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贴: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来源: 2009-08-02 02:13:4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初至帝丘
  
  金城三面皆环敌,要去晋国,需得经由水路北上。一叶轻舟,过泗水到曲阜,绕济水至古卫地,一路未歇,昼夜兼程,七日后的傍晚时分方到了晋军驻守的帝丘。
  
  帝丘名丘,境内自有入云高山,城小,但因此处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关中要地,所以晋有重兵把手,坚壁固垒,左涧右瀍,端的是有来无回的险城要塞。
  
  一至帝丘,晋穆未带我入城,而是直接去了夜览为帅的晋军大营。
  
  此次援军兵力有二十万众,营帐遍野倾扎,明黄的旗帜飞扬满目。远望去,四周原野的空地上有无数的黑甲士卒正整兵列队,排阵时,震天的呼喝声中,锁甲相击铿然,长槊挥舞风起。人虽众,但将军令箭轻移时,万人动作齐齐,忽如大山崩倒,忽如浪涛横卷,弯刀锋冷,骏马长鸣,威若气吞九州不可阻,势胜风行万里难以挡。
  
  常居漠北与胡人为敌的晋师,此番一旦入中原,必成虎狼。无颜的估料和猜忌都没有错。行近烽火高台,我不由得抿唇笑笑,转眸看晋穆,叹道:“难怪晋人称你做神,如此军队,天下罕见。”
  
  晋穆戴着鬼面,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知他侧眸看我时,明亮若星的眸中闪烁的不再是和煦温暖的笑意,而是沉稳刚毅的冷静和骄傲,偶尔,几瞬寒芒自他眸底掠过,一双眼瞳即刻犀利桀骜似塞上苍鹰。“你觉得我的军队和凡羽横行中原的铁骑相比,孰强孰弱?”他开了口,话语低沉有力,但好歹含了些笑声。
  
  我想也未想,答:“不能比。”
  
  “哦?”
  
  “且不论军队的战斗力如何,统帅之才不能同日而语。”
  
  晋穆笑出声,再问:“那与豫侯手下的玄甲军比,谁更胜一筹?”
  
  我闻言勾了唇,横眸瞥他,微微冷了语气:“公子穆的意思是要找机会和齐军较量一番?”
  
  鬼面下眸光轻动,他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忽地收回眼光,笑道:“不过随口问问而已,不必如此紧张。”
  
  我也笑,放柔了声音:“不会有那一天的。如果你要与齐为敌,我会先杀了你。”柔声出狠话,个中人自知其滋味。
  
  晋穆眼神倏地一僵,后骤寒,复而又笑意充盈,仿若浑然无事。他回眸瞧了瞧我,摇摇头,叹气:“想杀人还要告诉对方?是太残忍还是想要正大光明的君子手段?”
  
  我凝了眸,笑道:“与君子谋事,不该用君子手段麽?”
  
  晋穆挑眸瞅着我,忽地沉默了。
  
  “他教你的?”半天后蓦地开口,语气明显不善。
  
  名未指,但言及谁彼此心知肚明。我拧眉,眼眸一转,奇怪了:“这还要他教?”
  
  他似也觉得自己多虑了,目光一亮,有清澈如秋泓的笑意在眼中缓缓浮现。“你不会杀我的。”片刻后他断言,字字坚定。
  
  我扬眉,笑而不答,心中却暗讨:还是不要太自信的好,对我而言齐国胜过所有,你虽救过我,但若真要威胁到齐国,我必然会起杀机,到时候万难也不是难,千险也不算险。杀了你,情义是难报,彼时就算要我自刎还恩又何妨?
  
  想到这,我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晋穆回头,看着我,眸间微微一闪,也不做声。
  
  北国冬寒,此刻更是黄昏时分的高山上,薄雾渐渐弥漫,些许迷了双眼。营地篝火燃起,红光耀天,染得半边霞彩停留在了谧蓝天际,彤色久久不堕。战鼓声突然隆隆敲响,细听听,却是命士兵们散阵回营的令号。
  
  我和晋穆纵马驰过营前哨岗,诸人见穆侯金令皆不敢拦,任两马疾驰直抵中军帅帐。中军的将士大都识得晋穆,见他们的侯爷回来自是欢呼声起,忙自四面八方奔来嘘寒问暖,将晋穆围在了人潮中央。
  
  我策马避至一旁,静静地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晋穆,微笑不已。
  
  少时也不知晋穆说了什么话,但见诸人肃然,顷刻间便有规有矩地依次退下去,回到了各自职守的地方。脚下虽离开,但众人的目光依然注视在晋穆身上。将士们面庞发亮,眼神透光,敬仰信奉的模样如同正望着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
  
  晋穆跃马而下,将马缰交到亲军侍卫手里后,朝我笑道:“过来。”
  
  瞬间万道眼光都骤然投到我身上来。虽说我是齐国公主,自幼早在不同的场合被各式各样的目光关注惯了,而且也曾在军中指挥过千军万马,但此刻乍逢这成千上百的晋军用含着这般灼热温度的眼光打量自己时,我心底不由得还是一阵心虚,似怯似颤,浑身都感觉有火在烧一般,十分地不自在。
  
  晋穆的军队和无颜的军队不一样,晋兵对晋穆有的不仅是崇拜,还有自心底产生的熟络和欢喜;而齐兵对无颜是既敬又怕,爱他如神祗尊崇,但也惧他如神祗畏缩,隔千里之远,只敢遥遥仰望,却从不敢近身接触一番。
  
  我迟疑一会,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在众人的注目下驱马上前,跳下马背,随在晋穆身后,走入被侍卫撩起帐帘的中军行辕。
  
  帐落。让人煎熬的目光全被挡在外间,如芒针在刺的后背陡然一阵舒坦,我忍不住直了直腰,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擦去额角细密的汗。
  
  晋穆不满,横眸:“有这么难忍?”
  
  我讪讪垂手,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饮了口茶,方故作淡定,答他:“是啊。有点不习惯。”
  
  晋穆笑,突然不在意了:“放心,慢慢会习惯的。”
  
  慢慢?习惯?才不要。我一想起帐外那千万双眼睛炯炯注视的热情,不禁懊恼地耷了耷脑袋,咬了唇不说话。
  
  耳旁一阵沉寂,后传来晋穆无可奈何的叹息。
 
  此时帐中除了我和他外别无他人,一面玉色的云母大屏风将里外帐隔开来。我去里帐换下了沾满风尘的衣裳,用清水擦了擦脸,刚要出去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明亮清冽的笑语声。有人不经通传便直入帅帐,而且正用熟捻玩笑的语气问晋穆:“你倒回来得快!怎样,此行和金城那只狐狸谈得如何?亏大还是亏少?”
  
  晋穆沉吟,忍不住咳嗽:“怎么我就一定是亏?”
  
  那人不说话了,笑声却依旧。
  
  我探了脑袋看了看屏风外,只见身着墨青色锦袍便服的夜览正坐在晋穆对面,眉梢眼底皆含笑,琉璃般清浅的眸子带着似水横空的明澈。晋穆望着他,指尖轻轻摩撮在掌中茶杯的边缘,吐出口气,方慢慢道:“我承诺了他,十日内出兵,如今已过了七天了。”
  
  夜览挑眉,身子一斜靠向椅背,问得直接:“条件呢?”
  
  晋穆轻笑,眸底看似清朗一片,漫不经心地答:“我助他退楚兵,他予我倾国之财。日后他若与夏谋梁,我不插手;日后我若谋楚,他也不能管。”
  
  夜览低头盘算了一下,皱眉:“就这么多?”
  
  “怎么?嫌少?”晋穆眸光闪了闪,语音一顿,欲言又止。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眼眸微微一瞥看向我藏身的屏风处,出声道:“夷光,换好衣服便出来见见你的老朋友吧……不,是你的意哥哥,对不对?”言罢他笑,视线重新落回夜览的身上。
  
  意哥哥?我面颊一烧,心道这儿时玩笑的称呼他是如何知晓的?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记得在临淄初见晋穆时,那时便已见识到夜览总爱拿我的丑事宣扬天下的“癖好”。
  
  夜览听后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翻眼白了白晋穆,然后目光一转,笑看着我自里帐闪身而出,嘴角勾起,淡漠如远山的清俊容颜间微有暖意。
  
  “夜驸马。”我唤过他,抿唇想了想,还是走去晋穆身边坐下。
  
  夜览恍然点头,笑看向晋穆,叹服道:“方才我进帐时便听外面将军们嚷嚷说侯爷带了个貌美得不象话的男子回来,我还当是哪个,想不到竟是夷光!你厉害!看来此行不仅不亏,还赚到了!”
  
  晋穆眸子轻轻一睨,瞅着我,叹气。
  
  我当作没听见,只侧眸朝夜览笑,明知故问,也较真:“方才夜驸马说谁是金城那只狐狸?”
  
  夜览目色一动,忍笑,改口:“看来穆还是亏了。”
  
  晋穆与我同默,半天,我咬了牙恨恨道:“你是商人麽?就你会算帐!”
  
  夜览容色一松,忽地望着我和晋穆大笑起来,笑声明朗响亮,带着说不出的戏谑得意。
  
  噼啪,两个茶杯同时向他飞过去。
  
  “闭嘴!”
  
  忍无可忍的怒声后,笑声顿歇。某人郁闷地伸指弹了弹衣袖,甩落无数晶莹水珠的刹那间,帐中有茶香四起,味道馥鼻浓郁,其中别含一抹畅快的清爽。
  
  他笑不出了,我和晋穆倒是同时笑开。
  
  少顷。
  
  有亲兵侍卫入帐盏灯,并将晚膳一并送入帐内。酒菜摆好后,那侍卫依然一声不吭地立在一旁迟迟不退,眼帘虽低垂,闪闪缩缩的眸光却自眼皮底下不断地偷偷瞄向我,偶一与我视线接触时,又立即避开。
  
  我蹙了蹙眉,面色微寒,手指捏紧了面前的酒杯。
  
  晋穆也觉得奇怪,斜眸看那侍卫,问话时嗓音低沉,不怒而威:“你还有事要禀?”
  
  那侍卫抬眸,看了看我,再看看晋穆,神色有些期艾踌躇,但想想还是揖手上前请示:“敢问侯爷,是否要再搭一军帐?”
  
  “何用?”
  
  侍卫迟疑,看着我:“难道这位公子今夜不歇在营里?”
  
  晋穆笑:“你管得倒多?”
  
  侍卫怔,醒悟过来后忙唬得垂下头,连声称不敢。
  
  原来是为了这事,我笑了笑,朝那侍卫道:“那就麻烦你了,搭个军帐吧。”
  
  侍卫抬眼望了望我,正待点头离去时,晋穆却开口否决,定声道:“不用再搭什么营帐,她就住中军行辕。”
  
  侍卫愣住,脸色隐隐发绿,更加飘忽的眼光不断飞转在我和晋穆的身上。
  
  夜览在一边轻声笑,神情快活得似在观赏一出难得的好戏。
  
  我面色一红,赶紧吩咐那侍卫:“不妥,还是麻烦这位兄弟给搭个军帐,我……”
  
  “我是晋国的穆侯,这是我的军队,他是我的兵,你凭什么命令他?”晋穆低声笑,不慌不忙地打断我的话,堵得我开不了口后,他这才若无其事地瞥眼扫过那已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卫,话语看似温和,然厉色隐含,“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出去了。记着,除了夜驸马外,以后任何人没传唤不得再擅自入帐。妄闯一步者,杀!”
  
  “是!”侍卫擦汗,身形一闪,恨不能用轻功以最快的速度蹿出去。
  
  见帐里没其他人后,晋穆扬手摘了脸上的面具,执了酒壶将我手里的酒杯斟满酒,笑道:“连日赶路,都不曾停下来让你好好用过膳,今晚这顿算补偿。”
  
  我犹在刚才的事中恍不过神来,任由他倒了酒后,这才想起问他:“我歇在帅帐不太好吧?”
  
  晋穆放下酒壶,看着我,声色不动:“有何不妥?”
  
  我低了头,脑中闪过刚才那个侍卫脸上的古怪神色,不禁有些窘迫:“你不怕你手下亲军会乱想?”
  
  夜览接话,不满意我的表达:“看刚才那侍卫的脸色,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乱想了。”
  
  晋穆笑了,问:“两个男人住一起有什么可乱想的?”
  
  夜览勾唇,瞅瞅我,再瞅瞅晋穆,眸色幽幽不见底,一副高深的模样:“你自己手下的人你却不了解,很明显他们都已被你调教得很聪明,一眼看出了这个美貌绝色的男子是女扮男装的红颜。”
  
  晋穆哼,觉得莫名:“那不是更加自然?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乱想什么?”
  
  夜览噎了噎,瞪眼:“你真强!”
  
  晋穆扬眉,得意了,反问:“你才知道?”
  
  夜览石化,笑容僵在唇边。
 
  我叹口气,一时既觉哭笑不得,又觉无话可说,便仰头喝下杯中的酒。谁知此酒劲烈,一杯入喉,仿若火一般沉入肺腑,不断噬咬烧灼着我心底那根紧张无措的弦。
  
  晋穆凝眸看我,夺过我手中的杯子,慢悠悠道:“一杯就够了。多吃菜。”
  
  我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发现盘中所盛尽是北国的食物,思绪滞了滞,一时脑中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当日和无颜一路北上时马车里他对我说若我嫁晋国、他必送八个厨子的戏言。眸眶忽地一湿,我悄悄吸了口气,拿起筷子逼着自己硬吞下几口。
  
  “好吃。”我笑了笑,侧过脑袋看默然不语、正望着我若有所思的晋穆。
  
  夜览拿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微微一笑,自在一旁喝酒。
  
  晋穆放下筷子,只喝酒,一杯接一杯,却不再说话。
  
  半响,我看不下去,也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笑道:“不能再喝了。你不是说过晚上要和将军们议事?”
  
  晋穆抿唇,起身随手拿了面具覆在脸上,笑道:“你先睡。我答应了豫侯十日出兵,如今还剩三日,要安排的事情比较多,今夜就不回来了。”
  
  我也忙站起来,听闻他晚上不回这里,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心情,紧张虽消无,但愧疚又起。“那……不要我也去吗?齐国的地形我比较熟,许能给些建议。”
  
  他笑着伸手抚摸我的发,眸光怜惜,语音轻柔:“累了一路没睡好,今晚你好好休息。关于齐国的山川地势,明日再说也不迟。”
  
  我点头,面色烧红,不知是酒后的反应还是抵不住他这般的温柔。脚步一退,身子微微一缩,躲开他的碰触后,我松口气,笑看向他:“你也别太累。”
  
  “他从来就没有不累过。”夜览插嘴,声音冰冰凉,听入耳中时仿佛能直钻人心消除心底那抹烫得会让人疼痛的炙热。
  
  晋穆横了他一眼,衣袂拂动,转身出了营帐。
  
  我垂眸看了看依然坐着不动的夜览,奇道:“你不去议事?”
  
  “当然要去,”口中话如此,夜览却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地瞧着我笑,话锋转开,突然问道,“我之前说得没错吧?”
  
  “什么?”我皱眉,心道,喂,驸马你思维太跳跃,我跟不上。
  
  “我曾经保证过的,你在见到穆真正的容貌后,定会觉得周围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夜览叹气,放下手中的酒杯,耐心提醒我。
  
  我抿紧了唇,目光微动,不答话。
  
  夜览这次却着急了,忽道:“那家伙有什么好?”
  
  “谁?”真的醉了,我居然没反应过来。
  
  “那狐狸!”
  
  我闻言将手中的酒杯扔向他,急恼:“不许再这么叫他!”
  
  夜览扬手接过酒杯,笑了笑,眸光一转,蓦然又自点头,感叹:“其实无颜也好。都说天下有五公子,我自愧不如他们两人,凡羽有勇无谋是为下等,湑君谋而无道是为次流。天下风华,日月之辉,当真尽被他二人夺去了!”
  
  我愣了愣,随即撇唇,上前一把拉起他便往外推:“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快去议事!”这人一定是和妍女待久了,几月不见,磨人唠叨的本领堪称进展神速。人说夫唱妇随,我看是夫随妇唱!
  
  夜览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你莫怀疑穆留你在中军行辕的意图,这里四周皆是他的亲军在守卫,比世上任何地方都要安全百倍。要知道经过楚丘那件事后,他担心你的安危已担心得近乎杯弓蛇影的错乱了!”
  
  我怔住,夜览却眨眨眼,若无其事地抬手撩起帘帐,离开。
  
  
  是夜辗转反侧。帐外士兵巡逻的步伐声岿然有力,远方哨兵的笛鸣声起起落落,即使我闭了眼,心绪却还是随着帐外随意一丝细微的绕耳声响而乱个不停。一路风尘,身体早已疲惫,脑间也困乏不堪,但偏偏就是睡不着。
  
  一时仿佛是在想夜览的话,一时又仿佛什么都不想,耳边唯回荡着那人在临行前夜轻轻道出的那句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我突然笑了笑,收回所有的胡思乱想,心中烦乱陡然不见,片刻后便定神睡去。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他说的,不会放手。
  
  于是睡中犹不忘弯唇,一觉梦好。
  
 
  醒来,帐外天已亮。
  
  眸虽睁开,满目仍惺忪。朦胧中依稀闻到枕边传来的淡淡幽香,我转眸,意外地看到塌侧花瓶中斜插着几株白梅。雪瓣淡黄蕊,叶叶凝露,风神脱俗。
  
  他回来过?
  
  脑中念光一闪,我正待坐起时,手边碰到了一抹柔软。低眸,只见一件崭新的银貂绒裘被我按在指下,旁有卷帛,我捏指拿起,眸光匆匆扫过。
  
  “我去帝丘城办事,午后回来。北国天冷,换裘衣御寒。山间白梅开得正好,随便折了几枝,你替我养着。”字迹隽永遒劲,好看得让人生羡。
  
  这帛书不想也知是谁留下的,我微微失神,一瞬间恍惚忘记了昨夜做过什么梦。

  
  洗漱后,绾发拢了高髻,束上紫带。我坐在塌边想了半天,终还是脱下了身上衣裳,换上那件银貂裘。裘衣轻软绵柔,银色的绒毛蹭在颈边,很是温暖。
  
  拿清水灌入花瓶,信手摆弄了一下那几枝白梅,我抿抿唇,认真端详片刻,踱步走出里帐。
  
  外帐的桌上摆有各色点心,另有暖炉热着瓷壶,壶嘴热雾绕腾,满帐皆弥散着鲜灵甘纯的茶香。我心中说不出地一暖,忍不住微微一笑,前去桌边喝了杯热茶,吃了几口点心,而后转眸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军行辕的布置。
  
  昨晚太累,脑子也乱,并不曾来得及看看晋穆的行辕是何模样。如今趁他未回,我倒是可以借机好好观摩一下,看看这个统领着凶悍天下晋师的穆侯营帐该是如何的与众不同。
  
  帐侧是大幅地图,图绘五国。环帐将军椅若干,中有令案、帅座,案上有如山竹简,成堆的锦帛,案侧放着元帅所有的帅印和金箭。我揉揉眉,心道:他倒放心,竟把这帅印和令箭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怕被人偷去。后转念一想,这帐外侍卫环绕,能入此帐的不过只有他和夜览,然后,还有我。他的放心与不放心,到头来不过是只对我而言。
  
  我咬了唇,垂眸思了再思,还是忍住想要去书案旁看看那些卷帛的冲动,转身,掀开帘帐走出了行辕。
  
  帐外阳光正好,苍穹寥廓,天宇蓝得澄澈,万里不见云飞。中军将士们此时正在排阵操练,呼喝声中,冬风止而暖色生。北国男子的面庞素来豪气粗犷,麦色的肌肤映在熠然的阳光下,那生硬刚毅的五官仿佛是自刀劈斧削下磨砺而出,有朝气,亦有令人不战而骇的锋锐肃杀的勇猛。
  
  我叹口气,收了眼光,正要离开时,却被帐旁守候的侍卫横臂拦住。
  
  “公子想要去哪?”那侍卫见我横眸过去,忙低了脑袋,恭声问出。
  
  我憋住气,笑:“这个你也要管?”
  
  侍卫抬头,虽神色有些不安,但仍坚持道:“侯爷有命让属下等保护公子的安全,所以……公子还是不要离开行辕的好。帝丘位在晋楚交界,这里来往的人三教九流复杂得很,公子还是待在帐中比较稳妥。”
  
  “意思是我除了行辕外,哪都去不得?”我心念一动,面色寒了寒,声音也冷下来。
  
  那侍卫点头,红着脸,定声:“是!”
  
  我弯唇,侧了眸,笑意柔和:“如果我偏要出去呢?”
  
  侍卫看着我,怔了怔,眸色忽地莫名一慌,垂了眼睛不敢再看我,口中念道:“请公子不要让属下为难。”
  
  “就去山坡上看看,走走,也不行?”
  
  “不行!”侍卫一口拒绝,想想又补充了句,“山坡那里贼人出没尤其多。而且我军现在驻扎这里,楚军派来的细作层出不穷。公子还是回帐吧!”
  
  “你!”我恨声,心中虽恼火,但也知他不过就是听人命令、作不得主的侍卫。于是只得咬咬牙压下不快,甩袖回头时,脸上看似依然笑得恣意无谓,心中却一阵阵地寒,默道:晋穆啊晋穆,你莫不是想把我当作了笼中的金丝雀?只能让你看着,陪在你身边,却再也没了自由?
  
  我吸口气,唇角笑意渐渐发凉。
  
  “等等!”身后有人喊住我,笑声清徐,是夜览。
  
  我停住,转身看着他,撇唇,没好气:“怎么?”
  
  夜览笑,上前拉着我便往外走:“要出去走走是麽?我带你去。”
  
  侍卫看着着急,身子一闪又要挡:“驸马!”
  
  夜览不语,笑看着他时,眸间微微一暗,神色淡而漠然。
  
  侍卫噤声垂头,退至一旁,任由夜览拉着我走出了行辕之外。

  
  片刻后,山间。夜览带我来的地方是一处斜坡,站在高处刚好能看到自山下入军营的那条唯一的路。脚下是处空地,四周枯草芥芥,荒芜萧条的景象中,偏偏有几株粉色的樱草盛放嫣然。
  
  我坐在大石上,抬头看天,笑道:“果然还是帐外的空气舒爽,帐外的天空也格外地宽广。”
  
  夜览笑,不说话。
  
  我低头看了看静静站在石边的他,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地轻声问道:“你们昨夜议事到很晚?”
  
  夜览点头,答话时清俊的容颜间隐起倦色:“至卯时方歇。”
  
  “事情都安排好了?”
  
  “差不多。穆下了命令,明早巳时时分便会集兵挥师南下。”
  
  “走水路?”
  
  “不,绕道楚丘,先至曲阜、城濮。而后自西往东,自北向南。”
  
  我抿了唇,沉吟一番方道:“楚丘有重兵,他们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借道南下,去对抗他们的军队吧?”
  
  夜览凝了眸,抬头看我:“所以说明晚将有恶战。”
  
  我想了想,突然有点不放心:“晋穆他昨夜一夜没睡,今天又去帝丘城办事,如果明天又要进兵南下,想来今晚还得和诸位将军商量一宿的作战计划吧……那,他不是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夜览扬眉,不答反问,道:“你开始关心他了?”
  
  我面色一红,忙摇头,眸光瞥过一旁,硬是毫不在乎的模样:“没有!我只是担心战事而已,明晚将是你们援军助齐的第一战,能胜,不能败,否则士气一定会受影响。”
  
  见我说得正经,夜览忍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故作宽慰的神色:“你放心,穆打战从未败过。”
  
  我挑挑眉,咬住唇,不做声。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半天,夜览双眸一睨,看着我,忽道:“这帝丘你来过吧?”
  
  我怔然,眸光动了动,神色一黯,依然不语。
  
  “八年前的九月初秋,夏齐两国君王应晋国襄公之邀带各国的公子来帝丘狩猎,夷光你那时有没有跟随庄公来此?”夜览不放弃,继续问。
  
  我垂眸笑了笑,跳下大石,拍拍手掌,道:“怎么,意公子,你要找人回忆往事了?”
  
  夜览低声笑,眸色清冷,光华淡淡:“你当时是扮作无苏的小伴读吧?和今天一样,也是装着一身银色衣裳,对不对?”
  
  我弯了弯唇角,却笑不出来:“你怎么知道?”
  
  夜览叹气,眼角瞅着东面高山上的一处地方,他用手指了指,笑道:“那处悬崖你还记得麽?”
  
  我面色陡然一白,转过头,不敢看他指的方向:“不记得,不记得,都不记得了!你不要再问了!”
  
  夜览笑着用手按了按我的肩,清冽的声音微含暖意:“其实我也不记得了,记得那件事的,是穆。”
  
  “他?”我惊了惊,回眸瞪眼望着夜览,结舌,“他……他那个时候也在?”
  
  夜览莞尔,勾了唇:“他是晋国的公子。那次三国相聚既是晋为东主国,他怎能不在?”
  
  “他那时就认识我?”我恍了恍神,心中骤然一阵慌乱。
  
  夜览不置可否,只问道:“如果不认识你,他还记得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我惘然,突地一个失神,脑中念光一闪,开始意识到什么:“这么说,那次我自悬崖掉下去时,他也在那里?”
  
  夜览笑,柔声问:“你说呢?”
  
  我愣住,摇摇头,茫然呢喃:“我不知道。我那时谁也不认得,那日众公子射猎时,王叔也许了我偷偷骑马跟来。我只记得那日悬崖上有只小鹿,有人要射它,我不忍心便扑过去救。后来见那箭要射向我,我为了躲开,就跌下悬崖了。崖下有深潭……那时……那时湑君也被王叔带来狩猎,他跟在我身旁,是他跳下来救了我……”说到这,我蓦地一蹙眉,眸光一亮,看向夜览,“莫非,那只射向我的箭来自晋穆?”
  
  夜览呆了呆,陡地神色一变,拿手敲上我的脑袋,详怒道:“亏你想的出来!那日拿箭射你的是梁国来晋的质子,汶君。”
  
  我恍然,明白过来,悻悻道:“原来我的仇人是他!怎么后来没人告诉我?”
  
  夜览双眉一斜,冷淡:“因为大家都以为是湑君救了你。都是梁国的公子,一个伤,一个救,况且你除了发烧病了两日外,大人们都以为没什么好追究的。其实不是没人告诉你,而是听说是你自己醒过来后,什么都不问,只知整天和湑君玩在了一处,亲昵得很!”
  
  这话的语气有点不对,似不屑,又似抱不平。
  
  我侧眸,赧然一笑,虽是前尘往事,却也不好意思:“那日是湑君救了我啊,我感激他不应该麽?”
  
  “你怎就认定是他救了你?”夜览掀眉,有些莫名其妙的恼火。
  
  “那日掉入深潭后,救我的人穿白色的衣服。”
  
  夜览噎了一下,瞪眼:“就一件白衣服,你就认定了是他?”
  
  “我被他救上岸后,朦胧中有人在吹笛。笛声好听极了,像是天籁仙乐。”
  
  “那个时候他的笛声好听?”夜览揉眉,脸色突然有些古怪,想了半天,他忽然点点头,肯定道,“你那时太小,不会欣赏。”
  
  我拧了眉,冷冷看着他。
  
  夜览收拾一下神色,咳了咳嗓子,再问我:“就凭那笛声,你认定是湑君?”
  
  “爰姑说她找到我时,看到那个陪在我身边的人是湑君。”
  
  夜览笑,忽地沉默了,也不再问,而是看着山下。
  
  我抬了眸,盯着他,奇怪:“你问来问去,莫不是要告诉我当日救我的人不是湑君?”
  
  夜览点头:“的确不是他。”
  
  我狐疑,眸光微动:“那是谁?”
  
  夜览轻轻一笑,扬袖伸出手指,指着山下:“是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回眸望去,但见远处烟尘四起,有数十匹骏马奔驰,铁蹄踏翻,威风凛凛中煞气十足。而那纵马驰在最前面的,是一袭黑袍寡然,长发飞扬的鬼面人。
  
  我愣了愣,嗫嚅:“你开什么玩笑?”
  
  夜览默,半天后才答:“这不是玩笑。当年救你的,确实是他!”
  
匈奴公主
  
  八年前的事说来久远,而与湑君的一切我也在这三年里努力忘却,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唯独对那个白衣轻裳的少年初始心动的感觉和缘由却是怎样也抹灭不了地深深映在脑中。
  
  湑君十年前来齐,明德殿上的匆匆一瞥,我能记得的只有那个苍白瘦弱、神情怯而慌张的模糊影子。那时的我,在王叔和诸位兄长的宠爱下骄傲昂头,纵使展颜对那个来齐的梁国质子微笑,也不过是大国之尊仪、公主之礼节,是习惯,也或是怜悯和同情,而非本能的欢喜。
  
  一开始的接触,不过是迷雾中的花,我远远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清,于是回头即忘。
  
  后来王叔命他搬来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伺候我的小宫女对之神往,念叨说远到的梁国公子白衣俊雅,且善吹一手好笛。我笑了,不满她的说辞:“他再俊雅,可比得过我那二哥?”
  
  听我提及无颜,小宫女不再神往,而是羞涩了,头一低,娇俏的脸蛋顿时红起来,小声倾诉道:“湑君公子自然不比无颜公子……无颜公子,他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抿唇,扬了眉,依旧不满:“夷光若是男儿,定会比二哥还好看。”
  
  小宫女莞尔,扬手继续帮我梳发,笑道:“公主这样也很好看,和无颜公子一样好看!”
  
  我甩甩头,不让她梳发,自己在发尾胡乱系了根明紫彩带,转身便去长庆殿找无颜。谁知到长庆殿门口时,殿里传来一缕飘扬悦耳的笛声,笛声清幽动人,仿佛是自九霄上缥缈下凡尘的仙乐,举世莫能及。
  
  我站在殿外呆了片刻,这才知天下人所言“执宋玉笛者、必吹王者乐”的话所言非虚。走了一步入殿,紫衣无颜,绛纱夷姜,淡黄长袍的无苏各坐一侧,或闲暇敛眸,或出神怔然,皆正仔细聆听着窗前那雪衣身影横吹长笛。
  
  我抚掌笑出声,道:“湑君公子好笛声!”
  
  众人恍过神,侧目朝我看来时,站在窗旁的白衣少年对着我微微弯下了腰:“湑君见过夷光公主。”
  
  我挥了衣袖负手身后,朝他笑:“湑君能不能教夷光吹笛,夷光喜欢你的笛声。”
  
  一抹淡淡的红霞飞上少年苍白的面庞,他笑了,颔首温柔,轻声:“湑君之幸,自然愿教。”
  
  我得意,正待靠近他时,身后一只手却拉住我,将我一下拽过去。无颜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凤眸一睨,望着我笑:“你要学吹笛?免了吧?”
  
  “为何?”我有些恼地扳开了他扣紧在我腕上的手指。
  
  无颜挑挑眉,目色一离,似不屑:“宫商角徽羽,前段时间你学琴不过学了个四不象,如今又学笛?难见天赋!”
  
  我咬唇,抬手便揍他,闹:“我偏要学吹笛,学会了偏要吹给你听!”
  
  无颜皱眉,握住我的手,苦恼的模样:“饶了我吧?好乐娱人,陋乐伤人,若将来学笛如你琴声那般难听……残害人耳朵不是?”
  
  我瞪圆了眼。
  
  湑君在一旁笑,不慌不忙地道出声:“公主聪慧,湑君定将一身笛艺教给公主。”
  
  我转眸看他,嘻嘻笑:“你真会说话。”
  
  无颜咳了咳嗓子,松开我的手将我推开,闭了眼躺至身后的长塌上,神色懒懒,口中呢喃道:“去学吧,去学吧,学会了再回来吹给我听!自然,我估计没个三五年你是不会吹给我听的,对不对?嗯?”
  
  三五年?我有那么笨?我气恼,转身问湑君,谦容有礼:“湑君公子,可否借笛一用?”
  
  湑君怔了怔,而后面色一松,欣然将宋玉笛双手递来。
  
  我执了笛,扬袖稍稍擦过笛孔,凑至唇边后,靠近无颜的耳朵呜呜咽咽狠狠吹了一通。
  
  无颜捂耳,绝美的容颜间神色痛苦不堪,他睁眸横了我一眼后,忙挪了身子直往塌里躲,口中喊道:“你饶了我吧!”
  
  偏吹给你听!我拿下笛子吸口气,然后继续吹。
  
  无苏受不了扔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敷衍道:“父王那边还有事找我。先走一步!”言罢衣袂转,淡黄裳迅速逃离长庆殿。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得意笑,接着吹。
  
  一边一直安静不语的夷姜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柔声唤我:“夷光,听说太掖池的莲花开了。”
  
  我闻言立即放下笛子,回眸看夷姜,不信:“阿姐骗人,昨日去看还是花苞。”
  
  “前夜风雨,今天骄阳好,一池荷花当真开了!”夷姜努力笑,面容妍雅,神情淡定自如,不似在说谎。
  
  我想了想,还是将宋玉笛塞回湑君手中,回头拉起无颜便往外走:“陪我去赏荷,好不好?”
  
  “你都拉着我走了,还问好不好?”无颜气未消,俊脸一拉,眸色倦怠。
  
  “那你不要去了!”丢开他的手,踢他一脚。
  
  他却笑得灿烂,忙伸手牵住我的手指,神采飞扬:“走吧。对了,我学会了轻功,你要不要试试?”
  
  我狐疑,看他:“怎么试?”
  
  他笑着弯腰抱住我,道:“别眨眼。”
  
  我听了,眸子一转,非得眨眨眼。
  
  眨眼后,身子已翩飞而去,刹那到了太掖池,轻风送暖中,无颜抱着我停在了池中央的大石上。
  
  四周碧叶稠稠,一池花开浪漫。我跳起身揽住无颜的脖子,欢喜:“二哥,这个好玩,我也要学!”
  
  无颜费力地扯下我的双手,挑眉,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目色清朗明澈,些许掺杂着一丝犹豫。半天,他道:“我可以教你,不过你不能和别人说。”
  
  “好!”我笑着拍他的胸膛,义气,“我绝不说出去!”
  
  “也不许随意展露!”
  
  “知道!”再拍他的胸膛,重重的一下。
  
  他闭了眼,手伸去胸口揉了揉,懊恼:“手劲这么重!”
  
  “是不是很有学武的天赋?”我扬手抱住他的胳膊,讨好。
  
  无颜微微一哼,拉着我坐在石上,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将我抱入怀中,问道:“那学武就不要去学笛了,好不好?”
  
  我抬眼看看他,愣了愣,心中想起湑君的笛声虽然舍不得,但还是点头:“好。”
  
  无颜抿了唇,满意笑了。
  
  初夏风暖,阳光明媚,一泓深水芙蓉香,岸边杨柳依依,雀儿在飞,黄莺轻啼,午后宫中静籁,贵人们都在休憩,远处隐约似有笛声在吹,又似有琴声相随,悠悠扬扬,古歌风雅,该是阿姐在弹。
  
  我笑了笑,依着无颜的肩膀,低垂着眸赏着一池夏色,半响眼帘合上,轻轻睡去。

  自那日之后,我未去找湑君学笛,他也未来找我教笛。我跟着无颜在菘山一个隐蔽的角落日日练武,光阴梭往中,也慢慢忘记了曾经在某个午后笑言要向那个白衣少年学笛的事。
  
  两年后的初秋,那日月圆,是王后的生辰。宫宴上王叔接到了自晋国使臣送来的国书,国书上写邀王叔与齐国诸公子于九月前去晋南边境的城池帝丘狩猎。名曰狩猎,实际是为了商讨与齐国在边境通商互市的事。除齐国外,晋还邀了与其交界甚广的夏。
  
  齐晋素来交好,王叔自然欣然而允。出发前王叔来疏月殿找爰姑,本是给些临行的嘱托的,却被我磨缠得没办法,只得瞪着眼睛、吹着胡子,不情不愿地带着女扮男装的我一同北上,去往帝丘。
  
  我不过是好奇沿途的风景和闻言强悍勇猛的晋人是什么模样,所以一路行走还算规矩,守在王叔的龙撵上给他捏肩捶背,甜言巧笑,讨好不已。他心情一舒坦,自是全然忘记了被我逼得无奈带我北上的不快。
  
  到了帝丘,夏齐晋三王谈正事,诸公子骏马雕鞍,弯弓长箭,身后跟随着乌泱泱几千禁卫保护,漫山遍野地追捕猎物。闲着无事,王叔许我在同样扮作男装的爰姑保护下也骑马上山,随着那些趾高气扬的公子们一同狩猎。
  
  说狩猎,其实我才没兴趣莫名其妙的一人一马追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到处疯跑,我悠悠然骑了马,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抽着马鞭四处闲逛。因狩猎,诸人纵马横行,保护公子们的军队很快分散开来。马蹄重踏,烟尘漫天,从未到过战场、不知在千军万马中如何与自己人维持联络的我很快就和爰姑被冲散分开,等到一队接一队的铁甲士兵晃离我眼前后,我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已不知走到了哪里。
  
  抬头看看天色,见秋阳当空,想来时候还早,我思索片刻,放下心来,暗道:这山左右不过就这么大,山上来去不过也就几千人,我总能找到爰姑的。
  
  于是我定了眸,重重挥下马鞭,疾驰寻人。
  
  不知不觉行至一处高山,山有悬崖,悬崖边秋日的鹃花开得正火红灼血,我看了会儿,见山上无人正待离开时,一只美丽的小鹿陡然闯入我的视线。它匆匆跑来,匆匆刹停在悬崖边,警惕地望了我一眼后,回眸看着身后滚滚袭来的飞扬黄土。
  
  我正奇怪时,“嗖”一声明箭离弦的声音传来,小鹿吓得目光中晶莹一闪,腿退后一步踏空悬崖。我心中一急,忙飞身过去抱住了它,跃开,那只箭镞射空。刚要回头看来人,却听又一声箭离弦的声音响起,我惊了一跳,推开小鹿赶紧飞身退后。
  
  谁知飞身去后脚步落空,锦靴擦了擦悬崖边缘,踢落数不清的石子后,我的身子重重垂落。
  
  “救命!”绝望下我只能高声喊救,再提气,却也无力可借,轻功不能运反而身体跌落更似脱弦之箭的迅猛。
  
  我闭了眼,又悔又恨,心道:完了!我命休矣!
  
  心思刚落,腰上却忽地被一双胳膊用力勒紧,有人自上方飘下,死死抱住了我。我欣喜地睁眼,入目刚触及一片雪色的衣裳时,脚下一软,寒气自脚底迅速浸至腰际。
  
  “我不会水!”刚说完几个字,嘴巴就被冰凉的潭水堵住,我用力抱紧了那个人,似救命浮木般不敢松开半分。
  
  那人抽离一只手划着水,一边在我耳畔轻声道:“别怕。有我。”
  
  声音柔和轻软,却带着说不出的安稳和镇定,仿佛天崩地裂在他眼中也是不堪一提的云烟过往,语中苍穹,胸有沉浮,见风浪,却独不见慌张和害怕。彼时水已迷眼,潭幽至寒,我瑟瑟抖了抖,鼻间窒息,蓦然间意识渐渐散失,晕了过去。
  
  迷糊中仿佛他已带着我上岸,迷糊中仿佛他抱着我、燃了火堆在取暖,迷糊中似乎他曾低头吻过我,自唇间慢慢给我度着气,缓缓消散我胸间的抑懑,让我重新呼吸通畅……
  
  迷糊中,我靠在他怀中,安稳睡去。耳畔有人在吹笛,笛声听不清晰,但我总觉得那是我今生听过的最美妙的乐声。
  
  醒来,我已躺在行宫软塌上,爰姑守在我身边,塌侧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玉般的面庞微显苍白,温和的眸眼柔色隐藏。见我看他,他笑了:“公主醒了就好。”
  
  我怔了怔,想起闭眼之前见过的白衣和那人的笛声,不由得脸一红,瞧着眼前这个我曾骄傲得甚至并没有认真看过一眼的少年,低声道:“夷光大难不死,还要多谢湑君公子的救命之恩。”
  
  湑君笑意稍敛,眸光微微一动,默了许久,方道:“不用谢。都是湑君该做的。”
  
  那个吻,也是你该做的麽?我垂下眸,腼腆笑了,心中轻轻一颤,似喜似羞,似甜似怯,似忐忑似难安,似有丝弦滑过,流出一曲叮咚泉音。
  
  后来爰姑告诉我,说,公主啊,那叫心动,只有对你喜欢的人才会如此。
  
  那个时候我喜欢湑君,是因为他救了我,那个在我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候跳下悬崖将我自冰潭救出的人,那个宛若天神一般让人能依赖有依靠的人,让我动心,真的很动心……

  
  回头看看,原来往事并没有远离,纵使烟雾重重,它还是清晰得似昨日的影子,淡淡的倦黄,透着历久弥新的甘甜和辛酸,如今,再多一味,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苦涩……
  
  重重年年,八年之后突然有人来唤醒我,说:夷光,你爱的那个人,你爱了整整五年的人原来是找错了,看错了,爱错了,也怨错了,恨错了。那我该如何,大笑一场?大哭一场?
  
  不,不能。
  
  前尘皆非,我心里的人早不再是那个有“救命之恩”的他,而是陪着我一路甘苦的另一人。虽远离,虽白发,虽无奈诸多,但他不放手,我亦不放手,天下倾歌,也不若他与我携手的暖。
  
  我抿了唇,眸光倏地一定,抬起头来,仰望碧天。
  
  夜览在一旁一直陪着我,只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笑一叹,并不说话。
  
  回忆不过是光念一闪的事,待我回神时,原在山脚的那群人已靠近了山坡,正在驰马上山。
  
  夜览弯腰拾起一粒石子,指尖掂量一下,忽地弹出射向晋穆的方向。
  
  黑衣飞动,晋穆旋身逃开后,猛地掉头朝山坡这边望过来。
  
  夜览笑着向他招手。
  
  我一把拉下他的胳膊,怒道:“你干什么?”
  
  “打个招呼!”夜览弯唇,满面无辜。
  
  山下晋穆回头嘱咐了身后众人几句,众人飞马驰过,他却停在了原地,抬头望着我和夜览的方向。
  
  夜览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我先走了。想来你必定有话和他说,我帮你拦下了他,你们好好聊聊!”言罢不待我回应,他已飘身离开,墨青长袍如风掠过,刹那不见其影。
  
  我呆了呆,转过头来,看着山下的人。
  
  
  碧天高阔,煦日暖暖,远处峰峦迭起,岩岩千仞,壁壁孤峭。偶有冷风吹过周围萧瑟枯竭的山林,落叶飘飞,卷带衣袍。山上的我,还有山下的他,许久对望,凝目无语。
  
  银色的貂裘折射着金灿的阳光刺入眼底,一阵火辣辣的疼。那人一身黑绫裹身,鬼面张扬,目光坚定。不知觉中我似微微恍神,眸中一迷茫,恍惚中竟宛若看到了昔日那一任绡寒、雪色衣裳下的陌生少年。
  
  晋穆跃身下马,身影一动,瞬间便停在了我面前。人未说话,但眸子里的笑意却早已隐隐沉沉,仿佛诉尽千语,又仿佛什么都不必说。
  
  这样的感觉让我莫名其妙地害怕,心陡然一落,我本能地垂下眸,退后一步。
  
  他伸出手臂拉住我,指尖自裘衣滑落轻轻握住我的手,笑问:“在帐中呆闷了麽?”
  
  我抿了抿唇,缄默,不答他。
  
  若是以往,因为他命侍卫对我禁足固步、拘束我的自由,我心中一定会恼,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也同样恼火不快,只是如今……我眸间突地酸涩,手指在他温暖的掌中颤了颤,后一下猛地抽离,吸口气,抬眸瞅着他,绷紧了脸,故作若无其事的镇定:“事情都办完了?你不是说午后才回来?”
  
  鬼面下的亮眸笑意浮现,深湛的眸底划过浅浅的黠色,似玩味,又似探究。他沉吟一下,看着我,奇怪:“你好像不太愿意见到我?”
  
  有什么好见的?左右不过是张极丑的鬼面!我腹诽,心虚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便往山上走,口中唠叨:“昨夜累了一宿,今日又出去办事,听闻意说你明晚还要攻楚丘……现在早点回行辕歇息,可好?”
  
  “好,”他轻声笑,反手拉紧我攒住他衣袖的手指,转身拖着我往回走,道,“我的马还在山下。咱们骑马回去。”
  
  “你骑马,我走回去。” 我瞥眸望了望停在坡下他的坐骑,动动手腕,想挣脱他的手。
  
  他拉紧了,摇头:“不行。一起。”
  
  我转眸一想,扬了眉,失笑:“那我骑马,你走路!”
  
  他回过头瞧我一眼,叹口气,索性勾了手臂抱住我朝山下飞扑而下,坐上马背后,方附在我耳畔低声道:“这是我的坐骑,凭什么让你一人骑?等到营中,再将它送你如何?”
  
  “不要!”我忙张口否决,心道决不能再欠你更多了。两字出口后又觉语气不对,身后那人愣了愣,环在我腰上的胳膊倏地一僵。我无奈回眸,笑着对他解释:“我已有了一匹……你送我的白马。”
  
  他垂眸看着我,突然不说话了。面具罩着他的脸,我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阳光点点轻盈地跳跃上那墨黑浓密的睫毛,几丝光亮悄悄钻入了幽静冷锐的眸间,一瞳光华,颜色流转,忽暗忽明间,仿若闪烁不停的潋澈之波,让人看不明朗的深邃中暗藏几道骤然犀利的锋芒。
  
  我正蹙了眉费思他突地沉默的缘由时,风吹发动,耳边隐约听到了自某个角落传来的细锐箭镞鸣响。眸光动了动,我顿时了悟。于是低了眼帘,神色惴惴,脸上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手指却暗暗扣上了腰间的软剑。

  
  “坐在马上别动。若有危险,骑马先走!”晋穆沉声嘱咐着,语音甚促,说话时身子几乎同时飞起来,修长的手指拔出悬在马侧的佩剑,冷锋横扫,旋转成银色的圈环,顷刻挡下了那自暗处偷袭而来的数十箭镞。
  
  “出来!”晋穆仗剑马旁,凌厉的目光瞥向山坡拐弯处。
  
  一阵好听的娇笑声回响山间,刹那后有十几个黑衣人同时自山后纵跃而出。我细细瞟了他们几眼,只见这些黑衣人身着的装束极为奇怪,窄袖剪袍,紧袄短襦,并非是中原五国所见的褒衣博带、修衣广裳。
  
  胡人。心思一动,我明了。
  
  走在众黑衣人之前的是个身着黑裙、面蒙黑巾的女子,容貌虽不能见全,但依那头闪着漂亮光泽的及腰长发,和那双露在黑巾外明亮动人的大眼睛来说,她该是个不寻常的美人。说不寻常,是因为那女子行动处浑身皆散发着飒爽英气。
  
  “鬼面人,我可等到你了!”女子挥动了手中的长鞭指向晋穆,娇妩聪慧的眼眸忽闪有如秋水轻漾,目中有恨意、有快意、更有盈盈不绝的笑意。
  
  晋穆似呆了一下,后眸光一动,他垂落了手中的长剑,笑道:“你倒大胆!居然敢来帝丘找我的麻烦!不怕我将你活捉了向你大哥讨片草原来?”
  
  女子笑声似玲铛悦耳,白皙的手指拉扯着手中的长鞭,眸色得意:“辛好不怕!大哥说你是英雄,不会为难草原的妇孺!”
  
  女子言中的自信和目中的仰慕看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垂下了眸。
  
  晋穆叹气,似是对她毫无办法:“你来中原做什么?上次战场上放过你可是侥幸,若是被我手下的玄甲军知道了你的行踪,他们如要抓你泄恨的话,我可阻止不了。”
  
  辛好抬头,不答晋穆的话,反而朝我甩了一个响亮的空鞭,眸光高扬,很是不屑:“他是谁?你怎么和他在一起?难道晋人口中备受敬仰的穆侯原来喜欢的是男人?”
  
  我目色一冷,心中原本对她的十足好感瞬时减去一半。我侧眸望了望她,弯唇浅笑,却不说话。
  
  晋穆扭过头看我一眼,淡然:“她麽?她不是男人。她是我的夫人。”
  
  “夫人?”辛好怔了怔,仔细看了我几眼后,忙回眸盯着晋穆,紧张,也疑惑,“你已有了夫人?”
  
  晋穆转身握住我紧紧攥着马缰已攥得指骨隐露的手,笑了笑,眼中神采骄傲,目色柔和坚定。我看了,心中不自觉地一软,悄悄松下手指,缓缓吐出口气,扬了眉,轻轻咬住唇。
  
  岂知刚压下心中的火,眼前便陡然有似烟云密布的鞭影向我笼罩袭来,我拧了眉,手指一动刚要抽出腰间的软剑时,晋穆却似根本就没有想地迅速抬手挡住了那迅猛而下的重鞭。
  
  “嘶”一声,长鞭划破了晋穆的衣袖,白色里衣自撕裂的黑绫间露了出来,隐带一抹殷红的血痕。鞭影余劲掠过晋穆的面庞,忽闻一声清脆的碎裂响,鬼面一分为二,掉落。
  
  我抿紧了唇,目光骤寒。
  
  而抽鞭的人也显然是没想到会将鞭子抽上晋穆的身,辛好忙收回了长鞭,美丽的大眼睛瞪着晋穆,眸中流露的尽是心痛和悔恨。她迟疑一下,方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晋穆扬了一下袖子,负手身后,俊面微冷,漠然道:“我与你大哥休战的盟约尚未谈妥,辛好公主此行若是想要告诉穆你们匈奴无意休战的话,那穆心知肚明。你可回去告诉你大哥,漠北战场,塞外苍原,穆随时候教!当然,也或者是他在讷河边的阴山龙城呆得不耐烦了,需要我去替他端了龙城,拔了你们的帐篷,穆也愿效劳。”
  
  “鬼面人……”
  
  辛好目光一黯,她横了眸扫过我,再定睛看了看晋穆,而后眼圈陡然一红。她垂头,眼睛痴然瞅着一会手中的长鞭,忽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带了那群黑衣人又飞快消失在山坡后。

  
  人影消无后,晋穆跳上马背,插剑入鞘。他正待拉住缰绳要走时,我伸手自怀里掏出一方丝帕,稍稍侧过身,默然将丝帕裹往他臂上的伤口。
  
  “这鞭力道有些重,回营后我再为你好好治。”我一边缠着丝帕,一边轻声道。
  
  晋穆低声笑,默了会儿,忽道:“她是胡人的公主,匈奴王的妹妹,辛好。”
  
  “嗯。”
  
  “我曾在战场上放过她一马。”
  
  “嗯。”
  
  “楚丘之议后,晋与匈奴的战争和楚齐战争几乎同时开始,我为了尽快挥师南下,所以此战并没有打彻底,胡人军队虽退出了晋国北方的城池,但仍屯兵边界。辛好是匈奴的公主,暂时得罪不得。而且她还小,你……”
  
  “小?她已经不小了,会去喜欢人,也懂得喜欢人了,”我笑了,回眸看晋穆,奇怪,“再说我又没要你把她怎样,解释这么多作甚么?”
  
  晋穆勾唇,面色一暖,眸光瞥向天空,看似漫不经心:“我还以为你不说话是在吃醋。”
  
  吃醋?
  
  他说话时我正在将丝帕打结,闻言我狠狠用力,扎痛他的伤口,听他倒吸一口凉气后,我轻快笑了,斜眸打量他:“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他眨眼,笑,硬撑着:“不疼。”
  
  他嘴里说不疼,我却莫名地心中一痛。低下头,松开那个结,重新扎好后,我叹了口气,苦笑:“其实你刚刚不必为我挡的,她那鞭伤不了我。”
  
  晋穆笑了笑,道:“因为你穿着金丝玉衣?”
  
  我点头。
  
  “她若将鞭子挥上你的脸,怎么办?”
  
  我会拔剑断了她的手。我垂眸,不说话。
  
  晋穆拉好马缰,笑道:“别多想了。咱们回营?”话一落他却又马上丢开缰绳,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眸光一转,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破面具,哑声不语了。
  
  我了然,忙自长袖中取出他给我的鬼面给他戴上,然后赶紧转身抓过缰绳,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我蹬腿狠狠一夹马肚子。
  
  “驾!”
  
  骏马嘶鸣,奔腾如烟扬。
  
  身后那人抱着我的腰,笑声畅快。
  
  慢慢的,我脸通红,忍不住怒问:“笑什么?”
  
  “没什么。”他答,而后果然压低了笑声,静静地靠在我身后。片刻,他的双手突然伸上前,握住了我拉着缰绳的手指,道:“这次不是安城外。我来驾马。”
  
  我怔了下,将手缩回。

  
  驰近中军行辕时便隐约听闻那边传来刀剑器具相撞击的厮打声,不像平日操练的整齐划一,声音有些凌乱,急促且紧张。
  
  有人闯入军营?我和晋穆互看了一眼,他挥下马鞭,马受痛,顿时踏蹄疾若闪电,追风难及。
  
  片刻后我和晋穆纵马行入中军营地。我凝了眸,只见练武场上那几千将士团团围在了一处,将一蓝一灰两道飞忽矫捷的身影圈在了场中央,长刀相对,冷锋相逼,纵使一拨又一拨的人被撂倒受伤,却也无人有退后一步的犹豫和胆怯。
  
  而闯营的那两人武功也着实精妙高超,以一敌百,虽不得突围而出,但刀剑挥斥有度,银芒吟啸划过时,虽伤人倒地,却从不杀人。
  
  灰衣人是谁不知道,但那深蓝衣影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我回眸望了望晋穆,轻声:“是他。你还不阻止?”
  
  晋穆瞥眸看了眼站在圈外悠然观战的夜览,摇摇头,叹气:“烦!这两人又碰在了一处!”
  
  言罢他跳身下马,咳嗽一声,朝乱作一团的场中喝道:“都给我住手!”声音不高,但余音有势,威慑力十足。
  
  场中浪涛翻滚的海潮因此声而平歇,众将士回头看着晋穆,刀剑齐齐入鞘,脚步后移,鱼贯退下。
  
  转眼间诺大的场地上唯站着两人,深蓝长袍、罩着墨黑绫纱斗笠的聂荆,还有一个……我斜眸望过去,看清灰衣人面容的刹那,我微微惊了一跳。
  
  居然是他?
  
  我诧舌。


桓公谋术
  
  当闯营伤人的不速之客被晋穆“请”入中军行辕的时候,练武场上所有将士的目中都是闪过几分惊讶不解的茫然疑色的。只是疑虽疑,诸人望着晋穆的眼神依旧坚定,面容依旧恭谨,待晋穆的背影消失在垂落而下的帐帘之后,将士们才将站得笔直的身体稍稍松弛下来,互望了望后,纷纷散去。
  
  夜览抱臂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瞧着晋穆与聂荆入帐,眸色微微一动,而后摇头轻笑,清俊的容颜刹那似菊淡开。
  
  我跳下马背,走到他身旁,问道:“你不进去?”
  
  “当然要进去。”夜览挑眉,目中恨意一掠而过,眸子清浅,宛若明水漾瞳。他回头看了那默立一旁的灰衣人一眼,然后满含深意地朝我笑,轻声道:“你看,我之前说的话都不是骗你的。刺客就是刺客,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值得你相信。”言罢不等我回话,他便甩了甩袍袂,快步走入行辕。
  
  我抿了抿唇,侧眸瞥向灰衣人。那人安静地站在那,手中的长剑还未收,剑锋冰寒锐利,剑身轻滑,银色薄片在阳光下耀着美丽的光芒,均染点点殷红。见我凝目看着长剑,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略一晃动,鲜艳怵目的红色液体顿时凝成一线脱离出去,在半空中划开了一道绚丽而又完美的弧度。
  
  “铮”一声,剑倏然入鞘。
  
  我笑了,叹道:“这么熟练!想必你手中的也是常见血的利器。”
  
  灰衣人笑而不答,眸子灵活,目间锋芒浅露,俊秀的面容带着一如既往的聪明劲,只是神情再不是往日的谄媚讨好,而是冷静淡定下些许透出的几分友善。
  
  “洛仙客栈是楚国在齐的暗哨?”我开口,虽是问话的语气,但心中依然认定。
  
  “您说对一半。”灰衣人笑着低下头,说话的神态微微露出了曾经那个小厮脸上的待客殷勤。
  
  “一半?”
  
  “是。一半。”他稍稍侧过头,笑中暗带谲色。
  
  我想了想,脑子里陡然记起爰姑初听洛仙客栈时的不安和反常,心念一动,有些恍然。我拧眉思了思,忽道:“其实你并不是什么小厮,而是那客栈的老板,对不对?”
  
  灰衣人抬眸,唇角轻扬,目中笑意似是赞许:“公子果然聪明。”
  
  我冷笑,眸光一转望了望行辕,问道:“聂荆他是不是早知道了?”
  
  灰衣人摇头:“公子莫要错怪好人,他若早知道当初就不会白挨那位夜大人的冷箭了。奴也是近日刚知荆公子的身份,否则,那晚奴定会拼命保护荆公子的安全。”
  
  我垂眸想了想,心道他也没必要说谎。于是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回行辕。

  
  行辕内,暖炉融寒,茶香四溢。
  
  夜览和聂荆面对而坐。一人头戴斗笠,手按思桓刀,身姿安稳如石;一人斜身慵懒,脸上笑若春风,目中却偏偏有锋锐冰凉的厉色来回流动。晋穆坐在帅案之后,正俯首看着一卷锦书,彼时他脸上鬼面已摘,眸光摇动,容色淡漠,仿佛浑然不知帐中其余两人对视时的硝烟弥漫。
  
  我去里帐拿了治外伤用的药粉和纱布,找来干净的丝绢,捧了一盆清水,走到晋穆身边坐下。
  
  他回头瞅了我一眼,薄唇微勾,什么话也不说便将受伤的手臂送到我手上。
  
  我揉眉,心道:你还真自觉!暗自抱怨一下,而后还是马上垂下手指将他的衣袖仔细卷起来,解开了那条已沾满血迹的丝帕。
  
  臂弯处那道鞭痕极深,血液肆流,皮肉模糊。或许还因为我玩笑的狠狠一扎而使伤更重了三分。我皱眉,心中难免隐起愧疚,忙拿丝绢沾了水,小心地拭上那处伤痕。握在手中的指尖轻轻一颤,他反手捏住我的掌心,刚要用力时又立即松开。
  
  我笑了,抬头看他:“疼就说。一嚷嚷就好了。”
  
  他扬眉,眸子明亮含笑,反问:“这也叫疼?”
  
