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来源: 2009-07-24 23:33:44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庄公殡天
  
  一室无声。
  
  先前一堆人聚在这里嚷嚷纷乱的喧嚣陡然消逝,空气里弥漫着安详静谧的暖流,一点一滴萦转心头时,突然让人有种极不真实的错觉。无颜斜身靠在书案后绵软的长塌中,低眸看着手中的奏折时,唇角微勾,凤眼斜睨,慵懒悠然的模样比之前那会更甚了。
  
  我坐在他身旁,也不说话,只支手托腮,静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似早习惯了这般注视的眼神,神情淡淡的,脸不红心不跳,安然若素。每一次扔了手中奏报换下一卷时,还抬眸对着我微微一笑。
  
  一卷帛书扔开。
  
  又一卷拿起。
  
  再次扔开。这一次目光抬起时他凝了眸看我,脸上笑意不知不觉中慢慢加深。
  
  “很好看?”声音低沉轻软,似暗夜疏疏吹来的风。
  
  我摇头,撇过眼珠,嗤然:“好看什么?难看!”看了十八年早看够了,只不过这会念在你刚醒,瞧瞧有什么变化而已。
  
  “难看?难看还看?”他瞪眼,目中闪出几分怒意,嘴角笑意却丝毫不减。
  
  我抿了唇,偷偷笑着,却不说话。
  
  突然一只手勾过来,把我拽到了他的怀中,搂紧。
  
  “辛苦这么多日,累不累?”他低眸看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明亮的烛火轻轻跳跃其间,点燃了一道又一道盈然的光彩。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向他的胸膛,诚实点头:“很累。”
  
  他沉默了片刻,抚摸着我长发的手指突地一扬,拿起书案旁的那张面具,细细端详半响:“这段日子他一直陪在你身边?”
  
  感受到他语中微微冷下去的音节,我仰了头,手指轻轻地将他宽敞散开的衣襟拉好,低声:“是啊。他一直在这里。而且……而且那日还是他救的我……怎么办?”
  
  他不作声,玉般的肤色骤然一寒,眼神看向我时,慢慢变得僵硬。
  
  许久,他随手将面具甩开,指尖低垂触及我的面颊时,不再温暖,而是带着丝丝冰沁的凉。“什么怎么办?莫非你还要以身相许报答他?”他扬眉笑,容颜和煦,墨黑沉沉的眼瞳却愈见深邃无底,偶尔,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凌厉锋芒。
  
  本以为厚实无缝的墙壁无端端出现了裂痕,缕缕冷风钻透进来,一点点吹凉了我心中的温度。我轻挑了眉,收回拢在他衣襟上的手指,笑了笑,自嘲:“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
  
  无颜轻轻一哼,倏而垂眸,笑得高深:“那你倒说说,你怎么想?”
  
  我低了眉,神色一暗,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我若知道的话,那还用问你?”懊恼,心头也忽地泛起一丝委屈,一丝恨意,我爬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坐直。
  
  那手臂先是任我离开,后又一下将我拉回去。
  
  “我有办法。”他轻笑敛眸,看似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神情,只是我的耳边却清晰传来了某人咬牙的声音。
  
  “真的?”我欣喜看他,扬手揽住他的脖子,笑道,“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他伸手将我的脑袋按回他的怀里,悠悠然道:“你别管。总之我有办法,本公子是决不会不会欠他晋穆的。”
  
  我挣扎一下,最终抵不过他手上的力道,于是只能乖乖地伏在他怀中,心中依然放不下:“可是晋国还欲出兵帮我们围困邯郸。”
  
  无颜冷笑,不以为然:“又不是安了什么好心。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乘乱扩张领土才是他要的目的,说不定,”他停顿一下,语气蓦地下沉,透出些许古怪,“他还欲借机灭了楚国这个位在晋国南户门庭的心腹大患。”
  
  “就算是这样,他也是帮齐国暂时解了围。”
  
  无颜又笑,轻飘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嗤然的不屑和张扬的骄傲:“哪里解围了?晋军不还在路上麽?再说就算没有他的那些个所谓的援军,我也能退敌。何须多此一举?”
  
  说得容易!我闻言沉默,半天才挤出一句:“他是好人。”
  
  无颜哼,漠然:“本公子不否认,他只对你好。”
  
  我抬头瞪他,无语。
  
  “不早了,睡吧。我看奏折。”他微笑浅浅,再次将我的脑袋按回他的胸前。
  
  双手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赖着那处温暖,闭上眼,嘱咐:“我睡了。不许吵我醒来。”
  
  “再说。”敷衍。言罢手臂离开,后又围上来,耳畔随即响起了丝帛倏然滑开的细微摩擦声。
  
  “嗯?五万水师变做了步兵?”他自言自语地嘀咕,沉吟一阵后,慢慢笑开,依稀带着一抹恨意,定声下结论,“又是那家伙干的好事!”
  
  我暗笑,掀开他的衣襟,把头藏了进去。
  
  琥珀香气扑鼻而来,还有那隔着轻软衣料传来的咚然心跳声,没过多久便将我带入了一个迷恍的天地。
  
  这一次睡得极其安心,伴着久违的、毫无牵挂的轻松,一觉到天明。


睁眼时,满室依然烛火燃燃,琉璃灯罩明悬溢彩,只是抱着我的那双胳膊已不在,我孤身躺在长塌上,身上盖着无颜的绯色长衣。
  
  无颜呢?我转着眼眸四顾寻觅他的身影,眼光掠过墙壁窗扇时,这才瞧见那已被朝霞染得通红的窗纱。
  
  天色已亮。可他还俯首在书案旁,背对着我,右边的肩膀微颤,似是手下正飞速写着什么。一身单薄的白绸里衣,虽然室里不冷,但他身体才复愈,这般撑法,必定又要熬坏了不可。
  
  果然,我心念刚落,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便传了过来。
  
  我赶紧起身把衣服给他披上,心疼道:“一夜没睡吗?”
  
  他回眸匆匆瞥我一眼,倏而视线又落至案上的奏折,手下的墨迹挥洒毫不停滞,口中言笑无忌:“之前睡了一个多月,此刻再闭眼也睡不着了。”
  
  我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时,鼻间却突然吸入了一股辛苦微涩的味道。目光一闪,我挑眸望去,瞅见那碗被遗弃一旁的浓黑药汁。
  
  “又没喝药?”
  
  无颜勾唇,放下手中的毛笔,略一晃动那卷丝帛让墨迹吹干后,这才回头看着我,缓缓笑道:“正等你喂。”
  
  “你醒了还要人喂?”先一开始是惊讶,转念一想醒悟了他所言是何后,我不禁掀了眉,脸上一烧,恼火,“自己喝!”
  
  “真的不喂?”
  
  “不!”
  
  “那我不喝。”
  
  他说得干脆利落,凝眸笑看着我时,一副所恃无恐的模样。
  
  我弯唇笑,柔声问他:“你不喝药?”
  
  “不喝。”死不悔改。
  
  “好,”我点头,也不再和他无谓纠缠,扬手将一粒药丸塞入他口中,捏指抬了他的下巴,让他咽下去,“不喝药汁,吃粒药丸也差不多了。”
  
  某人瞪眼,脸色慢慢变青。
  
  “味道还不错吧?”我嘻嘻笑,在身后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手臂绕上我的腰,俯脸瞧我时,冰凉的指尖在我唇边缓缓揉抚。忽地他眸间有光芒一掠而过,俊脸上顿时笑意深深:“这药的味道……嗯,你要不要试试?”
  
  “不……”
  
  头刚摇到一侧马上又被他扳回,不待我继续反抗,他的唇已经印上来……
  
  药一丝丝融入口中,苦中微含辛辣的味道迫得我紧紧蹙了眉,胸中的空气一时仿佛被抽空,他吻得肆虐深入,直压得我将近窒息。脑中晕眩,手指沿着他的肩膀勾到他的脖子,我仰首,下意识地咬住唇边的柔软,舌尖轻轻滑过他的唇角,然后吮吸,狠狠地。
  
  “不容易,会举一反三了啊。”他轻笑,头一抬微微离开了我的面庞,眸色幽深迷乱,脸上神情却得意得很,仿佛是位师父正满意地看着一个天才甚高的弟子。
  
  我无力反驳,大口喘着气时,脸上的温度更甚酒醉后的灼热烧燎。
  
  “味道是不是不错?”手指轻轻擦过我鬓角的发,他挑衅地问。
  
  我眨了眨眼,不说话。
  
  “看来是不错。再接再厉如何?”凤眸一挑,唇角轻扬,他笑得恣意,优雅十足,邪恶十足。
  
  “别,别了。”我慌得伸手欲推他,他却一把握住了我乱动的手指,唇重重压下来。
  
  “闭眼!”
  
  我瞪他,欲启唇分辩时,那炽热的舌尖却趁机毫不迟疑地滑入我的口中……
  
  正在此时,房门突地被人敲响,有内侍在外间高声禀报:“公子。两仪宫秦总管奉命来传,说王上要见公子。”
  
  两人同时僵。
  
  唇齿相离时,彼此都听到了自对方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声。
  
  “快去吧。”我低头推开他,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惊的,心绪一时起伏不定,忽然间似乎连抬眸看他的勇气也没了。
  
  他勾指捏住我的下巴,唇边轻轻磨蹭我的额角:“我去去就回。待会若白朗来,你帮我把适才写好的那份折子给他。”
  
  “好。”我起身下榻,眸光瞥见他衣领散开、长袍依旧披在身上的放荡模样,便忙上前帮他把衣服穿好,顺手理了理他垂落在肩、略微有些凌乱的长发。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他按住我的手,眸光微动,面色露疑。
  
  抽回手,侧过身,我垂眸浅笑:“有什么担心的?你回来了又醒了,我便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事了。”
  
  他盯着我瞧了片刻,轻声道:“等我回来。”
  
  我闻言忙对着他点点头,展颜欢笑。虽说心中仍自有些忐忑,有些近乎不祥的预感,和一股难言却不能消除的惆怅。
  
  “快去呀!”推开他又要上前的身子。
  
  这一次他不再迟疑,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望着那砰然打开又砰然合上的门扇,微微晃动的震荡中,也似乎看到了我和他浮动不定的未来。
  
  王叔既然对我说了“不行”,那对他,也同样是要说“不”的吧?
  
  那他呢?他会怎样?
  
  我黯然一笑,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回身坐到书案后,打开那些还未拆开的卷帛,一一细览。
  
  仿佛对着这刀光剑影、诡谲多变的沙场,我的心才能彻底安静平稳下来。
  
  这是个怪圈。名字叫逃避。

积余的卷帛并不多,无颜看了一夜,有关重要军情的奏折基本已看完批好,我能做的,不过是在看似忙碌翻阅了一阵奏报后、双眸又呆呆地盯着丝绢上的字迹出神了。
  
  无颜一去两个时辰。未回。
  
  太阳早已升起,烛火依然明亮,玉鼎暖炉的热度丝丝不绝缭绕满室,虽是如此,偏偏我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寒。寒气入骨,是种难以抵御的凛冽。
  
   时间愈长,手脚愈冰凉。先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渐渐汹涌扩张,无助和疼痛的感觉无端自四面八方袭入大脑,缓缓转变成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悲伤。仿佛,身边 有个至亲至近的人正离自己远去,远去,音容沉浮缥缈,直至消失不见,一时恍惚是梦,一时又恍惚是心神皆可受刺激的大恸。
  
  我猛地吸了口气,不耐烦地起身,吹灭了所有蜡烛,把帷帐勾起,打开了窗扇,让清新冰凉的风一缕缕吹入室内,撩飞起一波接一波翻滚不息的寒气。当周身冻僵的时候,就不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凉,而心中的憋闷突地也似冰封,不曾散,却也不再乱窜。
  
  少而房门作响,白朗的声音在门外定然传来:“豫侯,末将有事请见。”
  
  “进来。”
  
  “豫……”有人踏步进来,喊了一个字后,余音吞下肚中。他反手关了房门,走了几步靠近我身旁,低声道:“原来是公主。”
  
  “你要的东西在书案上。那卷深蓝锦纹的卷帛便是。”声音像是自冰缝里挤出的,有温度,是彻骨的寒。
  
  白朗迟疑一下,并没有转身去拿那卷帛书,而是轻声奏道:“钟城那边有变。”
  
  我动了动眼珠,瞥向他:“何变?”
  
  “梁军的水师沿泗水支流而上,不日即可到达钟城与楚军会合。”
  
  我怔了一下,冷笑:“冬天出水师远征?找死吧!”
  
  “那我们要不要……”白朗试探问我,眸光闪了闪,有些踌躇,“把刚刚改作步兵的水师再改回来,若梁国水军真的到了泗水江边,到时再防怕就来不及了。”
  
  “不必……”正挥手要否决时,我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无颜已醒的事实,话刚出口,忙又咽了回去。
  
  一军不可有二帅,将心归拢,讲究无上的威势和统一的命令,我不能逾越。
  
  揣度一下后,我垂眸,缓缓开口:“这件事,还是等公子回来再作打算。”
  
  “是。”白朗应声,脚步一移,转身去拿那卷帛书了。
  
  ?
  
