皇四子旦不知为何皱了眉,不舒服的扭动两下,哇地一声痛哭出来。李芷在众人的目光中手忙脚乱,却止不住刘旦的哭声。
“旦儿怎么了?”上座,王太后含笑望来。
一边侍立的奶娘将皇四子从李芷怀中接过,熟练的察探一番,跪地禀道,“旦殿下大约是之前吃的多了。”
王太后便明白过来,含笑道,“那你便先带着旦儿下去吧。”连刘彻的眸中都染上些许笑意,望向李芷地目光,晕着难解的光彩。
所谓家宴,刘彻亦知,一旦他在场,除了母后,便没有妃嫔能尽兴。见时间渐晚,王太后亦渐渐倦了,便道,“今日到此,散了吧”
于是诸妃嫔都细细应了声是字,缓缓起身,看着王太后搀着明达的手,往长乐宫方向回了。
“皇上。 ”卫子夫含笑温婉道, “今天夜里要往哪位妹妹处么?”
刘彻不由一怔,汉宫中虽无定例,但值此辞旧迎新之夜,皇帝多半是宿在椒房殿的,以示皇后乃是后宫最尊的地位。是以方才刘清相邀,多半也是卫子夫借着这点,授意而为。只是在他这里遭到冷遇,不料卫子夫依然可以以一贯温婉的态度,含笑有礼。念及此,纵铁石心肠如他,亦有了一点怜惜,印象中,卫子夫一直是那样美丽温婉的女子,聪慧识趣到他觉得契合,契合到愿意将她扶上后位。然而皇后的位子太沉重,渐渐磨去了他喜爱的她身上的清甜纯美,日复一日,卫子夫成了皇后尊贵宝座后的一抹影子。
花仿佛现在,依旧是当年的容颜,娇美如花,仿佛开在最盛的韶华。他却分明看见隐隐约约通出的一抹凋意。
“子夫先回去歇歇吧,”刘彻含笑道,“朕在去宣室殿看看。”
“臣妾遵旨。”卫子夫完美的谢礼,含笑而去。
那华丽的裙裾下,李芷分明看出,印在骨子里的悲凉。
回了宣室殿,天渐渐飘起了大雪,长安地候干燥,到了冬季,那雪也像是撕裂的棉花似的,没有一点湿意。杨得意伺候在一边,看刘彻的脸在烛光中阴沉了许久,听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禀皇上,”杨得意躬身道。“近三更了。皇上该歇了。”
“唔。”刘彻沉吟道,忆起昔日这个日子,阿娇总是在宣室殿里,伴着他处理好所有事务,方陪着一起回椒房,彼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元光五年之后。他不曾踏进长门半步,也将那些温馨的记忆,埋葬在心底。
卫子夫没有他与阿娇的情分。纵然后来登上后位,也只在椒房殿里。默默守候他的到来。
“往长门宫去吧。”他听见自己地声音。
杨得意应了,并无惊讶神色。
刘彻在御辇上,并无感觉风雪,未央宫里夜色极静,连宫人琅琅地踏雪声,或是雪蔌簌落下的声音,听得都一清二楚。
远远见了长门宫的灯火,刘彻竟然无洁抑制,从心底泛上的一秫(shú)心安。
原来,还是有心的吗?他冷笑自嘲。这么多年,其实绕了一个很大的弯,最终回到原点。
不,原来不是原点,彼时,她是冠盖京华的堂邑翁主,他却是在诡谲宫廷环境中求生存地受制君主。
如今。他是权握天下的帝王,她呢,却是长门宫里的世人所称废后。
陈阿娇,从来不是卫子夫。她聪明不聪明,但不会识他要地趣。这么多年了,哪怕撞的头破血流,也不改风骨。
其实,如果那样地阿娇,真的变成了卫子夫,他还会那么执着,不肯放手么?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其实都是一样的。
彼时,她无论如何呼唤,都唤不回他的回头。
而如今,他即使回头,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回那个会在宣室殿缠着他,软软的唤他彻儿的阿娇。
他承诺过,为她建起一座金屋,与她在那座金屋里幸福的生话。却在那一刻,漠然转身离去,任凭那座金屋在彼此心中渐渐荒芜,轰然倒塌。
那一日,她重金求来《长门赋》,他看了,感慨一番,却也就此放下,让她在长门宫里绝望。
那一月,她在长安城里游荡,纵然见了他,也不肯唤他的名字,任凭彼此,擦身而过。
那一年,她留下女儿,自己却带了陌儿,出走长安。如果不是为了刘陵,也许依旧尚未回到他的身边。
他们,错过了多少次。伤害过多少次。
而他们,到底谁比谁心很?
从她以后,他再也不碰贵族女子,彼时以为是再也不想见,任何一个有着她地影子的女子,如今想来,也许竟是因为,没有一个贵族女子,有她身上那种尊贵气质。
娇娇,娇娇。亲昵的时候他这样喊她,喊的久了,她就真的成为他心头的一抹娇。
以为厌倦的时候,心心念念记得地都是她的坏处;如今想起,入眉入眼都是好处。
御辇到长门宫的时候,三更已过。整个长门一片寂静。守夜的内侍见了御驾,一片惊讶,惶然拜下,欲要入内禀告,刘彻却摆摆手制止。
“陈娘娘睡了么?”杨得意轻轻问道。
“似乎还没有。娘娘向来睡的晚。去看了皇长子和悦宁公主睡下后,独自回了寝殿。”
般若殿里依然温暖,与殿外自成一个世界。刘彻没有言语,柔软而猩红的地毯,履之无声,他掀了帘子,只见寝殿里青烟帘帘,宁静安祥,阿娇坐在窗前,因夜深,早换了一身睡裳,望过来,神情讶异。
般若殿里灯花毕驳,映在她脸上,频添一抹艳痕。
和多年前手,她在椒房殿里的回望,那么相像。仿佛,时光,从没有在她身上走过。
而他,却淌过了时间的长河,七年的时光,无声无息的流了过去。
刘彻扫过般若殿左右,冷笑一声道,“好奴才啊,主子尚末睡下,奴才们便睡死了么?”
阿娇便一怔,起身道,“是我睡的晚,让她们先下去了。——皇上怎么来了?”她的身段里不经意带出的一段软,一分纤,魅惑了刘彻的眼。
“怎么?”刘彻含笑,眸光却冷,“这天下是朕的,朕有什么地方不能来么?——娇娇。”
阿娇默然,这个男人,习惯了高高在上,一出口,就将她的心情破坏殆尽。
“我以为,”她微笑着低首,“你应该往椒房殿的。”
淡淡的北风扬起帘子,吹在她单薄的身子上。
这世上,有的女子的美丽,在于严妆成扮后的妩媚娇俏;有的女子的美丽,却也在越是随性之下越见的真。陈阿娇和卫子夫俱是这样的女子。只是,在这一刻,刘彻觉得,那样缱绻灵秀的韵致,是天下所有其他女子不能及的。
“这么晚了,娇娇如何还没有安歇?”刘彻淡淡道,唇边噙着一抹笑纹。
这些日子,虽然奈何不奈何,与他渐渐熟悉。到底不曾在深夜里独处。阿娇便本能觉得出空气里弥漫的淡淡危险味道。偷偷瞥了瞥案上已经燃到大半的宁神香。心中稍稍安慰一些,漫不经心道,“陵儿.走后,众人睡的早,我到夜里就无聊,偏习惯了晚睡,便睡不着了。”
案上置着一盘尚未下完地残棋。刘彻走过来,捻起一枚棋子,道。“那朕便陪娇娇下一盘棋吧。”他地语气幽微,听起来殊无欢喜之意。
阿娇含笑应道。“好啊。”转身吩咐道,“去沏一壶热茶来,记住,沏的浓一些。”
“皇上知道,”她坐在他对首,执起黑子,道,“阿娇是最不擅长围棋的。皇上若不嫌委屈的话,便倍阿娇下一盘五子棋吧。”
“哦?”刘彻倒是饱含兴趣。道,“怎么下?”
“其实很简单。”她便细细说了。刘彻含笑听着,轻扣棋子在棋盘,在雪夜里便起了清脆的声音,道,“那之前娇娇与陵儿下的便是这种棋了。”
“是啊。”阿娇含笑道。
成续端茶,掀帘入内。新烹的绿茶尚燃着热气,古朴地碧玉双螭杯触手温暖质感,最适合在冬夜饮用。刘彻端起一盏,道,“娇娇总是知道这些希奇的东西的。”话意深长。
“都是一些不值一提地小玩意罢了。”阿娇微笑啜茶,舒服的眯了眼。没有察觉,对首,刘彻地眸光更深了一些。
浓茶最是醒神,在这样深的雪夜里,她既不敢装作困倦以示送客之意。也不想着意惹怒刘彻陷自己于更危险的境地,只好强撑着清醒,希望平和相处到天明。虽然也知道希望渺茫,可是要她俯首贴耳,到底还是做不到。
五子棋最是简单,刘彻下了几盘便得心应手。阿娇打叠精神应付,不过落了个互有胜负。却听得刘彻低低笑道,“很久没有人像娇娇一样,这么认真跟朕下棋了。”
阿娇静默不语,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会有人想在这点未节上惹怒你。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惧你的。只是因了对你的了解,你这样的君主,不会做对不住自己利益的事。
到头来,还是我的身份庇护了我。
陈阿娇便觉得刘彻地手欲抚过脸颊,反射似的避让。刘彻却冷哼,扣住了她的腕。
本能的欲挣脱,却又不敢用全力。只觉得刘彻的手像铁一般坚固。
刘彻,本来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君王。他少年时练击剑骑射之苦,阿娇都知晓。想起来的时候,却连腰都陷落。
“娇娇。”刘彻唤着,神情叹息,缓缓趋近她地额。她望进他的眸子里,那么黑的眸子,掩了针锋相对时的锐利,便深的像一片海洋,有着暧昧的气息。
那么熟悉的目光。那么熟悉的人。
她怔住。记忆里一些片段,在顷刻间,如排山倒海而来。
少年时牵于的刘彻。
说着金屋藏娇的刘彻。
第一次亲吻时的刘彻。
大婚时的刘彻。
从背后拥住阿娇的刘彻。
说着必不相负的刘彻。
有着雄图大志的刘彻。
新政受挫的刘彻。
为了卫子夫和她抗衡的刘彻。
无情离去的刘彻。
便如冷水淋头一般,骤然清醒。连眸子也通透。
刘彻的唇,留连在她的颈项。强热温软,令她几欲颤抖,浑不似他的人,残酷冷情。她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姿态。神情倔强。
“娇娇。”刘彻眯眼,不悦唤道,“到这个地步,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什么都不想要。”陈阿娇神情凄怆,仰视他的眸,道,“我只是做不到,做不到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就像这些日子以来一样,你在你的未央宫当你的君王,我在我的长门宫过我的日子,不好么?”
“不好。”刘彻抿唇,他的唇很薄。她一向都知晓。因此当他的唇里吐出那么冰冷的话,她也听到麻木。“娇娇,你当知晓,无论你以什么 身份。都没有权利说这个不字。”
他的胸怀贴着她的身子。阿娇暗恨为何会因为天晚将眠,穿地如此单薄。热力一点点渗到肌肤,陌生而又慌乱。
刘彻便在这样地慌乱里抱紧了她。欲解衣裳,她抿着唇,挣扎。却觉得他的手像一团火焰,所到之处,惊起肌肤的战栗。不觉左右支拙,到底失守荆州。
“娇娇,”她便听见他贴着她的耳赞叹道。“你实在是美丽。”
有些热,有些冷。在迷茫里睁了眼看,仿若错觉,竟在刘彻的眸底看见一抹怜惜。
那是她曾轻那么爱,又那么恨的人。近了身,方知熟悉,原是剌在骨子里的。
心底涌起两道声音,一个是爱之欲其生地阿娇,有着淡淡的期盼,欢喜。另一个是恨之欲其死的阿娇,很想一脚踢他下去,放声骂个痛快。从阿娇和雁声地灵魂合而为一之后,她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仿如灵魂拉扯的茫然。仿如水火,不能动弹。
他在她被这两道声音拉扯而不能动弹之间抱起她,“娇娇。”刘彻含笑望她,目光中有些惊奇。又有些好笑,“你怎么像从未……?”便住口不说,她地肌肤光滑如缎,着实让他爱不释手。
阿娇觉得委屈,从某个角度上说,她的确从未经历过这个,怎么抗的住万花丛中过的刘彻。更何况,其中还有一种情绪,叫做爱。
明明恨透了厌透了想要弃之若鄙履,却依旧在下一次见面时勾起心中一段情怀的爱。
很多时候,爱是让人无能为力的事。可以压抑,但不能消释。
终究走到了这个地步。她咽下欲夺眶而出的泪,睁着眼晴,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人。有爱,也有恨的人。
他亦渐渐情迷,呼吸急促,解不下心衣,不耐烦,扯了开去。
阿娇蹬他,欲起过去拉扯被子。却被刘彻缠住,他地手和唇,在她身上点起了太多火花,她被火包围,差点觉得窒息。渐渐软了下去,着意抗争着身上的热与记忆里的片段,再也顾不上他的举动。
刘彻的手,在她的腰上流连良久,吻住阿娇的唇,渐渐滑了下去。
她吃了一小惊,便去咬他地唇舌,他笑着闪躲。这一刻,再不见冷血帝王的踪迹。
“娇娇,你是我的。”他在她耳边如宣誓般道,缓缓沉腰。
她倔强的蹬着他,在他进入的那一刹那,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灯花毕歇,那香,却渐渐燃烧到尽头,只余灰烬。
刘彻吃痛,但并没有挣扎。
一滴泪水,到底落在了他的肩上。温热,却有着灼烫的痕迹。
欲不去想,感觉就欲发清晰。只觉一寸一寸的热,有些疼痛。
有一个人,他嵌在你的身体里。在那一刹那,你和他是一体的。他的温度,燃烧着你的温度。
那么亲密的人,终成伤害。
阿娇闭了眼,专心去感受。不知不觉间,口里渐渐松了。
齿痕里带着深暗的血色,渐渐凝固。阿娇怔怔的看着,大局已定,心下却茫然,明明无数次相爱的那个人,离的久了,连手指都不知道怎样摆。明明那么陌生的那个人,却在这一刻,身体比世上任何的人都要亲近。怎么去面对。
不过是一点点放弃罢了。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尘世间,最相近的两个人。看不见,之前或是之后的,针锋相对。
忽然觉得很累,想闭了眼,睡一场,将一切当作一场梦。却在内心深处明白,一切真实的无法否认。
刘彻怜惜的看着阿娇,长发披散躺在床榻上的阿娇,眼中有着深思。和阿娇夫妻那么多年,他自问对她的一切熟悉的如同俯身低视掌中的指纹。却在那一刻迷感了。
他的目光掠过阿娇大腿内侧的花样型胎记,停在胸口的朱砂痣,颜色深沉。一样的身体,相同的敏感,是离别了太久么?那么熟悉,却带着一点点陌生味道。仿佛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不同的灵魂。看着她,从倔强,一点点到迷茫,从僵硬,一点点到柔软。眼底的冰意终于被他一点点融化,融化成一片妩媚的迷蒙。这一刻的阿娇,美丽的令人惊叹。
而他,能够留住这样的美丽多久?
汗滴渐渐从他额上滴下,渐渐冷静。
刘彻慵懒的抱起阿娇的腰,含笑唤道,“娇娇,”。
阿娇却翻过身去,起身披衣。
刘彻的眸便一点一点的冷下来,“娇娇。”烛光下,阿娇的腿亦是极修长的,闪着漂亮的光泽,极是动人。
“皇上已经今到想要的了。可以回未央宫了。”
飘遥的烛光杜左她垂下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极为诱人。刘彻却没有注意,“娇娇是这样想的么?”他冷笑道,声音极是不悦。然而陷在深深的自我厌弃中的阿娇显然没有在意。 只低下头去,姿势倔强。
刘彻不恕反笑,“好,很好。”他起身,喊道,“来人。”
侍候在帘外的内侍战哉兢兢的进来,服侍刘彻穿衣。因惊惧过甚,动作有些重,刘彻扬眉,欲待发作,瞥见阿娇,硬生生思了下来。
“摆驾回宣室殿。”刘彻冷声道。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般若殿。
珠帘尚不住动荡,陈阿娇背过身去,听帘外一片嘈杀。宫女内侍跪了一地,迭声参拜。
刘彻停住脚步,看着脚下最近跪拜的一十宫女。 她的身丹;亦纤细,
一身青衣,衬的楚楚可怜,脸庞低.了下去,看不清容颜,唯一根清钗左
餐边晃动。
“你叫什么?”他冷声问道。
佳梦一怔,方反应过采,忙抬首道, “奴婢名唤佳梦。 ”
天边街渐明了,再周围内侍桃起的灯火里。 刘彻抿了唇,看着住萝
颇为秀姜的容颜,漠声道, “跟朕来吧。 ”再不停步,步上卸辈。
佳萝便感觉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讶然,亦有不甘,反是不屑。
心下有不敢置信的欢喜,亦有锨微的质疑,和对前迹的豫重忧虑。 一时
跪在哪里,不知所槽。
“佳萝如娘,”杨得意随在荦后,回过头采,含笑道, “还不跟上
来。 ”
“娘娘,”绿衷掀帘进采的时候,卸辈早已走运了,忧心忡忡“娘
娘一一为何要故意触恕皇上?”
阿娇抿唇,看了看窗,雪早已停了,东方微逐出一袜喏色,交相辉
映,吐平节要明竟几分。 欲待坐下,却觉浑身酸痛。 低头见裸露在外
的臂上脚上的吻痕,心下一髀厌烦,吩咐道, “辱盆热水进来。 ”
绿衣豫浑的看了她一眼,不敢违筲,躬身道, “是。 ”
清晨从目}霜殿起来的时候,李芷便听到了夜里长门宫的诸息。
“那个侍女。 今晨皇上颁下有来。 已径是娃好了。 杨公公向外
道,皇上竟是要节着她,连日往上林苑去。 ”闻心在一迫轻言道。 眉
目里有着淡淡的欣羡。
“闻心羡慕妃么?”李芷不免多看了贴身侍女一眼。
“奴婢不敢。 ”闻心慌忙跪下,却在李芷意味漂长地目光中无奈
道, “要说羡慕,后宫中谁不羡慕呢?不过是悦宁公主身边伺候地奴
婢,一夕之间。 竟件上龙颜,和主子一样的地位了。 ”
“皇上最是豪阔,未央宫里逮群骤起升落的也不是没甫过。 ”李芷
含笑道。 “当年卫皇后也不是从一十小小的夫人升上采的么?”
“可是当时卫皇后育有唯一的皇子呀。 ”闻心不服气,嘟哌道。
“你这样说。 ”李芷停下脚步,深思道, “也有世道理,那位新婕
好叫什么名字?”
“听说是姓尹,唉作佳萝。 是馆陶大长公主年前递进宫里,熙顾恍
宁公主的。 ”
“南({『佳木,唤做藤萝。 ”李芷溃淡伞道, “好名字,想也是十我
见杌怜地女子。 才佻生生越过你皇后去。 ”
“嗤。 ”闻心嗤笑, “听说不过是中上之婆,Pl=俅皇后差远
了。 ”妃瞰着圭子的脸色,连忙补道, “当然更r匕不上主子。 ”
“你这丫头,”李芷含笑道。
“只是俅皇后这下难看了,”闻心幽幽道。 “州州承宠,皇上竟然
从妃宫里带走一位堂邑候痢家生的奴婢,犹如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 ”
“这倒是令人意外。 ”李芷浅笑道,眸中有世不解, “看皇上之前
对俅皇后地态皮,寂以为逮回皇上要棒她在掌心很大。 彳:科一夕色史。
闻心,”她唤道, “昨日长门宫俅皇后承宠之事,有没有人清楚。 ”
闻心摇首道, “跟皇上去长门宫的人本来就少,何况皇上格人都遣
了下去。 据说只有杨得意公公候左殿外。 杨公公口风一向很誉地。 ”
“那么,”李芷回身,眉心皱出一乍小小的弧皮, “皇上若离宫,
宫里多半要起波澜了。”
“啊?”闻心惊问道。
“你不必知道。 ”李芷含笑招手, “我们R需要好好看着罢
了o "
若皇上离开未央宫,太后又少干今未央。 那么,这偌大的未央宫,
最有权威的,就是卫皇后了。
纵然卫子夫是出了名的贤良愠诖,隐思了这么久,会这么轻轻巧巧
的将这样的机遇放过?
元狩元牟的第一日,皇帝便带着新封的婕妤_;手往上林苑,着实让不
少人惊讶。 但皇上匀渐掌妻权以来,向来是乾们杜断,听不进众人意
见。 好在执政尚算杀代果断,令人秆服。 知情地人便格长门宫那一夜
给声给色的猜测。
馆佝大长公主便在这新牟的第一天采到长门宫,见到尚不算睽违己
欠的女儿。
“阿娇,”她看见穿着厚重末服的女儿.,尘在殿内,悠闲的喝着清
茶。 眯了哏,虽然阿娇并不情愿,但身上的一点变化,何曾遗地过欲褓
寻的人的眼去。
“娘亲,”徘阿娇回头,鹊然笑道。
“你,”刘垛迟疑问道, “和彻儿完竟怎么了?”
笑容便渐渐从阿娇脸上逝去, “娘又何必问呢?”她侧过脸去,淡
演道。
馆陶大长公主心上便泛起心疼,勉强笑道, “你彳:愿意说,娘便不
问。 只可惜住萝那个贼人,”妃恨恨道, “既不顾堂邑侯府收留她一家
的恩德。她既不仁,我便不义。”
阿娇怔怔的看着母亲,道, “其实,这也未必是佳梦期愿的。娘亲
要妃如何,违枕皇上的意思么?”
“阿娇,”刘垛甫世意外, “你从前最见不得彻儿在你眼下带走别
的女人的。 怎么?”
阿娇镀锾的低下头去,道, “我只是看开了,娘亲还没有看开么?
你醺。 当年。 我追宄卫子夫,火得到什么下场。 更何况,佳萝并彳:会
成为另一十卫子夫。 ”
“难道……”刘垛便恨恨, “就这群放过她去?”
“那么娘亲想要如何?”阿娇为刘垛斟了一杯茶, “想要制造出另
一十卫青幺?”
当年,若不是刘垛记恨卫子夫,出乎抓了卫青。 刘彻未格会往意到
面2g漪奴,从而提牧6里嘈30今日地长平候大格罕,也不会有这样地风光。
虽然卫青的成叻。 并彳:一定要这件事起头,而今非昔}E。 时势也
锻造不出另一十卫青。 但阿娇并不想重夏做这样的事。
刘垛怔怔的看着1喙阿娇,忽然叹道, “阿娇,娘索是不是老了?”
阿娇讶然,微笑道, “怎么会?”
“想寂年轻的时候,上有母后娇宠,下有景帝尊敬。 叱咤未央宫。
处事对人,游刃有余。 哪个见了我馆陶长公主,不纸头三分。 到如
今,竟不如你看的明。”
阿娇士辱煞,道, “如今皇上也是很尊重娘亲的啊。 ”
“可是彻儿却绝不客我左右朝政。
庞,怜惜道。 “阿娇,你件在他身边,
”刘垛神情淡淡,杌过阿娇地脸
很辛苦吧?”
阿娇一怔,忽然觉得心一酸,哏调都怯要滴下采,连忙低头掩饰过
了,道, “怎么会?就算如此,女儿也应付的过的。 ”
“小时候,阿娇是很任性,从不问局势,不看人脸色,随心所欲行
事。 那么张扬。 ”
“多见在我也很任性啊。 ”阿娇含笑, “要彳:,娘着,我怎么就格 皇
上气走了呢?”
刘垛夫笑, “如今你若真雏气地到他,说明你在他心目中倒真有世
地位呢。 ”她看着阿娇怔然的脸,缓缓道, “这天下,早已是你们年轻
人地天下了。 娘不再过问。 相信你1}E应付的很好。 要是受委屈了,随
时来唤娘亲。 ”
“嗯。 ”阿娇领首,心下点点的伤痛,‘渐渐被娘糸填平。
“只可惜,”刘垛叹息, “就便宜尹住梦了。 不过一一也好,阿娇
在未央,总不嗡E都是敌人。 盼着她看在以往情分上,多多襄肋你吧。
有她家人在我们于上,她总不售E对你不利的。 ”
“其实,佳箩也是中可怜人。 ”阿娇偏着头,叹息, “娘亲,你
看,像寂们选样出身贵胄,已经拥有富贵案华的人,真的会认为,得到
皇上恩宠,就是幸福么?”
妞芽专首,看着未央宫的方向, “无论是卫子夫,还是教,火或是未
央宫里曾({『的,将有的千千万万个女子,哪十算是真正幸福地呢?”
刀辑分明的期门军,扩卫着华丽的长车,迅疾向上林苑驶去。 尹佳
梦拥着身子,尘在车内。 在一天以_i千,她从来没有以主人的身份,尘在
如此华贵的宫车内。 宫车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属于她侍女奉上于炉,-温
暖着她的子足。
穿着青衣地内侍掀起车帘,恭敬禀道, “婕妤娘娘,上林苑到
了。 ”凛冽的北风便从掀起的帘子下灌进来,她不由的打了十寒战,扶
着侍女的手下采,有世瑟瑟。 那一刻,单簿的罗段承裳被风欢的直贴肌
肽。
黑锦黑锦华服的帝王亦州从卸车上下来,看着她的方向,含笑道,
“怎么了?佳萝。 ”
“没事。 ”佳箩便一醒,桴起完姜的笑容,道。 刘彻的身上有种
难以言及的尊贵风范,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稚这样与之京近。 妃仰
望着他,眼底有着难掩的迷乱。 如今,这个英武的帝王不仁是她的君,
亦是她的夫。 一缕昔日少女的情思,难免I渐渐依附到他的身上。
只是,纵然如此亲近,她的心中,还是有着说不明晰的忧虑。
她这样卑微的女子,如何被云泥之别的帝王看中?
她知晓自己没有出人的姜貌,
的时候,已轻见过天颜,那时候,
既是孪,当初在贻阳殿服侍悦宁公主
皇上并没有对她特别注意。
从未央宫到上林苑,不过几十时辰的路,她却觉得看不到头。
刘彻便回轱头,吩咐道, “逶尹妓好到长宁殿,其余的期门军随朕
采。 ”骑上马监牵上来的马,翻身而上,竟半点也不回头,飞驰而去。
住萝便觉得委屈,不敢发作。 随着人来到长宁殿。 上林苑乃是刘
彻精心打造的宫苑,豪华务姜之处,不下于未央宫,长宁殿自然不在话
下,亦暖和的多。 宫女棒来狐袭,掩口道, “娘娘披上吧。 “
“嗯。 ”尹佳萝便按过枚上,坐在镜前,看自己容颜。 明明与昨
日一群,但羟殊光宝气一衬,凭的娇艳三分。 心中欢喜,但想起俅阿娇
的容颜,便慢慢淡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看着这个眉哏间颇通着几分机灵的侍女道。
侍女便层膝禀道, “奴婢名唉瑶生,是长宁殿的侍女。 这世日子服
饰姨好娘娘的。”
尹佳萝含笑点首道, “你若伺候居心,寂必不会亏待。 ”
妞从不曾在人前说起这样的话,说的时候未免底气有世不足。 好在
瑶生便像不知她的来历,恭敬鞠躬道, “是。 ”那一刹那,佳梦便掩饰
不住心中的笑意,仿佛便真的是哪家才艮赢雄厚的婕妤娘娘。
到了很晚的时候,刘彻方回来。 佳萝在长宁殿远远听皇上下了马,
杨公公吩咐农人的声音。 到锌于近了,帝王琅琅的靴声踏在上林苑的长
廊上。 佳萝觉得于足无才苷,连忙起身,在刘彻进殿的瞬间秆了下去,
道, “臣娄参见皇上。”
烛光下,她听见刘彻淡溃的应声。 似乎有着不恍,心下忐忑仰首。
狐袭在肩上滑落,望进刘彻洛黑锐利的眸里。
“佳萝。 ”刘彻俯身挽起她,唤道。
妞强顺的低眉。
上林苑的夜,和未央宫一样的清冷。
皇上去了上林苑没有多少日子,太后旧病发作,头疼的愈发严重,竟是不能视物。皇上不在,未央宫里能作主的便首推皇后卫子夫,连忙离了椒房殿,伺候在王太后病榻前,一面叫了众太医会诊,一面派人飞马禀告上林苑的皇上。
刘彻听了消息有些讶然,但还是吩咐道,“将子夜医馆的萧方先生请进宫,为太后治病。”杨得意以为皇帝心念母亲,多半会启程回未央宫。然而刘彻依旧每日带着众人进行冬狩。明面上看并没有太担心的样子,不知道是相信萧方的医术,还是心中有什么计量。
“萧先生。”卫子夫伴着萧方走入长乐宫。轻声道,“太后就拜托你了。”
从弄潮手上取来药箱。萧方回首,目光清冷,淡淡道,“方一定尽力。”便有内侍上前撩起床幔,露出王太后有些憔悴的容颜。
“萧先生,”丹阳候夫人金娥在一边觑着,道“太后娘娘身子如何?”
萧方便诊了脉,问身边内侍道,“上次我开的药方,娘娘都按时服用了么?”
“一直都按时服用了。”明达道,“本来一直很好,这些天来却突然恶化。”
萧方便打开药箱,道,“草民再为太后娘娘施一次针吧。”
王太后点点头,道,“劳先生费心了。”
萧方将一排银针摆在白布上,用火焰炙过,轻轻插在王太后面上穴道。待到半个时辰后,方一一拔下。
“太后娘娘觉得如何了?”他收起针灸。淡淡问道。
王太后缓缓睁目。道,“好多了。”
宫内众人便俱都松了口气。“萧先生好医术。”卫子夫含笑道,
“从据儿起,到如今太后娘娘,俱都谢谢先生了。先生不愿往尚医馆,实在是可惜了。”
萧方便起身,缓缓道。“皇后娘娘谬赞,萧方实不敢当。”目色清华,温调如玉。连卫子夫都不得不暗赞一声绝代人物。
“草民再为太后娘娘开一张方子,当可无恙。”
内侍奉上纸砚。萧方接过,略为思索,写了,明达接过,含笑道,“多谢萧先生。”
萧方浅浅一笑,退后一步,跪拜道,“草民告退。”带了弄潮。从宫门退出。
走座长乐宫的游廊上,领路的青衣内侍含笑回过头来,道,“萧先生以前供职尚医馆,可有什么人想见的?”
萧方一怔,道,“本也没有……而且。这不合宫规吧?”
“别地人自然不合宫规。”内侍含笑道,“但是萧先生是治好太后娘娘及二殿下的大夫,又是陈娘娘的师傅,杨公公必不会怪罪的。”
萧方心中一动,自离开尚医馆后,得到的阿娇的消息便零零碎碎。念及阿娇配起的那一剂熏香,心下犹豫,略颔首道,“如此,便有劳公公了。”
尚医馆座未央宫东首,萧方当日在尚医馆供职之时,清然自诩,并没有和人多打交道。尚医馆其他太医顾及他地身份,也没有特别难为他。他在当初待的阁中站了一会,帐然道,“走吧。”
内侍便笑道,“萧乡已生没有其他事了么?”
弄潮跟在后面,歪着头看了好久,忽然道,“雁声姐姐这世日子如何?”