  不疼?那就好。我低头,继续拿丝绢擦拭伤口,这一次不再管他到底痛还是不痛,迅速洗去所有的血迹后,我勾指去取案上的药瓶。目光一挑,视线有意无意地匆匆扫过他手下按着的锦书。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带,案上摊开的帛卷倏地被他合上。
  
  他斜眸看我,我却垂下眼帘,浅笑着将药粉敷上他臂上的伤痕。

  
  帐中无人说话,气氛压抑着颇怪异。晋穆咳了声嗓子,扭过头去看聂荆,嘴角笑意优雅,眸色却蓦然似暗夜掺杂,深邃,而且难懂。
  
  “方才你伤了多少人?”
  
  聂荆沉吟,片刻后斗笠一抬,声音冷漠,带着淡淡的沙哑:“六十三。”
  
  我听后愣了一下,而后眉尖一蹙,想笑又不能,只得忍着。也亏了他,伤人的时候居然还记着数数?
  
  我苦苦忍笑的时候,有人却无顾忌了。夜览闻言大笑两声,眸光亮了亮,脸上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快活得意。
  
  晋穆气得直点头,睨眼打量聂荆,冷道:“我欠你的?居然有胆跑到这里来伤人?”
  
  聂荆叹气,抬手取下斗笠,好看的凤眸轻轻一扬,没奈何地看向一旁笑得正欢的夜览:“我递贴按规矩来找你,他却要动手。我是刺客,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不能被杀。这是本能。”
  
  晋穆眸寒,不动声色地瞅了瞅夜览。
  
  夜览目间有细碎的锋芒一闪而过,他眼睛直直盯着聂荆,嘴里却向晋穆辩解:“别看我,是你自己说的。妄闯中军行辕一步者,杀!”
  
  晋穆笑,声音凉滑似水:“那你就该早点杀了他,不要等到我回来还看到这种半死不活、乱七八糟的场面!”
  
  夜览勾唇,想说什么时,目色微微一动,又不作声了。
  
  这般的对话我闻所未闻,胸中笑意来回闹腾,却偏偏不能笑出声,于是只得低垂了脑袋,用牙咬了唇,故作无事地拿白纱一层层裹上晋穆的手臂。
  
  一时牙咬得唇隐隐作痛。我挑挑眉,不知怎地心中却想起金城那个说话更绝的无颜,想着想着神色一黯,胸中笑意顿时全无。

  帐中静默一会,聂荆出声问晋穆:“我父王的信函你看完了?”
  
  “看完了。”
  
  “你认为如何?”
  
  晋穆不答,我虽低着头,却也感觉有两道深湛炯然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我抬眸看了看,只见晋穆正凝神望着我,指尖轻轻敲打着那张卷帛,淡定的面容仿若闲暇无谓,又仿若沉思深深。
  
  “条件看起来很诱人。”他叹口气,缓缓道出一句。
  
  我指下动作一顿。
  
  “不过……”他看着我笑了,摇摇头,温暖的手指拉住我缩回去的手,紧紧握住后,他又叹气,对聂荆道,“可惜我不能答应。”
  
  聂荆默,俊美的面庞微微寒下,凤眸里颜色流转,来回看着我和晋穆。
  
  夜览插嘴,冷笑:“与虎谋皮的事做一次便够了,难道还真的要试第二次?”
  
  聂荆横眸扫过他,而后扬眉,竟突地笑开,目光一转,依然看向晋穆,慢慢道:“你当真不答应?”
  
  晋穆抿唇,拢指卷起了案上的锦书扔到他怀中,笑道:“你我相识也不短了,我说出口的话可曾有过反悔?”
  
  聂荆不置可否,剑眉一挑,随意将落手的帛书甩至一边。“父王果然料事如神。”他站起身,笑得自如,仿佛是真的似提前预知般的轻松。
  
  “什么意思?”晋穆微微欠身坐直,握住我的手骤然用力。我吃痛看他,却见他定眸看着聂荆,静睿的眸底划过一抹凶狠的寒芒。“你告诉了桓公夷光还活着?”
  
  “胡扯!”聂荆失笑,飞眸瞟一眼我,神色淡淡,“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乎她的命。”话音一落,他伸手自怀里又取出一卷宝蓝色的锦缎帛书,不慌不忙地将其递到晋穆面前,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潋滟之色渐渐迷离了那原本的清澈冷漠,他轻笑,道:“父王得知你日前去过金城,他猜晓纵使刚才那份卷书上的条件再吸引人,你也不会答应。所以命我特准备了第二份,呈穆侯亲览。”
  
  这般精明圆滑的话语听得我失神,这般模样的聂荆更看得我不禁一呆,即便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深蓝衣袍,俊面冷酷,我却也仿佛能自他的容颜下看到另外两人的影子。眼前此人,早非当日那个伴我北上的神秘刀客,他和他的父亲与兄长一样,不但有着同样风流漂亮的绝色皮囊,更有着天下人难以揣度的、缜密狡猾的心思。
  
  这个我早该知道,却偏偏一直在忽略。
  
  我悄悄吸了口气,眼眸垂下,手指自晋穆掌心挣落,拿起纱布,继续包扎他的伤口。
  
  晋穆认真看着那卷帛书,一言不发,隐忍坚毅的容色间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餍足和笑意。我瞥眼偷偷看着他,心坠了坠,而后沉下。

  “桓公好计,欲一举两得。”半天,晋穆笑了笑,打破一帐近乎凝滞的空气。
  
  聂荆笑了,眉宇谧色浅浅:“比不过你。若你答应,对晋将是一箭三雕。”
  
  晋穆笑,目色倏然清朗开来。他看了看聂荆,突地感叹:“何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如今才知道。”
  
  夜览重重一哼,腾地站起,狠狠盯了一眼聂荆和晋穆后,甩袍出了营帐。
  
  聂荆回眸看着夜览离去的背影,见那帘帐垂落下来后,方长长叹了一声,目间颜色复杂,眼内波澜随着那晃荡不停的帐纹而不断摇曳。“国乱,父亲王位危急,荆也是没办法。若要选择,我宁愿只是一个江湖刀客,我也宁愿只有一个身份,楚地荆侠。”他侧过身,呢喃自语。
  
  晋穆眸色一闪,笑而不语。
  
  我心神一动,听着这样的话却突地放下心来。眼看晋穆臂上那处伤已包扎好,我迟疑一下,而后陡地松开丢开,让他的手臂毫无凭借地重重垂落。
  
  他倒吸一口凉气,瞪了眸看我。
  
  我挑眉,弯唇笑开,面容嫣然,柔声:“是不是很疼?”
  
  晋穆哭笑不得地望着我,眸光微动,哼了哼,却不作声。
  
  果然是心亏之人的表现。我蹙了眉,冷冷瞥过他,起身收拾一下桌案,捧了那盆染过血的脏水就欲离开。
  
  聂荆叫住我:“夷光,等等。”
  
  我侧眸朝他笑:“荆公子有事?”
  
  他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唤他。凤眸里清泽隐动,他垂了眼帘思了思,后又抬眸,看着我笑,用冷淡如初见的沙哑嗓音将话一字一字道出口:“七日后,我娶南宫。”
  
  “什么?”我怔了一下,似没听清。
  
  晋穆也起身站直,长眉一拧,俊面微露疑。
  
  聂荆依旧笑,眸色幽深冰凉,眼底隐隐带着一股难言的倔犟和悲苦。这样的悲苦我曾在他父亲眼中见过,当时不觉如何,只是如今融入他眼中时,生生看得我心蓦地一落。然而他面色却暖而平静,言词更加坚定,重复道:“七日后,我娶南宫。”
  
  晋穆笑了,将我拉回去,拿下木盆,道:“这是好事。值得恭喜。”
  
  我抿抿唇,眸光一转,看看他,再看看聂荆,也忍不住笑:“对,恭喜你和南宫。”说这话时我是真心诚意的,脑中想过那个贞静美丽的女子,那个心善性柔的好姑娘,心道或许没有自己的莫名出现,或许她早该得到这般的承诺和幸福。
  
  聂荆抬眸瞅着我和晋穆,眸光摇了摇,嘴角一扬,似笑,又似自嘲。我心念一动,突地记起一件早该做的事来。
  
  手指垂下,解开腰间系着的那个桃红色的锦囊,捏指自里面掏出两颗滚圆的翡色夜明珠,放入掌心送到聂荆面前:“这个……就当作是给你和南宫的贺礼,可好?”
  
  聂荆低眸看了看,伸手接过,神色有些讶异,问我:“这夜明珠怎会在你手上?”
  
  我垂眸笑了,想了想,话锋一转,面不改色地撒谎:“无颜帮我赎回来的。就算我和他给你和南宫的一些心意吧。”
  
  “你和他?”聂荆脸色变了变,斜眸看一旁的晋穆。
  
  晋穆负手身后,咳了咳嗓子,不动声色地笑:“兄妹同心,正常,很正常。”
  
  我扬了眉,侧眸瞅着他,目色淡定,笑容却愈发地凉。
  
  晋穆皱了皱眉,看我一眼,而后又坐回原位,挥袖朝聂荆道:“你可以走了。”
  
  聂荆不动,低眸看案上的蓝色锦缎,笑:“那这信上的条件?”
  
  晋穆点头:“我同意。”
  
  聂荆闻言收好夜明珠,扬手戴上斗笠,墨色绫纱微微一摇,他再看了我一眼,而后猛地转身,身影一动,瞬间闪出了行辕。
  
  帘帐好好垂落在那,人虽出去了,那里却平稳得仿佛没人碰过。
  
  我望着帐口,就这么站着,久久不动。面色虽无谓,心中却寒,似乎有声音在那里不断念叨:他居然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他当着我的面,居然就这么答应了那个要曾经要致我于死地的人的要求……而且,还关齐国。
  
  我扯了唇角笑,顿觉索然。

  身后一只手拉住我,我僵持,任他拉着,身子却静静不动。他冷笑一声似是恼了,也不管手上的伤猛地用力拖住我的胳膊,将我身体拉入他的怀中,胳膊紧紧环在我身上,箍得我动弹不得。
  
  我闭眼,唇边笑意越来越冷。
  
  他将下颚抵至我的额角,声音凉滑似冬日的寒玉。“你究竟在别扭什么?”他这样问,他居然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来戏弄我?
  
  我轻笑,答:“夷光不过是活在日下却见不得阳光的已死之人,岂敢与动辄便可扭转天下形势的穆侯闹别扭?”
  
  他沉默,手自我臂上滑落,轻轻捏住了我冰凉的指尖。我拢指握成了拳,将手缩回袖中。
  
  “你恼我答应楚桓的条件?”
  
  我睁眼,懒懒瞥眸看他,而后不屑地收回眼光:“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罢了,怎值得我恼?”
  
  深湛的眸间目色微摇,他垂眸,盯着我,似是火大:“我怎么就言而无信了?”
  
  “出兵援齐,本是正义,不管你一箭几雕,天下人明目堂堂自能知你穆侯的凛凛风范。如今呢?如今你在得到无颜首肯可以进军入齐的前提下,再答应楚桓的条件。没错,你表面还是出兵援齐,实则却是插手他国国事,想要帮楚桓夺回兵权。夷光想问穆侯一句,兵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重兵可振国,有将士可守邦,如你答应了他要夺兵权,那这楚军你到底是真打呢?还是装个模样假打?若是假打,那请晋师不要入齐境内。夷光以前不是说笑,齐虽危,但有无颜,就一定能渡过险关。”
  
  他本是神情安静地听着,眸光轻动,唇角微微一扬似有笑意浅现,甚至低眸盯着我看时,眼中流露出的也不是被我说中短处的恼,而是隐约的欢喜和赞赏。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面色一寒,倏地松手放开我,站直了身,冷笑:“在你心中,就他是英雄,别人都是不堪入目的小人奸佞。”
  
  我也起身,看着他,摇摇头,叹气,涩声道:“夷光心中,在未曾见你时,就认定了你是英雄,从不曾怀疑。”
  
  他转眸看我,眉毛一挑,神色恢复过来:“那你就该信我。”
  
  我垂眸看案上的帛书,笑:“事实摆在眼前,叫我如何信你?”
  
  晋穆扳过我的身子面对他,定声道:“这场战是真打还是假打,你明晚就会知道。至于我为何要答应楚桓,那是因为他将死。许给一个将死之人的诺言,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我惊了惊,困惑:“你如何知道楚桓将死?”
  
  晋穆勾了唇,脸上的寒意终于褪尽,缓缓笑道:“你以为聂荆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娶南宫?”
  
  “他喜欢她。”我低头,喃喃。
  
  晋穆笑了,冷声道:“这个理由连你自己都骗不过,还说出来作甚么?聂荆娶南宫,不过是楚桓为聂荆布的一盘能有退路的棋局而已。”
  
  “嗯?”我抬眸看着他,蹙眉,更加听不明白。
  
  晋穆伸手按我的额角,提醒道:“你忘了南宫的身份?”
  
  “夏国逃亡的公主?”
  
  “表面而已,”晋穆笑意深深,眸色诡谲难辨,“若夏宣公未死,而夏惠又故作文章,那她还是不是逃亡公主?”
  
  夏宣未死?我听得头大,摇摇头:“不明白。”
  
  晋穆勾唇,对着我笑:“真笨!……不过也没关系,以后你会明白的。”
  
  被人骂笨不是好事,我垂眸,想了想,有些了悟,抬头,盯着晋穆,想笑,却又笑不出。于是咬了唇,装严肃:“你出卖聂荆。”
  
  晋穆叹气:“聪明一点了。”
  
  我转了眸子,笑了:“他不是你的朋友麽?”
  
  晋穆面色一暗,轻轻一笑,道:“不仅是朋友,他还是救过我命的兄弟。”
  
  “这样你还出卖他?”我抿了唇,眸光一动,认真打量他。
  
  晋穆拧眉笑,很是无奈:“为了晋国,不得已。”
  
  我点点头,看了他一会儿后,忽道:“你也救过我。”
  
  晋穆目色一闪,不言。
  
  我扭头,凝眸看着桌上的卷帛,轻声笑:“而我是齐国人。”
  
  晋穆默了许久,然后身子一动,伸了胳膊将我揽入怀里,温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有出卖我的机会的。”
  
  除非你永生不与齐为敌。
  
  我叹气,垂下眼帘。

  
  依偎半响,两人各揣心事,一时似都没有意识到这般站立的姿势是多么地暧昧和亲昵。我凝神思量着晋穆刚才所道的每一句话,每看似想通一处时,却不觉又落入了另一个谜团。脑中困惑有增无减,甚至到了想问也不知从何处问起的茫然。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将胳膊绕在我的腰间,轻轻地搭住,一动不动。
  
  偶尔,耳畔有一声低低的叹息缓缓飘来。
  
  心思一落,我忙伸手推开他。他愣了愣,望着我:“怎么?”
  
  “不是说回来后要早点休息的吗?”我轻声嘀咕一句,端了染有猩红血迹的木盆便往外走。
  
  他也不再说话,若有若无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听得我心中仿佛有圈圈涟漪阵阵荡开。我闭目咬牙,逃离般地走出帐外,抱着木盆茫无目的地往前走。
  
  守在帐外的侍卫又伸手拦下我,卑谦地垂下眸,躬身问道:“公子又要出帐?”
  
  我睨眼看他,奇怪:“出来走两步也不行?”
  
  侍卫瞅着我怀里抱着的木盆笑:“公子这般出营,似乎有些奇怪。”
  
  我低眸看了看,心中一恼,索性将木盆往他手里一塞,冷道:“把它清洗好了再送回来。”
  
  侍卫好脾气地笑,低头:“知道了。公子请回吧。”
  
  “你!”我瞪眼,自知和他生气也无用,于是只得咬咬唇,撇过头,看了看天空。而后跺脚,认命回营,准备找那个始作俑者讲讲道理。

  
  外帐无人。我想也不想,转身绕过屏风,径入里帐。岂知刚踏入里帐一步,抬眸的刹那,我却呆住了。
  
  里帐站着一个上身光裸的男子,见有人闯入,他回过头来瞧了一眼,平素总是明亮粲然的眸光难得地一乱,面色微微发红,嘴角的笑意倏地僵凝。
  
  “呀!”意识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我惊呼了一声,忙捂住眼睛逃出里帐,心中扑通乱跳,脸颊更是烫得像是有火在一旁灼烧。
  
  良久沉寂,帐内愈发的安静便愈发地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慌乱无措的心跳声,我放下遮住双眼的手,掌心冷汗湿滑,扶着一旁的椅背时用力到手背青筋隐现。
  
  好端端的,大白天脱什么衣服?我敛紧了双眸,摇晃着脑袋,拼命想要忘记刚才那尴尬的一瞥。
  
  倏而,里面有人小心地、试探着唤我:“夷光。”
  
  我抿了唇不敢答。
  
  “进来一下。”
  
  “干……干吗?”我定定神,努力控制好自己走了音的语调。
  
  那人笑了,声音清朗仿佛理所当然:“进来帮我穿衣服。”
  
  “你自己没手?”我怒回了句,心道这鬼面无常的脸皮还真是厚到了一定的境界,居然提这种要求也提得毫不避忌。
  
  那人叹,似是懊恼:“我的手臂被你用白纱裹得这么厚,动弹一下有多难,你这个大夫还不知道?”
  
  我无话可说了,心中一时悔得很。
  
  “那你刚才怎么脱衣服的?”
  
  他沉吟一下,郁闷的语气:“脱衣服好像比穿衣服简单许多。”
  
  脑中一阵晕眩,我闭了眼。
  
  这家伙果然是我的克星!

  
  再次进入里帐时,我反倒不害羞局促了。低了眸不看他的脸,就把他当作以前军营里任何一个受伤待治的兄弟,靠上前,虽还是红着双颊,但心中默念的话却还是有些魔力的。
  
  我默默给他穿上里衣,指尖小心地挑过丝滑的绸缎,尽量避免碰触到他身上任何一处地方。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清清凉凉的仿若寒日下的淡然花香,带着一缕虽陌生却并不让人排斥的浓烈男子气息,能蛊惑人,也能让人沉迷。
  
  眼前男子的肌肤很白皙,因为白皙,所以衬得他身上那几处浅褐色的疤纹更加怵目。领兵作战的将军统帅大都如此,无颜身上的伤痕也不少于他。只是当我看到那道几乎划过整个后背的长刀疤时,我的心却还是似被什么东西给捏住般,狠狠揪作了一团。
  
  “这……这伤?”我呢喃,目中仓惶,既惊奇他受如此重伤也不死,也心疼他受此伤时不知承担了多少苦楚。
  
  他轻轻一笑,若无其事的模样:“我生平只有那么一次性命垂危的时刻,而那次便是聂荆救了我。”
  
  我绕到他身前,伸指拢好他的衣襟,眼见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遮在雪料底下后,我这才敢抬了眸看他。“这天下还有人伤得了你?”
  
  他勾唇,眸间深邃不可测:“那时我还年少,根本不知防御和反抗。”
  
  我皱了眉,拿了一件金色裾纹外衫披上他的肩,问道:“不知反抗的年少,居然就有人想要杀了你?谁和你有如此大的仇恨?”
  
  他笑了笑,挑眉,故作轻松:“我和她无仇无恨。”
  
  无仇无恨?
  
  帮他穿着衣裳的手指突地一顿,我脑中念光忽闪,刹那脸色苍白,心中惊恐。试问天下之大,有谁会为难一个没有能力去反抗的年少之人?除非……事关利害,分晓之差必是命薄缘悭。
  
  若当初要杀他的人是她,那他要娶我的原因是不是就不再那么简单?
  
  我低下头,手指颤微,却还是认真地帮他在腰上系好那条白玉宽带。
  
  塌侧的白梅在花瓶中幽幽绽放,皎露莹莹,风骨出尘。冰凉的香气丝丝缕缕传来,吸入鼻中,沉入肺腑,一时仿佛能抚平人烦躁的心绪,一时又仿佛化作了彻骨的寒气直钻人心,冻得你不知所以。

  
  最后一处丝绡皱起的地方被我扯平,我垂下手,后退一步,微微侧过了身。虽然不知道身边这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我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于是没有伪装,将心中所想一丝不落地放在了脸上。
  
  “你当初让意来齐国求亲是别有所图,对不对?”
  
  他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答话时,我转过身看着他,再问:“你娶我是为了消除姑姑对你的戒心,对不对?”
  
  晋穆沉默,眸光微暗。他定定地瞧着我,俊美的面庞上有微微的错愕,也有我想不明白的挣扎和隐忍下的苦涩。
  
  我笑了,手指在袖中握成拳:“对吧?我猜得没错,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他弯唇笑,目色幽离黯淡,开了口:“是,我不否认,这是原因之一。”
  
  我点点头,望着他,脸上虽在笑,眼中却已尽是失望和不屑:“原因之二呢?是不是为了和齐联盟,抗楚,甚至是谋楚?”
  
  他拧了眉,眸底迅速划过一抹令人心慌的落寞。转瞬,他还是笑得优雅自如,目中慢慢发亮,若星辰落入其间。
  
  “你这么想?”
  
  “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你很在乎?”他的笑容渐渐开始得意,脸上的伤和忍耐的苦仿佛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笑意僵在唇边,我敛容看着他,怔了一会,方漠然瞥开眼光,冷淡道:“不,我不在乎。反正齐国公主的身份已去,我和你的婚约也不在了。”
  
  “可你还是欠我的。”
  
  我咬唇,不说话了。
  
  “若说齐国公主的身份是你上一世,那你在楚丘上答应过的,这辈子,归我,”他笑着欺身上前,弯臂紧紧抱住我,靠在我耳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其实,你的上辈子也该归我,不是麽……”
  
  我抬眸盯着他。
  
  他垂眸看我,面色柔和,声音轻软:“夷光?”
  
  我依然咬住唇,死死地。
  
  “不要回去了,就留在我身边。可好?”
  
  说话时,他的长发自肩上垂落,轻轻磨蹭着我的眼帘。入目的黑色,宛若温暖柔和的绫缎,不断揉入我的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滑沉至心中……可我脑中想起的却是金城那个人,雪发如霜,一日白头,魅惑容颜下的清冷,漂亮凤眸下的孤寂,一点点,一点点聚上心头。刹那后,那思念仿若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盘旋在我胸中,不断地辗转、翻滚,很容易地便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甜蜜,痛苦,不舍,难断……所有的感触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让我措不及防,满目皆伤。
  
  “无颜,你不要放手。”
  
  “傻瓜麽,我自然不会放手。”
  
  ……
  
  临行承诺依依在耳,一字一句,不够缠绵,却够坚定。于是我摇头笑了,推开身前的人,声低,话却清晰:“不行啊。他还在等我。”
  
  晋穆笑,半响,他叹气,轻声道:“你以为就他在等?”
  
  我怔了怔,然后转身,随手擦了擦不知何时已湿润的眼睛,不答他的话,匆匆抱了他换下的衣裳,走出了里帐。
  
  正待掀开帘帐时,那侍卫却拿着已洗干净的木盆进来了,见我又要出去,脸上未免又是紧张:“公子?”
  
  “怎么?你还要拦?”我横了眸,声音一寒,二话不说把手里的衣服塞给他,跑了出去。
  
  身后,有淡漠颓惫的嗓音轻轻传来:“以后她的行踪你们不要再过问。”
  
  “诺。”
  

离齐去楚
  
  悬崖,风大。
  
  银色貂裘卷飞如云散,仿佛我一个不小心,那劲烈霸道的北风便会随时将我吹落崖下。崖下迷雾垂荡,寒潭水气的茵氲虽能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记忆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给人带来的颤栗和害怕。
  
  我吸了口气,脚尖小心地勾起,黑绫锦靴慢慢划过悬崖边缘,山岩坚韧,稀疏被磨损掉落了几颗青黑的小石子。
  
  石落,坠入迷雾,然后悄无声息。
  
  耳边空荡荡,唯有狂风在山间吟啸的尖锐声响。
  
  眼中仿佛蕴了泪珠。
  
  但这不是哭。
  
  我抚了抚被冻得渐渐僵冷的双臂,缓缓在崖边坐下。

  
  在山间徘徊许久,回去时天色已暗。军营里火把束束亮起,一望连陌,赤色火焰随着风吹摇曳肆飞,舞得墨黑天际也染上了阵阵红晕。
  
  弦月一轮,看似清冷地高挂云霄,实则是无奈而又怯色,银辉缓缓淡去,孤独地遥对着这地上张扬耀目的熊燃之火。
  
  中军行辕外,守立的侍卫换了一轮。
  
  但想必晋穆是交代过的,见我回来,那侍卫不见迟疑和犹豫,忙迎上来,笑道:“公子可回来了。早上侯爷新带回的厨子做好了膳食已送来了,属下见你迟迟不归,便命人拿下去重新热了几回。或许如今味道不及初做的时候,公子尝了可莫要介怀。”
  
  又是那些北国的食物?我皱皱眉,心道,其实不吃也没什么。
  
  “侯爷他用过膳没?”
  
  侍卫转转眼珠,答:“午后侯爷和驸马去北边军营办事。现在还未回来。”
  
  我闻言急了,忙问:“这么说他下午没有歇息?”
  
  “没有。”侍卫言词利落,禀完,抬眼看我时,眸光灵活一动,忽地又出声补充道,“公子宽心,侯爷他向来如此。想当初对敌北胡那群狼兵时,侯爷还曾四日四夜都没合过眼,找地势谋兵策,万事诸备时最后一战便击败了北胡。”
  
  我侧眸,困惑地打量着他,暗忖:这人废话倒多。
  
  侍卫笑了,揖手:“属下的意思是如今大战在即,侯爷不把诸事安排妥是不会休息的。”
  
  我定眸看了看他,心思一动,负手身后,问:“你跟了他几年?”
  
  “自侯爷还是小公子时属下就是他的亲信侍卫,算算,大概有十多年了。”侍卫掐指,面色迷离一下,似在回忆。
  
  我笑了,伸手掀开帘帐,道:“你随我进来,我有事要请教你。”
  
  侍卫慌忙点头,口中连道:“公子言重,不敢说请教。”

  
  许是见无人在帐,里外仅亮了两盏灯,烛光有点微弱,随着帐帘被掀起、有风卷入时更是狠狠地晃动一下。我闭了闭眸,突然觉得眼前视线有点昏花。
  
  侍卫去燃了其余的灯盏,停下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椅中盯着他看。眼前光线已大亮,这人的面容映着粲然灯火,显得愈发的清晰和明朗。
  
  “你方才说你跟了穆侯已十多年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是。”
  
  我沉吟,拿指尖敲着椅旁案几:“这么说,他后背那道伤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公子见过?”侍卫吃惊,面色突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见便见了,又怎样?反正你都叫我“公子”了,难道还有什么歪曲男女授受不亲的邪念?我咳了咳嗓子,转转眼珠,岔开话题:“他那伤是何时有的?”
  
  “十一年前,侯爷当时还小,暮春上巳那日在涞水河畔,有神秘刺客欲杀王上,侯爷被人误伤。”
  
  误伤?我翻翻眼,心中着实佩服这个侍卫的措词。
  
  “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军将领秋狩围猎那次你在不在?”我轻轻一笑,稍稍欠身,凝眸望着他。
  
  侍卫狐疑,想了想,答得小心翼翼:“属下在。”
  
  “记得见过紫狐那件事麽?”
  
  侍卫怔住。半响,他笑,垂了眼帘:“记得。”
  
  我抿了唇,心中逐渐了然。于是我椅背靠后,不再和他废话绕圈子,直接问道:“樊天是你什么人?”
  
  他抬眼,眸光骤惊。
  
  我笑了,手指自案上收起,揉向自己的眉尖,面色淡然:“无须惊讶。这很明显啊,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有这么听话的陌生侍卫麽?看来你虽跟了穆侯十多年,他的细密心思你却是一成也没学到。而且……”我望着他的面庞笑,“你和你兄弟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像。”
  
  侍卫呆了一下,随后揖手屈膝,欲行大礼:“臣樊阳见过公主。”
  
  “起来,”我垂手挥了衣袖,而后问他,“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豫侯来过密函。”
  
  我点点头,心思在脑中盘旋一下,沉吟再沉吟,我还是微凉下语气,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十一年前穆侯那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樊阳垂目,眼睛瞅着自己的长靴,粗大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腰侧的佩剑,额角青筋瞬时突起。
  
  我心中一落,面色暗了暗,厉声:“那事究竟是不是我姑姑命你做的?”
  
  樊阳缓缓仰首,沉稳漆黑的眸子盯着我,里面情绪复杂而又难言。“上有命,做臣子的不得不从。”
  
  我冷冷一笑,拿冰凉的目光下上打量他:“可你最后还是手下留情,饶了穆侯一命,对不对?”
  
  樊阳面色错愕,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慢踱着碎步围着他转了一圈,叹道:“樊阳是吧?你果然厉害,一心二用,一身二命,既奉齐诏,又听晋令。实在是聪明本事得紧啊!”
  
  樊阳浑身瑟瑟一下,而后跪地,虽是冬日,古铜色的脸颊边却有汗珠滚落。“公主明鉴,臣本要……本要杀了穆侯,但侯爷那时年幼,臣实在是不忍心……”话至痛处,纵是男儿刚强,虎目中也有莹光泛漾,“只是请公主相信,臣身为齐国密探,自然为齐国效忠,此心不二,天地可表。”
  
  我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良久。
  
  “起来吧。”我弯腰扶起他,无奈地笑,“你以为你这事只有我知道麽?穆侯那么精明,我都能一眼看穿的事,他岂能不知?还有姑姑……”我摇摇头,手指拍拍他的肩膀,喟然感叹,“樊阳樊阳,你能安稳活到今日可真不容易。”
  
  樊阳擦汗,面色苍白透青,不语。
  
  我转身,背对着他思量一会,方慢慢道:“姑姑虽为齐国公主,但已嫁与晋王襄公,是为晋国王后。你虽是齐国人,但却是直接听命豫侯的密探,以后她若有何要求命令,能做的且做,不能做的,”我冷冷一笑,目寒,“那就不要理睬。齐晋素来交好,如今齐危而晋援,穆侯和豫侯之间也有联盟之约,你今后身为穆侯的贴身侍卫,虽不要你全心忠诚,但也不得再有害他之心。”
  
  樊阳点头言“诺”,想了一会儿后,忽又问:“若豫侯有命要……”
  
  我挥袖打断他的话,声低而冷:“不许胡猜!豫侯有日月之心,君子之道,即便日后或许有可能因某些事与晋隙难,那他也会堂堂正正与穆侯交涉,断不会用这些背后伤人的阴险之术。”
  
  樊阳笑了,称:“公主所言甚是。”

  
  帐外号角声响,细闻下是歇营之令。巡逻的士兵开始执勤,经过行辕时,有重重黑影压上白色的帐帘。
  
  我一时无话,于是坐下来,斜身靠着椅背,睨眼望着帐侧的地图,若有所思。
  
  樊阳在一旁静默半响,忽出声问我:“公主,时辰已晚,你要不要用点膳?”
  
  我撇唇,不耐烦:“我不爱吃北方的菜肴。”
  
  樊阳笑了几声,伸手指向青玉食案,道:“不是北方的食物。侯爷早上去帝丘城找了会做齐菜的厨子,这些都是特地给你做的膳食。”
  
  我愣了愣,半天,方自齿间挤出一句话:“他早上去帝丘城就是为了这事?”
  
  樊阳眸光闪了闪,神色间陡见恍然。他低了头,嘴角一扯,偷偷地笑:“臣听说公主原本是要嫁给侯爷的。”
  
  我坐直身,看着他,没反应。
  
  他叹了口气,解释:“臣并非多管闲事,也并非胆大敢过问公主的终身大事。不过……臣近身侍侯侯爷十多年,真的从未见他如此对待过其他任何人。”
  
  这话让我听了胸中憋闷。
  
  良久,我才轻轻“哦”出一声,眉尖深蹙,不是愁,不是哀,不是费思和难解,只是愧疚和心疼,或许,当我侧眸看过食案上那些熟悉而又精致的珍馐时,心中有过一抹能温暖我整个人的感动。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当初该是他出现时却不见其踪,今日又何必用心至此。诚意拳拳,徒增了我的烦恼和他的不甘。
  
  我起身走至案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入嘴中,细嚼慢咽。骤而味道沁入舌尖,我拧了眉,低眸扫过案上的菜式,心神微摇。
  
  这是,金城宫廷的御厨手艺,怎会突然出现在帝丘?
  
  我侧眸看了樊阳一眼,放下了筷子,手指一动,拿起了放在最外侧的点心。
  
  朱砂雪糕,融着桂子和薄荷的味道,雕成了活灵活现的鸾鸟图案。
  
  我转眸想了想,轻轻一笑,将雪糕递至唇边。
  
  “樊阳,你也吃一块。”白色一闪,我扔了点心过去。
  
  “这个图案?”樊阳捧着手中的点心,惊讶。
  
  我笑看着他:“怎么?”
  
  樊阳摇摇头,眸底光芒晃动,偏偏脸上笑容憨厚非常:“臣是觉得像朱雀。”
  
  我闻言点头,了悟。
  
  鸾鸟,又名朱雀。朱为赤色,似火,南方属火,故四方取象中,朱鸟七宿,位在南。
  
  少时,帝丘山顶南下之道,有银光忽闪如练。
  
  夜寒深重,露水湿衣,我拉紧了身上披着的斗篷,脚下一顿,停在了一处孤峭的岩壁下。一束火把插在微开的石缝间,光不甚亮,但在暗沉一片的天幕下,显得招摇而又易见。
  
  风刮得厉害,火随风动,一时肆虐狂舞得咄咄张扬,长烟散去,一朵烟云;一时那火又凝做了轻轻一线,隐隐约约,似随时要熄灭的微弱。光影起伏,竟将黛青色的岩石映出了魅影侧侧的浮光之色。
  
  “出来吧。”我负手站立,直眸盯着石壁之后。
  
  一语既落,里面有黑影闪出,稳稳停在我面前后,二话不说,俯身就拜。“奴见过公主。”低沉柔媚的声音,微带一丝尖锐的暗哑。
  
  果然是宫中内侍。
  
  “起来吧,”我挥挥衣袖,见他起身站好后,方轻声问道,“那点心是你做的?”
  
  “是奴做的。”内侍抿嘴,轻灵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面庞干净文秀,只是神色间却露出了远超于他年龄的机警和世故。
  
  我看了看他,有点不解:“究竟是秦总管派你来的,还是豫侯?”
  
  “奴既是总管的人,也是豫侯手下的密探之一,”内侍低声回禀着,眼帘一垂,尽显聪明的眸子立刻被挡在长长的睫毛下,“豫侯说公主不食晋国的菜,所以让奴跟在你之后北上,侯爷还说到了帝丘第二日必定会有人去城里找能做齐菜的厨子,他让奴趁机混入军营来伺候公主。”
  
  我闻言忍不住笑:“他倒料事如神。”
  
  内侍笑了,伸手自怀里取出两卷锦书递到我面前:“可是奴临行前秦总管也来找过奴,说公主之前嘱咐总管让他北上派人可随时为他联系到公主,总管见奴还算机灵,也命奴跟来,说有要事他会飞鹰传书,让奴想办法将飞鹰带来的帛书交给公主您。这不,我在路上曾收到一卷来自总管的帛书,还未送到公主手里时,今日傍晚却又接到了一卷。总管说过,明黄为急,淡黄为缓。第一封淡黄,奴以为不急,想着慢慢送到公主手里就好,岂知这第二封却是明黄……奴怕万一,只得冒险请公主夜行出来。”
  
  这内侍当真机灵得紧,办事稳妥周全,难怪无颜和秦不思会同时选中他。我接过锦书,笑道:“正该如此,你做得很好。”
  
  “公主夸奖,奴之幸。”
  
  我笑了笑,手指勾动,先打开了第一卷帛书。
  
  “奴跪呈殿下知,长庆殿姬妾已尽散,非奴所为,是豫侯亲为。”
  
  我咬咬唇,想起临行前对秦不思的嘱托虽有些尴尬,但脸上笑容却禁不住地嫣然绽开,一时心动而满足,似有甜意在胸中慢慢滋生,虽不至于浓得化不开,却渐渐让我忘却了近日所有的苦涩和烦恼。骤而全身暖意融融,仿佛我并不在彻寒的冬夜,而在轻风微拂的春日。
  
  收好第一卷帛书,打开第二卷。
  
  “奴有急报欲知殿下,前夜宫中有故人密探公子。那人走后,公子连夜召蒙、白两将军议事。第二日奴去长庆殿请安,却见公子不在。有宫门侍卫说公子晓时出宫,领樊天驰马往西北方向离去。奴本以为公子是去部署战事,查勘地势,岂知公子整日未归。……另,钟城有报禀奴,说公子已离齐去楚。”
  
  我凝目看着,笑意骤然僵在唇边,心中顿寒。
  
  离齐去楚……我就着火光重新看一遍,明帛黑字,字字惊心怵目,看得我心绪陡然大乱,拿着帛书的手指微微颤抖。
  
  倏而,我摇摇头,心道:不会,他不会做什么有悖于齐的事,必定是中间有了什么问题。我垂眸思了片刻,而后扬手将帛书靠近火把,燃尽。
  
  “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内侍不放心,凑上来问。
  
  我扬眉笑,故作淡定无事的模样:“没事。就算有事,也没事!”
  
  内侍惶惑。
  
  我深深吸口气,懒得再解释,也没力气再去说服自己、说服别人。于是我转身,抬步朝来时方向走回。脚下步伐千斤重,步步难行,再不见来时的矫捷和轻松。
  
  深夜,天空有鹰隼盘旋,啸声响亮凄切,上冲苍穹,下渗人心,听得我瑟瑟一个寒噤。
  
  故人,能让无颜离齐去楚的故人,天下唯有一人。
  
  爰姑。
  
  我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上下磨蹭着,给自己一点温度。
 
  行辕里,又无人,烛火再歇。我木然行入,木然走近里帐,坐在塌侧怔了不知多久,忽闻外间传来了窸窸窣窣有人掀帘入帐的声响。
  
  “她何时回来的?”有人在低声问话。
  
  “酉时左右。”小心翼翼的回答,是樊阳在禀。
  
  “晚膳吃过没?”
  
  “吃过了。公子看上去很爱那些齐菜。”
  
  那人沉吟。
  
  樊阳却又问道:“侯爷用了膳没?要不要属下命厨子再做些送来?”
  
  晋穆冷淡:“我不饿。”
  
  樊阳噤了声。
  
  “下去吧。”
  
  “喏。”

  
  眼前昏暗,有人轻轻踱了步朝里帐走来。我没有闪躲躺下装睡着,只抬眼看着屏风之侧,那个眸色微疑的金衣鬼面公子。
  
  曾几何时那张在黑夜中吓得我失声尖叫的鬼面如今对我而言已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纵是凌厉恐怖依旧,但鬼面下那双明亮眼眸透出的温和和坚定却瞧得人心安稳,别无邪思。
  
  我似乎对他笑了笑,又似乎没笑。那句“离齐去楚”仍然一字一字重重刻在脑中,闹得我浑身无力,神思涣散。
  
  他拿下了鬼面,走到我身边坐下,沉默一会儿后,笑问:“为何不睡?”
  
  “你不也一样?”毫无意识的话,脱口而出。
  
  “嗯?”他不解。
  
  我转了眸看着他,弯了弯嘴角:“你下午去哪了?”
  
  他愣了一下,而后微笑,抱住我,如实回答道:“去了北边军营,和将军们商讨楚丘战事。如今墨武带着第一拨骑兵已出发了,将会趁夜潜入楚丘之后;第二拨将于卯时而出,迎敌之侧,诱敌深入。稍候大军会自明日巳时出发,届时重兵合围,楚丘不愁难攻下。”
  
  我点点头,笑,说废话:“你真的很会打战。”可是即便你能打赢,还能不能帮到齐国,我却不知。
  
  他伸手握住我的指尖,惊道:“你身子怎么这么凉?”
  
  我低头,悄声:“我刚才出去走了走。”
  
  他默了半响,随后将温暖的脸颊贴着我的额角:“睡吧?”
  
  “好。”
  
  我顺从躺下塌,他帮我盖好锦被后,站在塌侧垂眸看着我。眼前男子身影修长,外帐微弱的烛光钻透屏风照出一道斜斜的阴影,压在我脸上时突然让我心神一定。他笑了笑,伸指揉揉眉,转身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不睡?”
  
  “还有奏折要看。”他说得轻松,但即便是再习以为常的淡然,那张俊美的容颜上倦色已深,目中疲意已现,分明是过度劳累所致。
  
  我心中狠狠一阵抽痛,有声音在心底张狂地笑:你看看,你看看,他离齐去楚了,别人却为了齐国的事劳累至此。
  
  那声音笑得我不堪忍受。我忍了再忍,眼中还是忍不住一涩,有水雾刹那迷眼。
  
  他望着我。我看着他,不敢眨眼,只知视线朦胧中依稀能见那墨玉一般眸中的诧异和怜惜。
  
  我吸了吸鼻翼,垂下眼眸,小声道:“别去看奏折了。今夜先休息,可好?”
  
  他怔了一会,后笑道:“好。”言罢他坐回榻上,歪着身子倒下,躺在了我身边。我想了想,拿了锦被盖上他的身子。
  
  他靠过来,伸了双臂将我搂在了怀中。
  
  “是不是很暖?”他笑着问,言词又开始不羁放荡,仿若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
  
  我眨眨眼,噙在眼角的泪水簌簌一落,沾上了他的金色衣裳。手腕抬起,我伸指抹上那片湿润,想要擦干。
  
  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低头看我,眸间清朗:“出什么事了?”
  
  我咬着唇不说话。
  
  他走了,离齐去楚……心中一阵钻心的难受,眼泪又掉,我努力过,但控制不了。
  
  “夷光……”身边的人低声呢喃,他的脸小心地俯下,温暖柔软的唇轻轻蹭上我的眼角,慢慢地吮去了所有的泪水。
  
  泪水不在,而那处温软正在试探而又诸般爱怜地下滑。
  
  我麻木承受着,脑中空白,心绪紊乱,宛若浑然不知般任他吻着。是觉得我欠他的,还是我心中已失望到绝望的地步,抑或还有其他……
  
  我不知道。
  
  只是在他的唇靠近下颚时,我还是低头躲开了。烧红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心中却黯然神伤。
  
  不,不能啊。
  
  我非得要找到无颜问清楚。背齐投楚……他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
  
  身边的人手臂收拢一下,更紧地将我揽向了他的怀中。这怀抱确实温暖,甚至还带着久远的熟悉,让人心安,真的让人心安。
  
  我轻轻闭上眼睛。

  
  “他走了?”晋穆问。
  
  这声音有点凉,听得我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
  
  他笑着伸手摸我的脸,指腹在我颊边缓缓揉抚,似是安慰。“我刚刚收到了金城的密报。”他解释。
  
  我僵了身子,手指自他胸前落下。除了金城的密报,你还知道我去见了那厨子。
  
  “你觉得他会背叛齐国?”
  
  我咬咬唇,摇头:“不,他不会,他绝不会。”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一刻,我必须信,也一定要去信。也该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
  
  揉在颊侧的手指滑至我的唇边,微一停留,晋穆抬手勾起我的下巴,对着我笑:“你真的就这么肯定?”
  
  “是。”我也笑了,坚定了目光。
  
  他的眼底却微微一暗,抿了唇,不做声了。
  
  “你饿不饿?”我伸手自怀里取出给他留下的糕点,拿了一块,送至他唇边。
  
  他张口咬住,脸上笑意有些得意。
  
  我却垂下眸,轻声:“我能不能去楚国找他?”
  
  揉在我脸上的手指倏然一僵,冰凉的感觉自他指尖沁入我的肌肤,不是寒,却冻得我全身神经都似冰封。
  
  缓缓,他收回了手臂,将我推开,口中却不紧不慢地将那块点心吞下。如玉的面庞上笑容依旧,温和的眸间光芒粲然。
  
  “你要去找他?”
  
  “是。”不见到他当面问清楚,我不甘心,更不放心。
  
  晋穆默了一会,而后坐起身,下榻。
  
  “好。你去吧。”
  
  语音一落,他转身出了里帐,绕过屏风。
  
  眼前身影陡然一空,目间茫然时,我撑了双臂坐直身,心中突地惴惴似飘云间。可现在不是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我咬咬牙,迅速掀了锦被,下榻,穿好锦靴,在腰间系上内藏软剑的腰带,披上宽大厚实的银色斗篷,取过帷帽戴好。
  
  正待离开时,晋穆却又进来了,手中拿着一卷锦书,一张令牌,递到我面前。
  
  “楚桓不住邯郸宫廷,豫侯若去楚国,该在宫外见他。这是楚桓所住之处的地图,还有我的这块令牌,你到了邯郸去城中聚宝阁找一个名叫子兰的人,他会领你找到你要见到的人。”
  
  我怔怔收下,隔着帷帽的轻纱,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颜,却看得清他目中的清朗。
  
  “不管结果如何,楚丘之战我会去打。我也相信你能说动豫侯回齐,所以盟约仍在,晋穆不会食言,”他笑了笑,忽地伸手探入轻纱,抹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傻瓜,哭什么,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这声音太轻柔。我迟疑一下,点头。
  
  “刀剑无眼,你……要小心。”我鼓足了勇气,拉住他的手。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心,笑:“你以为我第一次作战?乱操心。”
  
  “记得休息。”
  
  这次他默然,半天,方道:“我尽量。”
  
  放开他的手,我扬指摸了摸帷帽,然后抬步越过他,离去。
  
  身后有人叹息,又仿佛没有声响,唯有一股让人心暖的力量,自一双明亮的眼中透出来,在那里看着我,久久不离。

  帝丘离邯郸并不远,过了楚丘,只有半日的路程。
  
  战时天下乱,一路关卡过得十分不易,虽路途不远,我却直到了第三日傍晚时分方入了邯郸城。
  
  中原第一都城自然气派恢弘,街巷行人匆忙,虽战乱,但香车宝马来往频繁。黄昏夕阳下,暮色渐褪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缠绵的雨丝倒映着一日最后一抹彤然霞色,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楚国胭脂丽,中原美酒飘,我在街上问人找聚宝阁时,种种香味夹着雨气的清新扑鼻而来,绕人欲醉。
  
  无颜至爱美酒,其次爱美人。原来天下之大,这邯郸城才是最配他天下第一公子喜好的地方。
  
  我黯然垂了眸,虽找到了聚宝阁,但扣指敲响门扉时,心中却已颓惫憋闷得难受至极。一时神思恍然,居然没有去想满街灯火璀璨,在如此热闹的夜市下,这间位在城中央这么气派的聚宝阁为何要提早关门。
  
  有人开了门,是个青衣小厮。见我愣愣站在门外任雨淋着却不言不语,他不由得奇怪了,拿眼细细打量我:“公子是要?”
  
  我也不说废话,拿了晋穆的令牌递给他:“我找子兰。”
  
  小厮一呆,倏而双手高举接过令牌后,躬身道:“公子请进来等。奴这就去通知老板。”
  
  原来这间聚宝阁的老板就是那个叫子兰的人,我站在门边犹豫一下,迈步跨入阁内。
  
  小厮见我入内,又赶紧将门关上,转身对着我,道:“公子稍候片刻。”
  
  我点头,自去一旁椅中坐下。
 
  小厮去叫子兰的功夫,我卷袖擦干了脸上的雨水,晋穆送我的银貂裘已被雨淋得湿透,颈边的绒毛湿漉漉地蹭着肌肤,惹我心中有些烦躁。
  
  不一会里面脚步声响,有人来而匆匆,未见面便闻其和煦如风的笑声。
  
  我起身站直,目迎一位白衣翩翩的年轻公子自里面走出。来人貌不算惊人,但举手投足的风采神韵皆是上上,但商贾惜福,尤其冬日衣服多,这人体态看起来也未免有些富态的臃肿。
  
  “在下子兰。阁下就是侯爷派来的贵人?”他笑着上前,手指揖起时,右手拇指上的血色玛瑙扳指的艳色愈发衬得此人肌肤莹白如玉,似是比女人的皮肤还要细腻柔滑。
  
  我微微一笑,同样揖手:“不敢。幸得侯爷照顾,我只是来托子兰兄办件事。”
  
  子兰闻言扬眉,眸色一闪,问道:“可是寻人?”
  
  心中虽讶异,我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笑:“子兰兄如何猜晓到的?”
  
  子兰笑,答:“因为半个时辰前,有人来小店说要等一位公子。据他的描述,无论谈吐容貌,举止风仪,贵人都与他要找的人甚相近。”
  
  我心中一动,将微显颤抖的手藏至身后,轻声问:“那他现在何在?”
  
  “里阁。贵人请随子兰来。”

  成排书架,满目竹简,一室玉兰花开,华贵奢极的紫楠桌椅。桌上有白玉棋盘,黑白子对垒分明,显是下到一半却未继续。
  
  行至门前,子兰说有事离开,将我独自留下。
  
  手心隐隐渗出冷汗,我抬步,慢慢走入屋里。
  
  转眸看四周,倏而我整个人怔住,视线停滞。
  
  墙侧窗户大开,那人静静地站在窗旁。风吹雨斜,雨水轻轻落上他的面颊他的发,他却毅然不动,背影如寞。雪色的衣裳,雪色的长发,映着窗棂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醒目得灼人眼痛。
  
  半响沉默。
  
  半响不动。
  
  而后他叹气,轻声道:“你终究是不信我。”
  
  我咬了唇。不,我若不信你就断不会来找你。
  
  他又叹气,转过身,走近我。
  
  “丫头,”漂亮凤眸下幽暗点点,他望着我笑,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你来了也好,我想你了。”
  
  我死死咬住唇,心神摇了摇,刹那有酸软的东西沉入心底。
  
  我看着他,想要笑时,却又垂下眼帘,有意无意地伸指勾弄着腰间的丝络。
  
  他低声笑,手臂一伸,将我抱入怀中。
  
  “丫头,我想你了。”他重复说。
  
  我闭上了眼,心不再酥软,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甘甜。
  

谁知谁心
  
  窗外细雨飒飒。
  
  晚风拂入,一室素色丝绡帷帐在寒气中摇曳起伏,窗棂处垂满了白锦流苏,翩跹舞动,翩跹舞动,宛若数不清的玉蝶缠绕在飞。小巧的玉兰花朵在角落里怯怯绽放,浓郁清香随着自窗外飘入的清冷雨气缓缓弥散,空气里透着一股缕缕沁心的幽淡。
  
  盏灯时分,烛却未燃。
  
  子兰命小厮送来干净的衣服,我去里屋换上。出来时,无颜正坐在桌前看着棋案入神。
  
  我找了火折子点亮几盏灯,关了窗扇,关了门,而后方走至他对面坐下,低眸瞟了瞟棋局后,抬眼望着他。
  
  他看我一眼,薄唇勾起,笑得动人:“陪我继续下。”
  
  “好,”我点头,随手捏起一粒白子,刚要掷下时,却又抬头,盯着他,“喂,你可不许再让我。”
  
  “我不让你,赢了你可不准生气。”他睨了眸子,静若秋澜的目色倒映着盈盈烛火,折射出潋滟迷人的光泽。
  
  “你让我我才生气。”我撇唇,将手中白子按下。
  
  “投石问路,”他轻声笑,问我,“可是要问我为何来楚国?”
  
  我垂眸,指尖摩撮着手中棋子,不说话。
  
  “他快死了。”他低声道,面色平静,凤眸隐在低垂的浓密睫毛下,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棋盘上“叮当”脆响,我回神,看到他落子的地方。
  
  “你见着他了?”
  
  “见着了。”
  
  我蹙眉,抿了抿唇,低声问:“他是不是还没死?”
  
  他叹气,声色不动:“还没,不过也快了。”
  
  这声音太过冷漠和无情,我心中一紧,凝目看着他:“他是你的父亲。”
  
  “可他杀过你。”
  
  “我没死。”
  
  “却让晋穆有了救你的机会。我们欠了他人情。这种感觉我不喜欢,”他摇头笑,飞眸打量我一眼,催促,“下棋。”
  
  我随手扔下白子,继续问:“你既如此恨他,为何又来楚国见他?”
  
  好看得让人惊羡的眸子暗了暗,他抬头,看了看我,而后落子盘上,不紧不慢道:“有些事必须要在他死前说清楚。他既不方便行走,那只有我来了。”
  
  “什么事?”
  
  “他割与齐接境的十座城池给我,我帮他夺兵权,扶聂荆继位。”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一落,刹那什么感觉都涌了上来,激得我思绪骤乱。“你和晋穆说好的,他谋楚,你不得插手。”
  
  “那是战后的事,不是说现在。”
  
  棋子自手心滑落,我盯着那人漂亮蛊惑的面庞,惊得说不出话。手颤微一下,我还是伸去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呢喃:“无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麽?”
  
  “自然知道,”他笑了,唇角上扬,眸色深深,“我在做有利齐国的事。聂荆继位,总比凡羽和冲羽继位的好。日后晋穆也会感激我的,毕竟对付一个不通政权谋略的刺客来说,肯定会比对付那些自小在争权夺利中长大的公子容易得多。”
  
  我怔怔望着他,心底直渗寒气,全身似如坠冰窖的凉。抓着他的手指用力再用力,随后还是无力松开。“可是你知道麽,楚桓原本让聂荆去找帮忙的那个人是晋穆。他为了和你的盟约,拒绝了他的条件。”我想起那日聂荆带来的第一卷帛书,脑中嗡嗡响,神思恍然不清。
  
  无颜叹气,起身抱着我走去书架旁的软塌,无奈道:“你以为我想?我若有他目前的优势,纵使楚桓提出再好的条件,我亦不会答应。”
  
  “无颜,”我抱住他的脖子,将脸颊贴至他的下巴,轻声劝说,“无颜,我们不要城池,不要这意外而来的餍食,我们遵守和晋国的诺言,待退了楚梁的兵后,我们安守齐国,不问中原的事,好不好?”
  
  无颜低头吻我的额角,涩然笑:“天下事你不谋人别人必谋你,你以为安守一隅别人就不来犯你?不,没有这么简单。要想安定,必须先强大。”
  
  “可是……”话刚出口余音却消无,他的唇紧紧覆住我的嘴巴,热切吻着,不让我说话。
  
  这吻太深入太霸道,吻得我心中一阵紧缩,胸中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吸空,窒息抑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挣扎着,伸手将他推开,轻声喘息。

  
  “无颜。”
  
  “恩?”
  
  “带我回去吧,好不好?”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十多日没见,那张俊美的面庞明显消瘦几分。凤眸横扫,顾盼飞扬间虽神采依旧,但暗黑深邃的目色中,已夹入了越来越多我看不懂的晦涩和冰凉。
  
  这样的猜忌和隔阂不能增多,我要陪在他身边,与他承受所有,不离一步才好。
  
  他抿紧唇,眉宇间谧色渐起,不语。
  
  “我……我答应了晋穆找到你后会回去见他。估计他现在已攻下了楚丘……你明早陪我去楚丘,见到他后,你们再谈谈,然后我随你回金城,好不好?”我柔声说着,满怀期盼地看着他。
  
  他垂眸沉吟片刻,而后笑容微僵:“不,不好。”
  
  手指自他脸上滑落,我咬了唇,凝眸望着他,一时心寒,心酸,心疼。难受的感觉泛入骨骸,一阵阵刺过来,似痛,又非痛所能表达。
  
  “而且楚丘没那么容易攻下的,凡羽的铁骑已调了十五万北上。”他侧眸,望着我,嘴角轻勾,笑意若有若无。
  
  我怔了怔,这才恍然大悟晋穆昼夜不歇、一直劳累部署的原因。只是想起临走时他对着我泰然若素的轻松……我眸间一黯,垂下了头,心道:这人是要强还是骄傲,这么难打的战却丝毫不透露给我知晓?
  
  “你真的不要我跟你回去?”我拉住无颜的手,五指纠缠至他的指间。
  
  他不说话,绕在我肩上的手臂却忽地一带,将我搂着坐到他的身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你还记得八年前在帝丘我坠崖的事麽?”我扬起了脸,问他。
  
  他眸色一动,点头。
  
  “那次救我的不是湑君。”我垂着脑袋靠上他的肩。
  
  无颜默,幽深的眸底颜色来回变幻,让人看不透,猜不懂。
  
  纵使再看不分清,我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眉尖一扬,我笑了,话声却有些冰凉:“那年救我的人也是晋穆。怎么办?怎么办?”
  
  无颜看着我,静静地,笑容敛去,依然不言不动。
  
  半天,他问:“谁说的?”
  
  “意哥哥。”
  
  无颜冷笑,皱眉:“他空得慌?闲事管了不少。”
  
  绝美的容颜上神色有阴戾,却无任何的震惊和怀疑。我想了想,突地笑了:“你早知道?”
  
  他不答。
  
  “你早知道。”
  
  他咬了唇,面色微微苍白。
  
  “你早知道!”
  
  我恨声笑,想要松开他的手起身时,他却把我死死按住,出声道:“不要去楚丘了,明天和我回金城。”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浑身被他箍得动不了,唯有张口咬向了他的脖子,狠狠一下。
  
  隐约中他似倒吸了一口气,倏而却又叹气,扳过我的头吻住我的唇,细细密密,深深浅浅,揉抚,吮吸,轻轻地噬咬,慢慢地勾弄。
  
  “你骗我。”我眨了眨眼,泪水夺目而出。
  
  久见淡漠孤寂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不安的慌张和迷乱,他望着我,神色失措。
  
  “你在乎?在乎当初谁救了你?”他问,目光复杂。
  
  “今时今*****问我在乎不在乎这个?”我哭着笑,笑着哭,哽咽声模糊,“当初谁救了我又怎样?我感激他,我敬重他,我愧疚,我难受,却不能再爱他。我爱的那个人总是骗我,一次,两次,接下来说不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在乎这个!你懂不懂?”
  
  他低头将下巴贴上我的额,轻声道:“夷光。”
  
  我赌气不应,揪着他的衣襟擦眼泪。
  
  眼泪擦不完,越擦越落。
  
  “丫头,”他低声喊,附着我耳边轻轻道,“对不起,丫头。是我不好,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敢。”
  
  我低头,埋首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丫头,明天我们回金城。”
  
  我沉默,良久,方重重捶了他一拳,道:“不许反悔,你说的。”
  
  他闷哼一声,眉头皱起,表情有些痛苦。
  
  我惊了惊,忙捏指按住他的手腕。
  
  “你受人重掌?”我又怒又急,慌道,“而且没有运功抵抗?为什么不还手?”
  