  俄而窗外骤有笙管钟鼓齐奏,声声重重,长鸣寥远,九曲,九歇,九响,九宵肃穆,碧天落哀。
  
  眼皮蓦地发突直跳,脸上陡然失了所有的颜色,心中的冰块逢此钟鼓声而碎裂,尖冰利锋,在身体中划开了一道又一道伤口,血流淌淌,一时痛得我不知所措。
  
  身后“啪”一声轻响,细微的声音,此刻听入我耳中时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回头,只见白朗面色苍白发青,目光呆直茫然,脸上神情惊中有痛,痛中有悲。
  
  “王上!”他张口低呼,一向似钢铁坚毅的沙场大将此时眸中含泪,双膝一弯,对着两仪宫的方向便跪了下来。
  
  我望着他,愣然,再愣然,刹那清醒时,忽觉胸口被什么死死勒紧,呼吸顿时不顺畅。
  
  九重笙管哀奏毕,青铜相击的悠扬晃荡声响彻整座宫廷。
  
  这是召诸侯大臣、后妃命妇前去先王棂前哀悼的乐声。“王叔……”我呢喃,突地浑身一震,扬手自帷帐上撕下一片绫纱蒙住脸庞,抬了脚步,不顾一切地便朝房门跑去。
  
  “公主!”白朗猛地起身,伸臂挡在我面前,目中眼神虽慌乱着急,口气却依然镇定如初,“无论如何,公主万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自己的面容和身份。”
  
  “让开。”我冷喝。
  
  白朗单膝跪地,情急道:“请公主三思。先王刚逝,难道公主想要他的魂魄走也走得不安心?”
  
  面容顿时沉下,我狠狠盯着他,厉声:“你是让还是不让?”
  
  白朗低头,揖手请求:“公主请等臣下片刻。臣下有主意让公主能前去两仪宫陪伴先王却不让别人发现。”
  
  我皱了皱眉,唇角微微一抿,沉默。
  
  “臣马上回来。”他起身,飞快地走出书房。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呆了又呆,身子颤了又颤,一个撑不住,终是软软倾身,瘫坐在地。痛到深处,惊到深处,只能是麻痹了所有神经和感受。这一刻,纵使我想哭,眼中却也流不出泪来。
  
  东方莫既然已经从夏国回来,王叔为何还会蓦然薨逝?
  
  我伸指摸了摸脸颊,无泪,冰凉。

白朗找来一套禁军侍卫的黑甲战衣,等我换上后,带着我一路直奔两仪宫。

宫人行动迅速,自鼓声响起到现在,未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原本宫檐悬梁上垂挂着的、那些追悼无苏的素青丝帛皆被换下,替之了雪白的绸绢和墨色的绫缎圈绕起整座宫廷。
  
  黑白相间的醒目,让天地暗色。
  
  乌云一片片笼罩头顶,遮去了熠然的骄芒,挡住了澄澈天宇,北风一阵阵刮割宫墙,每掠过一处,留一声凄切的呜咽。
  
  飞鸟藏尽。
  
  落梅纷扬。
  
  宫人面色戚戚,麻衣孝服。
  
  哭声震天撼地,无论是在宫墙内,还是宫墙外。
  
  先王灵柩停放两仪宫,我到时,宫外千人同跪,素衣滚滚如雪压。
  
  白朗以看守先王灵柩贴身侍卫的名义将我送入两仪宫里。正殿百灯高悬,所有的灯罩皆换成了纯白的纱料,红绸地衣被除去,众妃嫔、大臣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掩袖遮面,啜啜泣泣,看似音容俱哀,只是不知道真心难过伤感的,究竟能有几个?
  
  白朗拖着木然得似已毫无知觉的我到殿角,低声道:“虽大哀,但城池守卫不能放松。臣下恐楚梁贼人见我国追悼先王、无心应战时突袭金城,所以得去前方守着。公主你……”
  
  我点头,麻木得冷静:“你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白朗叹气,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王叔的灵柩,涩声:“臣下无道,本该在此陪伴先王遗魂,但因国危战紧,不得不前去城墙驻守。望先王恕罪。”言罢他就地叩首,九拜之后,方决然离去。
  
  我深深吸了口气,倚身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努力让自己站直。
  
  王叔,你临死也不见你口中念叨着最疼的夷光一眼,何其残忍,又何其放心?
  
   灯火谲然摇曳,纵使日间,也映得满殿光线飘忽,远远望过去,那个身着黑缎瑞枝龙袍、安详躺在紫楠棺木里的人面容间忽而光华流转,忽而阴影侧侧重重,忽而 又温华淡定似暖玉,一瞬一个样,宛若王叔生前那些生动盎然的脸庞似画般一幅接一幅错开,清晰闯入我眼帘的同时,更深深照亮了我脑中绵绝不断的记忆。
  
  这个性情温和得其实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孤寡霸气王者的男子,十八年来,他用他的宠爱和珍惜将我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他给我的所有,远不似一个叔叔,甚至也不似一个父亲,有的时候他的慈爱和细心,倒像极了一个母亲才有的温暖。
  
  我生而不幸,因为父母俱亡。
  
  我又生而有幸,因为身边有爰姑,还有王叔。
  
  眼前撒手离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养我育我十八年的,父亲。
  
  我咬了唇,眸间干涩滚烫仿若有火在烧。心痛似裂,噬骨的疼在体内散开,再散开,钻入血液,渗透肌肤,缓缓围住了我整个人,将悲伤层层罩下,唤醒了我所有僵化的思绪。泪水慢慢逼上眼眸,湿润了那片干涩,一点点凝聚,再一滴滴落下。不多时,便泣而不知所以。
  
  感情迸发欲至崩溃时,身旁有人凑了过来。
  
  “女娃。”他叹息,语中不忍,带着轻微的哽咽。
  
  明白过来是谁后,我恼得一掌挥过去,拍上他的胸膛,怒道:“为何不救他?”
  
  东方莫闷哼了一声,随即苦笑。泪光闪闪中,我模糊地看见他满脸的无奈和失落。恍惚中我有些明白,此时他的痛和他的悲,并不见得比我要少。
  
  或许更多。因为他号称神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友这般逝去而无能为力。
  
  “师父……”我低喊,有愧,只是比起心中的难受和伤心来,那也许就算不得什么了。
  
  东方莫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抱入怀中,指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女娃,对不起,是为师无能。要打要骂,皆由你。”
  
  “师父。”我埋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衣服不是明橙,而是低调消沉的暗灰。
  
  一如他和我现在的心情,黯淡,无神。
  
  虽活在日光下,却不见太阳的颜色。
  
  
  离歌渺渺,哭声阵阵。半天下来,待所有人都哭累了,声音干哑渐低时,有内侍自侧殿出来,高呼:“豫侯命,所有人哭声不得停,不得歇,不得低,恭送先王魂归太虚!”
  
  昏昏沉沉的脑子倏地被这声激醒,我随手抹了眼泪抬头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入殿后就不曾见到无颜的影子。
  
  这声命令传下来,俯首跪地的大臣们不见如何,一些平日里深受王叔宠惜的妃嫔却早已安耐不住地陡然色变。
  
  豫侯何人,不过是一公子尔,有何权力让份属他长辈的诸妃嫔听其令?
  
  果不然,第一个出声冷笑的,便是素来和无颜有隙难的先王王后。
  
  娇面一沉,红肿的眸间有厉色隐动。她咬了牙,恨道:“怎么先王刚死,他就敢以下犯上命令本宫?满殿的人为先王哭丧如此久,众目睽睽,只是我们倒不曾见他豫侯为父王流过一滴泪!”
  
  传命的是秦不思,他此刻面容虽哀,但还是低头对着先王王后温和道:“王后歇怒。豫侯在侧殿,早是心伤神伤,悲痛不已。”
  
  “哦?”王后的柳眉高高一扬,她索性站起了身,冷笑道,“本宫是先王王后尚且跪在此处,他是什么东西,凭何单独在侧殿默哀?”
  
  一句问毕,殿里便有聪明的人立即随声倒吸了一口冷气,伏面地上,瑟瑟抽泣。
  
  秦不思定睛看着满面怒气的王后,唇角隐约扯起一丝笑意,冷森森、阴沉沉,目光闪烁时,有些不怀好意的狡诈之色。
  
  王后僵,倏而脸色一白,眉尖紧蹙时,胸口起伏不定。
  
  想来她也意识到自己话里那不答自知的秘密了。齐国先王逝时,只有继任君主方能独身在侧殿,或者哀悼,也或者是安排他继位后的大事。
  
  但王后总是一国之母,她虽震惊了片刻,但没多久便回过神来,下巴高高抬起,神态依旧威仪,只是偶一瞥眸时,眼中锋芒显然有些受挫:“先王殡天时,可有遗旨是何人继位?”
  
  秦不思垂首,答:“先王逝前,唯召豫侯独见。”
  
  王后面容惨淡,这一下,纵是她再尊贵如斯却也不能不低头了。
  
  先王临逝前只见豫侯,那无论遗旨如何,都是豫侯说了算。即便先王有意继位的人不是无颜,但凭他手中的军权和他在朝中的威信,无论何人去挑衅都会是自取灭亡的结局。
  
  王后挥袖抚摸了一下跪在她身侧、呆然瞧着殿里变化的年幼无翌,叹了口气,冷冷一笑,终是再跪了下来,大哭,声凄凉,痛自肺腑传出:“先王,你好狠心呐……”
  
  一声领头,随即哭声此起彼伏,一重更胜一重。
  
  我惊然回头,盯着东方莫:“王叔真的传位给了无颜?”
  
  东方莫耸肩,摇摇头,淡漠:“齐国王族的事,我可管不着。”
  
  王叔传位给无颜?
  
  我一想,心中便咚咚直跳。
  
  如果当真如此,那是祸,还是福?
  
  思绪无力,想了一会,神容皆黯下。
  
  不,我不希望他当齐国的王。
  
  我抬眼望着侧殿的方向,久久,收不回视线。
  
  
  夜色已降,黑幕低垂。卷风来回呼啸,一次次穿过大开的殿门划破满室的凄沉,烛火暗一时,明一时,光线晃动不停地落在殿里人神色莫辩的面庞上。
  
  众人哭哭停停,而后无颜也未再让秦不思出来强制命令。
  
  耳边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只是没撑到片刻的功夫又停落,殿里慢慢恢复了安静。
  
  已是深夜,所有人在这里跪了六七个时辰,皆是又冷又饿,却偏偏无人敢起身离开。诸人低头,默然等着他们的新王出来,虽不能在此刻办登基大典,但终要等新王踏上龙撵,亲手合上先王的棺盖才能起身稍微休憩一下。
  
  半天后,安静变成了死寂,满殿落针可闻。如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开口说话的话,那不论是公是私,怕都是大大的不识趣了。
  
  偏偏,就有这样的人——
  
  “母后,无翌饿了。”小心翼翼的童声,带着稚气,带着恳求,带着期盼和无助,于是变得可怜兮兮。
  
  王后哼,随手掩了他的口,眸光一寒,恼火的模样顿时吓得小无翌低下头去不敢挣扎,也不敢再要求。
  
  其他人抬头瞧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气氛隐隐有些松动。
  
  倏而侧殿门开,轰然的声响听得所有人低眉垂目,大气也不敢出。
  
  殿里守灵柩的侍卫皆单膝跪下,我也不例外。眼见身边的东方莫还是旁若无人地轻松站着,我皱了眉,扯了他的衣袖想让他跪下。
  
  东方莫大怒,道:“我这辈子从不跪人!”
  
  言罢见我瞪他,他撇了唇,眸光一闪,这才不甘不愿地坐到了地上,嘴里嘀咕:“见鬼,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矮人一截!”
  
  我没空理他的疯言疯语,只抬眸看着侧殿的门,瞧着由里面缓缓走出的白衣男子。
  
  一瞬,目光直,脑中空白一片。
  
  心底骤然揪痛如针绞,眸间盈盈光闪,泪水潸然而落。
  
  他的头发……
  
  今天早上缠绕我手指时还是墨黑的颜色。
  
  此时却白如飞雪含霜,映着灯火,光华浅成,垂似银练。
  
  为了不让自己失声惊呼,我死死咬住了唇,直到一丝丝腥味沁入齿间,却也不敢松开。
  
  
  他慢慢走至殿中央,眸光轻转,淡然而又平静的眼神在众人脸上来回停留后,忽地眉宇一展,略露温和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自己母后掩住了嘴巴的无翌身上。
  
  凤眸微微凝起来,俊脸上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不见喜,不见哀。他走过去,扬手抱住了无翌离开。
  
  王后大惊,起身在他身后喊:“你想做什么?”
  
  无颜不答,抱着无翌径直走上金銮,静立片刻后,将臂弯下已吓得面色发青的无翌放在了宽大的龙撵上。
  
  “二哥……”眼见无颜转身要走,无翌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怯怯地唤出口。
  
  无颜皱眉笑,伸手将那攒紧了他衣袖的小手拿开,退后几步,俯首,叩拜:“臣豫侯叩见王上。”
  
  众人大惊,一时无人能反映过来。

王后呆在了原地,指着无颜的手臂还僵直地举在半空中,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灰一阵,色变飞速,快得让人应接不暇。
  
  我正凝神看着殿中变化时,不想身旁的东方莫却早已坐着敷衍地低了低头,若无其事地跟着无颜高喊:“叩见王上!”
  