众人便一怔,都知少年问的是陈娘娘了。太医令便笑道,“其他地我们不知道,不过陈娘娘身子夫约是安康的。在萧先生走后,又要了几次熏香。都是一样地药材。哦,对了,前些日子说效果差了点,又添了一味附子。”
萧方含笑拍了拍弄潮的额头,道,“莫要麻烦人家了。走吧。”举步走出尚医馆,心下却犹疑,附子这味药对宁神香的功效并无帮助,阿娇却是要它来做什么。他默念着宁神香的药材。脚下忽然一顿。
“萧先生。”内侍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他沉默了半响,方道无事。
从尚医馆出来,就近从东司马门出了宫。经过宫墙的时候,远远便可见掩映在碧竹间的长门宫了。
附子一味药材,虽名为附子,但与防风,杜衡,酒连,白茯芩,甘草,半夏同用,量调的适宜的话,是一味极温和的调经药。男女同房后,女子如果不想要孩子,可在十十时辰内服下。对身体伤害极小。上古药方曾有记裁,如今通晓地人极少。当年阿娇拜在他门下,在唐古拉山上,他曾说与她听。
在未央宫外停住脚步。萧方缓缓回首,看向长门宫的方向。
“萧哥哥,”弄潮回首,有世好奇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干净明澈。“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萧方淡淡道,回身。慢慢向前行。
阿娇,如今在那座宫殿里,做些什么?
新年伊始,皇帝出乎意料的去了上林苑,难道,竟有着这样的变故在里面。
萧方唇边泛起一林嘲讽的笑意,阿娇费尽心思调地宁神香,到最后,还是没有起到作用。
如是半十月,太后的病渐渐的好转。转眼便到了上元节。王太后午后起身,竟又觉得有些晕眩。丹阳候夫人前来请安,心下忧虑,道, “便再请萧先生来看看吧。”
“也不过吃些药就好了,”王太后笑着摇摇手道,“不必麻烦萧先生了。”
“到底是太后身子重要。”卫子夫便愠婉笑道,“太后身子若是有损,皇上必会担忧的。”
王太后便笑笑。不再坚持。
卫子夫搀着王太后从长乐宫出来。看宫中一片欢欣景象,各殿的宫女们挂出美丽明亮的灯,普天同庆。
“可惜彻儿没有回来。”王太后叹道,“没有皇帝地宫廷,竟不像个完满地宫廷了。”
“皇上虽然不能伺候在太后膝下,但在今天这个日子,定是念着太后娘娘的。”卫子夫安慰道。
“皇祖母。”卫长公主刘斐牵着皇次子刘据的手,从廊上走来,含笑道。“孙儿祝皇祖母身体安康,上元节快乐。”
“好。”王太后应道。面上也渐渐有了真心的笑容。“据儿,”她牵起孙子的子,愠言问道,“据儿最近读了什么书?”
刘据乖巧的偎在王太后身上,道,“石先生已经讲到《庄子》了。”
“《庄子》是很好的。据儿要好好学,但也要记得,不要冷到了,累到了。”
“孙儿记得皇祖母地教诲。”
王太后拍拍刘据的手。道,“可惜阿娇不肯带陌儿过来,哀家亦有多日没有见到陌儿了。”
卫子夫笑容微僵,却依旧细声细气道,“母后若是思念皇长子,可以差人到长门宫将皇长子请来。这天下焉有不让祖母见孙子的道理?”
王太后不免意外,看了她一眼。但卫子夫地笑容完美。看不出意象。
“也有道理。”王太后沉吟,道,“明达,吩咐下去,请陌皇子和悦宁公主来长乐宫。派个机灵点的人去。莫要惹阿娇不高兴。”
“是。”明达应道。
待王太后与众妃嫔谈笑了一阵子,明达便上前禀告道,“陌皇子和悦宁长公主到了。”
果然见一对粉雕玉琢地孩子进得宫来,含笑拜道,“参见皇太后。”
“奶奶。”刘初扑到王太后怀里,嫣煞道,“奶奶想不想初儿?”
“想,”王太后含笑点她的鼻子,道,“你娘不肯来么?”
不料刘初摇首,道,“娘亲不在长门宫啊。”
王太后一怔,问道,“那你娘亲在哪里?”
“不知道,下午有宫人来长门宫,禀了些什么,娘亲就出去了。”
明达神情古怪的进来,在太后耳边轻声禀道,“长乐宫的鼓撰殿里,似乎有人。”
王太后便吃了一惊,鼓撰殿自窦太后开始,便弃置不用。如今会是谁在那里?“你带人去看,”王太后寒了脸,“我大汉的后宫里,绝对不容苟且之事。”
长乐宫里,卫子夫握紧了拳。陈阿娇,你莫要怪我。这后宫,本来就是一寸险,一寸进的地方。荣,宠,起,落,生死无常。
而我,素不是谦恭思让的人啊!
当年,我可以奋起一战,将你拉下皇后的位子;如今,我怎么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你,步步紧逼?
纵然是大汉朝身世最显赫地女子,也护不住你身为妃嫔,却与人私通的罪名吧。
当年,我尚是未央宫一名微不足道的夫人之时,你步步紧逼,几陷我于死地。如今,轮到我回报你了。
而这次,再也不会有人来回护你。连皇上也不会。
未央宫如修罗殿,步步死生。这个道理,原是你最先教给我的。
“皇后娘娘,”卫子夫记起卫少儿.忧心忡忡的脸,“计划若成,陈阿娇固然万劫不复。但是,若是曝露了呢?”
那时候,她挑了挑灯花,冷哼道,“当年,若是曝露,我一样万劫不复。但是,我到底挺过来了。不敢冒险,如何能成功在这未央宫站稳脚跟?”
鼓撰殿里,明达推开了门。火光之下,女子回过头来,白色锦织漂衣,华丽纤细,眉目如画,高贵端庄,宛如浴火的风凰。那么熟悉。“陈娘娘,”明达迟疑,“怎么会是你?”
后宫发生如此变故,王太后沉了脸,遣了众人回去,这才处理。
“子夫,”王太后唤道,脸色疲惫,“长平候毕竟是你的弟弟,你留下听着。”
卫子夫的身彤略先了晃,脸色惨白,勉强应道,“是。”
王太后便搀着明达,来到后殿,面沉如水,问道:“卫将军,长平候,哀家倒想知道,好好的上元节,你不在候府过日子,如何进哀家的长乐宫?”
卫青跪在殿下,沉默良久,望了一眼王太后身后的卫子夫,方无奈禀道,“今夜有人来到臣府,言皇后娘娘有事相诏,臣担忧皇后娘娘,这才……”
“子夫并不曾。”卫子夫开口,娘涩道。
“那么,就是有人做诡了?”王太后冷哼,问道,“传诏的人是谁?”
“是——家姐少儿手下侍从。 ”
他知道卫子夫便要在这几日对陈皇后动手,心下本就有些忧虑,听那人说情况有变,娘娘急召,这才没有怀疑,潜进宫来。
“本来一切都好,萧方也进了长乐宫。但不料陈皇后着实是个高傲性子,连太后传召都不肯前来。皇后娘娘和少掌史夫人不好收场,这才唤侯爷前来商量。”他念着来人这样说,敛藏痕迹,潜入长乐宫。
叹了口气,卫子夫这次思虑虽然算周全,竟料不到这样的变故。然而事情做了,必有痕迹。此次无法成功,到头来别人一想,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长乐宫的上元节。张灯结彩。只有一处鼓撰殿偏僻寂静。没有旁人。既然陈阿娇不肯前来,卫子夫便约了他在这里交待。
月色里,他轻轻推开了窗,唤道,“三姐。”
殿中果然有一个白色女子身影,回过头来,殿里光线黯淡。看不清容颜。
卫青骤然惊觉,“你不是皇后娘娘。”
黑暗里,女子坐在椅上。含笑道,“长平候果然机警。”“嗤”地一声点燃掌心地灯火。烛光微弱。映出她的容颜,气质高华,清艳无双。
“你……陈娘娘?”
卫青认出这张容颜,那么多年过去,这个女子还是如同当年经过建章宫的华丽宫车上的女子容颜一样,美艳的连牡丹都要自惭形秽。 仿佛,岁月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那时候,陈皇后在宫车上掀了帘子,看向他。目光不屑,缓缓道,“你便是那个卫青了。”姿态高贵,仿佛从云间望下来。他跪在地上,只能见她双足上的翘角丝履,华贵精致,此生未见。
惊鸿一瞥的容颜。虽然美丽与姐姐卫子夫未必分轩轾,但是气焰煊赫之处,竟能炙人。
这样地女子,只可远远尊敬着,如何能持久的相处。彼时他想,难怪皇上会渐渐的不肯面对她。
到后来,终于废后。他便想,好了,金屋藏娇地年代,过去了。那个女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卫家人面前。
多年过去,连卫子夫都渐渐老了,她却似踏水而来,洗遂了一身的刁蛮骄纵,日色清华,胜于当年。
电光火石之间,卫青脑中闪过很多念头。最重要地一个,是他必然不妙,连忙欲退出。却听陈阿娇含笑拍掌,“长平候既然已经进来了,莫非还存着全身而退的心思?”
“卫青,你当这大汉皇宫是你的长平候府么?”王太后淡淡道。
“臣……不敢。”
“着期门军,”她疲惫的闭了眼,吩咐道,“将长平候押下去。待皇上回宫后再行发落。”
便有期门军上殿,道,“卫将军,请吧。”
卫青无奈站起,安抚的望了望卫子夫,随人而去。
“太后娘娘,”明达看着王太后,有些忧虑,“娘娘是不是累了?”
“不碍事。”王太后轻轻摇首,听殿外内侍禀道,“萧方求见太后娘娘。”淡淡,道,“宣他进来。”
“萧先生怎么这么些时间才到?”
萧方参拜后,淡淡道,“其实草民早就进了宫,只是带草民来的内侍不知为何,忽然不见了踪迹,这才耽误了。”
“哦?”王太后不免看了卫子夫一眼。
“太后娘娘并无大碍。”萧方诊了脉,含笑道。
“如此便多谢萧先生了。”王太后收了手,倦怠道,“哀家有些累了。”
“既然如此,”萧方道,“草民告退。”
“也好,明达,你着人,亲自送萧先生出宫吧。皇后忙了一天,也累了。一并退下吧。这几日,不要出椒房殿了。”
事已至此,卫子夫反而平静下来,安声道,“臣妾遵命。”
明达便躬身,搀起王太后,道,“太后娘娘是不是要回寝殿歇息了? ”
“不,”王太后摇摇手,叹道,“哀家去看看阿娇。”
王太后看见陈阿娇的时候,阿娇正坐在殿上,含笑看一边刘陌与刘初斗嘴玩耍。
“以目前的情况看,阿娇你倒是颇自得其乐。”王太后含笑进来,意味深长道 。
“不然该如何呢?”阿娇故作无奈,“阿娇该哭着跪着说太后娘娘阿娇是冤枉的么?”
“那便不是陈阿娇了。”王太后坐下,吩咐道,“将皇长子与悦宁公主远回长门宫。”
“是。”宫人应道。
“娘亲。”刘初便有些忧虑地看着阿娇。阿娇含笑蹲在她面前,道, “没事,过一会。娘亲便回去陪你和哥哥。”
王太后失笑。“阿娇,你便如此自信,这件事能这样轻易的揭过?”
“阿娇,告诉哀家,你是如何来到哀家长乐宫的鼓撰殿地?”
“今天傍晚,有长乐宫地内侍来长门宫,说太后娘娘宣诏阿娇过来。阿娇便随他来了。”阿娇起身道。垂下眸子,神情无辜。
“哼,”王太后便有些恼恕。“好大的胆子,连哀家的名都敢冒。那名内侍。阿娇可还认得?”
陈阿娇偏头想了想,摇头道,“未必认得了。”
这里面地文章,到现在,已经能看清楚了。只是,出现在鼓撰殿的,怎么会是长平候卫青?这只有一个解释,便是,还有一只手。在里面操纵。而这个人,会是阿娇么?王太后深思着,瞧着阿娇,缓缓道,“阿娇,今日的事,你事前竟半点看不出端倪么?”
“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娇便委屈道。“阿娇但凡知道半点,如何会出现在鼓撰殿?”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在卫子夫受皇宠渐渐凋落的如今,要对付卫青,在鼓撰殿抓了他,再结合这些蛛丝马迹,也足够了。卫青权高位重,皇上依赖但也忌惮。有了这样的错处,多半会闲置他一阵。
而阿娇,到底是妃嫔。虽然众人心中皆明了,陈阿娇断然不会与卫家的人有牵扯。但是孤男寡女,独处一殿,毕竟有损名声。是后宫妃嫔大忌。阿娇不会将自己推到火上炙烤。那么,未央宫里竟然有这样的人才,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同时折损陈卫两家,而不落痕迹么?
王太后这样思虑着,面色却渐渐沉下,道,“阿娇,虽然你多半受人构陷,但毕竟被人看见与卫青同处一殿是事实,哀家命你同卫皇后一样,禁足长门宫,待皇上回来再行发落,你服是不服。”
陈阿娇地眼便涌上泪水,倔强的撇过头去,颤声道,“阿娇遵命。”
她地神情实在惹人怜惜,王太后望着亦不忍,柔声劝道,“皇上英明,必定不会难为你的。”
陈阿娇轻轻应了一声,低低道,“既如此,阿娇就先告退了。”
上林苑
尹婕妤承欢十数日,容颜渐渐娇润起来。上林苑与未央宫隔绝,一切风波都暂时无法波及。她慵懒的起身,由着瑶生伺候梳妆,心下叹息,真愿伴着皇上永驻上林苑,再也不回那座未央宫了。
“娘娘,”内侍尚炎匆匆赶到长宁殿,禀告道,“皇上有旨意,立刻回转长安。请婕妤娘娘准备准备。”
佳萝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拉扯到了青丝。瑶生连忙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尹佳梦却顾不上,问道,“好好的,怎么忽然要回长安?”
“奴婢也不清楚,”尚炎便慢慢道,“今晨长安送来了什么消息,皇上看了后脸色便不好。咬着牙吩咐立刻回长安。比当初来上林苑还要匆忙。”
佳萝的心便渐渐往下沉,刚刚怀着的美好梦想,便在现实面前轻易的破碎。那座未央宫,有着那么多绝色殊华的妃嫔,回去了。皇上还能记得她么?
她便失魂落魄的吩咐,“收拾东西吧。”
纯情地帝王不曾看她一眼,径自登了卸车。
“娘娘,”侍女含笑道,“这些日子,皇上这样宠爱娘娘,回了未央宫,也是好的。”
尹佳萝便虚弱的扯唇笑笑,宠爱,什么样才算是宠爱?她心下犹疑。 如果皇上真的宠爱她,为什么每次承欢的时候看了去,帝王眼里的冰冷锐利都没有融解?
回长安的路程,因为皇帝地命令,走的比来时更疾。仿如疾风暴雨,倏然便回到长安街头。
尹住萝掀帘,看前面的卸车才拐弯,竟不进北司马门,绕道而去。
“皇上要去哪里?”
奉命护送她回宫的校尉策马在她车旁,恭敬禀道,“皇上吩咐,暂时不进未央宫,去了长门。婕妤娘娘请先回宫吧。”
司马门前,一阵北风吹过。尹佳梦便觉得握不住帘,眼睁睁看着车帘落下。华美的卸车消失在眼前。
原来,到底,皇帝心中念着的人,还是陈娘娘。
长门宫前
杨得意伺候刘彻下得车来,便见了依着太后命令守护长门的期门军执着刀楫,整齐跪下,轰然道,“参见皇上。”
刘彻负手站在长门阶前,反停住了脚步。杨得意心下有些奇怪,却自己的分寸,不敢开口。
过了一阵子,刘彻终于轻轻喟叹一声,举步跨进长门宫。
进了般若殿,就闻见一阵熟悉的香味,琵琶声零零落落,行着大礼的宫人跪了满殿,依稀有些陌生的面孔,不全是长门宫的旧人。
内殿里,刘初自得其乐的弹了一阵子琵琶,抬首问道,“娘亲,下一段怎么弹呢?”
陈阿娇无奈的看着道,“你手的姿势都没有对。”握着她的手带着弹了一段,果然流畅动听了许多。
刘初便有些心灰,“细君没有娘亲指导,都弹的那么好,为什么我就不行了。”
“你当细君便也是一天就会的么?私下里,她也练了好久呢。”陈阿娇好笑道。
刘彻站在帘外,含笑看着刘初断断续续却不懈的弹着,似乎,和当年的阿娇一样,都没有太高的音律天分,弹出来的调子,不比弹棉花高明多少。若是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弹奏这样水准的曲子,怕他就是不发脾气,也是立刻就喊停的。唯有她们母女,在他前后的岁月,不自觉的容忍。
“父皇,”刘初不经意的抬首,看见他。眼睛一亮,却又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陈阿娇便叹息一声。转过头来,看刘彻掀帘,缓缓踱进来。
“奴婢参见皇上。”绿衣跪下参拜。
当是意料之中吧。面容平静如常的阿娇,刘彻逡巡着阿娇地容颜,明面上虽被幽禁长门宫地阿娇,实在没有半点憔悴的样子。
“皇上不是去了上林苑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阿娇淡淡问道。
刘彻冷冷撇唇。道,“娇娇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父皇,”刘初心下有气。用劲拉动琵琶琴弦,铮的一声。在雪指上弹出一道血痕。“悦宁公主,”她似乎听不见身边绿衣的惊呼,固执的仰起脸,问道,“我的佳萝姐姐呢?”
——纵然是刘彻也不免有些尴尬。只得轻咳一声,道,“父皇再为你派你一个奴婢好不好?”
刘初看了他一会,抱着琵琶下了地,赤着足。连丝履也不穿,径自出了殿。阿娇看着皱眉,吩咐道,“绿衣,去盯着早早。”
“是。”绿衣屈膝应道,有些忧虑的看了阿娇一眼,随着刘初而去。
“娇娇。”刘彻沉默了一会,回身问道,“告诉朕,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鼓撰殿?”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阿娇道,神情有些哀怨,有些无辜,“阿娇早就与太后娘娘说了,是有内侍说奉太后娘娘地命令,宣阿娇去长乐宫。太后娘娘的懿旨,纵然阿娇也不敢违背,这才去的。”
“呵……”,刘彻冷笑,“母后少在娇娇回宫后见过你,这才会信娇娇地话。娇娇以为凭朕对娇娇的了解,会相信如今地娇娇连宣旨的内侍真假都没有怀疑?”
陈阿娇面无表情,许久之后才道,“阿娇要谢谢皇上对我的看得起么?”
“娇娇的确聪明。”刘彻盯着她,眼神犀利,“如果是卫青之外的任何一个男子,如今的娇娇,大约不会如此轻松的被幽禁在长门宫,但偏偏是卫青。”
这世上,每一个都不会相信,陈阿娇会与卫青有任何的可能。王太后不相信,刘彻也不会相信。
这一步棋虽险,但的确是相当高明。
“娇娇,”刘彻叹道,“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朕无法相信,当年那么单纯天真地娇娇,如今也会了步步谋划。”
“人么,总不能永远单纯天真下去,尤其在跌倒过后。”陈阿娇心不在焉道,“皇上要知道,若不是卫子夫先对付我,我又何至于如此?”
刘彻冷笑,“卫家的事,朕会另外处理,朕却还是想不通,娇娇谋划了一切,为什么还会出现在鼓撰殿?”
这样,固然能进一步坐实卫青的罪名,却也将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纵然人人心明如镜,但身为后宫妃嫔,与外臣夜间独处宫室,又如何避免的过惩处?
“因为,”阿娇回过头去,声音淡淡而萧瑟,“阿娇偏偏想着看,皇上会给阿娇怎样的惩处?”
当年,高居后位的阿娇,罪获巫蛊,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而如今,身居长门,几至一无所有地阿娇,刘彻还能从她身上,夺去什么?她真的,很想着一看。
从长门宫出来,又去看了王太后,刘彻并没有去任何一处妃嫔那里,回到宣室殿,处理积压的政务。
“皇上,”杨得意挑了灯,上前轻轻道,“晚了。”
“唔,”刘彻的脸阴晴不定,吩咐道,“你去期门军那里,把卫青带来。”
聂蒙静静的应了一声,无声退下。过了不久,带着卫青上殿得来。
“罪臣卫青参见皇上。”
刘彻看着跪拜在殿下的卫青,一时间,心中有些感慨。脱去了元朔年间常见的戎装华服,在监看下待了两天,卫青的容色难免有些憔悴,却不失英武。眉宇轩昂。
“卫青。”刘彻冷冷道,“你可知罪?”
卫青沉默了一阵,道,“臣不知”。
在期门军的这两日,他也曾将事情翻来覆去地思考。卫皇后构陷陈娘娘,与他卫青私通宫妃,这两样罪名。到底哪一个对卫家的影响比较大。亦曾想过将错就错,拖下陈阿娇,还姐姐一片得心应手的后宫天地。可念及鼓撰殿那个气质清绝的女子。不知为何,竟有点不忍。
上元夜里。那个女子在漆黑的殿中回过头来,含笑道,“长平候既然已经进来了,莫非还存着全身而退的心思?”
这分明是一个局中局罢了。
他们以为他们方是设局人,却不防欲设计的猎物站在一边,隐秘幽微的笑。
只是,陈阿娇若是有着如此智慧,又何至于在当年的宫斗中,落败得那样惨刻。
但凡没有一个人坚定的保护。只好,自己披荆斩棘。
她既有着如此心思,想必,已经有着准备,面对任何后续来的突发状况吧。何况,当今皇帝实在是英主,彼此的这些小把戏。又有哪些瞒得过他去?
而卫子夫与卫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么多年来,还分得清彼此么?
“当日臣进长乐宫,的确是接了通报。并不知陈娘娘会在鼓撰殿里。”卫青叩首道,“青所俱是实情。”
“朕相信你所说的实情”,刘彻冷笑一声,声音肃杀,“只是,不过是一介官吏家下侍传的消息,你堂堂大汉的将军便可以夜闯长乐宫,置宫规于不顾么?”
“更何况,若不是你卫家确有阴谋,凭长平候的机警又如何会听信他人地话”
卫青默然。道,“臣知罪了。”
刘彻心下一片怒火,回过头去,挥手道,“你……回你的长平候府吧。罚俸三年,若无事,不必来见朕了。”
“殿下,”卫青握紧了拳,道轻轻叩了三首,沉重道,“罪臣告退,皇上请保重。”
待卫青走的远了,杨得意方赶上前,道:“皇上、该用膳了。是否往那个娘娘处去。”
刘彻摇首,声音淡漠,道,“不必了,就在宣室殿用吧。另外,传朕旨意,卫皇后管制后宫不力,更兼教弟无方。自行思过吧。”
杨得意了然的看了皇帝背影一眼,深深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卫家的人都处置了,那么,阿娇呢?
刘彻便忆起长门宫旖旎(yǐ nǐ)的雪夜,再回头,竟早己远了。其实,娇娇,若朕真要惩处,尚有太多选择,但若是如此,只怕,越发渐行渐远吧。
而这,是否是你的本意?
※※※※※※※※※※※※※※※※※※
御旨传到椒房殿地时候,卫子夫正在弹琴。铮的一声,宫弦断了“皇后娘娘.”采薇惊呼一声,心下惨然,琴断,从来都是不祥之兆。
“本宫没事。”卫子夫挺直了背脊。
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不能垮。因为,如果连自己都挎了,便是的承认,输的一败涂地了。
“长平候所说的那个传话的侍从,少掌使府上可曾查出来?”采薇摇摇头,“少掌使夫人翻遍了整个陈府、亦没有寻到卫侯爷说的人的踪迹。”
卫子夫的心便渐渐的沉下去。其实,本来就该料到啊。就如她咐下去传旨萧方和陈阿娇的内侍,不也是消失了痕迹么。本就不该存侥幸。
“那么,皇上是怎么处置陈阿娇的?”卫子夫拨着残弦,心不在焉的问。
“这……,”采薇采青互看一眼,都有些迟疑。
卫子夫心下烦闷,怒道,“有什么不可说的?”
总不至于,无声无息的揭过去吧?
采青无奈,禀道,“皇上让陈娘娘带着悦宁公主,暂时回堂邑候府了。”
卫子夫的心便乍然一空,仿佛所有出尽全身力道的拳,俱打进柔软的棉花。精神全灰。
元狩元年春二月
一辆宽敞精致的车马缓缓行在长安东市街头,在子夜医馆门前停了下来。下得车的眉宇轩然的男子,一身玄色织锦深衣,负手而行,虽然不着痕迹,但内敛的尊贵,还是让每个路过的人都停步打量。
“公子,”杨得意笑道,“夫人就在里面呢。”
刘彻颔首,看着医馆内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些年来,子夜医馆在大汉的名气渐盛,前后坐堂的大夫,都是一代国手。收的医缁对平民来说又不算太贵,尤其到了萧方手上,萧方救世医人情怀,连最初阿娇订的日医十人的规矩都慢慢打破。渐渐的,前来求治的人就只能在医馆之前排起长队,守上一天一夜也无所怨言。
而此时,萧方皱了眉,正为当前一青年诊脉。那青年一身淡青深衣,华服美饰,看的出尊贵,但面色焦黄,显然身体不佳。
“萧大夫,”青年身边的老者道问道,“我家少爷如何?”
萧方略抬了眉,摇首道,“暂时不妨,但公子若是再不用心调养身子,恐怕三年之内,大病将至,危及性命。”
老者面上便浮现出忧虑神情,向萧方躬声道,“还劳萧先生帮帮我家少爷。”
“希叔,”青年含笑道,面上却不是那么在乎,“你不要那么担心啦,”斜着眼睛看着萧方,漠然笑道,“听说萧先生是我大汉第一名医,不知是否属实?”
萧方便一怔。谦逊道。“方无能,如何敢当这样的名声?雁儿,”他回身唤道,看阿娇放下手中竹简,望过来。
“你为这位公子诊一诊脉,看着是否能看出什么?”
青年眉一扬,欲待发作。却见了陈阿娇清艳的容颜。一怔,便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很是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陈阿娇今日来子夜医馆,自是不能穿的太华贵。青衣素服。若不是发髻妖娆,几乎便是个男儿装束了。刘堂纵然见过,又如何想地到昔日大汉朝第一女子,堂邑翁主陈阿娇会以这样地装束出现在一家医馆?
阿娇便伸手便触脉,初入手只觉脉象一丝也无,颦眉刹那,方移动手指,在脉下一寸处再试,果然一丝凝涩的脉象显现出来。
竟是千人里也难得一见的斜飞脉。
“脉凝而不郁。涩而不散,似乎心有郁结而无法反散。寄情于酒,渐至伤肝。”陈阿娇抬眉看向萧方,嫣然道,“师傅,我说的对么?”
医馆外,刘彻负手进来。淡淡道,“萧先生果然好医术,调教出来的徒弟也极具功底。”面上没有表情,绕是伺候在他身边多年的杨得意,这一刻,也看不出他的喜怒来。
陈阿娇一怔,便觉得手下脉象一滞。不由留心去看青年,却见青年面上含笑,并无半分异样。
萧方眸微微一暗,颔首致礼,道,“刘公子。”
刘彻望向阿娇,淡淡道,“你出来也久了,该归家了。”
陈阿娇无奈,轻轻颔首,微笑对萧方道,“师傅,徒儿先告退了。”
出了医馆,刘彻搀着阿娇上了马车,感觉阿娇微微一僵,却没有反抗。
“皇上,”车前,聂蒙轻轻道,“回堂邑候府么?”
“不,”刘彻摇首,道,“在长安城走走吧。”
聂蒙领命,便架着马车在长安大街上缓缓走过。
陈阿娇不由意外地看了刘彻一眼,看来,他亦发现了不对。心中微微叹息,这果然是个极精明的主儿,若非刚才她正在诊那人的脉,想来竟连她也未必查觉得到。
渐渐行到僻静的地方,果然,有一队黑衣人从檐上街角窜出来,围住车马。
为首地黑衣人才由出长刀,肃杀道,“刘彻,你便留下命来罢。”
车内,刘彻冷笑,薄唇勾起了一个肃杀的弧度。
“这些乱臣赋子,总是杀不尽的。”他冷冷道。
车前,聂蒙扬起头,扔下斗笠,扬眉冷笑拍掌。街尾便冲上来一队期门军。“袭击皇上,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些逆赋,一个都不要放过。”聂蒙冷道。
陷入如此不利的境地,黑衣人却没有半分胆怯退缩,为首者仰天长笑道,“我早该想到,在未央宫里高高做着的皇帝,怎么可能真的带这么些人就出来。”
“太子殿下,”他的声音渐渐惨然,“属下今日拼得一死,也为你手刃刘彻,慰你在天英灵。”
车内,刘彻的面色变了。
刘彻在位近二十年,春秋鼎盛,朝臣对两位嫡皇子也相当犹豫,持观望态度,所以至今并未立下太子。
那么,黑衣人口中地太子,只能是汉景帝的第一位太子,刘彻的哥哥,阿娇的表哥,险些嫁于的人,栗太子刘荣。
当年,正是如今的王太后和馆陶大长公主刘嫖朕手,将刘荣拉下太子之位,贬为临江王,后在藩地死去。
正是这样的因由,缔结了刘彻与陈阿娇地婚姻。
临江王刘荣死去之后,景帝念及父子之情,到底有些伤心,没有牵连他的家。
而记忆中,刘荣有一个庶子,唤做刘堂。在父亲死后,亦失去踪影。
如果,当年刘堂没有被家仆带着逃逸,是否,王皇后母子会放过他呢?阿娇不知道。
陈阿娇叹了一口气,以这样的因缘,刘堂若执意复仇,也在情理之中。她便忆及子夜医馆里青年的脸,果然眉眼里颇有刘荣的影子。
刘荣哥哥啊。那个在春日午后如玫瑰花地少年。渐渐地在时间流徙中。淡出她的记忆。如果不是今日的青年,她多半便再也记不起。
车内,刘彻的脸阴晴不定,蓦然拉过阿娇,在她脸上落下一个吻,道,“娇娇。你要小心些。”取了剑,掀开车帘,她下车去。
“皇上。”聂蒙正在厮杀,将锋利的剑锋刺入一个黑衣人的体内。看见刘彻的身影,大惊道,“皇上还是回到车中,免得刺客激烈,伤到了皇上。”
黑衣人在期门军酷烈地杀戮中,锐气尽失,此时见了刘彻的身影,竟又振奋起来,试图杀到刘彻身边。
刘彻冷漠的看着一具具尸体倒在身边。有黑衣人的,也有期门军的。忽然道,“剩下地,抓活口。”
聂蒙一怔,然而皇上的话,是不得不听从的。好在此时期门军已经占定了上风,尚有几个黑衣人。零零落落的反抗。再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俱被擒获。
“皇上,”聂蒙拭去了剑锋上的血迹,走到刘彻身边,翻身下跪,衣袂上尚沾着血迹,“微臣不辱使命,已将逆赋十六人击毙,四人擒获。请问如何处置?”