  他拉住我的手,笑得无谓:“还一人生我的恩情而已。他说了,说你上次只受了毒药和匕首便一命呜呼,他不甘,要我承受那最后一掌,换我身世的秘密。”
  
  “他都要死了还有力气打人?”我生气,也不解。
  
  无颜看我一眼,喉间噎了噎,方道:“是爰姑动的手。”
  
  “她手下留了情。”
  
  “对。”
  
  我静静望着他,刚控制好的泪水又在眼中翻滚。最近太柔弱太爱受伤,再不是那个在战场上跟在他身旁言笑无忌的我。

  
  “有人给你治疗过?”我缩回手,喃喃。
  
  他微笑:“是啊,你师父也在这里。”
  
  “他来作甚么?”
  
  “南宫要嫁聂荆,他来观礼。”
  
  我蹙了眉,不明白:“聂荆和南宫的婚事,与他何干?”
  
  无颜望着我,静睿的眸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笑道:“你师父爱热闹,爱折腾。”
  
  “你又骗我!”
  
  “如果骗你能让你不受伤,我宁愿你骂我,打我。”
  
  我转眸想想,奇怪:“这和我有关?”
  
  无颜笑了,搂紧了我:“既然觉得无关那就不要知道了,浪费时间去想。”
  
  我侧眸盯着他,将信将疑。
  
  “咱们走吧,这聚宝阁是晋穆的地方,不是麽?”
  
  “不,”无颜摇头,笑得神秘,“这是我的地方。”
  
  “子兰是你的人?”
  
  他挑了挑眉,笑而不答,俯脸靠近我。
  
  我别开脸避开他的唇,拉拉他的衣领盖住我刚才咬的牙印,不放心地问:“你就这么离开金城,不怕出乱子?”
  
  “城中都布置好了,蒙牧和白朗自会应付。凡羽的铁骑精兵已北上,西边的楚军已断粮受困。至于湑君的梁军麽,”他横了眸,眼底清泽流淌,幽幽朗朗,似得意,又似快活,“夏惠的军队已围住了郾城,梁国离亡国不远矣。湑君调动军队想要南下增援,我却早让龙烬的部队守在南方,截住了他的退路。北有侯须陀领着我的玄甲军,南有龙烬,湑君如今已是笼中困兽,唯有徘徊挣扎发发狂而已。”
  
  我蹙了眉,心中一凛:“你原先让龙烬包抄南下就是为了这个?”
  
  他点头。
  
  “你要全歼梁军?”我骇然,想起二十五万将士战死的漫天血腥便禁不住一个寒噤。
  
  无颜笑了,眸间光芒滑动似雷电忽闪:“这样忘恩负义之人,不除他至绝,我不甘心。”
  
  我僵了僵,复而勾了他的脖子抱住他。这样的杀戮和寡绝要你独自承担,不,太残忍。我揉抚着他的银发,黯然不能言。
  
  或许,我可以为你分担一半。

  
  烛火燃燃,无风而摇。
  
  室中安寂,心中的波纹却随着满目飘曳的晕黄光线来回起伏,一刻似风平浪静,一刻又似潮起潮落,心绪翻涌肆虐,闹腾得人难受至极。
  
  无颜抱着我就这么静静坐着,我凝目望着他,他低眸看我,相顾许久,却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又或者什么话也不必说,只要能看得见对方,就好。
  
  我抿嘴笑了笑,抚摸着他长发的指尖缩回来,握住了他的手。
  
  他勾唇,目色深沉而又专注,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烛光的颜色缓缓沉入他的眼底,一道一道,不停地渲染着那抹浓重的墨色。渐渐地,墨色散去,漂亮的眸子里流转出灼灼欲烧的光华。
  
  倏然,他拧了一下眉,低头。
  
  柔软而又冰凉的唇在我颈边慢慢磨蹭。当唇齿间开始有温度时,扑在肌肤上那轻柔的呼吸陡地化作燎人的炙火,烫着我的肌肤,即而又烫至了我的心,一次一次,刻下了深深浅浅、数不清的烙印。那感觉很疼,疼中却有甜蜜,微微泛着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自我的指间挣脱开来,悄悄地滑落至腰间,解开了那条汉玉束带,探入我的衣内。
  
  “无颜!”身子不自觉地颤抖,颤抖,心在紧缩,紧缩,紧缩到我难以忍受时,我按住他的手。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眸光迷乱而又热烈,飞扬的眉毛皱了皱,俊美的面庞上有苦苦的忍耐,也有难解的贪恋和渴求。
  
  我垂下眼帘,结结巴巴:“在……在这里?不不,不好。”
  
  他愣了一下,转眸看看四周,笑着问我:“有什么不好?你不愿意?”
  
  “不,不是,不是。”脸颊通红,虽羞极,我还是勉强说了几个字,伸手摸摸他也滚烫的面庞,闭上眼。
  
  可是你说过你要娶我才……
  
  你忘了麽?
  
  虽闭了眼,却依然能感觉到眸中有薄薄的水意沾上。
  
  我抱住了他的肩膀,努力地把脸上的神色在他脑后好好藏住。
  
  他不动了,忽而叹息一声。
  
  胸前一暖,先前被掀开的衣襟又重新合拢,我睁眼,扭过头,隔着朦胧泪水瞧着他。
  
  “我会娶你的。”他贴着我耳边轻声道,一字一句,仿佛出自肺腑般,语气沉沉,面色坚定。
  
  我有些痴。
  
  他笑着刮我的鼻子,无奈摇头:“傻丫头。”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我仰了头,吻住他的唇。
  
  他受了爰姑一掌,他和楚桓断绝了所有关系,不管是为了齐国还是为了王叔的恩情,从此在这世上,除了我,他只剩下他自己。而我,除了他,也只有他。从来都是这样。

  
  “等我三年,”他低声喘息,话自齿缝流出,“三年后,我们回竹居。”
  
  “为什么是三年?”我不解。
  
  他微笑,挑挑眉:“三年强大齐国。三年教无翌成才。三年,完成父王的遗愿,然后我带你走,再不管世上的烦事。”
  
  我沉默,半响,伸手抱住他,柔声:“莫说三年,你让我等三十年,我也会等。但不要再把我推开,不要放手。”
  
  “不会。再不会。”他轻声道。
  
  雨声细簌不绝,一声声落入心湖,轻漾开来,荡起细致的波纹,一圈圈散开,一圈圈追随。
  
  我认真地瞅着他,唇角弯了弯,许久没再笑得如此欢快轻松。
  
  凤眸里不再冰凉冷寂,温和中夹着漫天柔情,丝丝拢绕,丝丝拢绕,紧紧缠住了我整个人,仿佛这辈子也休想再脱身。
  
  而他,亦逃不开。

  
  夜烛荧然,火苗不安分地晃动着,满室侧影幢幢。阁楼外风声萧瑟,吹动窗扇沙沙作响。雨湿窗纱,原先的洁白不在,映着深重夜色、树影婆娑,此刻透出了重重叠叠的阴冷之色。
  
  冬日苦寒,夜雨更凉,相偎时却能暖意融融。
  
  两人正低低私语时,冷不防门外有人敲门。
  
  “侯爷,有奏报。”清毅的声音,不怎么熟悉,却也不陌生。
  
  无颜拧拧眉,看了我一眼,手臂想松时,却又陡然收紧了。“不放手。不敢放。”他笑,眼底有戏谑得意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脸红,挣脱他的胳膊站起身,乖乖地走去一旁。
  
  他咳嗽几下,拉拉衣裳,整了整神色,这才沉声道:“进来。”
  
  门嘎然而响,走进来的是身着淄衣长袍的樊天。他挑眸看了看我,脸色微露疑时,又马上恭谨地低下了脑袋,躬身将一卷黄色锦书举至无颜面前。
  
  “豫侯,楚丘送来的。”
  
  无颜接过,看完后立即又扬手递给我:“是楚丘的战况,你看看。”
  
  我伸手拿过,眸光飞快地扫过满卷乌泱泱的字。
  
  “你说得对,楚丘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攻下。”我皱了眉,担心。
  
  无颜挥手让樊天下去,沉吟片刻后,忽地抬头朝我笑:“咱们去趟楚丘如何?”
  
  我变了变脸色,垂眸不语。
  
  他走来拉住我,笑:“丫头不要乱猜。此去楚丘,不是将你送回去。一来,你答应了他会回去,或许我可以失信于人不做君子,但你不可以;二来,你不是觉得我与楚桓的约定有背于他麽?那好,那我们去楚丘,让我当面和他说清楚,可好?”
  
  我点头,神色不动:“好。”
  
  他伸手揉我的脸,轻声道:“还有三。凡羽的铁骑和我战了六年,天下最了解他战术的人是我。他晋穆不是要楚丘麽,我们帮他夺下,算还人情,可好?”
  
  我抬头看着他,喜颜逐开:“好。”
  
  他望着我,似是迟疑犹豫了一下,然后微笑:“最后,还有四。”
  
  “什么?”
  
  “夺下楚丘只是第一步,我的目的是要借他之手先拖住凡羽的军队,使邯郸形势相对安定下来,让楚桓能着手做一切安排聂荆顺利继位的事。”
  
  我咬咬唇,低下头:“这才是最重要的?”
  
  无颜沉默片刻,握紧了我的手,轻声:“对。”
  
  “好,我陪你回去。”我叹口气,心道:不管如何,你这一次总算没再骗我。只是他晋穆是何人,能任你差遣麽?
  
  我自顾自地想,自顾自地摇摇头。
  
  无颜笑了,一眼看穿我所想,解释:“你放心,自有他的好处。他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舍不得。”
  
  舍不得?我狐疑,想了想,转眸看窗外:“那明天早上我们就动身?”
  
  “不,雨停了就动身,”无颜出声纠正,眸子望向窗扇,笑意悠长,“这雨下不到明天早上的。我们得尽快去楚丘。”
  
  我失笑,瞅着他:“你能掐会算了?如何知道这雨一定下不到明早?”
  
  “中原天旱,下雨已是极少,更何况是冬日细雨?邯郸不是金城,这雨断不会下一夜之久。”他目色微微一亮,话语笃定,背手而立时,面容俊美倜傥,气度清贵超然。
  
  我侧眸看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被我看得不自在,唇角笑容僵了僵:“怎么?”
  
  我扬手抱住他,将脸藏在他的怀里,笑容得意而又狡猾。
  
  知道麽,这才叫舍不得。
  
  
双人成影
  
  无颜所料未差,子时刚过,窗外的雨便淅淅而止。
  
  彼时我正躺在软塌上睡得迷迷糊糊,隐约中有人来敲了门,和无颜悄声交代几句后,耳边又回落宁静。
  
  正想着翻个身再睡时,腰间一紧,身子突地轻飘飘腾空而上,有人将我裹在锦被中横抱掠起,仔细地揽在了怀中。那人柔软的发丝缕缕戳上我的脸颊,一阵轻微的酥痒。鼻中琥珀香气直窜心扉,明白过来是谁后,我偷偷抿唇,侧了头贴向他的胸膛,将脸上分明已睡醒的神色悄悄敛起。
  
  他叹气,抱着我的胳膊又不自觉地收拢几分。
  
  “侯爷,你要抱着公主走那条暗道,会不会……太累?”樊天在一边低声问,语气满是惊诧和不放心。
  
  无颜不说话。
  
  身边有人在笑,嗔责樊天:“你家主子的脾性你竟不知?天下风流只豫侯,他岂会觉得累?怕是恨不能抱着怀里的人一辈子才好!”
  
  子兰的声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融着满室的玉兰花香,动听而又迷人。
  
  我脸一红,本想和无颜开开玩笑的假寐,却不知室中还有他人,如此一来,我是非得继续“睡”下去不可了。
  
  无颜哼,抱着我便走,冷道:“多嘴!”
  
  身后子兰在笑,不紧不慢道:“见到穆,替我问候一声。”
  
  “说你将去安城?”
  
  子兰幽幽叹息,似是苦恼,但淡漠的嗓音中却又偏偏夹着一丝诡异的快活:“你这么说,他该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无颜大笑,抱着我飞身离去。
 
  身子随着那双抱着自己的胳膊一齐坠下,我睁眼,转眸去看,却见无颜抱着我停在了阁楼外的假山旁。樊天提着灯笼跟在一侧,古铜色的面庞紧绷严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依在无颜怀里的我。
  
  虽底气不足,我还是瞪了他一眼。
  
  樊天讪讪,目光一闪,撇过脑袋。
  
  “公主醒了。”
  
  无颜低眸看我,扬眉轻笑,满脸的无奈。
  
  我看着他,眨眨眼,而后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放我下来吧。”
  
  他摇头,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不放,我不累。丫头继续睡。”
  
  被人抱着总比自己走路的好,何况抱我的人是无颜。我思量一下,转转眼珠,点头,将手自锦被中探出,抱住他的身子。
  
  樊天又扭过头来飞快地瞥了一眼,而后扯嘴一笑,神色古怪兮兮。见我横眸看他,他马上掉头,转过身去推开了假山壁后的石墙。
  
  这人倒奇怪!比他那兄弟可让人难捉摸得多。而且他既能和无颜来楚,必定是无颜的亲信随从,为何我却好似不常见他?总觉陌生,却又感觉似曾相识。
  
  我蹙了眉,暗自在心中计较嘀咕。

  出了暗道便已身在邯郸城外。雨虽停,空气中湿气却凝滞不消,冰凉清爽的感觉丝丝扑面,激得我睡意全无。眸眼本惺忪朦胧,如今脑子清醒过来,虽夜色透黑,但眼前视线却陡然清晰了几分。
  
  郊野。寂寥沉沉。
  
  樊天提着灯笼大步向前走着,灯火虽微弱,但在墨色深重的黑夜中却显得尤为醒目。橘黄光浅,映照一路沾着雨水的萋萋枯草,有转瞬而过的清光在衣袂下莹闪不断。
  
  高耸威严的城墙伫在远方,火把高束,依稀可以城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
  
  我掐指算算,自城中的聚宝阁至离城墙如此之遥的郊外……心中陡地一紧,我伸手摸无颜的脸,问他:“这么长的路,你累不累?我下来自己走,可好?”
  
  无颜微笑,垂眸时凤眸里光泽摇动:“不累。就快到了。你自帝丘一路赶来本就辛苦,如今还要连夜出发,可受得住劳顿?”
  
  我抿唇,心中暖意渐起:“我又不是什么骄矜得受不了苦的人,以往在战场你可没这么照顾过我。”
  
  “如今不同。”
  
  “怎么?”
  
  他目色微微一暗,神色一动,看着我:“东方莫说拿了药给你,三日一次。我算算也该是今日服用,你吃了没?”
  
  我脑中嗡嗡,这才记起一连几日只顾着赶路来邯郸找他,匆忙焦急中竟忘了吃药,难怪今日会如此贪睡。
  
  “还没。”
  
  他叹气,嘱咐:“以后要记住了。”
  
  手指自他脸上滑落,我勾住了他的脖子,小声道:“师父说我中了毒,我却不知是什么毒。而且……这药只能维持一年。”
  
  他低头吻我的发:“放心,我有办法。等解决了湑君的军队后,我会帮你取回解药。”
  
  我心念一闪,抬头望着他:“你知道谁有解药?”
  
  无颜扬了脸,目光看着前方时,眸色阴沉晦暗,神情却坚定万分。
  
  “丫头,你不会有事。信我。”
  
  “恩。”我愣了一下,然后仿若无事般愉快地笑。
  
  我信你,自然信你。这世间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
  
  脑袋一垂,靠上他的肩。
  
  只是怎么办?还是想睡,却不想吃药。
  
  我不想做个靠着药石活下去的废人。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只有一年的命,因为已死过一次,知道那个残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一年太短,短到唯有你承诺的三分之一;更何况……我若不陪在你身边,你会孤独,而我会不甘,也放心不下。
  
  我若不在,纵使天下倾歌,也不能换得你的留恋,对不对?
  
  我咬唇,伸手自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吞入口中,慢慢地嚼。
  
  雪莲幽香自喉中咽下,沉入心底,一片冰冰的凉,清冷的感觉流转胸中,冻得我的肺腑都快僵化。仿佛一有风吹,就会碎。

  洛水漾漾,满目空蒙。
  
  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岸边,骏马驾二,左右騑。这是普通的青盖皂轮车,不再是无颜之前那般爱招摇、总以宝顶华盖的出行车驾。青淄顶上四角悬挂着光华流溢的橙色琉璃风灯,夜风微拂,烛火微拂。车架上有青衣小厮倚着朱轼打瞌睡,估计是听到脚步声靠近,这才骤然惊醒,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来人后忙跳下马车迎了过来。
  
  “豫侯。”行过礼后,他低头递上马缰给樊天。
  
  樊天收起缰绳,挥手打发他:“回去吧。给你家公子子兰报个信。”
  
  “喏。”
  
  青衣小厮躬了躬腰,身形一闪,如魅飘去。
  
  世间奇人太多,如今我也见怪不怪。
  
  无颜抱着我走入车厢,拉下锦帘,将我放在暖和轻软的毡绒上。
  
  “侯爷?”樊天探询的声音在车厢外传来。
  
  无颜拉住我的手,淡声:“走吧。”
  
  一声响亮的鞭策声陡然惊开沉寂的黑夜,有马嘶鸣,踢踏声纵,车厢开始摇晃,窗纱倏然飘起,惊一路风霜,不觉天寒。

  前线战事吃紧,天下五国混战,三国起烽烟。虽中原地带唯有楚丘兵戈相向,但自邯郸向北一路的关卡还是多不胜数。又,兼因无颜的特殊身份,樊天引马驱向西北,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虽延误了些许时辰,但好歹在次日傍晚赶到了楚丘之侧。
  
  昨夜夜雨披泽极广,沿途马蹄肆踏,溅水污泥,却不见尘土飞扬一丝一毫。
  
  楚丘境内有高山不绝,溪涧水流汹涌急湍,因此处是楚国北方扼关守壤的重要壁垒,形势险而坚,端的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上一次五王聚议曾来楚丘,那时遍地梅花开,晕红花瓣淡黄蕊,芬香扑鼻。如今经过却是刚经过一场恶战之后,干褐的梅树在风中萧瑟摇摆,弱弱不禁风,落红凋谢,映着满地融有丝丝殷红之色的雨水,看得让人怵目心寒。
  
  一夜细雨。
  
  一日媚阳。
  
  黄昏时分的楚丘,日薄西山,彤云盖天,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缕缕挥发不散的血腥之气。这味道雨水洗不掉,太阳晒不消,吸入人的鼻中,留下刻骨难忘的悲悯和伤痛。
  
  不管你是敌,还是友,此刻记得的唯有一战之后遁逝在这块土地上的无数英魂。
  
  这个乱世……残忍得让马革裹尸变成了勇士们再也逃不脱的最终归宿。

  我蹙眉,搁下了手中掀起的帐帘,挪挪身子,坐到了车厢最里侧。
  
  帐帘垂落的刹那,稳坐一旁、一直神色不动的无颜却突然皱了一下眉,伸手再次撩开帐帘。
  
  此时马车行在一处高坡上,俯视正可见驻扎在高山脚下诺大平原上的楚军军营。
  
  无颜望了一会,目光一闪,忽地唤我:“夷光,过来。”
  
  “怎么?”我凑过去。
  
  无颜不言,凝眸望着山下。
  
  我顺着他看向的方向瞅过去,只见前方两座并伫狭窄的山丘间有一支运着粮草的军队急急奔驰。若非见有人自那里走出,凭着肉眼之障,绝不会有人发现那条隐在密处的山道。
  
  我想想,有些疑惑:“邯郸离楚丘不远,五国为战事储备的粮草兵饷皆会囤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可是我们沿途走来并没有发现这支运输粮草的军队。是我们绕路错过了,还是……”
  
  无颜抿唇,看着不远处的楚丘行宫:“这粮草不是来自邯郸,是来自那座行宫。此山道可由行宫直通楚军军营。”
  
  “那行宫是楚军囤积粮草的地方?”
  
  “丫头刚才说了,各国的粮草皆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楚丘离邯郸甚近,若我所料不差,那行宫就是他们的国仓。”
  
  我看着山下那自山道中不绝而出的粮草车架,不禁皱了眉:“这么说不管晋穆此战如何打,楚军的粮草需求永远都不会是问题。”
  
  无颜点头:“对。楚丘是坚城,而且只要凡羽不出山,晋穆就永远也拿不下楚丘。久战下去,必定是远师劳顿的晋军吃亏的多。”
  
  我闻言思索,脑中陡地有念光一闪,我转眸瞧无颜,担心:“楚丘既离邯郸如此近,那邯郸那边楚桓一死,都城变动,王位之争,凡羽可随时赶回去拥军逼宫,那聂荆和南宫岂不会危险?”
  
  无颜微笑:“丫头顾虑极是,不过楚桓是何许人?你放心,他已控制了邯郸形势,凡羽的父王和他弟弟冲羽都已是楚桓的阶下囚,邯郸的一切消息均对外封锁,天下人目前尚不知其中变故。”言罢,他放下帐帘,将我一并拉了回去,伸臂揽入怀,口中轻轻叹息。
  
  我抬头看他,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他低眸,目中含笑,脸上神情却复杂得很:“就快到晋营了。”
  
  我忍不住笑,故作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漂亮的眸中有清泽来回流转,他俯下脸,轻轻覆住我的唇,低声呢喃:“什么都担心。也什么都不担心。”
  
  我眨眨眼,轻声笑,扬手勾住他的脖子。
  
  勒在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

  过了楚丘。
  
  暮色已浓,远山黛黛,遥见渐暗的天际下有白色营帐此起彼伏,篝火燃起,红光燎燎,照亮了数不清的明黄旗帜,漫山飞摇。战鼓声响,有呼喝震天,拢聚在营帐之侧平野上演练排阵的黑甲军退回似潮水翻滚,有条不紊,迅速决断,气象肃杀威严,远在十里之外便能觉其腾腾煞气。
  
  无颜携着我跳下马车,眺目望了一会,笑道:“昨日刚战完,今日就整军操练。他倒不服输。”
  
  我撇唇,纠正他:“晋军没输。”
  
  “在他心中,和凡羽打成平手那就是输了,不信你待会见他时问问。”无颜斜眸看我,神色微微不满,言词却极具挑衅的意味。
  
  这是激将,让我去戳老虎的痛处,不惹到晋穆才怪。
  
  我吐吐舌,扭过头不理他。
  
  无颜得意笑,拉紧了我的手,转身对樊天道:“你且在山下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们办完事便回来。”
  
  “知道了,侯爷一切小心。”樊天揖手,眸光闪了闪,唇角动了又动,似是欲言又止。
  
  我挣脱无颜的手掌,走去樊天身旁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是不是想见樊阳?放心,我会叫他偷偷下来找你的。”
  
  樊天面色一红,低头,轻声道:“多谢公主记挂,我那兄弟我已二十年未见,的确甚是想念。”
  
  “二十年?”我诧舌,正待再说些话时,无颜自身后一把拖住我往前走。
  
  “你闲事倒管得多,这是学的谁?”
  
  “你!”理直气壮。
  
  无颜回眸瞥我,神色微恼:“胡说,我何时如你这般好事?”
  
  我侧眸瞧他,奇怪:“楚国的事不是别家的闲事?你不还管的有兴致得很。”
  
  他识趣闭了嘴,脸上笑意却愈来愈盛,慢慢地,那漫不经心的风流神采盖去了他目中一切的冷寂和晦暗。
  
  “也对,夫唱妇随。”他快意道。
  
  我抿唇笑,握住了他的手,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这个模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荒野苍苍,雾霭蒙蒙,夜幕悄悄降临,有月浮天,星光浪漫。军营的火把照亮了我们前去的方向,也映出了一路斜影,雪衣银裳,虽是两人,却彼此不分。

  行到晋营哨岗处,有兵查问。无颜松开我的手,默立一旁。我扬手自腰间掏出了晋穆的令牌,哨兵低头,躬身放行。
  
  一路至中军行辕,凭着一张穆侯令牌,竟未曾再逢阻碍。
  
  步入中军营帐时,守立外间的将士们均曾见过我,于是只怔怔看着我和无颜自他们眼前一晃而过,无人敢上前问难。
  
  帅帐里灯火明亮,有人影攒动不息,吵杂声响,似是将军们正在里间聚集着商讨战事。
  
  今日在帅帐之外当值的侍卫正是樊阳。他见我回来,脸色一喜,还未来得及说话,眸光瞥向我身后的无颜时,顿时神情大变。
  
  “豫……豫侯……”他低声嗫嚅,虽将手握成了拳极力控制,却依然忍不住身躯发抖,面容颤微,眸光亮得似火燃,些许带着盈然的水意。
  
  无颜微笑,不留痕迹地点头,眸光看向别处,不说话。
  
  “樊将军可不要失态,这是晋营。”我暗暗扯了一下樊阳的衣袖。这担心倒不是因为无颜,无颜来找晋穆,身份迟早会昭晋军。只是一个穆侯身边的贴身侍卫对它邦侯爷露出如此仰慕而又激动的神情,未免对他自己目前的处境不妥。
  
  樊阳侧过身,手指在脸上胡乱捋了一下,整了整神色后,这才转过身来笑得镇定。他对我躬下腰,道:“公子既回来了,属下现在就进去通报侯爷。”
  
  我瞥眸看看帐内众人忙碌的身影,想了想,还是拉住樊阳:“待会再说吧,等他忙完了。”
  
  “侯爷这一议就是半夜,公子可等得及?”
  
  我揉揉眉,费神,扭过头看无颜。
  
  无颜撩了长袍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神色平静,淡声道:“既然都来了,等他一会又何妨?”
  
  我点头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淡黄的弦月掉到天的角落,夜色渐浓,山上的风虽不大,却冷得很。营帐外的大树枯枝摇摇晃荡,惊飞几只夜鸟。
  
  我站起身,跺跺脚,使劲搓了搓手,怯寒的法子想尽,却还是忍不住冻得瑟瑟而抖。
  
  无颜睨着眼看我乱跳乱折腾,半响,他勾唇笑,拉着我坐下,将我抱在了怀中。
  
  我唬了一跳,伸手推开他,慌乱摇头,转眸看四周将士瞅过来的古怪眼神,连声道:“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无颜扬眸笑,抬手拉下我缠在高髻上的银色巾帻。发丝落了下来,垂散至腰,柔软的黑色在夜风中飞舞凌乱,急得我忙拢指去攒。
  
  他按住我的手,重新将我抱入怀中,轻声道:“别动,这样就好。没人乱想了。”
  
  我心中砰砰直跳,总觉地就这样被他搂在怀中十分地不妥,刚要再挣扎时,抬眸却瞥见他微暗露疑的目色,我心神一紧,只得垂下了手,任他抱着。
  
  他握起我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撮。
  
  “还冷不冷?”他笑着问。
  
  我摇头,面颊微微发红。
  
  毕竟众目睽睽。
  
  我闭了眼,心中又羞又没奈何。
  
  正在此时,身后有人重重咳了一下嗓子,冷声笑:“放开她。”
  
  这嗓音太熟悉,只是语气的冰寒却是我闻所未闻。我身子僵了僵,心弦一颤,睁眼看无颜。
  
  无颜抿唇,不慌不忙地拉着我站起身,回头看着来人,笑意自如:“穆侯事忙,现在总算有空了。”
  
  “若非你,我会这么忙?”晋穆哼,言对无颜,眼睛却看着我。
  
  他依然戴着那张鬼面,身着一袭金色流云的裾纹长衣,纵使身在暗处,负手而立时,依然气度非凡。只是那鬼面下的眼眸……
  
  似星之寒,似夜之暗。
  
  失望,心痛,不解,嘲讽,诸多情绪塞满其中,复杂得让人难以瞧分清的目色下,偏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喜色和思念在缓缓流动。
  
  我只抬眸望了一眼,而后脸色微白,心中突然有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难受。
  
  我咬了咬唇,垂头不敢再看。手指动了动,挣脱了无颜的手。虽无心,却也不是伤他的借口。何况我和无颜欠他那么多,当真是一座楚丘城便能还清的麽?
  
  我恍了恍神,一时没有听清他二人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身边有人叹息,那人拉住我的胳膊,带我进了营帐。
  
  暖意扑面而来,心底却似在惘然间已寒成冰凝。
  
  
晋营行礼
  
  行辕里前一刻还沸声伏天,将军们为下一轮战术争得面红耳赤,待帐帘陡然掀起,晋穆领着我和无颜进入时,诸人声立消,纷纷扭过头来睁大眼睛盯向营帐口,空气凝滞住,一帐沉寂。
  
  “齐国豫侯?”营帐里居然有人认识无颜,一声疑在梦中的喃喃声,惊坏满座人。
  
  诸将军面面相觑,神色骤紧。甚至几个急性子的人还腾地站起,目光一凛,警惕地看向无颜和被他拉住手的我。
  
  晋穆瞥眸,淡道:“今夜议事至此,除了驸马,诸位将军请先退下。”
  
  锁甲声整齐晃荡,将军们齐齐揖手,称:“喏。”口中应下,众人鱼贯而出时,还不忘回头用探究和猜忌的眸光频频瞟向无颜。
  
  无颜勾唇笑,凤眸飞扬,面容坦然而惬意。
  
  诸将军脸黑,悻悻离去,落下帐帘。
  
  入帐时夜览本正抬头研究着地图,闻风转身半响没动静,此刻见帐中无外人才快步迎上来,瞪眼望着无颜的白发,满面是疑。
  
  “无颜,你这头发……”他迟疑问出口,目中暗了暗。
  
  无颜笑:“五年前你还说我小你一岁,你是兄长。如今我白发尽生,可是比你老了,不能再称你为兄了。”
  
  夜览动容,说不出话。
  
  五年前无苏和文姒大婚时他们的言笑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只是今时今日……心一下子疼得厉害,我垂眸,握紧了无颜的手。
  
  无颜轻笑,拉着我去一旁有暖炉在侧的椅中坐下。
  
  晋穆怔在原地。
  
  片刻后,他哼了一声,然后头也未回地走去帅案后坐下,手一扬,摘了脸上的鬼面狠狠抛开。面具落在了行辕的角落,我瞥眸,忍不住再看他一眼。他冷眼扫过我,而后垂目看着自刚才相见他就一直捏在手里的浅红色卷帛,一时俊面上神情认真非常,仿若世间的任何事此刻再也不能干扰到他。
  
  我咬唇,转眸看无颜。
  
  无颜依然在笑,只是眸中的颜色隐隐深邃晦涩下来。
  
  满帐宁静,看似静好的气氛却透着说不出的尴尬,我的心重重跳动着,一次次逼近喉间的剧烈。
  
  夜览坐在对面,看着我们若无其事地笑,此时那张俊雅的容颜上再无适才一闪而逝的不忍和重逢好友的欣喜,本该如远山清冷的眉宇间沾满了抽身事外看好戏的快活。
  
  我瞪眼。
  
  夜览挑挑眉,清朗无辜的目色在晋穆和无颜身上来回转动。
  
  我咳了咳嗓子,硬着头皮先开口,问道:“昨日一战可辛苦?”
  
  夜览摇头,眉开眼笑,轻松道:“一点也不辛苦,因为我没上阵。”
  
  “那谁上阵?”
  
  夜览侧眸瞅向晋穆。
  
  我惊了惊,脱口道:“你身上有伤,你……”言至一半,我蹙了蹙眉,说不清是什么缘由,话在嘴边翻滚,却就是再也问不出口。
  
  晋穆终于放下了手中卷帛抬眸看我,面容刚暖时,眼光又寒在无颜拉着我的那只手上。
  
  无颜松手。
  
  指尖一凉,我下意识地抓回无颜的手,死死握住,不敢放。
  
  无颜抿唇笑,反手捏住了我的掌心,剑眉斜斜飞扬,眸间光华流转,眼底浅露的锋芒中有得色满满。
  
  我看着他,这一次再没回头。
 
  
  一帐温暖。
  
  一心温降。
  
  身后有人在叹气。
  
  我只能当作听不到。
 
  
  帐帘突然被掀起,冷风趁机拂入,行辕里烛火摇曳不断,突然而至的寒气和光影的浮动变幻让帐内凝滞的气氛一下有了松动。夜览笑出声,无颜轻轻咳嗽,晋穆起身走下帅座,坐至夜览身旁。
  
  “你来晋营作甚么?”不知何时晋穆的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他出声问着无颜话时,甚至在唇角还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管这笑是友好还是别有深意,只要他们能开口说话,我便大大松了口气,绷直的身子软了软,我斜身靠向椅背,放下心来。
  
  无颜微笑,不答反问:“穆侯刚才看的可是安城送来有关梁国在晋质子汶君逃离的消息?”
  
  晋穆目光一闪,不做声。
  
  夜览却闻言一惊,忙夺过晋穆手里的卷帛看了看,皱眉:“汶君这小子本事倒大,父王派了那么多士兵看守居然还能让他逃脱。”
  
  晋穆冷笑,看着无颜:“若不是有神秘淄衣高手暗中相助,汶君岂能逃得如此轻松?”
  
  夜览垂眸瞅着卷帛上的字,道:“父王命你派人追赶。”
  
  晋穆抿唇:“不必。他逃了才好。我还准备派人送他直过楚国,早日回到梁国郾城。”
  
  “为何?”夜览茫然。
  
  晋穆不答。
  
  我也听得发愣。
  
  晋穆和无颜倒是相视一眼,而后两人脸上同时现出了会心的笑容。这笑容不太明朗,亦不粲然,有些突然,有些阴冷,飘摇的烛火映在两人深邃而静睿的眸中,齐齐射出了一抹诡谲难测的寒芒。
  
  我头大,正费思时,脑中倏地想起晋穆口中那个淄衣高手。有无颜在旁,但凡提及神秘的淄衣高手总是很容易叫人记起东齐豫侯手下的十万淄衣密探。
  
  心神有所领悟时,落入无颜掌心的指尖禁不住微微一动。无颜回头望着我,目光一闪,似是了悟。他轻声笑,道:“丫头没猜错。”
  
  我不解,瞧着他:“为什么要帮汶君离开?他虽是质子,却也是梁国的储君。若他此刻回了郾城,梁国百姓不是会斗志激起,你们所求的灭梁大计不是又得有阻碍,又要推迟了?”
  
  无颜笑:“正要如此才好。”
  
  我愈发困惑。
  
  晋穆忍不住出声提醒我:“如今包围郾城的人是谁?”
  
  我回头,这是他今晚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听得我有些局促。我敛敛神,轻声答:“夏惠公。”
  
  “豫侯此战欲求什么?”
  
  “梁国一半江山。”
  
  “今日湑君的军队还未解决,齐军赶不去南方。而郾城能抵御夏军的兵力并不多,若在齐军和湑君军队厮缠的这段时期内,夏军破了郾城,惠公还肯与齐分羹划梁为二麽?”
  
  我摇头,呢喃:“不能。”
  
  晋穆弯唇笑开,道:“所以,豫侯是不会让惠公那么轻松地就把郾城攻下。总要等到他解决了湑君的军队,也有时间赶到梁国战场才好。”
  
  我转转眼珠,看看无颜,再看看他,忍不住笑,拉拉无颜的手,道:“他很了解你。”
  
  无颜哼了声,目色一动,不语。
  
  我歪头打量晋穆,还是怀疑:“不过,为何你又要帮汶君早日回梁国?”
  
  晋穆正容,眉尖挑了挑,声色不动:“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帮他一把也是应该的。”
  
  “噗哧”,夜览一口茶喷了出来,横眸瞟晋穆,满脸不可思议。
  
  无颜冷笑:“装!”
  
  晋穆神色平静,一派泰然。
  
  我眨眼思索一下,而后挣脱无颜的手,抚掌而笑,对着晋穆道:“你不是帮汶君,你是害惠公。”
  
  晋穆不言。
  
  我扬眉,他虽不说,我心中却已了然。天下五国混战,如今齐楚梁皆有烽烟迷漫,城池被毁,唯有夏和晋独善其外。楚比梁强,晋战楚而夏战梁,他晋穆担心的是这一战使得夏国分梁而强大,夺了他晋国天下独强的地位。
  
  我弯唇而笑。
  
  晋穆看着我,目光一凝,面容微恍,似有些失神。
  
  唇角笑意一僵,我垂了眸,安静坐回椅中。

  四人沉默半响,无颜伸指敲着椅侧案几,忽地懒懒一笑,看向晋穆:“子兰让我带个口信给你。”
  
  晋穆本倒在椅中坐得慵散,听到这句话却神色猛然惊觉,倏地直了身,侧眸盯着无颜,面色微微发暗。
  
  夜览比他反应更大,腾地站起身,素来淡定的面容居然露出一丝紧张:“他枫三少又要搞什么明堂?”
  
  无颜皱皱眉,然后微笑:“妍女和你都成亲了,你还这么担心作甚么?不过子兰说年关将近,他在邯郸已待得够久了,该见的人都见了,该散的财也散尽了。估计,他会在近日带七箱珠宝造访安城。”
  
  夜览闻言笑了几声,舒口气,坐下慢慢喝茶,看似面容自如似往常,只是瞅向晋穆的眼神愈发不怀好意。
  
  我来回看着室中三人,有些莫名其妙。
  
  晋穆扯了一下唇角,估计是想笑,结果忍了再忍,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还是忍不住融入了些许即将被点燃的怒火和气愤。
  
  “他敢!”半天,他自齿中挤出一句话。
  
  无颜轻睨了凤眸,唇角一扬,脸上表情快活而生动:“他有什么不敢?听说晋国今年有客卿名智敖、叔仲被封为长史,为晋国征服北方夷族林胡、楼烦、匈奴立下了不少功劳,不知是也不是?”
  
  晋穆眸光一闪,有厉色在眼底缓缓浮现:“这两人我不过是三月前刚招来,枫三倒知道得快。”言罢,他扬眉笑,盯着无颜,冷道:“还是,有人暗中相告?”
  
  无颜大笑,倏而又伸指揉额角,似是苦恼:“你是怀疑我?你也不想想枫三那家伙师承是谁!天下第一谋士伯缭之徒,岂能这么容易听他人言词左右?他认准奇货可居的人,可不是别人说一两句好话便能让那人身价百倍、能受他枫三少青眼有加这么简单!”
  
  晋穆哼了哼,无话可说。
  
  而我此时也开始明了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别人不知,但富甲天下的商贾枫三少枫子兰的名号我还是听说过的。据闻此人是夏国谋士伯缭之徒,能经营,且善谋略,一双眼睛识得天下人智贤愚腐。还有传言说枫三少是夏惠的挚友,在惠公继位后多年为其在四国奔波,要么找寻能人志士,要么不吝财物,以重金赂各国豪臣,破坏诸国君主和臣下的关系,离间扰乱各国的谋划策略。
  
  这样的人自是行至哪国哪国君王头疼,除夏以外的天下四国皆全国贴其画像告示,要么拒其入境,要么拘押“请”送回夏国。毕竟枫子兰是声震天下的名商巨贾,手下经营遍及各行各道,尤其是各国紧缺不一的盐粮绸布,于是彼时就算他犯事,朝廷得罪得起,民间的货物紊乱却是折腾不起。于此人而言,各国避之唯恐不及,难怪晋穆现在听到他将去安城的消息如此郁闷。
  
  四年前我倒是听说他曾在金城被捉拿过,后来风声一起一落,也就不了了之,后事不清。只是如今依无颜和子兰的关系来看,四年前的那件事怕远没有抓抓送送这么简单。
  
  晋穆沉吟半天,突地走去里帐。片刻后出来,他脸上多了一张金色面具。
  
  无颜笑得畅快:“听说他身边多了两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你如今遣人去捉,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晋穆冷声:“你现在笑得容易,等齐国战事一平,你看他先去哪里。”
  
  无颜点头,面不改色:“那就麻烦你派人尽量捉住他,捉到后不要再放,用金屋子养着、玉食供着就好,千万不要再放出来祸害世间。”
  
  晋穆气得笑:“你倒会捡便宜!亏他认你做救命恩人,还送了邯郸的聚宝阁给你。”
  
  无颜瞥眼,奇怪:“你不也是?难道五年前枫三失陷安城不是你救了他,然后才换得临淄的聚宝阁和金城的藏珍阁?”
  
  晋穆不说话了,眸光一动,挥手掀了帐帘走出行辕。
  
  夜览见晋穆的身影被垂落的帐帘挡开后,这才出言问无颜:“喂,狐狸,你不要告诉我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专门为了气他的?”
  
  听他叫“狐狸”,我朝他狠狠瞪过去。
  
  夜览视若无睹,笑看着无颜。
  
  无颜抿抿唇,摇头,神色一展,好脾气地笑:“此话冤枉。我岂是来气他的,我是来给他送礼的。”
  
  “什么礼?”夜览好奇。
  
  无颜勾眸,笑容魅惑妖娆,言词却不露半分。
  
  我侧眸看了看他,心中突然紧张。
  
  无颜叹气,伸手拉住我,轻声责:“丫头又乱想。”
  
  夜览在一旁点头,目光亮了亮,笑:“我明白了。”
 
  
  半盏茶的时间,晋穆去而复返,帐帘被重重甩起,随后又重重落下。帐内寒气陡盛,烛火在冷风中飘摇四散。满帐光线忽明忽暗,侧影幢幢,如同有翼在飞。
  
  晋穆站在帐口迟疑一下,而后倒背着手来回慢悠悠踱了几次,骤然止步时,这才眸色一定,坐回夜览身旁。
  
  我看了看他,然后不动声色地自无颜掌中悄悄缩回了手。
  
  夜览看着晋穆,眸色一闪,漫不经心地笑问:“你派了谁去拿枫三?”
  
  “墨武。”晋穆答。
  
  夜览惊讶:“大战在即,你竟派了手下第一虎将离开战场?”
  
  晋穆伸指揉揉脑袋,叹气:“只有墨武随我一起见过子兰的真正模样。何况,”他侧眸瞟无颜,“我帐中不是才来了个不世出的慧人能将麽?”
  
  夜览微笑不语。
  
  “客气,不敢受穆侯如此大夸。”无颜口中谦逊,俊面上却笑意深深,凤眸凝了凝,眼底浮光,水色湮眸,潋滟之色惊绝动人。
  
  晋穆嗤笑,不理无颜,转眸看夜览:“意能否帮个忙?”
  
  夜览飞眸打量他一眼,低头饮着茶,不做声。
  
  晋穆不管,继续道:“你明日启程回安城看看妍女如何?”
  
  夜览神色一动,忍不住再次喷茶,一边呛着嗓子,一边怒道:“连妹妹都算计!就知道你没按好心!”
  
  晋穆叹气。
  
  夜览倏地起身,拂了拂长袖,没好气地问:“墨武动身没?”
  
  “已走一会儿。”
  
  “那你还让我明日启程!”夜览瞪了眼。
  
  晋穆抬眼看他,无奈:“就知道劝不了你。夜路坎坷,那你要小心些。”
  
  夜览甩甩袍袂,哼了哼,脸色虽黑,口中依然不放心:“你一个人对付凡羽,当真没问题?”
  
  晋穆伸手指指无颜:“没关系,他在。”
  
  “那你臂上的伤……”
  
  “无碍。小事,”晋穆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对夜览道,“你的坐骑我已经让樊阳给你牵在帐外了,你的侍卫我也着人通知了,该会先行一步在山下等你。”
  
  夜览又瞪了眼:“什么事都算好了,安排好了,还说是明日启程!”
  
  晋穆转转眸子,眼底笑意隐现,流转的目色时而明朗炯然,时而幽暗不明。
  
  夜览恼得挥手捶上晋穆的左臂。
  
  晋穆躲闪不及,嘴中闷哼了一声,右手忙按住了左臂受伤的地方。
  
  夜览勾扬眸子,脸上得意笑,抬步离开。
  
  “不是小伤无碍麽?”
  
  帘帐落下,某人快活畅意的笑声自外间隐约传来。
  
  我蹙眉看晋穆,但瞧金面下那双明亮的眸子倏然深邃下去,苦苦的忍耐和难抵的疼痛在他目间飘忽闪过,修长的手指用力拢着左边胳膊的臂弯,白皙的手背上指骨隐隐露现。
  
  我忍不住,忙起身问他:“我的行囊呢?”
  
  晋穆低声:“里帐。”
  
  “你等等,我马上来替你治。”我着急,心中暗骂:意这是哪门子兄弟,明知大战逼紧,居然还开这般不正经的玩笑?
  
  无颜坐在一旁,不动不言,轻轻地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扬了唇,对着我默默点头,目色清籁如月明。
  
  我抿唇,扭头去了里帐,就着外间钻过屏风的微弱光亮找到行囊,拿了纱布和药粉,正待走时,我想想,回头又取了一瓶药丸,这才绕过屏风回到外帐。
  
  一时紧张,我似乎忘记了,自塌侧而过时,那一眼低眸匆匆瞥过的几株白梅。
  
  花开正好,几抹淡香沾衣。
  
  待坐到晋穆身边时,我鼻中才恍惚闻到了那股冰凉而又沁心的味道。
  
  手指卷起他的衣袖,不留神抖了抖。
  
  他拢指握住我的指尖,轻轻一下,而后迅速松开。
  
  我抬眸望了他一眼。
  
  他伸手摘下面具,脸上含笑和煦,眼睛不看我,口中自与无颜说话。

  “你还未说来作甚么?”晋穆问无颜。
  
  无颜扬扬眉,眸色得意,不答反问:“凡羽的铁骑滋味如何?”
  
  晋穆目寒,脸上笑容却依然温和有度:“不赖。虽不比你豫侯是个英雄,但也勉强算个对手。”
  
  “楚在中原,关中险地,北晋南梁东齐西夏,本是绝处之境,却偏偏楚人好射能骑,且君王霸道喜战,长久下来,楚地骑兵骁勇,将军辈出。楚国是四战之国,凡羽的军队是四战之军,虽往常多与齐为敌隙难,但骑兵之锐,能纵平原而绝险关,与对手无关。这样的军队自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无颜叹气,伸手拉拉衣裳,忽地眸色一闪,笑问晋穆,“记得有人曾质疑过我蔡丘一役费时三年之久的事,穆侯如今可还存惑?”
  
  晋穆不笑了,看着无颜,默了一会儿,方道:“楚丘我不用三月就能拿下。”
  
  无颜闻言笑,他起身走去帐内悬挂的地图旁,细细打量几眼,开口道:“三月?此言大矣。若楚国国仓在楚丘,楚军粮饷不绝,你可能三月拿下楚丘?而且,三月时间太长,足够我与惠公同分梁国。三月之后你若攻不下楚丘,惠公怕是会趁机自南梁而北上,与你分食楚国。我虽答应你不管你谋楚之事,但夏惠可没答应。你,可当真放心?”
  
  “你不插手谋楚?”晋穆冷声笑,望着无颜,嗓音低而寒,“我还未问你,你去邯郸做了什么好事?”
  
  无颜笑而不答。
  
  提及无颜去邯郸,我脑子里便一下子记起了无颜和楚桓的盟约,手下禁不住一颤,触到了晋穆臂上那道至今还未愈合的鞭痕。
  
  晋穆倒吸气,目光一冷,狠狠盯着我。
  
  我忙低下头,对他的伤口轻轻吹了几口气。
  
  “对不起。疼吗?”不放心地抬眼瞅瞅他。
  
  晋穆看着我,面色复杂,目光幽幽凉凉,几抹寒芒在他眼底迅速飞过,那似是利剑锋刃的犀绝和颜色,既能毫不留情地戳入人的眼中直刺心底,又能一路带伤,割裂肺腑,仿若鲜血淋漓不休,心中的疼和痛便永远难消散。
  
  “不疼。这不算疼。”半天,他才抿了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拉住我僵在半空的手指。
  
  那人的掌心很温暖,温暖得似火在灼,炽烈得让我那冰凉发抖的指尖仿佛一碰就会融化。
  
  我摇头,猛然抽出手,手指灵活翻动,帮他敷药,帮他包扎,帮他放下衣袖。然后拿干净纱布擦了擦手,垂下眼帘,叮嘱他:“记着三日内这只手要少动弹。”
  
  晋穆不言。
  
  我收拾一下,起身离开他身旁,坐回原来的位子。
  
  无颜负手站在地图前,雪衣浅浅,银发垂垂,美好宁静得似一副绝美的画。他站在那,许久不动,仿佛根本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晋穆,我可助你五日之内夺楚丘,败凡羽,你可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无颜依然背对而站,冷冷出声。
  
  晋穆起身,伸手扭了扭手腕,随口道:“五日夺楚丘?大言不惭。”
  
  无颜转过身,俊面微沉:“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晋穆皱眉。
  
  “我若五日助你夺楚丘,你便永不许再提夷光嫁与你之事。”无颜轻声说着,眸子看向我。
  
  我一时愣住。
  
  晋穆摇头,回头看我一眼,笑意轻快。他摇头,断然拒绝:“不,不行。她是我的夫人,求娶之书,应嫁之言,两国史官可都记下了。楚桓将死,她的身份也会恢复,这事赖不掉。”
  
  “那若再加一楚军帅印呢?”无颜抱了双臂,勾了勾唇,眸色闪闪,面色坚毅而又自信满满。
  
  他是在赌,他也在引诱。
  
  我也终于知道他口中所言晋穆的不舍,是为何而不舍。
  
  晋穆抿紧了唇,目间微暗,眉宇谧色忽上。
  
  “你答应了楚桓的,不是麽?夷光说你没答应,不,我不信。”无颜笑。
  
  晋穆不否认,只挑了挑眉,看着他,奇怪:“你不也答应了楚桓?”
  
  无颜沉默,半响,他移开视线看着我,凝眸深深,面上柔情漫起,他轻轻扬了唇,似笑非笑,神色不羁放荡,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偏偏神采飞扬得让我骤然看见了那个消失许久的紫衣公子。他的风流,他的倜傥,他的举目天下而无尘可渺的骄狂气焰,他的宠,他的怜,还有他的爱,一一清晰浮现在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庞上。
  
  我看了,心中既酸且涩,又满足。一时泪水蒙眼,那人在迷雾中渐渐淡却,而我却不知。我只知道,不管经历了什么,他还是他。
  
  “十座城池,我愿让你。助荆继位的功劳和这碗骗过楚桓的迷汤,我也愿拱手相送。我帮你夺楚丘和虎符,帮你破凡羽铁骑……如许多,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放弃夷光。”
  
  隐约中,他在和晋穆如此说。
  
  
作者有话要说:
1),古人说,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无颜的放弃是真是假,晋穆是否会答应无颜的交换请求,这个,且听下回分解。另外之前有人关心楚桓的谋略究竟为何,如今露出端倪了,以同样的条件诱惑晋穆和无颜,一可抽身事外,二可分化离间,以求渔翁得利。老狐狸不是白叫的。
2),历史上战国时期的“四战之国”是赵国,不是楚。写文架空,大家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3),文中子兰的做法借鉴嬴政采魏缭之谋分化六国合纵的策略,“毋吝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
4),上半章如果看了觉得糊涂的,可去文下找飞雪的文注,她的分析应该比我的文字要清楚,能一目了然pk背后的谋略。


破局而出
  
  烛光的晕黄逐渐迷眼,视线朦胧。无颜所言话音早落,余声却仍不绝回荡,缓缓沉寂在我脑中。险塞楚丘,十座城池,一块虎符,一只骁勇善战、阻晋南下之路的军队,一卷真真假假是非不明的盟约,还有,那碗所谓的能骗过天底下最狡诈、最善谋的那个人的迷汤……这些之后,便是他们争夺不歇的天下。
  
  天下和我,本无相连,本不可比,但他们最终还是并谈到了一起。
  
  我抿抿唇,想起金城那夜无颜抱着我说的话,“不关你,只关天下”,言犹在耳,如今回落心中却不知是深深的无奈,还是莫名的可笑和一丝不着痕迹的辛酸和惘然。
  
  天下和我,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可惜的是,如今并非一个我就能换得天下。
  
  我伸手擦擦眼睛,咬了唇,起身正待说话时,眼前却有金色衣影瞬时闪至身旁。距离之接近,近到我抬头与他对视时,两人面颊相隔不过短短一丝空气可流动的距离。
  
  “你……”我盯着他,忍不住退后一步。
  
  然而腰间却被他的胳膊紧紧勒着,脚步后移,身子却动弹不得。
  
  “放开她。”无颜冷声,俊面凝冰。
  
  晋穆头也不回,只对着被他箍在怀里的我轻轻一笑,容颜微涩,声音飘忽得似风吹过:“你要我的答案?好,婚约不是一人的事,等我与她商量之后再回复你。”
  
  我蹙了眉尖,张了张口,就在我鼓足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拒绝时,却抬眼望到了那明亮眸子里刺心的疼和忍。他忍得那么苦,他疼得那么厉害,偏偏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的期待和自信。我愣了一下,而后话被吞回肚中。
  
  晋穆微笑,低声朝我道:“就给我半个时辰。”
  
  我咬唇,垂眸想了想,然后看向无颜,柔声:“我去去就回。”
  
  无颜不说话,凤眸静若秋澜,凝视我一会后,他突然转过身,对着帐中地图。
  
  “好。”半天,他道出这么一个字。
  
  我的心沉了沉。
  
  围在腰间的胳膊却骤然用力,晋穆抱着我卷风般掠过帘帐,一路飘光飞影,当行辕外的将士感觉有风拂过面庞时,举目只能瞧见谧蓝天际有烟长扬。

  山顶。
  
  夜沉沉,月已隐没,星光依然璀璨。风肆虐,四周无壁可挡,唯有一棵古老的垂枫,树枝枯散,枝干飘摇,景象颓败,树身却依旧庞然而坚韧,好歹帮我抵了些风寒。
  
  满地落叶。一踩声脆。
  
  我蜷缩坐下,静静倚着古枫。
  
  晋穆抱臂站在我面前,只低眸看着我,却不说话。
  
  风凉刺骨,我冷得厉害,指尖不断摩撮着手臂,身子瑟然而抖。“你……要说什么?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我颤抖着声音,无奈地抬头瞅了瞅他。
  
  他撩了长袍,蹲下身来,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指尖轻滑,不断地在我肌肤上揉抚,揉抚,直至抚上我的唇,停留不动。我惊了惊,正要挥手打下他的胳膊时,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冰凉的眸子紧紧盯着我,脸上的神情似是在笑,又似是在怒。
  
  “怎么?你担心他等久了会着急?”他终于出了声,嗓音清冷无生气,仿佛自九霄而来的缥缈虚幻,听入耳中,落入心底,有莫名的寒气在胸中不断闹腾。
  
  是?不是?我苦笑,答不出话。
  
  他抿嘴笑了,笑意暖暖似春风和煦,可眼中浮上的却是我从没见过的孤寡和落寞。“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他轻声道。
  
  我怔了怔,半天,才喃喃道:“我,我回来……”
  
  “可你却连他都带回来了,那么放肆在众目睽睽下让他抱着你,让他牵你的手,还在我面前说这么荒唐的条件。”他扬了眉,笑容似嘲似讽似痴狂,握在我手腕上的指尖缓缓上移,拢住我的手指,死死扣住。
  
  我挣扎,他不放。
  
  我皱了皱眉,问道:“你可是不愿答应他的条件?”
  
  “我为何要答应?楚丘我自己不会攻?虎符我自己不会夺?与楚桓的盟约是真是假,不过是我说了算,几时要由他做主?莫说一座楚丘,一个楚国,纵若天下,我若要,也断不会以你为条件。”他横了眉,目中有光芒一闪而过,那抹凌厉和灼然,不是别的,却是盛怒之下跃跃欲燃的火苗。
  
  我恍了一下神,而后好笑:“以天下换我麽?不,不要,我不值得。”
  
  晋穆哼,转身坐到我身边,将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冻得浑身发抖的我揽入怀中:“舍不舍,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我心中自有数。”
  
  “若被你宠惜着抱在怀里的女人一心想的是别人,你也甘心,你也情愿?”我笑了,抬眼盯着他的眸子,言词疏冷,无情残忍得连我自己也觉得心中宛若有鲜艳夺目的血液在蜿蜒流淌。
  
  他锁了眉,然后竟弯唇笑,指尖摸了摸我的眼睛:“你确定你现在想的人是他?”
  
  眼中是你,因为你正在我面前。可脑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浮上那人的影子,雪衣雪衣,银发银发,愈悠远,愈见明朗,愈思念,愈见清晰。他的容貌,明朗到甚至可以遮住眼前的你,他的身姿,清晰到可以一人的力量挡住我俯瞰世间的全部视线。
  
  “对,想他,很想。”我点头,没有任何犹豫和思索,明知一话既出就是利刃,我却也狠心得亲手将它刺入他的胸膛。
  
  和他上一次拿匕首刺我一样,他是为了救我,而如今,我也是为了救他。
  
  凉凉的指尖触上我的眉毛,自脸颊勾勒而下,划过我的鼻子,我的唇。我木然承受,木然笑,他摇头,长长叹息,道:“不对,你撒谎。”
  
  “撒谎?”我闻言莞尔,瞥眸看了看那张在夜色中笑得明媚灿然的脸庞,禁不住扬了眉,叹气,“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笑容僵在他的唇边,晋穆皱眉,定眸打量着我,目色微变:“你真的还那么喜欢他?”
  
  我垂了眼帘,浅笑,手指交互握住放在膝上:“怎么办?我对他,不仅仅是喜欢。我爱他。我放不开手,放不开。”
  
  他侧过身,抬手挑起我的脸,迫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是你的兄长,我才是你的夫君。”他冷声道,面无表情。
  
  “可你终究来迟了。自从三年前起,我的身边就只有他,我的心也是。情已交付,心已寄托,如何能收回?你是英雄,自有天下红颜的青睐,也值得有好姑娘对你倾心托付。我不过是失了心在别人身上的女子,你即使娶了我,我脑中念的,心中爱的都不是你,到时你可甘心?与其将来痛苦一世,还不如如今迟早放手。我知道,你救了我两次性命,我心中感激……”我只顾低声说着,却没发现话音未落他的眸光却已倏地一变,脸骤然压了下来。
  
  我慌得撇过头。
  
  那一刹那,苍夜掉色,有雾迷山。
 
  他的手自背后摸索上我的后脑,指尖霸道地扳我的脸颊。我无措地看着他,他凝眸瞅着我,那双初见时明亮清爽得似秋霁一般的眸子啊,如今却深沉暗黑得如同天上的黑幕,幽幽的冷,冰冰的凉,带着一世难及的遥远距离,看着我,拉着我,死命拖着我,不放,不放……
  
  他的头越来越低,他的鼻尖触上我的眉间,呼吸扑上来,一阵温暖,一阵心揪。
  
  我的手抵着他的胸膛,想要推开,却使不出丝毫的力。绕在我腰间的胳膊松了松,正当我以为他要放开我时,他又倏然收紧了,呼吸下移,下移,下移至我耳畔。
  
  “你不要后悔。”他附在我耳边说,一字一字,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分清。
  
  心中莫名一股涩然,我却依然笑得动人:“不悔,我自己选的,自然不悔。”而且我选的那个人,他爱我,他也不会让我失望,不是吗?
  