  “师父!”我着急,捏指掐了他一下。
  
  东方莫吃痛,回眸看我时,想怒,却又不敢怒。
  
  “臣等叩见王上。”瞬间耳边呼声似潮水,浑然中,整齐有势。
  
  东方莫倒是不赖,一句话居然唤得众人回神。
  
  王后怔了怔,手臂讪讪垂落,随即跪下跟随众人行礼。
  
  我松了口气,俯身时,顺手擦去了不知何时已沾得满额的冷汗。
  
  “二哥……”无翌吓得直往龙撵后退缩,无助地看着那个把他推向这高高在上位子的人。
  
  无颜微笑,循循善诱:“王上可以叫你的卿家起身了。”
  
  无翌慌张,忙点头,小手一摆:“对啊,你们都起来吧。”
  
  这样的王上?众人面面相觑,少时,见豫侯已撩袍起身,这才一个接一个勉强支撑着已跪了半天半夜的膝盖站起来,忍痛将身子挺直。
  
  “从今日起,齐国王上便是翌公。”无颜转过身,面对着众人轻轻道出一句。
  
  众人裣衽揖手,称“喏”。
  
  无颜满意点头,随后扶着无翌下了龙撵,缓缓合上先王的棺盖。
  
  事毕。
  
  众人散。
  
  无翌被秦不思带去了侧殿,从此他便不能再陪在自己母后身边,自现在起,他就必须开始学会一国君王所要走过的孤寡之路。
  
  无颜呆望着秦不思拉着瘦小无依的无翌走入侧殿,慢慢地,眸间渐暗,幽芒隐隐。
  
  似无奈,又似如石坚定。

兵行险招
  
  冬风肃杀,呼啸一掠飞卷落叶绫纱。细云迭峦积压苍穹,夜空阴霾。十步一盏的明烛宫灯照亮的不是天地间的暗色,而是那透黑得望不见底的凄迷。视线没有被挡,眼前依然开阔,上至九霄下黄土,眨眨眼便能纳入心中。
  
  宽广何其,沉重何其。
  
  
  太掖池。
  
  湖水随风荡漾,一波一个圈纹,一圈一个回旋。偶尔风大肆虐,柔水化作激流,浪花涌翻,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岸边石阶。
  
  我在岸边徘徊了许久,遥遥看着那个独坐在水中孤石上的人,想了半天,还是转身坐下,虽隔着一湖碧水,却也算是安静地陪着他。
  
  自从出了两仪宫后他就是这样,一路疾行似飞,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一眼费力跟在他身后的我,白衣锦袍摇曳于寂寞夜色中,广袖翩扬,似欲驾远去的闲云,仿佛看着他的人一个眨眼不小心,那云就飘散不见踪影了。
  
  于是我只有飞快地随着他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刻也不敢眨眼,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到途径太掖池时,他突地飞身掠过湖面,停在了湖中央的大石上。
  
  孤石四面环水,我过不去,只能站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远去。那时我已顾不得着急和生气,只陡然觉得心底某些隐隐担心作祟的东西随着他这么一离感觉更强烈了。那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惘然和惆怅,渐渐在意识里慢慢散开……
  
  偏偏我此刻却觉不出痛,只觉得心口发酸,难忍,却又必须忍。
  
  因为他承受的,绝对不会比我少。
  
  风越吹越大,狂劲击打人身时,有推人倒下的力量。乌云压顶,越压越低,四面气流一时如被凝滞,寒气翻腾,池上浪涛顿起。
  
  一阵风起,湖水猛地越过了脚踝,我挪了挪身子,往上坐了一个台阶,寻了一处有青石避风的地方靠下。
  
  一粒冰凉自空中蓦然落下,点在我的唇角,慢慢融化。
  
  我抬眼,刹那看见了漫天飞舞旋转的雪花。
  
  “下雪了。”我喃喃,湿润一点点沾满面庞,身子渐渐被冻得僵冷。我想起那一日在风雪中纵马急驰后周身冻僵的痛苦,脑中忽地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无颜身子才刚痊愈,断不能受这般的彻骨寒气。
  
  我倏地站起身,再不管什么矜持和形象,伸手张在嘴边,对着湖中央的人喊:“无颜!快回来!”
  
  他一动不动,清冷漠然得似也化做了石头。
  
  “你回不回来?”我跺脚,又担心又恼火,语气一瞬变得恶劣,却还是对那个此刻只能望得到、却伸手碰不到的人毫无作用。
  
  “你!”我气苦,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你走吧。”声音轻轻传来,若非周遭静得没一丝声响,我定然不会听到这细微得几不可闻的话语。
  
  我瞪眼,望着他,坚定:“要走一起走。”
  
  他终于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远远地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道他匆匆瞥过,又匆匆收回了视线。
  
  “你到底走不走?”气急败坏。
  
  他身子僵直着,又不说话。
  
  此时雪愈下愈大,一片一片,仿若纯白的鹅毛轻洒。齐国难见这么大的雪,我随手捋了一把,掌心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我闭了眼,猛吸一口气,心一横,也不再犹豫,点了脚尖轻踏水面,朝湖间大石掠了过去。
  
  “走!”伸手揪住他的衣领。
  
  他依然不动,手指轻轻扳开我的胳膊,摇摇头,长叹:“你终于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显露武功了。”
  
  “是又怎样?”我没好气地回他,弯腰拍去他身上、发上的雪花。
  
  周身寒得像冰块一样,难怪雪花落在身上不融。手指抚过他轻软的发丝时,那醒目的颜色看得我心中一颤,指尖动作骤然停顿,按在那,动不得。“你的头发……”呢喃,心痛。
  
  “白了。”淡淡的笑容,平静的语气,似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我垂眸,盯住了那双冰冷得近乎寂灭的眼睛。
  
  “怎么?是不是觉得不好看?”他左顾言它,抬头,看着我笑,笑容邪肆魅惑,眉眼飞扬时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得意,说不出的快活。只是可惜,落入我眼中的那张面庞,绝美笑颜下,有抹怎样也藏不住的悲凉意味。
  
  纵使世人皆不知,我也能察觉。
  
  我愣了愣,跪坐到他身旁,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让自己身上残留的那一丁点零星的热度去温暖已冻得冰寒的他。沉默许久,我才开口问道:“王叔遗旨是让你继承王位的,对不对?”
  
  他挑了一下剑眉,不答。
  
  “为什么不继位?”
  
  他笑,不慌不忙地反问:“我和无翌,谁继位有什么不一样麽?”
  
  我喉中噎了噎,点头:“目前看来是一样。”齐国亡不亡是就在朝夕的事,的确没有什么可争可计较的。而且就算战退了楚梁大军,执政掌权的那个人,也还是他,只能是他。
  
  他闻言抿了唇,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刹那,后又马上移开,不吱声。

我咬了咬牙,头一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王叔逝前,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凤眸瞥过来,目光含了些温度。
  
  “我和你。”低头。虽然那双眼睛是平日里最熟悉的,此刻却不知怎地看得我有些心怵。墨玉般的眼瞳映着湖水浮光,折射出与平素毫不相同的锋芒,暗沉无底间,眸色浅浅却谲然而且多变。让人捉摸不透。也不敢随意揣度。
  
  他颔首,不动声色:“说了。”
  
  我眉尖一蹙,困惑:“然后呢?”
  
  他低眸,目光直视我时,融着雪夜的颜色。或黑,或深邃,或寒。
  
  我被他瞧得不禁一个激灵,手臂不知不觉地自他身上撤下来,眼帘半垂,心中突突直发抖。
  
  见我无措害怕的模样,他却又笑了。笑意深深,蛊惑而又迷人。
  
  半天后,他扶着我起身,展臂环住我的腰:“走吧,回去了。”
  
  言罢不待我开口,他就已抱起我朝岸边直直飞去。眨眼的功夫便落下,双脚着地时,他立即松手放开了我。
  
  “无颜。”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头,笑意溶溶似清月之光:“叫我二哥。”
  
  我望着他,大惊失色。
  
  他轻笑,不紧不慢地拿下我攒紧他衣袖的手,拢指握住,拉着我一路朝长庆殿走去。
  
  没有十指相缠的纠葛连心,微微的暖意自他掌心传入我的肌肤,换来的,却是我心底那越来越深的寒意。
  
  二哥?
  
  我茫然看着眼前的人,视线渐渐模糊。
  
  二哥吗?
  
  我摇头,不,你不是。
  
  手狠狠用力握住他。
  
  他惊讶地回眸看我,我却扬了眉直直瞪回去。
  
  对不起,你既然还没有松手,那我就绝不会在此时放开你。
  
  长眉倏地一展,他望着我,眸底升温,薄唇微勾,俊脸上有笑意慢慢浮现。
  
  “你不放?”
  
  “不放!”
  
  “那就拉紧。记住我不会再回头看了。”
  
  “没关系,我能跟住你,一步不落。”
  
  夜色深重,宫灯却亮。雪花飞飞下,那人在笑。


雪倾金城,若柳絮飞漫,飘洒了整整五日五夜。寒冬腊月下雪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场雪大,大到有生在世的齐国人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九陌街巷的百姓聊起时,都把大雪当作了上天对先王薨逝的哀悼。
  
  五日下来,金城内外雪积三尺有余,泗水冰凝,坚冰六寸难融。守城的将士们寒衣加重一倍,换值由原先的六时辰一轮转为三个时辰一轮。饶是如此,因雪大惊人,我随着无颜上城楼察看军情时,见到的不是黑衣盔甲的禁军侍卫,而是一个个由皑皑白雪堆成的雪人。
  
   守城困难,而率兵攻城的楚梁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楚国位在中原,梁国位在四季温暖如春的南方,将士大多习惯温热的天气而俱冰寒,如今围困金城一战未打, 已是冻得远到奔袭的敌军对着持续不停的雪天叫苦不堪。更兼之他们的粮草受陷途中,据细作回报,两军在饥寒交迫中,高喊班师回朝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与此同时,夏国已出兵,正自汉水经江陵一路南下,一日一日逼近梁国都城堰。沿泗水支流上援钟城的梁军水师被困于冰冻的河中,上不得,下不得。北方虽未传来任何消息,但夜览率领的二十万军队扎营帝丘,随时有南下攻陷楚丘进而直逼楚都邯郸的可能。
  
  天下形势,因一场意外到来的大雪而在悄悄发生改变。看似五国兵马皆按兵不动得安详宁静,实则是大战开始前最后的暗流,汹涌中,无论是哪方的随即一发皆能牵动引火线而大乱九州。
  
  战,必不可免。
  
  只是何时开战、谁占先机的争夺。
  
  第五日,傍晚时分,雪停。
  
  暗流激发,蠢蠢而欲动。
  
  
  长庆殿,寝殿。
  
  暖炉轻烟,一室如春。无颜坐在桌旁长椅中,静静地看着我换上男儿的装束,拢上高髻,戴上了那张鬼面。
  
  “怎么样?”我回头看他,展臂晃了晃宽长的衣袖。
  
  他不说话,只微微欠身,收起了高高翘在桌上的双腿,伸指敛紧敞开的衣襟,眸光闪了闪,随即瞥向一旁。似不屑一顾得很。
  
  “不好?还是,别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我紧张,手指胡乱扯着身上的衣袍。
  
  无颜起身,慢悠悠走来我身旁,抬指拿下我脸上的面具,冷淡:“别乱折腾了,我说过这次不会带你去。”
  
  “为什么?你只带八千人去攻有十五万敌军驻守的钟城,不是很危险麽?”我抬头看他,不解,也担心。
  
  无颜勾唇,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笑容淡定且平静:“所以说,不能带你去。”
  
  我定眸瞧着他,瞅了片刻后,这才轻笑问道:“以前不是越危险的时候你越要带我一起去的吗?”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如今不一样?”
  
  “不一样。”
  
  我怔了会儿,伸手夺过面具重新戴在脸上,想想又拿下,指尖垂落拉住他的手,笑得无所顾忌:“随你怎么说,反正这次我跟定你了。”
  
  他抿唇,眼眸低垂时,清冷深邃的黑瞳间有暗泽隐动。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心中突然有些忐忑。若是以往,他这般看着我那便是没有商量余地的绝然。我低了头,抱住他,声音柔而轻,恳求:“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叹口气,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肩膀,口中解释道:“这次我带走的八千人个个都能以一抵十,钟城敌军人数虽众,却大都是楚军中的散兵游勇之辈,徒有势而力不 足。此战非以寡敌众之险战,更非恶战,而只是一场必须要争时夺势的雷霆之战。我必须要以最短的时间夺下钟城好打通南方龙烬军队援助金城的通道,你若去了, 只能害我分心。”
  
  心中的阴云闻言飘散,我想了想,抬眸盯住他的眼睛,笑道:“果真如此?”
  
  “嗯。”眼神避开,漫不经心的敷衍。
  
  我眨了眨眼,似是毫不知觉般,松了手臂放开他,故意笑得轻松:“那好,我不去了。”
  
  “乖,”他微笑,低头吻向我的额角,嘱咐道,“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我乖巧点头,脸上露出让他宽心的笑容,顺带着也随口叮咛几句,“记得早点回来,我在等你。”
  
  冰凉的凤眸里柔色微动,才刚要多出些暖意时,殿门却被人敲响:“公子。戌时已到了。将军们都来了书房。”
  
  “说我马上到。”无颜边答边转身,褪下身上的素白孝袍,换上银色战衣。
  
  我走去帮他理好铠甲,细心地系上黑绫金丝裾纹的斗篷,然后,一切妥当时,凝眸看向他的面庞,流连,不舍。
  
  “走了。”他伸指揉了揉我的脸,看上去依然是习惯性的宠溺和爱护。
  
  我却心一落,不经意看到了在那深湛目光间一闪而过的钻心疼痛。
  
  于是不知怎地,我就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嘟嘴靠近他的唇,轻轻一点,马上离开,脸庞发烧地垂首看着脚下的青玉地面,心中慌慌的,有些不知所措。
  
  他低笑,双手捧起我的脸,俯面下来吻上我的唇,也是轻轻一点,又迅速离开。
  
  “傻瓜麽?”
  