刘彻便颔首,道,“押往廷尉府,交给张汤。告诉张汤,让他不惜一切方法,为朕审出来。”
“另外,吩咐下去,封锁城门,在长安城里搜索刘堂。”
“是。”聂蒙领命。
刘彻回首,却见马车上阿娇掀开帘子,面色平淡,双眸有明了之意。心中便一叹,他本不愿阿娇接触这样肃杀的事。却忘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次肃杀,竟是他带给她的。到如今,刀光剑影,或是血流漂橹,都已是平常事。
“娇娇,”他上了车,没有回头,低声道,“朕送你回堂邑候府吧”
“嗯。”
“……过了今日,不要随便出府了。刘堂纵然先前认不出你来,在今日之后,也知晓你地身份,若见了你,定然对你不利。”
陈阿娇沉默良久,忽然噗哧一笑,“皇上,你是否知道,适才我为刘堂诊脉,他实已病入膏育。若无我师傅为他调养,三年是说久了。不出一年,多半就不行了。”
“朕并无意难为刘堂。”刘彻看了她一会,道,“到底是我刘氏子孙。朕能饶过胶东王与江都王后裔,便容不下一个刘堂么?只要他能放弃,朕可以当作没有这次刺杀,善待他。”
陈阿娇便低下头去,淡淡的笑,她并不清楚刘彻这样说是假意是真心。但是在刘彻已经独掌君权,君临天下的如今,刘堂的存在,实在微不足道。
可是,无论如何,她并不希望刘堂无声无息的死去。
也许是少年时对刘荣若有若无的歉意。若不是她和娘亲,刘荣本来有机会,君临天下。最终却无声无息的死去。
被刘彻冷落地那几年,她也曾隐秘的想过,如果,当初,嫁的是刘荣,仁慈宽厚的刘荣,是不是,会幸福很多?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更何况,她并不爱刘荣。
可是那个在未央宫春日,和善的微笑,唤着她阿娇妹妹的少年,她从来,就不希望他死去。
渐渐到了堂邑候府。她在飞扬的车帘间已经看到侯府朱红色的煊赫门庭。
数日未见的刘陌站在门前,看见马车,眼睛亮了起来。
“娘亲,”陌儿唤道。
阿娇看着他,便不觉忆起了廿年前的刘荣。相似的风度,温暖的笑容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句话,她听了太多年。有无数这样的或是那样的事例证明了它的正确性。
她忽然心中一痛,在心中默默道,“陌儿,娘亲必不会让你有机会尝受这样的痛苦。”
手心一暖,却是刘彻执起她的手。“娇娇,”他看着她的眸,温言道,“朕不会让陌儿走上刘荣的路。”
刘荣失势,是因为汉景帝疏远了他们母子。
刘彻心知阿娇对自己的一双子女有多么看重,如果,这样一个誓言能够让阿娇更加安心,那么,他并不吝于作出这样的承诺。
廷尉府在长安城里紧锣密鼓的搜查了半个月,还是没有刘堂的消息。这些日子里,内廷吏张汤很是烦恼,他虽然擅长刑囚,但是对这些真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也是束手无策的。严刑拷打了半个月,自尽了三个黑衣人,却也只是问出他们的主子果然是昔临江王的庶长子刘堂。当年被老仆带出临江王府后,这些年在大汉境内流落,因为刘堂身子不好,这才来长安求医。 再问刘堂可能的下落,便俱都不发一词了。
对这样的结果,刘彻自然不满意。君上雷霆怒火发了几次,张汤亦只得加大力度,并吩咐属下严密监控最后一个黑衣人,不得让他轻易寻死。长安城内一片肃杀,人人皆感觉到不同一般的气氛。
转眼便到了来三月,上祀节。历来上祀节是要往河边祓禊驱灾的。这些日子,为了不让娘亲担心,陈阿娇便再也未踏足堂邑候府外,总算可以放风,自然心花怒放,更别提早早了。
寅时是宫中太后与皇帝妃嫔祭祀的时间。世家贵戚,一般到了卯时才出门。
三月三,一行人乘了车马,浩浩荡荡出了堂邑侯府,向长安北郊渭河而去。自然带着一队陈府府兵。
其余长安城贵戚世家自然也是要出来的。陈阿娇在车上,听着左右路上遇见别家车队的相互寒暄,风冶在车外禀道,“娘娘,是秣陵候家人呢。”
阿娇便掀开帘子,果然看见右手一架华贵马车中。刘陵掀帘。含笑的脸。
刘陵吩咐道,“跟侯爷夫人说一声,我往陈娘娘那去了。”携了流光,下车来。侍卫知道飞月长公主与阿娇素来交好,点首应是,不以为意。
陈阿娇亦吩咐停车,让刘陵上来。含笑道,“几日不见,陵儿越发娇艳了。真的没有中意的郎君么?”
刘陵沉默了半响。方悠悠吟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在这个年代,我如何找地到这样地人呢?你看看,不论是你,还是卓文君,那么美好的女子,都被辜负了。”
陈阿娇便无言,想起和刘彻彼此间牵扯不清的牵绊,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果然是有些道理。
“所以啊。”刘陵明媚一笑,“我便是立志不嫁,也绝不肯委屈了自己。便在这繁华锦绣的长安城里,做一个穿插在权贵之间的永远不老去的交际花,也是不错地。”
说话间,便到了渭河边。早春的风欢过河面,风中落下瓣瓣桃花。再也没有更美的了。
祭祀之后,便是踏青地时候。重重府兵守候着,也不怕人来。阿娇和刘陵俱不是怕冷的主,便赤了足,在渭河里寻找着经冬地鱼,相互泼洒,不一会儿便彼此都湿透了。刘初怕冷,在岸上羡慕的看,喊道,“娘亲,陵姨,上来吧,不然要受寒了。”
自然有人服侍她们换了干爽衣裳。刘陵抱着刘初,道,“早早,我们来放风筝好不好?”
刘初好奇的神色很是可爱,“风筝是什么?”
“风筝呀,便是早早在地上拉着线,它左天上飞的东西。”刘陵心思灵动,说做就做。吩咐人找来竹篾,细纸。她和阿娇俱是巧手,不一会儿,一个精致的竹风筝就制成了。
阿娇嘱早早迎了风站,将风筝松手,三月三的风清而劲,风筝便悠悠上了天。
刘初欢笑,看风筝摇摇欲坠,本能的奔跑起来。
四周的人便俱都仰起了脸,看天上悠悠浮着的美丽蝴蝶形状地风筝,俱都新奇。没有人注意到从渭河上首走来的一行人。
风忽然劲了起来,吹断了线,在众人的叹息声,蝴蝶风筝悠悠荡荡的向河上游漂去,一个倒截葱,坠在了灰衣人足下。
刘初兴奋的丢下了线轴,奔过来,腻声叫唤,“哥哥。”
众人尽皆跪拜,道,“参见皇上。”
刘彻神色淡淡,道,“起吧。”投向阿娇和刘陵的目光,意味深长。
馆陶大长公主含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刘彻亦微笑,“祭祀完毕,朕念着姑姑了,所以过来看看。”
东方朔拾起脚下的风筝,反复翻看,赞道,“果然精妙。”
刘陵和阿娇对视一眼,嫣然道,“雕虫小计,先生谬赞了。”
虽然年岁日长,刘彻骨子里亦还是爱喧腾热闹地少年。此时,他拥着阿娇,对着面前的盂盆问道,“众卿可否猜一猜盂盆内覆为何物?”
阿娇微微皱眉,不着痕迹想退远一些,却听得刘彻冷哼一声,覆在她腰间的手更紧了。她无奈叹息,心道,好吧。总是在可以容忍的限度里。
盂盆里传来咄咄声,显是活物。众人猜了一回,俱不中。
“大约是蛇吧。”董偃含笑道。却见刘彻摇头,道,“虽不中,但也差不了多少。”
东方朔上前一步,摇首道“是龙无角;是蛇有脚,非壁虎便为四脚蛇!”
刘彻便舍笑,道,“还是东方朔对了。”吩咐下去,赏东方朔十疋(pǐ)缎子。又猜,东方朔俱能中。
刘初便拍手赞道,“东方先生果然聪明。难怪哥哥总是尊敬先生”。
一旁,董偃便不服气,道,“东方先生如是聪慧,偃出一谜,先生不妨猜猜。”
“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儿标眸牙。”
东方朔素来看不惯董偃与皇上斗鸡走狗,游猎踢娘。作势思考片刻,便含笑道,“今者,命令。壶者,盛物器具;龃,牙齿不整齐;老,是人们对他的敬重;柏为鬼廷;涂是慢慢浸湿的路;伊优亚。是说话不定;猕畔牙,那不是两只狗在争斗么。”
众人便叹服,刘陵低了头。便想寻个难题难一难他。却见阿娇摇了摇首,无声无息道。算了。
到了晚的时候,张汤派人来禀告,道长安城内发现了刘堂地踪迹。刘彻神情便一肃,回转未央宫,处理此事去了。
陈阿娇又和刘陵说了些闲话。将那日在宣室殿为难东方朔地事情细细说了。
“那这个东方朔,果然不负历史上盛名呢。”刘陵便含笑道,“当初最后一个问题,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回到抹云楼,阿娇便想。这半生的日子,便这样一日一日的消磨下去么?
她忽然神情一冷,听见空旷的楼内轻而浅的呼吸声,淡淡道,“是谁?”
“娘娘?”绿衣含笑,“你说什么……”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锦帘后一个黑影忽然迅捷扑出。黑暗中剑锋一闪,架在阿阿娇的颈上。
绿衣欲惊呼,来人却轻很道,“你不要你主子的性命,便喊喊看。”
黑暗里弥漫着极淡地血腥味。陈阿娇并无慌乱,含笑道,“你受伤了?——绿衣,去点灯。”
绿衣低低的应了一声是,上前挑亮烛火。
果然是刘堂年轻而熟悉的脸,阿娇暗叹一声,道,“你是无意进地堂邑侯府,还是特意来找我?”
刘堂有些无法回答,“你为何不惊慌?”他看着陈阿娇闲适的神情。
“你爹爹去世地时候,你还小。”陈阿娇道,“我不曾见过你。”
“可是我见过你。”刘堂冷笑,“爹爹书房里挂着你的一副画像,高贵傲慢,所以第一眼见你,无法认出你来。”
“你爹爹若在天有灵,必不希望他唯一的血脉为了复仇,将自己葬送。”
刘堂的神色便悲愤,“可是为人子女者,父仇不报,如何为人?”
阿娇冷笑,“若是如此,你是否恨废去你爹爹太子之位的先皇?是否恨不谨言慎行得罪先皇的栗姬娘娘?”
“最是无情帝王家,成王败寇,你不妨好好想想。”
“陈娘娘,”刘堂便冷笑, “你觉得你如此说,我便会放过你吗?”
陈阿娇便缓缓微笑,刘堂觉得她的双眸,在烛火下明亮睥睨,有着无与伦比的高傲。她扣住他手中的剑,绞了开去,三尺青峰击中案几上地铜鼎。咚的一声摔下来,声音沉重。
“怎么回事?”侯府的人警觉起来,在楼外喊道,“娘娘有事么?”
剑锋离开阿娇的颈,绿衣蓦的松了口气,尖叫道,“抓刺客呀。”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馆陶大长公主。
“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阿娇。侯府地侍卫是做什么用的,连人进未了都不知道。”刘嫖连声训斥了,见了刺客的脸,不由一怔,想起最近长安城的动静,尽皆明了。
“娘亲,”阿娇含笑道,“大概是因为今日都出门了。所以侯府的守卫才较平日里松一些。你别怪他们了。”
刘嫖便平下心气,道,“将他押往廷尉府吧。”
“到底是高祖子孙,不能太不讲情面,”阿娇叹道,“在府中待一晚上,明日再送去吧。”
刘初便在一边,闻言好奇望过来,“他是谁?”
“他是你堂哥啊。”阿娇微笑道,“叫刘堂。”
刘初的眼睛便亮起来,“那这位堂哥哥会向哥哥那样宠我么?可是,”她又疑惑道,“堂哥哥怎么会行刺娘亲呢?”
“那,”阿娇含笑低下头来,道,“你就要亲自去问堂哥哥了。”
刘堂从昏连中醒转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托着腮看着他。眉宇间颇似昨夜的陈娘娘。
“堂哥哥,”女孩含笑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刘堂默然,这才发观,自己全身被捆的动弹不得。
那个女子,实在是个难解的谜,昨夜如此刃兵相向,如今竟然同意让女儿靠近自己。
内廷吏张汤接到堂邑候府送来的消息后,不觉揩了一把额上的汗。
昨日,终于在长安城一户民家发观了刘堂的消息,一面派人抓紧捉拿,一面告知皇上,发下令来,调配期门军,在城内抓捕。却不料这样的天罗地网,在刘堂下属的拼死护主下,还是让刘堂脱逃了去。 若是这一次依旧不能捕获刘堂,张汤想起刘彻盛怒之下的无情,不由得心下一片冰凉。好在据报,刘堂身上已经负伤,定会留下痕迹。却不料,他尚未沿着痕迹找出刘堂下落,堂邑侯府已经来报,逆犯刘堂在昨夜潜入堂邑侯府,险些伤了在侯府暂住的陈娘娘。
若是让未央宫内的天子知道,刘堂竟然在他廷尉府的追捕之下,潜入了陈娘娘的阁楼,只怕,会更加盛怒吧。
张汤不敢怠慢,亲自带人赶往堂邑候府,将人押回。
侯府将刘堂安置在远离内院的客楼中,经了一夜的关押,刘堂的面色有些苍白,但身上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并没有想象中的颓唐。张汤,冷眼打量,肃声道,“刘堂,你先后行刺皇上和陈娘娘,可知罪?”
刘堂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哼的一声回过头去。
张汤倒并不生气,吩咐身边属下,道,“将人带走。”
四十孔武有力的衙人上前,将刘堂押的死死的,出了门。
张汤看见站在门外的穿着长长裙裾的刘初,连忙拜下去,道,“臣张汤。参见悦宁公主。”
刘初点点头。看了看面容惨白的刘堂,道,“张大人,你可要善待我地堂哥哥。”
张汤默然片刻,道,“臣知道了。”
“早早,”客楼后含笑转出来一位朱衣丽人。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娘亲在寻你呢。”
刘初便乖巧应道。“好地,陵姨。我待会便回去。”
张汤便知道这位就是长安闻名的飞月长公主了。果然是一张明媚的容颜,色若桃花。
“这位是?”刘陵看着被押的刘堂,含笑问道。
“启禀飞月长公主,这位便是昔日临江王的庶长子刘堂,昨夜潜进侯府,行刺陈娘娘,属下正要带他回廷尉府帘讯。”
“哦?”刘陵不觉有些意外,含笑道,“去吧。”自行带着刘初,向抹云楼行去。
张汤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回身道,“将刘堂押着,随我往宣室殿面见皇上。”
“阿娇姐姐并不愿意看刘堂身死吧?”
陈阿娇收回逗着笼中鹦鹉的绿枝,含笑看着袅袅走进楼来地刘陵,道。“知我者,陵儿也。”
“可是你还是把他交给了张汤。”
“张汤是最清楚皇上心意的人。”陈阿娇淡淡道,“我不知道皇上对刘堂的具体意向?却不能因为这样一点揣测,耽误了刘堂地病。”
“总要先看看吧。”若真的逃了,就真地成了逆犯了。
阿娇并不愿意去打听,刘堂面见皇上时的情景,只慢慢的听说了,皇上召了萧方为刘堂调理身子。
她便微笑,可以的时候,原来,刘彻也不是个一意要狠绝的人。
元狩元年来未,皇上召回了在西夷的司马相如。并派遣博望候张骞复通西南夷。
各诸侯王也注意到,皇上不知从何处寻来长兄刘荣的遗子刘堂,封为句容侯。
新封的句客候刘堂赶赴封地的时候,陈阿娇带着刘初去送行。
刘堂含笑地听着刘初童言稚语的话,不经意的瞥向原处落下厚厚帘子的宫车。
宫车里的那个女子,应当会幸福吧。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体会当日她的回护之情。
爹爹,他在心中默默道,她想来还是记得你的。
那么,也就不枉,你念着她那么多年。
命运是个奇怪地东西,有些时候,一旦错过。就是永殇。
句客候的车马粼粼驶出长安的时候,景帝年前惨烈的夺嫡往事,便往定落幕,连最后一尾余音也消逝,淹没在大汉朝欣欣向荣的园景中。
到了元狩元年末,盐铁归公的国策,在桑弘羊和李蔡的共同操作下,悄无声息的在大汉境内实行。诸侯王或有怨言,但最后俱都按令实行。
这日,刘彻宣桑弘羊住宣室殿,计算国库资财及可攻军队给养的牛羊骏马。
汉朝诸臣便明白,一场大规模的汉匈大战,已经在孕育中,即将爆发。
而这一年,椒房殿内,大汉皇帝刘彻的长女,卫长公主刘斐,娉娉婷婷的迎来了她的十四周岁生辰。她的婚事,便渐渐提上皇室议程。
椒房殿内,卫子夫悠悠的弹着琴,她明白,这便是她最好的契机
从陈阿娇回到这长安,重新涉入这后宫的第一目起,她便发观,她再也看不懂,这个往日清澈见底的人。
如果可以,她宁愿面对那个昔日那个脾气若烈焰般炙人,却直来直往,一眼看的清楚的陈阿娇。
至少不会像现在,摸不清楚对手的底。
未央宫里,皇后失势,正是她陈阿娇可以大展身手,夺回刘彻宠爱的时候。她却偏偏离了宫,暂回堂邑候府,这一暂回,就是近一年。
而皇上,居然也乐得由着她。虽然频频探望陈阿娇,但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不能时常流连在外。刘彻在未央宫,依旧往妃嫔处过夜,那次数,却隐隐不及从前了。
如心中便一痛,皇上,皇上,当年那个取下她发簪,温柔赞她“美哉。秀发!”的皇上,渐渐的,眼中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
她也曾将一颗芳心交付。却在一天天地冷漠下来后,冰封了爱慕。
有时候她甚至怀念。陈阿娇执掌后位时,在未央宫,境况虽娘苦,却有着皇上地宠爱,守着女儿,便有着一家人和乐的温馨。
后来,他的子女渐渐多了。便失了这份温情。
既然没有了这份温情,她也只好,在这座未央宫里。一步步的求生存。
“皇后娘娘,”采青上的前来,看着她凄然落下的泪,心下亦伤感,劝道,“夜深了,娘娘该安歇了。”
“嗯。”卫子夫放了琴。吩咐道,“明天,让人给少掌使夫人传个信。”
元狩元年末,堂邑候府迎来了一个稀有的客人。
陈阿娇放下手中地书,稀奇抬首,“平阳长公主来访?”
“是。”绿衣屈膝道,“门下是这样说的。”
平阳长公主刘婧,少女时代与阿娇也算交好。却在建元年间因为卫子夫的缘故彼此闹翻,之后便再也没有单独相见过,而她在此时来访,有何用意?阿娇思索着,道,“请长公主进来。”
刘婧跨进少女时代多次来访地抹云楼,心下微微感慨。世事变迁,果然出人预料。
“婧姐姐肯来堂邑侯府,实在是稀客。”陈阿娇含笑迎了出来。
“多年不见,”刘婧看着她,道,“你还是这样,没有变。”
彼此都是在皇家见惯了风浪的人,无论心下怎么想,面上都敷衍地滴水不露。
阿娇挽着她的手进来,道,“妹妹新得了一种茶叶,婧姐姐不妨品一品,若是喜欢,带些回去。”
“哦,”刘婧便颇感兴趣,“连皇弟都夸阿娇这里的茶是最好的,姐姐便叼扰了。”
远上来的是桑弘羊前些时候开采出来的碧螺春。端上来看,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吓熬人香。刘婧赞了一回,毕竟心中有事,便停下杯来,含笑看着阿娇。
阿娇便回身,嫣然道,“绿衣,我想寻一本书,你帮我出去找吧”
绿衣退下后,刘婧含笑道,“前些日子,少掌史夫人拜访我道,卫长公主与襄儿是表兄妹,一块处惯的,若能缔结鸳盟,也是一桩美事。”
阿娇的眼皮便一跳,这才记起,那个温婉着笑着,极似卫子夫地女孩子,也要到及笈(jí)的年纪了。
在未央宫里第一次看见刘斐,她便感叹过她的命运,一代公主,夫婿早丧,又被父亲强行嫁给方士栾大。最后,栾大被刘彻处死,她便也疯了。
而她的第一任夫婿,正是眼前平阳长公主的独生子,平阳候曾襄。
今日,平阳长公主来此,并如此开门见山的说,想来,是并不准备应允这桩婚事了。
阿娇仿佛看见,历史在她面前,打着波浪,缓缓的拐了一个弯。
其实,在她和刘彻重逄之际;在陌儿,早早出生之际,或者更早,在韩雁声穿越到陈阿娇身上之际,历史早已径不是原来地历史了。
而刘婧,在阿娇看来,一向是投机的政客,从她在汉武一朝取得的成就看,她也是极精明的人。如今卫家风光不在,这桩婚事,她当然要再斟酌斟酌。
刘婧意味深长的看着陈阿娇,道,“可惜初儿还小,不然倒和襄儿很是般配。”
陈阿娇便啼笑皆非,且不说年纪,也不说情投意合是否,便是一切都好,早早和曹襄的血缘也太近了,注定不能幸福。
“婧姐,”她含笑低下头去,“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了吧,阿娇听着呢。”
“我承认,当初看低了你。没曾想到,这么多年来,彻弟最爱的还是你。”
“当年的恩怨,由来已久,便不提了。如今,阿娇你并没有算在未央宫里站稳脚跟,如果有我的襄助。凭着我在彻弟心目中的地位,想必不会让你失望才对。”
“先平阳候已径去世多年,长信候英勇骁壮,至今未婚。”
“阿娇,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才对。”
陈阿娇想起平阳长公主离去后的最后一句话。
爱,她问自己,刘彻爱她么?
也许,但是,若是她依旧和他的皇权冲突,他依然会眉头也不皱的舍弃她。
刘婧果然是投机的政客。历史上,她再嫁给大将军卫青,给了卫家坚实的政治资本,也为自己夺得了筹码。
她以为刘婧多少是有些爱卫青的。却没有想到,斟酌了情势之后,转而下了这样的决定。
如果,她真的是从前的阿娇,对这样的提议自然不会拒绝。
可是,她不是。
而柳裔,也不是她可以完全差遣的动的。
机缘巧合来到这个年代,他们彼此在心中守着一个堡垒,里面有关于感情的位置。
宁愿完全不要,也不肯屈就。
她如是。刘陵如是。柳裔,桑弘羊也如是。
这样的柳裔,如何让他为了任何理由,答应去娶平阳长公主?
第四卷:风栖碧梧结束。
元狩二年正月,由皇帝作主,将长女卫长公主刘斐许配给了御史大夫李蔡的幼子李楷。
长安城的百姓在半个月后还津津乐道着这场盛世婚礼的奢华,当今皇帝第一次嫁女,迎亲的人马,铺了整整一条长街,十里红妆。
椒房殿里,刘斐便在这样的声势里穿上了嫁衣,鲜红的像欲沁的血,“母后,”她最后一次回头,声音淡淡,眸中盈着幽怨。
“斐儿乖,”卫子夫含笑道,却也忍不住滴下泪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大汉公主的婚姻,本来就是有着重重的政治含义。御史大夫李蔡,日益受皇上重视,开了年,丞相公孙弘越发病重,皇上又在这个时候将长女嫁到李家,个中意味,自然明了。
能够用一场婚姻,将外朝最重要的丞相拉到卫家阵营,这也是卫子夫愿意看到的事。
卫长公主也是心思通明的人,何况刘彻亲自作主,再也翻悔不得。只是,她悠悠的看着殿外,轻轻道,“母后,你说,去病表哥看见我出嫁,会难过么?”
少女隐秘的爱慕,与母亲相似的温婉性子让她一直不敢表现出来,怕被人窥破。可是,到了这个地步,还是隐不住期望。
哪怕,你为我出神片刻,也不枉我多年艾慕。
卫子夫便心下酸痛,可怜的女儿,其实和她一般,被这座未央宫所误。
“自然会。我的斐儿,那么美。”她便扬起唇。含笑道。心下却知晓。霍去病为了即将到来的汉匈大战,正在加紧训练骠骑军,只怕连这场婚礼,都未必心甘情愿的到来。
刘斐便嫣然一笑,搭了喜娘地手,缓缓步出椒房殿。
“皇后娘娘,”采薇屈膝道。“大婚即将开始,你也该出去了。”
“不急。”卫子夫稳住心思,浅笑道。“越是这样地时候,越是要盛装打扮。才是制胜之机。”
按汉家礼法,出嫁的公主要在宣德殿携夫婿叩别皇帝皇后,才上花轿,嫁入夫家。
刘彻站在宣德殿上,看着远方,一身浅绿色锦服的卫子夫低着首,一步步向他走来。锦服的拖尾极长,由两个宫女牵着。本是极庄重的皇后礼服,却奇迹般的有着我见犹怜的风韵。
他。已经有整整一年,未见过卫子夫了。
卫子夫在殿下长阶处跪拜,“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请起吧。”他含笑道。
卫子夫便仰起脸来,她地发,挽的极松散。是皇后正式场合梳的发髻,却柔和了很多。面上脂粉未施,望过来。目光太息幽怨。
刘彻便仿佛见了多车前地卫子夫,在平阳候府堂前,二八年华,身段纤软,一曲歌毕,望过来的目光,也是如此柔和。
只是,刘彻垂下眸来,扪心自问,却再也没有当初怜惜地情怀。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绝,一旦从心里移出的人,就再也不愿意回头一顾。王沁馨如是,卫子夫也如是。
他曾经以为阿娇也是。但阿娇竟成了唯一的例外。
卫子夫在刘彻的右下首坐下,露出颈际一抹洁白的肌肤。
喜娘搀着卫长公主的手,来到殿下。红色的盖头隔绝住刘斐的视线,盈盈下拜,“女儿拜别父皇,母后。”
刘彻便点点头,道,“卫长,到了夫家,要孝顺公婆,恪守妇道,可明白。”
“女儿明白。”
待刘斐上了宫轿,去的远了。刘彻方似笑非笑地起身,道,“子夫辛苦了。”
卫子夫的身形微微晃动,连忙道,“这些是臣妾应尽的职责,岂敢言苦。”
“如此甚好。”刘彻便望着她,直到她再度低下首,这才缓缓道,“子夫在椒房殿思过一年,也应该够了。从今天起,朕依旧把这座未央宫交给你,希望,你不会再今我失望。”
卫子夫嫣然道,“臣妾谨遵皇命。”
刘彻便再也不回头,离开了宣德殿。卫子夫在宣德殿的长阶上缓缓的挺直了背。
青弟,这样,便够了吧。
既然陈阿娇没有趁着机会将我卫家彻底斗垮,那么,一旦卫家从新在这个长安城站起来,迎来的,会是怎样诡谲的未来?
卫子夫含着泪,收回了依恋在刘彻背影上地目光。
无论如何,我依旧是这个未央宫里的皇后。
而只有皇后,才是这座天下唯一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元狩二年三月,丞相公孙弘久病缠身,终于去世。刘彻命厚葬,并用卫长公主的公公,李蔡为相。
是月,由飞月长公主首创的连环努,经工匠验证并大批加工制造出来。
三月未,刘彻命长信候柳裔为主将,领骑军两万,麾下有冠军候霍去病,和振远候李广。各率骑军一万,出击匈奴。
有心人便将这看作皇上心中后宫妃嫔地位的佐证。属于卫家的时代即将过去。连最擅胜场的战场,都被人夺了风头去。
薛植从骠骑军校场出来,便看见一身黄衣的霍去病,和边上含笑而站的赵破虏。
“怎么了?”他含笑问道。
自从右北平调回长安后,薛植便奉了皇命,进入骠骑军。期望能凭着他在丘泽骑军中的经验,打造出另一只悍勇的骑军。
不可不说。刘彻对霍去病的确是十分宠爱地。连挑地人选都有讲究。和霍去病差不多年纪,以期能够更和契。
薛植也曾忧虑,凭他隐性的陈氏背景,如何在骠骑军中行事,才能竟不负柳裔的知遇之恩,也不负自己身为军人的良知。
柳裔却含笑,只言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考虑太多。
他觉得心安之际,愈加佩服长信候柳裔的人品,胸襟。
而这一年下来。他也渐渐与霍去病,赵破虏成莫逆之交。
在他看来。霍去病在作为一个飞扬桀骜的贵族子弟之外,尚有着与他一般的赤子诚心,敬服强者,心中排名第一地总是公平的战争。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在卫家日益黯淡,连大将军卫寺也被闲置的日子里,霍去病依然能得到皇上地宠爱。
“马上就要出击匈奴了,”赵破虏兴奋道,声音里有着跃跃欲试的冲动。练军千日,重在一时。一把淬火地刚,是好是坏,也总要到沙场上见见真章才知道。
“是呀。”辟植淡淡道,不同于霍去病前次立功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他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拼杀出来的,对战争。早就失去了这样血气方刚的兴奋。
“阿植,”霍去病却没有微笑,他锐利地眸盯在薛植身上,问道,“你是返回柳将军麾下,还是留在我骠骑军?”
“这,”薜植的声音一顿,道,“大概要看长信候的命令。”
毕竟,这次出征的主将是长信候柳裔,而不是卫青。
赵破虏的目光便有些黯淡下来,“如果,”他忽然念及薛植,便闭口不言。
薛植只觉得一股热浪冲上心头,冲动言道,“不会地,长信候柳裔,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出征前,柳裔召集在长安的将军商讨军机。
研究了地图,分析了形势之后,柳裔便笑着指着陇西关卡,道,“冠军候,我欲你带人从此出,越焉支山,袭击匈奴折兰、卢候数部,你可敢按令?”
“柳将军,”副将苏建大惊,“这条战线实在拉的太长,冠军候年纪尚幼,恐怕不能胜任吧?”
其余裨将也露出忧虑神色,甚至心中疑虑,是否柳裔试图在这场战争中,除去倍受皇帝宠爱的霍去病,断去卫氏家族最后的希望。
“各位将军,”柳裔含笑道,“速战策,是皇上和我亲自敲定的。”
众人便住口,心思各异。柳裔却只望着霍去病,目光精锐。
霍去病猛地抬首,鹰眸里进出万丈雄光,毅然道,“属下霍去病领命。”
柳裔便含笑,目光嘉许,道,“好,果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长平候当欣慰后继有人矣。”
“去病既然接令,”霍去病听到舅舅的封号,眸中一暗,扬首道,“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向柳将军借一个人。”
“哦?”柳裔便有些意外,含笑问道,“是谁?”
“骑亭候薛植。”
“薛植是皇上特令调往骠骑军的。我自然不会动。”
霍去病看了他一阵,才道,“这自然就好。”
柳裔便继续道,“其余人等,随我往右北平,与镇远候回夺,再做商量。”
“另外,”柳裔肃然道,“今日事属机密,诸位须记了。不可随意外泄。若有泄漏,军法处置。”
众将军应了是,尽皆离去。霍去病却抱拳站在一边。
“怎么?”柳裔含笑道,“冠军候有话说么?”
“你……”霍去病有些迟疑道,“其实你本不必如此的。”
“当日我在你舅舅手下行军。”柳裔回过头去,着着悬在墙上的宽广羊皮地图,“卫将军亦知我是陈娘娘的义兄。却并没有对我生嫌隙之心。投桃报李之心,柳裔还是懂得的。”
无狩二年四月
三万骑军在柳裔与霍去病的带领下,出了城。
在宣室殿上最后一次面见君王的时候,刘彻含笑道,“朕等长信候得胜归来,不世军功,如花美眷,岂不乐哉?”