  “那就好。”
  
  他叹气,半响,他离开我的耳边,垂下眼眸,看着我,静静地,深深地,仿佛在用尽毕生的努力和力量,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被他看得不安:“你……放开我吧。”
  
  “好。”他微笑,修长的手指自我发上缓缓抚至我的鬓角。他抿抿唇,慢慢俯下脸来,将冰凉的柔软在我嘴上轻轻一碰,然后陡地将脸移开。
  
  手指自我发上落下,他扬了面庞,仰望着头顶苍穹。黑夜覆面,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笑。只是眸子微微弯着,晶亮的颜色充盈其间,让人疑心是自天上坠入人间的星子。
  
  我迟疑一下,而后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落叶,向他伸出了手。“回去吧?”
  
  “好。”他答应,看了看我的手,然后摇头失笑。
  
  那笑容看得我心底一阵紧缩,我忙收了手指,拢在袖中,握成了拳。
  
  于是他起身,看也未看我,便朝下山的路走去。
  
  他走得缓缓。
  
  我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
  
  金衣飞扬,潇洒平生,任性平生,他的影子,虽近在眼前,却又模糊得宛若天边一逝即去的流云,让人只能远远望着,远远望着。

  将近行辕,晋穆顿步,回头对我道:“出来匆忙未戴面具,我得施轻功回行辕。你……”
  
  “我自己走。”
  
  “好。”他转身。
  
  眼见他提气要走,我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晋穆……”
  
  “怎么?”他侧眸看着我,笑得云淡风清,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噎了噎,面庞一红,轻声道:“我……我就不回你的帅帐了。夜览今日不在营中,我去他帐中休息。你和无颜商量好事情后,你让他,他……”
  
  晋穆笑,慢慢地拿开我扯在他衣袖上的手指,了然道:“我知道。你先休息,事情谈完后,我让他去找你。”
  
  我弯了弯唇角,眼中却渐渐湿润。想说谢谢,但似乎对他而言太过言浮于事。想说抱歉,但似乎对他而言又太过微不足道。
  
  我在沉吟时,不知觉中那金衣已飘去,转瞬不见其影。
  
  我站在原地,抬眼看着夜空,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有大石骤然离开,又有什么骤然流失,心弦颤了颤,瑟瑟有音,却不成音。这一刻,风卷衣袍,山上冷气钻骨,分明是寒到彻底,我却觉不到丝毫凉意。
  
  这个人,无论几生几世,几命几死,我已注定欠他,欠他,欠他……
  
  无颜,你可知,他晋穆不舍的,其实并不是虎符,不是城池,更不是天下。与君谋事,自有君道。
  
  夜览的营帐在晋穆帅营之侧。
  
  他二人谋事良久,凌晨时分,当我躺在榻上寐睡昏昏时,这才在依稀听到了有人掀帘入帐的声响。轻微悄然的脚步声止于塌侧,我动了一下,睁开眼,却没转身去瞧他。
  
  他默立那里,许久没动静。
  
  迟迟等待,一片安静中,眼帘不由自主地下垂,我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他上了塌,勾了手臂将我和锦被一起纳入怀中,紧紧地抱住,紧紧地收缩。那双胳膊勒得我的身子生生地疼,我鼻中酸涩,心中狠狠一动,忍不住转身猛地抱住了他,将脸藏在他怀抱的最深处。
  
  他不说话。
  
  我也不作声,只附耳贴着他的胸膛,失神听着他的心跳,仿佛这样就能听清他没有自口中道出的千言万语。
  
  彼时有霞光映上营帐,眼前明亮,他身上的衣料雪色嵌金丝,一缕一缕湛着熠然耀眼的光芒,我看得久了,眼睛便开始痛。
  
  “累麽?”我轻声问他。一夜未睡,一夜斗智,一夜伤神,他一定累了。
  
  可是他摇头,低声笑:“一点也不累。”柔软的声音中带着点点暗淡的沙哑,分明是累极,却还硬撑。
  
  我想了想,伸手自怀中拿出方才为晋穆找纱布裹伤时带出的药瓶,倒了一粒药喂至他唇边,较真道:“你身上的内伤还没好,前天夜里抱着我走了那么长的路,今天又没休息,一定累坏了。”
  
  他不问缘由,张嘴咬过药丸,嚼下,微笑不语。
  
  “你当真能五日夺下楚丘?”我不放心地问。
  
  他挑眉,垂眸看我:“怎么,你不信?”
  
  “不是,我信,”我摇头,道出疑虑,“可你不是说凡羽若不出楚丘,晋穆定不能奈他如何麽?”
  
  “那就让他出楚丘。”
  
  “你想到办法了?”
  
  他笑着点头,眉宇骄傲非常:“自然。”
  
  我心念一闪,不禁垂下眼帘,淡声道:“这么说他答应你的条件了?”
  
  抱着我的胳膊僵了一下,而后更用力地缠住我。他低了脑袋,将微凉的下巴抵上我的发,慢慢地磨蹭。
  
  “丫头,我累了。”
  
  我怔然,反应半天,抬眸时,他已合了眼,脸上睡意深深。
  
  迟疑一下,我伸出手指,缓缓抚上他的脸颊。
  
  即便那玉般俊美的面庞上倦色隐现,眼前容颜依然风流无双。白发欺霜,披散在枕,狭长漂亮的凤眸紧紧闭着,长眉飞扬,斜斜入鬓,他勾了唇角,睡中亦不忘面上含笑。
  
  我抿了抿唇,忍不住弯起了眼眸,凝神看着他……
  
  良人。
  
  卫侯。
  
  三年前及笄时他问的话,那时我却不知原来命中的卫侯就是眼前那个紫衣倜傥的少年。
  
  我失了会神,微微撑起身子,低头吻上他笑得得意的唇角。
  
  轻轻一点。
  
  离开。

  
  一连两日按兵不动。晋穆和无颜都不着急,我即便心中连坐着喝口茶的耐心也没了,却也故作着镇定冷静,日日冷眼看着那似在一夜间由敌化友的二人天天对着短短三尺之长的棋局,言笑自如,淡定自若,不断地厮磨耗费着为时并不长的五日之诺。
  
  一日又黄昏,北风猎猎,晚夕照山,余晖嫣然似血染。
  
  午后晋穆带人出去察看地势,至掌灯时分仍未回。我和无颜在中军行辕边下棋边等,眼看天色将黑,我忍不住,扔了手中的棋子,问无颜:“你说的五日拿下楚丘,今天一过去,可就剩两天了!”
  
  无颜微笑,悠然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敷衍:“我知道,知道。”
  
  我瞪眼。
  
  他见我久久不掷子,仿佛这时才记起抬头看了看我,眼见我的神色后,他重重咳嗽两下,整了整面容,装严肃:“急什么?这不事情正按计划进行着麽。”
  
  我眨了眨眼,好奇:“什么计划?”
  
  无颜不动声色,唇边笑意浅浅:“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麽?”
  
  我想了想,脑中有念光一闪,顿时了悟过来。心中虽了悟,我依然皱了皱眉,故作茫然摇摇头。
  
  “笨!”他伸手敲我的脑袋,无奈地笑,“今天是聂荆和南宫大婚的日子。”
  
  我点点头,恍然大悟的模样:“对。今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可是,那又如何?”
  
  无颜瞪眼:“丫头是真傻了,还是吓我?”
  
  我抿嘴笑。
  
  无颜随手甩了棋子,雪袖上扬,扣好的手指正待又要打上我的额角时,我笑嘻嘻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你说过楚桓已封锁了邯郸一切消息,凡羽应该不可能知道南宫成亲的事。”
  
  无颜挑了眸子,眼底谲色深深:“楚桓可封锁,亦有人可透漏。”
  
  我彻底明白过来,笑道:“原来你所说的引凡羽出楚丘就是这计!”
  
  无颜轻声笑,反手握住我的指尖,拉着我坐到他身边。
  
  营帐外号角声急,整兵列甲的传令响应不绝,我心神一动,腾地站起身,紧张:“这么说下午晋穆出去察看地势不是真的,而是去遣兵调将了!”
  
  无颜点头,面色平静淡然:“对。下午已有四万晋军绕过了楚丘阻在凡羽的铁骑之后。”
  
  “四万?”我蹙眉,想不明白,“可是凡羽的铁骑有十五万,还有楚丘城的五万守军。这么悬殊的对比,晋军如何制得了楚军?”
  
  无颜不以为然:“用尽地势之宜,四万可抵四十万。何况这四万不是用来作战的,只是用来牵制的。凡羽若出楚丘,不会直走后方奔驰邯郸。”
  
  “那……”
  
  我诧异正要问时,无颜却出声打断:“听听外面的声响,这次出发的,才是要和楚军硬碰硬的军队。”
  
  我闻言眸间一亮,赶紧跑至营帐口掀了帐帘往外看。中军依然安稳如常,只是驻扎在山腰的左右两翼军队皆已出动,烽火光亮,黑烟缭绕,赤红的火焰耀着将士们身着的铁甲,乌泱泱中凝着一抹诡异的墨色鲜艳。鲜艳漫山,刹那成了深重翻滚的潮水,虽声势勃发,却有条不紊地似涛浪汹涌卷下山。
  
  千面旌旗随风摇,一晃金芒刺眼,“穆”字映天际,苍穹暗下,夜色却迟迟不能现。
  
  我落下帐帘,转头看无颜,想起晋穆离开军营时的装束不禁着急:“他走时未装盔甲,就这么一袭刀剑不能挡的锦袍上战场,如何好?”
  
  无颜眸色淡淡,指尖摩娑着掌中棋子,对着我温然笑:“莫急。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马上?”我狐疑。
  
  一语既落,身后的帘帐就陡然被人掀起。
  
  我回头,却看到一身金衣的晋穆正站在那里。
  
  “真的回来了?”我喃喃,有点懵。
  
  晋穆拿下面具,亮亮的眸子轻轻一扬,微笑:“我回来换战衣麽。”
  
  我面庞红了红,果然,这两人掐指一算便可知我心,心思细密厉害得让人畏惧也让人恼。

  晋穆去里帐换了金色盔甲出来,戴上面具,眸光一瞥掠过我的脸,即而又看向无颜,鼻中似微微一哼,言道:“但愿你和凡羽六年的战不是白打的,若估算错了他的心思,我那四万兵马独在后方受围遭歼的话……”话未完,他顿了声,明朗的眸间划过一道狠绝的厉色。
  
  无颜起身,展了眉,凤眸飞扬:“若是那样,我一人在你万人的军中,到时想逃也没处逃,任凭穆侯发落。”
  
  晋穆目光一闪,立即转身离去。
  
  我看着那不断晃荡的帐帘,愣了会神,忽道:“他臂上有伤不能用力,夜览不在,墨武不在,你有内伤不能上战场,我……”
  
  无颜叹气,道:“你去吧。”
  
  我转过身看着他,不安:“我们欠他的。”
  
  “我知道。所以你要去我不会拦,”无颜走过来,抬手揉了揉我的鬓角,垂眸看着我,目色深深,“不过我这次不在你身边,自己要小心。”
  
  我扬眉,得意:“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你还不放心?”
  
  无颜点头,承认不讳:“可却是第一次我不在你身边,的确不太放心。”
  
  “蔡丘最后一战你也不在我身边。”我撇撇唇,不满他的说辞。
  
  他又叹气,摇头道:“不,丫头,那次我在。”
  
  我抬头看着他,失了失神。
  

 楚丘夜战
  
  时已戌时。
  
  乌色的天际愈压愈低,浓云密布,北风似在刹那停滞,又似在刹那疯狂,呼啸的声音掠过平原,一望枯草危危垂地,大树颤微,七零八散的枝干地在这响亮的锐利声中被齐齐折断。夕阳彻底落下,一抹极致嫣然的彤色流彩凝结在西方之极,金灿似火的光泽,燃着一座高山的绝顶,留下黑夜降临前最后一道欲坠不坠的煌煌明亮。
  
  当我换上樊阳给我找来的盔甲骑马驰至山下时,晋军誓师已罢,将军墨离和狐之忌分别带了左右两翼各三万的兵力自不同的方向奔袭楚丘。两侧军队散去似溃堤而下的洪水,骏马弯弓,战车强弩,锁甲铿锵岿然不绝,铁盾槊刀残光噬血。
  
  火把耀动,荒原满红光,风尘一路,鼓声喧威震天,疑似雷动。旌旗扯风,风卷纹飞拽,金锦如波。
  
  如此滚滚滔逝的恢弘声势让人一见心沉沉,仿佛在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支军队有着无坚不克、无刚不催的勇猛和决绝的同时,眼前还能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即将漫扬整个天地、血腥飞扬的凶残和狂烈。
  
  这便是晋穆的军队。
  
  我情不自禁一个寒噤,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方快马加鞭,驰向晋穆的方向。
  
  五千中军将士在北风中伫立如石压,定定不动,气势森严。那人静静地顿马军队前,一身金色盔甲,金面覆脸,山岳顶天般的威严肃穆,往日微笑温和的薄唇此刻紧紧抿着,优雅的下巴现出刚毅而又寡绝的味道,一双眸子明似星点,望向我驰来的方向时,清冷深邃的眼底有一丝诧异在隐隐流动。
  
  “你来做甚么?”待我吁马他身旁时,他挑了眸子睨眼看着我,态度淡漠得让人疏离而又心凉。
  
  我抿抿唇,转眸看着前方:“我来与你同战。”
  
  晋穆闻言冷笑,目光一寒,话语顿时严厉起来:“回去!我的军队从不用女人打战。”
  
  我扬了眉笑:“可我比你的士兵更会打战。”
  
  晋穆凝眸瞅着我,目色渐渐深重起来。他弯了弯唇角,不是微笑,而是阴沉的冷笑。我瞥了眸正要再说时,他却伸臂拧了我的胳膊往后拖,言道:“给我好好待在营中!你去作战?战场凶险,到时我可没心神去顾你!”语罢不待我说话,他便转过头对身后的将军道:“把她给我送回山上去。”
  
  “喏。”
  
  将军扭了马脖子,横眉盯着我。
  
  我急了,怒道:“晋穆!”
  
  他侧眸瞧了瞧我,目光微微一变,正当素日那熟悉的温暖和柔软刚浮上一丝时,他又抿了抿唇,眸子复又暗沉冷寂。他缓缓摇头,不再看我。
  
  我看着他,咬咬唇,垂手自马身上取下弯弓,抽出箭羽,拉了弦,满满一贯,举天而射。
  
  苍天有鹰隼翱翔,大雕飞过。清锐的叫声鸣彻苍穹,谧色在头顶暗自翻滚,细云如絮,层层叠压。箭镞夹着风声,冲上云霄,带抹一注鲜血肆飞,横穿雕身鹰脖,转而落地,一声重重的闷响。
  
  我听到身后数千将士的倒吸着冷气的惊呼声,也瞧见了晋穆低眸愣了片刻时眸间一逝而过的讶异和赞赏。
  
  我挥挥长弓,傲视着他,神采得意:“侯爷,我可以跟你去战场了麽?”
  
  他沉吟半响,嘴角微微一抽,回过头,不看我,却看那将军:“去把那鹰脚上的信帛拿来。”
  
  将军低头,揖手,迅速翻身下马,跑去已死的飞鹰尸首旁拿下了那卷白色帛书。
  
  我看着脸色一红,适才的傲气即刻消馁,满脑子唯余懊恼和自责。一时逞能,居然就没看出来那鹰脚上系着的锦帛。
  
  他看完帛书,声色不动,信手将其揉成一团塞入怀里。即而他转眸瞧着我,这时他倒开始笑得欢,眸子凝了凝,里面有光彩盎然。“怎么不说话了?”
  
  我垂首不答。
  
  “走吧。”他出声,挥下马鞭。
  
  身后五千将士随着他这一声而齐齐策动坐骑,铁蹄踏翻草地,溅起了尘土涩涩清新的味道。那个本被他命令着送我回去的将军也随着他策马离开,我恍了一下神,怔在原地。
  
  他回头瞪着我,灼烧的眼神,凶狠的口吻:“还不跟来?在战场发呆,等着找死?”
  
  我蹙了一下眉,心中晃过一丝委屈。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吼过。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情绪抵触,冷眸看着自我身边不绝驰过的骑兵,我重重咬了一下唇,抽下马鞭,朝他奔去。
  
  到了他身边,与他并驰时,我寒下了脸,咬牙切齿:“侯爷在战场上可真威风啊!”
  
  他淡淡瞥我一眼,不以为意的语气:“不适应的话,立刻回去。”
  
  偏不!我低眸横了眼他那只动作依然不灵活的左臂,眨眨眼睛,倔犟地扭过了头。
  
  “刚刚那信上说什么?”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和他搭讪。
  
  他眸色一动,默了一会,方道:“有人在我后方放火。”
  
  “谁?”
  
  他勾了唇角,看着我,笑得古怪。
  
  我惘然,而后脑中却有念光忽地一闪,唇边颤了颤,我禁不住脸色发白,心中顷刻间明白过来。
  
  我转眸盯着他,紧张:“与此战可有关?”
  
  晋穆直了眸子看前方,冷淡:“与此战无关。”
  
  那就好,我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气。
  
  他没骗我。
  
  只要他不骗我,就好。
  
  晋穆斜眸冷冷地瞧着我的举动,薄唇抿得紧紧,不做声。

  
  无颜猜得没错,凡羽的铁骑并未自南方取道直奔邯郸。晋穆麾下提前绕去楚丘之后的四万兵马对敌的数量虽寡,但占尽了把守关卡的地势之宜,以四万之势摆十万淄兵之重的壁垒,牵制楚军后方兵力,迫凡羽的铁骑绕道楚丘西南的峡谷,穿越而出,自平原绝驰往邯郸。
  
  若说无颜有意透漏南宫和聂荆的婚事是引诱凡羽出楚丘的导火之端,那么凡羽长久领兵在外的不安和国有二君而他父王位不在正的忐忑与猜忌才是这次他冒险要回邯郸的主要原因。
  
  说是一怒冲冠为红颜,殊不知红颜枯骨的背后,有耀眼夺目的龙撵散尽着蛊惑人生人死、追逐不休的力量。
  
  楚国这一隐埋了几十年的暗流一旦被激发,势如滔天水火,难以消融。

  晋军左右两翼的军队疾驰奔袭楚军出峡谷后的平原,晋穆带的五千中军轻骑却是要绕去楚军之后,挡去他们南下的路,三面合围,唯留北方缺口。那个纵使凡羽能逃也不敢逃的北方缺口。
  
  过荒野,穿山涧,夜色缓缓浓重,风引路,云沉沉。
  
  行至一半路程时,便闻远方器具博杀声轰然勃动,鼓声鸣作,号角声快。抬眼望去,但见声音传来的地方有烽火耀天,烟云隆起,张牙舞爪的赤红颜色浸染夜幕,天色愈低,气流愈紧,那是一瞬即可点燃的燥动。
  
  我瞥眸看了一眼,随即蹬了马镫,狠狠甩下一鞭。
  
  晋穆转眸看我,突地笑起来,道:“怕了?”
  
  “胡说!”
  
  “那为什么脸色苍白发青?”
  
  我翻翻眼,不耐烦:“我讨厌战争。”
  
  他叹气,道:“那你还要跟来?”
  
  我挥了一鞭卷住他的胳膊,冷道:“你臂上有伤。”
  
  “废不了!”他哼了哼,扯下那条绕在他臂上的长鞭,双腿夹了夹马肚子,越过我驰马在前。金色盔甲在火光下流彩横溢,那人的背影,如同来时山顶的那抹金色光芒,是神祗的光圈,让人只可仰望,不可凝视。

  厮杀声渐近,刹那至耳边眼前。夜下凝火,平原千里有冷光飞扬,银剑的厉色,暗箭的墨黑,长刀的锋刃,槊戈的犀口,处处戳血,处处滴血,处处噬血。血洒之后,是欲断不断的哀嚎惨叫。
  
  一处缓坡,坡下陈兵数万,蓝色盔甲件件湛芒,锋芒锐利寒人。
  
  弓箭手在前,弩弓其次,步兵在后。骑兵勒着马缰顿守两旁,蓄势而待发。
  
  晋军左右两翼的兵力不过六万,楚有骑兵十五万,此时战场上厮杀的是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却是还未投入战斗的楚军,他们专注于紧张酣斗的正面战场时,却不知晋穆带领的这支骑兵已从旁道绕来他们身后,势如雷霆迅猛,待楚军鸣响后方号角时,五千玄甲将士已如五千利剑席卷而上,楚军欲反身对抗,但为时总晚了一步。
  
  楚军步兵在后,晋军铁骑上去,怒马踢人,剑锋横扫。步兵能退不能敌,弓弩手想要上前,却抵不住前方士兵似流水的后仰。两侧骑兵闻风支援,铁蹄踏尸,此刻他们也再顾不上马蹄下踩着的哪国的勇士和兄弟,一路溅血,飞驰迎上。
  
  马近身千步,晋军有千人同挽弓;马近身八百步,弓弦满起;马近身五百步,长箭离弦。
  
  马倒下,人难起。
  
  一尸隔立,绊倒数活人。
  
  晋军呐喊着挥起了弯刀,拍马杀上前,短兵交戈。
  
  血气扑鼻,有人痛哭有人笑。
  
  我管不了战场上那么多人,这战也不是我指挥的,我只知跟在晋穆身后,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战场上的他不同往日任何时候的模样,凌厉,凶狠,决绝,果断,霸道压人的气焰让人仿佛一靠近就会被灼伤。
  
  这样的他让我想起了曾在蔡丘战场上与楚军为敌的无颜。
  
  我的心思飘忽了一下。
  
  似是感到我注视的眼光,他回眸看了看我,匆匆一瞥,沉声嘱咐:“你就在停在这,不要离开。”
  
  “你……”
  
  我还未问出口,他已纵马离开,一抹金色似闪电划过,落入那翻涌不断似怒滔咆哮的千军万马中。
  
  我骇了一跳,忙抽出腰间软剑,夹了一下马身,跟在他身后杀上前。
  
  利剑荡开如网织,密密麻麻,夺魂追命。金衣夹在一群彻蓝的盔甲中很容易让人分辩出来,他一路疾驰,但凭一只手也能斩杀无数敌军,飞洒的血液沾了他一身。浴血杀敌的他,金袍金面,眼神坚毅阴鸷,面色刚强冰凉,不似那个站在飘飘云端上风仪美曼、潇洒万端着俯视天下的神,而似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能在血流浮橹间睥睨生死,从容,而又狠绝。
  
  我倒吸几口气,说不清是胆怯这样的他,还是难对付眼前这层层压上的楚军。
  
  而他一言既出,飞马离去,再未回头。

  杀得天昏地暗。
  
  楚军倒下一拨又一拨,暗血在草原上汩汩流动,交缠着草根泥土,交缠着双方的魂魄,辨不清一场是非多错的战争,就这么,血液流逝,流逝,血腥渗透至骨骸,而我闻着,心却僵硬着似早已麻木的无动于衷。隐隐的,唯有一声碎裂的叹息自胸中蔓延,浮上眼眸的刹那,怜悯悲哀中,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化作一道不得不刺下的凌厉剑光。
  
  因为敌人的长刀已迫近了我的脖颈。
  
  战争的残忍,就在于藐视别人生命的同时,却又偏偏要万分珍惜自己生命的矛盾,矛盾厚压,渐渐沉淀,于是心冷不知何谓仁慈。
  
  又一剑,挥下。
  
  待眼前局势稍稍缓解时,有将军驰马靠近晋穆,低声禀奏了几句话。
  
  晋穆眸色一变,冷眸环绕四周战场后,出声命令:“即刻点两千兵马随我追去。”
  
  将军惊声:“侯爷,那边可是三万的兵力,跟在凡羽身边自西取道的可都是他手下的精兵良将!”
  
  晋穆冷然,定声重复:“我说点两千兵马。”
  
  将军迟疑一下,正待开口再说时,抬眸望见晋穆深暗隐怒的眸色后复又低了头,无奈道:“末将领命。”
  
  晋穆返回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唇角微微上扬,似在笑,又似没笑。
  
  “他很有本事。”许久,他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愣了一下,不解:“什么?”
  
  “你是个好将军。”他不多说,只细细打量着我,然后拨转笼辔,吁马离开,扔下这么一句话。
  
  我咬了唇,拿着剑的手在不留痕迹地微微颤动。
  
  一道鲜艳的猩红,正自手腕缓缓流下。
  
  他没发现。
  
  我也不觉得疼。
  
  随手撕下一片衣袂,粗粗包扎好,我朝他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一战不觉,子时已过。是夜不见星月,浓云密布天际,远山孤峰沉在烽烟罩起的层层迷雾中,无邪的墨青黛色渐渐迷离,模糊的棱角在重重隔霭下仅为依稀可见。往日安静无人烟的草原今夜沸啸如汪汪深洋,绝刃兵戈、骏马横驰、杀戮鲜血溢漫楚丘,滔滔似浪卷,一潮既过,一潮又来。
  
  晋穆要的两千兵马很快结集聚拢。将军挥了令旗,刹那间,铁骑滚滚踏翻黄土,北风萧萧鸣彻天地。
  
  淌过一处山溪。
  
  溪水暗泽,清透的颜色凝结殷红,拽拽流逝,那一抹丝滑柔软,宛如在大地上铺过一道猩艳张扬的绝色绸绫。
  
  马蹄践踏,水花霰漫,绫绸刹那破碎成千万面被割裂的血镜。这镜子照不到人影,但照千万游魂飞魄,映出那焚燃的冥火,穿透天地之遥,直达碧霄黄泉。
  
  苍穹亦有哀,是也无奈,一声长叹。

  西去之路,迎风有沙砾扑打面庞,不觉痛,唯觉苦涩难奈。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脸,揉揉酸痛的眼睛。
  
  驰在前面的晋穆突然回头看了看我,目光怔了一下后他猛地怒道:“你受伤了?”
  
  我被他吼得一阵错愕,低眸瞟了眼刚才擦脸的手指,瞧见那上面沾着的淋漓血迹后,我这才醒悟,于是赶紧对着他摇摇头,慌道:“我没事。”
  
  那双本就清凉冷寂的眼眸此刻骤然晦涩幽暗,晋穆冷哼了一声,忽地勒紧了自己坐骑的缰绳停在原地,等着我靠上前。
  
  “怎么不走?”我收住马缰停在他一侧,狐疑地瞥了瞥他。
  
  他不说话,只是劈手夺过我手中的缰绳,拉着我座下的马靠近他。我挣扎了一下,却拗不过他手下的力道。
  
  风声似乎在顷刻间停歇在耳畔。
  
  骏马踏踏,铁骑卷飞如云,身后的将士自我们身边一掠而过,马蹄声依旧匆匆而势猛,无人停留。
  
  “作甚么?”我着急,恼火地瞪着他。
  
  晋穆眸色冰寒,望着我,冷道:“下马!”
  
  我莫名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回视着我,那样坚定不可拂其愿的淡漠眼神,那紧抿双唇透出的决绝和冷酷,看得我心头一阵发毛。他的神情告诉我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命令,而非能让我讨价还价的条件。
  
  “不!”我甩鞭抽打他的手臂,想要抢回缰绳。
  
  他不但不放开,反而狠狠用力带动马缰将我和马一同拖向他的身子,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凝了眸子深深瞅着我,忽地那幽暗晦涩的眸光微微一动,锋芒浅曳的瞬间,那只拉着缰绳的手居然陡然上扬,一掌拍在我的身上,将我打落下马。
  
  “你!”我迅速爬起,气得满面通红。
  
  他不看我,只重重一鞭抽向我的坐骑。马儿吃痛狂奔,迅如追风之速,刹那便不见其影。
  
  我扣指唇间,想要吹哨喊住坐骑却已来不及。眼睁睁地瞧着马消失在茫茫夜雾下,我咬了唇,扭过头悻悻瞪着他。
  
  他叹气,弯下腰来,伸手抚上我的脸,冰凉的指腹轻轻揉去我脸颊上沾染的血迹。
  
  我一把打落他的手,火大:“别碰我!”
  
  他目色一闪,收回手,什么话也不说,只挥下马鞭,朝着有烟尘翻滚的方向绝驰而去。
  
  “喂!”我气得大喊,抬手摘下头盔朝他扔去。
  
  手臂受伤无力,铁盔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而后闷闷坠地,不甘地遥对着那越驰越远的金色麾衣。
  
  “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没回头,声音自远方飘来,愈渺渺,竟愈见清晰。
  
  我愣住。半天,才自言自语喃喃道:“要小心啊。”

  
  右臂受了箭伤,左臂被晋穆打了一掌,双手垂落腰际,在不能自控地颤抖。我转眸看看四周,找了一处可避风疗伤的山岩处坐下,手指轻轻揉搓着伤痛的地方,心中又憋闷又担心。
  
  缓缓,我褪下扎在手腕伤口的那块衣袂,垂下眸,一瞬蹙眉。滚落不止的殷红血色,衬着白皙柔滑的肌肤,别样怵目惊心。
  
  风吹来。
  
  疼。
  
  我倒吸一口凉气。
  
  直到现在才突然觉得好疼。
  
  伸手自怀里拿出药粉洒上,血止,我握紧手指,再取出一块干净的纱巾缠住那道伤痕。
  
  收拾好伤口,我闭目,蜷缩着身子仰靠向身后的大石,耐心等待。
  
  黑夜总会过去的。
  
  只不过,他唯带两千兵马追凡羽三万的精锐部队……
  
  我寒噤瑟瑟,忍不住发抖,忙抱住了双臂,将自己缩得更紧。

  
  过了许久。
  
  这个许久仿佛一世那么长远。
  
  耳畔的嘈杂声响渐渐沉寂。
  
  我睁眼,望向两侧烽火迭起的地方。
  
  北风荡过山峦,吹伏硝烟,战前那呼啸不歇的狂劲此刻变做了一声渐一声低的轻轻呜咽。沙砾静静划破虚空,疏疏暗哑,夹着缓缓消沉下去的怒马嘶鸣声,将士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天地慢慢失音,清宇慢慢宽广。
  
  待到万物皆静籁的死寂降临时,乌云压顶,降至了最低点,重重拂上人眼,似乎在按抚着一切命逝不能瞑目的荡荡魂魄。
  
  短暂的气流凝滞后,有隐约的哭嚎在远方此起彼伏,腥气浓浓散开,抵在人心底最坚硬的地方,慢慢地磨,直至那里软弱成了棉絮,虚而无力,垂垂不知生死的距离。心坠坠下沉,下沉,沉入万丈无底的深渊。
  
  我抬了头,却在这一刻缓缓舒了口气。
  
  终于。
  
  楚丘夜战止歇。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较忙,更新迟到,先道歉。
楚丘夜战参考战国李牧的宜安之战。


玉璧连城
  
  晨曦淡缈。
  
  天边的那道白色微弱得宛若不存,一抹浅浅的红晕飘浮似轻纱,不甘地挣扎在浓浓的墨云下,欲上,越落。
  
  眼前依然黑暗,雾气弥漫。群山绵延千里,深深重重,愈发加浓了黑夜的色彩。时间仿佛已经停滞,这个夜,压着千万顿消灵魂的沉重,宛若再无觉醒见到那抹嫣然霞彩的可能。
  
  我伸指捂住了眼,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远方依稀传来了声响。悠扬的马蹄声踏碎清寂,有人迟迟归来,行行缓缓,离去时追风飒飒的煞气此刻彻底消磨在了四周无尽绵长、湿润冰寒的雾气中。
  
  我回头,看见满身沾着血迹的他。
  
  他的眼眸依然明亮,只是在粲然的清朗中仍存有一丝欲挥不去的寡绝和凶狠。露在面具外的皮肤映着暗沉的天色,苍白得让人心悸。
  
  我想起身时,他却顿马跃下,走到我身边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动不得,他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那战马随他累了一夜,此刻也是疲惫不堪,见它的主人离开后,马儿忙甩了尾巴踢踏跑到溪边,垂头饮水。
  
  马都如此,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我回眸,不放心地伸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脉,确定无事后,这才开口问他战况:“那两千将士呢?”
  
  他闭眼不说话,扬手拿下面具,俊面上倦色和恹色交错复杂,剑眉紧拧,眉宇间夹着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他这样的默不作声让我噎了一下。我抿抿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再次出声问他:“凡羽呢?没回邯郸吧?”
  
  他摇头,斜着身子歪倒在大石上,手臂垂落,沾染着斑斑血液的面具掉在了枯草间。
  
  我蹙了眉,扯他的衣袖,担心:“喂,你没事吧?”
  
  这一次,他倒勾了唇,嘴角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豫侯那么本事,早算透了凡羽的心思,我自然没事。”他懒懒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象话。
  
  我怔了一下,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微微掀了眼帘,瞥一眼我,略作沉吟后,这才答道:“战前豫侯便料定凡羽会使金蝉脱壳之计,因此我只派了六万兵力与凡羽用在正面战场的军队纠缠较量,而在他欲真正取道回邯郸的西边早有五万精锐候着。凡羽西逃,我率兵去追赶不过是迫他按既定路线尽早落入重围而已。”
  
  欲擒故纵,原来这是无颜和他的计谋。我眉尖一动,本能地弯弯唇,心中隐隐有些得意。
  
  “不过,”他横眼瞅我,话锋陡然一转,凉了声继续道,“可惜山中另有暗道,凡羽的军队逃上楚丘孤峰的行宫,行宫四处皆机关暗卡,暂时还拿不下他。”
  
  我皱眉,心念忽地一闪,忙问:“什么暗道?”
  
  “绝壁两峰间,直通楚丘城和楚丘行宫的暗道。”
  
  我愣了愣,觉得奇怪:“你原来不知道这暗道的存在?”
  
  他迟疑一下,而后摇头,此刻他的眸子完全睁开来,眼底颜色深浅变幻,一抹难辨的谲色慢慢浮现。他凝了眸打量着我,直看得我神思一紧,脸色开始慌张。
  
  “怎么我该知道?”他仿若不知一切的无辜,笑着问。
  
  我无言以对,再努力遮掩,却还是抵不住神色间已露出的一恍一失神。我别过脸,心中暗自思量:可是无颜明明就知道那暗道的存在,他既有心和晋穆谋夺楚丘,计歼凡羽的铁骑,又怎会不告诉晋穆这个缺陷的存在,一点遗漏,竟让本已生在绝处的凡羽在最后关头却得了一丝生机?
  
  我咬了咬唇,心突地一落,猛觉不妙。
  
  晋穆冷笑:“果然!”
  
  我心中有愧,垂眸不看他,故作茫然:“什么?”
  
  “豫侯的手段果然高明!”
  
  “他是……”我着急扭头,想开口为无颜解释,却偏偏找不到借口。睿智天下的第一公子,若说这个是他一时不小心的失误,神鬼难信。
  
  晋穆扬了眉,好笑地瞅着我:“他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
  
  我垂首。
  
  晋穆盯着我看了一会后,又自闭眼,仰了头,口中低声道:“不过他的承诺也算数。说是夺楚丘城,城池如今已在我手。凡羽的军队此战大势已去,唯剩那能调令楚国军队的虎符诱人而已。”
  
  我沉默,找不到话来回应他。
  
  “你的手怎样了?”他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纵使看不到,他居然也能准确地握住我受伤的手腕。修长的指尖在那纱巾上轻轻地摸了摸,然后放开。我抬眼看他,他唇边含笑,静静地,看不出喜怒:“呵,我倒忘了,你是东方莫的徒弟。”
  
  我望着他,踌躇一下,开了口:“回去吧。”
  
  “嗯。”他轻哼了一声,看似答应,身子却不动弹。眼帘紧紧低垂,俊美的面庞上寐色深深,十分的困顿中带着淡淡的懒散和漠然。

  沉默一会,我想了想,正欲起身去将溪边的马牵来时,侧眸一瞥间却不小心看到了自他盔甲下露出一丝边缘的那卷白色锦书。
  
  我犹豫了下,坐回原地,眼睛盯着帛书出神。
  
  战前问他时,他说有人在他后方放火?那人,可真的是无颜?
  
  抬眸看了看那人仿佛已入眠的安静睡颜,我颤微地伸出手,轻轻抽出那卷锦帛,抖开,目光在上面匆匆一扫。
  
  然后,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晋穆睁眼,瞪着我:“不许笑!”
  
  我抿住唇,笑意浮上眼角,不能自抑。“子兰真绝!”我感叹,然后睨眼瞧着他,揶揄,“想必穆侯刚才闭着眼也是烦恼得睡不着吧?”我笑着说,然后垂下眸,眼睛看着帛书上的墨迹,脑子里却想起离开邯郸时那个枫三少言词里的得意快活,一时忍不住,唇边又高高上扬,笑声稀稀自齿间而出。
  
  晋穆瞪眼瞧着我,无可奈何。
  
  眼见他无语反驳,我更是浅笑吟吟。他的脸本是黑得难看,但瞧我如此肆意愉快的模样,渐渐地,他倒放柔了脸色,嘴角轻轻勾起,面上微笑似三月春光的和煦明媚。
  
  我用胳膊碰碰他:“子兰骗过了你手下第一虎将入了安城呢。”
  
  他微微一哼,眸色浅浅不露锋芒。
  
  “他男伴女装骗过了墨武,还引诱了妍女带他入宫见姑姑呢。”我伸手推他。
  
  晋穆重重一哼,身子侧了侧,不看我。
  
  我忍笑,望着他,好心提醒:“意在信中说他断不会轻易放过你呢。”
  
  晋穆俊面终于寒下,这次他哼也懒得哼,伸手夺过我手里的锦书,狠狠揉成了一团。
  
  我靠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意说枫三少拿连城璧取悦姑姑,姑姑满意,枫三这才成了行走晋国宫廷无阻的贵人。那连城璧是什么,居然能哄得姑姑如此开心?”
  
  晋穆皱了一下眉,低眸看我,神色微微讶异:“你不知道连城璧?”
  
  我摇头。
  
  “连城璧也作美人璧。二十年前夏国雪山出倾城美玉,递送凤翔宫廷,由世间最善雕刻的匠人雕成夏国长公主连城的模样。连城公主容貌绝世,再加这玉的罕有,便使连城璧成了稀世之宝。此璧本存夏国宫中,五年前意外失窃,却不知竟落在枫三的手上。不过,”说到这,晋穆轻轻拧眉,眸子亮了亮,唇边笑意深深,“不过依枫三和夏惠的关系来看,这玉璧是真失窃还是幌子,无人可知。”
  
  连城公主?
  
  我震惊,想起王叔临逝前与我最后一次深谈的话,心中骤然一涩,暗道:连城公主,连城璧,那可是我母后的玉璧。
  
  晋穆目光微微一动,柔声问我:“你想要麽?”
  
  我怔了怔。
  
  “连城公主是你母后,不是吗?”他轻笑,静睿的眸间有光泽流转。
  
  这个人啊,仿佛世上真的没有事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和心思。我叹气,摇摇头:“不,我不要。”我即便再想要也不能劳烦你,何况这璧如今在姑姑手里,你和她隙难重重,要取如何容易?
  
  晋穆看了看我,也不再言语,只伸指揉揉额角。沉默半响后,他突地起身朝溪边走去:“既是如此,那走吧。”
  
  我随手拾起他掉落在地的面具,忙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马嘶鸣,长烟扬洒平野。
  
  天阴阴,墨云翻滚。
  
  可是眼前的亮光却在一点一滴地积聚,我挥了手指,捕捉到一丝明堂晃动的疏疏光影。

  马跃荒野,行至一半路程,天突地飘起了细雨。雨丝绵绵,拍打着我困意正倦的面庞,我伸指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润处,一片冰冰凉凉的寒。
  
  晋穆勒了马缰,转过身,解开那件宽大的金色披风,裹上了我的身子。
  
  我不安,挣扎:“不要,我不冷。”
  
  他侧眸看了看我,目色看似冷冷,乌色眼瞳的光泽却清浅明透得厉害,凝视着人时,仿佛秋水荡漾其中,波澜缕缕轻柔,直瞧得人心软说不出话。
  
  我识趣闭了嘴,转了眸子,不看他。
  
  他牵过我的手环住他的腰,也不多说话,双腿夹了下马肚子,以更快的速度朝山上晋营驰去。
  
  我靠在他身后,缓缓,才将脑袋轻轻挨上了他的背,眼帘垂下,口中悄悄叹气。耳畔有嘤嘤鸣响轻作,贴着我脸颊的络璃铠甲,铁锁相击,片片薄凉。
  
  马蹄重踏,目下尘沾雨,一溅飞离。
 
  沿山坡上山,一路颠簸,静寂的气流缠绕细雨,与平日的喧哗热闹不同,二十万兵力如今在外十六万,营帐虽漫山,但除了几拨冒雨巡逻的士兵外,满目望去别无多人。
  
  风撩帘帐,处处空荡。
  
  我抬头望了望愈来愈近的中军行辕,心中思量了一下,而后扬了胳膊将手中的金面摸索戴上晋穆的脸庞。
  
  “夷光?”他收了缰绳放慢速度,突地低声唤我。
  
  心弦不自觉地抖了抖,我抿唇不应,只将面具给他戴好后,手指垂落。指尖轻轻一滑,划过一处柔软,似碰到了他的肌肤。
  
  我慌了一下,正要缩手时,他却伸手将我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边。温热的感觉自指尖慢慢传递,渐渐地,那感觉开始滚烫灼人。我烧红了脸,一把将手指自他掌心抽出,跳下马背,低着头快步朝山上走。
  
  身后他似乎在叹气。
  
  而后静籁的山间猛闻一声响亮的鞭策声,有马疾驰追风,带着骑马的人,闪电一般自我身边掠过。转瞬的功夫,唯留下一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淡淡衣影。
  
  我顿步,脚下似坠重石,累得我一阵乏力。
  
  慢吞吞地,我淋雨行路。

  细雨丝不再,渐化作晶亮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时,不多久我便浑身湿透,山风疏疏密密,只一丝吹来,就可冻得我直哆嗦。
  
  我抬眸瞧着越下越大的雨,再看看四周无处可躲避的峭石孤壁,心中无奈,正待提气使轻功赶上山时,山坡上却忽地有马蹄声踢踢踏踏。我扬眉,隔着朦胧雾雨看到那个正朝我急急驰来的黑色劲骑。
  
  而马背上的人……
  
  我伸指揉揉盈满雨水的眼睛,再望过去时,入目看到了那雪色翻滚的飘飘衣袂,那飞扬湿漉的银色长发。
  
  我弯唇笑,懒意一起,索性停了脚步坐在路边的大石上静静等他。
  
  不多久,马驰来。
  
  他勒了马居高临下地瞅着我。
  
  我扬眸看着他,痴痴不语。
  
  两人皆不动,雨水放肆地冲洒身上,一阵风吹,一阵湿凉,一阵冰到心肺的彻寒。我咬牙,身子颤抖。无颜望着我,狭长的凤眸凝了凝,目色暗涩深邃,只是一瞥一凝时,依然风流而又迷人。终于,他的唇边露出笑意,手臂垂下,漂亮修长的手掌落至我面前。
  
  “丫头,不要让我心疼。”他轻声道。
  
  我瞧着他的笑容,如被蛊惑般,将自己的手指轻轻伸出,递入他的掌心。
  
  他拉起我,手臂用力,拽过我的身子跃起,抱入怀中。
  
  手腕有伤,被他这么一扯伤口又裂,雨水钻透纱巾流入其中,疼得我面色煞白,紧紧咬了唇。
  
  他也似感觉到不对,忙翻开我的衣袖,看清腕上的殷红后,他冷了眸子,面色骤寒。
  
  “沙场凶险,在所难免。”我柔柔看着他,低声道。三年战场的经验告诉我他在气什么,但凡我受伤时,他总是这副表情。
  
  他无动于衷,依然不语,俊面凝霜。
  
  我转过头,把身子塞入他的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是不是想继续淋雨冻坏我呢?我好冷,也累。想休息了。”
  
  “丫头……”他叹息。
  
  我微笑,摇摇头:“还有一个虎符。给他……给他……给他,就好了。”言罢,我闭上眼睛,不待他再开口,便失了思维,沉沉睡去。
  
  昏迷中,有人的手臂在我腰间紧紧收缩。

  醒来时,人已躺在夜览营中的榻上。眼前光线有些黯淡,我侧眸瞧去,但见帐外天色已暗,雨声簌簌。帐里塌侧矮几上燃着灯盏,晕黄的灯罩里有微弱的烛光在轻轻耀动。
  
  脑子有点疼,我伸手探了探额,触到一片冰凉的丝绡。
  
  我苦笑,心道:这雨淋得,居然把自己给淋倒。身子有些滚烫,明显是发烧的症状。我捏指拿了丝绡甩开,撑了手臂,费力地起身坐直。
  
  “无颜,给我倒杯水来。”我出声喊。透过云母屏风我依稀能看到那个在外帐斜身看着竹简的雪衣身影,于是也懒得自己动弹,开口使唤理所当然。
  
  身影闻声一动,那人扔了竹简,在外帐晃悠一下,而后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我眨眼对他笑。他直直看着我,手上拿着玉色茶杯,俊面含笑带嗔。
  
  “丫头,敢使唤我?”他恨声,状似咬牙切齿。
  
  “拿来。”我伸手。
  
  他无视我的手,只顾走来我身边坐下,一手揽过我,亲自将茶杯送至我唇边。
  
  有人伺候当然好。我挑挑眉,先自怀里取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嚼下,而后方就着他的动作饮下杯中所有的水。
  
  药丸沉入肺腑,一阵火烧似的炙灼。我轻轻喘息,看着他:“还要,还要一杯。”
  
  剑眉紧拧,他无语,面上表情一时无奈而又生动。默默放开我后,他转身出了外帐。片刻后回来,手里捧着一个茶壶。
  
  我瞪眼。
  
  他微笑:“跑来跑去多麻烦。”
  
  我无话可说,刹那只觉胸中的热气愈来愈汹涌,便忙夺了他手里的茶壶,倒水入杯中,狠狠地咽下。
  
  一连五杯。炙热褪去。
  
  我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身上热度消减,身子开始轻松起来,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无颜拿走茶壶和茶杯,重新坐下,抱住我:“好些没?”
  
  “嗯,好多了,”我点头,而后转转眸子,看着他,满心欣慰地夸奖,“你聪明了嘛。不像在竹居那次,找个庸医来给我治病,让我白白昏睡两日。”
  
  被夸奖的人显然不认为这是个好的赞语,英俊的面庞稍稍沉下,他咳了咳嗓子,保持沉默。
  
  我晃了晃手腕,看着重新包扎在伤口的纱布,问道:“你弄的?”
  
  他不否认:“怎么?”
  
  我垂了眼帘,偷笑:“这死结打的可真丑。”
  
  围在肩头的手臂顿僵。
  
  我反手抱住他,乐得开怀大笑。
  
  他没奈何地叹气,手指抵至我脑后,语中带笑:“唉,丫头。”

  “无颜,”闹了一阵,我静静地依着他的怀抱,轻声问他,“你知不知道连城璧?”
  
  他不说话,看着我。
  
  “据闻那是我母后的玉璧呢。”我垂眸浅笑,声音幽幽的,说不出是心中感伤,还是因为那从小就不能转为现实的思念和憧憬。
  
  “你想要?”他低眸瞅着我,凤眸间颜色流转,光华浅浅,柔情深深。
  
  “嗯!”我重重点头,望着他。
  
  他微笑:“你要,我就去夺。”
  
  我扬手抱住他的脖子,担心:“可是那玉璧现在姑姑手里。你要怎么夺?姑姑想必很喜欢连城璧,子兰把玉璧送她之后,竟能自晋国通缉驱逐的政客身份摇身变做了可自由出入晋廷的贵人。”
  
  无颜抿唇而笑,目光微微一动,难辨的诡谲突然浮现:“你以为一个白玉壁就能哄得我们那位谋算精明的姑姑如此重看名畏各国君主的枫三?”
  
  我迟疑:“难道不是?”
  
  无颜摇头:“自然不是。”
  
  我思索一下,心念忽闪:“莫非是因为晋穆?”
  
  “对!”无颜勾唇笑开,眸色潋滟动人,“今日下午已有晋使先行来传,晋王传命穆侯明日即回安城,商讨漠北匈奴之事。”
  
  “漠北匈奴的事不是已定了麽?怎及楚丘的事紧急?”我急急道出,定声下结论,“这必是姑姑夺晋穆军权的借口!”
  
  无颜轻轻叹气,抱紧了我:“丫头聪明。不过只猜对一半。匈奴战事是借口没错,可是穆侯的这支军队跟了他那么多年,手下将士对他的忠诚和敬戴坚如石硬,这岂是姑姑一朝说夺就夺得了的?此时调开晋穆,姑姑要的,不过是为了帮晋太子望建这个夺下楚丘的大功而已。”
  
  “太子望?”我困惑。
  
  “对。晋使先行传书,明日太子望即达军营,替晋穆帅位。晋穆将回安城。”
  
  我伸手拉他的衣袖,不放心:“那虎符?”
  
  无颜弯唇浅笑,一脸从容:“这个,我和穆侯早已有商。太子望若想从中得利……”他摇摇头,口中虽轻轻叹息,脸上笑意却愈发妖娆祸乱,“只怕会引火上身。”
  
  
  
作者有话要说:1)本文架空,早说了和历史无关。若有参考历史,那也是参考史书中乱世纵横的思想谋略和重现一些比较精彩的历史片断。此文与历史上人物无关,更与历史情节无关。所以大家不必按照史上如何如何进行代入性思考,因为事实上本文故事发展方向和历史可说是毫无瓜葛。
2)写了半章,发现智夺虎符还是写不到。章节字太多不好,放下一章。
3)有朋友建议我写无颜和晋穆的番外。不是不想写,只是正文写得好好的,突然来个番外有思维混淆的可能,而且一定会剧透。这个等正文结束的时候再补上,可不可以呢?^_^


智夺虎符
  
  夜阑深,寒雨淅淅,风疏疏。
  
  酉时有侍卫送晚膳过来,纯酒佳肴,依然是齐国的食物。和无颜略略用过后,我撵了他去外帐看书,又托侍卫送来大桶的热水,在里帐多燃了两个暖炉。水气茵氲,雾气缭绕,洗去了一身烽烟沾染的疲惫和发烧流出的汗水后,着新衣时,我顿觉神清气爽,一番沐浴,周身自惬意舒达。
  
  甩甩湿漉漉的长发,我拿着锦巾稍稍擦拭,回眸看着案上铜镜时,淡黄光影映着烛光,清晰地照出站在我身后,斜身倚在屏风旁看着我笑意不绝的雪衣男子。一双凤眸点墨深深,笑颜如玉,十足风流优雅的魅惑下,有丝丝沉浮的邪气和放荡在他嘴角缓缓绽开。
  
  我的脸猛然红透,忍不住瞪眼瞅着镜中的人:“看多久了?”
  
  无颜转了眸子瞥瞥手上的书简,不怀好意地笑:“我一直在看。”
  
  “什么?”我惊得差点掀了桌子。
  
  无颜勾唇,长眉斜斜入鬓,偏偏脸上的微笑依然动人无辜:“作甚么要恼?我是说,我一直在看手上这卷竹简。”
  
  喉间一哽,我噎了半天,方咬牙怒道:“狂徒!”
  
  他大笑,扔了手上的竹简走过来,双臂自身后紧紧环住我的身子,面颊贴至我脸侧,低声:“我不怎么你,反倒是狂徒。这样,”他的声音软软沉沉,手指放肆地游移在我的身上,薄唇沿着我的耳畔轻轻滑动,直至触上我的耳垂,张口含住后,他才呢喃道,“这样,才是轻狂。”
  
  我浑身颤了一下,忙扳开他的手臂挣脱起身,踢他一脚,恨道:“风流成性!”
  
  无颜也不反驳,只看着我轻轻微笑。雪锦寥寥,银发垂垂,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凤眸轻睨,一个微笑,便似月明独照苍天,炫目得让万千星辉皆无色。
  
  我的心扑通跳了跳,酥酥痒痒,沉沉浮浮,飘荡起落间,既见甜蜜,又见忐忑。这感觉宛若情窦初开,莫名得让我害怕而又心虚。我移开眸子不敢再瞧他,随手拿起一件软裘裹在身上,拾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书简,绕过屏风走出了里帐。
  
  外帐烛火晃动,光线明暗伏荡,晕晕渲开。
  
  我刚在软塌坐定执着那卷竹简要读时,无颜走出来,身披玄色斗篷,头戴斗笠,竟是掀了帘帐就要出去。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行至帘前他突地回头,望向我:“要不要一起?”
  
  “作甚么?”
  
  “去穆侯那里。”
  
  是啊,我心中一动,想起晋穆明日就该回安城了,离别道声珍重该是必要。只不过……我皱眉,看看帐外夜色,犹豫:“这么晚了?”
  
  他勾唇笑,声色不动:“晚了才有好戏看。”
  
  我眨眨眼,不明白:“什么好戏?”
  
  他走来伸臂抱住我,拉开斗篷罩住我的身子:“去了不就知道了。”
  
  言罢,不待我再开口,人已随着他的身影忽闪出去。斗篷在身,雨水敲打不觉湿,帐外似有些冷,我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的腰,贪恋他身上的温暖。
  
  片刻后,斗篷自头上掀开,无颜放开我,笑意轻轻:“丫头,到了。”
  
  我转眸时,无颜抬手撩开中军行辕的帘帐,拉着我走了进去。
 
  所谓戏,并非人多热闹就是好,平常三人,亦可成戏。尤其是当你想也想不到的三人骤然聚集一起出现在你眼前时,这戏,就再不能简单称之为“戏”,而是另藏奥妙的玄机莫测了。
  
  入帐后,无颜松开我的手。
  
  我站在帐口,看着原本已在帐中的三人,心中微惊。
  
  晋穆并不在帐里。帅案前直直站着两名身着铠甲的将军,一个,居然是被晋穆派出阻截枫三、本该在安城的大将墨武。还有一个,看上去虽不眼熟,却也不眼生,我多瞥了几眼,神思一动,想起那次夜览大婚之日在晋廷领着我绕圈子的锦衣侍卫,不由得冷笑出声,盯着他。
  
  那侍卫见我入帐,嘴角不留痕迹地微微抽动,眸光在我身上略一停留,而后瞥开。
  
  我哼了哼,也不再理他,走去无颜身旁坐下。
  
  而第三个人……
  
  此刻正坐在我对面椅中。
  
  昔日的蓝衣刀客,如今身着一袭光华斐然深蓝锦袍,腰缠同色玉锦带,发束银冠,面庞冷俊,扬眉飞眸间的气度风范与初见之时不可同日而语。唯一没变的,只有他左手依旧执着的那柄破旧的思桓刀。
  
  聂荆凝眸看了看我,目光深邃,黯淡间幽幽不明其所想。我抿抿唇,想起北上晋国的途间那个我一眼便能看穿他心思的刀客,悄悄叹了口气。
  
  他的眸色微微一动,唇角扬了扬,笑意自嘲。不语。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聂荆笑,看了眼我身边的无颜:“我怎么不能来?”
  
  我蹙眉,奇怪:“你不是要和南宫成亲?”
  
  “婚礼昨晚已结束了。”他答,声音硬硬的似不觉情感。然而在那略微不自然的瞥眸间,自他潋澈的目中轻轻散开的柔软还是流露出了他此时内心的情意和羞赧。
  
  我了悟点头,和无颜对视一眼,忍不住微笑。
  
  南宫似水,他是冷石。一生一世,水容石,不为缠绕和侵蚀,只为柔软他的坚硬冷漠和化解他的棱角锋芒。渐渐厮磨,渐渐习惯,渐渐情深不离。这样的两人,是绝配,也总归会幸福。
  
  我想着,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和无颜的将来,蓦然间,心口隐隐酸痛,涌上一阵让人窒息的苦楚。
  
  慢慢地,我松弛下身子,软软挨上了身后的椅背。
  
  帐中有五人,却无人出声。寂寥充溢,唯等穆侯。

  少时,帘帐掀开,满身湿透的晋穆匆匆步入帐内。他转眸看了看帐中众人,目色微沉时,神情却不讶异。
  
  “侯爷!”墨武和那侍卫齐齐揖手。
  
  晋穆点头,不看他们,却看聂荆:“你来得倒快!”
  
  聂荆笑而不语。
  
  晋穆甩开手中的马鞭,转身挂好随身携带的佩剑,解了盔甲扔在一旁,口中对墨武道:“墨将军此趟辛苦,枫三的事,果真无人瞧出端倪?”
  
  “否,”墨武恭身,禀报,“男办女装是枫公子出的主意。安城盘查时,两日两夜,末将并未有丝毫的放松和懈怠,外人断看不出其中情由。不过,除了那白玉壁和枫公子要送妍公主的玲珑翡翠塔外,其余的七箱珠宝被末将以私藏为由扣下,唯留他随身的物事放他入了城。”
  
  晋穆哼了声,道:“他随身的东西,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比那七箱珠宝值钱多了。”
  
  墨武垂头不语。
  
  “派着看住他的人呢?”
  
  “有。黑鹰骑高手八百,乔装打扮在他出没的四周,无一漏洞。”
  
  晋穆背手站在原地默了片刻,而后他走去帅案后坐下,神态轻松,似并不避忌我们这些外人在一旁听着他们帅将对话:“记着,他不离安城便罢,他若离安城,不管死活,一定拿下!”
  
  “诺。”墨武揖手退下。
  
  我惊讶,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枫子兰入安城原来不过是晋穆与枫三少合谋的局。如此一推,想来枫三少找妍女,拿连城璧取悦姑姑,那也是晋穆默许下做的事了?我无言而默,心里虽想不出所以然,但脑中却突地记起他晨间和我说起此事的神情,不禁额角隐隐渗出了冷汗。
  
  此人心计,深沉难测,当真骇人如此?
  