  我望着他,既郁闷又迷糊。
  
  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后,他却满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扬手拿下悬在墙侧的佩剑,转身走了。
  
  锁甲晃荡,轻吟声不绝。
  
  他的身影刚闪出殿门时,我弯腰拾起不知何时又掉落在地上的面具,推开窗扇,身形轻快地跃了出去,直奔泗水方向。
  
  不放心,所以跟去。
  
  
  再见到银甲黑袍的无颜时,我已是整齐列在随他渡江前去钟城的那八千禁军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小侍卫。
  
  戌时已过,夜色暗沉,束束火把照亮了一方天地,将泗水江边映得如同白昼。江水不兴,不见浮光,只见平滑厚重的冰面。冰面上停着十艘长数十丈、宽十余丈木制的似船舶又非船舶的古怪玩意。
  
   说是船舶,是因为它有风帆,而且风帆巨大,随着呼啸不断的北风鼓鼓飞扬,若非每条船上都有铁索拉着,指不定那船要以着怎样的速度冲向对岸。但那又不是正 常所见的船,它无桨无舵,船底有滚圆的轮子左右各十个,船前有扶手,船四周有数不清的强箭弓弩,每艘船上还各停着约莫百匹的骏马,如此看上去倒有些似大型 的战车。
  
  我正凝神打量着冰面上的“怪物”时,耳边却传来了蒙牧粗豪的嗓音:“所有将士将随行的干粮撤下,带两天所食即够。”
  
  命令听上去颇奇怪,但众将士却没有片刻的犹豫,不仅军队后方跟着的随行军粮车被推走,所有人也均整齐划一地拿下了身上带着干粮,仅留下了微薄的一点重新纳入怀中。
  
  蒙牧走上将台,脸色哀痛,声音悲沉:“先王殡天仓促,天降大雪悼其哀。如今家毁城危,楚梁贼子来势汹汹,揣其心思,竟是定要灭了我建国已整整百年有余的齐国不可。众将士,你们甘心不甘心国破人亡,尽随了那楚梁贼子横行我齐国大地?”
  
  “否!”将士肃穆,应答声高亢直迫云霄。
  
  “若要牺牲尔等之命而换国之安定,你们可有迟疑?”
  
  “否!”
  
  “今夜袭钟城,乃是去夺回我齐国的城池,若遇楚贼——”
  
  “杀之!”
  
  “若遇凶险?”
  
  “破之!”
  
  将士们视死如归的慨然清气令蒙牧满意点头,他回首看了看默立一旁望着八千禁军面容刚毅、眸光冷静的无颜,问道:“豫侯?”
  
  “出发。”
  
  言罢,黑袍飞动,他转身先登上了当中那只船舶。
  
  蒙牧挥袖,拿出令旗指挥划分,八千禁军一分为十,有序、快速地登上了一艘艘船舶。
  
  因是奇袭,所以出兵不敲鼓击鸣,待所有将士上了船舶后,岸上铁索倏然全解,风吹帆动,船舶若断弦之箭向对岸滑去。
  
  势若流星,难辨一江风景。
  
  我站在船尾,本来心里还担心着每条船承载了数百马匹、八百将士的重量,如这江面某一处结冰不牢固船随时便有沉落的可能,但一路滑下,我扭头看时,只见冰面上唯留下了浅浅的白道,似船舶滑过时根本没有什么力道压下,千斤之重在顷刻间化于无形。
  
  原来无颜这几日不在宫中便是忙活着造这船呢,我笑了笑,心中顿时了悟。正想着时,脚步一移,碰到了船角一处轻软。我弯腰,随手摸了摸,指尖所触处有东西干枯戳手,似是干草,用指分开那细小的草枝时,我鼻间依稀闻到了某种奇怪却又并不陌生的味道。
  
  硫磺?
  
  我蹙了眉,咬了唇,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
  
  硫磺和干草,放在船上何用?心中隐隐一动,我眺目看着旁边船上的那个银甲黑袍的身影,一时心中能恨得涌出火来。

孤注一掷,背水之战,却说不是险战,不是恶战?这么骗人,着实可恨!
  
  他似感觉到我目光中的灼灼恨意,头微微一拧,向后瞧了过来。
  
  我瑟瑟一缩,低了脑袋藏在人群中。
  
  
  果不然,一到对岸,众将士下船,马匹被牵下后,无颜便下令放火烧了所有的船舶。一时火光耀天,一时冰融卷浪,一时风声水起。黄昏人入定,钟城却注定了今夜独醒。
  
  在楚军闻讯而来之前,将已上马,兵已提弓,玄凯盔甲下,人人面色凝重而决绝。无它,只因非敌死就我亡的无路可退,破釜沉舟,换来的当然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仇忾勇猛。戟刀锋冷,映着大火红芒,仿佛噬血之残色,咄咄而逼人。
  
  硝烟未起,战先行。
  
  一路挑营破敌,骁战之骑士,拼搏之步兵,撂倒一个个钟城之外的营帐后,迅速赶往钟城城墙下。
  
   烽火台火起,狼烟腾腾。如雨的箭镞自城墙上不绝射下,骑兵退后,步兵扛着自船舶上卸下的强弓弩,有条不紊地远距离射向城墙。弓弩箭镞粗似婴儿之臂,一箭 射去,血气漫扬。城墙上守兵倒下一批接一批,在他们还慌张得不知哪里来了如此多的敌军而忙乱准备时,蒙牧却带着另一只军队悄悄绕至钟城东城墙。
  
  东城墙是古城壁,虽是坚石所筑,但百年来经齐国历代君王修饰过后,层层叠绕,已让原先的城壁失去了最初防战的意义。一墙之隔,内有侧壁可直通城内。
  
   和北边城墙一样,这里的守兵见有敌袭来,也正手忙脚乱地抵御。火把,滚石,箭镞,直直落下,每一样都足可要人性命,令人靠近不得城墙。蒙牧挥掌,跟在他 身后的八百步兵整列距城墙六百步之遥的平地上,弓弩高举,黝黑犀利的箭镞在两方火把的照耀下熠熠有辉。非璀璨之明亮,而是狰狞之凶狠。
  
  “射!”一声落下,长箭飞扬。
  
  城墙守兵忙着逃避时,我方有数百骑兵趁机靠近城墙,找到那道侧壁,以巨石捅开,直入城内。
  
  而我,正是趁乱先行混入城内的骑兵之一。

钟城之战
  
  城外烽烟弥漫、喊杀声撼天动地,城内人影攒攒,钟城百姓闻战事而受惊吓,一个个蜂拥街头,相顾探听张望,面色或紧张,或 胆怯,或带着红云潮起的兴奋和喜悦。家家户户,灯火连天,映着一地未融的白雪,满城皆光亮。大街小巷间奔跑者众,有急于求生却百转而觅不得出口、面色青白 发抖的文弱之士,也有暗自拿着自家的镰刀和柴斧、浑身散着激昂之气的勇猛汉子。
  
  “豫侯率兵夺钟城,楚贼今夜必休也!”
  
   与我一同入城的骑兵中不知有谁突然大喊了一声,随即身旁有众人附和,数十面金色龙纹军旗齐齐舞动,叫嚣声大,响彻整座钟城。百姓闻而□,急于求生者愣在 原地,而先前那些拿着自家“武器”跃跃欲试的人们更是随着军旗的指引跟在了众骑兵之后一起杀向了城楼前层层排布、密密麻麻的楚国军队。
  
  战,讲究先机,讲究声势,讲究心气。如今我方人虽少,但先机早占,并在满城百姓的簇拥下声势浩大,更兼国破家亡的危虞之境和背水之战的无路可退皆让齐国的勇士们心气大胜、猛如身处绝境之困兽。所有人都明白,此刻唯有拼命搏斗,方能死里求生。
  
   生,是一种诱惑,一种不知艰难为何、危险为何的障眼诱惑。于是面对那成排的长枪、铠甲和盾牌,将士们的戟刀狠狠挥向前,管你是不是无坚不摧,就算是硬铁 强钢,砍不断你的枪,我也要剁了你握枪的手!盾牌刺破,利剑滑过敌人的咽喉;铠甲损落,长刀直刺敌人的胸膛。杀一,杀百,杀千,血液流淌,腥气扑鼻,也不 足弥补我大好河山被人侵占,千万百姓死于非难的仇恨!
  
  城墙上飞石陨落如星散,箭镞射下时,带着吟啸不止的风声。百姓无盔甲所护,一时哀嚎痛呼声四起,人影不断随声而倒。
  
  白雪凝殷红,颜色怵目,一点一点渲染开,满地铺曳,宛若一池妖艳绝伦的怒放红莲。次第而开。次第索命。次第追魂。
  
  
  城楼前的楚军杀了一批又涌出一批,没完没了,若是这般厮杀下去,不知何时才能为城外的齐军打开城门。我抿唇,收了手中的长剑,拿下马背之侧悬挂的弯弓,扣箭,满弦,稳稳射出。
  
  城墙顶上降城的白色幡旗和楚军蓝色锦缎的军旗同时落下。
  
  骑兵们爆发出了欢快嘲弄的呐喊,有楚军回头望时,性命随这一失神而呜呼不见。城外倏然安寂一片,随后忽地传来了我方军队整齐的欢呼声。白幡终于落下,降城之辱如今用血来清洗。楚军色变,而齐军痛快。
  
  弯弓在手,再次拉弦,箭镞瞄准了城楼上那个身穿黑甲战衣、正挥手指挥楚军反击的将军。
  
  一支箭?
  
  不够。我想想,随手再取出两支。
  
  满弓,松指,箭离弦。
  
  城墙上有闪亮犀利的锋芒一掠而过,三只箭掉落时,那将军飞身下城墙直直朝我这边的方向扑过来。
  
  我笑,心道:不知死活的家伙,当战场是儿戏麽,想近身搏斗就近身?
  
  不慌不忙又一次拉开弦,趁他还未站稳时,“嗖嗖”声冷,连射两箭。
  
  最后一只箭对准他刚落至地、依然晃动不稳的腿。
  
  箭镞钻骨穿透,将军抱膝倒下。手臂撑地的刹那,他突地大喝一声,甩手将长剑朝我狠狠抛来,银色剑身沾着几滴欲坠未坠的红色血珠。陡然血珠凝落,剑尖瞬间直抵我的面庞。
  
  我蹬了马鞍飞身而起,脚尖轻点长剑剑柄,旋身,反手握住,回头一把将剑掷回那将军身侧的雪堆中。
  
  他低头拿剑的功夫,我的剑尖已靠近了他的咽喉。
  
  “命你属下投降开城门!”
  
  将军抬头,面庞上虽带着溅血后的污垢,一双眼睛倒是干净明亮得惊人。他看着我,先是阴森森不屑地笑出声,后又目光一直,似是突然发愣。“夷光公主?”
  
  我闻言锁眉,冷了眸看向他,面无表情:“开城门!”
  
  “你没死?”他倒是轻松得很,翻来覆去,居然有心情尽问一些不相干的话。
  
  我勾唇笑了,低眸看着他,剑尖轻轻磨蹭着他的脖颈,微一用力,割破一道细微的血痕:“将军好闲情,死到临头还尽说废话,莫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叹气,笑了笑,闭上眼眸,似是等死:“要杀便杀,也不必多说。虽然这次战争本公子是十万个不赞成、不情愿,但既然来了,就不会平白投降,做个不战而退的懦夫。”
  
  “本公子?”我凝了眸看他,弯下腰随手捋了一把雪擦干净他的脸,看着那张露出本来面目的脸庞半天后,这才笑道,“很好。原来一个不小心,居然让我捉了个大的!”言罢用剑尖挑起他的脸,笑道:“你说是不是,楚公子冲羽?”
  
  他哼了哼,面色一黑,正待怒时忽地又眨眼,笑:“想不到三年前一面之缘,公主居然还记得在下?”
  
  三年前?我面色一寒,也懒得再和他罗嗦,伸手拽起他的衣襟,不管他的腿已中了我一箭,拉着他便朝城楼走去。
  
  
  “你打战的本事可远不及你大哥!”不得不承认,拖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人疾走是件很麻烦的事,很快我就没耐心了,回头看着那个借着我手上的力单腿行得轻飘飘的冲羽,我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出声讽刺了句。
  
  “天下人尽知,我大哥凡羽在战场上勇猛无敌。”冲羽扬眉,骄傲得莫名其妙。
  
  我嗤然,侧眸看他,纠正道:“可说勇猛,无敌二字就免了吧。”话音一落,眼看已靠近了带领我们这支骑兵入城的那个将军马旁,我扬了手,一把将他扔过去。
  
  他跌倒在地,吃痛闷哼一声,扭头盯着我时,眸光微微一动,锐利的锋芒倏地掠过本该光泽清浅的眼瞳,面色顿时暗下。
  
  我上前,低头向高高坐在马上的将军禀奏:“将军,属下刚捉到一人。此人乃钟城楚军的统帅,楚国公子冲羽。”
  
  将军大喜,长笑问道:“当真是楚国的公子?”
  
  我微微一笑,斜眸瞅了瞅那个躺在地上、正瞪着我眼底直冒火的人,定声答:“如假包换。”
  
  “来人!绑住此人,架高示众!”沙场之上,分毫之差许能谬之千里,时间紧迫容不得将军迟疑,更容不得他费时思量我如何擒得楚国公子、又如何知晓楚国公子身份来由的前因后果。
  
  眼见将军已命令下去,我悄然抽身,退至骑兵最后端,冷眼远观局中形势。
  
  “楚贼,你们看清楚了,此乃何人?”将军的弯刀高高举起,刀锋抵住了冲羽的下颚时,一丝猩红沿着锋刃缓缓流落。
  
  楚军众将士皆怔。倒吸冷气的声音一时盖过了刀剑器具相触的击响,仿佛飓风萧瑟吹过,卷走了所有人的思绪,也顺带抽空了两军对敌时的紧张气流。
  
  诸人惊呆。
  
  将死却从容,冲羽倒是笑得淡定,只是偶尔抬眼看他的属下从僚时,眸底闪过了一丝比死还要难忍的痛恨和羞恼来。
  
  那一刻我的心隐隐一动,虽久经沙场杀戮的残酷,却也于心不忍。
  
  于是我敛了眼帘,不再去看。
  
  岂知闭目的刹那,局中形势顿变。当我随着众人的惊呼睁眼时,只见绑住冲羽的铁链不知何时已断裂,半空中有深蓝衣影抱着身着黑衣玄甲的冲羽飞身离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其踪。
  
  救下冲羽的人是谁对我而言是再明了不过。我苦笑摇头,趁楚军还恍惚不知神思所在时大呼道:“楚帅已临阵而逃!钟城失守!”
  