平阳长公主对长信候的青睬,身为弟弟的刘彻,最终也还是知道了。
柳裔不觉有点心烦。平阳长公主刘婧,那个高贵遥远的女子,美丽是美丽了,于他,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
不念着这个了。柳裔对自己道。
远方,青色的草原正生着春草。战争干戈待发。
而长信候柳裔,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大军出城的同一天,刘彻吩咐下去,从堂邑候府接陈娘娘回长门宫。
元狩二年四月,出征的日子,霍去病校上戎装,推开房门,看母亲忧虑的脸。
“去病,”卫少儿叹道,“娘知道你有你的志向,你也有你的本事,连你舅舅都看好你。娘拦不住出征,也不想拦你,只是,你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但凡还记得,娘亲在长安城,在这少掌使府,等着你回来。”
“娘,”霍去病便微笑道,“孩儿知道了。”
卫少儿看着儿子牵着马,英姿焕发,心下却不安心,毕竟,这可不是元朔六年的那次,有弟弟卫青庇护,只当他是去沙场逛上一圈;这次,去病要亲自带军,去战场上真刀实剑的拼杀,凶险异常。尤其她是知道儿子的,胆大不惧娘险,只怕是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冲。
“冠军候,”出了少掌使府,却有内侍从东来,捧着托盘,似乎承有上命,喊住了他。
霍去病皱眉,道,“有何事?”
可莫要有什么变故,耽误了他出征。
内侍含笑道,“也没有什么?悦宁公主昨日回宫,听说侯爷不日出征,缠着要来给你送行,皇上不允,公主便让奴婢为侯爷送来这平安符,祝福你平安归来。”
他便掀开绸缎,递出那个锦囊。
霍去病便想起那个记忆里眉目灵动的女孩子,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对她的好感。那是个明明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却不要小脾气不骄傲凌人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他含笑接过上马,道。“知道了。替我谢过悦宁公主。”
府门处,卫少儿皱了眉,那个陈家地小公主,还是和去病交好么。
她素知去病最是执拗,决定地事,连她这个母亲也说不服。
当年在未央宫的亭中,卫子夫说起的话。慢慢浮上她的心头。
妹妹,她在心里想,如今的结果。你必没有料到吧。眼高于顶的去病,到底也是凡人。也会欣赏人,哪怕,那个人,是个不满八岁的女孩子。
霍去病在路上,便与柳裔大军分道扬镳,带着赵破虏,薛植,赵信,一万骑军以闪电般地速度。出了陇西,越,越乌鞘岭,来到河西走廊。
“去病,”赵破虏骑着马,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前面便是匈奴部落了。”
“嗯。”霍去病点点头,草原的来日晒久了也有些晕人,尤其骑军辐重不多,必须以战补给。
他年轻俊美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戾气,道,“杀,不必留话口。取得足够地口粮和饮水,其余的东西,全部烧掉。”
这便是战场,容不得半点慈悲。战场上地慈悲,便是对自己的残忍。这是所有的人都明白的道理。
没有人有异议。当铁胄快马的骑军冲破匈奴人的家园的时候,只剩老弱病残的匈奴人并没有反应过来。很快的,就成了一片血海。
一个时辰后,大军如来时一般迅疾地离开,留下的,是一片火海和荒凉。
不过短短六天,霍去病便连破匈奴五个部落。在报信的人赶赴匈奴王庭之前,大汉骑军已轻翻过了焉支山,直指匈奴腹地。
“去病,如果一旦战败,我们这一万骑军,就都要葬身革原,再也不能回故乡了。 ”
奔马之上,薛植忧心道。
“怎么?”霍去病扬眉,淡淡道,“阿植怕了么?”
“怕?”薜植被他激出豪气,“老子活到今日,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
他们迎风奔驰,草原上呼呼的风刮过脸颊,初时还能感觉到疼,渐渐的,便连感觉都没有了。
每人只带一天的口粮与水,遇害水便歇息一刻,沿迹遇见匈奴人的部落,俱不放过。
四处望都是一样地草原,渐渐的,分不清方向。
“会不会迷路了?”连赵破虏的渐渐有些忧心了,在这片汉人不熟悉的草原,匈奴人有着天生的优势。威名如飞将军李广,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在上面迷失方向,若非长信候柳裔,只怕如今还苦苦在封侯的道路上挣扎。
“不会。”他们在草原的星空下露宿。薛植指着天空上明亮的,北极星,“长信候曾说过,无论人在哪里,那颗星星,永远指着正北方向,只要天上还有它,我们便不会迷路。”
“长信候真是达人啊,”赵信微笑道,“有时候,连我这个匈奴人也比不上。这片土地,便是我也没有踏足过。”
“当年,若不是长信候,只怕我早就投降匈奴了。”他感慨道。
“从焉支山一路往西北,便是皋兰山了。”赵信肃然道,“古老相传,皋兰山是匈奴人的圣地,在那里,定然会遭遇匈奴人的大军。”
“好。”霍去病豪迈的将水壶中的水灌入口中,将水壶扔远,道,“明日继续行军。”
纵然是汉军铁骑行军快如闪电,路遇匈奴人也都赶尽杀绝,不肯留下半个活口,当他们在草原上奔驰千里,到达皋兰山下的时候,草原上的人也就都知道了有这样的一支铁骑骑军。皋兰山下,霍去病遇上了他驰骋草原以来面对的第一支匈奴劲旅。由浑邪,休屠等部落精壮男子组成的四万匈奴军。
一万骑军对四万匈奴人,却没有一个人感到害怕,这些日子以来的急速行军,以及围剿匈奴部落,激发了这些人们体内隐藏最深的好战因子。就是这些匈奴人,侵我国土。淫我妇女。杀我家人,终于有一日,当汉人像一把锋利的刀插座他们腹部,还有什么理由不奋起一战。
这本来就是,他们远离家乡千里奔袭地目标。
当不成为就成仁地念头在每一个汉军脑中闪过的时候,一场鏖战就开始了。
匈奴人惊异于汉军如此猛烈顽强的战斗力。记忆里,那些永远软弱。似乎伸出手指就能推倒的汉人忽然间便的比长生天的狼还要强悍,当踢踏的马蹄声踏过匈奴人地心脏,匈奴人不得不承认了。这是一支比他们想像中强悍太多的队伍。
一场战争下来,歼敌近千。自损三百。
霍去病命人在皋兰山下休息。独自一人站在夜色里,看着在黑夜里耸立的皋兰山。
平心而论,所谓地皋兰山,其实还没有他曾经爬过的华山险陡。
霍去病记起出门前娘亲说地话。
他是娘亲唯一的儿子。
如果不能战胜的话,他便不能活着回去见她。
所以,只准胜,不准败。
胸口处的锦囊无比的柔软,从陇西出来,奔驰了那么久。也不曾丢掉。
他记不清三个尊贵的公主表妹的喜好,却一直记得,那个女孩子,不喜欢杀戮。
无奈,他天生便似是为了杀戳而生存的人。马踏匈奴,是他的梦想。
在梦想即将看地见实现的时候,他无法入睡。想到了很多。
比如长安城里永不止息的后宫争斗和皇上含笑的脸。
舅舅说,那是他们的幸运,遇见了这样一个皇上。
才有,幕马带兵,守卫疆土的机会。
可是,舅舅在那场宫斗中被波及闲置,无法带着大军,再度踏上匈奴人的土地。
他想起月前卫长公主地大婚。
他亦到了娶亲的年纪,出征前,母亲已经开始帮他挑选贵族些家的小姐。
可是,他的梦想在这片草原上。为了他的梦想,他随时有着再也不能回归故乡的准备,这样的他,如何能够牵起一个好女子的手,给予她一生的承诺。
“去病,”赵破虏清朗熟悉的声音喊道,“去歇歌吧,行军这么多天,你也累了。若是没有精神,怎么和匈奴人厮杀?”
霍去病望着匈奴人营帐方向,漆黑的眸子里闪过势在必得的光,“我怕我一歇,便真的没有精神了。”他笑笑道,飞身上马,喊道,“全体儿郎们,准备出击。”
第二场由汉军发动的战争此第一场战争更惨烈。
匈奴人喃喃叼念着汉军狡诈,天没有亮就偷袭,在雪亮的刀光之下,一切的抱怨都没有意义。战争将它的残酷呈现在两个民族面前,倒下的,有自己的敌人,也有自己的战友。
霍去病扬手吩咐,一队驽兵上前,架着连琢弩,像匈奴人射击。
黑暗中,匈奴人以为是一般弓箭,没有太在意。
雪花一样的弩射击出来,一排排的匈奴人,前仆后继的倒下。
领军的匈奴人开始害怕撤退,霍去病觑的真切,纵马去追。
马匹在草原上奔驰,得得的蹄声,敲击在每一个人心里。
败军之将,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不一会儿,就被霍去病追上。
霍去病将他从马上蹲起,扔在地上,冷冷的看着,“你也配当匈奴人,匈奴人不都是以败逃为耻的么?”
这一战,歼敌五千人,活捉了诨邪王子,斩杀匈奴名王一人。
汉军俱都疲累,相互依偎着睡去,太阳冉冉升起,照射着尸堆狼藉的草原。
诨邪王率军来救爱子,两军都已到了强弩之未。
“弟兄们,”霍去病翻身上马,低声道,“打完这一场,我们回家。”
我们,活着回家。
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
汉军迸起残余的英勇,殊死战斗。
天边,阳光带着一抹血的颜色。
和匈奴人液出的血浓一样的颜色。
生命,在这里不值一钱。
终于胜利。
三场激战,歼敌近九千人。
自此,霍去病就成了大汉军队里一个不败的传说,和他舅舅,长平候卫青,以及长信候物裔,并称汉武朝三大不世名将。
消退了程知节,李广一干老将的光芒。
当霍去病带着生还的骠骑军回到大汉境内的时候,骠骑军爆发出欢呼。
而东边,长信候柳裔也传来了捷报。
汉武一朝,自始自终,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
很多年后,人们远望这段历史,便感慨,不能早生三百年,一窥盛世之光。
元狩二年四月初五,柳裔带着汉军主力,两万骑军,到达右北平
无人知晓,秘帐中,长信候柳裔分派了振远候李广什么样的任务,第二天,李广便带着右北平及周边地区调来的一万骑军,失去了踪迹。
而长信候柳裔,坐帐中军,缓缓向匈奴左部推进,所过之处,屠杀匈奴部落,并不手软。
四月十三,与匈奴左贤王莽泰所率先部相逄,隔着弱络水对峙在乌兰巴托。
莽泰骑在匈奴骏马之上,缓缓看着河对岸,汉军帐中挑出的柳字旗。
“不要轻估了柳裔。”来之前,在中军帐中,亲自率军出征的匈奴单于伊雉斜曾与他道,“当年河南,漠南之战中,正是他与他的部下,亲手擒获了前右贤王洛古斯。中行说曾经与他对面,极赞他是个人物。”
当时他便撇嘴,不过又是个与汉朝皇帝有裙带关系的将领,如同之前的卫青。
只是,他便不信,那个坐镇在繁华遥远的长安城的汉朝皇帝真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的女人的家人,都是行军打仗的好手。
当年,他最疼爱的幼子鄂罗多,便是折损在柳裔手上。这份仇,他已经记了两年。
明刀明枪的拼杀,他从不信,有长生天庇护的匈奴人,会输恰被那些柔软精良的稻米哺育长大的汉人。
四月十四日,两军会战。
汉军骑着骏马趟河,溅起的水花,打在彼此身上。只一瞬。便沿着铁胄滑落。
莽泰勇猛过人,大喝一声,立在河岸,吼道,“匈奴的勇士们,不要让这些汉蛮子踏过我弱水半步。”挥刀砍在一名汉军马腿上,马失前蹄。惊起,马上汉军便控不住僵,从马上滑落下来。转瞬间被后来人踏上。
没有人有空去关注,哪怕片刻。
汉军中军掣出一匹白鬃骏马。马上将军银灰色地盔胄,面容沉稳,威风凛凛。
他冷哼一声,从身后护手上接过一支劲弩,张弓将箭,对准莽泰射去。
弓弩尚带着咝咝风声,射中莽泰右手,咄地一声,箭头入骨。莽泰便吃痛。险些连手上弯刀都握不住。抬头望去,脸色却变了,寒声吐道,“李广?”
飞将军李广。
但是龙成飞将在,不教胡马皮度山的李广。
汉军便欢声雷动,士气高涨。
李广注视着这片属于他的战场,等了多久。才等到可以一展自己天赋的机会?
在这片刻决生死的战场上,明知道不可以,电光火石里,他还是记起了私帐中长信候柳裔与他说过的话。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李广,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如此难以封侯?
身为三军统帅,好逞匹夫之勇。无论是带百人追击匈奴,绝地逢生,不过弄险,一人为之可,置一军于何地?
李广默然,以他的自负,从来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地不是。只是对面的是长信候柳裔,元朔六年漠南之战,若无柳裔从中指点,亦无他的振远候封号。
他戎马半生,最后封候,竟是听了一介新人指点。
但正因为他是军人,懂得君子一恩不得负地道理。纵然族弟李蔡为相,并因着年初卫长公主的大婚,隐隐支持卫家,他还是念着柳裔地恩情,不肯相负。
“我将这两万骑军交给你。等着看,当李广拥有了战场,将创造出怎样的辉煌?”
李广将汉军分成四部,交替着涉河发动进攻。却在交锋片刻后,又退回来。
初始时,匈奴人信以为真,疲于应付。终于在一次次的上当受骗中醒神过来。莽泰站在对岸,跺脚相骂,然而既然是匈奴话,汉军无人能懂,也就不在意了。
到了天将黑的时候,匈奴人疲泄下来。李广下令,全力进攻。
当匈奴人反应过来,汉军的先头数骑,已经行到弱水中央。
这是一场极为娘苦的抢夺战,前仆后继的汉军,不畏牺牲,踏着同伴们的尸身,冲上来。
势头无匹的大汉铁骑冲散了匈奴人地阵形。接下来,就是惨烈的搏斗。
汉军胜在士气旺盛,又有名震胡汉的飞将军坐镇,一马当先,砍杀了许多匈奴人。
鲜血流入弱络水,缓缓向下游而去,越来越淡。
匈奴人死伤惨重,莽泰带着残部,拼死逃出,向西北驰去。
“算了吧。”李广仰首看着莽泰遁去的身影,豪迈笑道,“他纵然能逃脱此次,前面还有长信候的铁骑等着他呢?”
既然,坐镇中军的是飞将军李广,那么,长信候柳裔又去了哪里?
汉军面面相觑,无人知晓答案。
长信候柳裔,此时正带着李广麾下的一万骑军,其中亦有由他一手带出来,在大汉亨有威名,与后来霍去病地骠骑军并称大汉双雄的丘泽骑,行在大汉诸人从未踏足过的漠北草原上。
草原上新的一天刚刚到来,柳裔左马上回过头,看着
背后初升起的红日。
世人皆道霍去病胆大用险,却不知,柳裔胆大起来,尚在霍去病之上。
柳裔胆大,但不用险,他的所有谋略,都建立在对这一段历史熟知的基础上。
没有了赵信的降胡,漠南之战后,伊雉斜依然听从了中行说的建议,将王庭迁往漠北。
所以。这次。伊雉斜可以放心地带军前来,再无王庭被袭之忧。
但是,长途奔袭地极限,本来就是由人创造的,只怕是匈奴人自己,也没有拥有现代记忆的柳裔,对这片草原熟悉。
柳裔的长途奔袭。比霍去病更懂得掩藏痕迹,所以直到他涉过克鲁伦河,翻越敕勒山。抵达匈奴王庭的时候,王庭几乎没有风声。
哪怕伊雉斜特意分了军力。以期对付这支不知作何部署的汉军,也绝对无法想到,这支汉军的目标,是自己地老巢。
“传令下去,”柳裔不俱任何危险,所以不屑于掩藏痕迹,吩咐道, “所有匈奴人,将杀无论。”
匈奴是一个强悍的民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刻,他只能忽略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冷心如是说。
“记住,”他肃然吩咐道,“留意可有南宫长公主地消息,不得伤害”
当人必须做一个选择的时候。首先回护地,必然是他亲近熟悉的雄壮的匈奴王庭,贮存着匈奴的圣物,以及不少匈奴权贵。
柳裔站在王庭大帐内,看着帐内供奉着的单于夫妻的祭天金人。
现任匈奴单于伊雉斜,是军臣单于的弟弟,从侄儿手中,夺了单于位置。
匈奴人对世袭制度没有汉人看的那么重,他们信奉实力第一,伊雉斜有实力,他们便承认他单于的位置。
伊雉斜单于有数位阏支。其中一位阏支地金人像低眉修目,面容柔美,不似匈奴人,反而颇似汉人。
柳裔便凛然,这大约便是汉武帝刘彻嫁往匈奴和亲的姐姐,南宫长公主了。
世人多半歌颂王昭君的大义凛然,却不曾想,一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辞别繁华温暖的长安,孤独的来到这片陌生荒凉而充满敌意地土地,面对的,是多么残忍寂寞的生活。
而她,却要这样残忍寂寞的过一生。
哪怕,她的弟弟,是大汉民族名垂千古威名赫赫的汉武帝,也无法给她帮助,只怕,会是让她更苦的生话。
帐外,汉军在无情的屠杀。
在离大帐很近的一个帐篷里,匈奴服饰的侍女趺趺撞撞的扑出来,一个汉军看见,挥刀欲杀,却忽然怔住,侍女仰起了脸上,虽然经过经年塞北风霜的洗涤,依然残留了一丝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
执刀的手,无力的垂下,如果可以,他并不想伤害自己同胞的性命。
尤其,当这个同胞,为了自己的祖国,辞乡背井,流落异土多年。
女子呆愣了一阵子,忽然发疯似的将匈奴头饰扯下来,吐出的有些结巴,却依然正宗的汉话,“快,去救救我们阏支,”她上前,欲拖住汉罕的腿,却被本能的躲开,“不,是南宫公主,他被摹承殿下挟待了。”
“南宫公主,”汉军便一愣,一刀砍破毡帐,果然见到一脸破釜沉舟之色的匈奴男子,拿弯刀抵住了华服匈奴服饰女子的咽喉。
“你们这些汉人毁我王庭,”摹歇指着他们,用匈奴话怨狠狠道,眼中有着疯狂的光芒,歇斯底里的笑,“我便杀了你们的南宫公主,只怕你们纵然立此大功,汉人皇帝知道他的姐姐在你们面前死去,不但不会奖赏你们,还会处死你们吧。”
刘昙在摹歇弯刀抵制下抬起头来,露吐一双美丽而决绝的眼睛。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多年,连她自己都要以为,她已经渐渐被同化为一个匈奴女子了。终于在有生之年,见到了同胞的影子。
那就够了。她在心里念道,弟弟,你做的很好。不枉当年,母亲含泪送我出嫁,不枉我,在这塞北之地,苦熬多年。
刘昙闭了眼,撞向颈际的弯刀,如果我的存在,已经成了大汉的负累,不妨让我最后付出一次,哪怕是用我的生命。
摹歇吃了一惊,连忙撤开于上弯刀的力道,依旧在刘昙脖子上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臭娘们,”他恕极攻心,反手打了刘昙一巴掌,“胆子不小啊。”
他全力的一巴掌,便在刘昙面上映出深深的痕迹,刘昙身子娇弱,险些吃不住,跌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去碰触死亡。
南宫长公主受如此对待,汉军便哗然大怒,义愤填膺,“你若是再敢碰我们公主一下,”便有人举起手上陌刀,指着摹歇,“我们必将你碎尸万端。”
摹歇见这些刚刚如狼似虎的汉军,对自己手中的契诸瘀支颇为忌惮,不由得精神一震,在绝境中生生迸出一丝生存的希望来。
他一手拖着刘昙的发,出了毡帐,汉军皆恨的目龇欲裂,盼生啖其肉,喝其血,也只得退却,让出一条路来。
“公主,”先前那个侍女哭倒在地。
难道,这么多年隐隐期盼的,竟不是回归的希望,而是送命的催命符?
当长信候柳裔接报赶到的时候,摹歇正砍断了骏马的僵绳,骏马嘶鸣一声,抬高双足,带着摹歇和他怀中扣着的契诸阏支,冲过汉军,直出王庭。
柳裔亦飞身上马,他胯下的坐骑,名唤追风,是唐古拉山苦寒之地生长的野马之王,孟则然驯服了之后转赠阿娇,阿娇又转赠给了他,日行千里,神骏异常。
草原一望无迹,帖耳是嘶嘶的风声,吹的青草贴着地面,半点藏身的地方也无。摹歇疯狂纵马,无奈马裁着二人,无法跑过柳裔,听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摹歇的眼中闪过一丝灰色,低头看见刘昙清冷的眼。
这个有着匈奴女子不同风情的的美貌汉人公主,从嫁给年龄堪当她的父亲的军臣单于开始,草原上的酋长贵族们便像狼一样的窥伺,不仅是伊雉斜,连他也曾在梦里遐想,可是到了生死紧要关头,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弃?
摹歇一声冷笑,在马背上回头,“你要你的公主是吧?”他说着柳裔无法听懂的匈奴话。眼眸中尽是疯狂的狠戾。一把欲将刘昙推下马去。
只要柳裔停下来照看刘昙,他便可以逃脱了。
摹歇这样想着,却不妨再柔弱地女子,到了这种境地,也有奋起一拼地勇气,身在半空中亦死死的拽住他的身子,他用再全力也无法挣脱。反而在马背上被他托的摇摇欲坠。
刘昙便觉得半个身子拖在地面上剧烈的痛,仿佛那一年,她失去她的孩子。在寒冷的毡帐中,默默落泪。四顾没有一个亲人。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地是,生命刻骨的荒凉和寂寞。
鲜血滴下,拖曳出一条长线。
柳裔加鞭催马,却还是来不及,看着前面摹歇眼中凶光大盛,举起弯刀,砍在刘昙的肩头。
终于在松手之前,越过他们。将这个命运乖舛令人敬佩地汉朝公主给救起。
只一瞬,此消彼长,摹歇的马便跑开了。
柳裔眯眼,看准摹歇地背景,用尽全力,掷出手中的陌刀。
刀柄在摹歇背心处晃动,并不掉落。足见那一刀,中的有多深,摹歇惨呼一声,却连头也不敢回,继续奔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怀中,南宫长公主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却不肯闭眼,冷静的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我,”柳裔淡淡抿唇,“我是大汉长信候,此次率军进攻匈奴的主将,柳裔。”
“长信候,”刘昙重复念道,“我没有听过。你不知道大汉臣子见了本公主,要自称微臣的么?”
柳裔却不在意,“长公主的伤需要包扎。”他道,抱着她下了马,“得罪了。”
这样的伤势,在这样极寒地漠北若不包扎,只怕在外面行走一段时间,就要死去。刘昙清楚重要性,她在匈奴多年,早看淡了男女礼教,只淡淡点首道,“有劳候爷了。”
柳裔便将盔胄内的衣裳下摆撕下来一幅,替刘昙包扎。
摹歇砍在刘昙肩上的那刀,深可见骨。相比之下,双脚因为飞马奔驰的拖伤,反而微不足道了。
柳裔将从陈阿娇处讨来的,疗效上等的金疮药涂抹在剑口上,不经意间瞥见了,刘昙肩头上,除刀伤外,尚有其他纵横的伤痕。
“很奇怪么?”刘昙淡淡道,“这是当年我嫁给军臣单于地第一年,有一天,军臣单于外出,他的大阏支派人到我的毡帐,用刀划伤的。”
尊贵的大汉公主地位,在这块土地上不值一提,反是擎祸的根源。
到头来依靠的,还是自己身为汉人女子的美貌,和两代单于的恩宠。
柳裔包扎好她的肩头和双足,方道,“日后,当长公主回到大汉,再也没有人敢如此对待你?”
“回家,”南宫长公主茫然的重复,“我还回的去么?”
“怎么会?”柳裔抱着她上马,策马回转,顿及刘昙的伤势,不敢催马急奔。
“太后和皇上都惦记着你。”
“可是,”刘昙有些迟疑,“我的职责是和亲,如今虽然……”话未说完,便被柳裔嗤笑打断,“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我大汉有广阔的疆土,数不尽的好男儿,更有英明的君主,骁勇的将军,如何可以只将安危责任托在柔弱女子身上。”
刘昙便惊异他的豪气,心下温暖,回想着记忆中渐渐稀薄的母亲和弟弟的模样。当她离开的时候,弟弟尚是五六岁的孩子,而如今,已经成为匈奴单于提起名字就目龇欲裂的一代帝王。
“大汉……现在是什么模样?”
“大汉现在的模样很好。皇上英明,外击匈奴,内兴农耕,国家欣欣向荣,长公主此次回去,一定会喜欢。”
他们远远看见追了出来的汉军,见了两人,欢声雷动。齐声下马参拜道,“参见南宫长公主,参见柳将军。”
刘昙坐在在马上,嘴角终于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感觉。又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亲人。
“我没有想到,有生之年,汉军能够打到这里。要知道,这里可是漠北。”
“人只要心存坚信,一切奇迹都可能发生。”柳裔微笑道。
匈奴王庭昔日地辉煌,已成血海。
柳裔会分出一队士兵护送南宫长公主回转大汉。然后带着其他人马,迂回兜截伊雉斜。
元狩二年四月十八
匈奴中军大帐
接到摹歇飞马通报地伊稚斜暴跳如雷。“怎么可能,王庭在漠北,那群汉人怎么可能到的了?”
“可是这都是真的。”摹歇的伤势虽然轻过包扎,但是脸色还很苍白。“王庭己成废墟.契诸阔支也被他们救走。”
伊稚斜的脸变成铁青色,灭家之仇.夺妻之恨、没有人能够容忍。何况他是匈奴单于。
莫非是天亡匈奴,他忽然变的很沮丧,想他伊娘斜,自认天赋神勇。亦能听人劝柬,不失明主,为何偏偏遇上刘彻,又遭逢卫青,霍去病,柳裔几个克星?
王庭被袭,连祭天的金人都已失去。若是,消息让匈奴军队得知,只怕,军心动摇,更加一败涂地。
伊娘斜阴狠地目光扫过摹歇,忽然道,“摹歇,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摹歇便抱拳道,“多谢单于。”
伊稚斜抽出弯刀.砍过摹歇的颈项摹歇的头颅跌落帐中,到死都没有明白,为何他拼死逃出王庭,还是没有逃脱死亡地命运。
伊雏斜扬声叫道.“来人。”
毡帐外,侍卫掀帘而入。
“摹歇胆大,意图行刺本单于,”伊稚斜淡淡道.“现已授首,下去吧。”
元狩二年四月十九日
长信候柳裔回军龙城,与伊稚斜两军相交。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见汉军铁骑出现在后方,匈奴人还是觉得一阵错愕。
伊稚斜看着柳裔,目龇欲裂,喝道,“匈奴的子民们,将这些踏我们草原地汉蛮子统统杀掉。”
两军对战数日,战况惨烈。
多年之后,提起这一战,提起丘泽骑军,连匈奴人面上都有惧色。
到了第三日上,汉军中军终于赶到。
汉军前后夹击,大获全胜。歼敌近两万人,诛匈奴左贤王,莫桓王、及相国、都尉近千人。缴获匈奴牛羊、马匹无数。
匈奴人拼死护着伊稚斜杀出重围,带着残军不足千人,向漠北逃遁,路遇护送南宫长公主的千骑汉军。
斗志弥丧.饥渴劳累的匈奴残军,如何敌的过以逸待劳的汉骑军,转瞬就被包围。
伊稚斜看见刘昙,扬声呼唤“阿昙。”
刘昙在马上叹息,到了这个地步,伊稚斜难道以为,她会顾及夫妻情意,放他一马?
更何况,他们之间.本也没有什么情意可言。
无论是军臣单于故去之前,他看她的淫邪目光,还是军臣单于故去之后.他对她的抢夺占有。
有多少次,他在她的身上,发泄对大汉,对刘彻的怒火?
无法赢过那个远在繁华地长安城的汉皇,只能欺凌他的血亲,好像.通过这样.他就能够赢了那个人。
他们之间,谨慎太多,应付太多,发泄太多、粗暴太多,敌意多,怀疑太多,哪怕,身子离的那么近,心也从不曾在一起。
开头错了,一路都是错。
刘昙在马上回过头去。
伊稚斜沉了脸,却也看出,汉军对刘昙的维护。
“不必和汉人缠斗,去进攻契诸瘀支,只要抓住了她,这些汉人不敢乱来。”他低声吩咐身边人
汉军便只得分出大部分力气,保护刘昙。眼睁睁看着伊雏斜杀出重围。
“算了,”刘昙叹道,“追不上了。我们走吧。”策马加鞭.头也不回的向东南方向驰去。
“我军在乌兰巴托与匈奴左贤王会战后,本来早该赶到,但是在草原上迷了几天路,所以迟了。”中军帐中,振远候李广郝然禀道。
柿裔默然,李广的迷路天分,他甘拜下风。
“振远候,你乌兰巴托一战大胜,此次与本将军会师,大败匈奴主力,是功:但是迷路怡误军机,是过:你可服气?”
李广肃然道.“属下服。”
元狩二年汉匈大战,以汉军地大获全胜告终。这一战的波澜壮阔今发动这场战争的武帝刘彻亦惊叹.是为冷兵器时代的名战,流传千古。而这一战后.漠南再无匈奴王庭,而匈奴这个曾经在草原上横行,悍勇无匹的民族,亦渐渐走向了衰败的路程。
“柳将军.”李广禀道,“我军是否该班师回朝了?”
“再等一等罢。”
“等什么?”
“等,”柳裔想起了匈奴王庭里那个美丽可敬的女子,一笑“南宫长公主。”
“南宫长公主?”李广先是一楞,继而欢喜“将军立下此等大功,回到京,皇上太后必有重赏。”
柳裔淡淡的笑,并不在意,“我该修书上书皇上,此次战况了。”
李广便知其意,退出军帐。
三日后,南宫长公主来到了汉军中军。
长信候柳裔下令,搬师回朝。
当朔方郡的城门终于映入了眼底,刘昙坐在马上,失声痛哭。
元狩二年四月,汉军刚刚出乐长安城不久,王太后的病就开始隐隐复发,只是这次,不仅是长乐宫近身内侍宫女,就连王太后本人都没有太过在意。只吩咐道,按着萧先生之前开的药方继续服用就是,数日下来,头痛虽渐渐缓了,到底没有完全恢复。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阿娇正吩咐撤下般若殿里一应地龙供暖,却缓缓颦了眉,问道,“太后发病的时候,是剧烈的头痛,还是和缓的?”