  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我侧眸瞧了瞧晋穆,但见他以手支额,唇紧抿,面色沉毅,眼帘微微垂下,正认真地看着一卷锦书。
  
  无颜面含微笑,一直不语。
  
  一瞬间,我倒明白过来他要让我看什么戏。

  “汶君入了凤翔城?”低眸看了半天的锦书,晋穆抬头,看着站在帅案之前躬身听命的侍卫。
  
  “是。”
  
  “见到伏君了?”
  
  “对,属下亲自将汶公子送至桃花居。梁国公子伏君虽为在夏质子,而且夏梁如今也在交战,不过因为伏君将娶夏国公主绛蓉的缘故,此公子在夏行动仍很自由。”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无颜闻此事忽地冷笑。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已紧蹙了眉,面色不豫,目光渐渐寒下,似冰凝在其间。
  
  这声冷笑太过突然,安然如石的聂荆扬眸看过来,神色微微恍然。晋穆也似听到了,他回头瞥了无颜一眼,眸色深浅变幻,隐隐约约的,似有莫名的得色落入眼底。
  
  晋穆沉吟,再次问那侍卫:“汶君可有向伏君劝说?”
  
  “属下不知。那桃花居看似平常,但四周草木却是按星象八卦布置,常人靠近不得。属下试过一两回,可惜皆因入迷途而不得不返回。”
  
  晋穆伸指揉揉脑袋,正待挥手让那侍卫退下时,那侍卫却踌躇一下,低声道:“不过……”
  
  “什么?”
  
  “属下离开凤翔城的时候,亲眼见绛蓉公主打扮成男儿的模样,策马南下。”
  
  晋穆愣了一下,而后笑开:“果真如此?”
  
  侍卫揖了揖手,回道:“是。属下派人偷偷跟踪绛蓉公主,确信她一路南下,是直奔夏梁战场。”
  
  晋穆凝了眸,笑意虽淡却毫不遮其欣喜。
  
  无颜抿抿唇,剑眉上扬,凤眸凝起,目色深广得仿佛暗夜重重揉入。
  
  这是他发怒的前兆。我心中暗自一突,虽不了解出了何事,却也只能伸手按住他的指尖,轻轻握着。
  
  他叹口气,面色定了定,宛如常样。
  
  侍卫退下。
  
  帐中又恢复安寂。

  
  晋穆挥笔写下一卷帛书塞入竹筒,封存好后,这才拿下脸上的面具,起身走下帅案,坐到聂荆身旁,看着无颜,但笑不言。
  
  无颜勾了唇,声音淡淡不觉喜怒:“穆侯好本事。”
  
  晋穆笑:“怎么?”
  
  “汶君入夏不入梁。入夏不见别人,唯见既是夏惠死敌又是夏惠引以为兄弟的伏君,中间还有一个出入进退不得的绛蓉公主来牵制……这等本事,难道还不厉害?”无颜微笑,看似好脾气得很。
  
  晋穆不否认,点头:“承蒙夸奖,不敢。如你豫侯露一手、藏一手的真真假假,穆虽无能,却大概也能有样学样,只论应付,不论本事。”
  
  无颜挑眉:“你这不是应付我,是应付夏惠。”
  
  晋穆扬眸,奇怪:“那你还担心什么?”
  
  无颜悠然笑:“担心你算错伏君。”
  
  晋穆摇摇头,神色明朗:“桃花公子伏君天人聪慧,凭一瓣桃花便可知尽世间事,我自认算他不过。此举不过顺水推舟,至于他有没有动作,那要看汶君的本事,也要看看夏梁之分,在伏君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无颜不语。
  
  聂荆叹气,插嘴道:“你们不必再费神这事,其实南疆的鬼马骑兵早已聚集在陇南一带。”
  
  无颜欠身坐直,神色一紧:“你如何得知?”
  
  “事实上在汶君入夏前,父王早已派了人去桃花居找过伏君。”聂荆冷冷出声,神色淡漠,宛然不知他这一语定乾坤的威力。
  
  我蹙眉,心中隐隐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伏君此人我曾听湑君提过,只知在湑君眼中,他是个温雅清和、心性柔顺的好弟弟,其他不得知。然而南疆的鬼马骑兵却是名扬天下。马覆铁面,一骑万人,声震南方。据闻此军队作战神出鬼没,战势骁勇彪悍、带着虎狼凶残,人人视死无俱,一旦战,要么血洒疆场,要么凯旋而归,别无第三出路。是以百战百胜,未尝败绩。
  
  鬼马骑兵始创于三十年前南梁不世出的名将景奇之手,景奇无子,而此支兵又为家将,遗言传给了他唯一的女儿。景女嫁梁僖公,本以为鬼马骑兵随之入南梁朝军,却不知此支骑兵世代只听景家后人的指令,纵使庙堂之高的君主,对其也只能远远观望感慨,而永也无法将其囊入麾下。传言景妃逝去二十年前,红颜命散后,鬼马骑兵隐没南疆,从此再未在世间出现过。
  
  只是今日在此突闻鬼马骑兵,听得人震惊的同时,更有寒迫人心的力量。
  
  而听他们三人或紧张或轻松的口气,想来这伏君必定就是那景妃之子,天下间唯一能号令得了鬼马骑兵的景氏后人。
  
  我叹息,心道:天下局诡谲莫辩,若鬼马骑兵当真出南疆而赴梁救国的话,惠公怕真的得烦恼好一阵子。
  
  无颜摇摇头,不解:“动作如此快速决断,不像伏君为人。”
  
  晋穆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一丝困惑。
  
  聂荆叹气,道:“即便伏君性子再与世无争,却也是梁国的公子。真要他置身事外,怕也难。不过,若要他硬下心肠与夏惠为敌……父王说还得加猛料推一推。”
  
  无颜冷笑:“伏君的死穴只有一个,”语顿他抬眸看晋穆,凉声道,“而穆侯这一料下得及时,已经做到了。”
  
  晋穆抿抿唇,目光一闪,不做声。
  
  我心思动了动,明了。伏君的死穴,该是绛蓉。
 
  沉默一会,聂荆开口问晋穆:“你明日当真要回安城?”
  
  晋穆笑,不答反问:“我若不回,凡羽能下山麽?我若不回,豫侯的计谋能成?你的虎符能到手麽?”
  
  聂荆轻轻一笑,不言,似是思量了一下,方起身站直,自怀里取出一个玉匣,手指轻轻扣动。“铮咛”一声脆响,匣子应声而开,里面存有两卷玉青色的锦书。
  
  “十座城池的割让书,我带来了。一卷在东,与齐接壤;一卷靠北,与晋临界。父王言而有信,国书上玺印已鉴,你们谁败凡羽、谁夺虎符便可取其中一卷回去呈交各自王上。半月之内,待城池臣民安顿好后,你们便可派兵来接手。”
  
  晋穆不动不言,只瞥眸淡淡地望向那个玉匣,面色看似平静得出奇,俊秀英挺的眉宇间却冷寂得如有寒霜重压。
  
  无颜扬了唇,目色一浓,扭过头来瞧着我。
  
  见无人有反应,聂荆奇怪,皱了眉:“怎么?”
  
  无颜低声笑,拉着我的手起身便往帐外走:“我与你盟约不再。那是他的,与本公子无关。”
  
  我咬了一下唇,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无颜伸手掀开帘帐时,身后有轻吟声脆。我回头,恰好看到聂荆拢指合上玉匣,递给晋穆。
  
  晋穆微微侧过脸,眸子横过来,瞅着我。
  
  我拽住无颜的手,停下脚步,轻声道:“明日回安城,你要保重。”
  
  他微笑,点头:“你也一样。”
  
  稀疏晕黄的灯火下,那人的笑颜别样地明媚俊朗,一阵冷风拂入帐,夹雨带湿,吹得眼前光线浮动飘忽,魅惑重影中,那笑容又在顷刻间恍惚得似一逝而飞的梦幻般模糊不清。
  
  我笑了笑,转过身,看向无颜:“走吧。”
  
  无颜披上了斗篷,抱过我,放下帘帐,迅速离去。
  
  我埋首他胸前,心中暖暖,神思骤然安定。
  
  寒夜倾雨。
  
  翌日,雨歇,阳光煦煦明灿。天空散发着水霰过后的清奇高远,碧透得仿佛能让人一眼便能望穿那九重天阙。
  
  帘帐高挑,金色的光芒倏然洒在身上,虽刺眼,却又温暖。轻裘不再,我只穿了一件锦袍,竟也不觉得凉。帐外有高树,枝桠枯寂,笼冠蕴金辉,几只山鸟正栖在枝木上,轻轻啾鸣。
  
  我踏着阳光走出营帐,舒展了下腰,望着远方空蒙而又不失意境的晨间山色,不由得微微一笑。
  
  山下的营帐里稀疏有了人影,我凝眸看了看,才知经由昨日一天,伤兵重患皆已先行回营。脑中忽地想起昨夜晋穆迟迟而归、浑身湿透的模样,我心中猛地一紧,暗道:一日列兵布阵,一夜血战,一日又安排伤员回营,如此推算,想来他必定又是几日几夜没有休息过了……
  
  正想着时,耳边突然有马蹄声纵腾。我转眸,只瞧见自中军行辕疾驰下山的数十骑,马怒奔,诸人身披的黑色麾衣长长扬起,抬眼望去,乌色离逝如箭飞。
  
  人虽不众,但仅凭这几十人的气势也似能撼动天地,煞气威猛得让人惊叹。驰在最前方的人一身黑绫寡绝,脸覆鬼面,全身带着一股凶狠而又狰狞的神秘。
  
  他要离开了。
  
  我呆然望着他的背影半响,直到那抹黑色绕过山丘不见时,我才抿唇笑,摇摇头,低声呢喃:“此去君别,再见无期。”
  
  脚下一离,转身的刹那,有人紧紧将我抱住。
  
  “无颜,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
  
  头顶,那人的声音柔软而又坚定。
  
  我抬头看着他,他微笑轻轻,漂亮的凤眸里墨色深深,阳光洒入,耀出一瞳玉般的光华。

  巳时晋太子望抵达楚丘晋营,军号声迎,将军列队,隆重得很。片刻后有侍卫来请无颜,说太子邀豫侯中军行辕一叙。
  
  无颜挥挥手,侍卫躬身退出。
  
  我走去他身边帮他理好衣裳,拿金冠束起那满头垂散的银发。事毕,我离他几步,上下打量眼前的人,满意地点头,戏谑道:“果真是天下第一公子。不俗,真的不俗!”
  
  无颜挑了眉,笑望着着我:“我去见这位表兄,你去不去?”
  
  我摇头,果断:“不去。”
  
  “怎么?”
  
  我眨眨眼:“白天见鬼,别吓着他!”
  
  无颜笑出声,手伸过来,在我脸上揉了揉,方道:“既是如此,丫头安心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我心神陡地一动,忙伸手拉住他:“你知道他找你何事?”
  
  无颜点头:“猜到一些。”
  
  我不放心:“不会有危险吧?”
  
  狭长的凤眸轻轻一睨,厉色的锋芒自他眼底浅浅划过。他微笑,看着我:“你觉得他能拿我如何?”
  
  我担心道:“若是他也对虎符有兴趣……”
  
  无颜截住我的话,打断:“不会。此人目光短浅,他只对楚丘城有兴趣。”
  
  “那……”
  
  “我此去是要借他之手,摆一桌酒宴。”
  
  我蹙了眉,困惑:“酒宴?”
  
  无颜扬眉,唇角的笑意愈见浓浓:“你不会不知我们这位表兄和楚国公子凡羽私交甚厚吧?”
  
  我想起金城那次,墨离给晋穆送来太子望阻夜览军队南下攻楚援齐的消息,此时闻无颜话中的意思,才恍然明白过来。难怪当时凡羽敢倾全国兵马围剿齐国,原来是与晋太子有盟约,北疆无患,所以才敢全力南下。
  
  我抬眸,问无颜:“所以你和晋穆设谋,他回安城,你以太子望表弟之名留下助他成事?”
  
  无颜笑而不答。
  
  “太子望真能请动凡羽下山?”
  
  无颜勾唇笑,目色诡谲,藏而不露:“那要看,凡羽的处境到底有多么危急和困难。待他孤立烦躁时,他自然要下山找同盟。而凡羽能找的人,天下之大,除晋太子望外别无他人。”
  
  “凡羽的处境?”我喃喃,听不懂。
  
  无颜点头,笑言:“他再凶悍不过也就是一驻守在外的大将而已。若朝中君命归,一日十发赦令,彼时就算他不动,他的军心也会不稳。若再加一他父王和弟兄猝死的消息,”无颜摇摇头,感叹道,“到时,怕是圣人也会乱分寸。”
  
  我想了想,明了:“只是,这一日十发赦令……”
  
  “聂荆在此,这事他办。”无颜微笑,转身离开。

  “楚。桓公二十一年,公子凡羽拥兵在外而不自重,欲率重兵回邯郸逼君夺位。楚有盟国晋援助阻截,凡羽败而退至楚丘行宫。君上仁心,一日十发赦令命其归。归,则可免罪。不归,是为楚之国贼,人人必诛之祸国奸臣。公子不归,转而投晋太子望。是日,即位新君荆公怒而杀之。国称明君,此乃‘庆事’。”——《战国记?楚书?列传十四》

  一日下来,不管无颜和聂荆动作如何,我只知傍晚时分,有贵客至晋营。
  
  此计生效。
  
  无颜这一离开岂是“去去就回”,我等得着急,黄昏西照时,我出了营帐,打昏了一端酒送菜的侍卫后,乔装入中军行辕。
  
  帐中灯火辉煌,食案三,晋太子望端坐中间,无颜和凡羽各坐一旁。我手里端着的是三个酒壶,心中思量一下,我上前,将酒壶依次摆在太子望、凡羽和无颜面前。
  
  离开无颜的席案时,我对他眨了眨眼,看得他神色倏地一愣。
  
  转瞬后他又轻笑,面容自如淡定,举手倒酒时,风雅如画。
  
  我离开,走出营帐外候着。
  
  帐外立着五位身着蓝色盔甲的楚军大将,我瞥眸看了看,见没有熟悉的面孔后,方挺直了腰,镇定地站在他们面前。
  
  帐内笑声不绝,气氛一时看似融洽得很。
  
  晋太子望中庸圆滑,凡羽气大声粗,依然是那豪爽英朗的模样。那两人笑意响亮,唯有无颜半沉默着,好半天才出声道一句话。然而仅一句则已,却能立分高低上下。
  
  正事许是已谈过了,酒宴上,三人笑谈竟丝毫不涉及城池天下,唯论美酒歌舞。
  
  晋太子望击案高声:“若论舞,天下至绝只在齐国。我曾听母后提及,当今世上舞姿第一者,是齐宫一名作无爰的宫女。请教豫侯,不知此话是也不是?”
  
  无颜默然,半天后方答:“天下舞姿出胜者岂只齐国?本公子曾有幸目睹梁国公主明姬的牡丹舞,姿态倾绝,举世无双。”
  
  我闻言忍不住重重一哼,跺脚。
  
  对面的几位楚将马上移目看我,我侧脸,装作无事地望着山边殷红的霞彩。
  
  帐里凡羽在笑:“据闻天下第一美人明姬曾和豫侯有过婚约。果然,英雄红颜,自古相重,自古不分。”
  
  无颜不否认,只慢悠悠道:“我和明姬的婚事早已不算数。本公子倒听说凡羽公子与梁联盟攻齐之初,她也是条件之一,不知这传言是否空穴来风?”
  
  凡羽哼了声,道:“明姬公主再美如何?我凡羽今生今世,心里只认一人,那便是夏国南宫。除她之外,世上所有女子在我眼中不过拂面吹过的软风而已,不堪一提。”
  
  太子望低声感叹:“公子果然情深之人。”
  
  我动动嘴角,正要笑时,转眸看着对面那几个站着纹风不动的楚将,忍了忍,还是生生将笑意压下。
  
  无颜轻声笑:“其实论舞的话,本公子还是比较欣赏剑舞。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致,我随行有一剑仆,舞剑之术独步天下,此刻叫入让他以剑舞助酒兴,意下如何?”
  
  我怔了怔,伸手摸摸腰间的软剑,暗道:无颜口中的剑仆,别是说我?
  
  太子望抚掌称妙。
  
  凡羽不反对,随声附和。
  
  片刻后,有人掀帘出来。无颜望着我,我别过脸,不理他。他居然也不上前,转身走至一旁,呼道:“剑仆,且来!”
  
  真有剑仆?
  
  我诧异扭头,看到自帐侧缓步踱出的深蓝衣影,那人头戴斗笠,黑纱蒙面,看不清面容。
  
  然而对我而言,此人再熟悉不过。
  
  我微笑,看着聂荆跟着无颜走入行辕。
 
  帐里刹那闻酒杯裂碎响,随即有人恨声,怒道:“聂荆!”
  
  聂荆不慌不忙地答:“没错。是我。”
  
  帐中慌乱。
  
  我转眸,看了看对面的楚将。但见他们本面色刚毅严肃的脸庞上现出了丝丝疑惑,相互交换视线时,神色迟疑一番,方一拥而上掀了帐帘入帐。
  
  我正待也跟进去时,却忽然觉得不对。
  
  方才是五人,如今唯余四大将。
  
  怎么,好像少了一个……
  
  我抬头,恰望见那个自帐后一闪而消的蓝色衣影。夕阳霞彩照着,盔甲湛芒。
  
  我冷笑,提气而起,朝他遁离的方向追过去。
  
  那将军也似发现我在追赶,避石绕丘,一路躲闪飞跃,迅如轻风长扬。我脚下不敢懈怠,眸光紧紧盯着,使了最大的力气快速追去。
  
  愈来愈近。
  
  一声轻吟,软剑自腰间而出,银芒一闪,我挥了长剑刺过去。
  
  蓝影飞动,那人险险避开后,索性不再逃,而是拔出弯刀朝我狠狠砍过来。
  
  “公主小心!”我正要举剑封住他的攻势时,停身打斗的岩石后突地有人喊出声。在我和那将军皆愣神时,一抹淄衣黑影如石压下,沉落那将军的头顶。
  
  利剑入头颅,血流激洒,将军瞪着眼,死犹不知向谁索命。
  
  人倒下。
  
  杀他之人露出面庞。
  
  我扬眉,有些惊讶:“樊天,你怎么会在这里?”
  
  樊天随手抹了下脸上的污泞血迹,自将军头中拔出长剑,揖手道:“侯爷命我守在此地,狙击下山楚将。说凡羽的虎符有可能在下山的人身上。”
  
  我瞥眸看了眼那将军死去的惨状,心中气血翻腾,忙转过身,冷声道:“那你翻翻他的身子,看能不能找到虎符。”
  
  “诺。”
  
  一阵细碎的动静。没多久,半块虎符递至眼前。
  
  古铜所制,光华幽然。虎虽半截,底端却有纂刻纹字“楚”。
  
  “辛苦樊将军。”我拢指将虎符收入袖中,脚下一点,飞身离去。
 
  回到中军行辕时,帐中形势剑拔弩张。
  
  聂荆的思桓刀架在凡羽的脖颈处,楚国四将军已死其二,满目血流,腥气扑鼻。其余两将军举刀对着聂荆,敢怒,不敢动。太子望呆立一旁,慌得面色发白,手指紧攒住了无颜的衣袖。
  
  我走上前,拿虎符送至聂荆面前。
  
  聂荆摘了斗笠,伸指自怀里取出另一半虎符,与我手上的半块叮当一声脆响合拢后,方伸指取过,口中冷冷一笑。
  
  “凡羽,你可还有底牌?”他侧眸瞅着那个英豪一世的楚公子凡羽,唇边笑意似有似无,目色冰寒,空寂不见底。
  
  凡羽面色发红,死死盯着我:“夷光公主!”
  
  “不敢。承教。不知我的软骨散滋味如何?”我揖了揖手,嘻嘻一笑,看着他案前的酒壶。
  
  凡羽怒喝:“妇人恶毒!”
  
  我抿唇,转身走去无颜身旁,拉过他,轻声:“虎符已归聂荆,我们可能走?”
  
  无颜点点头,低眸看着被太子望攒住的衣袖。
  
  太子望讪讪放手:“无颜,这局势……”
  
  无颜淡然笑:“发生在晋营,事及晋楚,与齐无关。”
  
  “你!”太子望恼而成羞,举臂指着无颜,说不出话来。
  
  无颜笑而无视,只横眸瞅着聂荆:“办完你的事后,别忘了还有穆侯的事。”
  
  “自然!”聂荆定声,手指一扬,有寒芒自他袖中射出,直直飘向太子望的方向。
  
  太子望应声而倒。
  
  我还未看分清状况时,无颜已抱着我大笑飞出行辕,一闪离去,只影不留。
  
  “为什么要杀太子望?”我惊声,愤怒。
  
  无颜微笑:“不是我要杀。是穆侯要杀。”
  
  “那是他兄长!”我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挥拳打上无颜的肩膀。
  
  无颜皱皱眉,苦笑不应。
  
  我咬唇,半天,方叹口气抱紧了他,把头藏入他的怀中,心冷一片。彼时暮色正缓缓降下,暗夜到来,冷风拂上身,阴森的感觉渗入骨骸。
  
  是耶,非耶,孰能定断?
  
  
作者有话要说:智夺虎符终于写完。
子兰入安城是晋穆与其合谋,调太子望至楚丘引下凡羽,夺虎符,而毙太子望。这个,希望大家不会看得混淆.


幽昙魅惑
  
  马蹄向南,车撵轱辘。
  
  越近金城天越暖,阳光明媚,春色乍现。沿泗水之旁的官道急急驰行时,偶一撩开车上锦帘,入目便能看到碧水悠悠西荡,波色潋滟,澜纹浩淼。岸边枯柳拂出嫩芽,软风依依中,一枝垂落,缓缓沁入水中。
  
  昼日暖暖,深冬的苦寒转眼消逝。
 
  一冬冰凝看似无声地融解在迟迟吹来的春风中,天下局势却犹自纷乱变幻不停。聂荆夺虎符归国后,楚桓病重退位,楚立新君荆公,次日,邯郸便有使臣前往金城,送来休战国书。楚军全面退北,齐国北方城池一一收回。梁军二十五万被困平野山中,徒谋退而不能,战粮不送,军饷不达,士气渐弱,慢慢地,连出战破敌寻出口的勇气也荡然不存。
  
  南疆鬼马骑兵绝出洱海,徙驰郾城,与夏军苦苦鏖战,一去半月有余,双方却至今也未分出高下。
  
  北晋自太子望薨然而逝后形势便变得愈发诡秘,自北南下的险关重城封锁严密,行人路客过往时查检严苛。虽如此,但自在晋国的淄衣密探送来的书函依然能络绎不绝地传到无颜手中,我每每要问时,但转念一想那人计谋算天下,兵权威朝野,如此能人其实又何须我的担忧和不安?
  
  于是一个人想着便摇头失笑,自嘲无谓。
  
  无颜也不作声,只静静地,玉面含笑,凤眸轻睨,无论是自哪方送来的密报,他看了,都是这副声色不动的淡定模样。
  
  那是因为天下事目前与齐无患。我心中明白。
  
  由楚丘南下,一路走过,收回的城池仍是疮痍满目、残旧不堪,驰道虽不再见饿殍,但流连街角的百姓们依然衣破体弱、无家可归。无颜也似并不着急回金城,一路且行且歇,一城一城经过,至各地官署召见官员,询问每域详情,思讨恢复生计的办法。
  
  我扮作侍卫跟在他身旁,眼见办事如此认真专注的他,不由得唇角总是忍不住悄悄上扬。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敬重,只觉眼前此人,担着齐国豫侯其名,胸怀国是黎民,果真无愧天下予之第一公子的称号。
  
  齐国有无颜,必强。
  
  又一城,过。民安,城定。
  
  行半日,金城在望。
  
  我凝眸瞧着车外景致,闻着依稀自远方飘来的几许凉沉沉的轻柔花香,缓缓闭了眼,满脸惬意的舒坦。
  
  身旁有人凑过来,腰间一紧,随即我便落入了他的怀抱。
  
  我转身勾住他的脖子,睁眼望着他。
  
  他俯面下来,滚烫的唇自额角慢慢下滑,沿着肌肤点燃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然后将那温软轻轻压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动。
  
  “想什么呢?”他抬起头,垂眸看看我,嗓音亲和微哑,柔柔地,撩人。
  
  我微笑,转转眸子:“你!”
  
  凤眸点墨渲染,暗色深深,他瞅着我笑,一脸满足的模样:“丫头不知羞。我就在你面前,还想?”
  
  我点头,嘻嘻笑:“好好好。那我想别人。”
  
  “你敢!”公子发怒,眸间笑意却不减。
  
  我抿抿唇,眼睛盯着他,手指抬起触上他明显瘦削下去的脸颊,抚摸着他的长眉他的银发,心疼道:“你真的瘦多了。这一路,累了吧?”
  
  无颜摇头,微笑:“你在。我便不累。”
  
  这话的逻辑听得让我觉得好笑。我眨眨眼,忍不住反问:“那我若不在了呢?”
  
  无颜怔了怔,笑意僵在唇边。
  
  随后他俊面一冷,近乎恼火地望着我:“胡说!”
  
  “我若不在,你也不要觉得累。”我抱住他,扭过脸,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应,修长的手指缓缓揉抚着我的长发。沉默半响,他问:“三日一隔,你今天吃药了没?”
  
  我轻轻点头。早上出发时一粒药丸吞下,直到此刻那雪莲寒气犹在肺腑间翻腾不歇,口中余清香,幽幽的,凉凉的,如含冰魄,一缕一荡,牵着魂魄在飞舞。
  
  他伸手扳过我的脸,仔细凝视了许久,突然吻落下,狂燥而又冲动地吮吸着我口中的冰凉。
  
  我费力推开他,不安:“不要!这药有毒!”
  
  凤眸里颜色变幻,深沉晦涩,一点也不明朗。半天,他方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药有毒,我知道。”
  
  “那你还……”话至一半顿歇,他又吻下来,手指狠狠抵在我后脑上,动作霸道得让人没有说不的余地。
  
  胸中窒息,我闭了眼,不知沉迷在哪方。
  
  一阵急喘后,他的声音自唇齿相亲处慢慢传出,一字一字,虽轻虽淡,听入耳中时,却震得我整个心神都在摇动。
  
  “丫头,你生死都离不了我……离不了!”
  
  眼中隐隐有湿润在流动,心中疼痛,倔犟和坚强在一丝丝地抽离,许久后回眸,那里唯剩下了满满的柔软和怯懦。似爱,似悲,更似哀。
  
  我不语,任由他吻得疯狂。
  
  情根深种,再弃不甘。
  
  马车自穹顶下缓缓驰入宫廷。
  
  天边夕阳已落,霞彩彤然,余晖谩斜映洒上琉璃瓦碧瓷砖,纵使檐栏上黑绫白绸素裹依然,但湮在百里金芒的耀目下,整个宫阙绽发着不可一世的煌煌气象。
  
  随着无颜回到长庆殿,昔日的莺莺燕燕如今只影不见,满殿宫人无几,一派奢华富贵的清寂中,落音回声,景象间竟隐隐有了些萧条的意味。
  
  我蹙眉,暗藏下心中的得意快乐,故意装出感叹的模样,斜眼看无颜,同情道:“可怜,你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你可真舍得?”
  
  无颜叹息,摇摇头,看似痛心不舍:“没办法。谁叫本公子身边跟着天下第一悍女?”
  
  “你!”我咬牙,握紧了拳头,在他眼前示威性地晃了晃,“敢说是悍女,悍女可不是白叫的!”
  
  “你揍亦可,本公子甘心。”他大笑,言罢,竟毫不避忌地抱起我在殿中央转了转。绚烂霞光穿透大开的窗扇照入,淡紫帷帐随风飞动,青丝飘扬,隐约中有浓香扑鼻,满殿宫人皆看得害羞地垂下了头,我犹不可避脸庞通红。唯有他,那个放诞而又不羁的风流郎,神态间得色满满,笑容愈发地倜傥潇洒、俊美无双。
  
  我被他转得脑子发晕,待他放下我时,脚下一个踉跄。
  
  他扶住我,微微一笑,拉着我的手走去书房。
  
  两人行走静静,行至书房前,我低头沉吟一下,忽道:“以后不能了。”
  
  “什么?”
  
  我咬了唇,垂下眼帘,悄声念叨:“不准再招惹别的女人,不准再风流无忌,不准……”
  
  手上一紧,我停下说话,瞥眸望向他。
  
  他凝眸瞧着我,轻声笑了:“有你便是天下,够了。”
  
  “当真?”我故意问。
  
  他声色不动,点头。
  
  “无颜……”我痴痴呢喃,心中好像有了点感动。
  
  可转瞬间他却挑挑眉,摇晃脑袋,低声叹气,眉宇间满是烦恼:“的确当真够了……一个你,这辈子都够我烦的了。”
  
  感动立马消逝无影,我闻言冷哼,甩开他的手,重重踢他一脚。
  
  他皱眉瞪眼。
  
  我扬眉笑出声,手指用力,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有女人斜躺软塌。
  
  金裳银发,容颜美丽妍致,看不出究竟年芳几何的面庞上处处洋溢着天姿英爽的豪气,柳眉弯弯,笑容妩媚而又亲切。
  
  “两位总算回来了,叫豪姬好等。”豪姬对着我和无颜软语轻笑,神情妖媚懒散,慵然中既见几分满含暧昧的魅惑,又见洞察明了的静睿和岁月弥逝后的平淡。
  
  乍见着她,我浑然忘记了方才还和无颜强调不休不准他靠近美人的嘱咐,只忙跑去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满心欣喜:“王叔逝后你不是去了晋国?怎地此刻又回来了?”
  
  豪姬含笑不露:“我办完事,来给公子送信。”
  
  “什么事?”
  
  豪姬不答,转眸看着无颜。
  
  无颜侧眸瞅了瞅我,并不曾迟疑,只轻轻一咳嗽,转身坐至书案后:“豪姬但说无妨。”
  
  豪姬闻此言脸上魅惑散去,敛容起身,揖手时,神情恭谨而慎重:“豪姬此次回金城,有三事欲报侯爷。”
  
  无颜点头,淡淡地:“说。”
  
  “其一,半月前,枫三在红颜堵坊暗通晋国国宾馆的秘道掩护下星夜离安城,淄衣密探一路护送,如今他已安全逃回夏国境内,”豪姬言至此话语顿了一下,眸光一转,看向摆在无颜案上那个华丽的锦盒,伸手指了指,笑道,“枫三托我带话回侯爷,玉璧连城,换他一命归国,他甘愿拱手相送。”
  
  我听了不禁奇怪:“不是说连城璧送给了姑姑?”
  
  无颜伸指揉揉眉,唇边笑意浅浅:“可光明正大地送,亦可鬼神不知地夺,如此,方不失乱世下豪客政商的风范和行径。一个玉璧,离间晋后穆侯,诛太子望而乱晋国,讨好齐再换自身命……”无颜摇摇头,感叹,“子兰就是子兰,不愧是商人,从来做事都是只赚不亏。”
  
  豪姬掩袖,不以为然:“翡翠玲珑塔他可当真送给妍公主了,这事不假。”
  
  无颜轻声笑,并不在这话题上多停留,只问道:“子兰外逃,穆侯手下的黑鹰骑士当真没有动静?”
  
  “没有,”豪姬答话时皱了皱眉,似也困惑,“淄衣密探带着子兰前一步出了安城时,随后我就差人通知了黑鹰骑,不过……貌似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并未追踪,而是任枫三离去。”
  
  “意料之中,”无颜一点也不讶异,脸上笑意愈发蛊惑动人,问,“枫三回了凤翔城?”
  
  “并非如此。枫三入夏后取道南下,看似是前往夏梁战场。”
  
  修长的指尖慢悠悠地敲打着书案,无颜斜眸笑道:“正该如此。那黑鹰骑怕不是不追,而是与你手下的人背道而驰,先行南下狙击了呢。”
  
  豪姬怔了一下,恍悟过来后面色不禁暗了暗。她垂下眸,似是迟疑思量一番后,方开口道:“这么说,我们虽救了枫子兰,且卖了人情给穆侯,到头来却还是局如当初,是盘死局?”
  
  无颜摇头,叹气:“无碍。我另有安排。说其二。”
  
  豪姬沉吟一下,答:“其二,晋太子望逝后,晋王北去燕城王陵亲自为太子望拜魂祭天开陵寝,晋后欲揽朝事。只可惜穆侯在闭门府邸追思已逝王兄一月后,鬼面不覆,朝堂露真容,群臣俯首称天人之姿,既感慨穆侯在太子望生前礼让谦逊的厚德,又敬佩穆侯在楚丘一战中的英勇果敢,晋后势挫。”
  
  敲打着书案的指尖停下来,无颜瞥眸看豪姬:“就这么简单?”
  
  “豫侯以为该如何?”
  
  无颜凝眸而笑。
  
  我轻声插嘴:“晋太子望猝死于楚丘晋营,行辕将士们皆是晋穆的人,晋穆就算表面再清白,姑姑也没那么容易让他就此脱离干系。”
  
  “丫头这话很有见地,”无颜笑了笑,扬眉,“劳烦豪姬说说第三件事。”
  
  “其三,夷光公主逝前毁晋齐两国婚约之事也传遍晋国,诸人皆伤悼惋惜,称公主和穆侯本该是天造地设的玉人一对,却可怜公主早死,而公子遮颜扮丑瞒过了天下红颜的眼睛。匈奴王因此事停留安城,为其妹辛好公主向晋国正式提出联姻之邀。”
  
  我心中陡地一跳,既纳闷,又不解:“什么叫我逝前毁了晋齐的婚约?”
  
  豪姬转眸看了看我,表情奇怪:“难道不是这样?”
  
  我不答,只扬眸看无颜。无颜悠然一笑,脸上含笑如清风恬淡安静,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却渐渐暗了下去,偶尔似有锋芒迅速划过,偶尔又深邃如夜空,宽广无边,晦涩难懂。
  
  “豪姬奔波劳累,先去歇息吧。”我起身走至豪姬身旁,低声道。
  
  豪姬望着我,再瞅瞅无颜,若有所悟地笑了笑,和蔼地:“好,我先下去,你们好好聊。”

  耳边一阵沉寂,无颜不语,看着我出神。我垂下眸,望着腰间的银色缨络有些发呆。我和他皆不笨,那个所谓夷光公主逝前毁了晋齐的婚约的传言不过是晋穆有意放出来的话。其意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我“死”而复活后不必再背负一个被人抛弃不屑的耻辱和骂名。
  
  无颜叹了口气。
  
  我抬头望着他,惶惑地嗫嚅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还欠他的?他怎么总要让我们欠着他?他可以说是他不要我,为何要说是我不要他?”
  
  无颜直直盯着我,半响,方无奈地笑了笑,提醒我:“他做得没错,的确是你不要他。”
  
  我瞪眼,无语。
  
  无颜起身走过来,雪袖上扬,温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琥珀香气浓浓馥鼻。默了片刻,他呓语般地喃喃:“夷光,不管我们怎么做,那个人,他还是放不下呢。”
  
  我心神摇了摇,想起帝丘时晋穆种种的好,那时的他,君子温雅,行止笑容仿若三月春光般的明朗和煦,照在人身上,一阵阵窝心的暖颐。转念又想到楚丘太子望暴毙时我心中的恐慌,想起那人能弑兄夺权,一时竟又能凶狠决绝如漠北苍狼般危险难妨……想着想着,我失了神:“我真的搞不懂,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无论他做什么,丫头,”无颜柔声,抱住我,缓缓言道,“我承认,那个人,纵使有心敢负天下,却也不愿伤你一分一毫。”
  
  我默然,只顾摇头,却不出声。
  
  “去看看连城璧?”他打破沉寂,出声建议。
  
  我这才想起书案上的锦盒,适才听闻豪姬话中的意思心中虽猜到了却不敢肯定,此刻待无颜说出来,方激动得什么烦恼也暂时皆忘却脑后,忙拉了他靠近书案,打开锦盒。

  白玉无暇,色泽通透温润,光华浅晔,圆似满月,神如雪姿。玉中嵌图案,虽是精心雕凿,但一眼望去却如浑然天成的奇景。一女子施施立于玉间,裙裾逶迤,衣带盛放芙蓉花,飘髥缕缕,青丝垂落,翩然灵动之态,倾城静好之容,回眸一瞥,便可惊绝天下。宛笑生风颜如花,看得久了,仿佛觉得眼前这是能自玉间走出的活生生的人。
  
  “她便是母后?”我伸指触着玉璧中的人,细细凝望。十八年思念无缘,此刻初见母亲的容颜,自是满心的欢喜孺慕,隐隐地,却又似夹了份苦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惘然失落,仿佛总有什么,正在渐渐离去,离去,直到我见不着,抓不住。
  
  “原来我长得像母后,”我轻声道,想起在宗庙祠堂见过的父王画像,忽地笑了,“不过王叔说过,我性子像父王。”
  
  无颜不答,只笑看着我:“可喜欢?”
  
  “嗯。”我点头,抿唇,抱着白玉壁贴近怀中。玉璧暖暖的,并不冰凉,恰好的温度如当真正依偎着母后一般,心中骤然有了一种久远的迷恋和悸动。
  
  突地我脑中念光一闪觉得不对,忙又放平了玉璧,指尖轻轻摸了摸玉中人的面庞,奇道:“怎么母后的眼睛是红色的?”
  
  无颜垂眸。
  
  “雕玉璧时,匠人滴血,无意融入进去的,不是你母亲眼睛本来颜色。”他这般解释。
  
  “这血不能化?”我挪动手指擦了擦,见无果,便又抬头看着他,疑惑,“你怎地知道是那匠人的血?”
  
  无颜轻叹:“说来话长,父王临逝前的话,他说了整整一日,关于我们的上辈,关于我们的上上辈。还有楚桓,他也说了……这些故事,以后闲暇,我慢慢讲给你听。”
  
  “现在不行?”
  
  他摇头。
  
  “那故事美不美?”
  
  “美。”
  
  无颜笑了,玉般俊美的面庞映着绯色霞彩的颜色,剑眉斜斜,凤眸微弯,别样地迷惑人。
  
  可我却从他含笑的眸底看到了一丝隐隐的忧伤和凄凉,不是为我们,而是为在他口中说及我们的上辈、上上辈时的怜悯和同情,那种哀和痛,绵长,而又悠远,仿佛能穿透岁月天地之遥,远远地,静静地,观望先辈们的跌宕起伏、是非纠葛。
  
  那故事,必然美。
  
  是凄美。
  
  我不由得弯了弯唇,放下玉璧,抱住他:“无颜,我们要好好的。”
  
  “好。”
  
  “不哀,不痛,永远在一起。”
  
  “好。”
  
  “说话算话。”
  
  “算话。”
  
  我轻声笑了,仰面看着他,再看看窗外的天空,道:“那这样,我们的故事就简单许多了。”
  
  “是,”他低下头,冰凉的下巴紧紧贴着我的额角,吃吃笑了,“这样,我们的后人就不用烦讲个故事要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我们的后人?
  
  我脸一红,松了手臂放开他,拿起锦盒就往外走。
  
  “去哪?”
  
  “找豪姬。”
  
  “作甚么?”
  
  我回头,嫣然笑:“我要学舞。”
  
  他恍了一下神:“为何?”
  
  我歪了脑袋,眨眨眼,笑而不答。
  
  公子茫然。
  
  转身时,房外有内侍禀报:“公子,大臣们都奉命到了两仪宫前殿,待您夜朝。”
  
  无颜不说话,看着我。
  
  我退后几步,避门不走,轻身跃起,自大开的窗棂间飞了出去。

  暮色迟迟褪下,谧蓝而又深沉的天幕笼罩下来,夜的感觉在缓缓降临。御道上宫灯盏盏,暖暖的橘黄光芒映着西边之极的最后一道流连不去的灼灼烟霞,眼前视线依然开阔清晰。
  
  圆月一轮,独照青天。
  
  行过太掖池,瞥眼望去水色浮光,微风拂拂,银色碎碎漾漾地铺满湖面,落入眼底时,只觉这景致带着一股说不出有多熟悉的旖旎。我抿唇,放缓了脚步,一步回眸,再步停留。
  
  本欲去清歌坊寻豪姬,但转念想想自己抱着白玉壁走来走去总是不妥,思量一下,决定还是先回疏月殿安置好再说。
  
  几月前金城大乱,宫中侍奴大都遣散,疏月殿因我不在之故,所有的宫女和内侍都被换下。我冒充无颜的日子里曾回疏月殿瞧过,诺大的殿堂一个人影也不见,虽摆设依旧,也有人常去打扫收拾,但相比以前爰姑和我都在时的热闹喧哗,彼时的疏月殿显得好不冷清萧索。
  
  如今我回来了,也不能总住在无颜的长庆殿,还是一人偷偷在自己的宫殿呆着的好。
  
  站在太掖池边出神地望了会月下水色,我轻轻一笑,踟躇一下,虽不舍,还是转身朝疏月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前梧桐叶绿,几株樱花在夜色中悄悄绽放,娇嫩的花瓣浸着月光,往日雪色的纯净中暗暗夹入了一抹粉红,仿佛是掺入了在这块土地上因杀戮而流淌的血流,如今花虽娇妩,却怯怯轻摇不禁风吹,好似带着丝丝的不能离存的伤。
  
  我看着樱花发愣时,头顶有人在笑:“夷光,痴为何?”
  
  这笑声纵肆而又大胆,我闻声忍不住弯了唇,抬头看着说话人,问道:“豪姬,你怎么来了疏月殿?”
  
  苍天之下,高檐之上,有女子坐姿狂放,单腿屈膝,左手执酒壶,右手支琉璃瓦,银发垂似白练,笑声爽朗,酡颜带醉。
  
  她低眸瞅了我一会,忽地甩甩头,喊:“上来!”
  
  这么高!我犹豫一下,想起无颜嘱咐的不能随意让别人知道我会武功……我转转眼珠,静静地抱着白玉壁,站在檐下不动。
  
  她垂手,有金色锦绸自她袖中直直卷下,缠住我的腰。我抬眸看她,她大笑,手臂轻轻扬起。瞬间的功夫,我便双脚离地,身子轻飘飘地,落至檐瓦,坐在她身旁。

  “豪姬好武功!”我看着她收回锦绸,赞叹,“爰姑对敌也是用绸。她的武功可也是豪姬你教的?”
  
  豪姬笑而不答,只顾勾手倒酒壶,长饮。
  
  我望了她一会,笑道:“夷光也想认豪姬做师父,好不好?”
  
  豪姬摇摇头,轻笑时,有醺醺酒气向我扑来:“不成,辈分不对。”
  
  我怔了怔。
  
  “我是东方莫的姨母,是无爰的师父,怎能收你为徒?”她缓缓笑了,言道,“你若要学,我自会倾心教你。你要学什么?”
  
  我点头,高兴:“爰姑是你徒弟,却已有齐国第一舞姿。夷光想跟豪姬学舞。”
  
  豪姬仰头,睨眼打量我:“骨骼不错,资质清奇,可学。好!我教你!”
  
  我闻言凑过去,小声地:“你知道梁国的牡丹舞麽?你会麽?”
  
  豪姬长笑:“自然会。你要学?”
  
  “不,”我摇头,想起楚丘时无颜对明姬舞姿的夸奖,突然有点羞赧,“我想学比那更好的舞。”
  
  豪姬放下酒壶,不吭声,只看着我许久,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沉默,她终于欠身坐直,搂过我,柔声问:“丫头可是想跳舞给喜欢的人看?”
  
  她这声丫头叫得亲切自然,我也听得顺耳,理所当然地,像是和一个极亲厚的长辈说话,于是不再拘束,我撇了撇唇,低声埋怨: “嗯。有人念念不忘梁国公主明姬的牡丹舞,我不喜欢。”
  
  豪姬想了想,道:“牡丹舞富贵雍容,舞姿妩媚,舞步繁错,舞衣华丽,若能把握好,的确可跳得让世人惊叹以为绝无。”
  
  我扬眸看她,坚持不懈:“世间当真没有舞可胜它?”
  
  豪姬不答,只垂眸瞅了瞅我,而后目光移开,仰望着夜空。银发垂落,扫上碧色琉璃瓦,淡淡的雾气蕴上她的眸子,她的容颜,在一瞬间突地清寂而又漠然,红唇紧抿,素日如男子般坚毅豪爽的神态此刻柔宛仿佛檐下樱花,带着一股莫名的悲伤和孤独。我看着,心突地发疼。
  
  垂下眼帘时,正望见她握住酒壶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我心中一动,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不说话。

  “丫头可听说过你祖父的妃子,独孤清?”良久,她道出一句话,问得我一呆。
  
  我思索,掂量着开口:“听宫人提过。相传三十年前独孤妃舞姿倾天下,齐国正是因为有她,宫廷舞才显著五国。”
  
  豪姬笑了,眼睛望着疏月殿外的樱花:“孩子,你方才看的那樱花,可正是她住在疏月殿时种下的。”
  
  “豪姬认识她?”
  
  她不答,只沉吟一下,而后转眸看我:“丫头真要学最美的舞?”
  
  “嗯。”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三十年前,独孤妃有舞名幽昙,舞姿绝代倾城,当世无出其右者。”
  
  我笑了,宛然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那我就学这个。”
  
  她伸手抚摸我的发,眸光幽幽湛芒,痴然,而又憨然:“丫头,那舞,独孤妃一世也只跳过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我看着她,摇摇头。
  
  “幽昙幽昙,非心神全备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断肠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昙花再美也是刹那光华。一舞之后,芳华尽逝。”
  
  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静静聆听着,缄默。
  
  她笑了,笑容一瞬美得似樱花绽放的纯美无邪,一瞬又似昙花衰败后的幽然凄凉:“所以,丫头,那舞我一生只跳了一次。那时候,他要娶白家的姐姐做王后啊,他大婚,我跳最美的舞……”豪姬轻声喃喃,一时仿佛真的痴了,美眸有泪水莹然,似狂,似怨,又似恨。
  
  我抿唇,手指抚摸着她颤抖不停的肩,轻声唤她:“祖妃,你醉了。”
  
  豪姬摇头,容颜一拉隐有怒意:“别叫。我才不是你祖妃!独孤妃三十年前就死了。”
  
  我咬住唇,望着她,不敢眨眼,不敢低头,怕只一瞬的错失,又累她发狂。
  
  “幽昙舞,我舞他笑,舞生风华,舞罢白发……白发……”豪姬大笑着,指尖扬起捋过一手的发丝,眸光朦胧,“舞尽白发生啊……丫头,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要学,可还要学?”
  
  我被她近乎疯狂的模样吓呆住,缓缓摇摇头,小声:“我……不学了。”
  
  豪姬瞪着我,先是冷笑一声,后又柔柔笑开,凉凉的指尖摸上我的鬓角,轻声道:“对,丫头不学才是对的。无颜不是你祖父,他不会负你,绝不会。”
  
  我无措地点头,拉住她的手。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臂,扔下一旁的酒壶。玉碎琼浆溅,空气中酒香四溢。我不安地回眸看豪姬,却见她已起身,大笑着飞身而下,停伫樱花树上,金衣翩而起舞,莲步袅娜,银发恣意挥洒如飘练。
  
  “舞奈何,情奈何,碧天昭昭,玉颜夕落。恨奈何,怨奈何,不如归去,且罢君休!”
  
  “祖妃!”眼见她越来越疯癫,我忙起身唤她。
  
  “不许叫!”她跺脚狠狠震落一树樱花,金衣迎风鼓起的刹那,她点足离去,一逝如烟霞飞动。
  
  我默然立在宫檐上,望着疏月殿外那纷扬不歇的雪色花雨沉思。

  月移影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站得腰酸了,腿麻了,身子渐渐凉透,我才弯腰捡起放在一边的连城璧,旋身下了宫檐,步至樱花树下。
  
  方才还是一株开得好好的樱花,如今花蕊尽无,唯落一树干褐的枝桠。
  
  我叹气,无奈回头。
  
  转身的瞬间我却怔住。
  
  清朗的月光下那袭雪锦透着微微闪动的银芒,无颜静静地站在远处,负手悠闲,正看着我轻轻地笑。
  
  “丫头,过来。”他命令。
  
  我不听使唤,僵在原地。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身形一闪,来到我跟前。
  
  我垂头靠上他的肩,低声:“无颜,长辈们的故事,我已知其一了。”
  
  他默然,半天,才伸手环住我的腰,淡声道:“我方才来时见豪姬离去的模样已猜到了。”
  
  “她既是祖妃,又为何会是听命于你的密探?”我抬头看他,问出心中的疑问。
  
  无颜抿唇,眉宇微拧,深沉的眸色间不知是忧还是愁。
  
  “为了报仇。”
  
  “什么仇?”
  
  “二十三年前,天下最负盛名的独孤一族所有将军皆死在那场齐楚大战中。齐国败而无由,军有奸细,将士皆冤死。豪姬想查出幕后指使,所以甘愿当密探,藏居安城搜集线索。”
  
  我蹙眉,想起王叔的话,奇怪:“不是说泄密之人是楚桓?”
  
  “不,不是,”无颜叹气,唇边微微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中带着一丝让人难测的诡异,“那奸细,与晋人有关。”
  
  我想了想,闭了眼,不再问。

  夜下静籁。
  
  就这么依偎在他怀中,在疏月殿前,在樱花树下,我惘然,忽然想起了年少的日子。“无颜,还记得以前麽?”
  
  “什么?”
  
  “那时也是春天,蝶儿在飞,鸟儿在叫。阳光斜斜透着茂密的梧桐树叶洒下来,一地的斑驳光圈。那时的樱花树下,湑君吹笛,阿姐抚琴,大哥舞剑,你抱着我坐在宫檐上,看着天空,数着云朵……不快活麽?”
  
  无颜沉默。
  
  “不快活麽?”我再次问他。
  
  “丫头,”他的手在我身上缓缓移动,抚着我的发,“那些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眸中隐隐有水气茵氲盛起,我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无颜,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放过湑君吧?”
  
  他不应。
  
  “无颜?”
  
  他依然不应,左顾言他:“你若想夷姜,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我慌得握住他的手:“别,不要。”
  
  “怎么?”
  
  我悲哀地垂下眸,嗫嚅:“这个时候阿姐没有消息,对我而言才是最好的消息啊。”
  
  他愣了一下,而后低了头,双手捧住我的脸,轻轻吻下来……
  
  刹那眼前似有樱花陡然绽放,春风缭绕,歌女声酥,远远地,耳边仿佛听到有女孩明亮轻灵的笑声,正一声声数着:“大哥一枝,阿姐一枝,湑君一枝,其余的,都给我二哥。”
  
  “公主,为何要给无颜公子留这么多?”爰姑柔宛的声音里慈爱满满。
  
  我扬头笑了:“二哥最爱夷光啊,自然给他最多。”
  
  爰姑笑,接着又怀疑地看着我手上折下的花枝,问:“无颜公子是男儿,怕不爱花?”
  
  我撇唇,一本正经地纠正她:“谁说的,二哥漂亮胜似红颜,花比较适合他。”
  
  话音刚落,头顶一道紫影迅速坠下。我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修长的手指已经敲上我的脑袋:“休得胡说!敢言本公子与花为道,有损我的英名!”
  
  我抬眸,望着头顶上方那张啼笑皆非的俊美面庞,笑得差点岔过气去:“英名……哈哈,你还有英名……”
  
  “丫头!再笑!”无颜沉下脸,面色铁青,看起来真的怒了。
  
  我蹭过去,眨眨眼,望着他赞叹:“可是我的二哥真的很好看啊!”
  
  他憋住气狠狠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既然好看,以后夷光的眼睛只看二哥一人,好不好?”
  
  我摇头,抛开花枝笑得潇洒,彩袖一扬,指了指苍天:“不,夷光想看这天下。”
  
  这下,轮到他笑得放肆了。
  
  我转身踢他:“好好说话呢,不许笑!”
  
  “好好,不笑不笑,”他一把搂过我,踩着樱花树飞上梧桐,“你既要看,我便陪你。”
  
  ……

  
  “噗哧”,想起往事,我禁不住笑了出来。
  
  无颜离开我的唇,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丫头!再笑!”
  
  我抿唇,刚要扬眸时,眼泪却倏然而落。
  
  “哭什么?”温暖的指腹在我脸上轻轻抚过,他望着我,目中慌张而又怜宠。
  
  我沉默一下,而后轻声道:“我不要看天下。天下不及你。”
  
  他呆了呆。
  
  随即风目中眸光大亮,似焰火在燃,光华炯炯,炫目而又迷人。
  
  勒在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缩,他使劲地将我揉向他的胸膛,箍得我全身都痛他却似乎还觉用力不够。
  
  我突然觉得自己傻,这样的无颜在身边,我还要学什么胜过牡丹舞的幽昙舞?
  
  我伸手摸摸怀中的玉璧,暗道:母后,这就是女儿的良人啊,你看到没?保佑夷光吧,夷光不要痛,不要离别,不要孤苦,我只要一生守着他,不离,亦不弃。
  
  
偃月阵法
  
  夜清籁,耳畔唯有虫鸣声细碎萦转,梧桐寂寂,一树碧寥。樱花拂落满地,月洒银辉,如霜光泽下,那些花瓣依然柔软鲜灵。偶有夜风摇曳而过,空气中飘浮起丝丝缕缕的香气,幽凉浅散,淡得宛若不存。
  
  恰良月思圆,正静好无双。
  
  可倏而宫外却闹起一阵纷乱急促的马鸣嘶叫声,铁蹄踏玉石的岿然,伴着铠甲相击的整齐脆响一齐打破了这月下难得的静谧。
  
  禁卫调军?
  
  我愣了愣,而后心思一动,忙伸手擦擦犹自湿润的眼睛,抬头看向无颜,紧张:“夜朝有事?”
  
  他点头,剑眉微扬,唇角勾了勾,神色依旧平静且安然。“适才夜朝接到前方斥候急报。梁有鬼马骑兵五千来援湑君,烧了我方粮草,还突破了龙烬围困梁军的南线,湑君与来援军队里外相应,龙烬不敌,梁军十万将士冲出重围沿泗水南逃。幸得侯须陀驻扎平野之北的军队援助及时,与龙烬兵和后,列兵排阵,重新包围了平野。如今梁军还余十五万,尚困平野城外的山中。”
  
  我皱眉,闻言抑不住心中惊诧:“鬼马骑兵仅以五千对龙烬手下十五万将士居然也能有机可乘?当真厉害至此?”
  
  无颜抿唇不答,眼底暗了暗,忽而发笑时,眸色一闪寒凛若刀,带着不能言语的凌厉和犀绝。片刻后,他放开我,又自惬意轻松的模样:“其实也正常。因为来援将领是梁国前上将军景奇生前的亲卫副将景姑浮,鬼马骑兵虽少,但阵形如偃月刀割,忽圆忽偏锋,战法诡异得闻所未闻,天下懂此等阵法的人屈指可数。偃月军阵诡难缠,变难防,不怪龙烬。”
  
  “景姑浮?”我喃喃着自他口中道出的名字,惊得声音颤了颤,“是不是你曾提过的那个坑灭南夷,西绝巴蜀,但战收降却从不留活口的景姑浮?”
  
  无颜挑挑眉,笑:“对。就是他,二十年不见踪影,世人都以为他死了,可惜……”他摇摇头,叹气,稍稍拧了一下眉尖。
  
  我动容。景姑浮此人我虽不识,但就其枭桀于二十年前、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残暴虐毒的种种过往便能让人此刻乍然再闻时,时隔久远却依然能感受得到那股迫人心寒胆战的力量。不同的是,如今对我而言,这传说不仅凶悍血腥,更多的是带了一中难以预测此战结局如何的神秘。
  
  “他……”我心慌着正待再问时,宫外却有号角声此起彼伏,一声一洪亮,一声一远扬,慢慢霰飘夜下,生生压住我要问出的话。
  
  无颜眸光一动,看着我微笑,似是了然:“景姑浮与龙烬一战,龙烬腿残,前方无帅,我需连夜赶往平野城。”
  
  龙烬腿残?又一个浪潮袭来,我心中禁不住忐忑一突,暗自思忖:齐将素来多儒雅善谋之辈,易出诡兵,却非得言好君子战。唯有这龙烬,本领之高强,作战之凶残,性情之彪悍,行事之果敢,当数齐将中的异类。能让他一战受伤的人我还从未见过,当年无颜收降他时,千里追袭,六战破敌才令他心服口服归入齐国朝军。如今这般听来,那景姑浮一战败龙烬,而且寡众相去极远,当真是剽悍得堪称恐怖了?
  
  头皮隐隐发麻,我咬了唇,面容渐渐冷下。
  
  “你……”我不放心地抬头看无颜,欲言又止。
  
  “担心我了?”他轻声笑,凤眸凝起来,其中目色慢慢清亮,映着明月浮光,愈发地潋滟动人。
  
  我垂头不语,手指拢紧了玉璧。
  
  脸颊猛地一热,他俯面吻了吻我,而后抬手摸摸我的鼻尖,柔声劝慰:“丫头无须担心,我定然不会有事。”
  
  不担心才怪!我拿定主意,抱着白玉壁转身便往疏月殿走,边离开边不忘一步三回头,嘱咐他:“等我。我去放好白玉壁就来。要去的话,自然是一起去。”
  
  他并不阻止,只挑了眉,淡淡一笑,言道:“也好。”

  迅速换过铠甲,戴上凤盔,佩好软剑。才出疏月殿的刹那,眨眼间,樱花树下居然凭空多出一人。那人面蒙黑巾不见容颜,身着深透修长的暗色淄衣,看似寒酸的装扮,腰间却缠有金丝带。黑夜里那腰带映着疏疏灯火、皎皎明月,纵使距离再遥远,那点点泛光的金芒却可亮得张扬而又醒目,让人一望便能寻。
  
  三丈外,淄衣密探单膝跪呈,手托蓝色锦书:“侯爷,邯郸刚送来的奏报。”
  
  无颜闻声却不动。
  
  “是奏报!不看?”我走上前,不解地望着他。
  
  月光下那张俊美的面庞竟在转瞬间莫名地苍白了几分,无颜皱着眉,虽神色沉稳不动,但凤眸微微一瞥时,墨黑瞳色间流露出丝丝幽凉。那幽凉晦涩而又深邃,宛若一汪不可见底的寒潭。
  
  见他如此,我的心沉了沉,似有不祥的预感一点点拢上心头。
  
  半天不见动静,密探抬头,唯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眸中讶异难掩。
  
  我垂手接过锦书,挥了衣袖命他下去。
  
  密探抱揖,闪身离去。
  
  “无颜。”我转眸,唤着月下男子。他背手站在那里,静静地,银发垂散,任清风吹动衣袂,身姿挺拔,侧影冷如峭岩。
  
  他望向我。
  
  我伸手将锦书递到他面前,轻声问:“这锦缎颜色深蓝带紫,镶以金边流纹,该是楚国那边发生了什么要事,你不要看看?”
  