  一呼过后,百声回应。钟城百姓们欢呼雀跃,纷纷朝城门挤来。骑兵冲上前,长刀过去,锋芒三尺外逼得军心涣散的楚军节节败退,直至人亡,直至弃戈,直至逃命,直至我们的长缨挑开了城门上的铁栓,让城外的齐军铁骑依次踏入城楼穹顶下的阔道。
  
  彼时,一抹亮白划开墨沉天际,东方云破,晨曦初现,朝霞的色彩穿透乌云的细缝,光华虽瞢,然悠远弥嫣。
  
  自王叔殡天后,五日五夜,这是第一束映照上齐国大地的霞光。
  
  我微微抬了脸,任浅红霞色射落眼底,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无颜计划中的两日之战远非结束于城门大开。驻守钟城的楚军逾十五万,众将士浴血奋杀,不过才稍减了一个楚军零头也不到的数字而已。十余万楚军连夜撤离钟城向西北逃窜,而无颜胆子着实大,竟只领了为数一千的骑兵去追赶。
  
  茫茫苍野,冰雪之地,纵使日照当头,寒气依然冻人三分。
  
  长风横扫,一路纵马奔驰,沿途虏杀散逃在外的楚军不计其数。分明敌我兵力对比悬殊,但楚军不知是被钟城夜战的突袭骇得心惊胆战了,还是畏惧面对楚军向来是战无不克的豫侯威名,到最后竟是无颜一路追赶,他们一路逃跑,闻马蹄声而避退三舍,见篝火起而上马疾驰。
  
  如此一追一逃,整整一日一夜未歇,直到过了西地兰考,彻底将这一拨楚军赶出了齐国境内后,无颜才挥师停下,在平原野地命骑兵将士们暂歇一会。
  
  我“借”的这个身份很不幸地恰好也是骑兵之一,跟着他跑了一日一夜,浑身累得不象话。见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休憩后,忙跳下马就近寻了一处湖泊,洗过手,拿出随身带的那点干粮,小心辧开了塞入嘴中。
  
  饿了不知多久,这时吃什么都是香的。我吃一口,笑一声,心底满足时,不由得随意倒在了身后大石上,抱着脑袋看天空。
  
  天气很好,碧空如洗,纯净透彻的蓝,像玉瓷般滑溜静谧。依稀几只大雁飞过,不留痕,但在看的人眼中留下了惊鸿一瞥的景。
  
  阳光很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也是,我都两日两夜不休不眠了……
  
  微微眯了眼,找到了借口后,便开始心安理得地想睡会。
  
  眼睛刚闭上的刹那,一抹阴影映上脸庞。
  
  我侧过身,以为是哪个也到湖边来洗手的士兵,便展了衣袖遮住脸,继续睡。

“豫侯!”有脚步声匆匆过来,喊出的称呼让我吓了一跳。
  
  原来那人是无颜。
  
  我犹豫了半天,想起自己之前对他承诺过不跟来攻打钟城的事,一时心里慌乱怕他责怪,便索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装熟睡不醒的模样。
  
  他静默了一会,许久后才低声问来人:“何事?”
  
  “时辰到了,该启程了。”有人答。
  
  “你带着他们先走。”嗓音轻淡,有些哑,该是疲惫所致。
  
  我心中微微一痛,情不自禁挑了挑眉毛。
  
  脑袋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声,然后良久又没人说话。
  
  “那这位兄弟……”来找无颜的人动了动脚步,似要上前叫我。
  
  无颜接话,果断:“你先去!她待会和我一起走。”
  
  “末将告退。”
  
  “嗯。”
  
  脚步声响,越来越远。
  
  然后不可闻。
  
  少顷,群马策动,嘶鸣声纷乱,铁蹄踏翻,一路绝驰而去。
  
  耳边归于平静时,有人弯腰抱起了我,纵身跃上马背,让我舒服地依靠在他怀里后,那双抱着我的手才轻轻扯了扯马缰。
  
  坐下的马开始碎碎踢踢、摇摇晃晃地慢慢行走。
  
  我微笑,居然就这么倚着他的胸膛,真的沉沉睡去。
  
  一梦,便不愿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渗人的寒风自微散开的衣襟吹入脖颈,冻得我一个激灵。瑟缩一下,将身子更紧更近地靠近了身后那处宽广得让人心安的胸膛,耳畔听着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半响,我挣扎再挣扎,还是克制了昏昏睡意睁开了眼。马依然颓散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扭脖,行走缓缓迟迟,仿佛郊行散步。
  
  天色已暗,夜幕透黑,浑圆的银月独挂天边,清清冷冷散着淡淡的光芒。眼前视线虽微弱,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醒了?”头顶上方有人问话,见我不自觉地颤抖着直往他怀里缩,他忙伸手拉开了身后垂落的黑袍斗篷,围到我身上,“这样还冷麽?”
  
  我稍稍侧过身,抱住他的胳膊,笑道:“这样就好,我不冷了。”
  
  拉着马缰的一只手松开,揍过来挑起我的下巴。我抬了头,双目迎上他微微睨起的眼眸。
  
  那目光静睿冷寂,放肆地游走在我的脸庞上,审视良久后,他摇摇头,叹道:“如此怕冷?你昨夜当真是随着我追赶了一路楚军麽?”
  
  我转了眼珠,看着他,撇了撇唇:“怎么,你觉得我不像人,而像飞行无遁的魂魄?”
  
   他闻言笑开,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眼底一时仿佛流淌着似秋水一般潋滟之色,冰凉的手指向上移,摸过我的脸颊、鼻子、眼睛和额头,默了片刻,方道:“是魂 魄倒好,我不会怪你。如今既不是魂魄,我倒要问问你——为何要跟来?嗯?”最后一声鼻音很是轻软,轻软中分明又含了三分凉意,听得我一个寒噤,这才恍然想 起自己违喏跟来的事。
  
  垂了眸,想了想,我忽地笑出声,扬手摸上他的脸,学着他刚刚对我那般抚摸他。他的唇边长出了细小的胡渣,有点扎人,我用手心轻轻磨蹭着,不答他的问题,却柔了声唤他:“无颜。”
  
  刚毅的面庞慢慢缓和下来,刀光剑影下的决绝和凶狠渐渐远去,冷寂的目光一点一点升温变柔软。他低了眸看我,神色仿佛还有些不豫,又仿佛有些难以自制的怜惜。
  
  我心中得意,偏偏脸上还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再低声唤他:“无颜。”
  
  “嗯。我在,我在。”他答得不耐烦,眸光一瞥,不再看我。男人俊美的面庞稍稍抬起,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让那丝一瞬即逝的苦苦忍耐清楚落入我的眼帘。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又叫他:“无颜!”
  
  这一次他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垂首盯着我,声色俱厉:“叫什么?我不是一直在这里!”
  
  我被他吼得吓了一跳,双手慌忙从他手臂上撤下来,又害怕,又讪然:“你……你……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他瞪眼望着我半天,忽地俯面,狠狠吻住我的唇,肆意地噬咬、不断地吮吸,舌尖滑入我的齿间时,他的手掌绕到后面托住了我的脑袋,用力地加深吻,死命地将我的身子揉向他的胸膛……一个简单的亲吻,他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长久缠绵,似要维持一世的桓远,永不言离。
  
  “无颜……”我被他吻地脑中一片空白,思维、呼吸、心跳瞬间不见,只知胸口潮涌而来的,不是甜蜜,而是因为他不顾一起的吻中带来的绝望之痛。
  
  许久许久,他终于停下,低声喘息着呢喃:“我喜欢你这样叫我,喜欢得发疯!”
  
  我抬手抚着他的额角,看着他,轻轻笑道:“那我就一直这样叫你,叫到天荒地老,叫到你听得腻死,烦死,厌死……直到我死。”
  
  他眸光一动,有细微的水泽在里面缓缓流转。
  
  我笑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道:“不许哭。”
  
  他一把扯下我的手,神色看似漠然,俊脸上却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本公子乃堂堂齐国豫侯,怎会哭?丫头乱操心。”
  
  眼泪是没有。他是英雄,任天塌地陷也不会流泪,这个我从不怀疑。
  
  只是那眸间清明非常,像是水洗过的透彻清冽。我笑嘻嘻看着他,咬了唇不说话。
  
  他被我瞧得不自在,咳嗽一声,扯了马缰、双腿夹了夹马肚子。马儿慢悠悠地走起来,他低了头看我,使唤道:“喂,丫头,我饿了。”
  
  我了然一笑,拿出随身带的干粮,一片片辧开,喂入他的嘴中。
  
  “香不香?”
  
  “一般。”
  
  “好不好吃?”
  
  “难吃!”
  
  “咱们走了一天路,离钟城还有多远?”
  
  他闻言沉默了,嚼着干粮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
  
  我点点头,再塞了一片干粮到他嘴里:“换句话说吧,我们走了一天的路,赶了几里地?”
  
  他回头看看,微笑:“不到十里。”
  
  我怔了半天,醒悟过来后方“佩服”地望着他:“你真厉害!”
  
  “那当然!”他面不改色地坦然承认,低头咬光我手里的干粮后,马鞭扬起,重重抽下。
  
  马儿怒鸣了一声,四蹄飞扬。
  
  月夜苍野,黑马奔腾势如闪电,行动处,有旋风卷起积雪,银光飘散,霁色漫漫。
  
  
  次日午后到了钟城。城外,我跳了马,让他独自先入了城。
  
   龙烬的军队驻扎在钟城以南,营帐遍野,行辕森严。我以为无颜所说的攻下钟城打通龙烬援助金城的通道是想让龙烬的军队渡泗水而北上金城,哪知却不是。是日 傍晚,等对岸的白朗领了百余艘军船来接军队渡江时,无颜只让他自金城带来的禁军侍卫们上船回去,而龙烬的军队除了留下少部分守卫钟城外,其余兵力皆连夜拔 营,迅速南下。
  
  深夜,江上。
  
  船头,银盔黑袍的无颜伫立静穆,目光直视着泗水下游,炯然间,有忽闪忽现的奇异光芒。一时似狩猎大获后的得意,一时又似对着什么难题沉思深深。
  
  慢慢地,他拧了眉,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眸底颜色渐渐沉下。
  
  “出来吧。”他身形不动,只是手指轻弹,将手中的空茶杯弹向我藏身的舱壁。
  
  我扬了手腕,伸手接住茶杯。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你想灭梁国。”废话不多说,开口便入题。
  
  他弯下腰来,扳过我的肩膀,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夜色深深,那人的笑意衬着满江的迷雾,凤眸勾起,诡谲的目色流连其间,活脱脱是一只隐在绝色皮囊下的狡猾狐狸。
  
  我低了头,不看他,闷声嘀咕:“那你就当我没说。”
  
  他拉着我站起身,手一扬,指着泗水下游,轻笑道:“若是一舟南下,所行之处尽是我齐国的山河,你不觉得好?”
  
  “可能吗?”我怀疑,金城之围还未解,何况灭别人的国?
  
  无颜抿唇,笑了笑,不说话了。
  
  “阿姐还在他们手上。”我想了想,不放心,再强调一句。
  
  无颜侧眸看了看我,唇角含笑,却不是温暖的,而是阴寒的:“她的命若珍贵,湑君就不会不顾她的存在和尴尬而狠命攻齐国了。”
  
  我不笨,他的话纵使再含蓄我也能明白。
  
  “你……”我面色一白,手指颤微着,想拉他,又不敢。眼前的人并不陌生,战场上的他素来如此,冷酷,狠辣,甚至凶残。不,应该说战场上的所有将军都是这样,你死我活的顷刻决断中,根本容不得一丝的迟疑和仁慈。
  
  我似乎,有时也是这样。
  
  但那是面对敌人,却不是自己的阿姐。
  
  他见我喃喃着说不出话,不由得缓缓笑了,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道:“不过就是想想而已,担心什么?金城之围还没解,我目前还没功夫理那昏庸在郾城的梁僖老儿。暂且就先便宜夏国惠公……我们拖住梁军主力在金城东侧的平野,他倒是打郾城打得轻松!”
  
  想想而已?
  
  我看着他望向泗水下游的神情,心道:不对,你绝不是想想而已。
  
  江水滚滚而逝,夜风寒,吹动衣袂,一身冰凉。
  
  无颜见我久久不说话,他也不再开口,转过身,抬头看着明月,似沉思,又似闲暇轻松。
  
  一时恍惚。我看不懂。
  
  
  回到金城,他入宫,我随着禁军队伍归营。放开那个被我“借”了身份三日三夜可怜的侍卫后,我换了衣服,趁夜色深重飘身潜入宫中。
  
  一路躲躲闪闪,好不容易回到长庆殿,找到寝殿的窗扇打开跃进去时,才刚落地,就有人将手拍上我的肩膀。手掌温度恰好,很熟悉。
  
  “无颜,是我!”扯下脸上的鬼面,我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笑。
  
  岂知闯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俊美风流的面庞,而是和我脸上戴着的一模一样的鬼面。

君子谋道

一袭流云锦纹的长袍,颜色虽低调暗淡,却是极精致珍贵、镶嵌金丝的绫缎,另有金带缠腰,金冠束发,英姿挺拔,气宇高贵不凡。只是那张黝黑鬼面映着满殿昏暗的灯火,忽隐忽现的魅影阴悚中,无端端让人觉出了四周陡然生起的骇人寒气。的94c7bb58efc3b337800875b5d382a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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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怔了怔。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想要摘了他的面具,抬至一半,却又缓缓垂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来,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笑。

“你来了?”
  