绿衣亦慎重起来,“听长乐宫的人说,这次发病没有以前剧烈,连以前常发生的目不能视也没有,所以,侍候的人都很乐观,说不日就能好呢。”
陈阿娇的面色便慢慢沉下来,“他们知道什么?”她缓缓道,“所谓病不但猛,而惧覆。我听太后的病况,竟是极险的了。”
她便吩咐道,“准备一下,随我去长乐宫。”
然而陈阿娇的车马还没有到长乐宫,王太后就再次发病,这一次发病却极是凶险,连人都陷入昏迷,不能醒转,惊动了刘彻,抛下宣室殿里所有的政务,伺候在王太后病榻前。
太医会诊后,俱皆摇头,不敢禀告,刘彻便恕斥,“一群没用的废物,朕养你们太医署做什么?”唬的一群太医尽皆跪在阶下,连连磕头,道,“臣无能,臣无能。”好在刘彻本就没有太指望他们,看着心烦,道,“都下去吧。”吩咐杨得意道。“速请萧先生进宫。”
卫子夫便上前。温言劝道,“萧先生医术高明,太后又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刘彻闭了目,缓缓压抑下心中的淡淡惶恐,道,“也许吧。”
西北有战报传来。刘彻无奈,起身吩咐道,“待会萧先生来为母后诊治。子夫为朕问问母后病况。”
卫子夫拢袖应道,“是。皇上。”
不一会儿,明达引了萧方进来,向卫子夫行过礼,便坐在太后床前,为王太后听了一回脉,面色沉重,写下一幅药方,道,“按此方。每隔两个时辰服用。”又取出针灸,在王太后面上人中,晴明等六各扎了一针,便见王太后闷哼一声,悠悠醒转过来。
卫子夫便松了一口气,跟着萧方出来,问道。“太后既然已醒,是否已无大碍?”
萧方淡淡的看着面前温婉美丽地女子,慢慢想起年前上元夜诡谲地晚上,“皇后娘娘,”他面上平淡,缓缓道,“方不妨禀告实情,太后娘娘实已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可设。”
这样惨烈的四个字,轻轻的说出口来,连卫子夫也承受不住,退后了一步,无法置信,“先生说的可是实情?”
“方一生行医,虽不敢称杏林高手,但若还有丝毫办法,又如何敢拿太后娘娘的性命开玩笑?”
卫子夫霍然回头,扬声吩咐道,“来人,去宣室殿请陛下前来。”
采青站的远远的,看二人面无表情,心下便知情况必是极险地,躬身道,“是。”连忙去了。
刘彻匆匆赶回的时候,心中己有淡淡的不祥预感,待见了萧方神色,便知无幸,只是不由问道,“真地不能用药了么?”
“太后一辈子耽思竭虑,其实身子衰败,早有显现。臣调养了这么久,终究到了这个地步,束手无策。”
萧方想了想,道,“每日用针灸扎穴,可以缓解。只是到了最后,只能用人参来吊命了。”
萧方的医术人品,刘彻素来知晓,也就不再强求,萧瑟道,“有劳萧先生了。”
长乐宫里频繁递上来地药,让王太后隐隐了解到一丝实情,而自己身子越来越沉重,自己又如何不知晓。这一日,萧方为她施完针,她展眉,缓缓问道,“萧先生不妨实话相告,哀家还能支撑多久?”
身后站着的内侍明达便泣不成声。
萧方缓缓斟酌了一下,道,“臣尽力施为,可保娘娘大半个月无虞,剩下的日子,便只能依靠补品了。”
王太后便点点头,生命慢慢看到终点,心中竟无一丝哀婉之意,反而看到更清明。那一年,她从娘家出嫁,嫁入金家,夫妻和顺,育有长女,曾经以为,她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了。却不科,母亲因了一个卦象,将她从夫家生生抢回,送入了太子府邸。
有时候想想,彻儿虽然一生未见母亲的面,骨子里的果决,竟和母亲一模一样。
果然是极贵之命,一步步,登上皇后之位,到最后,入主长乐宫。可是到了生命终结之时,念着这些,便有些穿凿了。到了此刻,最牵挂的,还是自己的儿女。
她的四女一子,除了昙儿,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都很幸福了。只是,生为母亲,她却为他们心疼,心疼他们所谓幸福里地荒芜。
修成早年丧夫,牵扯着一双子女,在皇族里尴尬的生存。
平阳亦成孤寡,执着于权利,只怕早晚,会触到彻儿的逆鳞,到时候,她若不在,平阳怎么办?
隆虑少年放荡,到了她这个年纪,可会后悔?
还有昙儿,此生,辜负最深的,便是昙儿。为了她和彻儿的前程,亲自送她上和亲的险途,纵然眼里沁出血来,也没有哭。
所有的儿女里,如果说,她最对不起地是昙儿,那么,她最牵挂的,是彻儿。
这么多年来,看着他在一代帝王的路上越走越远,虽然欣慰,却也忧虑,忧虑他遗忘了最初的本心。日渐狠绝。哪怕亲手伤害最爱的人,也不知道后悔。
到了最后,站在世界地最高处,孤独一人。回过头来,若是连母亲都不在了,还有人可以相依偎?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哪怕是帝王,也留不住母亲日益消逝地生命。只好召回了所有的姐姐,守在母亲身边。
到了半个月后。王太后一度病危。
右北平送来了柳裔的战报,刘彻无心去看。守在母后身迫半日,终于回到宣室殿。却被战报里的消息所震惊。
“母后,”刘彻含笑道,眸底有着深深的悲凉,“前方来了战报,说长信候柳裔长途奔袭匈奴王庭,解救回了南宫皇姐。皇姐正在赶回的路途中呢。”
病塌上,王太后眸子便亮了亮,随即黯淡下去。“彻儿,”她悠悠笑道,“你不必拿这样的话哄母后了。”
“母后,是真地。”刘婧亦在病塌前,含笑道,“婧儿亦看了战报,你就算是为了昙妹。亦要多撑着些。”
刘彻派往接刘昙的侍从在朔方城遇见了柳裔的大军。
刘昙随侍从飞奔回京。
“长公主,”侍从看着刘昙身上迸裂的伤口,不忍道,“我们歇一歇再走吧。”
刘昙在奔驰的马上回过头来,冷冷道,“什么叫事有轻重缓急,你可知道?”
母亲躺在病榻上,苦苦等候她地归来。这个时候,她如何能歇?
元狩二年五月初六
王太后的面上泛起了一阵殷红,精神亦慢慢好转,刘彻看在眼里,心下惨然,便知这是母亲最后的时刻了。
“彻儿,”王太后柔和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低声道,“母后求你些事情,可好?”
刘彻心下剧痛,强笑道,“母后想要朕做什么,但凡朕能做到的,无不应允。”
王太后便缓缓看过在身前落泪的修成君,平阳长公主,隆虑长公主,道,“若我不在,你要答应我,善待阿青,了仲和娥儿。”
刘彻点首,“朕必能做到。”
“平阳和隆虑,纵然有不是,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也要好好相待。”
“好。”
平阳,隆虑与修成,皆失声痛哭。
刘彻亲自伺候王太后喝了参汤。王太后悠悠叹了一声,道,“彻儿,替我将阿娇唤来,可好?”
刘彻便放下汤碗,应道,“母后稍候。”
陈阿娇来到长乐宫,在殿门前,与刘彻底擦身而过。
看见病榻上王太后熟悉憔悴的容颜,阿娇心下悲凉,参拜道,“太后安好。”
王太后便微笑道,“只怕再也无法安好了。”
“阿娇,”她牵着她地手,缓缓道,“你知道么?有一段时间,我很羡慕你。”
“在这座未央宫里,无论是哀家,还是哀家的子女,都无法活的如同你那样的单纯直接。可惜,后来,竟然是彻儿毁了你的这份单纯。对不住。”
“你回宫之后,哀家冷眼旁观,彻儿竟是重头在乎你。其实,身为母亲,在有些时候,哀家也许比彻儿更了解他自己。他一直都很爱你,以前爱,现在更爱。只不过,从前的爱渐渐的淹没在权势里。他对你地狠绝,你可以恨,可以怨,但是,请不要怨恨太久。因为哀家身为母亲,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不幸福。你若舒不过这口气,哀家替他道歉便是。”
阿娇便觉得泪水缓缓流出眼眶,“你不要这么说”。她怕她承受不住,“我亦不能答应你。”
王太后缓缓微笑,“阿娇,回到皇宫里,你还未唤过我一声母后。”
不愿意承认和刘彻之间的牵扯,自然不肯唤他的母亲母后。
她回过头去,默不作声。
王太后便叹息,轻声道,“你替哀家叫彻儿进来。”
阿娇点点头,欲起身,王太后却不曾放开的手,不忍挣脱,扬声唤道,“皇上。”
刘彻进殿的时候,便看见母后慈祥不舍的温柔又眸。
就是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他渐渐成长,一步一步成为帝王。
“彻儿,”王太后将他的手覆在阿娇的手上,“哀家希望看着你们日后和美恩爱,不再相负。”
刘彻感觉的到掌下阿娇的手一颤,却没有推开。
他心中伤悲,道,“母后,彻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王太后闭了眼,叹息道,“可惜,还是不能等到昙儿。”
陈阿娇便落泪,“不会的,昙姐一定很快就到了。太后娘娘若是不等她,她会很伤心难过的。”
千里奔赴,却赶不及见亲人最后一面。
这样的痛苦,刘昙怎堪承受?
“皇上,太后,”杨得意在廊上飞奔,喜道,“南宫长公主赶回来了。”
刘昙一路策马未歇,终于在正午之前赶回了长安。未央宫宫门大开,让她一路策马得过,不曾受到阻碍。
最终来到王太后塌前的时候,王太后已经陷入了昏迷。
刘昙便觉得如入冰窖,喊了一声“娘亲,”泪水涔涔而下,滴在王太后面上,温暖妥贴,王太后用尽全力,清醒过来,只看了一眼,面上便带了笑容。
“皇上,公主,陈娘娘,”明达轻轻上前,落泪道,“太后娘娘去了。”
刘昙只觉得力竭脱力,俯在王太后身前,缓缓睡过。
刘彻缓缓道,“让南宫长公主再这歇一会,待会再召太医,为她看看。”
他回过头来,看了阿娇一眼,眸光彻如冰雪。缓缓回身,步出殿去。
卫子夫轻声唤来宫女,为刘昙收拾迸裂的伤口,自行出了殿,问道,“皇上呢?”
殿外的内侍跪拜言道,“皇上似乎往未央宫去了。”
卫子夫便点点头,回头看长乐宫内。平阳,隆虑尚在哭泣,陈阿娇跪在塌前,左手尚被王太后握住,怔怔的看着榻上精美似滴下血来的雕饰。
而她,站在殿外,仿佛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她才是这座宫廷的皇后,可是王太后到死,唤的却不是她。
多么可笑。
她缓缓一笑,道,“回去吧。”
笑客里倾泄出来的,是连她也不想再掩饰下去的悲凉。
回到未央宫,方知刘彻回来之后,哪里也没有去,而是回到了王太后曾经居住过的灵心殿。
因为母亲的缘故,刘彻并没有分配妃嫔住在灵心殿。虽然王太后在刘彻登记后就迁往长乐宫,灵心殿却依旧时常有人打扫拂拭。
也许,对刘彻而言,那里,有他童年的记忆,和母亲的味道。
虽然,平常的刘彻,不曾表现的在意这些。但,在刚刚失去母亲的刹那,纵然是铁血如斯的帝王,心中,也依旧有着不可言喻的伤痛吧。
卫子夫站在灵心殿外的亭台,远远的看着列着刀戟鲜明的期门军的殿门,心下苍凉。
她低下头去,心中知道,这个时候,刘彻想见的。绝对不会是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边采青轻轻禀道,“娘娘,陈娘娘也来了呢。”
她一怔,抬头去看,灵心殿前,未央宫长廊上转过来一名白衣宫装女子,发髻、衣裳果然都和陈阿娇平日很是相似,渐渐走近了,才认出。是高门殿的尹婕妤。
“呀,是尹婕妤。”采青惊讶唤道。“她来这里干什么?”
元狩元年从上林苑回来之后,尹佳萝便被诊怀有身孕。冬十月的时候产下一女,刘彻赐名为金,封号夷安。但是再也没有到过尹婕妤地高门殿。当年地鱼跃龙门,以及半个月的专宠,好像便是南柯一梦。
卫子夫便缓缓的勾起一抹笑,这华美的未央宫,从来就是勾心斗角,至死方休的地方。有人得宠,有人失宠,有人守拙,有人弄险。其实所谓弄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手段若不高明,会更加的死无葬身之地。而尹佳梦。显然是因为不堪忍受无君恩的日子,在这样地时刻选择孤注一掷,不成功就成仁。
只是啊,涉入后宫时日尚短的尹佳萝,如何能与她这个将一生都陷入未央宫的皇后相比?
卫子夫坐在亭台上,冷眼看着,尹佳萝奔赴一个从开始就必定会输地战场。
尹佳萝来到灵心殿前,便被守在殿门前的侍卫拦下,有礼道,“尹婕妤,皇上在里面,不得擅入。”
佳萝深吸了一口气,将指甲扣进掌心,嫣然道,“你们不曾问过,怎么知道皇上不愿意见我?”
殿内传来刘彻沉沉地声音,“谁?”
侍卫们对看一眼,朗声禀告道,“是尹婕妤求见。”
刘彻迟滞了半响,才想起尹婕妤是哪个女子,闭了目不言。
侍卫便收起刀,放尹佳萝入内。
佳萝入得殿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坐在殿中的帝王,低眉广袖,面目隐在阴影里,看不出神情。
她连忙抖落出一头的青丝,向着皇帝侧跪下去,轻声参拜,“佳萝参见皇上。”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四天,那时候,皇上曾经多次抚摸着她的青丝,神情若有所思。
她将生命所有的期待放在腹中胎儿之上,到最后,生下的,却还是一个女儿。
便怨,便恨,便让人将她抱的远远地,相见争如不见,才好。却还是听不得含儿的啼哭声,含着泪抱了回来。
含儿的眉像她,眼像她,鼻像她,她一点一点的辨认,心下不免幽怨,怎么,就没有一点随了那个梦中遥远而英武的帝王么?
好在,含儿的唇很簿,倒是十足随了他的。
她俯下身去去描绘女儿地唇线,却惊见镜中自己的侧脸,那么熟悉,那么像那个女子。她曾经喜爱敬佩却在一日日的消磨中成怨恨的女子。
原来,到最后,她一生的机缘与寂寞的起源,还是因为那个女子。
刘彻冷眼看着,殿下跪下的女子,心下冷嘲,看她如何解发,如何参跪,曾经朝夕相对,不过一年,却忘了她的模祥。
这些日子,许是因为不得君恩,愈发消瘦,侧影楚楚可怜。
但这样楚楚可怜的身姿,沾染了心机,竟越发的让人厌恶起来。
他心下哀伤,回过头去,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佳梦便低下头去,慢慢起近前来,“臣妾听说……,担心皇上难过,特来看看。”
刘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这个女子,便做足了功夫,不但衣裳声音,连身上的香味,亦学的惟妙惟肖。他以为他亦想要一场沉醉,来忘却伤痛,心中却偏不耐,冷声道,“下去。”
佳萝的身子便一僵。
刘彻一把挥退了她,扬声道,“将她给我拉出去,送往掖庭。”
掖庭是宫人犯错所待的地方,宫妃一旦进入,便再无回天之力。
佳萝一刹那间如坠冰雪,摊倒在地,任由殿外侍卫进来,将她拖出。
从灵心殿往掖庭去,须经过山亭。卫子夫从庭上下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停下来,施礼禀报道,“奉皇上命,将罪人尹氏押往掖庭。”
尹佳萝看着卫子夫身后的亭台,若有所悟,“皇后娘娘刚刚便在上面。看着佳萝入的灵心殿,是否?”
卫子夫微笑着点点头,道。“佳梦早已不再是长门宫的一名奴婢,可惜并不知足。”
佳萝便面现羞愤之色。反唇道,“总有一日,卫皇后也会走到这个地步,免死狐悲,何必相讥呢?”
卫子夫敛了微笑,冷冷道,“你可知,你错了两点,就步步错了。”
“第一。 皇上毕竟是皇上,就算太后新去,心神俱伤,也不会失了理智,由得你狐媚。”
“第二,如果皇上能够轻易地拥有本尊,又何须分眼去瞧你这个替身呢?”
她淡淡地看着尹住萝白了脸。道,“所以你有此下场,其实不冤。可惜了夷安公主,未满周岁,就没有了亲娘。”
尹佳萝念及襁褓之中的刘含,心下剧痛,唤道,“含儿,含儿,卫皇后,我求求你,替我善良待含儿。”声音尚未消逝,人早去的远了。
卫子夫便回过头来,看着依旧紧闭的殿门,心下哀痛。
到了这个时候,能够无阻碍的进入这道殿门的,怕是只有两个人,南宫长公主刘昙和陈阿娇了吧?
说到底,她和尹佳萝,谁比谁可怜呢?
杨得意站在灵心殿门外,看着尹佳梦被拉出来,心下担忧,拉过一个内侍,吩咐道,“去把陈娘娘找来。”
然而无论是长乐宫,还是长门宫,都没有陈阿娇的踪迹。
侍卫们寻了一个时辰,方在离长门宫最近地芸萝殿,找到了陈阿娇。
“就是这样,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所以,杨公公请陈娘娘赶去灵心殿。”
陈阿娇抱膝坐在殿上,悠悠道,“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王太后的逝去,触动了她心底埋藏久远的那一根心弦。那一年,她亦是这样握着母亲地手,流着泪,看她逝去,脸上犹含着笑容。
失去母亲的悲伤,不分时空。
那一个孕育你抚养你看着你长大期待着你成长地人,忽然间,就不在了。再坚强的人,那一刹那,也是茫然若失的。
“这……”侍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些结巴,“可是,皇上已经在灵心殿待了一个下午了。”
阿娇轻轻低下头去,问,“那卫皇后呢?”
“卫皇后候在灵心殿外,不曾进去。”
两个同样悲伤的人,在一起,能做什么呢?
她想起王太后最后依恋的眼神,那一刻,这个谋划一生的女子终于完全放下了算计,只是一个依恋子女的女子。
侍从觑着她的脸色,颤抖着道,“陈娘娘……你若执意不肯前去,奴婢可就……”
她轻叹一声,道,“带路吧。”
到了灵心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了。杨得意远远看见她,松了口气,低声道,“娘娘,总算来了。”
进了殿后才发观殿中一片漆黑,他依旧坐在殿中,一动不动。
阿娇挑亮了火。乍来地明亮让刘彻有些不能适应,缓缓的回过头来,看见她。
“娇娇,”他轻声唤道,语气平淡无波。
“嗯。”阿娇点点头,应道,“你母后很爱你。”
“是。”刘彻的声音很低,“小时候不懂,觉得她冷酷,后来懂了,无论如何,她都是为了我。”
“是的。”阿娇缓缓叹道,“她爱你,所以,她的利益和你的利益永远一致。皇上要知道,在这座未央宫,感情与权势并行不悖,是多么难得的事。”
吕后未必不爱刘盈,却是她自己,伤害了她地儿子。
戚夫人亦爱如意,却不够聪明,无法维护儿子的利益,乃至生命。
身边有阿娇,哪怕只是静静站在一旁,不发一话,刘彻便觉得心中的伤痛慢慢的便没有那么痛了,灵心殿里,渐渐平和。
阿娇倚了床,缓缓睡去,再醒来时,天已经明了,刘彻亦不在殿中。
“娘娘,”小容推门进来,见她醒了,微笑道。
她拂开身上的锦被,问道,“皇上呢?”
小容躬身禀道,“皇上一早就走了,吩咐下来,让娘娘好生睡着。”
阿娇便点点头,起了身,推开殿上的窗。
初夏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暖暖的,闻的到一丝悲伤的味道,却渐渐淡了。
刘彻葬母亲于阳陵,与父皇汉景帝刘启合葬。
西汉礼法承周制,昔日汉文帝遗诏,“世成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不取。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词祝,饮酒食肉者。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十五举声,礼毕罢。已下(枢己下葬),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便以此为例,皇太后的大丧,礼制严繁,半分差错不得。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宫中三个六日的孝服脱下,已经是夏六月了。
而南宫长公主刘昙,在昏睡数日后,也渐渐好转起来。
念着南宫长公主多年未归家园,刘彻吩咐下去,让长公主暂且住在长乐宫,也算是敷解一下思母之情。
卫子夫忙完了皇太后的大葬,来到长乐宫,与南宫长公主一见。
刘昙看着卫子夫,神情很是陌生疏远,“大汉的皇后……不应该是阿娇么?”
她尚记得,少年时,刘彻与阿娇感情甚笃,刘彻曾允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卫子夫便一阵尴尬,旁边有内侍上来轻声对刘昙禀告道,“长公主远赴大漠多年,可能不知道,陈皇后早在元光五年之际,便被废黜,罢退居长门宫了。”
刘昙淡淡的应了一声,“可是,那日,我在母后塌前,明明看见她了。”
“那是因为,太后临去之时,吩咐唤来陈皇后的。”
卫子夫与刘昙闲说了一阵子话。刘昙始终神色淡淡。卫子夫便心下有气,寻了个空出来,回到椒房殿。
“可是,那是南宫长公主啊。”侍女采青忧心忡忡的道。
那是皇上和太后牵挂多年的南宫长公主,为了母亲和弟弟在皇家地地位,甘愿远离故国,和亲匈奴地南宫长公主。在皇上心中。这个姐姐的分量,怕是比平阳,隆虑都要重。何况她成年便出塞,与长安城勾心斗角的权势关系,都无涉。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正是因为如此,她不像别人,需要考虑太多。”
而南宫长公主乃是与陈皇后一同长大,又是由陈皇后的义兄,长信候柳裔亲往王庭救回,这份交情,谁人能比的过?
被太后大丧与南宫长公主的归来延迟了的河西漠北之战地封赏。 终于到来。
宣室殿里,刘彻诏谕天下,长信候柳裔统率三军,奇袭漠北王庭,救回南宫长公主,当属首功,加食邑四千户。便成了汉武一朝最年轻的万户侯。
冠军候霍去病,少年骁勇,歼敌近万,俘获无数,加食邑两千五百户。
振远候李广,弱水河畔打败匈奴左贤王,后在龙城会战中与柳裔合击,功勋卓著,但因迷路险些贻误军机,功大于过,加食邑五百,交买罪金五百两。
霍去病参跪谢恩的时候神情有些犹豫,刘彻看在眼里,含笑问道,“去病怎么了?”
霍去病便拱手拜道,“去病愿以封赏换取陛下对舅舅地宽恕,希望皇上下次可以让舅舅上战场。”
刘彻的脸倏然沉下,如果殿下跪地不是他最喜欢欣赏的去病,他便几乎要发作了。饶是如此,他还是缓缓道,“去病认为朕错待仲卿了么?”
霍去病的心缓缓沉下,道,“去病不敢。”
“功即是功,赏即是赏,”刘彻淡淡道,“退下吧。”
李广便忧心忡忡的看着霍去病,无论如何,霍去病也是一个将才,若因为得罪皇上,失了君宠,可是大汉一大损失。却没有瞥见柳裔唇角边淡淡的笑纹。
刘彻最欣赏的,怕就是霍去病桀骜的性子,孤高直爽,仿佛看的见自己的影子。这样地霍去病,只要不改脾气,刘彻便会一直宠爱下去。
只是,柳裔略略皱起眉来,这样的霍去病,还能活多久呢?
他远远地看见霍去病出了宣室殿,廊下候着的椒房殿侍女便屈膝道,“冠军候,皇后娘娘有请。”
霍去病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转身随她向椒房殿而去。
“去病,”椒房殿上,卫子夫搀着采薇的手,缓缓走下来,看着他微笑,“你长大了,渐渐长成一个男子汉了。”
霍去病低下身子,道,“臣霍去病,参见皇后娘娘。”
“起吧。”卫子夫嫣煞道,“去病,你今年,似乎也有二十了吧”
“是,虚岁二十。”
“那便也是该娶亲的年纪了。去病自己可有中意的人?”
霍去病摇首,“去病一心在战场上,并无时间留意这些。”
卫子夫悠悠想起了自己出嫁数月地长女卫长公主刘斐,她身份高贵,夫家不敢错待,夫妻也算和顺,但每次回宫,她依旧看的出她温娩笑容下淡淡的幽怨。
“本宫和你娘亲为你选了一些长安城门当户对的贵戚世家小姐,”她掩去了心思,浅笑道,“去病若有喜欢的,便挑一个,在今年成了亲,也好圆了你娘的心思。”
霍去病心下便起了一阵不满,淡淡道,“若说年纪,舅舅不也是至今未娶正妻么?皇后娘娘怎么不为舅舅操一操心呢?”
卫子夫一怔,苦涩的低下头去,“你舅舅……他已有妾房子嗣,和你,是不同的。”
长平候卫青,从前,留着正妻的位置,是希望在有利的时候,能够助卫家再上一层楼。只是最近,连她也摸不清弟弟的意思。
霍去病霍然起身道,“娘娘美意,去病心领。只是听皇上的意思。近期内还是要派军出征的。去病只怕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些琐事。去病告辞了。”
卫子夫看着霍去病远去地背影,淡淡地皱了眉,卫家人生性平顺,怎么出了去病这种孤高我行我素的性子?若是仲卿,她叹了口气,说到底,是自己连累了仲卿。还能说什幺呢?
刘彻处置了宣室殿的政事,想起即将来到的盛夏,按照惯例。是要往甘泉宫避暑的。“杨得意,”他唤道。
“皇上。”杨得意躬身道。
“准备车马,朕要往长门宫。”
宫车到了长门宫外的时候,刘彻便听见一阵悦耳的古琴声,他素知阿娇操琴,擅长地是新奇曲调,而不是本身的琴技。而这琴声却中正娴熟,虽是常见的调子,却显示出操琴者高超地琴艺,不由诧异道。 “是谁在长门宫弹琴?”
“听说,今日陈娘娘请了司马夫人往长门宫,司马夫人是蜀中有名的才女,大约操琴地便是她吧。”杨得意在车外禀道,他知道皇上挂念陈娘娘,便对长门宫的动向素来多留了一个心眼。
刘彻便点点头,记起阿娇曾轻向他提过此事。同时邀请的还有丹阳候夫人金娥和刘细君。
说来的确有些不可思仪,金娥收养刘细君后,不到一年,果然有了身孕。细君人又乖巧,在袜陵候府,本就受人疼宠。金娥念及当初刘陵说的话,更是将她礼为带来一切好运的来源,疼如珠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当细君沦为罪臣之后的时候,谁又料的到有这样地一天。
进得长门宫,便听得一个清婉的声音,“文君听言娘娘才是不世才女,诗文卓然,弹的曲子也是颇新巧的。”
殿外的内侍看见刘彻,连忙参拜,“见过皇上。”
殿内,卓文君不及回避,只得随了众人一同见礼。
“朕听司马夫人此言,”刘彻含笑道,“竟是与娇娇有旧么?”
卓文君低首道,“昔日陈娘娘在外之时,却是与愚夫妇在清欢楼有一面之缘。”
刘彻便颔首,面上没有表情。
“娘亲,”刘初皱皱鼻子,看向阿娇,迟疑道,“我怎么觉得司马夫人弹的琴,比你好听?”
阿娇便失笑,刮她的鼻子,就算所有人都这样觉得,也只有她会直白说出来了。“所以,我打算把你托给司马夫人当学生啊。”
卓文君便一怔,连忙道,“臣妇不敢当。其实娘娘学识渊博,教悦宁公主已经足够了。”
阿娇微微一笑,道,“慈母多败儿。”
卓文君轻轻看了刘彻一眼,刘彻只是皱着眉,若有所思,并没有反对。只得道,“既如此,文君便试试了。”
“司马夫人,”刘细君上前一步,道,“细君有个不情之请,请夫人多收下细君这个徒儿吧。”
金娥便看着刘细君,有些意外,不过,细君若是能和汉宫中最受宠地悦宁公主交好,对她自己或是对袜陵侯府,都是有好处的,她自然不会反对。
卓文君不置可否,既然已经收下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就不必忌讳再多收个翁主了。何况,这个江都翁主在音律上的天分,的确比刘初高明。
“这样也好,”陈阿娇微笑道,“司马夫人记住了,我并不是只希望你教她们音律,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她只怕对音律兴趣不高,司马夫人当些才女,举凡诗文,乃至做人,都是可以教的。”
卓文君微微低了首,掩了心中讶异,应道,“是。”
“好了,”刘彻便淡淡道,“拜师事已毕,司马夫人便先下去吧 ”
待卓文君与丹阳候夫人都见礼离开后,他便看着阿娇,含笑道,“娇娇若喜欢音律,朕派人成立一个乐府,专门搜集民间歌艺,好不好?”
阿娇嫣然,“皇上若自己喜欢,自然是好,何必托着阿娇的名头?”
刘彻失笑,道,“再过些日子,便渐渐热了,朕欲前往甘泉宫避暑,你和陌儿,初儿,皆准备难备吧。”
甘泉宫是阿娇当年为后之后常去之地,有着她美好的回忆,阿娇便有些迟疑,“其实阿娇这长门,本就是清凉之地,何必远赴甘泉呢?”
刘彻心下不快,冷笑道,“娇娇要知道,如今未央宫没有母后压制,朕若离了,你和子夫能相安无事?”
他们彼此都忆起元狩元年上元夜的荒唐风波。
“朕还是把你带在身边,免得等朕回来,你们把朕的未央宫给拆了。”
元狩二年六月中,冠军候霍去病自请再次出击匈奴,与公孙敖率骑兵数万,出北地(今甘肃庆阳西北)北上,兵分两路进击匈奴。
六月未,刘彻带着南宫长公主,陈皇后,皇长子,悦宁公主以及东方朔,司马相如等赴甘泉宫避暑,未央宫里皇后独尊。
刘昙在车上放下帘子,看着长安城越来越远,回头问道,“这位司马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因为悦宁公主拜师的缘故,司马相如携着卓文君一同上路,以期在甘泉宫避暑之际,亦可不落下刘初的功课。
阿娇嫣然一笑,心中却忽然念道,这司马相如可否对卓文君为帝女师的身份,怀着隐秘的更与皇家亲近的希望,从而在宦途再上层楼?司马相如,从来便是个醉心权富的人吧。
“卓文君本是蜀地闻名的才女,夫婿早丧,守寡在家。司马相如心存爱慕,做客卓家之时,鼓琴唱一曲,《风求凰》,歌曰:风兮风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凰。文君在帘后听见,心遂生知己之感,二人相约私奔,在临邛开酒肆谋生,文君当庐卖酒,一时传为佳话。”
刘昙含笑听了,悠然神往,叹道,“倒真是一对妙人儿。”
“阿娇,”她轻轻望过来,眼中含有深意,“你……可怨彻儿?”