  “不必,”凤眸一扬,他移开目光仰了脸看头顶梧桐叶,叹息悠长,“不必了,看与不看都是一样。”
  
  “怎么?”
  
  无颜沉默,半天,他的唇角忽地慢慢荡开一丝浅浅的笑意,非喜,亦非哀。
  
  “楚桓死了。”
  
  我错愕。恍悟过来后忙动手打开锦书,眸光在上面匆匆扫过。
  
  “这……”确认他口中的话无误后,我凝眸看着他,胸中有说不清的感觉翻腾而上,搅得我思维顿乱。
  
  “无碍。”他笑了笑,拉着我的手往御道走。
  
  我心中狠狠一抽,他越说没事我越是心疼得厉害。我扬脸看着他,眼中又开始酸涩。眼前人笑颜是如此潇洒倜傥,看似无谓不关已事,可是他的心,还是会难过的吧?再怎么说,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若非我,若非齐国和王叔的羁绊,或者他早该……
  
  手上猛地一紧,我回神,只见他瞪眼望着我:“胡想甚么!”
  
  我怔了怔,脱口而出:“我想你……”
  
  “好好地,又想我什么?”他忍不住笑了,好看的眉梢微微一挑,表情生动。
  
  我却看不下去,垂头,低声道:“别难过。我陪你。”
  
  他脚下猛然一滞,呆了片刻后旋即抱住我飞身而起,口中大笑道:“丫头就是事情磨蹭得多,没完没了,宫外将士都要等急了!”
  
  “你……”
  
  “别动,再动就扔下你,不要你陪。”
  
  “你!”
  
  “乖了,别动。”
  
  他一柔声,我便当真安分下来,双手围住他的腰,紧紧地,死死地,直到宫门后的穹顶阴影下,他松手放下我。
  
  “陪我,便永远不许离开。”
  
  “嗯。”

  连夜策马疾驰,领将蒙牧、白朗,率禁军骑士五千,自金城南下,沿泗水过二城至平野,时未拂晓,我和无颜便身处在龙烬营中。
  
  楚桓既死,我的身份也不再是顾虑。公然以真面示于人前时,诸将虽愕,但喜更胜。无颜三言两语打发了一众追问后,诸人不再敢疑,只定定地看着我,神情间似坠云雾的半恍半茫然。
  
  迷茫过后,便是战事紧迫下的无暇顾及。
  
  众将迎着无颜与我入行辕,开始高声说战事。

  天边朝霞初升,行辕内依然灯火满帐。
  
  无颜坐在帅案后听侯须陀陈述目前战况的详禀,蒙牧和白朗各守一旁,一人侧身看着帐中战图,一人低头沉思着,俊挺的眉宇间满是凝重。龙烬歪身躺在帐中角落的长椅上,右腿虽经包扎,却依然抵不住那丝丝渗透浸染白纱的殷红。那血色红得并不纯,有些暗黑,似是带毒。
  
  我半跪在龙烬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放开他的手腕时,我不禁拧眉:“这景姑浮用什么兵器,非得这般凶狠,不仅尖锐直碎人骨,还带着剧毒!”语顿,我又拈指轻轻撕开那伤口处的白纱,道:“将军忍着点,我得为你洗洗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有劳公主。景姑浮所用兵器是狼牙剑,其凶狠凌厉实属末将此生仅见。末将无用,一时疏忽中了那厮圈套,这才受伤。”龙烬朗声解释,面庞开阔英气,说话时眉宇飞扬,神采盎然得似根本就没把腿上的伤当回事。
  
  如此甚好。我放下心,全神为他整治腿伤。
  
  擦拭血迹,取针封穴,剔骨去毒,敷上解毒散和养伤的药末后,我拿了白纱裹上他的伤口,叮咛:“龙将军切记三月不可下地,不可用力,否则必留隐患。”
  
  龙烬闻言急得坐起身,粗声嚷嚷:“三月不动?末将岂非成了废人?”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战图的蒙牧忽地出声笑了,笑意肆意畅快,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你这厮如今知道受伤不能战的心痒和不甘了吧?想当初平齐东蛮族时,是谁笑话我是能吃能睡能开口骂人能摔能滚,就是不能上沙场砍人的废物来着?”
  
  龙烬愤然,面色一黑,想反驳却偏偏被堵得无话,胸口止不住地一阵剧烈起伏。
  
  我叹气,裹好伤口后,用纱巾擦过手,自怀里取出药丸放在龙烬身旁:“将军若想早日上场杀敌,别忘了一日服药两次,一次一丸即可。另外,切记养伤贵平心静气,莫要冲动,也……忌发火烦躁。”
  
  龙烬神色紧拉,忙尴尬得点头应下。
  
  蒙牧瞧着,笑得愈发大声得意。
  
  帐中人人皆无语,侧目而视。
  
  白朗无奈,走过去拉他,提醒:“侯爷正和侯将军商量要事,你少发疯!”
  
  笑声顿歇,帐中气氛一时静寂得有些怪异。蒙牧不安地咳咳嗓子,面颊一红,望着正看向他似笑非笑的无颜,试图辩解:“侯爷,我……”
  
  无颜扬手,打断他的话后,只悠然一笑,懒散地将身子斜了斜靠上椅背,凤眸睨起,望向蒙牧时,有浅浅锋芒幽然划过眼底。
  
  他不说话,蒙牧的神色更加不安:“侯爷……”
  
  “蒙将军好气魄,只是此战你若不斩敌五万,怕是对不住你这上将军之位?”无颜淡然道,声音亲切温和得叫人心惊肉跳。
  
  蒙牧连声称“是”,面色由绯红转苍白,抬手擦汗。
  
  我摇摇头,心中暗道:蒙将军命数不好,此次是你冤,正好撞上某人心情差的时候。
  
  无颜轻轻一笑,不再理蒙牧,斜眸看向侯须陀:“侯将军请继续说。”
  
  侯须陀扬手捋捋三寸美髯,接着刚才的话,禀道:“龙将军手下十五万伤两万,末将在北边的防守不敢松懈,仅带了三万精兵前来援助。十五万梁军被困平野山中,景姑浮五千铁骑陈兵山外,虎视眈眈。五千人摆五万阵仗,气势勇猛且凶险。末将认为,若要过鬼马骑兵入山灭梁军,怕此战甚苦。”
  
  无颜垂眸思索一下,微微欠身:“无妨。既是难攻,那就让他出来。”
  
  “侯爷?”侯须陀既惊又急,忙劝阻,“末将和龙将军可是好不容易才将此人困在山中的。”
  
  无颜扬眉,笑:“困住又杀不了,徒留下他还受阻。除了能耗费些军粮军饷外,你说说,你留此人在山中还有何用?”
  
  侯须陀赧然,噤声。
  
  “只放鬼马骑兵出来,那十五万梁军一个也不许逃走。”
  
  侯须陀抬头看无颜,神色动了动,正要开口说话时,龙烬已然插嘴:“这怕是有困难。”
  
  “何难?”
  
  “景姑浮率鬼马骑兵来就是为了要救下被困的梁军,若梁军不离开平野山中,怕他也不会孤身而出。”
  
  无颜抿唇,脸上笑意倏地有些飘忽诡谲。
  
  “这也无妨。本公子自有计引他出来。”
  
  我正好刚洗过手,收拾完药瓶纱布,听闻此言便随口问道:“有什么计?”
  
  “破城亡国和十五万将士,诸位觉得景姑浮会认为哪个该先救,哪个该后救?”无颜不着急,话语从容。
  
  众人对望几眼,了悟。
  
  “他既被我军围着,消息自然封锁不通。此时不是他想知道什么便知道什么,而是我们愿意让他知道什么,他才能知道什么。”无颜缓缓言来,语气淡淡如春雨拂过。
  
  偏话中意思惊得诸人一头冷汗。
  
  “侯爷高招。”我笑了笑,眼见无人说话,顺便附和了一句。
  
  他转眸看我。
  
  我眨眨眼,笑得狡猾。
  
  他扬了唇角,眸中凉意不再。自昨晚接到楚桓薨逝的消息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般舒心温暖。
  
  心中一直揪紧的地方倏地松开,我定下神,抬手倒杯茶,奉到他面前。

  茶香甘纯,玉色杯盏中碧叶沉浮,无颜轻抿一口后,随手搁下茶杯,起身走至战图前,沉吟许久。
  
  “湑君带走的逃军到了哪里?”
  
  龙烬费力撑臂坐直,回道:“适才有斥候来报,说逃走的梁军已入了梁国境内,暂歇竞陵城外。”言至此他话语顿了顿,眸光一闪,又道,“不过有一事,末将觉得奇怪……”
  
  无颜回头,看着他:“什么?”
  
  龙烬皱眉,满脸费思:“报事的斥候说沿途三日跟踪,每日梁军起灶炊火必有缩减。第一日减五千人伙食,第二日减一万,到了第三日,无论是灶台还是篝火营帐皆只供为数五万的将士能用。”
  
  白朗眸光微微一动,揣度道:“梁军既然入了自己的国土,不逢外敌这将士的数量又怎会日日骤减?莫非是梁军被困平野苦得怕了,一回梁国便迫不及待脱离军队逃去了家乡?”
  
  侯须陀垂头不应。
  
  蒙牧动了动唇角,眸光一瞥无颜渐渐凉下去的面庞后,他脖子一缩,索性不言充哑巴。
  
  无颜斜眸瞅了瞅白朗,目色一沉,笑道:“若依白将军所言,那岂非在十日后逃回郾城的唯有湑君一个?”
  
  白朗怔了怔。
  
  无颜甩袖身后,冷笑:“湑君此举不过是故作声势、蒙蔽麻木人的障目之法。湑君既然能逃出平野,带走的一定是梁军的精锐骑士和他的亲卫将领。而且他们既能在平野山中无粮无饷受苦整整两月都不肯降,这样的军队又怎会在成功逃出之后溃然分散?”
  
  白朗垂下眸,俊面微红,额角有薄汗隐隐渗出:“末将惭愧。”
  
  “不怪。湑君身为天下五公子,以才取世,这般的人,自有他缜密的心思和过人的心计。你与他接触甚少,自不会知。”说到这,无颜突地止住话,扭过头来望着我直皱眉。
  
  我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叹气,轻轻摇头:“有的人就算和他接触甚多,也不一定能知。”
  
  我瞪眼,手一抖,差点就甩了手中的茶杯扔过去。
  
  他笑着转身去看战图。
  
  “竞陵……”无颜沉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下移,半响,忽有谲色浮上凤眸,他慢慢勾唇,微笑,“看来,他离西陵不远了。西陵素是南下梁国的北番险关,湑君若归梁,必倍加兵力守之。若我们南下追赶,是不是该与他会战西陵?”
  
  侯须陀站起身,言道:“末将也以为如此。竞陵和西陵之间仅隔一个安陵城,他如今过竞陵而不留,明显是奔重镇西陵。西陵有急流汉水扼守要塞,到时怕是难攻得很。”
  
  无颜扬眸,笑了笑:“急流汉水?急流,急流,非险则危。侯将军这个词形容得很是妥当。”
  
  诸将莫名,再加上适才蒙牧受训、白朗被呛,此时无人胆敢贸然插嘴,更无人敢虚心请教。
  
  我撇撇唇,心道:这豫侯今日当真威严,连我也不敢。
  
  无颜转身在一旁椅中坐下,问道:“听闻汉水三月有水汛,差不多快到吧?”
  
  诸人默默点头,没人回话。
  
  无颜神色复杂地挑了挑眉。
  
  龙烬目色突然一亮,似是明了,脸色陡然兴奋得隐隐泛红,大声道:“西陵在汉水之侧,他可据之以守,我也可据之以攻。莫非侯爷是要……”
  
  无颜微笑:“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
  
  “只是怕伤及百姓无辜?”
  
  “不会。”

  “齐。翌公二年,初,梁公子湑君与二十五万侵齐将士被困平野山中。三月,梁将景姑浮率轻骑相救,公子领十万将士逃窜南下。豫侯至平野,内命侯须陀阴景姑浮使其离平野,聚歼山中剩余十五万敌军;外率八万玄甲铁骑南下追袭公子湑君。
  
  豫侯每过三百里留一万军,据险以守,羁绊景姑浮,战而疲之,却非败之。依此,追三日,大军过泗水支流,竞陵,安陵,留兵七万,唯余一万精兵随豫侯与湑君之师对峙梁国北番重镇西陵城外。两军相望中隔汉水。是时天大雨,本该汉水水汛至,然,水流却不如往常急湍……”——《战国记?齐书?本纪第八》

  
  三月三。本是龙抬头,百花盛开的美好日子,往日戏水嬉闹的上巳节,如今整军将士却只能在帐中听那雨声哗哗直下,扑打帐顶,声声急促响亮。
  
  中军行辕内,我为无颜穿好盔甲,披好斗篷,刚拢指帮他束好银发时,帐外樊天的通传声响起:“侯爷,白将军到了。”
  
  “叫他进来。”
  
  无颜转身欲出内帐,我拉住他,再为他整了整身上的银色铠甲,然后低头在他腰侧悬上佩剑。
  
  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出神。
  
  “看什么?”
  
  他抿唇笑,眸色朗朗动人:“你何时这般温柔懂事的?”
  
  我瞥眼,不满:“什么何时?我从来都是这样。”
  
  他摇头,笑意深深:“我是说……丫头如今不再像丫头。”
  
  我冲他瞪眼,凶巴巴:“像什么?我本就不是公子的丫头!”
  
  他忍不住轻笑,揽住我,温暖的唇贴近我耳边,缓缓吐出一个字。
  
  “妻。”
  
  我呆住。
  
  他却立刻放开我,头也不回地走去外帐。
  
  内帐里,唯留我一人羞得脸红,甜得心酥,心思惶惶乱动,一刹那如坠云端的无措,似欢喜,又似惘然。

  白朗是儒将,俊朗的容貌,温雅的举止,只要不上战场,便是文臣的气度和风范。此人脑筋灵活,思虑周详细密,言谈睿智不浮夸,若非此时战场上有帅将之分,平日里他与无颜本是相谈甚投缘的兄弟。白氏一族在齐地位极高,除昔日那风华盖世的独孤家族外,齐国第一世家当属白门。
  
  我煮好茶,捧着茶杯递给白朗时,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豪姬口中的祖父娶白氏为后的事。其实白氏和独孤清皆非我的亲祖母,祖父前后有二后,元配早死,生父王、王叔、姑姑夷长。白氏为后时,想必那时的祖父年也过不惑了吧。看豪姬痴狂的模样,我信祖父和她当日一定有情,有情却舍而求白氏,当真是负心这么简单麽?还是,因为那天下为之倾绝的独孤家族气焰太过张扬难控……
  
  我想得入神,倒茶给无颜时,一时不慎,茶水溢出湿书案。
  
  无颜握住我的手,皱了眉,气得笑:“喂!你又在想什么?我绘好的阵图全被你的茶给毁了。”
  
  我赶紧放下茶壶,卷袖擦擦,满脸歉意。
  
  无颜叹气。
  
  白朗望着我发笑。
  
  “偃月阵图?”我垂眸盯着案上的卷帛,看了一会,忽地心念一动,忙道,“侯爷别气,我再给你绘一张好了。”
  
  “算了,绘好也无用,不得其根本,怕是没人看出其中的奥妙,”无颜咳咳嗓子,不再理我,扭过头去看白朗,“景姑浮的鬼马骑兵到哪了?”
  
  “已过第四道防线,正被第五批阻截军队缠着。”
  
  “前四道死伤多不多?”
  
  白朗斟酌一下,答:“不多。侯爷您下令许围许堵许困许拖不许真刀实枪地战,就是打,也是虚晃,打不过便逃,所以将士伤亡极少。倒是景姑浮,被磨得脾气火爆,跳脚喊娘,可惜却也无用。”
  
  我听着觉得好笑,想想景姑浮被缠得缓慢前进的焦躁心情便忍不住弯唇。
  
  碰上无颜,任你是天上神仙,地下阎罗,再有本领再厉害,还是照样被算计得一筹莫展。
  
  心中莫名地觉得骄傲,我舒口气,扬了扬头。
  
  无颜抬眸看我,微微一笑,不语。

  
  帐帘大开,冷风夹着湿润的雨气扑入,吹拂茶盏上的蒸腾热气,满帐溢绕起幽幽茶香。我伏案细细绘着阵图,无颜站在一边静静地看。
  
  白朗望着帐外大雨,踟躇:“这雨如此大,今日未时当真要开战?”
  
  无颜斜眸,笑:“怎么,你不愿打头阵?”
  
  白朗神色迟疑,唇边笑意有些僵:“侯爷要末将打头阵,末将本喜不自胜、义无反顾。可……要我故意败逃他湑君……末将的确心有不甘。”
  
  无颜点头,话语淡淡:“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再派他人去即可。你回金城,从此照顾王上。”
  
  “侯爷!”白朗起身,脸红,“末将战!”
  
  无颜看着他。
  
  白朗咬牙:“我杀他百人再佯败。”
  
  “我只给你两千骑士。”
  
  “就算单身过汉水,末将也能杀他百人。”
  
  无颜笑了:“想杀人?不急,今夜子时我让你杀痛快。午后之战,败要有败的架势,打一场战小赢还不容易?小赢之后呢,气是出了,却没了大局。佯败也要有佯败的模样,你白将军英勇无匹,一口气杀他百人你过了瘾,别人却当你是恶魔,到时你就算逃得再远,再落魄,怕也没有一个梁军敢追来汉水这边了。”
  
  我搁下手中的笔,吹吹锦书,拿过茶杯喝口茶,问他:“为何要引梁军过河?”
  
  无颜侧眸看帐外雨帘,默了一会,方道:“蒙牧已带五千禁卫精锐占据汉水之上。十万袋沙石堵住上游水流,所以……”
  
  “所以今春虽大雨,汉水水汛却迟迟不至。”白朗眸色一动,恍悟。
  
  无颜笑,微微敛眸:“非迟。未到时候而已。”
  
  白朗大喜,揖手请命:“末将战。战败而逃,势必引他梁军过汉水!”
  
  无颜想了想,补充道:“雨水既大,必湿盔甲而重负荷。逃回时,切记命全军解盔甲,轻骑驰回方能有雷电之速,不然,到时被大水冲走的,有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了。”
  
  “末将知道。”
  
  我担心:“丢了盔甲,不怕梁军背后袭人?”
  
  无颜垂眸,耐心解释:“北人善骑,南人善射。梁军弓箭遇潮松弛,箭镞钝,而且也射不远。依计而行,必然无碍。”
  
  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忍不住心中担忧而已,见他说得这般肯定,我点点头,放下茶杯,继续画偃月阵图。
  
  月圆天阵十六,四为风扬,其形如盘旋,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
  
  月弯风无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渐玄幻,风能鼓物,万物绕焉,阵能为绕,三军惧焉。
  
  月消天地后冲,云主四角,冲敌难当之,潜则不测,动则无穷,阵形赫然,三军莫当。
  
  渐渐地,我似悟出了一些头绪,虽分散,却慢慢在脑中成形。
  
  创此阵者,实乃天人。我感叹,继续寻思破解之法。
  
  白朗步出帐外自去点军准备。无颜静默一旁看我画图,半响,他奇道:“我原不知你会奇门遁甲。谁教的?”
  
  我心中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笔端停滞下来,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
  
  我郁闷地垂头,脸快贴在书卷上:“没人教我。”
  
  无颜笑了,拉我起身:“丫头这般聪明,竟能自学成才?”
  
  我抬眼望了望他,而后眸光一避,逃开他的视线。
  
  “无颜……”
  
  “说。我想听实话。”他勾指挑起我的下巴,目色悠深静睿,看得我愈发心慌。
  
  “晋穆他……”
  
  无颜扬唇,眸间忍不住一暗:“原来是他教的,难怪。”
  
  “不是,”我抱住他,脸藏在他胸前,任那冰凉的锁甲璃络生生刺激着我的肌肤,冻得我心中寒气直窜,“楚丘之议时,因为楚桓要你归楚,爰姑求救于我。我无法,只得找晋穆帮忙。他当时给我两卷书简……书简一半是楚桓乔装充夏国先太子珩第一谋士唆使其叛国反宣公、裂变夏国的证据,还有一半,却记载着术数八卦乾坤阴阳之学。我闲来无聊,又兼好奇,便顺道读了读那奇门遁甲的内容,虽不知全解,却也通晓了一二。”
  
  “竹简呢?”
  
  “楚桓烧了。”
  
  无颜叹气。
  
  我放开他,扬了脸,望着他的眼睛:“不过我都记得。你要,我便给你写下来。”
  
  无颜眸色一动,沉吟:“现在不要。以后……说不准,或许有用。”
  
  “那战完回金城,我就给你抄下。”
  
  无颜点头,眉尖却依然紧拧,眸光沉了沉,暗黑如夜。
  
  我转转眼珠,奇怪:“你觉出有什么不妥?”
  
  无颜思了思,侧眸瞅我:“依我看,楚桓并不懂奇门遁甲之道。”
  
  我蹙眉:“可他那日应承了所有罪孽,那竹简不是他写的,还能有谁?”
  
  “所以说奇怪,”无颜摇摇头,沉思,“还记得楚丘时聂荆说楚桓派使先晋穆一步找到伏君,劝其南下帮故国的事麽?”
  
  “记得。”
  
  “楚桓派使前去,然后鬼马骑兵便出了南疆。依伏君的性子来说断不可能这般爽快决绝……你不觉得其中有诡异麽?”
  
  我又不识伏君。我摇摇头,迟疑:“你怀疑……”
  
  无颜苦笑,叹气:“怀疑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抱住他,安慰:“别想了,反正目前那事与齐无关。打好眼前的仗要紧。”
  
  “丫头说得不错。眼前事要紧。”
  
  
西陵绝战
  
  
  午时过后,雨渐小。
  
  帐外如珠琏坠落的大雨不再,雨丝渐细,细到缠绵悱恻地一点一滴轻轻飘洒,微风拂过,细雨悠悠荡荡,洗过地上的嫩草绿叶,洗过守在行辕外将士的铠甲,洗过冰凉锋锐的槊刀……利刃上,雨水映着寒芒显得愈发晶莹纯透,白线一道道,静静滑下。
  
  西陵春雨,居然在这一刻昭示出了几分南地别样闲暇霰淡的意味来。我抬眸看了许久,然后瞥了瞥一旁和诸将军商量战事的无颜,听着他们那决绝果断的战事部署,念光一闪,便不由自主地想象到在那部署之后的硝烟烽火、血流弥漫……我摇头,忍不住心中感叹:此时南梁山河意境至柔至美至清雅,却无人可知片刻后,那充斥天地的将是能令苍穹失色、令黄泉无伤的至刚之杀戮、至绝之悲惨、至殇之哀悼。
  
  我信无颜,所以西陵城必破。而西陵城是南梁北番屏障,一里之厚,可动千里之权,堪称梁国“咽喉”之绝境险地。若西陵城破,那南梁都城郾的灭顶之时指日可待。
  
  只是这乱世纷战,情义又知几何?
  
  脑中陡然浮现出一模糊清雅的白衣身影,我垂首,心底隐隐一恻,眼睛盯着案前香鼎,独自默了半天。
  
  少时军战之事商定,有膳食送入行辕,诸将离开,我和无颜潦潦用过后,他出帐点兵誓师,我留在行辕内继续琢磨偃月阵图。图已绘好,阵法的布局玄机大都猜透,只是如何破阵……我伏案仔细思索,眯了眼,凝神一会后竟不知不觉地就这么闻着书案上缓缓燃烬的龙涎香气睡了过去。
  
  一觉昏昏。
  
  沉沉寐思中,冷不防耳边有鼓号轰然大作,满营铠甲相击的铿锵声蓬勃震撼。心跳惶惶下,我猛然惊醒,寻思:莫不是……已开战了?
  
  虽惊,然而眼皮依旧倦怠不堪,努力了半天,却仍是闭得紧紧。
  
  鼓声嗡嗡,号角长鸣,帐外的士兵们时不时整齐爆发出冲天呐喊。酣畅淋漓的呼喝气势下,有铁蹄踩地的重踏声由远至近,伴随着长剑齐齐入鞘的犀绝、鞭策急急划破雨水的倏然、铠甲零乱掷河的啪嗒,群马嘶吼,那气焰,纵使眼不见,也知其奔驰迅疾、卷风而归的雷霆架势。
  
  我握紧了拳,咬牙,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光亮,我转眸看看四周,却见行辕里已无他人。而我自己,闭眼之前分明还伏首帅案,如今却不知怎地就这么自帅案后躺到了一旁的软塌上,身上还盖着那本该由无颜披在身上的白色斗篷。我蹙蹙眉尖,侧眸瞧了瞧帐旁角落的漏斛,算算,未时早过,而申时将到。
  
  外面将士的呼喝声陡然消减下去,我垂眸寻思:不知战如何了,但听这声响,该是白朗驰归,无颜似计已成,那上游的蒙牧怕是……
  
  正想得出神时,耳畔就突地响起一声惊天巨吼,远方似有龙啸九霄,刹那整个世间都开始随着这声长啸在瑟瑟摇晃,行辕内的摆设哐铛散落一地,茶壶倾倒,热气袅娜荡出诡异的弧度。这光景,倒颇有翻地为天、苍穹裹宇的茫乱和昏聩。
  
  心砰砰跳着,我伸手伏住晃动不止的书案,皱眉。有这震天撼地的动静必然是因上游蒙牧撤了沙石,汉水决坝破堤,涛浪澎湃,流波汹涌,才得如此吓人的气势。
  
  思念一闪,于是我再也不能心安,忙随手卷起无颜的斗篷,冒雨冲出行辕。
  
  行辕外将士的呐喊声在顷刻间止歇。诸人一脸惊诧地望着自西方天际陡然奔驰而下的滚滚白练。怒啸惊涛,浪卷云翻,看得人人目瞪口呆、面色苍白,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张得大大,可惜惊叹骇然的话语到了嗓子边,却突然失去了吐出成音的勇气。
  
  漫天无杂音,细雨缠绵,静静萦绕。景致分明雅得很,但气氛已凝滞安寂得如同死亡压顶前的窒息抑懑。

  营外有观战台,高十丈,视野开阔,纵横上下,可观汉水两岸全局。一身银色铠甲的无颜孤立其上,地动山摇下,唯有他能身形稳若山石、峭如壁岩,宛若独驾云雾的天神,俯瞰人世浩淼,风仪自当安然静谧,动也不动的姿态处处透着令敌人心寒的凌厉锋芒。
  
  我抿唇,懒得攀木梯,飞身上了高台,靠近他身后,为他系上斗篷。
  
  他没看我,凤眸墨染深邃,正直直望着汉水方向。
  
  高台之下,汉水之上,由白朗领着冲在前面的骏马两千骑,将士们正丢盔弃甲地踏浪淌河。追袭在后的梁军本挥舞着弯刀长槊,搭弓拉弦,精神飒飒清爽,但听上游汩汩蔓延的水声后,诸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扭头向西探寻时,胜利在望的喜悦依然潮红脸庞,映着那张扬而又醒目的红色铠甲,泱泱停伫水中时,纵使表情痴然震惊,却也颇为壮观。
  
  慢慢地,那潮红的兴奋化作无形,暗灰如死的惨淡爬上梁军面庞。白朗率军顺利渡过汉水,勒缰停伫岸边,远远望着呆然化石的梁军。
  
  梁军阵形隐隐变动,不是冲刺,而是身形颤抖、手脚慌乱下的骚动和不安。红色浪潮滚了两滚后,梁军骤然分作了两拨人马,一支,是视死如归、毫不要命向我军岸边冲刺猛杀过来的骑士。还有一支,是进退不得,哀嚎哭喊往回逃走的步兵。
  
  步兵哀嚎哭喊着撤退时,其速太缓。骑兵等不及勒马扬鞭,马蹄横扫,一人倒,百人伏卧,千马同趴,铁蹄踏过自家兄弟的身躯,淌平一条血路,人人争先恐后,唯有提命与时间决斗。
  
  可惜不管是逃还是战,彼时,滚滚汉水已涌出两关,自绝壁间呼啸而出,势不可阻。滔滔水汛如雷电劈过,白绸翻滚席卷一番天地,绕山融石下,所向披靡,瞬时便袭入眼下,涛浪流逝中,顺带着一路卷走那片红色海潮……
  
  哀嚎突地哑然。即而变凄厉惨叫。那叫声绝望而又尖锐,不甘不舍不情愿的伤痛自肺腑而出,牵动了几千几万即将消逝的魂魄,荡荡入天,殇殇落地,一声声不断不绝,呜呼逝然夹带水啸,能渗骨寒心,也能化解仇恨淡漠、烈火雄心,能听得让人止不住浑身战栗、唇角发颤、心神虚恍不明所以。
  
  乱世纷战,生命如草芥,泡沫般一一幻化,偏偏如此境地下,你还是不能悲悯于心,情义于胸。
  
  因为身为一个沙场将士,你必须要懂得:战未完,杀者若动心,必然被杀。
  
  无颜往日的话语凉凉回荡我耳边,可如今我还是心动心恻心骇了,于是我闭眼咬唇,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腰间突然有手臂揽过来,环着我靠入一个宽阔刚毅的胸膛。他的手指轻轻抵上我的后脑,将我的脸压上他的胸口,而后那冰凉的指尖紧紧捂住了我的耳朵,保持着这般姿势,就这样,许久静默不动。
  
  我伸手抱住他,眼帘低垂紧敛,耳畔间此刻唯能清晰地听到他坚强有力的心跳,渐渐地,身后那凄惨的哭嚎声似慢慢不可闻,渐渐地,那浮躁翻涌的不安和惊骇也在心底慢慢压下。
  
  不知多久,当世间归落安宁寂籁时,捂着我耳朵的那只手悄悄滑落,拍上了我的肩膀。“好了。都过去了。”他在叹息,话语清冷低沉,不辨情感。
  
  我抬眼看他。
  
  俊美的面庞上罩着寒霜,那神色凝重肃穆得罕见。一双凤眸幽暗晦涩,墨如玉石,深如夜空,沉沉冷寂充盈其中。如此漂亮的眼眸啊,虽曾刚刚目睹过几万生灵在他面前瞬间消逝人间,但那坚定沉稳的目光里却仍是不见任何的迟疑、退缩和怜悯。
  
  这样的寡绝,是齐之万世幸事,亦是梁之灭顶祸难。
  
  “还战?”我轻声问。
  
  他望着我,沉默。
  
  我却了然,再问:“何时再战?”
  
  “夜下。破西陵城,灭湑君。”
  
  心底寒气浮动,我倒吸一口凉气,点点头,移开视线。

  高台外,细雨下得仍然不缓不急,汉水不再湍湍,波浪平平,迟迟流去下游,青山伫立空蒙,远远望去,添了几许莫名的轻灵下,妩媚依旧。世间看着仍是原样,唯有汉水两岸被冲散留在草地上的铠锁铁甲,刀剑长槊,散发着刺眼的暗黑、殷红、和雪色寒芒,缭乱的颜色倒映着青青草地,虽寂寂无声,却仿佛能够在刺激着人眼视线的刹那,提醒着人们这里刚才是有过怎样一场浩劫杀戮。
  
  我黯然,无力地望着眼前天地水苍茫。
  
  汉水对岸,那西陵的城墙上,虽隔得很远,我却依然瞧见那隐隐飘动的白衣,那修长熟悉的身影,那纵使我看不见也可知其他此刻正含着怎样忧伤和悲愤的眸子。
  
  一缕笛声悠扬,美妙得如同云上仙籁,正悄悄漫飞汉水上方。
  
  其声哀。唤心底同泣。
  
  其声恨。唤心底同仇。
  
  其声凉。唤心底同悲。
  
  其声怨。唤心底同伤……
  
  湑君的笛声,许久不听,再闻时却在如此境地。我回首看无颜,恰瞧见他冷寂的眸底下那一闪即逝的惘然。我叹气,伸手抚摸他的眼睛,揉平他不自觉拧在一处的眉毛。
  
  他凝了眸子看我。我望着他,轻轻笑了:“饶他一命?就算是为了阿姐。”
  
  无颜眸光一沉,默了片刻后,点头,轻声叹息。
  
  “若他知好歹……”言至一半,他说不下去,摇摇头。
  
  昔日兄弟,如今仇敌,何苦?何苦?

  纵是魂伤之战,白朗此次却是战而首功,其余将士虽因目睹汉水之威而心有余悸,却仍不忘欢呼喝彩一番。毕竟比之梁军无辜入侵我齐国山河,毁城亡百姓的行径来说,此番战,是雪耻之战,是轮回之战。
  
  回到行辕,时已酉时。天渐暗,而雨渐停。头顶乌云轻轻飘散,不多时,竟露出一连数日阴沉雨天后一个霁朗无暇的夜空来。
  
  有月弦弯,皎洁的银色自天边缓缓升起,照得人眼发晕。我站在帐外仰头看了半日,直到脖颈酸痛却还是不肯低一低头。
  
  倏然有人站在我面前,过高的身形压得我眼前一片阴影,我转了转眼珠,移开视线看着他。
  
  “看什么?”无颜疑惑地抬头望望天空。
  
  我抿唇,手指点了点:“月亮。你说今夜景姑浮会不会赶到西陵城下?”
  
  无颜垂首瞅着我,眸光一闪,似这才明白我的意思:“就算来了,也不怕。”
  
  我扬手揉揉脖子,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忽地笑了笑,放心点头:“嗯,自然不怕。”
  
  他不再言语,只微微一笑,拉过我的手,带我走入行辕。

  戌时。
  
  远方鼓声隆隆,号角急促,似是调兵布阵的声响。我蹙眉,心道:隔着汉水还能有如此大的动静,必是湑君要倾全城之力决一死战了。
  
  这么一想,我难免心急,转眸过去,却见无颜依然无动于衷地静静看着一卷竹简,面色安详,目光专注。
  
  “你听听!”我扯他的衣袖。
  
  无颜扬眉,话语淡淡:“听到了。”
  
  “湑君他要战了!”
  
  无颜抬眸,看着我:“那又怎样?经下午一战,他的士兵对汉水已破了胆,湑君聪明人,断不会拿士气开玩笑,我若不渡汉水,他怎么也战不成。”
  
  我奇怪,瞪他:“你不是说夜下破西陵?”
  
  无颜懒懒翻书卷:“时候未到。”
  
  我语咽。
  
  他看了看我,而后手指一伸挑挑塌边的灯芯,捧过竹简,翻身倒下。我本以为他要继续看书,谁知那书简被他匆匆一瞥后随即啪嗒一声落下,准确地覆在他的脸上。
  
  “我睡会。待会樊天来了,叫我。”一声慵散的咕哝,他侧过身子,背对向我。
  
  我听着哭笑不得,眼见敌军正调兵遣将、依山旁水地布阵排兵,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思去睡觉?可转念一想他的智谋和心思,我深深吸了口气,虽自己急得心神不定的,却也知自己可以相信他。也应该相信他。
  
  我起身吹灭灯火,步出帐外。
  
  汉水对岸火把漫天,缭绕跃动的光亮下千面锦旗迎风铺展如烟云团簇,红色铠甲遍布山野,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万众,盾甲槊戈,弯刀冷箭,每一处锋刃凝结一丝光焰,万千聚集下,那芒芒气势就可熠然耀目。西陵城墙高耸坚固,夜色下,烽火台火光大盛,黑烟翻腾直冲云霄,染得那方浮云乌沉欲坠。
  
  我看着,暗自思量:这城急求救的信号虽发得出去,郾城那边的南梁朝廷就算有心救援,怕也是无兵可派……我转眸思思,忽又觉不对:算漏一人,离西陵最近,最危险的,当数景姑浮。
  
  我不自禁又抬头看着天上皓月,想着那匪夷所思的偃月阵法,出神。
  
  耳畔有鼓号声鸣响,我听了听,竟是我方营中派遣晚膳的号角声。
  
  呆站了片刻,我转身回到帐内。
  
  无颜自有他的安排,我再乱再着急也无用,如此一想,虽觉无奈,心倒是定了下来。

  内帐里灯火已灭,墨玉屏风隔着外帐的光亮,光晕朦胧。偶有夜风大起,清朗的月光自被风撩起的帘帐空隙间疏疏洒入,银色虽细碎,却点点照清了眼前的视线,也点点映透了软塌上那人身着的明光铠甲。
  
  络璃锁片薄而湛芒,触摸上去,冰凉如水,锋锐寒人。
  
  我伸指轻轻取下了覆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刚要蹑脚离开时,手臂却被人拉住。
  
  “醒了?”我惊得扭头。
  
  朗朗月色下,俊美的面庞上睡意深深,他皱了皱眉,闭眼不答,只手下用力拖我回去,拉着我倒在他身旁,而后双臂环过来,拥住。
  
  “你……”我小心翼翼地挣扎一下,垂眸。
  
  身边那人将脸压在我脖颈处,呼吸悠长,容颜静谧,分明又自入睡。我眨了眨眼,任他抱得死死地,不敢再动。
  
  帐外喧闹而又紧张的声响不时传入耳中,我无措地透过掀起的帐帘望着远方那幽蓝深暗的夜空,独对着那轮弦月发呆。
  
  睡梦中的无颜轻轻动了一下,忽地抬了头,伸手捧过我的脸靠近他的胸膛,而后又紧紧搂住了我的肩膀。络璃硬冷,抵得我的肌肤隐隐作痛,可是隔着那厚重冰凉的铠甲,我听到,他的心跳坚定有力得仿佛苍穹寰宇尽纳其中,世间沉浮,在他面前,原来都是不堪一提的过眼云烟。
  
  念及此,我眸光倏地一定,静静看着天上明月,心绪骤稳。
  
  斗转星移,月夷光稀。
  
  那偃月阵法……
  
  我凝眸,刹那间脑中忽有所悟。
  
  帐侧漏斛时指亥时,帐外声响稍定。忽地空中响起一声明亮急促的锐啸,我瞥眸,看到有我军报信的金箭明火自苍天朗月前斜斜飞过。骤而帐外有战鼓雷动,马声嘶鸣,更有铁蹄踏踏自后方由远至近,奔袭而来时,山岳颤微。如此气象,怕是来者有上万之众。
  
  “无颜。”我怔了怔,下意识地扭头去喊身边的人。
  
  狭长的凤眸不知何时已然睁开,厉色锋芒在那漂亮的眸子间隐隐滑动,他先是拧了一下眉,而后又舒眉微笑。我正要再问时,他却立刻起身放开我,下榻披好斗篷,拿过佩剑。
  
  我随即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后方来了大批军队。”
  
  无颜接过茶杯,点头,神色淡定:“别担心,那是侯须陀带来的两万骑士。”
  
  我惊了惊,诧舌:“他不是在平野?何时来的?怎么一点动静也不见?”
  
  无颜饮尽茶,勾唇一笑,将杯子递还我手中,道:“侯须陀下午来西陵时,正碰上汉水决堤,那般大的声响下,自然人人不觉后方有人来援。”
  
  我咬住唇,默默放下杯子。
  
  无颜侧眸,看了我一会儿后忽地笑了,柔声:“你怪我瞒着你?”
  
  我摇摇头。
  
  他眸光一动,向前走了一步刚要靠近我时,帐外樊天洪亮的声音却响得突兀:“侯爷!有报。”
  
  无颜抿唇。
  
  我转眸看看塌侧我的铠甲,问他:“这战……我能去吗?”
  
  无颜笑了,问:“怎么?不放心我?”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心道纵是再有把握的战,但凡利器相对,我总是不放心。
  
  他挑挑眉,望着我,眸色清朗:“那就换衣服。”
  
  “好,”我开心得笑,刚要转身去换盔甲时,想想,还是把他先推出了屏风外,“你到外面等我。”
  
  他又皱眉,表情看似无奈。
  
  我迅速换过铠甲,拿过弯弓,背上羽箭,出帐。
  
  外帐烛火荧荧,摇曳的光影下樊天揖手在禀:“金箭明火在东西两边同时发出,蒙将军在汉水上游再次堵住了水流,亥时三刻,汉水水位可低至让我军淌马过河。白将军率五千骑士已绕道梁军右翼,侯将军率两万玄甲军按指到达,正侯命行辕外,听候豫侯指示。”
  
  无颜沉吟一会,忽地言词一转:“晚膳诸将士吃得可好?”
  
  “按侯爷的吩咐,今晚膳食热饭佳肴,将士们吃得开心畅快。侯将军也言,他军中今晚膳食也厚于素日,不再是军食冷羹,皆是热食。”
  
  无颜笑:“如此便好。”
  
  我心中一动,放下弯弓随手捧了手侧的点心盘上前,朝他笑道:“诸人都吃了,貌似侯爷还未用晚膳?”
  
  无颜瞥眸看樊天:“你去帐外点兵与侯须陀会合,亥时过半,集军汉水边。待水位一低,便杀过河与梁军决战。”
  
  樊天揖手退下:“诺。”
  
  眼见帐帘垂落,樊天的身影消失后,无颜方垂手拿了一块点心,刚要送入口中时,却又望着我:“丫头饿不饿?”
  
  我摇头:“不饿。”
  
  “现在已是亥时。午膳后你未吃任何东西,怎会不饿?”他说着,手指方向一改,将点心喂至我唇边。
  
  我眨了一下眼睛,无法,只得张口咬住。

  亥时过半。
  
  号角长鸣,鼓声隆隆。
  
  待我和无颜赶到汉水岸侧时,静水流攘,一浪低过一浪,上千火把摇曳着卷卷波澜,漾得满目浮动着张扬潋滟的红光。夜空不再清朗无云,长烟飞扬熏照天地,随风舞动的火焰映着静静勒马岸边的将士们身着的沉黝皂色的铠甲,似平地里绝出一层高耸坚韧、跃跃欲发的墨岩山丘。高处,金色华丽的旌旗翻滚飒飒,“豫”字上浮苍天,笔笔锋刃凌厉凶狠,仿佛一不小心,便能将天也划出一道无法愈合的缺口来。
  
  扬鞭驰马,行至军前时,侯须陀和樊天立刻迎了上来。
  
  “侯爷!公主!”
  
  我和无颜吁马停下。无颜回头看了看诸军将士,半响移开目光,转而看向汉水对岸。凤眸瞬间冷寂如冰雕,纵使眼前焰火光盛,却也不能融寒半分。
  
  “情况如何?”
  
  “适才誓师时,我军挟新胜之威,士气高昂,以救国难为名,师出堂皇。梁军午后虽败,损兵三万,但此刻仍拥绝对优势的兵力。不过我方此战尽出轻骑精锐,兵强马壮,战时可纵横驰骋,机动迂回,绝对比他那四万步兵战斗力强得多。更何况……”侯须陀言至此,突地眸光一转看向对岸,笑得高深,“侯爷谋算过人。梁军自傍晚摆阵到现在,将士们又累又饿,而我方将士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精力之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无颜勾了勾唇角,目光却依然冷冷,不语。
  
  夜风拂拂,雨后的清新飘荡空中,清凉的感觉犹在。
  
  汉水水位渐低,樊天驾马探足入水,浅浅不过马踝。如此推及,就算汉水中央水位再深也不过马腿一半的高度。
  
  樊天扭头看无颜。
  
  无颜颔首,薄唇紧抿,手臂轻扬正待挥手下令全军前进的刹那,眸光却忽地一滞,手指一僵,随后垂落。
  
  我心中疑惑,忙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夜雾朦胧,夹带火把腾出的烟云,汉水对岸的情景模糊一片,并不能让人看得清晰。虽如此,但那城墙落闸、铁锁浮桥架上护城河的嘎然刺耳声响回荡在已然静寂的夜空下时,依然别样地震撼人心。
  
  声响过后,对岸是一阵翻天的闹腾。
  
  我惊讶,忍不住问:“湑君到底要做什么?撤军麽?”
  
  无颜眸色一凛,拧眉,朝樊天道:“先行去探,看看何事?”
  
  樊天得令轻骑过河,水花溅洒,黑骑奔驰迅如闪电。未到片刻他又回来,顾不得满身水气,忙禀道:“西陵城中百姓推车送食,出城犒劳梁军。”
  
  侯须陀色变,勒紧马缰一阵大骂:“湑君小儿!知道侯爷但战从不伤无辜百姓,他居然在这关口放出这么多百姓来,所存何心?”
  
  无颜不语,脸色铁青,寒得吓人。
  
  我抓紧了缰绳,心中一阵突突快跳。
  
  樊天垂首请示:“侯爷,该如何?”
  
  无颜并未思索,扬了眉,横眸凉声,一字一句:“过、河。”
  
  “无颜?”我惊讶。
  
  他苦笑摇头,凤眸飞扬,看着远方自两侧迅疾靠近西陵城外梁军、犹如飞动火蛇般的红烟,道:“来不及了。子时已到,白朗和蒙牧势必行动,若不速进,白蒙二人孤军入敌阵,定不能全身而退。我若迟疑不动,湑君其势必强,到时纵使不兵败,相峙西陵却也不会再有今日的机遇,何弊之承?”
  
  樊天与侯须陀俱称“是”。
  
  我心知此战今夜必打,但心思念及长远,却还是忍不住劝:“若伤百姓,南梁就算收入齐国麾下,子民心也不归。”
  
  无颜沉默。
  
  正在此时,对岸却倏然传来了两军对阵的战鼓声,厮杀气氛陡然剧作,器具搏斗声,呼喝叫喊声,声声扣动心弦。梁军两翼骤乱,远远望去,已有血气漫扬洒天。
  
  侯须陀开口:“侯爷,怕是白蒙两将军已然开战?”
  
  无颜眸光一定,此时再无犹豫,绝然扬手挥下。旌旗刹那如云飞扬,将士齐齐弯刀出鞘,挥鞭而下,骏马铁蹄辗碎汉水,一路奔袭勇猛闯西陵。
  
  我吸了一口气,挥下马鞭,随着无颜冲在最前方。

  靠近西陵城下,梁军倏然整齐后退,不顾嘴里依然嚼着的饭菜,拉弓满弦,刹那漫天冷箭飞如蝗影,紧密似如密不透风的网,缠绕人身时,带着誓死夺命的凶悍和狠劲。我急急挥剑挡下近身箭镞,却没想待冲上岸边时,迎面而敌、挡在最前方的竟不是身着铠甲的士卒,而是手无寸铁、面色惊惶、身形羸弱无所依的西陵城百姓。
  
  我惊呆,望着百姓们那一双双骇然胆怯的眼睛,望着他们苍白无血的面色,剑柄握在手中,手指颤微着,再也杀不下去。
  
  非我一人,诸军皆怔,手足无措。
  
  侯须陀暴跳如雷,喝道:“湑君!丧心病狂!”
  
  军中骑士突有声声惨叫,回眸望去,却见我军骑士在一时震惊下已有数人同中冷箭。诸人脸色顿寒。百姓们仰头看着,目色更加慌乱,脚步下移逐渐往后退时,却不知有何人在其中大喊:“齐贼欲灭我家国,水淹我父夫兄弟,今夜不杀之,何日才可报仇?”
  
  百姓闻之陡然精神振,面孔突地因彻骨怨恨而狰狞万分,人人咬紧了牙,弯腰捡起掉落满地的箭镞,一人带头,随后千万人便不要命地发狠冲上来。
  
  骑士们齐齐扭头看向无颜。
  
  月色下,银甲将军俊美如神。无颜叹气,轻声:“杀!”
  
  他是军中人人敬畏的英雄神祗,一字虽轻威慑力却不逊惊天雷霆,一令既下诸人根本未及思考手下已然行动,利剑划下,弯刀砍过,根本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百姓又怎敌齐国豫侯手下精锐骑士玄甲军?眨眼间犀利的锋刃处万千头颅离身,单薄的衣裳下胸膛乍碎,腥气冲鼻,滚烫的血液溅满夜空,为春下凉夜彻底冰寒之前添上最后一丝温度。
  
  将士们扬手擦干脸上的血迹,抬了眸,勒紧马缰,望向排排而倒的百姓身后,那些心肺早已惧裂、害怕和羞愤满满写在脸上的梁军。梁军号角声响,弓箭手提弓又弯弦,又一轮箭镞密密射来。
  
  樊天望向无颜,无颜点头。
  
  樊天拍马冲上前,挥舞弯刀,率先杀向梁军,口中喊道:“兄弟们,今夜杀敌破城,誓要踏平他整座西陵!”
  
  身后诸人大喝,呐喊声中,骑士奔腾如烟扬,潮滚散开,瞬间蔓延整个战场。
  
  厮杀声烈。

  西陵城西有高耸山丘。山丘下围聚红色铠甲的骑士千余人,不管此刻战场酣战是怎样地如火如荼,唯有他们,却能依然如石般屹立那里,静默不动。山丘上有白衣飘动,温雅淡逸,映着那一方独自清朗的夜空,如同仙人坠入尘世的干净明媚。
  
  我看了一下,随即瞥开眼光。
  
  无颜凝眸看着那个方向,许久,他突地目色一狠,俊面如霜,绝然拨转笼辔,竟单身匹马朝山丘冲了过去。银色忽闪如白练,我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时,那抹白练已然如游龙般飘忽在红甲骑军中,龙飞矫健,上下腾跃,所行处,利剑划开一道血路,血气扬洒,殷红如梅开,一朵一朵肆意沾上那雪色的麾衣,绽放妖娆。
  
  以一人之力敌千人?我暗叫不好,因心中紧张而脸色倏然煞白,双腿蹬了马镫,马行如飞我却还是嫌慢,于是索性提气点足,取下背上弯弓,拈取五只羽箭,身在半空中时,便举弓朝围在银甲白袍的周围射了过去。
  
  五声闷哼,五人身倒。
  
  千人骑士的队伍有一半的目光向我瞅来。
  
  我顿足高处,再次拉弓,满弦,八只羽箭鸣响风啸,直入敌人的铠甲,穿透胸膛,血液暗流。
  
  一半骑士自围攻无颜的圈子掉转回头,朝我的方向奔来。
  
  “公主!”樊天领着数十骑士旋风般经过我所停的高处,嘴里嚷嚷道,“这些废物交给我,您去帮侯爷!”
  
  我不答,只松指放开最后一弦,抬手背回弯弓,落至坐骑,扬鞭冲去无颜身侧。
  
  火把耀天,光亮如昼。跃动的红芒下,无颜面色坚毅狠绝,宝剑吟啸生风、嗜血洗刃,寒芒挥洒处,哀嚎惨叫声中自有不绝的命散魂殇。
  
  随手撂倒几个骑士后,我驰马靠近山丘,抬眸望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
  
  虽靠近,但我与湑君之间仍隔数百骑兵,他垂眸,清雅的面容上有笑意渐渐在唇角漾开,那对宝石般的眸子映着战场上的漫漫焰火,此刻正浮动着一抹奇异的光芒。他望着我,动了动唇角,似在唤:“夷光。”
  
  我冷着脸,一声不发,拿下弯弓,对准他,扣箭,满弦。
  
  有骑兵杀来。
  
  冷箭放出,我抽出软剑,迎上对方的兵刃。
  
  山丘上,那白衣微微一动,不慌不忙地避开我射去的箭镞后,忽地飘身而起,直飞去西陵城墙。
  
  我杀退骑兵,转眸望去湑君离去的方向,一瞬,眼光发直,身子顿僵。
  
  “阿姐?”我喃喃嘴角,望着城墙上那悬挂飘荡的淡黄衣影,那背映着厚重城墙显得愈发纤瘦娇柔的女子,夜风下,飞舞轻扬的秀发挡住了女子的面容,我虽看不清,但瞧湑君脸上那似得意似惘然又似不甘不舍而又心疼的神情,看得我脑中嗡嗡一响,忍不住大喊,“阿姐!”
  
  无颜杀过来,搂过我坐到他的坐骑上,我反身扯住他的衣袖,泪水滚滚滑落,一遍遍语无伦次地恳求:“无颜,救救阿姐,救救阿姐!”
  
  无颜抬眸看了一会,面色一沉,目色凌厉如刀芒。身后梁军骑兵不失时机地追过来,远处的侯须陀急急奔来救援。
  
  无颜纵马带我驰过一边,宝剑入鞘,手指抚摸我的脸颊,细细擦着我的眼泪:“夷光,莫哭。那不是夷姜,不是。”
  
  可是此时,夜风下,厮杀声中,有依软甜甜的歌声荡荡轻飘,那声音浓浓清清,糯糯雅雅,正是阿姐的嗓音。我听着,忙摇晃无颜的手臂,笃定道:“阿姐!是阿姐。阿姐的歌声,你听……”
  
  无颜眸光一乱,盯住我,神色半迷茫半担忧:“什么歌声?我听不到。夷光,你醒醒,醒醒,别吓我!”
  
  我摇摇头,伸手堵住他的口,不理他,只出神听着耳畔传来的那甜美歌声,一时仿佛痴了:“阿姐……”
  
  “齐有夷女兮,绝色倾国。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流转兮,眇波飞扬。
  静言念之兮,瞻望归晚。
  于凤翩翩兮,不见其凰……”
  
  幼时阿姐逗我开心的歌声啊,那般轻柔,那般温宛,带着回忆中往昔的欢笑晏晏,如今听在耳,还是那般地动听,那般地……让人不舍。
  
  我怔仲,泪水又沿着眼角轻轻滑落。
  
  “樊天!”身边无颜在吼。
  
  “末将在!”
  
  无颜瞥眸,望向城墙,冷声:“杀了城墙上那蛊惑人心的妖女!”
  
  “诺。”
  
  我擦擦眼睛,视线清晰时惊见樊天搭箭拉弓,忙喝:“樊天!你敢!”
  
  樊天目光一动,转眸看了我一眼后,视线掠过无颜的面庞时又再次变得坚硬如石。弦满,箭啸,直入城墙上那女子的胸口。
  
  脑子一空,我神伤,望向无颜,泪再也流不出,唯有咬住唇,直到有腥气液体直窜口中,我还是咬着不放。
  
  “夷光!”无颜喊,抚摸着我面颊的指尖刹那冰凉。
  
  可是我的眼前却陡地一黑,眼帘垂下,思维顿消。
  
  无颜,你为何要杀我阿姐……

作者有话要说:西陵绝战,参考唐李世民虎牢之战,汉韩信潍水之战,战国白起伊阙之战、破郢之战,战国孙膑马陵之战。


天道之择
  
  悠然转醒时,人已不在战场,而是浑身绵软无力地躺在行辕的静思塌上。
  
  一睁眼,顿觉脑子疼痛不堪,四肢疲乏,胸中更似憋着什么,酸中带苦,苦中含涩,似是要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抑懑。缓缓,待意识重新浮现脑海时,我记起了昏迷前那漫天的硝烟烽火,那满眼的杀戮血腥,还有那萧瑟飘摇在青石城墙上的淡黄衣影,那首歌谣,那支锐箭,那抹自空中飞溅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掠走我阿姐歌声和魂魄的殷红液体……
  
  心中一下子似火在炙烤,疼得我猛然倒吸一口气。我按着胸口,费力地坐起身,朝外帐高喝:“来人!”
  
  “末将在!”应声很快,粗豪刚毅的声音清晰得似在耳边。
  
  我瞥眸,只见营帐内灯火微弱,墨玉屏风旁直直站着一个黑衣盔甲的将军,英武的面貌,犀利的眼神,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看似镇定的神色下,那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在对视我的目光时不禁一恍,眼帘垂下的刹那,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安。
  
  “好个樊天!”我重重一哼,冷笑,虽侧眸轻轻,言词却狠厉非常。想起昏迷前此人弯弓射杀我阿姐那毫不犹豫的一记铀光冷箭,我恨不得立马抽剑出鞘入其咽喉,让他即刻去黄泉路上与我阿姐赔罪同行方为畅快。可是……命他下手的人是谁我虽糊涂却也还记得明明白白。
  
  眸光黯了黯,我移开视线,起身下榻挑了灯芯,一缕轻烟袅袅而起,火焰冉冉,明亮的妖红刹那落入我的眼底,一抹一抹,不断拨散着我眸间的迷茫。一阵夜风来,灯火弱弱不禁吹,举手倒茶时,碧色的液汁在摇曳的光影下耀出了翡翠一般的璀璨光华。我怔仲,拿了茶杯靠近唇边,半天才轻轻抿下那一口清凉入肺的茶水。
  
  “何时了?”再次开口时,我的话语居然淡得如同此刻夜下疏疏吹来的风。
  
  身后一直静默不动的樊天似迟疑了良久,方小心地回复我:“丑时已过。”
  
  “战已毕?”我侧身,看着他,明知而故问。此战齐军大营将士们几乎倾巢而出,是以夜下营帐四周安寂得很。耳边愈发清静时,便愈发听得对岸那战场厮杀酣斗的喧嚣是何等地激烈、紧张和疯狂。
  
  隆隆战鼓响得似要震碎天,何况乎人的心跳?
  
  樊天果然发愣,身子僵了僵,揖手低头时,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在灯火的照射下晶莹得愈发微妙。
  
  我笑了,轻声问他:“战未完,你身为军中大将,何以在后方?”
  
  麦色肌肤上的青筋在微微颤突,樊天垂首更深,禀道:“公主晕倒在战场,侯爷派末将送公主先行回来,说……若当真不原谅,可先问罪末将。待此战结束,他自会回来谢罪。”
  
  谢罪?我冷笑,声音顿凉:“他果真如此说?”
  