  他默然,不说话,唯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盯着我。素日里总见潋澈的眸光此刻不知怎的有些黯然的幽深冰凉,偶尔风吹,殿里稀稀疏疏几盏灯火光影摇烁,落入他眼底时,悄悄地照亮了那一丝我难看分清的晦涩落寞。
  
  倏地,他抬手除下了脸上的面具,顺便关上了一旁晃动不停的半开窗扇。然后他轻松自在地抱着双臂靠上身后的墙,唇角微勾,笑意温和地看着我,眸光刹那清朗透亮,似自夜幕跌落人间的粲然星子。
  
  我抿了唇,轻轻笑了。
  
  “你来了。”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只是语气不再相同。
  
   他依旧不言,只是扬首望着殿上高梁,玉般的面庞沉浮在飘曳的灯火下,一时显得阴影憧憧。半响沉默,他终于轻声一咳嗽,垂眸瞧着我,道:“你的天兵天将果 然不同凡响,一战惊人,瞬间解了钟城之困,还赶出了南方的楚军,不出三日便收复了齐国三分之一的失地。嗯,当真不赖!”半恭维半戏谑的语气,眸光掠过我脸 庞时很是漫不经心。一切都遮掩得很好。
  
  我面色一红,将拿着鬼面的手悄悄藏到了背后,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呆了会儿。
  
  心中计较一番,短暂的局促过后,我又抬起了头,绕开话锋,直接问他:“你再次来金城,是不是夜览那边的事办妥了?”
  
  晋穆看着我,目光轻动,微一凝眸,而后又侧过了脸,淡淡“嗯”了声。
  
  “那晋军是伐楚还是不伐?” 找不到别的话题,只有继续问下去。
  
  他默然,眉尖微微一蹙,随即又松展开来。
  
  良久,他突地笑了笑,身子略略低俯,手臂轻展,自然而然地便将他面前的我揽入了怀中。“我说,你见到我时除了想起这些烦心的事情外,能不能说些别的?嗯,夷光?”嗓音低沉似弦按,一声一声,缓缓迟迟,响在耳畔时余音荡然不休,仿佛话已说完,又仿佛话永远说不完。
  
  心弦颤了颤,我伸了手轻轻推开他,挪了挪脚跟,不留痕迹地往后逃。“你……你要我说什么?”
  
  我咬了唇看他,他瞪了眼瞅我,那弯着的胳膊还固执地僵在半空中,一时气氛似乎很尴尬,又似乎有点好笑。
  
  他定睛瞧了我半天,目光深似秋泓,带着一丝丝的凉,一丝丝的伤。当我心底正要生出疼痛和愧疚的感觉来时,他却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收回僵住的手,理了理衣裳,负手站直身,面色一整,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
  
  
  “没想我吗?”
  
  岂料正人君子如此发话,他眸子转了转,面颊浅浅泛红,虽窘迫惴然,但明显是故意做出的姿态。
  
  我一开始有点懵。仔细端详他半天,说不出话。眸光闪了闪,不小心瞥过一旁的帷帐,意外地,我发现了在那绫纱之后绰绰隐隐的身影。
  
  心中立马猜到了晋穆唐突问话的缘由,我不由得伸指揉揉眉,苦笑几声。
  
  “想。” 回答他。一个字,任你们猜去吧。
  
  晋穆歪了脑袋,打量我,笑得不怀好意:“如何想?”
  
  我忍笑,既不想打击他,又不愿刺激到帷帐后的人,于是便正色,附着他的耳朵,轻声:“我也不知道。”
  
  唇角狠狠抽动一下,转瞬后某君子笑得灿如夏花,手掌开始不规矩地抚上我的发,话语显得宽慰非常:“我也很想你啊。”
  
  也?很想?
  
  我没好气地翻眼白他,一把打落他的手,眼光瞅向帷帐后。
  
  而他也不再迟疑,扬臂将手里的面具甩过去,冷笑:“看戏看够了没?想不到堂堂豫侯竟是喜好背后听人说话的肖小之辈!”

帷帐随面具甩去而无风勾起,长长的绫纱自动打结迅速飘至两旁,刹那的功夫,帐后的画面便清晰落入眼帘。
  
  已换了明紫长衫的无颜倦怠地躺在帐后软塌中,银发铺落雪白的锦毡,单腿屈起,凤眸微睁。“本公子正睡得好,何方鼠辈敢夜闯长庆殿?扰人清梦不说,还恶人先告状?”目光斜斜瞥来,嘴角的笑意若隐若无,似是不屑,又似嘲讽。
  
  晋穆不气反笑,连连点头:“好好好,本公子是鼠辈!可怜你无颜公子也要和我这个鼠辈并称天下五公子之一,晋穆荣幸。”
  
   “我和你并称天下五公子?”无颜微笑,眸角轻轻上扬。他扭过头来盯着晋穆,眸色渐暗时,口中一字一句不紧不慢道:“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 军将领秋狩围猎时,曾指着一紫狐言:他无颜是天下第一公子又如何,不过是狐狸的狡诈,故作的风流,何堪比足我晋穆大好男儿!承蒙阁下贵言,从此本公子便有 了‘狐狸’一别称,实在是感激得很呐!”
  
  我闻言莞尔,到今日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无颜在晋宫听我说他是狐狸时满面寒霜大怒的原因,也突然知道了晋穆所说“什么都可以送你,就是不送狐狸给你”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
  
  晋穆先是笑,后眸光陡地一变,面色倏然有些阴沉。“我的亲卫玄甲军中居然有你的人?”声音悻悻,半含咬牙切齿的恨意。
  
  无颜点头,承认不讳:“豫侯麾下密探遍布天下,管你暮侯朝侯,谁也逃不出我的眼线。”
  
   晋穆挑了眉,啧啧两声叹后,脸上神色立刻恢复正常。“穆也敢问一句,三年前豫侯弱冠当晚,长庆殿里与众将把酒言欢时,可曾提过一句:想本公子俊美倜傥, 竟与他丑面至极的晋穆同列五公子,非耻,实大辱也!穆也感谢无颜公子谬赞,承君一句,天下红颜再无青睐晋穆者。你说,本公子至今独身,与你这长庆殿藏娇甚 众相比,是幸还是不幸?”言罢,他的目光瞥向我。
  
  眼前人的笑容分明是清朗动人,我多看了几眼后,却偏偏越看越深觉其中别有它意。许久,反应过来它意指何,我眸间暗了暗,轻轻咬住唇,心道:非彼幸,也非他之不幸,而是我的命。
  
  无颜似被呛住,腾地坐直了身,眸底寒芒耀起,冷冷扫过某君子:“齐国将军中竟然有你晋国的细作!”
  
  晋穆淡然,脸上笑意似有还无:“好在晋齐交好,近四十年从未开战。豫侯如今认识到这点也不晚。当然,本公子回去也要好好瞧瞧我手下的那群人,若豫侯有兴致,我们把人再交换过来亲自调教也好。”
  
  无颜掀眉,不以为然地重重一哼后,眸光直了直,笑而转言其它:“明日一早本公子便去拔了金城里的藏珍阁。”
  
  “什么藏珍阁?”我愣了愣,不明白。
  
  无颜斜眼瞅我,目色深湛,微微有些恨然:“不就是你曾经让我花了一大笔钱的聚宝阁在金城的分支?呵!敢害本公子散财,本公子还不把它查个底朝天!然后结果很不幸,那聚宝阁和这藏珍阁的幕后大老板就是站在你身边的那家伙。”
  
  我虽早猜到了聚宝阁的背景不同一般,但此时乍闻此言,不由得还是惊了一跳,侧眸看晋穆,离他三尺。“你诓我?”生气。
  
  晋穆脸色稍稍一变,唇边抖了两下,后又笑意如初,冷静地望向无颜:“既是如此,那本公子回安城第一件事便去抄了那红颜堵坊。”
  
  无颜笑了,静睿的眼底有细碎的锋芒快速掠过。
  
  晋穆扬眉,明亮的双眸刹那似夜揉入其中,深邃不见其底。
  
  眼见气流异常,我忍不住咳了咳嗓子,轻声道:“喂!大敌当前,你们不觉得这样的对峙很无聊麽?”
  
  四道凌厉的目光立马飞过来,紧紧纠缠在我的身上。
  
  我吓得退后一步,无奈摊手,转身便走:“你们继续,继续!”
  
  身后这是泼皮无赖两只吧?哪像治国安天下的公子侯爷?
  
  我摇摇头,直叹气。
  
  “夷光,去倒两杯茶来,本公子要和穆侯对弈一局。”半响,无颜的声音淡淡传来。
  
  我闻言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无颜公子,你要和晋穆对弈?保证不是自暴已短?
  
  我脑中昏了昏。

香茗奉上,暖炉燃起,我将青玉案旁的灯盏点亮,捧来被无颜扔在寝殿最角落的玛瑙棋局,擦去上面厚厚一层灰尘后,方将盛满黑白二子的玉瓷钵给了晋穆和无颜。
  
  晋穆远到是客,给他黑子。无颜执白。
  
  黑白子噼噼啪啪落在棋局上时,我无聊地站在一边静静看。
  
  室内安静,无人吱声,黑白子越落越快,每每一子按下迅如闪电,快得让我目不暇接。很快,我便石化,呆呆地瞪眼瞧着桌上棋局,一开始是观棋不语,现在,便是叫我开口,我也无话可说了。
  
  此二人棋艺,可用“彪悍”与“震撼”二词总结归语。
  
  
  棋道彪悍,从一开始就没有规矩可言。执白子的无颜违矩先开局,晋穆只抬眼望了望他,而后二话不说,跟在他后面重重按下黑子,摆在深谙棋道之人最不愿见到的开局落子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喉间噎了噎,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转眸看向晋穆,困惑,也不解。
  
  他漫不经心地饮茶,眸光一挑,见到我脸上的神态后,施施然笑了:“怎么?你觉得我下得不对?”
  
  问话的人眸底清煦无比,笑意深深间光华斐然,纵使开口时语带谦逊请教的意味,但那脸上的神采分明是再聪明不过的从容风度。于是我赶紧摇头,抿了唇,讪讪一笑,眸光回落棋局。
  
  他是晋国的神,我能怀疑麽?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脑子一醒,我忙整了整心情,鼓励自己兴致百倍地继续看下去。
  
  转瞬的功夫刚升起的兴致立马被打击。
  
  因为无颜很快下了第二子。啪嗒敲落后,他那对好看得放肆的眉毛斜了斜,飞扬入鬓间,神情仿佛得意轻松得很。
  
  我鄙夷地横了他一眼,目光冷冷地盯着他落子的地方,心中叹气:果然,烂棋就是烂棋。
  
  岂知下一子更糟,晋穆漫不经心地将黑子随意弹出后,我便眼前一暗,心中一沉,兴致刹那消无。
  
  那两人却似丝毫没有察觉,依旧一来一回,你过我往,一盘棋下得其乐融融,面笑若花。
  
  眼看棋局上两方摆子越来越离谱,七零八落、松松散散地没有一丝可寻之迹,我索性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只在一旁为他们挑灯换茶,再找来一个小鼎香炉,点了凝神的檀香。
  
  非为他二人,而是为我自己,凝神。
  
  晋穆一边下棋,一边看着我忙来忙去,偶尔空闲,便抬眸对着我笑:“不累麽?歇会不好?”
  
  我怔了怔,收回正要给他换茶杯的手,刚笑着想开口说话时,一旁的无颜已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来:“她喜欢这样!喂,你还下不下?”
  
  晋穆看也不看棋局,随便扔了一子,然后拉着我坐到他身边,笑道:“别再转了,我的眼都快被你转花了。”
  
  “夷光!换茶!”对面的无颜在喊。
  
  我本能站起身,后一回味他语中的骄傲和冷淡后,我笑了,站在原地,低眸瞧着他:“你自己倒!我累了。”
  
  晋穆笑出声。声音虽不大,却也足让某人脸色黑了黑。
  
  细长的手指一垂,白子叮当掷落。
  
  我无意识地闻声回眸。只一眼,而后目瞪口呆。
  
  先前惨不忍睹的棋局陡然不见,摆在眼前的,是一双方棋子精妙、排布缜密的绝佳弈局,局势纷争错乱扣人心弦,子子蕴谲意,让人垂目便深入其中。
  
  
  我费力地移开视线,惊奇地看向无颜。
  
  无颜展了展眉,唇角一扬,似笑非笑:“棋逢对手,方显真章。惊讶什么?本公子下了一辈子的输棋,今天就在这局连本带利通通给赢回来。”
  
  我不觉蹙了眉,睨眼看他,语气有点僵:“如此说来,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下棋的对手,不能激发你所有的棋艺,所以你之前才总输我?”
  
  凤眼斜瞥,他定定地望着我,眸底深湛,笑意沉沉,却不说话。
  
  无言甚有声。
  
  我点点头,冷笑:“很好。”
  
   瞒得我很好!将我像傻瓜一般瞒着,像对敌人一般猜忌着藏掖着,很好!我脸上笑着,心里却又苦又痛,因为我不知道,他瞒着我的还有哪些事?他豫侯有遍布天 下的十万密探,凡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我没有。而我也不求知尽天下事,我只求知他一人而已。那份知晓可以不完全,但却绝不能有刻意的谎言和处心积虑的刺 探。
  
  “夷光。”剑眉皱了皱,他伸出手来,想要拉我过去。
  
  我侧过身子,别扭地避开。
  
  他愣住。
  
  身后有手扯住我的胳膊,温暖坚定,微微用力,拖着我坐回原来的位子。“放心。我晋穆一辈子未与人对弈,今日一局,我定要帮你赢定他!”嗓音低沉,轻软中别含安稳人心的力量。
  
  我咬了唇,想说不必却又道不出口。
  
  可是即使要赢,我也要自己赢他。
  
  抬眸,刚要开口的刹那却看到晋穆望向我清朗含笑的目光,唇角不自觉地一颤,话音自嘴边溜走。我黯然看着棋局,观战不语。
  
  无颜轻轻笑出声,凤眸一转,微寒的目光自晋穆与我身上一掠而过。仅仅一瞬后,他的笑容便又是满不在乎的,眸间颜色又是恣意轻快的,一时仿佛看着我和晋穆若有所思,又仿佛看向了遥不可极的远方,神采渐隐,依稀不可见其锋芒。
  
  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而后各自掉回视线,心底发凉。
  
  晋穆不出声,只是一直握在我手腕处的手指越收越紧,越拢越有力,直到箍得我隐隐作痛,死命咬住了唇。既不愿出声呼痛,那唯有苦苦承受。
  
  “放开她。”无颜冷了声,眸光瞥向了我的手腕。
  
  晋穆淡笑,落子盘中,道:“她是我的夫人,本公子为何要放?”
  