陈阿娇,心中一涩,回身不答,却道,“元朔三年。皇上下旨命司马相如为官。通西南夷。司马心日高,便渐渐生了异心,做书于文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个千万’,曰无亿(忆),欲纳妾,文君伤心欲绝。 但心志坚韧,写诗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刘昙动容念道,“如此听来,司马夫人倒真是个聪慧烈性的女子……那么,你还是怨的了。”
一腔真心遭到错待,谁能含笑看了过去?卓文君写白头呤,寄数字诗,司马相如到底还是文人,有几分良心,遂将那纳妾之意,生生绝去。刘彻却是君王,其心狠之度,比司马相如决绝的多。当年,阿娇重金求得司马相如《长门赋》,凄凄哀婉,将自己心剖了一遍,还是不能换得刘彻回头。
喜心厌旧地男子。写出地《长门赋》,那么凄美,到如今,阿娇却再也不肯看,就仿佛,是对自己前半生命运的嘲笑。
金屋藏娇和凤求凰,本就是,天底下两个最大的笑话。
刘昙看着阿娇面上凄怨的神情,回想起自己成年即远赴大漠,毡帐啖肉,风刀雨剑,不由也触动伤心,险些落下泪来,忙回过头,看着窗外的农田桑陌,强笑道,“不提这个了,我在大漠多年,如今再看这大汉的房屋田陌,竟有些陌生了。”
物是人非。
到了傍晚,宫车终于停在了甘泉宫前。下了车,便看见雄伟庄重地甘泉宫。
甘泉宫,位于长安周边代郡郡内,甘泉山南麓。宫周十九里,宫殿楼规格与建章相比,百宫皆有邸舍。是汉初君王仅次于未央宫的重要活动场所。刘昙与阿娇幼年时皆随着窦太后来过。而阿娇,更是在封后后与刘彻冷战时,长时间独自居住在此,对此地的一草一木,比未央宫还要熟悉。
甘泉山出甘泉,引入宫中,便得浴池。
一天地车马劳累,阿娇沐了浴,便回到泉呤殿。泉呤殿乃是甘泉正殿,帝后居所,其中有两个小殿,五殿稍大,为帝殿,右殿为后殿。 阿娇看着泉呤殿里熟悉的摆设装置,悉与前同,似乎从她离开后,再也没有人入住过。梳妆台上地菱花铜镜,镜角尚有一道划痕,映出她的容颜,有些模糊。
本来,以她如今的身份,已不能住在这里。但是,既然她不提,刘彻也不说,宫人便装聋作哑,一切如旧。
其实,一切早已回不到当初了。
帘外,宫人屈膝参拜,“参见陛下。”刘彻负手进入,看见的便是执着木莨,怔怔的看着铜镜的阿娇。
“娇娇,”刘彻微笑唤道。
“朕尚记得建元三年时,朕与你到此避暑的时候。”
那时候,刘彻将卫子夫进往浣衣处,与阿娇往甘泉宫。许是因为怀着裂痕,彼此更加小心翼翼,竟是较新婚时还要甜蜜三分。
虽然在未央宫,总是有着阿娇无法不去在意的莺莺燕燕,但在这座甘泉宫,只要有阿娇在,就不会有别的女子地身影。
所以,相比于未央宫,阿娇更加喜欢甘泉。
那时候的刘彻,大权握在太皇太后手上,很是失意。陪着阿娇的时候,倒也全心全意。
在这座泉呤殿里,他甚至帮阿娇梳过髻。
一国之君,自然是不擅长这个的。木蓖划过青丝,拽的阿娇有些疼痛,她却都含着笑忍了。
梳出来的发髻,阿娇含笑在镜中看。自然是不好看的,却心怀欢喜。
到底不敢顶着这样地发髻出门,让婢女拆了重梳。
只是若干年后想,早知若有今日,不如当初,梳着那样的发髻过一天,到了夜晚,由他亲手拆下。
世事变迁,风流云转,纵然有那份旖旎情丝,早已不好意思伸出手来。
山间的夜风清凉无比,吹进殿来,青丝未干,便有些瑟瑟。
铜镜曾照过她的花颜,自然亦曾照过她的伤心。
“皇上来阿娇这里,有事么?”陈阿娇低下头,淡淡问道。
刘彻皱眉。欲待发作。却又忍耐下来,缓缓道,“阿娇,在甘泉宫,不谈伤心事,不好么?”
阿娇淡淡在心里微笑,他只是记得。曾在这里的旖旎时光。却忘了,她也曾孤我在此,看过一夜一夜地月光。
然而她却还是点点头。道,“好。”
人不是时时刻刻地都能尖锐的面对。若能保持表面的祥和。便退一步,在心底冷冷的看。
处心积虑的疏离,其实很累。更何况,在这座甘泉宫,她的心思,的确要柔软一点。
她想,她亦是无奈地人,这些年,看他若有似无的纵容。不是真的,一点感触都没有。
只是不够,融化心底地冰雪。
刘彻抚起她的青丝,凑到唇边亲吻。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古香古色地大殿,夜风吹进来,扬起帘蔓。
有时候。真的很怕,再这样一步一步的妥协下去,慢慢的,就真的成了那个古代的阿娇。全心全意等爱的阿娇。
“娇娇,”刘彻在她耳边,不满意的轻唤,“专心一点。”
她噗哧轻笑。
她记得小时候的刘彻,和她在甘泉玩闹。彼时,她还比他略高些,含笑道,“彻儿,你若不长大些,怎么保护我呢。”
那时候,真地相信,这个人,会保护她一辈子,免受风雨倾袭,让她有枝可依。
到后来,他渐渐长大,一天比一天的高,也一天比一天阴冷果决,她都没有看到。
昔我住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归,雨雪事零。
象伞殿外,悉悉嗦嗦,开始落西。
那种在长门宫里消磨的日子,她其实,一点都过不下去。
如果能用这样的妥协,换取更多的自由,还是值得的吧?她扪心自问有时候,不是全心的爱,也能结出瑰丽地花朵来。
到了深夜,便渐渐寒冷。微微缩了身子,一点动静,便惊醒了身边人。皱了眉,却将她拥入怀中。
待到天际逐出一样亮色,悠悠醒转,却见刘彻早已穿戴妥当,黑锦色帝王尊贵的服饰,宽衣广袖,眼神冷锐,却在看着她的时候带了一抹柔和,道,“朕先去处理政事。”
她点点头,翻了身,继续睡。待他走远了,才起身。
刚收拾好,便听见殿外刘初兴奋的声音唤道,“娘亲,娘亲,”冲进来扑进她的怀里。
她含笑道,“慢点,没人和你抢娘亲,怎么了?”
“那可不一定。哥哥就会抢。”刘初在她怀里抬起头来。
阿娇噗哧一笑,抬头看见掀帘进来的刘陌,有些诧异,道,“陌儿,东方先生放你假了么?”
刘陌便有些扫兴,怏怏道,“娘,才刚到甘泉宫,你便让我休息几天么。”
阿娇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调皮,再乖巧的孩子,也会有贪玩的欲望吧。含笑点点头。
刘陌便欢喜,低声抱怨道,“何况,东方先生如今缠着陵姨,大约也没空管我。”
阿娇愕然。
身边,刘初拉着她的衣摆,兴奋道,“娘亲,前年我种下的葡萄,结葡萄了。”
元朔六年,刚封了博望候的张骞,送了悦宁公主一寸葡萄藤,刘初将她植在居住的阳阿殿后,甘泉宫的宫人按照张骞的指示,仔细的为它搭藤,施肥,到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的长开了。早已将它忘记的悦宁公主一见之下,自然惊喜异常。
“娘亲,你去看看么。”刘初撒娇道。阿娇缠不过她,只得陪她去看。果然已经结出一串串青紫色的葡萄,虽然不是上品,已经颇说的过去了。
“这两年,为公主照料这架葡萄的,也算有为,吩咐下去,每人赏钱十串。”
阳阿殿便跪下了一殿奴埤,齐声谢道,“多谢陈娘娘赏赐。”
“将这些葡萄摘下来,洗净,往皇上,南宫,飞月长公主,以及各位大人那里,各送一串,得说清楚了,”阿娇含笑道,“是悦宁公主亲手种的。”
杨得意伺候在殿下,候着皇帝处理从长安转来的政事,远远的望见廊上过来一个青衣内侍,问道,“你是哪个殿的?到这来做什么?”
内侍手上托着托盘,施礼道,“奴婢是在阳阿殿伺候公主的,陈娘娘叫奴婢为陛下送一串葡萄来,特意吩咐说这是元朔六年悦宁公主亲手种的。”
杨得意便看托盘上的葡萄,青中微微透出一些紫,看着便觉得有些酸。但悦宁公主和陈娘娘送的东西,他还是不敢耽误,接过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自行捧着进殿。
这么多年的伺候,虽然正在看折的刘彻神情淡淡的,他还是能感觉到,皇上的心情不错,躬身禀道,“皇上,这是陈娘娘吩咐送来的葡萄。”
刘彻便一怔,抬眉问道,“陈娘娘送来的?”
“是啊!”杨得意含笑,道,“据说还是悦宁公主当年在这甘泉宫亲手种下的呢。”
刘彻想起刘初,嘴角便含笑,心情大好,捻起一颗葡萄。入口的酸涩让他皱了眉,勉强吃下去,道,“当年张骞呈上来的不是这个味道啊。”
杨得意低下头去,有些好笑,道,“大概是照料的宫人没有博望候的经验吧。”
刘彻便有些无奈,又不好将之丢弃,只得道,“你先出去吧。”
送来给皇帝的葡萄自然是挑的最好的,因此,这一日,奉驾甘泉地所有女眷大臣,都被悦宁公主地葡萄给酸到。却又不敢责怪悦宁公主和陈娘娘,只好将远赴西域的博望候张骞给责怪个体无完肤。
到了七月,西北传来战报,冠军候霍去病在与公孙敖失去朕系后,孤军深入,绕道河西走廊之找北,迂回纵深达1000公里。远出敌后,由西北向东南出击,以秋风和落叶之势。大破匈奴各部,在祁连山下黑河流域与匈奴主力开战。歼敌三万余人,俘获匈奴名王5人及王子、相国等百余人,收降匈奴浑邪王部众4万,全部占领河西走廊。
刘彻见报大喜,感慨道,“少年时去病最是顽劣,屡教不止,余人皆忧。朕道其日后在战场上,定是一员猛将。却不曾料到,他能做的这么漂亮。”
陈阿娇闻言含笑低了头,道,“那岂不是好事?说到底,他可是正经的天子门生啊。”
“霍去病,”刘昙便想着那个在未央宫里匆匆见了几面的飞扬少将,战场上的历练。让他渐渐放下少年时的跋扈,日益沉稳。记忆中,伊雉斜也曾咬着牙念过这个少年地名字,元朔六年的汉匈会战中,这个少年以八百汉军,擒下了伊雉斜的叔父。
“是啊,昙姐。”刘彻地兴致颇高,“他是卫皇后的外甥,”说到这,不免看了阿娇一眼,阿娇却似没有听见似地,依旧噙着微笑。
不知为何,他便有些不悦。
“我记得,”刘昙却没有注意,若有所思道,“似乎快要到七夕了。”
七夕,是刘彻的生辰。
刘彻的双眸不免静沉下来些,“难为昙姐还记得。”
虽然是在未央宫外,皇帝的寿辰还是要操办起来的。
阿娇无奈接下了这个任务,吩咐宫人小心安置之外,还得为皇帝准备寿礼。她不愿意太费心,以致于落在人眼里太着迹。也不好太随便,就是对天子夫不敬的罪名。
她弯起唇来,那么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居然有一个这么浪漫的生辰,命运,实在是有些讽刺。
吩咐宫人舀来一些去年冬天珍藏下来的碎冰,再取各色时令水果放下去,浇上一层乌梅酱,便是她少女时最爱吃地刨冰了。
刘初看着晶莹澄澈的刨冰,有些垂涎,合掌道,“娘亲,你先给我尝一点吧。”
陈阿娇好笑的弹她的额,“这是寿礼,怎么能让你先尝?”
“父皇不会在意的,他最疼我的了。”刘初不在意的道。
阿娇便有些失神,原来,不知不觉间,刘初便真正按受了父皇最疼爱地女儿的身份。
那么,陌儿能坚持多久?她又能坚持多久?
她将东西交给侍从,吩咐送到悉堂殿,淡淡道,“明日再做给你吃吧。”
刘初不免有些扫兴,拉着刘陌的手,道,“也不是特别的难,我自己去做还不成么?”
到了晚上,大约是吃了太多冰,刘初便开始闹肚子。阿娇又好气又好笑,拎着她的耳朵,训了一顿。诊脉开方,煎了药,盯着她服下,这才放心。
“陌儿,你也不盯着你妹妹一点。”她回头,轻声对刘陌道。
“哥哥也吃了不少啊,”刘初恹恹的躺在床上,橛嘴气道,“却偏偏我出事。”
一番折腾下来,天渐渐晚了,寿宴即将开始。
阿娇回到泉呤殿的时候,刘彻已经在那里,显然是已经听说刘初的事,抿抿唇,问道,“初儿还好吧?”
“大约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她道。
刘彻便点点头,各自换了衣裳,挽着阿娇的于,出席晚宴。
“对了,”刘彻刚刚才想起来,侧过身,含笑在她耳边轻轻道,“娇娇的寿礼,朕甚喜欢。”
殿下朝臣看着皇上与陈娘娘极是亲密的样子,心中不由各自估量。
刘彻淡淡吩咐道,“开始吧。”
佳肴源源不断的上来,并有曼妙的歌舞。阿娇心中惦记着刘初,无心观赏,待了一会儿,便先行告退。
到了阳阿殿。刘初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望向阿娇的眼神明亮充满灵气。“娘亲,”她有些痴痴道,“七夕的时候,会有喜鹊在天河架桥,让牛郎织女见面,是真地么?”
阿娇颔首,偏着头。有些怀想地味道,“娘亲儿时听过一种说法,在七夕的时候,蹲在有水井的葡萄架下,能够看见牛郎织女相会。”
刘初的眼睛更明亮了。“娘亲,我记得阳阿殿后有口水井。”
他们带着宫人出了殿,葡萄架下很是清凉,躺在椅上看着天空。山间的天空分外清明,天际划过一条浅白色的带子,便是银河了。
刘初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失望道,“我怎么没有着见牛郎织女?”
“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刘陌淡淡道。
刘初皱鼻,“坏哥哥。尽扫我的兴。”
天阶夜色怕如水,卧看牵女织女星。
“娘亲,”刘初渐渐撑不住睡去,呢喃着说道,“你看,牵牛织女多像我们。父皇是牵牛,娘亲是织女。哥哥和我就是那两个小小地不起眼的孩子。见不到爹娘,会哭的。”
阿娇地心听得缓缓沉下,回身看着刘陌。刘陌低了头,第一次回避了她的目光。
每一个人都能察觉她地若即若离。
牛郎织女能守着千年的爱恋,是因为他们想爱。而她,与刘彻,拥有什么?
若守到彼此厌了,弃了,还不如,当初就不要守候,彼此在心底,留下对方最美好的年华。
远远的,廊上挑来几只灯笼,照着中间那一个人,望过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刘彻问道,言笑宴宴。
阿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道,“早早睡了。”
刘彻便弯下腰来,看着躺在靠椅上的刘初,呼吸战诚,果然已轻睡熟。面上尚红谰,带著笑容。
他拍掌,轻声吩咐道,“送悦宁公主回阳阿殿。”
“是。”身后宫人应道,便有一个内侍上来,背起刘初,轻手轻脚去了。
“父皇,娘亲,”刘陌亦乖巧行礼,道,“陌儿亦回去睡了。”
刘彻点点头,含笑着他去远了,这才看着阿娇问道,“葡萄尚是这几年才从西域传来,娇娇怎么会听过在葡萄杂下看牛郎织女相会的传说?”
阿娇低头,微笑道,“不过是说说,逗早早的。”
一弯妩妩媚媚的上弦月升上中天,更深露重。刘彻拥着阿娇回殿,轻声道,“今日,昙姐向朕说,回长安后,自请往阳陵为父皇母后守陵。”
阿娇心下便感慨,道,“昙姐生平欢坷,多遭磨难,心渐渐灰了,好生劝解,会缓过来地。”
“朕也是这样觉得,”刘彻淡淡一笑,语气有些沉重,“朕和母后亏欠昙姐甚多,如今皇姐回来,朕定要补偿,朕思付着,反正昙姐与那些匈奴人并没有真感情,不妨为她再择一门亲事,也好宽慰宽慰她。”
“哦?也好,”阿娇心不在焉的问道,“那陛下看中谁了?”
刘彻看着她,目光有些研判,一字一字道,“长信候。”
“师兄?”阿娇脱口道,有些震惊。
“不错。”刘彻垂眸,掩住眸底的思索,道,“昙姐是为长信候所救,这份情分,不是别人可以比的。”
“可是,”阿娇扬眉看着他,迟疑问道,“平阳长公主不是有意……”
刘彻微微叹息了一声,道,“本来朕亦心许婧姐,但是,……,也只能让婧姐让一步了。”
比起心机深重的平阳长公主,阿娇自然更欣赏刘昙一些。只是,一段姻缘的缔结,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幸福的。
柳裔,她便皱了眉,柳裔自己愿意与否呢?
第二次河西战役大捷,刘彻很是高兴,吩咐下去,运送一批美酒食物到前线犒赏冠军候霍去病。
这一日,刘彻从悉堂殿回来,到了殿门,便听见陈阿娇清郎的声音,道,“陛下宠爱霍去病,赏下的美酒是滩南闻名的桃花妆。你的霍哥哥在回师张掖附近,遇到了护送御赏的队伍。霍去病倒也是极豪气的,言道,‘美酒虽多,却不能让三军将士都一沐陛下天恩。’传了令下去,将三大车美酒统统倾入河中。与三军将士共饮河水。众将士佩服感激,后来,那个地方便被人称为酒泉。”
刘初遥想着当时情景,甚为向往,道,“那霍哥哥是极厉害的了?”
陈阿娇含笑弯唇,道,“自然。”
“娇娇倒是极喜欢去病。”刘彻负手进殿,淡淡道。
“父皇,”刘初抬首,看见他,乖巧行礼。
刘彻便含笑抚着她的额,道,“陌儿便要下学了。初儿去找哥哥吧。”
阿娇待看着刘初去远了,这才含笑道,“自然,霍去病几战皆大捷,总是称的上英雄的。”
刘彻的眸色便深了一些,道,“朕以为……娇娇心胸倒是越发宽广,那么娇娇以为卫青如何?”
阿娇抬眉看着他,正色道,“阿娇的心胸一点也不宽广,阿娇看的过去霍去病,是因为霍去病性子桀骜,一心在战场上,与其他无涉。大将军自然也算是英雄,阿娇却首先看他是卫子夫的弟弟。因此无法将他当成英雄来尊敬。”
“娇娇倒坦白。”刘彻不免有此讶然,道。
“因为有时候,坦白比各怀心机要来的好。”阿娇垂眸,淡淡道。
到了八月,炎热过去,初秋的清爽中,刘彻吩咐。回转长安。
陈阿娇在宫车上叹了口气,相比于未央宫地尔虞我诈,至死方休。甘泉宫显然要清净地多。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每个人心中怎么想,宫车依旧粼粼向长安驰去。
回到长门宫的第三天,陈皇后下令,宣长信候柳裔往长门宫一晤。
“阿娇是如何与长信候柳裔相识?”在甘泉宫中,南宫长公主曾这样问阿娇。
实情自然是不能说的,阿娇便微笑道,“当年阿娇流落在外,机缘巧合下,为长信候所救。感其恩德,便结为兄妹。”
刘昙悠悠叹息一声,“阿娇毕竟毕竟有福缘。”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刘昙微微侧身,看着窗外悠悠郁郁的甘泉山,轻声道,“也感念陛下对我的情意。但刘昙残花败柳之身。实在不愿再谈婚嫁之事,也不愿意耽搁柳侯爷了。”
身后,绿衣远远地看着长信候随着内侍走来的身影,躬身低声道,“娘娘,长信候到了。”
阿娇醒过神来,抬头看见柳裔越发沉稳的面容。
“臣柳裔,”他在亭下参拜,“参见陈娘娘。”
陈阿娇淡淡一笑,道,“师兄免礼吧。”
柳裔便起身,径直坐在对首,含笑道,“娘娘今日召唤微臣,不知何事吩咐?”
阿娇挥退众人,独留下绿衣在身边伺候,道,“长信候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吧?”
“是,”柳裔淡淡一笑,眉目疏朗,“为兄虚长娘娘三载。”
“可有意中人?”
柳裔欲答并无不知为何,心上却忽煞闪过大漠上南宫长公主拽住摹歇死也不肯松手时,在风中飘零地单簿身影,不由有些迟疑。陈阿娇将这迟疑看在眼中,暗叹一声,起身道,“阿娇也不和师兄绕圈子说话。平阳长公主曾经隐讳的向阿娇提及,愿意与师兄共结连理,本来陛下也有意应允地。但南宫长公主归来后,陛下怜惜这位姐姐的遭遇,因为昙姐自归来后,一直伤痛王太后病逝,与人疏离,大约因为是师兄救了她,除了亲人之外,便只对师兄另眼相看一些。便属意将南宫长公主托给师兄照顾。”
“师兄自己的意思呢?”
阿娇低下头去,道,“师兄若是两个人都不喜欢,阿娇甸会为师兄斡旋,师兄不必勉强的。”
柳裔却抬起头来,轻声道,“我并不是一个会勉强自己的人。”
阿娇不免有些讶异,抬头问道,“那么,师兄的意思是?”
“阿娇,”柳裔第一次直接唤阿娇的名字,却不看她,低声道,
“这些年来,凭着我的地位财富,若是愿意,早可以三妻四妾了。 你先别生气,”他淡淡笑道,“我和桑弘羊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我们心中有一个希望,可以我到一个真正知心的人,携手长过此生。”
“可是,阿娇,”柳裔回过头来,看着她,问道,“你告诉我,爱是什么?”
阿娇哑口,爱是什么,谁能够真正说地上来?而有爱,就一定能幸福么?
“现在,我想试一试。”柳裔道,“从摹歇的飞马上救下她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喜欢她,但是,我怜惜她这一生所受的伤害。如果有机会能为她遮风挡雨,我想我会愿意的。”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一定会幸福。但是,如果我没有这样做,我怕,我日后会遗憾的。”
阿娇不免有些叹息,“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她道,颦起眉,“可是,昙姐本身对这件婚事似乎并没有太大地积极度。”
“这便是我的问题了。”柳裔扬眉,道,英姿焕发。
阿娇并不清楚,柳裔是如何让刘昙回心转意的。当刘彻宣布赐婚旨意时。已经是元狩二年未了。
这次不比年初皇帝嫁女。因为南宫长公主是昔日和亲匈奴的公主,在刘昙地坚持下,婚事并不铺张,参加地人也并不多。刘彻自然是携着阿娇参加了的。阿娇坐在刘彻身边,看着新人身上鲜艳灿烂的嫁衣,心下不知为何,有些伤感。却依旧真心的祝福。
祝福这对新人,百年好合。
祝福这位历经磨难的长公主,能够拥有一个幸福的下半生。
新人夫妻交拜的时候。阿娇留意去看平阳长公主地神情,只觉得刘婧面上一片阴沉。
她看上的柳裔已经娶了别人。那么,她会如何呢?
当南宫长公主嫁入长信候痢的时候,已经注定,长门宫又多了一块坚重地筹码。而这块筹码,似乎此她平阳长公主本身还要重。
这样的情况下,刘婧似乎更加不可能回到卫家地阵营了。可是心高气傲的平阳长公主,如何忍受的下这样的屈辱?
“看见他们,我也有些想成亲了。”桑弘羊饮下杯中酒,含笑道。
“那你也可以尽快迎娶怡姜进门啊。她等你许久了。”阿娇微笑。 坐在长廊上的栏杆上,仰头望天上的星辰,那么闪烁,那么美丽,仿佛触手可及,真的伸出手去,却又远在天涯。
“这些年。与她打打闹闹,”桑弘羊微微一笑,也不介意,道,“也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只是还有那么些不肯定,就是她了吗?说到底,我并没有柳兄果决。”
众人体恤这位饱经忧患令人尊敬的新娘,并没有起哄闹洞房,还这对新人一片清净。
“娇娇,”回宫的宫车上,刘彻明显地察觉到阿娇的心事重重,问道,“怎么了?”
阿娇抬起头来,敷衍道,“我在想,太后在天之灵若看见今天,必也会开心吧。”
提到母亲,刘彻便沉静一些,道,“应该吧。”
阿娇其实在想,刚刚在新房中,刘昙曾与她说的话。
“阿娇,无论过去如何,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彼时,刘昙尚盖着红盖头,轻轻道,“否则的话,人总是困于过去的伤痛,便看不见新的幸福。这是柳裔告诉我地,我也想告诉你。”
然后,柳裔进来新房,掀开了新娘的红盖头,红盖头下,刘昙笑靥如花。
元狩二年喜个二月,长信候柳裔尚南宫长公主刘昙。
长公主刘昙,孝景皇帝女,武皇帝胞姐。武帝幼时,匈奴军臣单于叩关,帝无奈,以帝女南宫和亲。军臣乃罢。
军臣单于没,单于幼弟伊雉斜立,匈奴习俗,父死,子继其孝。长公主含憾随伊椎斜。
武皇帝尝数与匈奴战,皆捷。元狩二年四月,长信候携万骑千里奔袭,至漠北王庭,南宫长公主乃归。
长信候与长公主夫妻和睦恩爱,长公主因昔年大漠事,终生体弱,未能为长信候育子。曾请长信候纳妾延续子嗣,长信候不应。
元鼎五年,南宫长公主逝。长信候终生未续娶,一应侍妄俱无。世些人皆叹。
——《汉书长信候柳裔传》
阿娇叹了口气,依在刘彻怀里,昙姐,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是,今天那个执起你手的人,并不是昔日伤害你的那个。
到了如今,她亦能信,她与刘彻之间,彼此是有爱的。只是,这份爱参杂着太多,早就夫去了爱的本意,看不见幸福的所在。
其实,她若是肯装着傻,也就勉强可以在现在的专宠里,当作自己是幸福的了。只是做不到,只能一直清醒的在一边看,看着身边的那个人,什么时候翻脸。
她亦不知道为何,似乎在潜意识里认定,终有一日,这样的局面会到来。然后在那一天到来之际,微笑着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真的没有不爱你,只是用尽全力也不能让自己相信你的爱。时光轻逝如水,也许可以冲淡怨痛,但是,如何让一颗曾被伤害的心,去毫无防备的亲近那个当初伤害她的人?
很多年后,当南宫长公主缠绵病榻的时候,曾经握着她的手,叹道,“我亦曾想过,若是,早些年遇见他,会不会让他幸福一点?”
阿娇想,柳裔大约已经是在幸福中了。
哪怕是对的人,在错识的时间遇见,也是要错过的。
彼时,妃是大汉尊崇的公主,娇生惯养,他却是一介平民,甚至,不在一个时空。
就算遇见,亦不可在一起。
只怕,只是少女游街掀帘的一个瞬间,然后放下,冷酷的,檫肩而过。
元狩二年秋,匈奴单于震恕于西面失败,欲杀诨邪王和休屠王。
两王害怕,商量降汉。休屠王路途欲悔,诨邪王杀之,并其部落,共率4万余人降汉。五属国纳其部众。汉从此遂占有河间地,断匈奴西路。
一同归汉的,还有休屠王王子金日碑,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时年十四。
没有人料想的到,这个此时不起眼的匈奴少年,日后竟成为大汉朝廷的一方重臣。
霍去病处理了诨邪王的降汉后,荣归长安。皇帝嘉其巨功,封赏无数。霍去病年已弱冠,其母卫少儿.欲为其操办婚事,与卫皇后最终挑了三名长安贵戚中家些最显赫的少女,反复斟酌。宣室殿却传来消息,皇帝欲为霍去病在长安城建一座府邸,霍去病不受,言,“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上闻言一笑,赞其气魄,作罢。
卫少儿愕然良久,苦笑不已。
元狩三年初,当清凉殿里报上来,婕妤王沁馨病故时,椒房殿里,卫子夫的步伐一顿,良久方道,“知道了。”
未央宫里,一个失宠妃嫔的故去,犹如渭水河里的一滴雨水,了无痕迹。
卫子夫心中便有兔死狐悲之感,吩咐道,“无论如何,还是得向陛下说一声。”
然而刘彻传回来的吩咐颇为冷漠。只是道。“将皇三子刘闳交给刑轻娥抚养。”
皇三子刘闳,今年不过四岁,尚在呀呀学语中。未央宫里品级稍高一些的妃嫔,只有刑箬不曾育子,交给她抚养,倒也两全其美。只是有些寒心,曾经盛宠如斯的王沁馨。孤零零地死去,陛下连问也没有问一声。
元狩三年二月,王沁馨以婕妤品级下葬。
元狩三年三月。根据当年博望候张骞地建议,派往寻找从蜀地通往身毒(今印度)的史臣返回长安。向皇帝禀告道,虽滇王友好,派人帮他们寻求通身毒之路,但耗时一年多,在大理洱海附近,被昆明族所阻,最终败垂成。
刘彻便觉得大汉的尊严被严重冒犯,极怒之下,欲要发军征讨。 终被丞相李蔡拦住。言昆明族伴水而居,善水战,汉军却只习陆战,若真的发军,就算最后征讨下来,也必是损失惨重。其时满朝文武心中,已经觉得为了张骞一个希望渺茫的建议。朝廷已经花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只是陛下乾纲独断,俱不能言。
晚上回长门宫时,刘彻尚不解气,恨恨道,“朕执政多年,连铁血喜战的匈奴,都能攻克,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地昆明族?”
阿娇心中一动,便知刘彻苦苦探寻的,便是日后的南方丝绸之路——蜀身毒道了。若是此事能早成,开通对外贸易,对大汉,实在是有莫大地好处,也就难怪桑弘羊对此事如是热衷。
汉朝虽无后宫不能干政的定例,但阿娇深知西汉诸位皇帝对诸吕乱权地忌讳,不好说些什么,只淡淡道,“陛下定是有办法的。”
第二日,刘彻在宣室殿召见长平候卫青,长信候柳裔,以及冠军候霍去病,商讨训练水军之事。
“亦不是不可,”卫青面有难色道,“只是训练水军,总是要有个能够容纳千万人的江湖的。而长安附近,似乎并没有适合的地方。”
刘彻微微皱眉,转眼瞥见长信候柳裔若有所思的神情,便问道,“柳卿有何想法么?”
柳裔拱手微笑道,“臣相信,陛下已有定见,何须微臣多言。”
刘彻咬牙道,“那些昆明族蛮夷小辈,胆敢挑衅我大汉天威,征伐是必要的。朕欲在上林苑内按洱海形状人工凿出一座池子出来,操练水军。三五载后,即可平夷。”
这个想法实在有些疯狂而奢侈,除了柳裔,卫青,霍去病都有些动容,霍去病忍不住道,“不必这样,最多将水军拉的远一些操练不就可以了?”
卫青心中一紧,自己这位外甥,少年得志,又向来极是受君王宠爱,向来是想什么说什么,大约不明白,这个君王若是决定了什么事,是无论花费多少人力财力都要做到的,拱手道,“去病年幼,他地话陛下不必介怀。”
霍去病不满的看了卫青一眼,然而毕竟未再反对,低下头去。刘彻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朕主意己定,你们各自下去,挑一些适合水战的士兵上来。到昆明池凿完之时,朕要见到三千水军。”
三人便应道,“诺。”
开凿昆明池,需要大批经费。挥退卫青三人后,刘彻冷下神色,吩咐道,“召大司农桑弘羊进来。”
桑弘羊本在宣室殿外候着,闻言进殿,参拜道,“臣桑弘羊见过陛下。”
“起来吧,”刘彻不经意的吩咐道。“桑卿,朕问你,朕欲在上林苑里凿一座周四十里,形类洱海的池子,大约资费多少?”
桑弘羊便领命,在心中计量己定,禀道,“大约要三铢钱十万贯 ”
这虽然不是一笔小欺目,但还是比刘彻心中预计要少上不少。刘彻不免有些讶异,“弘羊估算准了?”