  “是。末将不敢妄言。”
  
  要他谢罪?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去陪阿姐算了!心恼火得快要裂开,我气得拂袖,案几上的玉色茶杯倏然落地,在地上滚了两滚后,这才“喀喇”一声,破碎。
  
  樊天惊了惊,抬眸看我一眼,唇角抖了抖,沉默。
  
  我看着他,哼了哼,方道:“樊将军既然当时敢放箭杀夷姜公主,那心底必然清楚公私之分、上下国生之道。如今豫侯身在前线,几万将士浴血奋战,你身为大将却因此等借口避在后方,有理没理?本宫是女儿身,虽不知功业皇图,却也分得清轻重。豫侯命你回来待罪不过是一时情急之言,如此关头,樊将军竟果真弃危战而不顾,岂非白白辜负豫侯对你的一番培养看重?”
  
  樊天举眸,神色惶惑不安而又跃跃待发:“那末将……”
  
  “即刻去战场。”
  
  “公主不问罪末将了?”他犹自不信踟躇。
  
  我拧眉,冷道:“仇与不仇,那是私事,如今在齐梁两国交锋前,皆是次要。如果豫侯因为你我突然离开战场而发生任何意外的话……到时,本宫不管你功劳几何,必然誓要你命!”
  
  樊天揖手:“末将知道。”
  
  “还不走?”
  
  樊天转身欲行时,犹豫了一下,又回头,手指按住腰间剑柄,目光期待:“公主……有没有话要末将带给侯爷?”
  
  无颜……
  
  我心神一摇,默了半天,才轻声道:“告诉他,夷光不怪。”
  
  “诺。”樊天神色大喜,音落,帐中冷风起,人影瞬间消无。
  
  全身疲惫,我无力坐上身后的软椅,仰头靠上椅背,眼睛闭上,心中暗暗叹息:阿姐,你千万不要怨我。这仇,夷光报不了。不是因为不恨,而是因为这实在不叫仇。若咎责,论公道,那个亲手拿你上城墙的人,才是我要他以命偿命的人。可是阿姐,若我要杀湑君,你舍得吗?
  
  清风拂吹,春夜寒犹重。
 
  前方报捷的消息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天将亮前,墨色渲染苍穹浓烈到了极致,月沉星黯,远方那令人心跳慌乱的勃然岿动声响终于渐渐消沉了下去,顷刻间天地万物都被罩在了一片哑然的沉寂中。沉寂如死,依稀夹着汉水缓缓流动的哗哗声,似呜咽,似低诉,似幽幽魂灵不瞑不休,慢慢倾道着他们无尽的冤屈和怨愁。
  
  静风空寥,薄云缥缈,青山黛黛,烟岚萧萧。
  
  我在观战台遥望着汉水对岸,许久,直到亲眼见我方的金色旗帜飞扬映天后,方彻底放下心,松了口气,揉揉酸痛的脖颈,转身回了营帐。

  “齐。翌公二年,三月三,上巳之夜,齐梁会战西陵城下。是日午时,豫侯将白朗、蒙牧绝计水淹梁军三万,破敌胆而壮军威。暮下,七万梁军于西陵城外、汉水之边列阵堂堂,豫侯命白朗绕敌左翼,蒙牧潜敌右翼。夜下,侯须陀领骑兵精锐两万来援。善守者,藏于九天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子时决战,梁军处绝地而后勇,民为兵战,兵为城守,我军铁骑冲贯,死战,方破西陵城。此战强袭,大破梁军而全歼,诸军斩获敌首六余万,活捉梁军统帅湑君,汉水之广,淌波不绝,然如此,报功者犹溯河而不止……
  
  夏灭梁国于同时,主父伯缭水淹梁都郾城,郾都破,梁僖侯死而王室皆被虏……”
  
  ——《战国记?齐书?本纪第八》
 
  
  春暮暖暖,流霞痴连天边,金辉淡淡蕴结大地。汉水之畔又复平静,青青草岸上几朵野花浴血而生,颜色嫣然得分外娇妍动人。
  
  我独自坐在水边,抱着双膝,垂首闭目,任风吹动发丝戳上肌肤,一阵阵的酥痒。
  
  身后陡然有人挨着我坐下,将温暖的唇贴着我的耳边轻轻叹息了一声后,又伸手抱住我的腰,揽住我与他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方才樊天将那个女人的尸首给你看过了?”他问,声音淡漠得如同此时的迟暮晚风,有些凉,有些冷,似不悦,又似在恼,“是不是夷姜?是不是?嗯?”
  
  我睁眸,仰头望了他一眼后,撒娇般地抱住他的脖子,偎依过去,吃吃一笑:“不是阿姐,不是阿姐,不是阿姐。对不起。”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俊美得让人惊羡的面庞上还挂着一丝阴郁,可搂在我腰间的手臂却不由得紧了又紧。
  
  “无颜?”我伏在他胸前,摇晃他的脖子,笑得一脸讨好。
  
  他望了我许久,终于,凤眸一凝,潋滟的目色里柔意渐起,唇边勾了勾,笑容优雅、温暖,偏又邪得很。“想要我不生气?”他放低了声音,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清凉的指腹在我的肌肤上慢慢滑动,动作如此温柔,挑得我心中涟漪忍不住漾过一圈又一圈。
  
  这个模样的他太风流,太魅惑,让我不敢胡乱回话,于是我故作深思状,吱唔一会,不言。
  
  他果然得意笑了,揽过我的头朝他的脸庞按过去,吻住我的唇,轻轻地咬着。“你若唤我一声夫君,我就不气,永远都不会再气。”
  
  我羞得红了脸,也不作声,只微微一笑,撇过脑袋,静静地靠在他肩上。
  
  “夷光?”
  
  “啊?”
  
  “夷光。”
  
  “嗯。我在。”
  
  “夷光……”
  
  ……
  
  不再答。
  
  碧天朗朗,云霞霁霁,时不时有鹄雁飞过,几只拍翅悠闲,几只振翅翱翔。无颜在耳边一声声地唤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执着。我凝眸看了会天空后,忽地一笑,打断他的呼唤,柔声道:“夫君。夫君,咱们几时回金城?”
  
  他朗声笑,捧过我的脸,深深吻下。
  
  “明天。”
 
  夜落。汉水茵氲,雾起,霜色重。黑幕高远,弦月弯弯,隔着江上迷雾,晕黄的颜色有些黯淡。
  
  西陵决战得胜后,白朗、蒙牧和侯须陀各领一支军队自不同方向南下与夏争时占南梁城池。汉水这边除了守西陵城的三千将士外,唯有五百随身护卫我和无颜的宫中禁卫军。
  
  晚膳后,无颜翻阅着自金城送来的奏折,我执了一卷书简,本想陪在他身边打发时间的,却不想没过多久便困倦得不行,挣扎了一会,我正欲伏案小憩时,无颜却一把抱过我,垂眸盯着我的脸,神色严厉:“你又没吃药?”
  
  我眨眨眼,环住他的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索性想要睡在他怀里。
  
  他什么也不说伸手便探入我的怀中,摸出一个白玉瓷瓶来,倒出一粒雪色中泛着点点诡异红芒的药丸,送至我的唇边,劝道:“乖,吃了它。”
  
  我摇头,侧脸靠近他的胸口,闷声道:“不吃。不能吃。”
  
  无颜伸手扳过我的脑袋,脸色有点暗沉:“怎么不能吃?不吃药,你会……”他语顿,好看的眉毛倏地一拧,眸光刹那哀伤心疼。
  
  “会死?”我笑了,抿唇,“这药有毒,吃多了也会死。左右都是死,还不如不吃,省得每次吞一粒药丸都要煎熬三个时辰。”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粒药丸缓缓摩娑,无颜沉默,半天,方望向我,轻笑:“丫头怕不怕死?”
  
  废话。我翻眼,没好气地点头。
  
  于是下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塞入我口中,命令:“那就先吃了它,我保你不死。”
  
  药丸入口的瞬间寒气便自唇间蔓延,雪莲的冷香由口中直窜大脑,冻得我忍不住一个激灵,舌尖冰僵,药丸滑落,就这般被硬生生地吞下。
  
  无颜皱眉看着我,眸底幽暗隐晦,浅浅蕴出一层薄雾。
  
  “难受?”
  
  我摇摇头,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
  
  他低头吻过来,温暖的唇揉抚着我的唇边,慢慢地吮吸那股冰寒。
  
  “都说了……有毒!”我懊恼地一把推开他,因心疼而火大。
  
  他却再次低头,手有力地扶住我的脑袋,唇重重覆下,不断地不断地吻着,与我一同沁入那个冰凉到肺腑皆伤的毒瘴。
  
  终于忍不住,有泪水自我眼角滑落沾湿了两人的面庞。
  
  他抬头,轻轻喘息,手指揉去我的泪水,微笑:“不怕。有我在,死也不怕。”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俊面如玉,可那肌肤如我手指的温度般寒得吓人。我咬了咬唇,看着他,轻声道:“无颜,回到金城后,我去找师父,好不好?”我不想死,不仅是为我,也是因为你。
  
  他低眸,目光一动,沉吟道:“除了你师父,或许我们还可以去找另一个人。”
  
  我蹙眉,不明白:“谁?”
  
  无颜笑了笑,眸色一瞬飘忽:“夏惠。”
  
  夏惠?好端端的找他作甚么?我不解正要再问时,帐外却响起了樊天着急慌乱的嗓音:“侯爷,有急报。”
  
  无颜闻言拧眉,看我一眼后,松开了手臂,道:“你先去里帐。”
  
  我依言起身,步去墨玉屏风之侧。
  
  樊天入帐,急火急燎道:“前方斥候有报。景姑浮不知如何提前一日过了那最后两道防线,鬼马骑兵正朝我军驻扎的方向赶来,现已在十里之外。”
  
  无颜伸指按额,思了一会,方道:“整军列阵,迎战。”
  
  “可我们现在只有五百人!”樊天揖手,请示,“不如豫侯带公主先前离开。容末将带领禁卫军能抵挡景姑浮几时,便是几时。”
  
  无颜目光一凛,看着樊天,冷笑:“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般临阵逃脱的话你也能说得出口?”
  
  樊天脸红,欲解释:“侯爷,末将……”
  
  无颜不耐烦地挥手:“你即刻去挑五名禁军高手连夜保护夷光回金城,余下诸人,随我一道会会这驰名天下、战无不克的鬼马骑兵。这战我不仅要打,还一定要打赢,不然昨夜西陵决战岂非白白浪费了双方如许多的英魂命散!”
  
  樊天迟疑一下,终于妥协:“那末将马上去安排。”
  
  “等等!”我喊住转身要离开的樊天,定声道,“不必麻烦樊将军,夷光不走。”
  
  无颜皱眉:“夷光你……”
  
  我转眸看向他,微微一笑,坚定:“什么都不必说,我不会走,你知道的。”言罢,我想想,又补充句:“刚吃了药,这次你不用担心我还会在战场上晕倒了。”
  
  无颜沉默,望着我,并没有犹豫太久,他便回首吩咐樊天:“立刻整兵丘下,备战。”
  
  “诺。”
 
  
  夜下山寂,薄雾下峰峦迭起似乌云翻涌,天幕轻云缥缈,一朵流逝,挡住了那本来光亮就很微弱的孤月。
  
  西陵城号称山高水险,道路崎岖陡峭,常人白日行走都得警惕万分,何况如今夜色浓重,山间阴阴侧侧地浮影障目,偏景姑浮带着鬼马骑兵穿越峡谷涧道时依然驰速雷霆。樊天报时犹称景姑浮尚在十里之外,谁料禁军刚在丘下整列完毕,那鬼马骑兵便穿越最后一道深涧绝驰冲至丘下,勒缰,五千面覆黑色铁甲的战马齐齐顿步一处溪流之后。
  
  烟火燎庭,勾弯弧深,绯红战袍的骑士排开状似一轮血色新月,威威煞气中,带着一股霸道而又凶残的神秘和美丽。
  
  我立马丘上,静静望着下面相峙紧张的形势。
  
  丘下,齐军禁卫皆着黑甲玄氅,长剑出鞘,横臂而持,五百道冰凉的银光映着腾腾燃烧的焰火红芒,犀利的锋刃泛着艳绝的色彩,耀得人刺目疼痛。齐宫禁卫素来都是虎狼之辈,皆由各军中军功佼佼者擢升提上,是以这五百人的战斗力,并不下五千之众。
  
  我不识景姑浮,但看梁军的阵仗,便料想那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孤身立于阵前,手执一柄诡异而又凶狠雪色狼牙剑的虬髯将军便是传言中嗜杀残毒的战魔景姑浮。心念此,我凝了眸,正待细细瞧他的模样时,他却立即挥剑斩夜风,下令进攻。
  
  一声怪啸惊破夜下静籁,鬼马变动,新月刹那圆似满月,滚袭而来时,铁蹄重踏溪流,虽前进迅驰,阵法却犹自轮转汹涌,晶莹的水光在火把下四起溅散,翩然的美丽中夹杂着嗜血之疯狂,战法如此怪异,莫言亲眼所见,便是听说,也绝不信。
  
  我抿紧了唇瞧着,虽心慌手颤,却一刻也不敢失神眨眼,只在心中暗道:但愿我计算没错。
  
  丘下,陡然有一抹银色闪电凌厉劈过那轮圆月,长剑荡如长风掠过,银芒孤闪,杀开一道裂缝后,玄甲如波,那五百禁卫紧跟在他身后冲入了圆月中央。
  
  搏斗声激起,厮杀甚烈。
  
  战前出发时,我和无颜说过,要破偃月阵,必要先在鬼马杀敌之前,抢先一步冲入其阵形之中,方能寻求破解之法,不然,只有受偃月阵变轮旋之宰割而无还手之力。
  
  此刻,他果然是听从我的话了。
  
  我舒口气,但瞧着梁军骑士面色顿慌,与我军短兵交接时,阵法变幻一瞬不再灵活,几十红甲骑士惨叫落马,被踏马蹄下。
  
  “换阵!”景姑浮舞动狼牙剑大声一喝,鬼马立刻退后三丈,顷刻圆月不见,新月不再,月消,诸人散开似繁星排列。
  
  阵中刹那有喊叫声出,我瞥眸,心中揪起,几名玄甲禁卫莫名落马,未待反应便被敌人弯刀砍去了首级。
  
  “月消天地后冲,云主四角,冲敌难当之,潜则不测,动则无穷,阵形赫然,三军莫当,”我喃喃思索,想起前夜在行辕中看到的斗转星移的天象,再望了望眼前阵仗,心念猛然一动,不由得高声道,“阵间容阵、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先破其东南巽居!”
  
  禁卫们闻言迅速反应过来,银色战衣冲在最前方,剑挑东南,冷锋横扫而过,那一侧鬼马骑士齐断右腿,哀嚎声大盛。
  
  偃月阵法骤乱。
  
  我大喜,心知已找到破阵之法,一面观察着鬼马骑兵的变动,一面绞尽心思地琢磨破解之道,高声提醒着我军行阵。
  
  “……奇正相生,循环无端;首尾相应、隐显莫测,破其西北乾地,灭其天势!”
  
  禁卫掉头回转,自偃月阵中一路缈风追尘,烈风荡荡,长剑直刺鬼马骑兵的左臂,劈斩。
  
  血气扬洒,偃月阵法破其二。
  
  倏然景姑浮狼牙剑又挥下,阵法变回原先的新月之状,阵弯处如绝顶利刃,鬼马骑兵齐压而下时,锋锐寒人。我扬眉,凝眸正待再出声时,耳畔一声厉啸响起,我惊觉瞥眸,却见眼前有铀光冰凉,正自丘下朝我直直射来。
  
  暗箭短而精悍,速度比寻常之箭更要快三分。

  我来不及勒马闪开,只得足蹬马镫,翻身跃起,险险避开那一只暗箭后,心跳顿时失措。
  
  想要暗箭伤我?我怒得瞪眼望向丘下,但见景姑浮抬头望着我,苍老却又不见任何颓倦的面庞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冷笑。
  
  “夷光!小心身后!”蓦然无颜一声大吼,银色飞闪如雪雕冲霄,自丘下迅猛扑过来将我按往地上,翻过几翻后,方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我回眸,恰瞧见那支冷箭自身后旋转绕飞。
  
  “这……”我结舌,惊呆。
  
  无颜刚才许是也被吓倒了,抱着我站起来,面色青白,目光冰寒:“景氏独门暗器,不见血,不回弦。”
  
  “非要见血?那如何好?”
  
  “无妨。”无颜瞥眸,看向一侧静立的我的坐骑,手掌一挥,白马顿时飞跃而起,挡住空中的暗箭后,长嘶一声,落地,抽搐翻眼,腿未蹬几下便再也不动。
  
  我心疼,低声嗫嚅:“我的马……”
  
  无颜凉了声:“心疼什么,总比人中箭的好。”
  
  我恻然,不再言。
  
  丘上躲箭的功夫,丘下形势已变幻了好几番。我垂眸,本要看阵形变化寻思破解之法道与无颜时,却冷不防又瞧见一只暗箭自丘下射来。这次,暗箭却是悄无声息地射往无颜的身后。
  
  暗箭近已将至身,我大骇,忙伸手狠狠推开无颜,自己正待闪身避开时,一个不及,那箭直刺向了我的胸口,重重一道金属摩擦刺耳声响后,肺腑瞬间似被那箭凶猛的力道震得快要裂碎般的汹涌疼痛。身子飞了出去,撞在了不远处的山岩上。
  
  我软软倒下,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胸口的闹腾,张口,腥甜自口中吐出,妖娆墨红的颜色,沾污了身上的银袍。
  
  “夷光!”无颜跑来抱住我,手指颤微地抚摸着我的鬓角,脸色煞白,责道,“丫头,你傻不傻?”
  
  “才……不傻,”我虚弱地笑,手指费力地抬起点点自己的胸口,“没……大碍,我穿着金丝玉衣,不怕。”
  
  他皱眉,凤眸暗沉得有如浓雾渲染的夜空,只是那眼底偶尔滑过的凶狠狰狞之锋芒,道道锐利,瞧得人不禁寒瑟噤噤。“景姑浮!”他咬牙,俊面突现噬骨之杀意。
  
  我勾手拉过他的脖子,靠近他耳边低声道:“月圆天阵十六,四为风扬,其形如盘旋,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一阵之中,两阵相从,一战一守,破其西南地阵坤门。”一口气言罢,我忍不住咳嗽,胸口起伏,又吐出一口血来,无颜皱眉,忙按住我,道:“别费心了,有没有随身带疗伤的药?先吃药。”
  
  我摇摇头,苦笑:“那雪莲丸既有寒瘴又有疗伤镇毒的药效,如今我肺腑虽伤,但有雪莲清气压着,不碍事的。你且听着,还有一变,月弯风无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渐玄幻,风能鼓物,万物绕焉,阵能为绕,三军惧焉。中外轻重,刚柔之节,彼此虚实,破其东北艮居。”
  
  无颜沉默,一声不应。
  
  我放开他的脖子,推他:“快去!”
  
  “等我。”无颜眸色一变,俯脸在我额角轻轻一吻后,雪袍翻起,银甲闪如白练,直直飞坠丘下。
  
  眼见他离开,我才闭眼,靠着山岩运气周身,稳住了碎痛不堪的肺腑。

  丘下厮杀声激烈,我静静听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担忧,想要起身却又无力,便伏地爬去丘岩边侧,低眸望下。
  
  低处,血流染溪,腥气弥漫遮夜。
  
  鬼马骑兵被破要害,马倒下,人丧命,然狼牙剑锋利惊人,景姑浮似凭他一人之力也有横扫五百禁卫的恐怖气势。
  
  无颜挥剑抵御,剑气荡起如银网密密,虽不至于败退,但几十回合下来却是一点好处也沾不得。
  
  无颜此生还是首次遇上如此厉害的对手,尤其是那雪白的狼牙在夜色下露出的森森之色,看得我是心惊肉跳,一瞬也不敢眨眼。
  
  突然空中传来几声短促的鸣啸声,声声尖锐猛厉,直刺人的耳膜。
  
  鬼马骑兵闻声怔立,不再动弹。
  
  即便就连景姑浮,也是愣了愣后,便立刻勒马迅速退后三丈,避开无颜的冷剑,不再战。
  
  诸人莫名。
  
  我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比的赤色夜鸢盘旋在暗谧的天宇下,慢慢地拍翅,滑翔下冲时动作优雅而又矜持,金色的眼眸带着熠熠光华,只淡淡一瞥,便似骄阳生色。
  
  夜鸢停在了景姑浮马前,缓缓抬头,自口中吐出一卷桃红色的帛书直扑景姑浮的胸口。
  
  景姑浮抬手拾起,翻开,匆匆一阅后,眸光顿时恭敬无比。
  
  “劳鸢使代报少主,老仆奉命南归,今生定不再出洱海。”景姑浮对着夜鸢抱拳揖手,刚才那嚣张得不可一世的神色突然消逝不见,转为了一种无上的尊敬和恭顺。
  
  夜鸢嘎然低呼,大翅一展,冉冉飞起,升起半空中时,它长啸一声,顷刻飞如红色烟云,一逝离开。

  景姑浮收起狼牙剑,看向无颜,略一沉吟后,自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玉瓶掷往无颜怀中,道:“豫侯风范景姑浮能在垂暮之年有幸见到实为三生之福。据闻郾都已破,梁国已灭,景姑浮本是漠北苍狼之子,幸得先主不弃收留身边,原不在乎这家国之念,今日出洱海而战齐是为家主所命。适才少主命鸢使送信,景姑浮方明白天下纷争之利害,百姓生存之大道。若豫侯日后接管南梁,但求不要太过苛难南梁百姓,以仁善为本,是为大道和久远。”
  
  无颜微微抿唇,扬眉:“这话可是你家公子伏君之意?”
  
  景姑浮大声笑:“我家少主本是方外仙人不问世事,南梁王族也早在当日送他入西夏为质子时早断绝了干系,此番若非因少主恩师所求,少主断不会插手世间俗事。少主心中安宁,唯求世间也还个本来的安宁,也希望天下诸侯争霸夺权时,能多想想各国无辜的百姓。在乱,在治,在国,在天下,在一统,民安,才是天道所向。”
  
  无颜颔首,笑:“桃花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本侯受教。”
  
  “那玉瓶中有公子所制桃花凝露,可医被景氏暗箭击中之内伤。景姑浮适才鲁莽,失手伤了夷光公主,请豫侯见谅。”
  
  无颜收起玉瓶,抬头看我一眼后,道:“不怪。道不同时,自有无奈之举。”
  
  景姑浮拱手:“豫侯英雄!”
  
  无颜还揖,不再多言。
  
  景姑浮挥手令下,鬼马纵腾,倏然远去。
  
  无颜默然望着景姑浮远去的方向沉思片刻,待马蹄声渐不可闻时,他方飞身跃来山丘之上,抱住我旋身坠下,一起落上他的坐骑。
  
  “吃药吧。”他将玉瓶递至我面前。
  
  我蹙眉,挑眸:“桃花公子的药,能吃麽?”
  
  无颜微笑,定声:“能。”
  
  无颜信任的人总没错,我点点头,拿过玉瓶,将瓶中液汁一饮而尽。凝露清香,一缕顺滑如同桃花初发的柔软,舌底生津,余味悠荡肺腑,渐渐消散了那彻骨的痛。
  
  我拿着玉瓶放在鼻前嗅了嗅,感叹:“果真神人!”
  
  无颜俯首将冰凉的下巴蹭在我的额角,柔声嘱咐:“丫头,以后不能了。”
  
  我转转眼珠故作不解,笑:“什么不能?不能什么?”
  
  “不能再拿命开玩笑!”
  
  “就是为了你也不行?”
  
  “不行!”他果断否决,霸道得让人不得不皱眉。
  
  我叹气,抱怨道:“哎,这可是我的命。你能管?”
  
  “你的命,便是我的命。我怎么管不得?”他垂眸看着我,静若秋澜的目光深沉无比,看得我不由得心慌脸红。
  
  我眨了眨眼,不再反驳。
  
  他微微一笑,正待低头吻我时,我却骇得马上别过脑袋,悄声提醒:“战场上,身后有人。”
  
  无颜望着我,好笑:“哪里有人?”
  
  我闻言侧眸,瞧瞧,这才发现他已不知何时驰马带我到了一个幽静寂然的山涧,四下山鸟也不见一只,更不论人影了。
  
  正在寻思他何时驾马离开战场时,一个不防,他的脸已经靠了过来……

  翌日回金城,沿途所经城池,百姓闻齐军大胜而夹道欢迎豫侯归朝。无颜被这一套虚酬闹得烦不胜烦,索性留下那些随身的禁卫充数,连夜带着我轻骑先奔金城。
  
  昼夜兼程,回到宫城时,天刚破晓。无颜一入宫便去两仪殿早朝,我自先回疏月殿。本以为殿里依然是冷冷清清没有人烟的,谁料步入殿口的刹那,我却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青衣身影正挑灯罩撤烛火,忙碌不停。
  
  “爰姑?”我又惊又喜,呆在门口,动不得。
  
  青衣人身形一颤,回首时,容颜温宛如旧,就是往昔墨青黛黛的鬓角露出了几缕花白,柔和的眉眼虽仍美丽,却夹入了几丝难谕的苍凉和伤感,一下子,爰姑似衰老了许多。
  
  “公主,老奴回来了。”她低声道,柔柔的笑意漾在唇角,还是那样的慈爱和怜宠。
  
  我忍不住眼眶一热,扑过去抱住她,心中刹那温暖宁静。
  
  “爰姑,夷光想你了。”哽咽声模糊。
  
  爰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肩,柔声笑:“公主,老奴答应过你,此身都不离开的。前些日子因为……”她顿了顿,迟疑一下正要再说时,我却站直身,伸手掩住她的口,微笑:“爰姑不必说,我都明白。”
  
  爰姑眸光恍了恍。
  
  我放下手,挽过她的手臂走入寝殿。
  
  “公主又跟着公子去战场了?”爰姑问。
  
  “是啊,”我点头,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便问,“你还叫无颜公子?”
  
  爰姑柔柔垂眸,淡淡一声叹息,惆怅凄凉:“不然还叫什么?桓,和他断了父子关系了。
  
  我抿唇:“你呢?你不想认他?”
  
  爰姑摇头,又叹气:“现在,认不得。”
  
  我恍悟点头,想了想,不再劝。
  
  爰姑看着我,手指抬起捋了捋我头上凌乱的发丝:“公主连日劳顿必然累了,老奴去浴池换水点香,公主沐浴后好好歇息一番,醒来咱们再说话。”
  
  “也好,”我揉揉酸痛的腰间,突然还真觉得疲乏了,默了一下,我忽地拉过爰姑的手,垂首,脸一红,“爰姑不要再称奴。你是无颜的母亲,夷光不敢当。”
  
  爰姑仔细瞅了瞅我,眸色一动,大喜:“公主的意思,是你和公子他……认定了?”
  
  我别扭地羞赧一番后,侧首,低低“嗯”了一声。
  
  “可是这路,不好走啊。”爰姑握住我的手,满脸心疼和担忧。
  
  我扬眸,微笑:“有他,不怕。”
  
  爰姑欣慰笑出了声,打量我的眼光也骤然变得暧昧欢喜非常。
  
  我被她瞧得脸愈发红透,轻轻一咳嗽后,转身去拿了母妃的连城璧抱在了怀中。璧上干净无尘,想必爰姑经常擦拭珍待了。
  
  沐浴后,周身舒爽,正待躺下休息时,疏月殿却又来了一人。
  
  我换过衣服,行至正殿,看着突然到来的秦不思,奇怪:“秦总管来找我,可是豫侯有什么事要交代?”
  
  秦不思摇头,一声不吭,只双手高举将一枚玉佩递过来。
  
  我凝眸瞧了那玉佩几眼,突然脑中有念光一闪,忙将玉佩执在手里认真端详一番,急道:“这玉哪里来的?”
  
  秦不思垂首:“是晋国使臣让奴务必交与公主手中的。”
  
  我摩娑着玉佩,望向他,疑惑:“晋国使臣?”
  
  “是,名作晨郡,据说是晋国权臣穆侯手下的第一谋士。”
  
  晨郡?又化名?我蹙眉,唇角忍不住弯了弯,心道:就他花样多。
  
  “他交与你玉佩时,可曾说什么?”
  
  秦不思想想,斟酌道:“晨大人是两天前到的金城,交给奴玉佩时,说除了公主外,不得呈与其他任何人……”
  
  “任何人?本公子也不行?”
  
  懒散的声音冷冷飘入耳中,我抬眸,恰见无颜正抱臂悠然倚着殿门,漂亮的凤眸微微睨起,瞥向秦不思时,目光顿厉。
  
  秦不思一僵,瞬间冷汗沾额。
  
  我忍笑,忙扬扬手中的玉佩,道:“你看,阿姐的玉。”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圣诞快乐!


三国谋利
  
  爰姑说昨夜金城下过小雨,可惜疏月殿外的樱花本开得正好,谁料今日起来时,满树粉白粉红的花瓣都不见了,一场雨后,唯见满地散着落花。言罢,她望着独自怔在树下的我摇头叹息,沉默片刻后,便去长庆殿为无颜叫随身的内侍送来换洗衣裳了。
  
  我抬头看了一会。
  
  水洗过后光溜溜的绿叶缀着零落横开的树枝,凝着晨露,在春日下静静湛放着五彩梦幻的光芒,虽不及花朵盛开的明媚鲜妍,如今看来,却也是生气盎然得很。只是……
  
  我垂眸,指尖轻轻抚摸过掌心的玉佩,心中暗自感伤:眼前景致再怎么熟悉却还是缺了些什么,比如往昔的人,往昔的乐声,往昔的欢语笑言……
  
  如今阿姐的消息是有了,可是,接下去又该如何?
  
  我偏过头,瞧着阿姐往日抚琴的那块大石,愣了许久,方俯下身,卷袖拂去了那落在石上厚厚的一层花瓣。犹沾雨水的柔软滑过手心,触得肌肤微生凉意。
  
  阳光自繁密的枝叶间洒下,照在淡青色的石上,斑影圈圈,颤颤微微地晃动不停。我定睛看着,直到眼睛被那光亮灼的一片朦胧,这才站直身扭过头想要回殿里。
  
  转身的刹那,许是俯身久了竟头晕目眩起来,眼前一黑,脚下踉跄。
  
  手下意识地伸出去找依靠,冷不防却碰上一个温热的身子,我正犹疑时,腰间却有一双手臂扶过来稳住我,轻轻一带,他便抱着我坐在了大石上。
  
  “想去见他?想去看看夷姜?”凉凉的声音穿透春日的温暖,贴近我的耳畔响起,直刺人心。
  
  我愣了一下,而后闭目摇摇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湿漉漉的发丝上,不说话。
  
  “为什么?”他低声问,嗓音不知为何有点哑有点沉,呼吸靠近我的脖颈时,有熟悉的琥珀香气和沐浴后好闻的花香萦绕鼻端。
  
  我揉揉眼睛,待眼前光线一点点明朗时,方凝眸望向他,思了一会后,才道:“你准备如何处置湑君?”阿姐若要见我,必会求我放过湑君,只是这等事端,我又如何能左右得了?见了,徒增她毫无希望的期翼,不见,又思念担忧甚紧。
  
  无颜沉吟,眸子暗黑如夜,光华淡隐。他抬了抬头,湿湿的银发散在肩上,有水珠沿着那如玉俊美的面颊滑下来,一滴掉落,沾在我的眉尖。
  
  突地他一笑,手指拭去我眉尖湿润的同时,口中轻声道:“还能如何?自是要杀了才安心。”
  
  “能不能不杀?”我小心试探。
  
  他垂眸,目光一瞬有点冰寒。
  
  “不杀?幽禁?”他勾唇,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留着他作甚么?”
  
  我摸了摸手中的玉佩,自知要求过分且荒唐,于是不语。
  
  “别想这些事了,夷姜既是当初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便由不得她后悔。她能在两国大争之际安好活下来已是万幸。若她肯回宫,那还是齐国公主,若她执意要做亡国公子的夫人,那我也无话可说。夷姜可以放过,但湑君……”无颜默了默,倏而声冷,“此人心计深沉,藏而不露,治世是能臣,乱世是奸贼,若留他,梁国便永不得真心臣服和安定。所以,丫头就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我想了想,点头,伸手拉好他松垮垮随意裹在身上的明紫睡袍,道:“那我今晚去见阿姐,看看她的情况,顺便再劝她回宫,如何?”
  
  无颜握住我的手:“你去见她,能保证不再心软,不会因为她而再管湑君的事?”
  
  我一呆。心道保证不了。
  
  “三日后湑君被押回金城,待处决之后,我派人去接她回来,你安心待在宫中便是。”
  
  我扬眸,一笑:“你怎么找到她?晋国使臣说除我之外,任何人皆不可知呢。”
  
  无颜哼了哼,横眸,目光凛冽,面色有点不善:“偏他的手段多!我就不信天下还有淄衣密探查不出来的事。”
  
  我好奇打量他一会,心念一闪不由得笑了,抱住他的脖子,任他未干的发丝蹭得我一袖的湿气。“可是生气了?”
  
  漂亮的凤眸里划过几道可疑的笑意,他不自在地抿抿唇,不言。
  
  “你吃醋了。”
  
  “胡说!”他眸光一闪,眉毛挑了挑,“本公子岂是……”语顿,他望着我,目光复杂,说不下去。
  
  “岂是什么?”我赶紧问,一个不觉,捉狭他上了瘾。
  
  修长的手指在我的唇边轻轻抚过,无颜无奈地叹气,似是哭笑不得:“好好,我承认我是生气了。不过不是因为夷姜的事,而是因为他南下的动机。”
  
  经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晋穆此次出现用的身份,心下一疑,猜测:“不会是见你在西陵打了胜仗,这么早就来索财来了吧?”
  
  “他又不是天人,怎会凡事算得这般准?他这次来,是带着北胡公主来齐淘金敛财来的……”言至此,无颜话语微微一顿,目光闪动,似是想起什么的恍然,“按丫头这么说,怕是当初盟约上的条件他这次来也会一道索去也说不定。”
  
  “梁国如今还在打,城池与夏未分妥,尚是兵荒马乱、国弱民贫之际,岂能此刻答应他!”我心中飘过一丝忿然,忙急急劝阻。
  
  无颜微笑,低声:“说得对,盟约之事,当然不能此刻允诺。”
  
  我想想,忽地又道:“不过也说不准,或许他来并不是为了此事。”
  
  无颜低眸看我。
  
  我瞥眸避开他追寻的目光,挣扎着自他身上跳下:“你回长庆殿吧,我连日赶路也累了,想休息了。”语罢不看他,转身便朝疏月殿走。
  
  直到寝殿才发现不对,我回头瞪着一声不吭跟在我身后的他,正要说话时,他却凝眸一笑,一把横抱起我走去塌边,双双躺下。
  
  “你不回去?”我伸手推他。
  
  奈何他抱得死死,霸道地横臂拉过锦被盖在两人身上后,便拿温暖的唇不规矩地揉抚着我的耳垂、脸颊,渐移至我的唇,轻轻吻住。
  
  “不抱着你,睡不着。”言词喃喃,放荡却又温柔,自唇间稀稀吐露。
  
  “你……”我脸红,刚道出一字后余声皆被吞没,有湿滑的唇舌纠缠着我放肆疯狂。当我被他吻得不分南北时,竟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让他从此住在疏月殿。
  
  春风吹动满殿帷帐,暖香浮动,影缠绵。
  
  就这么让他拥在怀中,很快,我便安心睡去。

  醒来时,眼前光线昏瞑。帷帐轻轻飘着,银亮的丝纱渐渐沾上了迟暮的晕黄,暖香不再,唯留一室冷却的琥珀凝香淡淡绕鼻,侧首,身边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揉揉脑袋起身,爰姑掀了帷帐进来,笑得古怪:“公主醒了?晋国使臣来谒见王上,公子睡了一小会,便去了前朝。”
  
  我被她瞧得耳朵一烧,知她误会了,想开口解释自己和无颜并没如何,只是言词在嘴边滚了许久,偏就说不出口。
  
  爰姑望着我,半响柔柔一笑,明眸如静水,似是了然:“公主羞什么?别人不知,爰姑还不知道?想必是公子无赖,和你们小时候一样,爱缠着你为伴。”
  
  我怔了良久,而后抿唇一笑,缓缓点头,咬舌,嗫嚅道:“是啊……他这个无赖……”
  
  还是个风流成性的狂徒!我在心中恨恨地骂。
  
  爰姑笑着捧来一堆的衣裳,我抬眼看了看,见是繁复累赘的宫装裙裾便直蹙眉头。
  
  爰姑将衣裳拉开摆好,挽着我下榻,一边拿纱裙往我身上披,一边劝道:“公主这回要改穿裙裾了吧?好好的女儿家,莫要成日学着男子打扮,那些个长衫长袍啊,不能显出女儿家的美好。”
  
  我皱着眉,不言,心里虽对女装排斥得很,却又不得不任她帮我打扮梳妆,绾高髻,簪步摇,佩明铛。
  
  半日,铜镜里映出了一个陌生的宫装少女。
  
  我仔细瞧了许久,而后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有些尴尬,又有些忐忑不安,低声问爰姑:“这样,真的好看麽?”
  
  “好看。爰姑这么大的年纪了,第一次见我家公主这般好看的姑娘。”爰姑笑着点头,纤长温软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鬓角,面色静婉柔顺,只是眸间却突然似罩起了薄雾般的茵氲,缓缓流过一抹辛酸和怜惜。
  
  “公主,这几年受苦了。”不知怎地,她竟哽咽起来。
  
  我好笑,忙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劝慰:“怎会?夷光快乐得很,有爰姑你陪着我,还有……他,一直在我身边。”我笑笑,说起无颜时,不太好意思地抚弄了下腰间的玉色缨络。
  
  爰姑抿嘴,拉过我出了寝殿,问道:“公主饿不饿?要不要此时用膳?”
  
  “不,等无颜回来,”我微笑,想想,又道,“你刚说晋使来了?那我去前朝看看。”
  
  爰姑神色一动,迟疑了下,方点头,慢慢放开了我的手。

  殿外,迟暮黄昏,落日余晖下,那树梧桐碧寥静伫,叶叶心心,层层茂盛,空中灰影旋绕,不断有倦鸟归巢,鸣啾声不休。
  
  行去两仪宫时,我边走边思,犹豫了良久,还是在走至太掖池时毅然转了身,正待返回疏月殿,冷不防身后响起了一个我欲听又不愿听到的熟悉呼唤。
  
  “夷光?”清朗的嗓音自太掖池上远远飘来,我心弦陡地一颤,怔了怔,而后回头,瞧向池中央。
  
  那人负手清闲,正微笑着站在池中央的大石上,一身镶嵌金色流纹的白衣修长飘逸,映着满池碧水轻漾、天边红霞流彩,愈发显得他脱俗尘世的高贵不凡。只是这样的脱俗下,我却偏偏看出了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之后的桀骜张扬。
  
  “你怎地能来后宫的?”我呆了半天,蓦然开口时,显然忘记了一国公主见他国使臣该有的礼仪。
  
  他不答,只忽地点足掠过池水,停身我面前,上下细细打量着我,眸色粲然如星辰:“极少见你换女装,如此打扮,我都差点不敢认了。”
  
  我揽了揽复杂的长袖,垂首一笑,道:“裙裾好麻烦,我还是喜欢穿长袍轻衫,行动方便自如。”
  
  “不,”他低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柔声,“这样很漂亮。”
  
  我心一跳,不吭声了。
  
  两人相对默了片刻,他咳了咳嗓子,问:“能否与我说会话?”
  
  我抬头,笑了笑:“自然。夷光本也有事要请教穆侯。”
 
  池边风轻,细柳拂水,清澈的湖面倒映着天边蔓延至宫阙高檐的嫣然霞彩,澜纹潋滟,淡淡生烟。远处的宫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烛火荧荧闪动,愈发衬得这迟暮下的天色渐暗渐沉。
  
  近夜有点凉。
  
  我坐在池边玉阶上,晋穆静静站在一旁。
  
  “阿姐她,好不好?”我低声问。
  
  晋穆垂眸看着我,明亮的眸子倒映着湖水清波,好看得似要叫人沉沦进去。
  
  “你觉得她会好?”他低声笑,随手折了一段细软的柳枝,撩起衣袍坐到我身边,边把玩着柳枝,边漫不经心地淡淡道,“夹在故国和夫君之间做人,战火纷乱,你阿姐她既心念国家,又可怜自己的夫君,如此妇人,怕最是无辜。”
  
  我怔了下,呢喃:“她怪无颜和我?”
  
  晋穆摇头:“怪什么?你阿姐说是自己选的路,她,不悔。”
  
  我喉间一哽,问不下去了。素来便知阿姐看似柔弱宛转得似秋下的淡株桂子,实则骨子里傲得如霜菊,坚强勇敢,带着一股永不低头的倔犟。便如所有的齐国夷女一般,都是这般宁断不弯的固执性子。
  
  晋穆看了看我:“要不要见她?”
  
  我抿唇,摇了摇头,望向他:“你是来后宫找我的,对不对?你来见我,是阿姐有话托你带给我,对不对?”
  
  晋穆眸光一动,扭过头瞧着满池静水,沉吟一下,并不否认:“你阿姐的心思或许我不说你也明白。你不敢去见她,不就是因为这个?”
  
  早知道他算人算心从无错漏,我又被他堵住了口,心下烦躁,便伸手夺过缠在他指间的柳枝,撕了会枝叶后,方闷闷道:“无颜不许。”
  
  晋穆并不觉得奇怪,微微一笑:“早猜到了。若是我,也不许。”
  
  我转眸看着他。
  
  夕阳下,眼前英俊的面庞被渡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有霞光照入他的眸子,在他凝望着我时淡淡生辉。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舒展了长眉,一笑:“作甚么这样看我?”
  
  我不答,心中思量:你为了争权杀太子望,无颜为了齐国不顾阿姐执意要了结湑君,说来说去,你和他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晋国的事与我无干系,我只是一旁的看官,过错是非以后自有史家断言。而齐国……无颜既是为了齐国,我就不能坏事。只是阿姐的牺牲,未免让人太过心疼。
  
  当真没有两全之法了麽?
  
  我咬咬唇,想了半天,脑海里才隐隐闪出一个念头,揣度一会后,我心下愈发有把握,不禁挑了一下眉毛,喜色露在脸上。
  
  晋穆道:“看你这样,必是有主意了?”
  
  我扔了手中的柳枝,想了一会后,含糊道:“湑君三日后被押回金城。”言罢,抬眼瞅瞅他,意思是——
  
  “我明白,会安排好的。”晋穆立即接话,聪明得太过分,却又难得如今日这般称我心意。
  
  我抿唇一笑,心思落定才记得问他:“对了,你如何能找到我阿姐的?”
  
  他比我更含蓄,唇边一勾,吝啬地吐出两个字:“碰巧。”
  
  “巧?”我侧眸,显然不信。
  
  “世间万事,心喜则称之为巧,心恶则称之为难,不管这个碰到的机会是多大,是苦苦追寻,还是无意获得,”晋穆声音淡淡,看着我,笑意温和,“总之我知道,你得到你阿姐的消息,是开心的对不对?”
  
  我闻言心思转了好几转,终于,保守地点了一下头。
  
  他满意笑道:“如此,于你我而言便是碰巧。”
  
  是“巧”。只是又让我欠你人情!我瞥眸,笑了两声,觉得甚没诚意。于是不笑,一本正经道:“果真是巧。只不过,怕还要麻烦你再照顾我阿姐几日。”
  
  欠你的就欠吧,道谢和抱歉的话对你说得太多,满得我的心都快麻木了。
  
  这辈子若还不清,下辈子,一定还你。
  
  耳边,只闻晋穆叹息一声,低低道:“放心。”
  
  说话的功夫,夜色渐深。
  
  我正凝神盘算着三日后的事时,晋穆言词一转,蓦然道:“你的公主身份似乎还未诏天下。”
  
  我苦笑,点头。身份之事,如今对我和无颜来说是再棘手不过,还是能避得了几时,便是几时好了。
  
  他沉吟一会,又问:“若是当初,楚桓不要你命换豫侯命,也没有楚梁伐齐这样的祸乱,你……会不会嫁来晋国?”
  
  我闻言身子一僵,垂首看着水浪轻拍,不做声。
  
  “会不会?”他继续问。
  
  我轻轻点头:“那时会的。”
  
  “不后悔?”
  
  “不后悔。”
  
  言罢,我抬头望向他,他却不说话了,只死死盯住我,眸子间的清朗温润尽转成了骇人的黑暗冰凉。

  “穆哥哥!”倏然,一声清亮的娇呼打破湖畔静籁,听得我和晋穆皆是一愣。
  
  穆哥哥?
  
  我咀嚼着这称呼,想起无颜说晋穆带北胡公主南下来齐敛财的事,还未反应过来时,耳边便闻一阵灵动的笑声,才抬眸,眼前就一花,有红色衣影似风般掠过面前,扑入了刚刚起身站直的晋穆怀中。
  
  我随即站起身,退后三步,望着眼前的两人。
  
  女子背对着我,柔软的发丝齐齐至腰,一身红色衣裙鲜艳夺目,衬着那玲珑娇好的身躯,别样地感染人。晋穆被她抱得满怀,脸上含笑半分,尴尬半分,垂眸时,勉强镇定的神色下有丝苦涩和无奈。
  
  我以为我又眼花,因为再凝眸看时,他脸上的笑容淡定如往常。
  
  “穆哥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适才齐王让秦总管领我们游后宫,你怎地到了枫林后就不见了?辛好担心死了。”女子的宽袖紧紧缠在那雪白的衣袂间,低低倾诉时,言词虽埋怨,却又颇为大胆无顾忌。
  
  我心下一落,不自觉地,脚又往后移了一步。
  
  “担心甚么?我不是好好地?”晋穆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人轻轻拉开,软声责,“说过了,出了晋国后,便不许再叫穆哥哥。”
  
  辛好嘻嘻一笑点头,忽又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不忘嘱咐:“以后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不管。”
  
  晋穆怔了一下,眸光一瞥似是看向了我,又似看向了我身后的天空,片刻,他眸间惆怅黯然,唇边却又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我从不曾丢下你,也从没想过要丢下。”
  
  我不知何故听得他的话心神一震,脚下迟疑着又要后退时,身旁却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袖,尖锐暗哑的嗓音因故意放低而显得格外刺耳:“公主,小心后面的池水,别再退了。”
  
  我轻轻蹙了蹙眉,果然不再动。
  
  秦不思见状摇头,松手放开了我的衣袖。
  
  回眸望去,但见辛好欢喜,再次将脸庞靠向了晋穆的胸口。这次她侧过头来,让我看清了那张先前见面时被掩在黑色纱巾下的美丽容颜。十分清丽的面庞上那笑容如纯净珍贵的玉石般绽放着异彩,白皙的肌肤映着红裙、贴着白衣,显得愈发的柔嫩剔透,仿佛绝好的净瓷一般,毫无瑕疵。
  
  如此妙人,是该配穆侯。心底某个紧紧攥住的角落似要迫不及待地喘口气放松开来,我抬眸,瞧向晋穆的眼睛,唇角一弯想要笑时,他却直直盯着我,脸色渐渐淡漠阴沉。
  
  笑意凝在唇边,我定定望着他,原本要说的话此刻全被封死在口中。
  
  这时辛好回头,好奇地看了我几眼,扑闪的眸子里先是掠过几丝疑惑,后又一亮,似是恍悟。“是你?”她皱皱眉,小脸上毫不掩饰她的不悦不满。
  
  想转身已来不及,我只得低低一颔首:“是我。夷光见过辛好公主。”
  
  辛好拉过晋穆的手,望着我,神情似是紧张:“先前楚丘见你时,一身男装,穆哥哥说你是他的夫人?后来又说什么你死前反悔了晋齐的婚约……你究竟是男是女,是人还是鬼?倘若当初拒绝是真的,便不要再想着缠住我的穆哥哥。”
  
  痴女子。我抿抿唇,似乎忘记了去生气,只是忍不住扬了扬眉。
  
  秦不思身子微微一动,半挡在我身前,直对面前二人,无言地抗拒着辛好的言词。
  
  晋穆微拧了眉毛,低声:“阿好不要放肆。”
  
  辛好抬头,脸庞红了红,委屈:“你还护着她?是她坏了你的名誉!”
  
  晋穆放开她的手,眸色一冷,不再言。
  
  夜风吹过来,池水一翻掠过锦靴,我突然怀疑身上的纱裙是不是太过轻薄以至于让我冻得连心中都已无温。我不想再理眼前事,便扭头问秦不思:“两位贵客的住处可都安排好了?”
  
  秦不思垂首,正待答时,晋穆已淡淡道:“不劳。我已有住处。”
  
  “晚膳呢?”
  
  秦不思道:“丞相作陪。”
  
  “既如此,那劳烦秦总管领两位去前殿。夷光身体稍欠,先走一步。”我言罢转身,未再敢多看那人一眼。

  前朝事大概很忙,无颜直到深夜才回来。彼时灯下,爰姑正耐心教着我女红绣艺。大概随无颜在外面历练久了,心也野了,碰上这类女儿家该会的分内事,我那双习惯拿笔拿剑的手却不由得生疏得有些笨拙。再加上今晚心思本就飘散,几次下来,本该穿透锦帕的针一下下都毫不留情地被我生生刺上了自己的指尖。
  
  想当初北上晋国的路上我还为无颜改过衣裳,虽不成模样,却难为他也能乐滋滋地穿在身上,惹得我一时以为自己在这方面天赋也甚高。
  
  “嘶!”我倒吸着凉气,无奈地望着殷红的血珠自指尖又一次冒起。
  
  爰姑凑过头来,拿下绣帕,看着我的手直摇头。
  
  “还是不要学了。”爰姑柔声劝,不待我反应,便手脚灵活地收起了所有针线。
  
  我心中抱歉,觉得实在是有负她的教导和厚望,于是不好意思地坐在椅中,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十指,出神。
  
  少时,冷不防一双手凭空落下,拉过我的手腕,将我的指尖靠近灯盏处。
  
  “作甚么没事找事?上次做那衣裳还没玩够?”无颜扭头瞪着我,言词虽厉害,眸子里目光灼灼,神色疼痛非常,好似被针戳的人是他。
  
  我马上陪笑,道:“你不是说三年后带我走?到时你不是侯爷,我不是公主,我若不动手,谁来给我们做衣裳?”
  
  他闻言愣了愣,忽而一笑,不再生气,口吻阔绰得很:“放心,本公子有钱。你忘了我在邯郸还有间聚宝阁?丫头乖乖的,跟着我不会受苦。”
  
  我闻言立刻翻眼,狠狠白了白他。
  
  殿里爰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一殿静深,唯落下了我们两人。

  “用过晚膳了?”我看着他给我包扎手指,也不介意他笨手笨脚地时不时又弄疼我,只笑得甜,柔声关切。
  
  他点点头,看我:“你呢?”
  
  我眸子一暗,郁闷:“没。等你呢。”
  
  他手下动作猛地一滞,脸色一变正待恼时,我赶紧又道:“爰姑与我先吃了些点心,还好,不饿。”
  
  他没奈何地低低一叹,又自去包扎着我的手,眼见我手指因他的碰触而颤微时,他怔了一下,而后动作便愈发地小心翼翼。
  
  于是我忍住痛,手任他摆弄,再也不动。
  
  好不容易等他包扎好了,我费力地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他,一杯自己握在了手中。“晋穆带北胡公主来齐为何?听说午后你和无翌见过他们了?”
  
  “见过了。”无颜轻声一应,举杯喝着茶。
  
  我好奇,问道:“你早上说的他带北胡公主来齐敛财究竟是何事?”
  
  无颜垂眸一笑,放下茶杯,略一沉吟后,方道:“北胡求齐国的精盐绸缎,齐国也需北胡的良马,如此,算是通商之说。”
  
  我蹙眉,望着他,不解:“通商不好?”
  
  无颜皱眉,言词有点冷:“问题是,北胡除盐和绸缎外,本还要齐国上好之铁,而我们要求北胡的良马,却不包括他们上好的大宛名驹。”
  
  “为什么?”
  
  “齐在南靠海,北胡在塞北草原,两国通商必得经由晋国,”无颜勾唇一笑,横眸,目色深深,“有人霸道,但凡有威胁他晋国一丁点的货物,便不让通行。上好的铁做成的良弓利箭是要命的,绝好的马奔驰千里也是可一日从齐踏平晋地的。齐若与北胡通商,来往商旅必要经过晋国城池,富庶热闹他们的地方不说,从中得利,也将是晋国最多,偏如此他还加这么多的条件。”
  
  我听着无奈,皱眉:“晋国倒会仗势欺负人。”
  
  无颜冷笑。
  
  我想想,又道:“不过也没办法,晋国强盛,齐国若要快速从战乱国弱的状态下恢复过来,与北胡通商倒是一条有利之策,这个时候也只能忍一忍了。”
  
  无颜声音冰凉:“没错,是得忍。”
  
  我握住他的手,安慰:“忍一时,非忍一世。彼时他强,殊不知岁月变幻,风水总是轮流的。”
  
  无颜沉默了下,喝茶。
  
  倏而他眉毛一扬,看着我,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不问问其他的事?”
  
  我愣了愣:“还有什么事?”
  
  无颜忍笑,凤眸睨起:“北胡这次为显示出他们通商友好的诚意,还送来了二十箱珠宝和……”他故意停下不说,直到我转眸望着他,此人才有意慢吞吞道:“还有八十名美女。”
  
  我闻言手一抖,本就被他包裹得举动甚不灵活的手指碰到了桌旁的茶杯。一声碎响在殿里清脆响起,我犹自发呆时,无颜瞪眼望着地上,喃喃:“你这反应……”
  
  “你这么晚回来就是为了那八十名美女?!”明知道他不会再去招惹桃花,我却还是怒了。
  
  岂料他应承得干脆,头一点,坦白无辜:“对。”
  
  “你!”我倏地站起身,急得满脸通红。
  
  “放心,我处置好了她们。”他轻飘飘地解释,没心没肺,毫无诚意。
  
  我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要走。
  
  他忙伸手拉住我,好笑道:“丫头不听听我如何处置的?”
  
  我顿时没好气, 扭头,重重一哼:“听什么?你不是最爱美女?”
  
  他扬眉一笑抱住我坐入他怀中,手指轻轻滑过我今日穿的银色裙裾,凤眸里流转着浅浅的光华,似是惊叹,又似是永无止歇的留恋:“倾城唯一色,我日日瞧着,其他人怎会入眼?”
  
  “那你以前……”说了一半,我顿住。
  
  他俯面将脸颊贴在我额角,低声笑:“丫头还不知?那都是装的。所谓风流,方无忌于有心之人的窥测,所谓多情,实要遮掩那不得不藏住的专情。你不懂?”
  
  我想了半日,迟迟点头。
  
  “那,那些女子呢?”
  
  他埋首我脖颈间,笑得狡猾:“都送走了。”
  
  “送去哪了?”
  
  “本侯体恤下属,本是要将美女赏赐给此次西陵之战立功的将士的,但想想那些女子虽说是北胡送来的,可是和晋穆一起来齐那就必然有大大的不妥,留在齐国总是祸害。这么巧又逢楚国有使来修善盟约,我便给荆公送去了四十美女以示诚意。”
  
  想想聂荆接到礼物时的反应我便忍不住笑:“那还有一半的人呢?”
  
  “夏国为援齐战梁伤了元气,本公子觉得惠公也甚是辛苦,更何况之后还要与他分梁谋太平,对此人自然马虎不得,便打发樊天领着那其余的四十美女和北胡送来的一半珠宝去凤翔城表示下感激。”
  
  我怔了一会,轻声道:“如此,是不是不太厚道?”
  
  “不厚道麽?”
  
  无颜反问一句,抬头。狭长的凤眸映着摇曳的烛火潋色如波,绝美的面庞上那笑颜愈发地邪肆便愈发地蛊惑迷人,我看得久了,就恨不得咬上一口破了他这无尽头的潇洒倜傥才觉放心。

  “那家伙似乎总是在给我出难题。”突然,他不再得意,脸上表情似乎有些受挫。
  
  “谁?”我问。
  
  无颜垂眸,笑望着我的眼睛。
  
  思念一闪,我明了,于是支吾一下,含糊:“是啊,他怎么总给难题?”
  
  其实说到给难题,你不也一样?
  

得而复失
  
  黄昏。
  
  天阴阴的,待沉沉墨云遮住了白日最后一丝光亮后,细雨便淅淅沥沥地扬洒起来,一阵一阵,渐渐转大。菘山清璃塔建在半山腰,塔沿四周缀满了无数的精巧铜铃铛,风雨中万物飘摇静籁,唯有那些铃铛叮叮脆响,悠悠荡荡地,随着远处风灯里慢慢亮起的烛火起伏不断。
  
  塔下,枯竭的枫树林湮没在蒙蒙雨雾中,干瘦的枝桠七零八散,带着仿佛瑟瑟不禁风吹的颤微,景象萧条冷寂得让人感觉昔日那枫火灿烂的日子已远在隔世之遥。
  
  我叹口气,伸手拍了拍栏杆,抬头望向天空。
  
  雨大得很,一只灰雁流影一般自我眼前掠过,坠落,栖在了塔檐下。停好后,它低低啾鸣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甩甩翅膀洒去身上的雨珠,褐色的眸子转了转,看见站在它身后的我时,这才脖颈一缩,紧张地抖起了羽毛。
  
  可怜又可爱的小东西。
  
  我忍不住轻轻一笑。
  
  身后的木梯哒哒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我转身,只瞧秦不思急急上来,花白的鬓角犹滴着雨水,长袍下摆的颜色明显因沾水湿透而重重深下去一层。
  
  “公主,湑君公子酉时被押回金城了。”
  
  “关在哪?”
  
  “城郊,先王为公子时的府邸。”
  
  怎地押去那里了?我蹙眉,思量一下:“哪位将军负责看守?”
  
  “白将军。”
  
  我揉揉额角,负手踱了几步,又站定,沉吟许久后,问他:“秦总管可将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秦不思点头:“公主放心。”
  
  我闻言拂衣袖,撩起袍袂,快步下塔。
  
  回首的瞬间,但见檐外那只灰雁趴在窗棂上往里瞧了一眼后,便轻快地跃进了塔内。
  
  鲜有人迹的庭院,静得匪夷所思。一廊宝彩灯笼冷清地照着凄迷夜雨,满园听到的除了我和秦不思的脚步声外,唯有雨水打落在绢伞上的簌簌声响。
  
  斗篷衣飘长,不经意间拖在地上卷起了凋谢落红,泥水污泞了光洁的银色,我皱了下眉,不耐烦地抬手便扯下斗篷扔到身后秦不思手中。秦不思本举着伞,又抱着一酒壶,接过斗篷后,双手差点忙不过来。
  
  待他边走边整理时,我已走近了那件阁楼——园子里除了那些灯笼外唯一光亮的地方。
  
  阁楼外密密麻麻站着约莫百名的侍卫,铠甲沥水,锋芒冷重,诸人一字排开,如大石般动也不动地立在雨中。我欲入阁时,脚步刚移,那些大石便瞬间都有动静了,耳边锐利声倏然,低眸,刹那竟有双剑互交拦在了我身前。
  
  秦不思厉喝:“放肆!”
  