  无颜拧眉,深重的厉色自眸底浮现。他盯着晋穆,唇角微扬,似笑,似咬牙,又似风情云淡,一字一字说得不慌不忙:“可你弄疼她了。”
  
  晋穆早在他刚才开口说话时便已放松了手中力道,此刻闻言只是笑,悠然一叹,笑着反驳:“豫侯爱妹心切本公子理解,不过……你确定你就没有让她疼过?”他勾了眸瞅我,缓声道,“或许更疼。”
  
  无颜默。
  
  半天,他的眼光重新落回棋盘,挑了眉,若无其事地笑道:“下棋!”
  
  晋穆欣然掷子。
  
  我动了动手腕,他垂指下来握住了我的指尖,扣紧。暖意似骄阳之温,正一丝丝自他掌心传入我的体内。
  
  我愣了愣,凝了眸看眼前的人。
  
  公子如玉,风光霁月。
  
  他的夫人?
  
  我有些失神,眉尖深蹙。
  
  无颜在一旁慢慢笑,笑声无谓,隐带嘲讽,我听了会受伤。
  
  于是装作听不到。
  
  
  盏茶功夫后,心思回落棋盘上。
  
  无颜拈指轻磨着手中白子,盯着棋局的眼眸里光芒微动。他抬头看了看晋穆,沉吟一番后忽道:“暗渡陈仓。穆侯此行,原来是存了这番心思?”
  
  “豫侯觉得穆此行不对?”晋穆眉宇间谧色添上,神情愈发地从容淡定。
  
  无颜笑,狡猾得意的诘色自眸底一闪而过:“梁国在南方,你们晋国是插不了手的。”
  
  晋穆微微一笑,声色不动:“穆不求城池,只求富国之财。”
  
  无颜点头,笑意发冷,面色却更加得意,口中对晋穆说话,眸子却转向了我:“本公子早知晋国出兵别有所图,果然,原来胃口还这般大,不止楚国,连梁国你们也要分羹!”
  
  我心底一阵寒,慌忙回眸看晋穆。
  
  晋穆不瞧我,明亮的眸子里目色镇定自如,笑,只是浅浅三分。“楚国如今处于内乱之际,敌我难分清,穆不想得罪一些不必要的人,所以并不打算再动手围邯郸。但我仍可以派晋军为你收复齐国北方沦陷的城池,豫侯以为如何?”
  
  无颜望着他,唇角笑意渐渐僵硬。
  
  我惊了惊,问道:“楚国内乱?”
  
  晋穆淡笑,目光直直凝视着无颜:“一国二王,不乱才怪。”
  
  我脑中念光一闪,扭过头看了一眼无颜。他脸上的神色虽迟疑却不惊,分明是早已知晓这件事。难怪他胆子那么大,夜袭钟城,以八千对十几万,竟能一气呵成赶走了楚军。事中有因,分毫必争,楚国内乱,楚军人心自然惶惶不安。
  
  只是不知道这乱,是怎样的乱?
  
  我独自琢磨一会,正要问时,无颜已经冷笑着开口:“穆侯以为本公子无你的援军便不能驱赶楚贼,收复北方失地了?”
  
  晋穆抿唇,毫不犹豫地点头:“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文才武略世人莫不敢比。穆相信,豫侯必有重兴齐国的一日。只是穆想知道,昔日蔡丘一战历经三年,而且面对的只是楚军二十万铁骑,如今金城周围却有楚军三十余万,梁军二十五万……豫侯这一次打算要耗时几年战胜此役?”
  
  无颜笑而不答。
  
   晋穆的声音听上去虽温和,但言词太过直白和咄咄逼人,我听后面色一寒,甩了他的手站起身,笑道:“公子穆此言过了。蔡丘战役虽历时三年,但是三年一百八 十战,我方胜了一百六十战。而且蔡丘之役无颜是求以战养兵、以战练兵,方且战且歇,三年内将齐国的所有军队都在蔡丘战场上浴血演练了一次,这才有了今日的 齐国铁甲军,也才将齐国的军力和战斗力自羸弱之势提升上来。夷光知道晋国的军队在五国最为凶悍,齐国自知不如,当然难及你每次对阵北胡只需寥寥数月便可退 敌的神速。”
  
  晋穆闻言半垂眸,脸上虽仍在笑,但眼底幽色深深浅浅,流转不停。半响,他止了笑,叹了口气,扬了眸看我,神色有些无奈,也略微有些漠然失落。
  
  我说话时无颜一直在沉默,目光紧紧盯着棋局,面色安详,笑意隐隐。
  
  待他抬头时,却对着晋穆笑道:“夷光所言也不尽然。或许本公子当真需要穆侯的帮助。”
  
  “嗯?”我低头,不解地看着那个素来狂傲不羁、天下人杰礼法毫不入他眼的公子无颜。
  
   无颜望着我,目中笑意深不可测:“楚国内乱,穆侯不插手,是他给我留了情面,虽说这情面有些勉强,当然,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聂荆和夜览。不过 晋军若肯南下援齐对付楚军,那我们齐国该欢迎,不该拒绝。百姓深受苦难,战要速而不得拖。我虽速占了钟城,却只是一场大雪带来的侥幸。而金城东西北三侧环 敌,若要全胜,着实不易。所以晋国若出兵,是齐之福。”
  
  晋穆笑了笑,不言。
  
  我心思一动,看了看无颜,也不说话。
  
  无颜起身,对着晋穆揖手笑道:“穆侯,我们去书房详谈。”
  
  晋穆撩了长袍,正待随着无颜一同走时,我却出声叫住了他们:“那这棋?”
  
  “胜负已分。”晋穆回头笑,眨眼,眸色朗朗,似明月。
  
  我茫然,低头观摩棋局的功夫,他们已掀了帷帐出了寝殿。
  
  托腮看着棋盘,许久,我才恍然醒悟,不禁笑出声:“原来如此。”
  
  好个君子谋道!
有毒不明
  
  自钟城回来时就已是夜深,如今再经晋穆的突然到来和他两人对弈的消磨,时间已然不早。我坐在桌旁一边喝茶,一边琢磨那盘 棋局。本想就这么坐着耐心等无颜回来,岂知双眸在棋局上盯了不到片刻的功夫,眼帘就渐渐无力地垂了下来。我甩了甩脑袋,揉揉眼睛,折腾再折腾,还是抑制不 住地呵欠。转念想想,心道那两人废话多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于是便搁下茶杯,伏在案上眯了一会。
  
  一眯就睡着了。
  
  许久后,昏昏沉沉间,腰间一紧,有人俯身抱起了我。
  
  我挣扎一下,微微睁开了眼,侧过头,睨眼看了看抱着我的人。“回来了?”迷迷糊糊地,我呓语一句,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垂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拿冰凉的下巴蹭了蹭我的脸颊,默了一会,方低声问道:“怎么不去塌上睡?”
  
  “等你啊。”我无意识地顺口答,把脸贴近了那处冰凉,给他温暖。
  
  他又沉默了,立在原地僵了半天,这才抱着我走至白玉塌,将我放下后,他自己也躺了下来。
  
  我迟疑一下,想了想还是拉过锦被盖在两人身上,头枕着他的胳膊,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身子。本以为倒到塌上后睡意便会铺天盖地地袭来,谁料不是。我抬眸望着他俊美坚毅的面庞,看着他半闭半睁的眼底间浅露微闪的寒芒,不由得脑中恍了恍,瞬间清醒过来。
  
  此刻虽有锦被盖着,他的身子还是冷得像块冰。我情不自禁抱紧了他,轻声问道:“怎么了?你和他谈成了麽?”
  
  薄唇微微一勾,他笑着点头:“嗯,虽然很不容易,但总归谈成了。”
  
  “他提了什么条件?”看了那盘棋局,不猜也能知道此次晋穆出兵,仁德大义是名,谋事利害才是真。
  
  无颜笑,目光倏地有些阴寒:“条件?很多。那家伙胃口大得很,也不怕吃得太饱撑死!”
  
  “那你都答应了?”我伸手摸他的脸,说不上什么原因,就是觉得哪里似有些不妥,害得我心底的弦突然抖了抖,有点不放心。
  
  无颜握住了我手,垂眸看我,笑:“我岂能都答应他?自然只能答应在我能忍的极限之内的。”
  
  我眨了眨眼,看着他,心中有疑问,想问又问不出口。
  
  “不关你,只关天下。”他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虑,也不多说,只轻轻一笑,低下头,将冰凉柔软的唇贴上我的额头。
  
  我笑了笑,放下心,脸稍稍一侧,避开他的吻,埋首窝在他的脖颈间,低声道:“楚国究竟出了什么乱?晋穆为何不趁乱攻楚,反要盯上南边的梁国?”
  
   无颜沉吟不语,指尖缓缓在我发上流连按抚。半响,他才出声慢慢道:“楚有二王,兄长桓因是昔日的刺客,并潜入齐国当了多年的将领,天下人识者甚多,为免 麻烦和猜忌,楚国先王逝世前,命传位掌政的公子桓位在幕后,且令其弟清以王身份示于人前。当日楚丘之上父王无意撞破楚王的真正身份后,一怒之下发兵攻陷楚 丘。而其实那场战争后,桓公,就是那个人……”说到这,他的话语微微一顿,嗓音即刻低沉了下去。而后,陡然就没了声音。
  
  我也不再 说话,尽管死而复生后我一直避免想起,但此刻脑中还是清晰浮现出桓公的模样,那个笑容总是优雅得动人、可眸光总是悲苦一片的人,那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命 令易容成聂荆的晋穆拿匕首刺我的人……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心中轻轻一颤,身子莫名地开始瑟瑟发抖,耳边似乎响起了他温和无谓的笑声,眼前也仿佛看到了他淡 漠清冷的目光。
  
  明明看上去那么亲和无害,做的事、使的手段却让人一想就忍不住颤栗害怕。这样的人,他掌控下的国家还会出现内乱?我有点不敢相信。
  
  无颜发觉了我的异常,抱住我的胳膊忙用力收紧,叹了口气,定声道:“放心,我不会再让他有伤害到你的机会。”
  
  我咬了唇,心中暗道:我害怕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你。楚桓再容不得我,底线不过是要了我的命,我死过一次已不再怕,反倒是你,让我担心……
  
  我抬了头,凝眸看向眼前的人。而他也正垂眸瞧着我,凤眸狭长,目色时而清澈如水,时而幽深似潭,殿内光线并不明亮,些许昏暗映入他的眸底,无端端添上几抹让人难看分清的阴影。
  
  
  “你接着说。”我笑着伸指揉开他眉间微微皱起的褶痕。
  
  “父王占楚丘后,发兵攻齐的是凡羽,下命令的是凡羽的父亲,非那人的意思。”
  
  “那人掌政,却不掌兵?”我有些明白了。
  
  无颜点头,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那人身边无子。有些事只能靠凡羽和冲羽,毕竟他们也是楚国王室的子嗣。”
  
  原来是兵权之争,难怪那人会想方设法借楚丘之议着急逼无颜回楚国,也难怪那个台面上的楚王在五王会议时会用那样嫌恶痛恨的目光看着无颜。我抿了唇,此刻回想起以往的一些事时,所有谜团不思自解,顷刻间恍然大悟。
  
  “可是攻钟城时,是聂荆救走了冲羽。”我转了转眸子,轻声道。
  
  无颜怔了一下,突地出声笑开,眸色忽明忽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冲羽只是夺权的筹码。聂荆……看来他如今也不能做个纯粹的刺客了,国是谋权,他就算不想,怕也再无法逃开。晋穆此时不攻楚,这便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
  
   “国乱必伤元气,晋国停下伐楚的谋划,不是仁慈和道义,而只是在等待更加好的时机。楚国这块骨头现在还难啃得很,但两三年后,那就说不定了。尤其 是……”无颜顿了顿,脸上带笑,眸光却凌厉锋锐,“尤其是现在晋穆还完全放手让聂荆去接楚国储君这个烫手的位子。其间心思,不言而喻。”
  
  我愣了愣,喃喃:“君子之道,果然高深。”
  
  无颜笑,哼了哼,冷道:“国强自有远谋,国弱必被算计。非他高深,而是道之常理。齐国若强,今日谋事之人早就非他了。”
  
  我抱住他,声低,话却坚定:“齐国有你,会强大的。”
  
  他闻言默然,良久,才柔声唤道:“丫头……”
  
  “嗯?”眸光一扬,看向他。
  
  见我看他,他却闪开了眼光,看向头顶的软帐:“晋军援齐入境,是放虎狼进来,还是仁义之师,难断。”
  
  我心中一动,蹙了眉:“你怀疑晋穆?”
  
  无颜笑了,长眉一斜,面容风流迷人,眸光却异常地静睿冷静:“既谋天下,齐国也是其一。而且现在的齐国比楚梁任何一国更危虞,他晋穆的心思深沉难测,若晋军入齐后与楚军联手,那我纵有回天之术也乏力。我敢赌,赌天下,但这场赌只能赢,而输不得。”
  
  我想了想,坐直身离开他的怀抱,垂眸望着他:“那你有什么对策?”
  