桑弘羊便微笑道,“其实就算花费多一些,也是值得的。陛下大约知道,长安周边虽有渭水。但京城繁华。饮水仍然有些匮乏。若自沣河上游引水,形成人工湖泊,上林苑地势高,水自动自动滚向长安,则亦可保证长安城用水。单凭此点,便是费上再多的钱也是值得地。”
刘彻抬眉盯着他,道。“桑卿想地倒也是周到。”
桑弘羊拱手谦恭道,“臣为主忧,乃是份内事。”
昆明池地开凿。在桑弘羊的统筹指挥下,井井有条的进行着。
陈阿娇暗地里猜的到。桑弘羊化用了不少日后的先进知识,至少使这次开凿昆明池,没有被骂劳民伤财太狠。
元狩三年里,刘彻下今设乐府,由司马相如负责,在天下搜集民歌。
转眼到了元狩四年,昆明池一应完工,刘彻携陈阿娇往上林苑观看。
阿娇必须承认,昆明池是极美的。水波荡漾。天光云影,沿池环绕着亭台楼阁,精致华美。坐在船上,一眼望去,心旷神怡。单从此看来,无论用的是什么理由,在刘彻心目中。最重要还是自己日后地游乐吧。
刘彻下令,打造了数艘巨型楼船,供水军日夜操练。
陈阿娇私下有些担忧,询问柳裔道,“昔日曹操也曾筑玄武池练水军,江东一战依旧大败,人工湖泊虽好,到底没有风浪。真的练的出精湛地水军来么?”
柳裔淡淡一笑道,“不过是小小的昆明族,这样足够了。”
元狩四年夏,大将军卫青与冠军候霍去病各领骑兵5万,兵分两路,出击匈奴。
这便是汉匈战争史上,最波澜壮阔惨烈地一章,漠北之战了。
霍去病出代郡,北越大漠,同匈奴左贤王部遭遇,经激战,匈奴北逃。霍去病率部猛追,至狼居青山和北海,俘王三人,将军、相国以下7万余人。此役霍去病深入两千余里,匈奴远走,漠南漠北皆肃。
卫青出定襄击匈奴。深入漠北,犁廷扫穴、寻歼主力,与匈奴单于相遇,鏖战之下,单于挥刀自尽。
至此,匈奴再无与汉一战之力。
元狩四年秋,大司农桑弘羊领上命,罢三铢钱,铸五铢钱。此后,大汉上下举国用新币。(往:此处秩历史上提前了一年)。
这一日,一辆市井中常见的油壁车,缓缓驶向长安城东墙宣平门,在一户高宅大院前停下。掀帘的女孩高声唤道,“婆婆。”衣着虽素,料子却是极贵重的蜀锦,一匹便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收成。大约十岁左右,眉宇秀丽,透着一丝尊贵之气。经过的街坊偷偷打量,窃窃私语的猜测着这两位客人的身份,却都不中。
经过这么多年的优渥生话,岁月虽无情,却没有在申大娘身上印下太多痕迹。见了阿娇母女,自是高兴,却不免有些忧心,上下打量了好久,方牵起阿娇地手,皱眉道,“阿娇,干娘有桑大人他们照顾,你身份贵重,其实不必亲自来看我的。”
自元狩二年从甘泉宫回来后,陈阿娇便多少能够自由出宫些,偶尔亦来探望干娘,解解申大娘独自生活的孤寂。
“怎么会呢?”一旁,刘初笑盈盈的道,“你是婆婆么。”
便有下人上来奉茶,阿娇微笑接过道,“奉嘉不在,阿娇常来陪陪干娘,不好么。”
奉嘉便是申虎弱冠后,萧方为其取的字。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她虽曾冀望申虎随柳裔从军,助柳裔一臂之力。但申虎一心向武,对战场并无向往之心,她便也不相强。当年在唐古拉山,申虎学武本就比阿娇用心,这些年来,随着郭解在外游荡,大约更是精湛罢。
只是阿娇有时候会想,申虎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思选择生话。自己的陌儿.却只能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个温和精明的皇子,走去。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是否。陌儿.也更愿意做一个纵剑天涯的游侠呢?
一日一日地。将当初踏遍天涯地豪情,埋葬在那座锦绣深宫。
“阿娇,”申大娘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叹慰道,“你有着尊贵的身份,和他们不同。而且,一个女子。总不好像他们一样在外当甚么游侠吧。”
她便将那些晦涩的事情抛到脑后,微笑道,“不提这些了。今天我来当个孝顺女儿,下厨给干娘做菜吧。”
“这……”申大娘刚要劝阻。刘初就欢呼道,“太好了。婆婆你不知道,娘亲极少肯下厨的,我和哥哥已经记着好久了。”
阿娇又好气又好笑,抓着刘初道,“你过来给娘当下手吧。顺便也该学学下厨了。”
刘初愕然挣扎,“我是大汉公主,为什么要学,学了做给谁吃呢?”
伺候在一边的婢女乃是新进。听着这个惊人的身份,吃了一惊,不知是真是假,一时间怔在一边,看着二人去远了,上前轻轻问道, “老夫人……?”
申大娘轻轻回过身来。望着她,肃声道,“清容,陈娘娘母女地身份,你若是说了出去……”
清容一向觉得伺候着的这个主子性情和蔼,但这一瞬间,看着她沉下的容颜,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屈膝道,“清容知道了。”
此房里不时传来刘初清脆的声音,“是先下油么?”
“哎呀呀,加多少水呢?”
“怎么切菜?”
许久后,是陈阿娇抓狂地声音,“闭嘴,……孺子不可教也。”
“老夫人,”管家轻轻穿过长廊,来到大堂,向申大娘禀道,“门外来了一辆车,车上人说是姓王的公子,来找我小姐的。”
申大娘想了想道,“请他们进来吧。你去通知小姐一声。”
管家低声应道,“是。”
门房领了命出来,微笑道,“公子请进吧。”
车内传来男子轻轻应声,黑衣男子下得车来,瞥过门房一目艮,门房只觉得浑身一冷,便不敢抬头再看。
一边,杨得意微笑道,“就是这里了。”
“申夫人。”大堂上,刘彻颔首为礼,道,“打扰了。”
申大娘有礼应道,“不会。不知公子与……小妇人义女是?”
身后,刘初行过长廊,远远望见,欢喜唤道,“父……爹爹。”
申大娘只觉得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脸色渐渐变了。
刘彻微笑回首,按住刘初,问道,“你和你娘在做什么?”
“娘亲今天下厨哦,”刘初不免眉飞色舞的道,“我帮娘亲打下手,”脸色一垮,伸出手来,指着道,“被油溅到了,娘亲还说我,‘孺子不可教’。”
刘彻不免失笑,看着门外的阿娇。
阿娇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面上尚有几分讶异。
“朕……我今日本来便打算出来的,听说你和初儿在此,便过来看看。”
阿娇点点头,心知期门军大约已经暗中在申府外了。向着下人吩咐道,“你们先下去了。”
离去前,清容不免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英俊尊贵的男子,便是大汉的帝王么?
“有倒是来地早不如来的巧,”杨得意在一边微笑道,“正巧碰上夫人亲自下厨呢。”
刘彻微笑着看着阿娇,道,“我也没有看你在长门下过厨的。”
阿娇不免傻笑,道,“我懒么,能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呢?”
不知道为什么,刘彻心中仿佛划过一抹淡淡的失望。明明阿娇已经在他的身边了,他却有一种错觉,她的心思,尚缥缈在别处。念及此,面色不免沉下几分。却颔首道,“大娘昔日对内子的救命之恩,我在此谢过了。”
申大娘惊道,“不敢当。……其实娘娘美丽良善,大约人人见了都是愿意善待地。”
刘彻淡淡道,“朕知道。”
菜上上来,倒是色香味俱全。连清欢楼都难以望其项背。刘彻却不免忆起阿娇流落出宫后他们第一次相逢在闻乐楼时的景况。虽然如今闻乐楼江河日下。当年在长安城却是极富盛名的。那一次在闻乐楼,亦是阿娇亲自下厨,他却不知坐在对面地是她。
如果,是他记忆中地阿娇,受了偌大委屈,又兼身怀帝裔,见了他。不该是哭闹诉苦,而不是冷静的在一边,分析着利益得失么?
到底是从前的阿娇一直在面上单一。心底计量,还是如今的。他望着身边的她,心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聪明的能够抽身出来,静看一切得失?
申府外传来一件喧闹之声,刘彻不免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管家进来禀道,“门外来了个方士,胡言乱语。说什么宅子上方紫气粼粼,必有极贵之人。”言下嗤笑,竟是不信之意。
刘彻闻言愕然,他今日来申府,的确是临时起意,连自己先前都不曾想到的。那么,莫非此人的确有通神之能?
“让他进来罢。”刘彻淡淡吩咐道。多年地帝王生涯,让他习惯的以命令地口吻说话,忘了自己的做客身份。管家有些奇怪,但慑于刘彻身上的气势,应声道是。
“贫道姓李,旁人唤我少翁。”方士在堂下打了个稽首,抬其头来,衣裳虽落拓,形容间却透出一丝奇伟来。望着刘彻道,“陛下在此,少翁有礼了。”
陈阿娇微微皱了眉,记得刘彻后半生,笃信方士,为求长生之道,耗费无数。大约就是从这位李少翁开始罢?
“李先生有何本事?”刘彻问。
“贫道能致人精瑰。”
“朕并无欲见之人。”刘彻淡淡道。李少翁不免愕然。
阿娇眨了眨眼,唤过刘初,交待了几句话。刘初点点头,跳下来,走到李少翁面前,伸出双手,问道,“李先生若能通神,我有一只手中抓了一颗金瓜子,先生可否猜出是哪一颗?”
“这位也是贵人,想来是帝女吧。”李少翁微笑道,“惜呼从面相上看,命运多舛,好在终能善了。”
虽然心下认定此人不过是投机之徒,陈阿娇面色依旧不免沉下,冷笑道,“多谢对小女关心,先生还是先猜一猜吧。”
李少翁见刘彻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咬牙破釜沉舟道,“左。”
刘初面上泛起欢愉的微笑,道,“先生确定?”
“自然确定……在右了。右为尊者。公主,少翁说的可对?”
刘初噗哧一笑,眼中流露着难解的光芒。李少翁看的心惊,他适才说的虽然是随机胡诌,但女子早慧,的确易损心脉。
“李先生,”刘彻垂下眸,道,“先生这回看清了?”
“是,陛下。”李少翁向刘彻,跪下道,“公主两手俱无一物,所谓金瓜子一说,不过是娘娘想要试试少翁。娘娘,”他看着陈阿娇,道, “少翁说地,可对?”
陈阿娇微微一笑,吩咐道,“早早,将手张开给李先生看看。”
“是。”刘初清澈答道,摊开两手。
她的左手上,赫然躺着一粒金瓜子。
刘彻勃然大怒,寒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朕来此的?”
李少翁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
“陛下,”阿娇轻声提醒道,“这里是申府。”刘彻这才醒神,吩咐道,“将他押往廷尉府,交张汤帘讯。”
两个侍卫应了一声是,上前将李少翁拿下。
“娇娇,”刘彻看着阿娇,忽然问道,“娇娇信这些上真的有能通神之人么?”
阿娇不免一怔,若是在从前,她自然是说不信的。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怪的际遇,以及元光六年生产之前那场似真似幻地梦,都让她此时不能斩钉截铁的说出个不来。
“也许,”阿娇斟酌着,“这些上真的有这样的人。但阿娇更相信,这些上,欺世盗名的人更多。”
就如李少翁。
元狩四年未,内廷支张汤回报,李少翁在廷尉府自尽,此前曾交待,是在元朔五年钟鼓楼上见过陛下一面,那天在街上认出,意欲一博功名富贵,却不料功败身死。
元狩五年,刘彻在上林苑做柏梁台,高数十丈,因以香柏为殿梁,由此得名。从柏梁台上俯瞰,上林风光,尽收眼底。
柏梁台建成之目,刘彻于上设宴宴请朝中臣子,阿娇陪同。
“今日宴上,不论君臣,只论文才。”刘彻兴致颇高,言道,“每人做一句七言诗,以诗述职,能七言者始得上坐。 ”
皇帝开了口,又并不是太难的事,众人便都附和。阿娇含笑在一边看,道,“你们做诗吧,我便不参合了。”
刘彻便言,“日月星辰和四时。”
众人按座位叙,依次是:
骖驾写田马从架来。 (梁王)
郡因士马羽林材, (大将军)
总领天下诚难怡。 (丞相)
和杌四夷不易哉, (大将军)
刀笔之支臣执之。 (御史大夫)
撞钟代鼓声中诗, (太节)
宗窒广大日益浇。 (宗正)
周卫交戟禁,不时, (卫尉)
总领从官柏架台。 (光禄勋)
平理请谳决嫌疑, (廷尉)
修饰典马待驾来。 (太仆)
郡因支砧差次之, (大鸿胪)
乘舆御物主诌之。 (少麻)
胨票万石扬以冀, (大司农)
微道宫下随讨怡。 (执会吾)
三辅盗赋天下危, (五冯翊)
盗弘南止?为民灾。 (右扶风)
外家公主不可怡, (京兆尹)
椒房丰更领其材。 (詹事)
蛮夷朝贺节会期。 (典属囡)
柱禳槽栌相枚持。 (大匠)
枞杷桶票桃李校。 (太官今)
走枸遂免张罘恿。 (上林金)
齿妃女唇甘如饴, (郭金人)
东方朔最后道,“迫窘诘屈几穷哉。”起身向阿娇拱手道,“臣闻陈娘娘亦是当些才女,值此叙诗之会,娘娘怎可不赋诗一句?”
众朝臣皆知这些年来陛下对陈娘娘的专宠,点头附和。刘彻亦微笑着看着阿娇。目光灼灼。阿娇无奈道,“我若真做了,你可莫生气。”
刘彻嗤笑。“朕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身后的侍女上前将酒盅斟满,阿娇抿了一口。道,“长门寂寂车马稀。”
刘彻一怔,面上笑容便慢慢淡了。
“陛下,”杨得意走过来,轻声道,“司马相如求见。”
刘彻把玩着手上夜光杯,慢不经心道,“宣他上来吧。”
须臾,司马相如上得前来。参拜后禀道,“臣奉命总领乐府,采集各地歌谣并整理、制订乐谱,历时两年,终有小成。”
“哦?”刘彻不免有了些兴趣,瞥了阿娇一眼,懒懒道。“正逄今日设宴,便着人唱两首助兴吧。”
司马相如含笑应道,“是。”回身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个蓝衣宫廷乐师捧琴而入,参拜道,“参见陛下,陈娘娘,各位大人。”
刘彻点点头,道,“拣几首弹唱吧。”
蓝衣乐师低首应了一声是。早有宫人为之在一边设起琴座。他便安坐在上抚琴。琴声泠泠作响,阿娇便听得他技巧之绚,犹在卓文君之上。起调激昂,犹如千军万马奔腾,只是琴音虽中正,到底没有卓文君那一丝清渺地情思倾在里面,略略逊了一筹。
琴音忽然低了下去,略略夹杂了一丝衰婉。
他唱地是汉乐府中闻名的一首,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俯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象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歌声清亮,慷慨有声,有踏马匈奴之豪,易水人去之悲。刘彻亦不觉赞了一声好字。道,“朕倒不知道乐府乐师中有这样的人才,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乐师便起身跪道,“小人乐府三等乐师李延年,叩谢陛下赞赏,”
“李延年?”陈阿娇不免一怔,这才仔细打量着台上跪着的此人。
“是,陈娘娘。”李延年向阿娇见礼,这才抬其头来,态度不卑不亢。神采虽不及萧方,但光华内敛,容颜柔美,一根蓝色的发带系着发,玉树临风。
这,就是倾国倾城的李夫人的兄长啊。
阿娇在心里默默计量,似乎,那位汉武第一宠妃,已要到了出场地年龄了。
“娇娇,”刘彻不免侧过身,问道,“怎么了?”
“没事。”阿娇微微一笑,问道,“李乐师是否有个妹妹?”
李延年一怔,恭敬禀道,“是的。”
“多大年纪?”
“今年刚满十八。”
“唔,”阿娇沉呤,见了刘彻探究的神色,微笑道,“我只是想,像李乐师这样地人才。他的妹妹,必是绝色地人儿了。”
李延年迟疑半响,终道,“怎及的上娘娘风采。”
“李姑娘芳华正茂,”阿娇微微一笑,道,“可许了人没有?”
“并未。”李延年垂下眸去,道,“本来前些年,我这个做哥哥的就该为她打算了。但平阳长公主见其投缘。要了去陪她解闷。这是妹妹的福祉,但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凭着对自家姐姐的了解,刘彻便全盘通透,冷哼一声,淡淡道。“下去吧。”
李延年叩首谢恩,躬身退下。
刘彻望着陈阿娇悠然地神情,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怒火喷涌,道。“娇娇总是对朕没有疑虑么?”
她怔了一下,道,“阿娇不敢。”
刘彻弗然起身,拂袖而去,帝王黑色尊贵地冕袍便在众人视野里拖曳出一个不善的背影。
从元朔六年陈皇后归长门,这是第一次,陛下表观出对陈皇后的怒意。
陈阿娇在台上众臣地疑虑中依旧淡淡微笑,仿佛刚才九五之尊的怒意于她不过是梁上的一抹灰尘。“各位便先散了吧。”她起身道,转身便下了台。
从梁架台便可以看见昆明池。浩瀚缥缈,水色如烟,尚有水军操练,杀伐声声。
“陈娘娘,”青衣内侍悄悄走来,低声禀道,“陛下回信合殿去了。”
陈阿娇颔首。道,“知道了。”
信合殿是上林苑的主殿,历来陛下来到上林苑地居所。这次阿娇随刘彻前来,亦居与此。
回到信合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宫人们在殿上点了两排长烛。照的宫殿富丽堂皇,竟如白昼。
“娇娇,”刘彻闭了目,问道,“你觉得,朕会带回另一个卫子夫?”
阿娇伸了手,由侍女服饰换了衣裳。闻言不由一顿,半响道,“陛下性子喜新厌旧,阿娇是知道地。”
建元二年,由于卫子夫的出现,琴瑟相和地帝后间出观了的一道裂痕。
刘彻轻轻揽过阿娇,淡淡道,“有时候,朕宁愿你像当年那样哭闹。”至少证明,朕真的拥有你。
阿娇不免嗤笑,“陛下倒真是矛盾。当年我哭闹,可是惹陛下厌弃的很啊。”
刘彻便不言语,吻上阿娇的颈。阿娇本能的一瑟,便察觉出他隐隐的怒气来。
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永远失去了。
上林苑的事,不久,平阳长公主便获悉,坐在平阳侯府中,皱了眉。
“娘亲。”平阳候曾襄进来,道,“娘亲,未儿有喜,孩儿让她静养,府里的事,便烦劳娘亲了。”
刘未是亲王嫡女,前些年由平阳长公主与梁王作主,为她与曾襄完了婚,也算是缔结一门亲家。刘婧对这个儿媳妇还算满意,精明能干,也容地下曹襄先前的侍妾,只是一直没有嫡子。如今怀孕,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知道了。”刘婧皱眉道,“你去唤妍儿来。”
元狩二年的事,虽然知情的人不多,刘婧却视之为辱。虽然后来刘彻又赏下不少东西,以示对她这个长姐情分不变,但心高气傲如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处心积虑寻找能够压下陈阿娇美貌的女子,终于不负有心人,寻到了李延年之妹李妍。调教许久,只等着到了明年,就可以献给弟弟。凭着她对弟弟的了解,刘彻性子情薄,虽然如今迷恋阿娇。
但阿娇毕竟年纪不轻,终有一日会遭厌弃。而李妍地年轻貌美,便是得到刘彻宠幸的最佳武器。
如果两条路都不通,刘婧握紧了拳,我平阳便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开出第三条路来。
诚然,李妍不可能再步上陈阿娇与卫子夫那样的高度。但,卫子夫如今已势衰。而阿娇,刘婧相信,只要刘彻加诸阿娇身上的宠爱不再,陈阿娇,会跌的比元光五年更惨。
陈阿娇,刘婧淡淡微笑,我能够进上卫子夫,毁了你第一次。就能够送上李妍,毁你第二次。
“长公主,”帘外传来女子娇如莺啼的声音,一双雪白柔荑掀开帘子。浅红色衣裳的少女翩然而入,抬起首来,容光硬生生衬的满室珠宝都黯上一分。
纵然身为女子,刘婧亦不由为之心折。
这样的女子,方称的上倾国倾城吧。
只是,刘婧忆起上林苑里你阿娇的问话。
阿娇怎么会知道李妍的存在?
难道,她费尽心思却下的这步棋,在别人眼底。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刘婧不免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子,青春浓艳,眉目间显出的殷软当真可以折了男人的魂魄。只是,和陈阿娇相比呢?
她想起了记忆中云淡风轻的清艳女子,不由得有点迟疑了。
“研儿,”平阳长公主伸手,抚过李妍娇嫩的脸颊,在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子面前,越发显出自己的黯淡。不知不觉,她已经年近半百了。
刘婧不让人查觉的挺直了腰,她是大汉朝尊贵的长公主,哪怕年华渐渐离她而去,依旧是尊崇高贵,令人不敢逼视。
不知道为什么,刘婧忽然想起了她的姑母,馆陶大长公主。少女的时候,她倚在母亲身边,冷眼看着姑母长袖善舞,周旋在祖母和父皇之间,游刃有余,很是敬佩。可是那么精干的姑母,当将自己的女儿送上了皇后凤座后,却渐渐变的偏执目光短浅起来。最终落得阿娇被废的下场。
彻儿当上皇帝以后,她亦学着姑姑,为弟弟选进美女,最终扶植起卫氏一族,当是足以自傲的了。只是,到了如今,她是否也如同当年的姑姑,陷入某种偏执,最终无法自拨?
刘婧心里隐约的闪过这些晦涩的心思,面上却淡淡,问道,“妍儿,你可知,当年我把你带回平阳侯府的用意?”
李妍没有说话,星眸却越发亮了,连面上亦闪过一丝嫣红,动人至极。
她自问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平阳长公主虽然不曾晓谕她的意思,但是,李妍对自己的容貌很清楚。而天下少女,谁人不知,如今未央宫里端庄坐在椒房殿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就是从这座平阳候府走出。 而她最初的身份,也不过是平阳候府的歌姬。
生男无喜,生女无恕。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虽然这些年,卫子夫色衰夫宠。但是,从歌姬到皇后,这样奇迹地经历,本身就是无数女子心目中地传奇。
“妍儿,”刘婧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最聪明伶俐。一点就通的。今日本公主不妨将话与你挑明,本公主希望送你到陛下身边,凭你的姿色资质。当能获得陛下宠爱。”
李妍敛了呼吸,轻轻伏首道。“多谢长公主抬爱扶持。”
“你如果亦存着这样的心思,你就要知道,将来,你的对手,不是椒房殿里的卫皇后,亦不是未央宫里新进后进的美人儿,而是,”刘婧冷下面容,一字一字吐道。“废后陈阿娇。”
“陈皇后?”李妍抬起头来,不免有些讶异。天子对陈皇后地专宠,虽然在长安贵戚之间不是什么秘密,平民百姓却未必知道多少。在他们心目中,废后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
“不错,陈皇后能以四十之龄。依旧牢牢占据陛下的宠爱,实在不容小觑。妍儿,你如果要在陛下心中占一席之地,就必须要打败她。”
“那么,”李妍微微垂眸,我见犹怜的神态,令人心折。她轻声问道,“长公主自幼与陈皇后熟识,陈皇后是个怎样地人呢?”
刘婧面上不禁流出赞许的神情,“妍儿,的确聪明。”她想了想,道,“如果是回宫前的阿娇,不过是一个美貌女子,有着喧天的气焰和任性的脾气。”她微微皱起了眉,“只是,这个回宫后的阿娇,我却渐渐看不懂了。她还是那么漂亮,一点都没有变老。不,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沉静下来的阿娇,有着云淡天青的气质,仿佛一切都不萦于心,包括……”包括她那位至尊的皇帝弟弟。
李妍便渐渐颦起眉,凭着平阳长公主这样短短一段话,她无法拼凑出陈皇后的样子。而若是无法知己知彼,她地这场战役,便先败了一半。
“好了,”刘婧微笑道,“妍儿先下去吧。要记住,你的仪态,身姿训练可不能丢。其他的,本公主都会为你准备好的。”
“是。”李妍温驯的低了头,道,“那妍儿便先下去了。对了,”她似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嫣然道,“再过三天,便是妍儿的哥哥的生辰,妍儿想回家一趣,还请公主恩准。”
“不行。”刘婧想起上林苑里陈阿娇貌似对李妍知之甚深豫地话,担心若李妍出了府便会被陈家的人带走,立刻道。 须臾便看见李妍讶然的神色,忙放缓语气道,“妍儿容颜纯色,还是不要轻易出门的好。我可以让你的哥哥和弟弟那天进府来探望你。”
本是李延年的生辰,却要他来侯府与自己庆祝,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李妍心里淡淡揣摩着,然而只要一家人团聚,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于是微笑道,“多谢长公主。”
三日后,一架马车将李氏兄弟接进平阳侯府。李妍在廊下看见兄长幼弟,心下欢喜,唤道,“哥哥。”迎着他们进了自己闺房。
李延年亦微笑道,“数月不见,妍儿又长高了些,比前更漂亮啦。”
李妍不禁脸上有些发烫,嗔道,“自家兄妹,何必说这些话。”
“真的啦,”李广利牵了她的手,天真烂漫道,“我的二姐,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
李妍心下欢喜,却瞥见哥哥面上有些奇异的神情,便问道,“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李延年徐徐垂眸,道,“前些日子,我倒是见了一个堪与妹妹相比的女子。”
“哦?”李妍笑容一滞,问道,“是谁呢?”
“是昔日的陈皇后。”
李妍便觉得心缓缓沉下去,淡淡问道,“哥哥亲眼见过她?”
“嗯。”李延年并不是愚笨的人,对平阳长公主收留妹妹的用意,多少也猜的到一两分。此时心里有些不忍痛,但转念一想,现在将实话告诉妹妹,总比他日让妹妹弄措手不及的好。“前几日,陛下在上林苑柏梁台设宴。哥哥奉诏在边上弹琴侍宴。陈皇后便是陪在陛下身边的。”
“那……哥哥觉得是陈皇后漂亮。还是妹妹漂亮?”
李延年想了想,道,“各有胜场。妹妹青春艳丽,陈娘娘宁静悠远送。”
李妍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陛下……很疼宠陈皇后么?”
“是啊。自元狩二年以来,陈皇后已经专宠近三年了。对了,陈皇后尚问起妹妹呢。”
李妍一怔。“她怎么会知道我?”
“哥哥也不知道,”时隔多日,李延年还是不解疑感。“陈皇后听了我地名字后,便问我是否有个妹妹。”
“哥哥照实答了?”
“自然。”李延年道。“如今,陛下与陈娘娘都知道我有个寄居在平阳长公主府地妹妹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妍在心里飞快的盘算。她本打算蛰伏在暗处,然后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陛下面前,让陛下下永生难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将要献身的那个男人和将要敌对的女子都事先知道她的存在,这对她极是不利。不但陈皇后有了提防,就是陛下……。以她多年来钻研男人地了解。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伟岸的男人,对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美丽女子心生欢喜,是极容易地事。但是,若是让他知道,有人处心积只虑的设计,只等他走上这样地道路。心中只怕便是极为不快了。
“好了好了,”广利尚小,对他们所说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撅了嘴道,“今日是大哥的生日,二姐却缠着大哥说别人的事,多扫兴。”
李妍失笑,道,“是妍儿的错。哥哥,妍儿敬你一杯。”
然而,无论是平阳长公主还是李妍,心中猜测了许久,俱未见陈阿娇有什么举动,甚至连与她荣辱相关的堂邑候府以及大司农,长信候亦无动静。渐渐的,元狩五年的春天便到了。
这一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上祀节。长安城内家家户户都是要去渭水河边祓禊驱灾地。只是,李妍纵然在平阳侯府中地位再特殊,也不过是个女婢身份,不能和主子一同前去的。平阳长公主指了一个年长可靠的嬷嬷陪着她,一道往渭水河边来陪同家人。
李妍坐在车马中,微微掀开了帘子,看着渭水河畔元数飞起的风筝。自从元狩元年悦宁公主在祓楔后放过风筝,放风筝便成了三月三的习俗。远远的,蓝天白云间飞着无数的风筝,精致可爱,很是让人看了欢喜。
长街上,灰裳地少年牵着马隅隅前行,贪看渭水河边的风景,不留神便撞上了街边一位老者的身上,连忙道,“对不住。”老者却不敢受礼,侧身避了开,神情惶恐,“陈二少爷,哪敢劳您大驾?是小民不小心。”
李妍看了看身边嬷嬷,嬷嬷会意,在她耳边道,“这个便是堂邑候庶出的二少爷,陈熙了。虽然是庶出,但才能出众,比较受看重,只是为人有些病处,喜欢与下等人混在一起。”她皱了皱眉,显然颇不以为然。
李妍便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抛出车窗。丝帕荡悠悠在风中飞舞,最后落在陈熙身前。
“李小姐,”嬷嬷沉下了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妍微笑道,“要想知道陈娘娘的习性,还有此问她的子侄更好的方法么?要知道,元狩元年后,陈娘娘在堂邑候府可是整整住了年余啊。”
嬷嬷一怔,望着李妍,眼中带着深思。“嬷嬷一向是小瞧你了,”她淡淡道,“也许,你真能在陛下身边挣出一番天地。”
陈熙拾起丝帕,只觉触手柔软,尚带着佳人淡淡的清香。丝帕一角,用细密的针脚绣了一株竹子,孤傲挺拨。
“姑娘,”他扬身唤道,“你的丝帕落了。”
车马缓缓停下,嬷嬷掀帘探出身子,只看了一眼,道,“多谢公子了。”
“这位公子,”车中传来女子清雅的声音,一只柔荑伸出来,从嬷嬷手中接过丝帕,悠悠道,“多谢了。”
陈熙一怔,在落下的车帘中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眸。在在车上亦蒙了面纱,可显佳人矜贵。可是他记住的却是那一双眸子,清离仿佛最美的月光。
一身青衣的仆役疾速穿过平阳侯府,来到东厢李妍的窗下,轻轻叩着纱窗,道,“李小姐,那位陈二少爷又来寻你了。”
“知道了,”李妍淡淡应道,将一应珠钗首饰都取下,将发髻绾成闺中少女最常见的同心髻,接过侍女递出来的轻纱,蒙在面上。出得房来,踽踽(jǔ)向候府西厢角门行去。刚要下廊,忽然听得身侧一声熟悉的唤声,“妍儿。”
嬷嬷从亭中走下,“长公主要见你。”
李妍抬起头来,果然见小径一侧的假山亭中,平阳长公主背向而坐,看不清面容。
“长公主,”她轻轻走上,拜道。
“妍儿,”刘婧淡淡看着候府内院里蓬蓬郁郁开着的桃花,道,“我知道你的意图,但闺中女儿,如何能与外男相近?你是在玩火。
“妍儿知道,”李妍微微低下头来,声音里却透出一股自傲,“但若是连这点火都会伤了手,长公主还能对我的前途有信心么?”
刘婧一怔,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妍儿好自为之吧。”
李妍屈膝行礼,“妍儿告退。”头也不回的离开。
“长公主,”侍女搀起她的身子,迟疑道,“这位李姑娘,还没有蒙圣宠,就这样张狂,是否……?”