  侍卫闻声不动分毫,目不斜视,面色冷冷,仿佛根本就不识得我是谁。
  
  而实际上,这些玄甲侍卫我也从未见过。
  
  “公主?”一声略带惊讶的低呼自阁间飘出,我闻声望去,只见白朗已急忙走了出来,脸色一沉,朝两旁侍卫低喝,“大胆!敢对公主无礼?”
  
  侍卫这时方神色一惊,收剑,单膝弯曲欲下跪时,我挥了衣袖:“免。”
  
  上若怪下敬忠守责,那就昏庸过头了。我虽不至于明智聪睿,但大概也不至于摊上那个词。

  白朗迎着我进入阁中,待我坐定,他递来一杯热茶,似是不解地问:“公主缘何深夜来此?”
  
  我饮茶不答。晚春寒气料峭,尤是夜雨,行路半日,早冻得我手指冰凉。拿着茶杯暖了半日的手后,我这才伸指轻敲着杯子的边缘,慢慢道:“白将军不是领着军队在南国作战,为何你今日又在此地?”
  
  “龙将军去前线换下了我,侯爷命我押送湑君回来,说另有事要末将去办。”
  
  “何事?”
  
  “末将刚到金城,尚未见侯爷,心下不知,也不敢乱猜。”
  
  我斟酌一会,搁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住他,言词直接:“我要见见湑君,白将军让不让?”
  
  俊面上神色微微一凛,白朗看了看我,又垂眸,思了许久。正沉默得气流异常时,他忽地撇开身子坐去一旁,执了案上卷至一半的竹简,淡淡道:“白朗一夜守护重犯,谁人未见。”
  
  我起身,颔首,低声道:“多谢将军通融。”
  
  白朗静静看书,置若罔闻。
  
  我转眸示意着秦不思,秦不思递来酒壶,担心:“公主不要老奴跟着有个照应?”
  
  “总管怕什么,他不会吃了我。”
  
  言罢,我抬步上阁楼。

  阁楼本是王叔为公子时的书房,行至门外便能闻到里面那充溢得已漫出来的竹简清气。我站在门口徘徊一会,手指触上门扉时,却还是没有推开的力气。
  
  门突地嘎然一声大开,我吓了一跳,怔怔看着那个陡然间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公子,一时没准备好,呆住。
  
  “进来。”
  
  疲惫而又清瘦的面庞上露出几丝笑意,他微抬起手臂,想来握住我的手。
  
  我避开,无声地绕过他径直入了房内。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反手关上门。
  
  阁上窗户半开着,烛火被风吹得忽暗忽明,雨丝映着晕黄的光线斜斜飘入房内,湿意凉凉,流窜蔓延,使得本就久无人居住的房中更添了几分清冷和孤寂。
  
  我垂手将酒壶放在了书案上,瞧见横在一卷打开的书简边侧的那只翡翠笛子,心下奇了奇,便伸指拿过,凝望半响。
  
  “这笛子你还留着?” 我问他。
  
  当初为保金城以假宋玉笛离间楚梁,也正是因为此笛的出现而坏了楚梁的联盟,累他一蹶不振,以至落得今日的田地。谁料他竟一直留着这笛子,让我意外,也让我困惑。
  
  湑君站在门边望着我,衣着虽整齐,但身上的长袍显然还是那日西陵城战时穿的那件,纯净的雪色间夹着点点狰狞腥艳的血迹,对比鲜明,张扬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词简单:“你送的。”
  
  原来他早知道那时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无颜。嘴里隐隐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见他向我走来便伸手将笛子递给他,问道:“你往常最爱雨天吹笛,今夜怎地不吹?”
  
  他闻言瞳眼明亮,含笑接过玉笛后,叹息:“没人听得懂,吹了作甚么?”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听?”
  
  我摇头,低声道:“我今夜来此,想问清几件事。”
  
  “好,你问。”他言词爽快,拢指将玉笛插入腰间金丝带时,宽长的袍袖被飞吹得鼓起。一缕熟悉的芙蓉香气忽地钻入鼻中,我正惘然时,不防他卷袖拂上我的脸庞,嘴里在柔声责:“外面雨大,你其实何苦来此?弄得一脸都是水,满身都湿了,不怕冷坏?”
  
  我抬眼望着他,一时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雨声沙沙作响,风又吹入,室内却似乎没有那么凉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谓不薄,无颜和太子大哥待你亲厚如兄弟,阿姐对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义,为何你当初还要与楚合谋齐,杀我百姓,毁我城池?”
  
  宝石般的眸子在摇曳灯火下渐渐有了些光彩,湑君轻笑:“你想听我的解释?”
  
  我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壶。
  
  若你不解释,我怎知今晚将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
  
  他低低叹了口气,涩然:“夷光,你虽年少失父母,但有庄公的宠爱,无苏和夷姜的关怀,无颜的倾心相护,自然不知我这个自他国来齐做质子的苦和无奈。我在齐国,处处受屈人下,梁弱无法,我不怪也不怨,只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时候不仅我忍气吞声就能逃过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谨慎和小心,小小年纪便要费心讨好身边每个人的疲惫和伤痕,你可能想象?”
  
  说到这,他扬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讽,“而那些要讨好的人,不止你们这些公子公主、王亲贵族,但凡一个普通的侍从仆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传入了庄公的耳中而招来杀身之祸。”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阵窒息。虽之前曾想到过他的日子不好过,但心里一直以为有我们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时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乐无忧的。谁料他活的世界原来我一点也体会不得,他的快乐,原来是那么地艰难辛苦。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道。我最不忿的,却是对你我当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惊,抬头诧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缘由不成?”
  
  湑君冷声笑,暗灰的脸色渐渐青白,目色凌厉犀绝,眨眼间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横眸看着窗外的天,咬牙道:“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齐灭庄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时,不是我不愿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断不能应允你的婚事。”
  
  “什么?”我大惊,身子忍不住晃了晃,无力且无措。
  
  “他说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当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质子,寒星之辉也妄想接近骄阳,那是自寻死路!”湑君笑着,一字一字自齿缝间慢慢吐出,看似温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优雅的五官却仿佛因为那些已诞入骨髓的恨而极度扭曲起来。
  
  我伸手扶住书案,冷汗沾额,眸间一片湿凉。
  
  湑君沉默了许久,半日,他终是缓缓松出口气,而后又笑起来:“梁楚谋齐虽败,纵使国亡,我亦不悔。庄老儿已被我逼死,当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讨回了几分。”
  
  “你……”我看着他,说不清因为什么声音在不断颤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苍白的面庞上飘过一丝怜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着腰间玉笛,眸间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负夷姜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我听着心念一闪,忽地明白过来心中一直存着的疑团,忙攒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让她在两国大战中纠葛难受的,对不对?对不对?”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心下豁然开朗,再不存死结。我扬手抹干脸上的所有湿润,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壶。
  
  湑君笑:“这酒带给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只道:“无颜说明日午时要处决你。”
  
  “无颜说?无颜说?”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称呼,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到我话里的重点,问,“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帘。
  
  湑君轻声一笑,淡淡道:“他从小就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我不应声,只低头随手拿过一个茶杯。酒液纯亮莹透,自空中滑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后,哗啦啦落入杯中。
  
  他无视我的举动,只笑意轻轻继续说着:“那日在战场上见到你那么紧张他,为了他甘愿只身引去保护我的一半骑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爱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颤,杯中液汁荡了个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发现时,他就已经在心里了。”
  
  湑君咭地一笑,转瞬,声音又蓦地苍凉无比:“傻瓜……傻瓜!你从小就爱着他,你不知道?”
  
  我眼圈一热,泪水又自翻滚起来。一滴掉落,直直坠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夺过我指间的杯子,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汁。
  
  “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极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轻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边迅速滑下的殷红血丝,伸手抚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摇晃不止的身体,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皱着眉摇头,笑容干净粲然得仿若重生。唇边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丝了,而是浓浓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颚,沾上了那本就污匮的白衣。
  
  他挨着我的身子,软软倒在了我的怀中。
  
  “夷光,还有一事……”他微笑。
  
  我不负重力,抱着他坐在地上,一边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一边柔声问:“何事?”
  
  “那次帝丘救你的,不是我,”他虚弱笑着,眼瞳虽在紧缩,但里面绽放的光华漂亮得惊世难见,“射你的人……是我大哥汶君,救你的,是晋国公子穆。那日我找到你时,他正吻你……我不知他在救你,便和他打了一架,夺下了他的面具。他的真实模样不能道与别人知,而我大哥也还要在晋国生存立足……兄弟手足,血浓于水。我,那时不是诚心骗你的。”
  
  我垂眸望着他,安慰:“我不怪你。”
  
  “不过还有一事,你一定会怪我……”他笑得仿佛有些得意,轻轻道,“西陵决战时我放出了百姓抵挡齐军,南梁民心素来能降不能杀,服软不服强,经此战,无颜今后要安稳地控制南梁属地,怕是难得多了……夷光,你说我坏麽?”
  
  我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你不是坏。立场不一样,你宁愿牺牲百姓也绝不让齐国好过,给齐留下如此长远的麻烦……很聪明。”难怪,难怪无颜誓要杀你才安心。这一瞬间,我心中也开始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错了。
  
  怀里的人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望着我,手移了移,将冰凉的指尖搭上我的脉搏。
  
  “南梁的瘴毒?”他脸上笑意一瞬全无。
  
  我苦笑。
  
  湑君胸口大恸一番,喘息急促:“我久离梁国不熟毒性……但天下会此毒者尽是南梁王室中人。你……与何人结了仇,会下如此阴狠的毒瘴于你身上?”
  
  我抿唇,淡淡道:“你妹妹,明姬。”
  
  湑君身子剧烈一震,陡然间喷出了一大口血来。
  
  我望着地上的血迹惊了惊,心道:糟,莫不是那药量加得太重了?
  
  垂眸,正见湑君那双已无光泽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溢满了恳求:“夷光,放过她。”
  
  放过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不吱声。
  
  湑君拉住我的手,神情哀伤痛极:“她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一直无法在她身旁照顾教导……求你,放过她。”
  
  我蹙紧了眉,望着他,心中迟疑良久。
  
  湑君急道:“毒……会解的,找你师父……天下毒,他皆能解。”
  
  “我知道,”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话,微笑道,“我都知道了,你闭眼,休息吧。”
  
  湑君摇头,他费力地抽出腰间的笛子,低低一笑,叹息:“不……今生最后一次,吹笛……给你听。”
  
  我放下他,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笛子,柔声哄道:“你闭眼啊。我吹给你听。”
  
  他神色一恍,然后笑了:“也好。”
 
  夜凉风飞雨,我执笛靠近窗口,想了一会,方将那触手温润的翠玉靠近了唇边,吐气吹出音时,笛声呜咽沉浮于夜色下,缠绵萦转。
  
  这是他以前最爱吹的曲子,悠扬的笛声在枫叶林里响起的时候,鸟雀停留,白云飘至,轻风仿佛也能在一刹愈加柔软。那些日子,天是蓝的,阳光熠熠,深秋季节枫叶染霜红,美得炫目的时候,有南飞的大雁也滞留树梢忘记挪步,痴痴听着,好看的羽毛在阳光下欲飞起舞。
  
  我不能吹得那么好听,所以今夜那只避雨在清璃塔的灰雁势必不能飞来了。
  
  泪水不知何时滑下了眼角,落在玉笛上,一声啪嗒的清响。
  
  我回眸,瞧见地上的男子闭目睡着了,静谧的容颜上神色怅然而又甜蜜,满是血流的唇边淡淡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那笑意是那么地久远,久远得似再不可能回头和改变。
  
  笛声顿歇。
  
  房门被推开,白朗和秦不思终是不放心上了搂来,两人眸光一滞看向横卧地上的人时,脸色双双灰白发青。
  
  “公主,这……”白朗惊诧。
  
  “他死了,”我俯身将玉笛悬挂于湑君腰间,淡淡道,“白将军可是担心明日无法向豫侯交代?放心,豫侯若有责难,夷光会承担一切的。”
  
  白朗皱眉,上前来仔细探过湑君的鼻息后,方道:“反正明日处刑,今日他既死了,那也算提前了了一事。公主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向侯爷回禀。”
  
  我看了看他,不言。
  
  白朗却眸光一动,迅速起身揖手,道:“湑君已死,末将当即时去禀侯爷,以诏天下。”
  
  我点头:“去吧。”
  
  白朗转身,直接自窗口跃了下去。片刻,他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所有人,给我回营。”
  
  “将军,这……”某侍卫质疑了半句,随后声音又陡然消失在风雨中。
  
  雨声渐小,而铠甲声岿然。秦不思在窗口望了半天,直到脚步声远离后,他才回首,道:“公主,侍卫们离了园子。”
  
  我伸手欲抱起湑君,奈何他太重,待我蹒跚起身时,脚步摇摇晃晃不得稳。
  
  秦不思走来将湑君背在背上,朝我笑道:“公主,还是老奴来吧。”
  
  我看着秦不思矫捷的身手,半天,才喃喃道:“原来总管也是如此高手。”
  
  秦不思苍老的面庞上笑意幽淡,叹道:“奴本是先王的贴身侍卫,没有两下子,如何保护王上?”
  
  我沉默,一声不发地下楼。
  
  “公主,去城外秘道的出口是楼下屏风之后的那面墙。”秦不思提醒。
  
  我低低应了声,表示知晓。
  
  “公主不怕白朗即刻去报侯爷……”
  
  “不怕。”
  
  秦不思奇怪:“为何?”
  
  我脚下一顿,半日,方轻声道:“因为无颜也要我放了他。”
  
  秦不思却越听越纳闷,不解了:“侯爷是这意思?”
  
  我淡淡一笑,不再解释。

  夜深,雨又大,城外北方的驿道上早不见来往的人影。马车在黑雾间急速前进着,车轮撵过湿湿的泥土时,轱辘的声响皆被四溅的水声盖过。车外驾车的想必是个内侍,鞭策行路时,吆喝的声音只见尖锐着急,却不见浑厚有力。
  
  秦不思点燃了车厢里的灯盏,打开一侧的矮橱,翻了翻,找出一件白色的长袍递到我面前来。“公主,这是奴在芜兰殿找到的湑君公子的旧袍,要不要先替公子把这身脏衣裳给换了?”
  
  “不必。放他身旁,等会阿姐会给他换。”说着,我眉间一展,按在湑君手脉上的指尖松了开来。
  
  “公子如何了?”
  
  我舒了口气,笑笑,并不答话。
  
  秦不思放下白袍,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奇怪,打量他:“怎么?”
  
  “公主当真不怕侯爷怪责?”
  
  我抿唇,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膝盖,半响,方轻声道:“他不会。”
  
  “公主这么肯定?”
  
  我叹息,淡淡道:“若他真要杀湑君,何必让白朗回来看守。明知道白朗与你一般,忠心于我更胜于忠心他……再者,将湑君关在王叔前邸,那里是总管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无颜若真要湑君插翅难逃,岂会将他关在如此危险不安分的地方?”
  
  秦不思一脸困惑:“侯爷为何要这么做?”
  
  我摇摇头,不再言。无颜这么做的缘由,我猜到一些,还有一些,我也未可知。
  
  秦不思神色虽茫然,但见我不说话也自缄了口,转身在我对面坐下来,不再吭声。
  
  车外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喝,车厢晃动一下,我想了想,低声问道:“驾车人信得过?”
  
  秦不思垂首:“奴亲自挑的,公主放心。”
  
  我看了看他,一笑,道:“夷光从小到大麻烦总管不知多少事,王叔虽去了,总管却依然待夷光一如往常的疼爱。夷光心中着实感激。”
  
  秦不思不自在地扬了扬唇,久为宫廷总管不动声色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欣慰而又满足的笑意,一向阴寒清冷的眸间闪过一道细微的光芒。他低了低头,作揖:“公主从来都未将奴看做过外人,先王虽去遗言犹在,奴只当公主是自己的新主。公主但有何令,秦不思赴汤蹈火一定办到。”
  
  我闻言脑中念头忽闪,忙问:“王叔逝时总管在旁?”
  
  秦不思一怔。
  
  “无颜为何一朝白头,总管想必是世上最清楚其中内里的人了?”
  
  秦不思沉默,许久,才委婉开口:“世间最清楚内里的,是公主的师父东方先生,不是奴。”
  
  我看着他,费思。
  
  秦不思耷拉着脑袋细细把玩自己的衣袖,而后再未抬头。

  马车停了下来。驾车人在外提醒:“总管,到了。”
  
  我立刻掀了车帘朝外看去。
  
  悬在车顶上的四盏琉璃风灯皆亮了起来,朦胧昏黄的光线淡淡拨散了雨夜的一片黑暗,不远处,泗水之畔,有两人两马停立着。许是刚见我们这边亮起的灯火,但见那两人身子一转,随后便有一人急急朝马车跑了过来,淡黄色的斗篷飘飞在雨水下宛若淋湿的蝴蝶翅翼,熟悉清雅的容颜在随风撩起的帷帽轻纱后若隐若现。
  
  我心中一暖,忙转身推开车厢门,伸臂雨中,等待着阿姐。
  
  夷姜跑到车下却停住了,抬头望着我,手臂缓缓扬起,迟疑地顿在半空中。
  
  我看着她的眼睛。往日无澜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再不能平静,泪水翻滚着,晶莹欲滴。
  
  我垂手握住她的手腕,笑意自若:“阿姐想夷光没?”
  
  “夷光……”她哽咽一声,泪水倏然落下。

  秦不思戴好斗笠跳下车,反手关了车门。
  
  夷姜一入车内眼光便停在躺在床榻上的湑君身上再移开不得,她伸手擦擦泪水,满脸悲伤:“他……”
  
  我扶着她走至塌侧,轻声:“此人贪睡而已,明日辰时他便醒了。阿姐不用担心。”
  
  夷姜愣了愣,颤微的手指慢慢滑过湑君安睡的容颜。
  
  “湑君,湑君……”她低声呼唤着,脸上神情时而温宛思念,时而深情刻骨,时而又不知怎地暗淡苍白,满是愧疚和怨愁。
  
  “阿姐,这是无颜的豫侯令牌。你带着它,以防不备之需。”我垂手,将一块金令塞入夷姜手中。
  
  夷姜呆望了令牌半响,抬头,看着我,泪水又起:“夷光,阿姐多谢你,阿姐知道自己……”
  
  “阿姐休得胡说什么,”我伸手按住她的嘴,微微一笑,道,“我给湑君喝了忘忧散,明日起来后他便不记得前世所发生的任何事,他不再是南梁公子,而你也不再是齐国公主。阿姐你带着他,找个地方埋名隐姓,安稳过日子吧。”
  
  夷姜蹙眉,拉下我的手指,担心:“无颜他会不会为难你?”
  
  我扬眉,眨眨眼,好似得意得很:“怎会?你知道的,他从来都不敢冲我发脾气。”
  
  夷姜忍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对。他怕你。”
  
  我抿唇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们赶快上路,早日远离是非早日为妥。阿姐可有打算去哪里?”
  
  夷姜呆了呆,眸光飘忽车外:“穆侯说我们可去晋国,他会为我们打点好一切。”
  
  我皱眉,思量一下,低声嘱咐:“阿姐千万不可去晋国。”
  
  夷姜不解:“为什么?”
  
  我叹气,负手沉吟片刻后,才慢慢解释道:“乱世之时,大争之世。穆侯心比天大,万事利弊、善恶权交不过都在一念之间。不仅是他,无颜也是。阿姐的处境唯有依靠自己,切勿托付于任何人。夷光此生注定陪伴无颜身侧,为免日后心念一差生何不好的事端,阿姐的去向夷光也不探听关心了。但天下有三处你一定去不得,西夏,北晋,南梁。其余两国,阿姐可自斟酌考虑。”
  
  夷姜细细听着,点头应下:“我明白。”
  
  我弯腰抱住她,如幼时一般痴留一会后,便笑道:“阿姐此去一路顺风。他日夷光和无颜若弃朝堂归野,必定游历江湖,遍走山河,但凡有一丁点的机会,也要找到阿姐重叙旧缘。”
  
  “好。这般说定,阿姐等你。”夷姜抽泣着,紧紧搂住我。
  
  我放开她挣扎起身,拿过斗篷披在身上,推门跳至车下。
  
  “阿姐保重!”
  
  “你也是。”
  
  我望着她,只觉那动人温柔的笑颜已渐渐在灯火下模糊。
  
  心下狠了狠,我抬手,“啪嗒”关上车门。
  
  一声鞭策划破大雨,骏马嘶鸣,重蹄踏碎夜下静籁,车轮慢慢滚动。
  
  我怔怔瞧着,直到那在风雨里半暗半明的风灯带着马车在黑雾间远逝不见时,方低低叹了口气。

  “总管?”
  
  呆立许久不见秦不思的劝,我心下已觉奇怪。如今回头寻找时,眸光所及处除了那个和阿姐一起来的人以外,再无其他人影。
  
  那人静静站在远处,不动不出声。周遭一片昏聩的黑暗,我瞧着,只觉得大雨迷蒙中他身影高大修长,隐隐的,感觉很是熟悉。
  
  “秦总管先走了。”那人望向我沉默半日,终是淡淡开了口。
  
  他一出声我便知是谁了,忙跑过去,站在他面前,看着斗笠下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和一双在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眸子,笑道:“你亲自送阿姐来的?今夜怎地如此安静?”
  
  晋穆迟迟开口,声音有点闷:“你的眼里似乎只看见了你阿姐。”
  
  我瞅着他,因为怠慢恩人心里甚觉不好意思,赶紧陪礼:“对不起啊。”
  
  明亮的眸子里隐隐闪出了笑意,他默了一下,轻声道:“不怪。”
  
  我看看他身后,刚才的两匹马如今唯剩下了一匹,心下迟疑着,望望他的眼睛,不做声。
  
  “总管骑去了一匹。还剩一马,介意不介意一起骑?”他笑着问。
  
  我想起辛好,脚下忙退后一步,不安:“这样,不太好吧?”
  
  “怎么?”
  
  我答不出话,只尴尬得转身便走。
  
  他也不再强求,默默牵了马跟在我身后,慢慢走着。
  
  雨水湿土,夜又黑,一脚踩上前总是泥泞不堪得让我直皱眉。晋穆叹了口气,突地翻身上了马,什么也不说便俯下身子抄手我腰间抱住我坐到他身后。
  
  “坐稳了。”
  
  他拉过我的手在他胸前固定住,一声嘱咐后,刚要甩手抽下马鞭时,远方却陡地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声。
  
  叫声因距离的遥远而并不显得有多响,但听入耳中时却绝对有让人魂飞魄散的力量。我吓得变了脸色,交互放在晋穆身前的手因紧张恐惧而握得死死。
  
  “晋穆,出事了!”我靠在他身后发抖,忙催他,“快掉马回头。那是阿姐的叫声。”
  
  他伸手按了按我的手指,而后立即拨转笼辔,朝先前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纵马驰了过去。

  前一刻厮杀的激烈似乎还停留在雨雾下,血腥的味道凝结住雨水的清新,马车上的挂灯摇摇晃晃地,微弱的光芒照清了那蔓延在青青草地上的红色液体。
  
  驾车的内侍卧躺在草丛间,一身墨色的衣裳被剑痕划得破碎不堪,血流汩汩,不断地自他受伤的骨肉间流溢而出。而车内……
  
  我心一凛,忙跳下马背,飞跃入车厢。
  
  一瞬,大脑空白。
  
  淡黄裳女子靠在白衣男子身上,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了白袍下男子的手腕。阿姐闭眼笑着,唇角流淌着血液,脸色虽苍白得骇人,但她的笑容却又是那样地温柔而又满足,和刚才我听到的那声凄厉叫喊并不同,似乎在离逝前最后一刻,她真的感到了快乐和幸福。
  
  两人胸前皆被人用利剑穿刺而过,一剑不够,还是三处剑口,剑剑刺透生死大穴。
  
  “阿姐……”我喃喃,走过去,抚摸着她依然带着温度的面颊,泪流满面地低声埋怨,“阿姐说话怎地从不算数?你这般走了,叫夷光日后去哪里找你重叙旧缘?你起来!”
  
  夷姜闭目安详,对我的呼唤不置理睬。
  
  我看看她,再看看湑君,突然有种被人玩弄的挫败感,忍不住扬手擦干泪水,跪下去拉着她的手怒道:“阿姐起来!幼时你总是骗我,骗了那么多次,如今还要骗我?你起来起来!”
  
  “夷光!”身后有人抱住我将我带离夷姜的身旁,扳过我盯着夷姜不肯回头的脸靠入他的胸膛,手揉抚着我颤微不止的身子,沉声道,“不要闹了,你阿姐已经死了。”
  
  我埋首他怀中,咬着牙,不动也不出声。
  
  他的手臂忽然松了松,抬手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看着我,命令:“哭出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神色漠然。
  
  “乖,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好不好?”他的眼里似乎满是心疼和着急,眸子已不再明亮,而是盛满了无止境的晦涩深沉。我的脸被雨水打得冰凉,他移了一下手指,将温暖的指尖触在我的肌肤上不断摩娑,揉着我的脸,摸着我的眼睛,好似要用他的手来给我的脸上添上一个不同于此刻的表情来。
  
  我看着他,又似根本就看不见眼前的人,眼神穿过他望着车外那深深的黑暗,思绪正一点一滴地随着夜色沉沦下去。西陵决战时以为阿姐死时心是痛的,后来又得知阿姐未死心中欢喜得似是自己重生。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几天之内眨眼间经历最亲的人重重生死变数,谁人能无动于衷地肆意哭笑言心?
  
  心好像麻木了,又好像陷入了沼泽,正窒息挣扎着,欲上岸,却又担心上岸遇上更让自己伤心难过的事。
  
  谁是凶手?
  
  我不愿想,更不敢想。所以宁愿糊涂,宁愿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下麻痹自己,再不醒来。
  
  唇上忽地一热,有湿润的柔软在那里轻轻地磨蹭。
  
  我垂眸,目光却落入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而那双眸子此刻正担心地盯着我,与我相对不过勉强一丝空气可流动的距离。
  
  脑子里又一下轰地炸开,我回神,忙急得伸手推他,终于哭了出来:“连你也要欺负我!”
  
  他离开我的唇,一把将我搂住,手轻轻摸着我的发,低低道:“哭吧。我要你哭。”
  
  我揪着他的衣襟,心已松开,便放任自己在他面前哭得厉害。

  车外忽地响起一声闷哼,突兀得很,听得我一下子忘记哭泣,与晋穆同时怔住。
  
  “那车夫未死。”晋穆眸光一动,拉着我的手赶紧跃下马车。
  
  雨下,晋穆伸手将伏卧地上的车夫翻了过来,急急问道:“杀你者何人?”
  
  车夫睁不开眼,满脸因身上伤痕而有的痛苦难忍,他的嘴角翕动几下,喉间似含糊了几声,但雨声淅沥,他的声音微弱得根本一点也听不清。
  
  我皱眉,忙俯身将耳朵贴近车夫嘴边。
  
  他费尽力气道出了细微的两个字,而后语歇,似松了口气,再也吐不出声。
  
  我垂眸,探手他鼻下,呼吸已无。
  
  晋穆走来拉我起身:“他说什么了没?”
  
  我点点头,身子摇晃着,眼睛看向前方黑暗,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
  
  晋穆叹气,拖着我回到车内,坐下,静静挨着车厢壁,也不再问。
  
  “他说……淄衣?”半天,我望着晋穆,神思恍惚。
  
  晋穆发愣,看着我:“淄衣?淄衣密探?”
  
  我一笑,泪水无声地自眼角滚落。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否决着我脑子里本能所思,坚定地告诉我: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绝不会是他……
  
  我伸出手抱住自己的肩,蜷缩躲到了车厢角落。
  
  
作者有话要说:
伤心留在今夜,福利和温馨留着明年发,好开端,好开始。
年底也该说些什么。千叶唯有衷心的一句:发文五个月,真心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_^
祝朋友们新年快乐!


伤心雨夜
  
  车外雨声渐渐小了下来,冷风不时拂起华锦车帘,道旁树林里传来叶子纷飞的沙沙响,夜寂静,静得可怕而诡异,越静越渲染着因死亡带来的阴森恐怖,空气冰寒,寒得得叫人胆怯,叫人甚至想尖叫着远远逃离。车厢里灯火昏暗,血腥的味道被夜风吹得四处蔓延,摇曳的光影照在夷姜和湑君的脸上,那苍白的面色,还有那僵凝的表情,阴影幢幢间,容颜似魅。
  
  我看着看着,忍不住一个激灵。
  
  自从我说出“淄衣”之后,晋穆便一直观察着湑君和夷姜胸前的致命伤口。他伸出手指比划着湑君胸前的那三处剑痕,目色暗沉深邃,神情冷静镇定,仿佛正沉思着什么。
  
  半日,他眸间忽然一亮,离开湑君身前,站直身,负手沉吟了会,方道:“杀人者并非淄衣密探。”
  
  他得出的这结论我并不惊讶。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
  
  晋穆闻言却不解了,转身看着我,眉毛皱了皱,奇怪:“你知道?”
  
  我望了他一眼,身子自车厢角落里稍微往外挪了挪,手指伸出,指向阿姐的垂落身侧的那只手,示意他:“你看,她手里拿着什么?”
  
  晋穆目光一动,俯身,取过夷姜手里的令牌:“豫侯金令?”
  
  我看着他,沉默一下,解释道:“天下淄衣密探虽多,却无人敢违抗金令所命,更何况是在令前杀人?淄衣密探属齐国豫侯管隶,几百年来,豫侯其位变幻莫测,无颜虽为公子时便接手了豫侯事务,尽管时间长久,但淄衣密探还是从来只认令不认人。此令天下唯有三枚,齐王一枚,豫侯一枚,还有一枚本属宫廷密令,只是无颜担心我不时所需,这才将久镇在宫廷里的这块令牌给了我。”
  
  晋穆指尖自金令上摩娑而过,默了片刻,他这才将金令递到我面前来:“这金令是齐国一半的权杖,他为你倒不惜犯祖宗家法,摄政一职,当真横行无忌了!”
  
  我伸手接过令牌放入怀中,不言。
  
  晋穆想想,又道:“你也大胆,居然把此令就这么交给夷姜,不怕将来生事?”
  
  我忽地一笑,抬头望着他:“这令牌是假的。”
  
  晋穆斜眸,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神色古怪:“假的?假的你也给夷姜?假的你还能断言不是淄衣密探?”
  
  “能,”我点头,眼睛盯着夷姜胸前的伤痕,“来人杀湑君和阿姐剑剑夺命狠心,招招毙命雷霆迅捷。若是淄衣密探,看到金令就算明知是假也会迟疑片刻才下手,断不会让这三剑刺得如此流畅犀绝。”
  
  晋穆低眸看了看那剑痕,不做声。
  
  “还有,若是淄衣密探,就算动手之后也会心存困惑疑虑,不至于看也不看这金令便走。而阿姐拿金令的手势,明显是无人动过她的右手。真假金令辨别处在令牌背面的图腾,而阿姐握着着金令正面向上,淄衣密探只见正面绝不能一眼得知此令真假。”
  
  晋穆喉间似微微叹息了一声,当我转眸看他时,他抿了薄唇,俊挺的眉毛稍稍上扬,脸上神色颇为感慨:“那依你所说,杀人者是谁?”
  
  此刻我脑子已完全清醒过来,硬下心肠压下哀伤,思了一会后,才细细揣度道:“依来人刺剑死穴的狠绝来说,非仇深似海不至于如此。阿姐素来安守宫廷,她不会有什么仇家。杀他们的仇家必是湑君所结。湑君在齐为质子十年诺诺恭顺,我也不曾见他得罪过谁。如此说,即便是他的仇人,也是他回梁国这段日子结下的仇。
  
  而来人能轻而易举杀毙秦总管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虽武功高强却不识豫侯金令。照这么说,此人有勇无谋,目光短浅得厉害,所知所识也不广。而阿姐和湑君今夜逃离金城的消息知道的人极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确下手,主使之人必定天姿聪敏且根本就不怕我在第一时间内得知。两相矛盾的情况下,也就是说,杀人者侍从,幕后者深藏不露。”
  
  晋穆撩了衣袍坐到我身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既然能分析出这么多,想必已知道是谁了?”
  
  我凝眸看了看他,良久,方摇摇头,颓然懊恼:“我不知道。”
  
  “不怀疑是我?我也是那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啊。”晋穆侧眸看着我,眸色一瞬清朗如月。
  
  我苦笑,垂眸:“怀疑过,不过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为何?”
  
  我也不多解释,只淡淡道:“你不屑,也不会。”
  
  他突然轻轻一笑,身子悠然斜靠在车壁上,不再吱声。

  见他不再言,我蹙了蹙眉,起身站直看着湑君和阿姐出神。“淄衣,淄衣……那内侍既是秦不思选的必然忠心,他不会骗我,”我费神思量着,口中喃喃,“淄衣……若非淄衣密探,他又为何要留下淄衣二字?”
  
  “不是淄衣。是紫衣。”晋穆叹气,见我念叨半日不得解,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回眸,心中一诧,后又一凉。
  
  “紫衣?”我声音颤微着,迟疑,“你的意思是西夏紫衣侯主父伯缭的紫衣卫?”
  
  晋穆眸色一沉,冷笑:“除了他还有谁?你该听说过的,天下第一谋士、西夏紫衣侯主父伯缭,旧与南梁王室有漫天溢海的灭族之仇。夏惠被鬼马骑兵缠住在巴蜀时,破郾之战交与了伯缭。此番大战,伯缭与豫侯一般,水战梁军。豫侯不祸及百姓城池,伯缭却不管,水淹郾城,全城百姓无一幸免,杀梁僖侯,俘虏梁王室,火烧王陵宗庙,鞭笞梁先王骨骸……这般阴险狠毒之人,能放过身为南梁子嗣的湑君?依伯缭的性情,不让紫衣卫千里追袭、杀绝南梁后人才怪。只可惜了你阿姐,无辜枉做了紫衣卫刀下的又一冤魂。”
  
  我沉吟,忽地脑中念光一闪,不由得身子发软,坐倒在身后榻上。
  
  “这么说,是我……害了阿姐?”我失神道。若非我今夜救湑君出白朗手下,若非今夜让晋穆带阿姐来和湑君见面,若非……否则此刻他二人必定还活在世上,只要,只要我再多求一求无颜,说不定……
  
  “不要幻想了,”晋穆忽地一声冷哼,道,“如果我没猜错,今夜这场戏,是豫侯故意放松戒备让你救出湑君的吧?这个人情是大,伯缭明白人,一定能知豫侯此举心意。”
  
  我反应不过来,心底茫然:“你这话什么意思?”
  
  晋穆勾唇,目色倏然凉得吓人:“你看不出来?很明显今夜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以卖人情。湑君的身份实则注定他必死无疑,既然豫侯自己动手定然惹你伤心,聪明如他,自然有别的方法置他死地。更何况这是一石二鸟的高招,何乐不为?”
  
  我听得浑身颤抖,怒道:“胡说!”
  
  晋穆横眸望着我,目色冷冽无温,唇边笑意淡淡轻轻,似自嘲,又似在嘲讽着我。
  
  “我胡说?”他叹气,揉了一下眉,点头,“那就当我胡说好了。”言罢,他起身拉我,掀帘看看天色:“不早了,天快亮了,我们得快马回城命人来带回你阿姐他们的尸首,免得起早行路的百姓看到了又有麻烦。”
  
  我已无力,只低低应了一声,任他拉着离开。

  回到疏月殿时天初亮。雨丝依然在飘洒,没完没了地,好似老天伤感起来没个尽头。外殿灯盏里烛火仍燃着,微弱的火苗曳曳拂在冷风下,倔犟地维持着最后一丝光亮。
  
  我在外一夜早全身湿透,心神疲倦不堪,思绪飘浮着,愈飞愈缈然。
  
  晋穆说的话我心底虽不愿信,可他的声音却总像魔障般盘旋在耳边脑海,闹腾着我,怎样也不得安生。
  
  欲去寝殿时我脚下一滞,想想,还是转身去了侧殿浴池。侧殿四壁皆是白玉石墙,没有一丝日光可透进来。几颗圆润的绯色夜明珠在高耸的柱石上淡淡溢着光芒,浅浅的红色,蕴着一池茵氲的温热雾气,衬得满殿萦绕起一股祥谧的美丽。殿角香鼎里有白烟飘缭,幽幽淡淡的香气蔓延在四周,让人闻之便可忘忧愁。
  
  我脱去了一身又脏又湿的银袍,踩着玉阶沉入池子里,随手捋过一掌的花瓣捏在手心里轻轻揉着,闭目,仰头枕在阶上,心思空罔,什么也不再想。
  
  身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爰姑,便轻声开口,嘱咐道:“香鼎里味道淡了些,燃点龙涎吧?”
  
  脚步声一顿,而后改了方向,朝殿侧走去。
  
  片刻后龙涎香入鼻,我闻着,不再言。
  
  那人走近我,俯下身,将冰凉的手指轻轻触上我的肩。肌肤的贴近让我恍然明白过来那人是谁,心下没来由地一乱,我拂开他的手,身子越沉越落,直到池水快淹没头顶,也不肯再露出一丝肌肤在他眼前。
  
  水下,颈边忽地有手指缠了上来,他近乎蛮横地掐着我的脖子将我重新拖出水面,按着我靠在玉阶上,脸俯下来,细细吻着我的额角,我的眉。
  
  他的力气太大,且似乎根本就忘记了脖子那边是怎样致命的地方。我喘息挣扎着,伸手攀上他的手臂,试图让他松开手指。
  
  “去哪了?”他低声问,手下却毫不放松。
  
  明知故问。我喘不过气,只怒得挥掌打他:“放开……手!”
  
  “你不要躲我。我就放开。”他越吻越往下,直到唇边触上我的嘴角时,方轻轻一句算是妥协。
  
  我赶紧点头。
  
  “丫头乖。”他满意地吮吸着我的唇,手指缓缓自我脖颈处往下。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忙闪身潜在水中游去浴池另一侧,而后方浮出水面惊魂余定地望着他,满心充斥着不敢置信的愤怒和失望。
  
  “你疯了!”我摸着脖子,喉间依然噎得厉害。
  
  池对岸,无颜负手站立着,冷冷瞧着我,声音凉得似冰:“逃什么?不愿让我碰你?”
  
  “你!”做错了事还这么无动于衷,我恼得伸手拍着池面,水花溅起,湿润落入眸间,那人的身影在眼前模糊成了淡淡白影。我眨了眨眼,泪水不争气地随着落入眼间的池水倏然滚落。
  
  耳边闻得他在轻轻叹气,那嗓音终是软了下来:“过来。”
  
  我咬唇,身子一退,愈发贴近身后的池壁。
  
  “你怪我?”他低声问。
  
  我轻轻一哼,伸手擦眼泪,泪水越擦越多。
  
  “怨我?”
  
  我别过头,沉默。
  
  “恨我吗?”他轻轻一句,声音在颤抖。
  
  恨你?听得这一句我全身都在战栗,忙伸手捂住了脸,心中疼得厉害,没有其他发泄的方法,只得缩在池水中哭泣。
  
  这一哭,便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隐约中听到池水扑通一响,片刻后便有人来到我身前将我抱入他的怀中,温暖的唇贴着我的耳朵,声音虽轻,却似用着全身的力气在哀求:“夷光,千万不要恨我。我会受不了的。”
  
  “那你还要利用我救湑君,杀了他还不算,还要连累阿姐?”我扯住他的衣襟,握拳狠狠打着他的胸膛。
  
  他叹息,任我打着,不动也不闪,只收拢了环在我身上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到我全身都似嵌入了他的身体里仍不甘心罢手。
  
  肌肤骨骸被他箍得疼痛不堪,我咬唇忍着,直到一丝腥热的液体窜入口中,也不松开吭一声。
  
  “丫头,我是你夫君,可也是齐国的豫侯。不要忘了,我要保齐强大,三年之内完成三十年要做的事,到时候我们才能离开。这三年里,莫说是湑君和夷姜的命,就算再珍贵的东西,只要不是你,我都舍得。”
  
  我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人。
  
  “不要再咬了。”他着急地伸手摸上我的唇,试图让我嘴松开。
  
  我怔怔望着他,心痛着,脑子乱着,全身都在疼,疼得我根本就顾及不到唇上的这一点伤。
  
  他的脸在朦胧中压了下来,舌尖舔过我的唇边,轻轻地吻着,低声哄道:“丫头乖,松开唇,让我吻你。”
  
  我不动,宛若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的手在我未着寸缕的身上游移,指尖每滑过一处,都惹得我一阵敏感的颤抖。
  
  “我……要你,给我……”不知何故他轻轻喘息起来,一边继续吻着我的唇,一边柔声麻痹着我的神经,“松开,松开……我要吻你。”
  
  噙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我被他抚摸得颤微不止,唇一个压抑不住,低低呻吟出来。
  
  “无颜……”我伸手碰了碰他滚烫的脸庞,呼唤他的名字。
  
  “夷光……妻,叫我夫君。”他吻得缠绵深入,不断地,拿舌挑逗着我。他身上的白袍不知何时已经敞开,肌肤的贴近在水下散发着奇妙的力量,愈近,愈离不得的纠葛。
  
  “夫君,”我迷茫应承,惘然一笑,轻声问他,“夫君啊,只要是对齐有利的事,只要不是要我的命……即便是让我伤心死,你也会去做的,对不对?对不对?”
  
  阿姐和湑君的死只是开头,对不对?我心中划过的预感,告诉我这感觉是真实的。
  
  他停歇着喘息一会,温柔炙热的鼻息洒在我的脸庞上。半日,他低声,唇依然压在我的嘴边,缓缓道:“不要伤心。体谅我,帮助我,相信我……爱我。”
  
  我看着他,他吻我的眼睛直到我闭上。
  
  我张口欲说话,他吻我的唇直到我呼吸紊乱。
  
  “要我吗?”他的声音沙哑下来,咬着我的耳垂,诱惑着问。
  
  我不语,只抬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泪水流不停,滑过脸庞滴落他肩上。
  
  “要我吗?”他还是问,手下越来越放肆。
  
  我不堪承受,只得低头咬住他的肩。
  
  他闷哼一声,不怀好意地笑了:“丫头要我?”
  
  我抬起脸看他的眼睛,在那双漂亮狭长的凤眸间寻找到那浓郁深沉的爱惜和忍耐后,我松下心来,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道:“夫君。”
  
  他抱着我的头狠狠吻下,纠缠不休间的刻骨铭心,是永远都不舍得放开的留恋。
 
  夜明珠在迷雾间散发着迷人的光晕,一点点,一点点,将那梦幻般的红泽渲洒开来。
  
  春水潮波,玉山绵伏,情思漫天染,霁色如霞,云韵颓浓……
  
  甜蜜着,甜蜜着。
  
  沉沦着,沉沦着。

  待我在他怀里醒来时,两人已躺在了寝殿的软塌上。白日的亮光透过银色的帷帐点点落入眼帘,虽不见如阳光的熠然耀眼,却也足以亮得让我面红耳赤。雨似乎还在下,簌簌细细的声响穿透寂静的外殿飘至寝殿,听得我脑海一阵清明。
  
  醒悟过来后我也忘记了应有的娇羞,忙伸手推身边沉睡未醒的人,急道:“今日早朝你没去?”
  
  他满脸寐意深深,嘴里咕哝一声后,胳膊一弯将我紧紧搂入怀中,声音慵然懒散:“时辰早过了……现在都午后了,亏你这时才记得。”
  
  “早朝过了,你身为豫侯也不能赖睡到现在吧?”是谁说的,三年要完成三十年的事?
  
  他低声郁闷:“昨夜一夜未睡。奏折都看完了,放心。”
  
  说起昨夜,我又忍不住想起阿姐的死,心下一痛,默然不做声了。
  
  “难过?”他半睁开眼,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慢慢点头:“厚葬阿姐,将她和湑君葬入宗室王陵,好不好?”
  
  他答应:“好。”
  
  我不再说话,只望着头顶宝帐发呆。
  
  “又想甚么?”无颜摇着我的身子,扳过我的脸看向他,眸光闪了闪,忽道,“昨夜晋穆与你在一起?”
  
  “是。”
  
  抱着我的胳膊猛地紧缩。
  
  “怎么了?”我有点不知所以。
  
  他埋首我脖颈间,半日,方又问道:“昨夜送夷姜去见你的只他一人?”
  
  “对。”
  
  无颜蓦然冷冷一笑,抬起头来,凤眸里颜色幽然暗了下去,锋芒浅露。
  
  我看着他:“有问题?”
  
  无颜面色阴沉,咬牙凉声:“好个穆侯!好个一箭三雕,这家伙手段果然高得很啊!我就奇怪单说齐与北胡通商一事不至于让他大驾屈临金城,如今明白了,原来湑君和夷姜之事才是他南下真正的目的。”
  
  我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若真心救夷姜,若真心想成全湑君,若真心不要你难过,怎会只身一人前去送?若然真心,穆侯还会不敌紫衣侯?若然真心,他必会命黑鹰骑保护夷姜和湑君二人逃离紫衣卫追杀之下才会罢手。如此一人相送,所存何图,显而易见。”
  
  我茫然,笑了笑:“这么说他也要湑君死?”
  
  “不止,”无颜眸色一沉,冷道,“淄衣密探最近探听到金城藏珍阁里有人买过安胎药。”
  
  我惊得一下坐起身,全身倏地冰冷,手指颤微攒紧锦被:“你的意思是阿姐有了身孕?”
  
  无颜瞥眸望着我,虽不说话,但神色已然表明我的猜测无错。
  
  “他……你……你们……”我颤抖着,气得话不成音。
  
  无颜坐起身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丫头,湑君必死勿庸置疑。夷姜本不至于死,设计将她一手推上那条不归路的、彻底灭了南梁后嗣的人,不是我。”
  
  我气苦又愧恨,亏得我如此信任他们,他们却陷我入此局,成了帮凶。
  
  我推开他,重新躺了下去,翻身背对他:“我不管他。只是你……以后你尽可全心算计天下,要害人,要谋利,为了齐国我可以与你一同面对,但请你不要再算计我。再有一次骗我……”我顿下。
  
  “夷光……”他低声喊。
  
  “事不过三。再有一次骗我利用我,便与君陌路。”我凉了心,凉了声,言词冰冷再无温。
  
  他叹口气,躺下抱住我,紧紧地,不放手。
  
  无颜,不要怪我狠心狠话,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若有欺骗,自己不知将是怎样地伤心收场?赔了命是小,赔了心,那才是大。

  四月,晴日大好。
  
  如醉春光渐渐转为了初夏媚阳,菘山上灼然一度的桃夭谢去,青果缔结满枝,徐徐微风下,诺大的宫阙中总荡拂着一股清新鲜灵的果香。明光耀亮高殿阔阁,刺眼的锋芒自金色的瓦檐横射天空,盎然燃烧的熠熠光彩环绕着整座宫廷,飞鸟掠过,不敢停留。
  
  三月底无颜便在齐国施行战后恢复民生的新政国策,内则免赋税三年,休养百姓,划里分田,民间耕种积极,百业重生;外则集巨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有度,得已欲,去所取,上求富国,下求富家。
  
  南方战场上捷报频传金城,蒙牧、龙烬、侯须陀三路进军神速果敢,攻城掠池,杀降逼诱,不出一月半壁南梁倾归齐国。齐朝野闻之欢腾鼓舞,扬眉吐气下,尽扫半年前被梁楚逼至绝路的耻辱悲愤。
 
  夜晚,风有点凉。窗外稀疏传来几声细碎的虫鸣声,浅转低吟,并不招人厌烦。殿里灯盏明亮,帷帐轻飘,珠玉串成的帘子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碰触声,叮当声冷冷洌洌的,带着珠玉上冰凉的温度一点点在殿间散开。
  
  无颜斜身躺在一边的软塌上看奏折,我伏案默写着楚桓的那两卷竹简,凝神回忆,全心皆思,一时专注不知身外事。
  
  腰间突然一只胳膊缠了过来,我吓了一跳,笔下一顿,雪白的锦书上顿时多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作甚么?不要闹。”我不耐烦,正要扭头瞪他时,却闻得耳畔那人低低一声叹息,似无奈忧愁,又似苦恼难解,我心思一动,于是搁下手中的笔,忙转身抱住他,改口,柔声问:“怎么啦?”
  
  他抿唇一笑,搂过我坐入他的怀中,垂眸盯着我的眼睛:“丫头想不想亲眼去南国看看云梦山水、天府之饶、蜀道绝险?”
  
  我蹙了一下眉,迟疑:“这个时候?”
  
  “不愿?”他低声问,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揉捏着。
  
  我摇摇头:“你不是说南梁城池虽归,民心仍不稳?而且近日不断有齐军因不适应南国瘴气闷热的环境而得病求归的奏折送来金城,你昨日还担心梁国百姓们消停没多久、会趁此机会又开始闹反抗的不是?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带我去游玩?”
  
  他闻言稍稍抬了头,看着我,凤眸凝深:“不是游玩,是南下办事,顺便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夏惠。”
  
  我不解:“上次在西陵时你便提过。不过……要我见他作甚么?”
  
  无颜睨眼瞅着我,微笑:“找他给我的丫头解毒。”
  
  我却不信:“师父都不行,他能解?”
  
  “谁说你师父不行?”无颜面色古怪,勾唇笑道,“你师父贪玩,这么久都没消息我担心他误事。咱们去找夏惠也是一样。南毒西药,梁国毒草瘴气多,夏国灵草妙药多,且夏国王族所有人皆是精通医道的圣手,你师父懂的,身为王上的夏惠自然都会。”
  
  我想想,还是怀疑:“夏惠会救我?”
  
  “你忘记了你母亲是哪国公主?”
  
  我大悟,明白过来,可是——
  
  “东方莫究竟是谁?”
  
  “你说呢?”无颜一挑剑眉,反问着我,神色间既见神秘又见风流,优雅下魅惑浮生,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我脑中念光一闪,点点头,回眸看了看书案上的那份未写完的帛书,不由得叹道:“知道了。他和楚桓一样狡猾,居然装死!”
  
  无颜扬眉,不露声色:“我早说过他会玩。天下聪明人不多,上一辈中,不算辈长年轻的夏惠,其他人里可称睿智多谋的唯三人矣。如今一人已死,一人装死,还有一个……”他停下言词,沉吟。
  
  “怎么?”
  
  “还有一个,是北方苍狼,最不动声色,最凶狠,最难防范。二十年前他能以一句话挑拨齐楚开战导致天下大乱,事后却无辜抽身事外,轻轻松松地让晋自此崛起北方独霸中原。而这二十年里,除近五年晋穆封相拜侯开始接手管晋外,前十五年襄公管朝办事看似平庸非常,但天下大利无不归流北晋。此人心机之深,深不可测。”
  
  言罢,无颜横眸望向窗外夜色,目光不再温柔,一抹寒芒倏然划过那漂亮的墨玉眼瞳,脸色冰凉阴沉,看得我忍不住瑟瑟一个寒噤,忙弯了胳膊抱紧他。
  
  “你怕麽?”
  
  无颜沉默,半日,他低声道:“没动静的人,最危险,但不一定最可怕。”
  
  “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死穴。”
  
  我想了想,问:“你说姑姑?”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凤眸笑得弯起来,柔声:“我的丫头真的很聪明。”

  南下之行三日后启程。
  
  伯缭虽攻郾灭梁,但代价太大,水淹郾都、虏王室、杀梁王、焚王陵、鞭笞梁宗室先人的行径比起无颜的水坑梁军和不得不杀百姓攻破西陵城对梁国百姓造成的怨恨来说,此羞辱才是真正的国仇家恨。齐军在东面战场上节节胜利时,夏军却在西面战得艰难,梁国百姓对紫衣侯的痛恨深入骨髓,人人愤誓曰——“梁即便剩绝三户,也必手刃主父奸贼,断不会俯首臣拜于匪夏之流”。
  
  事因此,夏惠停滞梁国战场寸步难行,一战半年,极少回夏都凤翔城。
  
  无颜此番带着我南下见他,也是因为夏惠派使臣递来国书入齐,邀豫侯至汉水云梦泽之畔的凤君山庄商讨平定梁国民怨之事。

  这日泗水江上,舟棹轻飘,白帆滑逝如流云。
  
  无颜随行从简,除了白朗樊天二将外,唯带了十名宫中禁卫。
  
  船舱内,他躺在榻上翻着书简闲阅,我趴在舱壁窗棂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江上的秀美风景。
  
  碧水横漾,映着烟蓝的天色,粲然的阳光,波面浩淼壮阔,潋滟生烟。两岸青山跌宕起伏,一峦一峦,连绵不绝,直至消隐天际露出一个淡淡的墨青边影。远处的汀渚上三三两两歇着白色水鸟,拍翅而行,姿态懒懒。苍天下不时飞过几只鹰隼,锐利的啸声鸣彻在山水间时,回音荡荡缥缈。
  
  “美麽?”身旁有人凑过来,往我嘴里递了一粒清凉的果子。
  
  我张嘴咬过,笑着连连点头,前些日子心中堆积的郁闷愁结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满眼看到的,只有青山绿水的逍遥,还有眼前人俊美深情的面庞。
  
  “喜欢?”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脸颊贴近他的胸口,满怀快乐:“喜欢,好喜欢。”喜欢得让我舍不得离开丢下,舍不得回头,也舍不得往前。
  
  无颜笑了,抱紧我,柔声道:“丫头若喜欢,以后待你我空闲,便日日泛舟湖上,遍游天下湖泽河泊,赏尽天下山川美景,如何?”
  
  以后?以后是何时?我心中小小伤感一下,随即又笑起来,点头:“好。你记得说话算话,不许耍赖。”
  
  “为夫怎敢?”他低下头,唇压在我的耳边私语。
  
  我忍不住脸一红,侧过头,想要转眸继续看窗外。
  
  眼前突地一暗,厚重的锦帘被他一拉垂落,遮住了我的视线,也遮住了外面的日光。
  
  “你做甚么?”我开始不安,尤其是看到眼前那双目光渐渐热烈迷离的眸子时,心里更加紧张,忙道,“别胡来,现在是白天,舱外还有人。”
  
  可他还是吻下来,在我唇上研磨喘息:“可我好想你。”
  
  “想什么?我就在这里,我不走。”我急得满脸通红,伸手用力推他。
  
  “想要你。”他纠正言词,手臂收紧,不由分说地再次堵住我的口,吞走了我所有的低呼。这一下,他吻得霸道而又狂野,吻得我全身仿佛有火燃烧一般开始泛红发热,呼吸急促着,神思慢慢消散。
  
  你个妖孽……
  
  我捶打着他的肩,又羞又气又没奈何,只能在心中暗自骂他。

  舟行七日,南下经泗水,过淮水,直渡汉水急流,是日傍晚,方至汉中云梦泽。
  
  云梦泽旁江陵城。此地虽属南梁辖地,但因是二十年前梁将景姑浮诛屠三十万众,在流血成川的威逼恐吓下,戎夷巴蜀才归的南梁。是以夏军占领江陵城后,巴蜀百姓不但不反抗,反而更加乐于民生之道。城外大道车马繁忙,城内深水横流,河畔处沽酒横笛者大有人在,是夏接管南梁城池中为数不多的民风安定的地方之一。
  
  夏惠派了特使来迎,未上岸换车,而是继续飘舟过城,将我和无颜送至了建在云梦泽中一座孤岛上的凤君山庄。
  
  彼时彩霞万倾,千里江面晚烟笼波,水天一色下,有塞雁鸥鹭分路而飞,景致是美到不可思议。凤君山庄因建在孤岛上所以并不大,四面环水,亭台楼阁隐在深深重重的碧树花影下,若隐若现中,风格别俱一韵。
  
  特使领着我和无颜直入山庄,边行边致歉,只道王上有贵客在访,无法脱身亲临庄前迎接豫侯大驾,实属无礼,让他代为赔罪。
  
  无颜倒释然,淡淡道:“又非正式的国事造访,也不讲什么虚礼。只是不知惠公的贵客是何人?”
  
  特使垂首,恭敬:“北晋穆侯。”
  
  我闻言脚下一滞。
  
  无颜冷冷一笑,拉住我的手,不再言。
  
  特使侧眸悄悄瞥了好几眼我和无颜,目光越来越闪烁不定。我脸红着挣扎开无颜的手指,率先朝前方走了过去。
  
  特使回神,忙闪身前面,言笑如常,接着引路。

  一处凉亭。
  
  亭前等着一位身着玉青色锦袍的男子,修长的身影,不凡的气质,看不出年龄几何的面庞上五官极度优雅柔和,唇边笑意浅浅随意,神色淡定得有如天上的闲云。
  
  我和无颜刚自花从后绕出时,男子便缓步上前,朝无颜揖手,笑问:“公子别来无恙?”
  
  自从无颜被封豫侯后,天下称其公子的人已少之又少。此人却如此熟捻直呼无颜“公子”,倒让我心中奇了一奇。
  
  无颜还揖,剑眉上扬,笑容潇洒:“丞相大人久违。”
  
  男子笑道:“公子不再呼老夫‘先生’,可是生分了?”
  
  无颜笑而不答,只转身拉过默然站在他身后的我,轻声命令:“夷光,见过夏国丞相息朝先生。”
  
  我作男儿打扮,于是半弯下腰,以后辈之礼行揖:“夷光见过丞相大人。”
  
  “不敢不敢,”息朝忙托住我的手,口中连连推却,“久闻公主美誉,今日得见,老夫之幸。公主生母为本国连城长公主,老夫虽狷狂惯了,却也不敢受如此大礼。”
  
  无颜不以为然,道:“先生是惠公的老师,王师尊贵,怎受不得夷光此礼?过谦了。”
  
  息朝叹气,苦笑一声不再推,放下手来,任我弯腰拜下。
  
  礼完,息朝道:“两位亭里请,我王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