  无颜依旧不看我,眸光一动,转向一旁。一时无语。
  
  
  半响,他拧了拧眉,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方一字一句道:“晋穆身边得有齐国的人,忠心,聪明,果断,会周旋,最好能影响到他的决断。”
  
  我弯了唇,直直瞅着他,想笑,笑不出,胸口酸酸的,还是哭比较容易。
  
  但我不会哭。
  
  指尖握住他的手,我垂下眸,浅浅笑出声:“无颜,你不要放手。”
  
  他终于回眸瞧我,呆了片刻后突地腾然坐起身,伸了胳膊抱紧我,勒着我的身子死死按向他的胸膛,口中低声道:“傻瓜麽,我自然不会放手。”
  
  “你要记着。”
  
  “嗯,记着。”
  
  听到他的承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了双手推开他,心中虽痛,脸上却绽开了笑容:“那好,我去晋穆身边。等退了楚兵后我马上回来。”
  
  他不答,只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推闷哼了一声,嘴角一动,唇边竟涌出一缕血丝。
  
  “你怎么了?”我脑中嗡然一响,望着他,手慌无措。
  
  他皱眉笑,手掌揉向自己的胸口,脸色顿时隐透苍白。
  
  我抿了唇,忙捏指按了按他的脉搏,片刻后,我抬头瞅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和他动手了?”
  
  “比试一下而已,”他满不在乎地挑眉笑,眸色一转,忽地有些得意,“他此刻也好不了多少。受了重伤还要连夜逃出宫城,想来情况比我还要惨些。”
  
  我忍笑,狠狠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两人既都是懂谋道会算计、心思缜密得不能再缜密的人,怎么有的时候却又总是做这么无聊的事?谈事谈得大动干戈,还偏偏又能谈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来?着实奇怪,闻所未闻。
  
  想归想,手下却不曾停。自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喂入无颜口中后,我伸手拉开了他的上衣。
  
  右胸口的肌肤青中泛黑,明显是受人重拍了一掌。
  
  我聚气掌心,对着那处青印缓缓将手按了上去。盏茶的功夫缩回手,我低眸望着那处青色渐褪的地方,呼出一口气,卷袖擦汗,笑道:“好了,再吃两天药就痊愈了。”言罢,伸手将他的衣服穿好,指尖微扬,抹去了他唇角的血丝。
  
  他静静地看着我,眉尖轻拧,目光沉寂,一声也不吭。
  
  “还疼?”
  
  “不觉得。”
  
  “晋穆何时北上?”
  
  “他说明日就动身。”
  
  我低头,问:“他在哪里?”
  
  “金城里的藏珍阁。”
  
  “那我明日就去找他。”
  
  他迟疑一下,答:“好。”
  
  “你等我。”
  
  “好。”
  
  “不许放手。”
  
  “好。”
  
  我轻声笑,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揽住。
  
  
  “对了,”我忽地记起一件事,忍不住仰头盯着他,面色一拉,“下棋的事……”
  
  他抿唇笑了,吻向我深深蹙起的眉间:“等你回来,任打任罚。”
  
  “以后不能再骗我。”我抓住了他的手,语气认真。
  
  他犹豫一会,眸色流转不停,眼底却是难得一见的明澈:“尽量。”
  
  “尽量?”我重复,语带不满。
  
  他笑了笑,挑眸,神采飞扬:“是,尽量。”
  
  我郁闷,却又无话可说。靠着他的肩头安静地想了会儿,思绪一转,我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药儿那丫头不见了?”
  
  无颜脸色倏然暗下,冷声一笑,声凉:“或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闻言有些疑惑,却并不吃惊,只开口问道:“她到底是谁派来的?”
  
  无颜转眸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苦声笑,不答话。
  
  我瞥了他一眼,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
  
  “哈!那个人,果真在乎你在乎得紧。”话中带酸,像是在醋坛子里泡过。
  
  他笑了,抱着我躺下,重新盖好了锦被,挥掌熄灭殿中的灯火后,在黑暗中轻轻说了几个字。
  
  我惊了惊,刹那间什么话也道不出,只知道心中的酸意和难受刹那消无,甚至还涌出蜜一般的甜。
  
  于是便安心靠在他怀中,脸上笑容比任何时候更嫣然。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宫城角落的高耸钟楼上敲响了为先王鸣丧的朝鼓,嗡嗡声来回飘掷在寒雾笼罩中的宫阙,惊破了一夜的沉寂。雕檐下的栖鸟被鼓声惊醒,拍翅慌飞,叽喳声乱,旋绕闹腾一番后,方展翅冲向了渐朗的天空。

时辰尚早,宫人皆未起,宽广的御道上寂寥无人烟,两侧宫灯盏盏相接,烛火微弱,抵不过愈见明亮的晨曦。朱墙壁仞,一伫高耸,重重阴影下,无颜握着我的手,两人静静地缓步走在玉石铺成的大道上,各揣心事。
  
  偶尔抬头瞧向他,却见眼前那人俊面轻寒,眸光直视着前方的迷雾,眼底幽深,一丝近乎孤寡的漠然和冷清充斥着整个眼瞳,带着让人心忧的疼。
  
  “无颜!”我忍不住叫他。
  
  握着我的手指倏地一紧,紧得似要捏碎我的指骨将我的血肉混入他的肌肤中。我痛得倒吸冷气,却依然咬紧了牙,装作若无其事地一笑,侧过脑袋,打量他。
  
  “你不舍得我走?”顽心一起,我抛开了满脑子的离愁,出声揶揄。
  
  他哼了哼,挑了剑眉,眸光一闪,些许被我说中心思的羞恼悄悄钻入那细长漂亮的凤眸。 “那你别走了。”他停下脚步,声音清凉,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分不出他此刻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抿了唇,扭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宫门穹顶,笑道:“可你已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手上的力道在不断地加大,死死地,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心中了然,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便垂了眼帘,浅笑着将手指自他掌中慢慢抽出,低声道:“我走了。你要等我回来。”
  
  无颜默,宽大的明紫袍袖随着我手指的挣脱而重重落下。
  
  我咬了唇,不敢再抬眸看他,转过身,迅速跑出了宫门。
  
  宫外梧桐树下秦不思牵着白马在等,见我出宫忙迎了上来,躬身将马缰交到我手上,口中叮咛:“公主一切小心。”
  
  “秦总管,帮我照顾好他。”我跃身上马,拉直了缰绳,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独自站在御道上紫衣银发的孤单身影。
  
  秦不思乖巧点头,轻笑:“公主放心,奴明白。”
  
  “还有,”我转了转眼眸,想起一事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俯身下去贴着秦不思的耳畔,悄声道,“长庆殿的那些姬妾们,你趁他现在忙得不可□的时候都给散去吧。”
  
  秦不思愣了愣,问道:“散去哪?冷宫?”
  
  “秦总管神通广大,这点小事还问我?”我直了身子,懒懒一哼。
  
  秦不思醒悟过来,脸上笑容陡然间愈见谄媚阿谀,低头,道:“公主放心,奴知道怎么做了。”
  
  我满意点头,装模作样地再嘱咐一句:“当然还是要问问他的。”
  
  秦不思笑,眼睛里尽是聪明圆滑的精明:“依奴看,公子他不会有意见的。”
  
  自然,他敢有意见试试看!我撇撇唇,得意扬眉,挥下马鞭,踏一路冰雪,绝尘直入那层层深重的晨雾。
  
  朝霞均染,迷雾逐渐霰淡,点点消磨后,天地骤亮。
  
  东方,有日初升。
  
  
  半个时辰后,金城藏珍阁的后园,有小厮带着我在气派而又精致的诺大庭院中东转西转,长廊绕绕,游光赏景下白白蹉跎不少时间。
  
  我边走边鄙夷,心中暗道:又不常住,浪费钱财造这么好看的园子作甚么?还说援军齐国是为了求梁国之财,像他这般肆意挥霍,纵使富可敌国,怕也经不起折腾。
  
  正胡乱想着时,小厮突地止步,伸手指着前方的阁楼,笑道:“公子,我家主人就在那阁楼上。那地方下人从来都近不得,所以奴就不领路了,您自己去吧。”
  
  “好,多谢!”我揖手离开。
  
  快步上了阁楼,我略微踟躇,伸了手推开半掩的房门。
  
  满室竹简,一墙字画,几株幽兰在角落里静静开放,室中央有翠玉石桌,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瓷碗数十个,里面盛满了各色各式的点心。墙角有软塌,帷帐勾起,一人横卧。那人身穿着雪色的衫,金色的袍,左手执一卷竹简随意搭在胸前,右手遮目,似沉寐深深。
  
  睡颜安详,只是双颊的肤色有些让人心惊的苍白。
  
  我悄悄蹑脚走近,蹲下身,拿开他手中的竹简,将他的手腕按在指下。
  
  脉搏跳动有力,并无大伤。我想起昨夜无颜的话心中正起疑时,那人却轻轻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我眼皮一跳,忙放下他的手,笑问:“怎么?你不愿见到我?”
  
  他叹气,右手移开,明亮的眸光看过来时仿佛能瞧得人无所遁形。我面色一红,侧过身,紧紧抿了唇。见我模样发窘,他慢慢笑了,起身下榻,扶着我站起来,柔声:“他叫你来的?”
  
  我点头,抬眸看他,承认:“是。”
  
  晋穆勾唇,悠然笑:“来作甚么?”
  
  我扬手捋了捋鬓角微乱的发丝,若无其事地再次避开他的眼光,脸也不再红,口中缓缓道:“晋国援军入齐,必不熟齐国北方的地形和那些战事所用的防线壁垒,我来带路,以助你们的军队能更迅速自楚军手中夺回齐国北方的城池。”
  
  晋穆收回按在我肩上的手,抚掌,神情间似是相当满意:“如此甚好。”
  
  我扬了眉,笑而不言。
  
  “我今日就北上。”他睨了眼,目光专注。
  
  “我知道,所以一早就来找你。”言罢,我看了看他,迟疑一番,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困惑,问道,“无颜说你和他昨日动手都受了重伤,怎地今日见你却没事?”
  
  晋穆挑挑眉毛,故作高深。
  
  我咳嗽一下,正要再问时,门边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高呼:“穆小子!这么早叫老夫起来莫不是昨夜伤着的地方又痛了?还是……”话至一半没了音,而我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这声音太熟悉。不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于是我回头,对着门外正懒洋洋伸腰的人微微一笑,唤道:“师父早!”
  
  橙色衣袂衬着朝日金芒,浑身散发着似火般的瑰丽风采,东方莫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清俊妖娆的面庞背着熠熠骄阳,带着一抹别样动人的温暖。“女娃,你怎地会在他房里?”东方莫伸手指指我,再指指晋穆,素日总见放荡不羁的目光有些古怪的暧昧。
  
  我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夷光来找他,自然在他房里了。”答完转转眸子,盯着他看,反问道:“只不过,师父怎会在此?”
  
   “昨晚在宫中捡了个重伤吐血的人,为师本着慈悲心肠送他回来,顺带借住了一晚。”东方莫笑笑,走至我身旁上下看了看,突地扬手,指尖扣住了我的手脉。我 蹙了眉,心中疑惑,奇怪道:“师父为何要为我诊脉?”貌似该诊脉的是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晋穆才是。我想了想,眸光瞥向晋穆,却见他正望着我,神色也见茫然不 解。
  
  东方莫不答,手指在我手腕上搭了许久,慢慢地,他敛了眸,眼底颜色流转不停,似在沉思。
  
  “师父?”少见他这般正经的模样,我心中一动,刹那忽觉不妥。
  
  他闻声扔了我的手腕,唇角笑意不见,双眉微拧,俊脸上妖娆散去,而忧色隐现。“女娃最近有没有觉得自己愈来愈贪睡?”
  
  我想起回钟城路上难以抑制的疲倦和昨夜的困顿,心念微闪,笑看向东方莫,讨好:“师父神机妙算,正有这般的情形。”
  
  东方莫点头,伸手自怀里掏出一黄色玉瓶丢入我手中,吩咐道:“以后三日一次,一次吃一粒。瓶里有一百颗药丸,够你吃一年。”
  
  “什么药?”我随手摇了摇。
  
  “让你不再贪睡,不会一睡就醒不了的药。”东方莫答得不耐烦。
  
  “一睡不醒?”我喃喃,似明了,自嘲地笑,“难道我也中了毒?”
  
  东方莫横眼瞅我,奇怪:“无颜那小子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我紧张,心道莫非他又瞒了我什么事?
  
  东方莫眸光一闪,转过身走去石桌旁,骂道:“真是两个笨蛋!”骂了一句,他随即又住口不说,手指一扬拿起桌上瓷碗里的点心吃个不停。
  
  “好吃!”眨眼后他脸上笑开了花,一脸的回味无穷。
  
  我懵然看着他,无语而默。指尖握紧了手中的玉瓶,想了一会儿,我拔开瓶塞闻了闻,味道清雅幽淡,似那日聂荆带回来的雪莲花香。

失神盖回瓶塞,心思转了再转,恍惚中,我渐渐明白过来。脸色忽地一白,我伸了手指捏向自己的手腕,按了半天,依然察不出个所以然。

晋穆在身后握住我的手,笑道:“来这么早必没用膳吧?吃些点心如何?”语毕不待我同意,他已拉着我走至桌边坐下,将点心一碗碗推到我面前。
  
  盛情难却,我伸出手,拿了一块递往唇边,张开口,却不是吃点心,而是问东方莫:“师父,一年后呢,药吃完了怎么办?”
  
  东方莫怒,嚷嚷:“一年的时间为师都不能找出解药的话,那就不是神医,而是庸医了!”
  
  我松口气,愉快地笑:“对阿,师父是神医!”于是咬了咬手中点心,未品尝就认真点头:“嗯,真的很好吃啊。”转眸见晋穆正皱了眉怔然看着我,我笑了,垂手挑了一块点心喂入他口中,侧眸,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他费力地吞下点心,呛了呛,方道:“一个时辰后。”
  
  “好。……不过我要写封信给无颜,你能派人帮我送去麽?”
  
  东方莫插嘴:“刚离开就写信,会不会太……”
  
  我瞪眼过去,他识趣住嘴,埋首点心堆里,一脸馋样。
  
  晋穆放开了我的手,不动声色,笑:“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