“阿兰不知道,”刘婧嫣然道,“女孩子张狂不要紧,只要她有张狂的本钱。而这个李妍,第一,她漂亮。第二,她聪明。聪明的美人儿张狂些,男人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从平阳侯府西角门出来,一条游廊,可以通到侯府最近地民房。李妍从民房出来,第一眼,就看见等在门外柳树下地陈熙。
“妍儿,”陈熙微笑。“你今日出来的时间比较久呢。”
“我也没有办法,”李妍微微低下头去,道。“虽然我求了王伯为我传递消息,但是还要避过哥哥的耳目。才能出来。如果哥哥知道,会打死我的。”
傍晚,清丽的月色洒在地上。佳人的身子仿若弱柳扶风,低头之间,虽见不了容颜,陈熙便先醉了,忙道,“是我的不好,妍儿莫生气。”
李妍婉转一笑。“妍儿不会生陈公子地气的。公子,这里毕竟是家门口,我们走远些吧。”
陈熙颔首,携着她,沿着巷弄走远,“其实你家正在平阳侯府附近,妍儿。你家可是侯府人?”
他随口问着,却听不见回音。回身这才看见,李妍微微颦了眉,目含新愁,悠悠道,“陈公子,我们不要提这些好么。你只知道我是妍儿,何必知道太多?”
陈熙心上缓缓泛起一抹怜惜,颔首道,“好。”
“妍儿怕说了,公子乌衣门第,妍儿不过一介民女,如何配的起?”
“这你不必担心,”月色里,陈熙朗朗微笑,神情清澈,“若是别家,还真不好说。但是我们陈家。前些年,姑姑还在家地时候,便说了,只要我们有喜欢的女子,无论什么身份,都可以娶进门地。父亲和祖母若不同意,她会帮我们说的。”
“你姑姑?”李妍不免有些意外,绷住了呼吸。
“是啊。”陈熙似乎没有发觉,言笑宴宴,“我的姑姑,便是如今长门宫的陈娘娘。”他的眉色忽然有些黯下来,转瞬一笑,“虽然早已不是皇后,但是圣宠不哀,祖母和父亲都要听她说话的。”
“听你这么说,陈娘娘倒真是个奇女子了。”李妍眸中露出向往的神情,“真想见一见。”
“等妍儿嫁进我陈家的时候,便能见到了啊。”陈熙微笑,道,“姑姑是个很好的女子。那么漂亮,通情达理,雅擅琴书,善解人意。”
李妍听得入神,轻喟一声,“你再多给我讲讲像娘娘地事吧。 ”
“好啊。”陈熙只当是女儿家的想望,不疑有他,“姑姑闲来的时候喜欢弹琵琶解闷,她的琵琶弹的未必好,但曲调新奇,让人百听不厌。妍儿曾听过那首《佳人曲》么?”
李妍一怔,方醒神过来,“是那支‘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么?”
“嗯,”陈熙颔首,眸中透出一分孺慕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在我心目中,姑姑就是这样的倾城女子,这些上再没人能比的上。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陛下才如此爱重于她吧。”
李妍地心缓缓沉下去。
“当然,妍儿也是很好的。”陈熙以为李妍生气,连忙补道。
“妍儿一介民女,如何比的上陈娘娘呢?”李妍淡淡道,看着一弯眉月缓缓升上中天,微笑道,“夜深了,陈公子送妍儿回去吧。”
“呀,”陈熙这才惊觉,扼腕道,“好,我立刻送你回去。”声音中,尚透出深深不舍。
对那个女子了解的越多,李妍便觉得希望越渺茫。有这样一个看似天边仙子的人物在身边,陛下,还会看的到其他女子么?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更何况,是陛下那样簿情的男子。
李妍劝慰自己,看着镜中艳压牡丹的容颜。
“妍儿,”和她一同被平阳长公主选中的云霓才推门进来,语气欢欣,有不敢置信的欣喜,“陛下到平阳侯府来了。”
梳妆的手不由一顿。
“妍儿真美。”云霓怔怔的看着镜中李妍欺霜赛雪的容颜,面上露出淡淡的欣羡和嫉妒,“这次定能让陛下看中,带回未央宫。从此如卫皇后一般,平步青云。”
“云霓姐姐说什么话。姐姐也很美啊。”李妍嫣然回首。问道,“陛下有带什么人来么?”
云霓眼晴一转,知道李妍的意思,道,“陛下倒是没有带任何宫妃来。唯一带着的女眷,却是飞月长公主刘陵。”
“刘陵,”李妍在心下掂量。长安城内,人人替知,飞月长公主与陈娘娘情同姐妹。如今,陛下单独来到平阳侯府。没有带着数年专宠的陈娘娘,而飞月长公主却出现在与之并不交好地平阳侯府。这些代表着什么意思?
她垂眸,淡淡道,“陛下前来,稍后必传歌舞,云霓姐姐还不快回去梳妆打扮?”
“跟你说一声,我这就去。”云霓如梦初醒,立刻转身离开。
将已经梳好地半边望仙琢髻拆了,李妍冷哼一声,木篦缓缓的滑过青丝。重新梳妆。
“皇弟,飞月妹妹,”平阳长公主微笑着出来,笑容里微微透通出些感慨,“这些年,皇弟已经少到我这平阳侯府来了。”
刘彻不禁念及他初登大宝之时,尚不得志。经常到姐夫家来,消解在朝堂上的郁气。如今回想,恍如隔世。
“皇姐总是朕的皇姐,”刘彻微笑道,那些年,刘婧陪在他身边,温柔劝解,这份情谊,他虽冷情,倒也一直记得,温言道,“等天气再热些,皇姐随朕一同去甘泉吧。”
“那自然是好。”刘婧眼晴略略明亮些,甘泉宫是个不错的地方,饮酒奏乐之间,将李妍献出,当可大成。
“好啦,”刘陵微笑道,“离去甘泉还有一段日子呢。陵听闻平阳姐姐这里的歌舞姬最是闻名,可否请来一观?”
刘婧面上不禁淡淡一红,合掌道,“还不去唤她们出来,为陛下解解闷。”
阿兰屈膝领命而去,道了东厢,歌舞姬们早已准备停当,望着她,眼神跃跃欲试。阿兰打量了一下,不由有些奇怪,问道,“李妍呢?”
“阿兰姐姐,李妍说她昨夜受了风寒,如今容貌不佳,还是不去了。”云霓答道,小心的控制住声音中地欢欣。
阿兰不禁沉下脸,“难得陛下来侯府,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个时候病了。真是没有福缘。”
“阿兰姐姐,”云霓小心的问道,“你要去看看她么?”
“算了,”阿兰道,才看着云霓,“这次的来莲歌舞,你来领舞。记得,这是你难得地机缘,是成是败,就再此一举了。”
“是。”云霓嫣然答道。
花枝招展的女子们离开后,李妍推门而出,看着云霓美丽纤细地背影,微微一笑。
“李姑娘倒是极聪明的人。”廊下,嬷嬷淡淡道。
“嬷嬷缪赞。”她嫣然回首,“嬷嬷若是觉得妍儿能成事,可否再帮妍儿一个忙?”
平阳侯府大堂
清妍秀丽的女子鱼贯而入,摆出一个撩人的柔软腰肢,绿裙白裳,顿觉江南水乡的气息迎面而来。
云霓于众人环绕之间盈盈起舞,仿佛是那水上开的最好的一枚菡萏的花芯,曼声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阿兰轻轻回到平阳长公主的身边,在微微皱眉地刘靖耳边说道,“李妍病了,不克前来。”她以为长公主必要生气的,却见刘婧微微一笑, 目露赞赏。
平阳侯府的歌舞自然是极好的,比未央宫专门演排的还要旖旎精致三分。唱歌的女子亦是个绝色美人儿,唇不点而朱,眉轻扬传情。少女的目光掠过上座上地黑衣帝王,英伟不凡,倏的脸上红晕几分,险些踏错了步伐。
那便是天下女子梦中盼望的世上最尊贵的良人啊。
刘彻在这动人的歌舞之间微微低首,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当年,他就是在这座大堂里邂逅卫子夫,嫣然而唱,歌声曼妙,腰肢柔软,轻盈旋身中撒下百般柔情,让他怦然心动,忘记了椒房殿里阿娇明媚的笑容。
也许真的是事过境迁,慢慢的,便没有了当初的心情。记得的,而是阿娇嘴边噙着的微笑,云淡风轻。哪怕,那唱着歌儿的人有着千般风情,胜过当年的卫子夫,亦不能让他的心再起波澜。
青衣侍从棒上酒壶,杨得意接过,为刘彻斟满。
这边,刘陵注意着刘彻和刘婧的神色,淡淡一笑,亦饮了一杯。旋即亦被满上。
“好了,”刘彻拂袖,淡淡道,“歌舞无趣,皇姐陪朕到平阳侯府的后园走走吧。”
轻盈歌舞的女子刹时停了下来,云霓顿觉羞辱,秀目中,已经隐隐含了泪。平阳长公主却盈然而起,面上并无失望神情,挥手让她们退下,含笑道,“皇弟既然开口了,姐姐敢不从命?”
刘彻起身,负了手,向外而去。黑锦尊贵冕服,渐渐消失在眼前。刘陵亦含笑跟了出去。
侍酒的青衣侍从低了头,欲退下,却听见身后平阳长公主冷冷的声音,“妍儿。”
李妍嫣然一笑,掀下小帽,露出一头浓密秀美的青丝,伸手将脸上的妆泥抹去,露出一张明艳无双的容颜,远胜方才的云霓。回身拜倒,“长公主好眼力。”
“你好大的胆子。”刘婧寒声斥道。
“妍儿只是觉得,”李妍低下头去,轻声道,“能够亲见陛下,对妍儿他日或有所助益。而且,妍儿.对自己有自信,陛下不会发现的。”
刘婧微微放缓了神情,吩咐道,“你先回去,待陛下离了再来见我。”冷哼一声,带着神色惊奇的阿兰拂袖而去。
李妍悠悠叹了口气,将手上托盘放在案上。
陛下前来平阳侯府,虽说不可能是专为一睹传说中的绝色红颜,但或多或少存着些一窥风貌的心思。少时,娘亲病逝,拉她到床前,段段嘱咐,女子但凡要珍重自己,才能为人所珍重。
绝色如娘亲,少年时也吃了不珍重自己的亏,最终将花样容颜消磨在柴米油盐中。
不是见缝插针,就能收获自己想要的果实的。此次家宴,她若来了,就算陛下惑于她的容颜,心里也难免将她看低。唯有在意料之外的,才能引起男人的兴趣。
有时候,不见,比见更让人心生期盼。
所以。她自矜身价。
只是……
歌姬院
“嬷嬷若是觉得妍儿能成事。可否再帮妍儿一个忙?”李妍嫣然。
“什么忙?”
“帮妍儿取一套合体些的候府仆役衣裳来。”
“你要做什么?”嬷蠊一怔,随即通晓,倒抽一口冷气,“你想青衣侍宴?”
“想要得到陛下欢心,光琢磨对手是不行地。”李妍微微一笑,“最重要地,还是陛下本人。不是幺?虽然听了陛下的很多事,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亲自看着。陛下是什么样的男人?”
她棒了酒壶,低首进了大堂。站在陛下右侧身后极远处。用最不引人往意的目光,打量着端坐在主位的黑衣男子。
平心而论,就算不是九五之尊,刘彻也是个颇吸引女子的男人。不怒而威地面上,有着飞扬的眉,锐利如一泽黑泉的眉眼,以及极薄地唇。
威严,而令人难以亲近。
李妍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家乡有一句话,簿唇地人最是无情。而陛下,危功赫赫的此生事迹,无不说明,他是个极薄情的人。无论是对臣下,还是对嫔妃。这样的人,她真的可以迷惑的住么?
她自问。半点把握俱无。
而飞月长公主刘陵,果然是长安闻名的美人儿,周游在长安权贵之间,如同一枚谁也摘之不得的开在绝壁之上的桃花,薄却艳地极盛,所谓桃之天天,再也没有比一个天字更适合形容这个女子的了。
刘陵如此,那么陈阿娇呢?
她垂了眸,心里揣摩着那位未曾谋面的大汉第一宠妃的风姿。缓缓行在回院的小径上。
“李小姐。”女子叫唤的声音嫣煞自矜。
她讶然抬首,看见前方长廊尽头,刘陵手执纨扇,微笑望着她,眼神有着猫戏老鼠的傲岸。
那样地容光,照的刘陵眼眸亦一亮。
“李小姐果然好容颜,”刘陵悠然道,“只是,飞月明明听说李小姐病了,李小姐又青衣侍宴,出现在大堂。欺君之罪,好大的胆子。”说到最后,话音一冷,眼神也透出点点肃杀来。
李妍微微低首,看着自己身上尚未换下的仆役衣裳,无法推托。
飞月长公主,并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公主,聪明有口辩,当年与陈娘娘平定胶东之乱,天下闻名。她却在长公主肃杀的眼神下嫣然一笑,“长公主说笑了,陛下并没有指名要我献唱,妍儿充其量,不过算骗了平阳长公主。长公主已经原谅我了,飞月长公主还要追究么?至于青衣侍宴,妍儿素来仰慕陛下,想借着献酒,一窥陛下龙颜,虽然是妍儿不对,但是还算不上欺君吧?”
“好,”刘陵不免拍掌道,“李小姐果然聪慧。只是飞月便不明白了,”她悠然转身,向前走去,“李小姐若真的聪慧,怎么会冀望进宫伴架呢?”
李妍跟在刘陵身后,唇边漾起笑意,“怎么,陈皇后不愿意妍儿进宫,所以让飞月长公主作此态么?”
“你未免太看高自己了。”刘陵冷笑,“阿娇姐才懒的计较你。是本公主觉得你资质不错,不忍你自作孽,撞的头破血流,特来点醒你几句罢了。”
“妍儿受教,”她温顺的低下头来,问道,“不过……飞月长公主是怎么认出妍儿的?”
“你的装扮并没有什么问题,”刘陵淡淡一笑,“不过你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太久。除了有些美丽的女子,不会有其他人会用那样审视的目光来看另外的女子。李小姐,你说……是么?”
“你也许的确聪明,”刘陵的眼神渐渐转冷,“但也不必当别人都蠢笨。我猜你是希望当另一个卫子夫,但是,你揣量过没有,当年的陛下,和如今的陛下,心境可相同?而且,就算你年轻,你貌美,你们李家,可有卫青,霍去病那样的人才?凭你的资质,完全可以寻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徐徐图之。走这条路。赢了,固然可以一朝荣华,鸡犬升天。但若是输了,你自问可承受地起后果?”
李妍张了张口,欲反驳,却无力地垂下去。刘陵的话,针针见血。击中了她不参看见的盲点。或者说,是她刻意躲避不去想的地方。一刹那间,茫然侵袭。让她不知所措。
“我言尽于此。”刘陵傲然一笑,“若是李小姐听不进去。刘陵恭候着。”头也不回。绕过假山,径自去了。
李妍立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
春来的风缓缓吹过,拂来青草的气息。明明熏地人暖暖的,却草依旧将衣裳吹的直贴肌肤。
到了晚上,陛下与飞月长公主俱离了府,刘婧方召来李妍,问道,“飞月长公主当时与你说了些什么?”
在平阳侯府发生地事。没有半分瞒的过端坐在上座地平阳长公主,这李妍早就明白,并不慌乱,缓缓道,“不过就是劝妍儿放弃罢了。”
“可笑,”刘婧冷哼一声,“她以为她几句话就能翻转乾坤么?妍儿。你没有被她说动吧?”
“怎么会呢?”李妍温婉的抬起头来,“她可是陈皇后的姐妹,会这么说,并不奇怪。”
“就是这个理,”刘婧缓缓起身,挽住她的手,细细打量她的容颜,叹息道,“人比花娇,连本公主都忍不住怜惜,陛下亦是个男人,怎么会不懂得宠爱呢?”
“长公主谬赞。”李妍嫣然。
看不出什么问题,平阳长公主满意的点点头,道,“你回去歇着吧。”
“是。”李妍屈膝为礼,掀帘退下。
“对了,”刘婧道,“你想知道的大约已经知道了,陈家的那个小子,不必再见了。”
她掀帘的手不由一顿,却沉静道,“妍儿晓得了。”
回到房中,天渐渐黑了,挑亮烛火,看烛火明天,恰如她翻转地心思。
“李小姐,”王伯在窗下轻叩,“陈二公子又来了。”
她回声应道,“知道了。”
廊下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王伯渐渐走远。
去还是不去呢?她想起刚刚离去时平阳长公主的吩咐。
“凭你的资质,完全可以寻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徐徐图之。”飞月长公主的话,不知为何闪过心头。
李妍咬了咬牙,提起灯笼,推门而出。
到了西侧角门,刚要拉门,身后转出女子骄衿的身影。
“李妍,长公主吩咐我等在这里,看你会不会出来。你到底还是辜负了长公主地厚望。”烛火照出阿兰冷笑的容颜。
“阿兰姐姐,”李妍回首,没有半分慌乱,道,“妍儿岂敢违了长公主的吩咐。只是妍儿刚刚想了想,若是妍儿不赴约,陈熙必然会察觉不对。若是让他们知道妍儿便是长公主悉心调教的人,岂不是对长公主极为不利?所以妍儿才斗胆赴约。”
“这……”阿兰毕竟鲁莽,听了李妍一席话,不免迟疑起来。
“阿兰姐姐,你便这样回长公主的寻话,”李妍微笑道,“妍儿保证,长公主不会责怪的。”
她径直出来,在那株柳树下,看见了陈熙。
陈熙朗朗一笑,气息温雅,“妍儿,你总算出来了。”他看见她眉宇下的慈眸,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事。”李妍微微地下头来,“我哥哥可能察觉了,最近着的很严,可能,下次,我就没有这么容易出来了。”
“我当什么事?”陈熙疏朗一笑,“只要妍儿点头,改明儿我就请爹爹到你家提亲。妍儿就不必担心你哥哥了。”
“别……”李妍连忙拦着,嗫嚅道,“我们毕竟才相识没多久。陈公子连妍儿的容颜都未曾一见,便这么肯定,妍儿是你想要娶的人么?”
“妍儿心思纯美,容颜定是好的。”陈熙微笑道,“就算不是,我娶妻又不是只要貌。”
李妍轻轻一笑,心思纯美,这样的话,岂能拿来形容她?忽然有些自惭形秽,在陈熙面前。轻轻别开头去,道,“陈公子给妍儿讲讲公子的旧事,好么?”
“自然好。”陈熙并致勃勃,“其实妍儿也不必将我看的太好。小时候,父亲请人来调教我和哥哥的功夫。我比哥哥勤奋,心思又巧一些,功夫在京城贵戚中数一数二。当然不跟霍家那只小鹞子比,”他道,有些悻悻。
李妍噗哧一笑。
“后来姑姑回来,在外面收了个弟弟,叫做申虎。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兄弟却得喊他叔叔。我心高气傲,自然不服气。便寻了个衅,想揍他一顿。”
“那你必然输了吧。”李妍嫣然道。
陈熙停下,微笑望着她,“妍儿怎么猜到的?”
“不然陈公子会拿这小孩子的逗气和我说么?”她慧黠的望他。
陈熙赞许一笑,“我输的极惨。自小练就的功夫,在他手上,三招都没有过。后来才知道,那小子和游佚郭解是同门,心方平下来。怎么说,我也还是个贵戚子弟,怎能和真正的江湖人比功夫?姑姑笑着安慰我说,“这就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后当时时挂记,不可骄枉自诩。”
李妍心思一震,喃喃重复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妍儿,怎么了?”陈熙转身看她。
“没事,”李妍勉强敷衍道,“我只是在想,你姑姑这句话讲的真好。”
“当然,”陈熙骄傲一笑,“她是姑姑么。”
李妍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自负,看不见天外的天,自己外的 她那么自信的青衣侍宴,却接连被平阳长公主和飞月长公主看破,那么,陛下呢?
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陈熙眼明手快的扶住,焦心问道,“妍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有些头晕,”她虚弱道,“陈公子,你先送我回去吧”
从平阳侯府回来,天已经渐渐晚了。刘彻闭了目坐在车中,听着长安城街市热闹的喧哗声。心上闪过一个缥缈的念头,阿娇,她此时在长门如何呢?
必然闲散悠然,仿佛,他去了哪里,与她半点关系也无吧?他冷冷一笑,当初,他宠幸尹氏,不是早已看够了她的反应么?
心下这么认定,因此在宫车缓缓驶近,近到长门宫里寥寥落落的琴声也清晰可闻,不禁挑了眉,有些意外。
从元朔六年回归长门以来,阿娇甚少主动奏乐,纵然有了心思,拔弄的也多半是琵琶,少年时学的琴,几乎再也被曾碰过。 然而此时,泠泠的却是古琴声,生涩新奇的曲调,反反复复弹了几回后,渐至纯熟。
然而仔细去听,依旧是一片清淡,没有半点情绪波折。
殿外的宫人见了他,欲待出声行礼,却被他摆手挥退。站在帘外看了一下,虽然只是春暮,阿娇已经穿的很是单薄,青丝如瀑。她向来如此,到了没人的地方,总是随性的紧,丝毫不理会自己的一国之后的身份。
不,她早已不是他的皇后了。
一丝怅惘之情不由自主的划过胸臆。
虽然不曾出声,陈阿娇还是听到了他的到来。停了琴,回头淡淡道,“陛下。”
他轻轻唔了一声,掀帘进来,轻轻将她拥在怀里,伸手把玩着她的发,不经意问道,“娇娇弹的是什么曲子?”
“随便弹的。”她淡淡微笑道。“没有特别地名字。”
他炯炯着了她一会儿,微笑道,“是么?”环在她腰上地力道却不禁用力了一些。
这些年来,匈奴败退,海清河晏,朝野称颂太平,他也越发踌躇满志。自忖‘帝王威加四海,无人能及。只是在阿娇面前总有种淡淡的挫败。明明她已经学着恭敬温顺,如同未央宫里每一个戒惧他的妃嫔。挑不出错来。却始终觉得不对,仿佛,她的心思,不知道飞到天边何处。
越亲近,越发感觉到彼此之间有一道墙,没有形迹,仿佛无比脆弱,一戳就破,却无坚不摧。
而他站在墙的这一边,无能为力。
转眼就到了五月未,未央宫里传下旨意。往甘泉宫避暑。
平阳侯府里,婢女收拾着行装,李妍坐在镜前,最后一次审视自己的容颜。那么娇艳,连自己看了都赞叹。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想起陈熙的话。
纵然有着再多地顾虑,若是不能放手一搏。岂不白白辜负了镜里欺霜赛雪的容颜?
李妍自问,若是有一天,当年华渐渐老去,第一根白发,渐渐出现在青丝中,是否会遗憾,遗憾在青春最盛的时候,不曾为自己努力过。也许,努力了,人生便是另一番风景。是否会后悔,她在离荣华只有一步之遥地地方,胆怯的停止了脚步?
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那本是,天下女儿最大地梦想。
而卫子夫又胜过自己什么呢?连平阳长公主都说,她的容颜,比当初卫子夫全盛之期,还要娇媚三分。她亦可温良恭谨,不比卫子夫做的差。
不甘啊。
“这一次,你以我平阳侯府的家人的身份跟去,我会在最恰当的时候,让你出现在陛下面前。若是陛下看中了你,一朝荣华,莫相忘。”昨日,平阳长公主拉着她的手,殷殷吩咐。
“走这条路,赢了,固然可以一朝荣华,鸡犬升天。但若是输了,你自问可承受的起后果?”那一日,在侯府的长廊上,飞月长公主如是说。
她不是陈阿娇,亦不是卫子夫。没有雄厚地娘家势力支撑,亦没有才华出众的家人扶衬。若是想在深深的未央宫里站稳脚跟,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陛下的宠爱。
那一日大堂上,陛下起身,负手向外而去。黑锦宽大冕服拖出一个尊贵的背影。其实若单以容貌论,陛下俊朗沉稳中带着一丝无情,陈熙清秀讨喜,未必分轩轾。只是,大凡女子,多半会选择陛下吧。就像一盅美酒,明知是鸩,却柢不住芳香的诱惑,誓死也要一笑饮下。
也许,本质里,每个女人,都是一只投火地蛾子。覆灭,只为刹那的光明。
她低下头去,握紧了拳,下定决心,为了这花样的青春啊,就算是饮鸩,或是投火,她也要义无反顾的试一次。若是赢了,她便一意孤行,再不犹豫;若是输了,她便回头是岸,再不辜负。
若是在输赢之间,落得身死,也是咎由自取,不怨他人。
元狩五年五月二十八日,圣驾往甘泉宫。
李妍作为平阳长公主侍女随行。
平阳长公主吩咐下来,李妍舟车劳顿,先休息几日,再作安排。
李妍知道,若是从了刘婧的吩咐,便是正式的献美,成为了,固然好。若是陛下不顾,她的一生,可算是毁了大半。
她不禁悠悠的叹了口气,那个陈皇后,到底是怎样绝色的女子,才揽得一贯无情的陛下回顾,爱重至斯?
无论如何,最终终会见。
而她必须抓紧时间,为自己争得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
也许是上天眷预,从哥哥处得来消息,六月二日,陛下悉堂殿处理完政事。会直接往甘泉宫南门。携陈娘娘同上甘泉山。
“陛下和陈娘娘少时亲密,大约也曾同游过甘泉山吧。”李延年如是说,话意深长。
她不是不明白哥哥的意思,只是没有心思。
至少,从悉堂殿往甘泉南门,陈娘娘不在陛下身边。
甘泉山出甘泉,流经甘泉宫。聚为湖,是为映月。
而平阳侯府家人,便被安排在映月湖侧。
初夏的时候。满湖的菡萏已开地正好。她挑了件湖水绿地长裳,一头青丝盘成清丽发髻。坐在湖边,仰头望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冰冷的泉水涤过玉足,微微一颤。远处,帝王銮驾逶迤而来,映目威严。
湖水并不深,她涉水向水中央走去,拂开一朵又一朵的菡萏花,扑落满衣清香。在銮驾经过九曲长桥的时候,在湖中屈膝为礼。略微慌乱,“参见陛下。”
泉水漫过她的膝,浸湿裙袂。湖面上轻轻吹过一阵风,纵然在初夏,她亦不禁瑟缩,裙袂在水中飘荡,当真与泉水融成一色。
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她想,此时的她,必定是极楚楚可怜地。
銮驾上,刘彻回过头来,望着立在湖水中的少女。初夏的风吹得一湖碧色菡萏摇摆,她亦站在中央,衣袂翻飞。裙幅沾了水,飘荡在水中。
江南……可采莲么?他淡淡一笑,那脸却微微仰了起来,虽然恰到好处,让她艳压菡萏地容颜展示的最好,却也可见机心。
“民女不知圣驾过此,来不及回避,还请陛下见谅。”李妍盈盈道,只觉连浸在水中地脚趾都泛热。銮驾之上,帝王的眼光太过锐利,令她不敢直视。
“不知者无罪,”刘彻道,“免了吧。”勾起唇角,淡淡想,皇姐倒真是好眼光。泉水清澈,隐约可见膝下如玉肌肤,弧线优美,更见魅惑,我见忧怜。当真是个令人心旌动荡的尤物。
“父皇,”远远的,刘初沿着长廊而来,娇声抱怨,“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和娘亲,都等急了。”
刘彻失笑,李妍站在水中,心思缓缓沉下。她心思敏慧,自然看的出,此时,刘彻面对悦宁公主的笑容比方才真心的多。
“是你自己等急了吧。”刘彻道,示意刘初爬上御辇。
阿娇那样淡然的性子,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也不会急的。
心思被揭破,刘初恼羞成怒,一把扑到刘彻怀里,“父皇就会揭早早地短。”
鸾驾缓缓而去,而銮驾上的那个人,自始自终,没有回头。
李妍自失一笑,拉过一朵菡萏,贴在脸上。温润冰冷。陛下心中,轻重如何,一目了然。她若连最初的时候都不能赢得陛下一顾,又谈什么在未央安身立命呢?
放开菡萏,头也不回的离去。
或者是心志全灰,或者是下水受凉,之后,便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风寒。
平阳长公主怒极,却无能为力。“妍儿,你怎么如此不珍重?好好的,去映月湖做什么?”
病榻之上,李妍面色苍白,极是可怜,“我只是听说陛下会经过。”
“你太心急了。不成气。”刘婧挥袖而去。没有看见,身后,李妍微微一笑,眼神沉静。
也许是认定世间每个女子都有攀龙附风之心,也许是出于对过去的李妍地了解,平阳长公主并没有怀疑其他什么。然而李妍毕竟是见了陛下的面,失了奇货可居的身价。渐渐的便被平阳侯府看低起来。 只是平阳长公主依旧犹豫,这样绝色聪慧的佳人,千万里也难得一见的,断然放弃,是否太可惜。
待李妍身子渐渐好转,已经是入秋。圣驾返回长安的时候了。
这一日,李妍约了陈熙出来,白日里,阳光温暖,更显得身子消瘦。陈熙大为怜惜,问道,“妍儿,最近怎么不见你?”
“我最近大病一场。刚刚痊愈。”李妍悠悠道,声音凄楚。
“陈公子,”她握住他的手,“你……真的愿意娶我么?”
“自然。”陈熙答道,渐渐悟到什么,狂喜道,“妍儿答应了。”
李妍垂下首来,过了一会儿,方轻声道,“你去找我哥哥提亲吧。”
“好,我回头就跟家里说。”陈熙应道,微笑的望她,“你的哥哥是?”
她闭了眼,道,“乐府乐师,李延年。”
“李延年?”陈熙一怔,笑容渐渐消散,“你……是李妍,”脸色忽然沉下来,“你便是平阳长公主意欲献给陛下对付我姑姑的李家美人?”
一刹那间,多次的月色下牵手而行,她总是殷殷的道,“给我说说你姑姑吧?”全部翻上心头。美好的记忆忽然翻转成另一种解释,令他心寒。
李妍轻轻的揭开面上轻纱。
那么美丽的容颜,绚亮了陈熙的眸。
“上祀那天,初遇陈公子,确是妍儿故意为之。可是,这么多日的相处又岂都是假的?”一滴泪珠从李妍眼角沁下。“妍儿心甘情愿为公子背叛长公主。还请陈公子莫要相负。”
段段的话语软化了陈熙的心。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为了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天下女子最期盼的风光。那份深情,又岂是能怀疑的?
陈熙便牵起她的手,面有惭色。“妍儿,是我不好。”
李妍微微一笑,那笑客里却透出凄怆来,“陈公子,烦你要快。若是让长公主得知,妍儿下场堪忧。”
与陈熙商定后的第三天,李妍从平阳侯府回来,看见哥哥李延年忧虑的脸。
“妍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延年皱眉问道,“你不是在平阳侯府……么?怎么堂邑候府二少爷会向我来提亲?”
李妍挑了挑眉,陈熙倒是不负诺言。“哥哥,”她悠悠叹了一声,“是我让他来的?你不妨答应了吧。”
李延年有些张口结舌。他这个妹妹不仅容颜绝色,自幼也极有主见。下定了决心,是不听人劝的。进了平阳侯府,他便以为,若不生生闯出一条路,妹妹绝不会回头。怎料到……
“哥哥,陈熙人很好,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的。”李妍微笑道,“你不必担心。”
“这我相信。陈二公子的人品,长安城的人都看的见。”李延年道,忧虑的望着她,“只是,你……?”
“哥哥觉得奇怪是不是?”李妍淡淡一笑,“我只是想通了。陛下身边有陈娘娘,我……”她难堪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我争不过的。”不是容颜不够,不是才情不好。只是,只是,她出现错了时机。
建元年间,陛下郁郁不得志,又厌了陈皇后的骄纵,恰恰遇见了卫子夫,卫子夫如水的柔情,让他停步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