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国难将危
山间如春,山外寒冬。天空依旧清冽似琉璃,只是北风瑟瑟,溪流凝霜,草树皆枯。景色如此萧条,冻得每一束阳光照在人身上时,仿佛冰结的火种,只有光亮,却没有温度。空寂的山涧偶尔飞过几只飞鹰,展翅博空时,不留影,唯留锐啸长鸣。
溪水旁停着两匹马,一匹是鬃毛青白相间的骢马,还有一匹……我舒了眉,忍不住笑着跑去白马身边抚摸着它的鬃毛,软声呢喃:“乖马儿,好马儿,你怎么来了?”
白马踢了腿长长嘶鸣一声,彻黑的眼睛转动时,带着喜悦飞扬的神采。
我心中一动,想了想,回眸看东方莫,问道:“晋国公子穆什么时候来过?”
东方莫仰首看天,顺手牵了骢马跃了上去,也不答我的话,只蹬腿夹了夹马肚,先驰出了山间。
他虽不答,我心中却已有了答案。于是也不待多想,跳上马背,挥了马鞭,朝东方莫扬尘而去的方向追去。
由楚中向东,一路过商丘、兰考、蔡丘,昼夜兼程,七日后,便到了自西去金城必要经过的泗水江畔的钟城。
沿途而过的地方,城毁家亡,苍野尸骸遍地,饿殍穷丁满目,但凡有楚军驻扎的地方,水泽暗红,凛凛冷风中,到处弥散着血腥的味道。冬日下的景象素来落寞,如今经过战火的噬残,天地间更是罩上了惨绝孤寂的暗灰色,数不清的白幡飘动城墙时,能看得人心滴血恨绝。
我虽在战场上呆过三年,但那时多是平原作战,只有将与将的斗谋,士与士的争勇,纵使硝烟弥漫,却也不曾毁及双方如此多的城池,祸及众多苍生无辜。如今见到这番景象,我看得既惊又痛,心底的悲悯一再受重怆时,慢慢地也被磨成一股难以平复的血海深仇。
因战事,泗水江锁,来往舟棹皆被已占领了钟城的楚军征缴做了军用的船舰。我和东方莫围着泗水走了一圈,眼见楚军十步一岗、千步一营,戒备森严得没有丝毫可趁之机,于是两人只得返回钟城里,找了一处已空无一人的破旧宅子暂歇。
天已暗。室内仅燃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勉强可照亮两人的面容。
东方莫挥袖拂去椅上的灰尘后,拉着我坐下:“饿不饿?要不要为师去城里找点吃的回来?”
我摇摇头不说话,抬手取下头上戴着的黑纱斗笠,目光凝视着室里唯一的一处光亮时,眼神有些呆滞。
东方莫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伸手取出行囊里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后,咂咂嘴问道:“如今你打算怎么办?泗水既然被锁了,想必其他去金城的路也都锁了,还有办法回去麽?”
我点头,漠然:“有。”
“有不就行了!”东方莫扭头看了看漠然不动的我,突然有些气急,“我说女娃,你这些日子既不吃东西,说话也越来越少,性子更是越来越沉闷……不难受吗? 再这么憋下去迟早会把自己给憋坏了不可。”言罢,他伸了胳膊摇了摇我僵直的身子,试图惹出我、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恼意来:“若是心中难受,可哭出来,喊出 来。为师不会笑话你的。”
可我只是蹙了蹙眉,淡然低头时,抿了唇依然不语。吃饭?说笑?哪能如此轻松?战争的失败,生命的无辜, 城池的沦陷,一点一点压在我的心上,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心痛如割,生死无谓。王叔是为了我才向楚国动戈的,无苏的战死,无颜的失踪,还有齐国如今 的危虞……都是因为我!
我扯了唇角冷笑,心中默念:夷光啊夷光,如今你也算是个祸水了!齐国若因你而亡,说是千古罪人都不为过……
我黯了神,闭上眼睛,想叹气叹不出,想流泪眼睛却偏偏干涩得厉害,还有我的心,再痛下去,怕就快麻木得不能再知世间何为痛了。
室间静寂。许久无声后,东方莫忽地伸指搭上我的手脉,片刻后,他毫无征兆地往我嘴里塞了颗药丸,微凉的手指抬起了我的下颚,迫我把药咽了下去。
喉间猛然漾起一股清甜,清甜中又微微发苦。我睁眼看他,想问时,却又转了眸移开了视线。
“你要是再这么消沉下去,赶回金城也没什么意思。”他懒散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话语悠悠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瞥眸看他,冷道:“我只是在想离开钟城之前一定要烧了那些战船而已。”
东方莫闻言眸间发光,马上起身站到我面前,笑道:“为师就知道自己的徒儿不是庸碌之辈。说吧,怎么个放火法?”他低眸盯着我,跃跃欲试的神色间兴致昂然。
我挑了眉看他,撇唇:“放火就是放火,能有什么特别的?带上火折子,带上脑子,借点风势,不就行了。”
“那走吧。”橙色衣袖一扬,他迫不及待地赶紧拉着我起身。
我坐着不动,笑看着他,眨眨眼:“你去放火,我不去。”
东方莫耷了眉,回眸看我时,细碎光芒在他眼底一掠而过:“为什么只有我去?”
“你会轻功。我不会。到时被发现了,逃不了怎么办?”我站起了身,弯唇一笑,说得是理直气壮。
东方莫收回了手,锁了眉,面色端肃时,脸颊的颜色说不清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后悔而暗暗发青:“早知道会轻功这么重要,就带了聂小子一起走了。”
我淡笑,侧过脸看窗外夜色:“不能带他。他是楚国人。”
东方莫背了手,斜眸打量我时,笑容古怪非常:“我看不然。那小子为了你,怕是宁愿做个齐国人。”
我闻言回头,挑了眸望着他,微笑:“师父还不走,是不是打算就这么闲聊下去直到天亮?”
东方莫无奈地缩了缩脖子,橙色衣影飘向窗外时,似烟霞在飞。
眼见他去远了,我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后,拿了斗笠戴在头上,也摸黑出了破宅。
是夜江边大风。等我到了楚军停屯船舶的地方时,火焰已冲天,红色光芒浸染了半边天色,暗烟滚滚下,浪涛来回翻卷,水火两重天。远远地,我依稀能瞧见攒动的人影中那灵活穿梭的橙色人影,想了想,我忙跑上前去拉了他就往回走。
“辛苦师父了。”眼见计谋达成,我不禁也笑得也有些开心。
东方莫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扬了眉,转眸看了看那些站在在火光周围、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楚军士卒,不由得说得轻快:“来看风中救火的好戏,顺带着……从楚营里拿点东西。”
东方莫皱眉,清和的眸间笑意隐退,慢慢地浮现出一种被骗上当后的羞恼来:“好你个女娃!你是想借我放火引起楚军大乱而趁机混入他们的军营!”
“师父不愧是师父,果然聪明。”我眨眼笑笑,言词虽轻佻,苍白的容色却掩饰不了孤身潜入楚营的后怕和紧张。
东方莫见我这般神情,想恼的怒气也自然泄去了一半,要知放火容易,潜入楚营才是真的危险重重。“那火不是我放的。我来的时候,火光已起了。”他一个人沉思了半天,再出声时,却是吓了我一跳。
“不是你放的?”我困惑地回头看他。
东方莫敛容,笑了笑,神色有些不自然:“虽不是我放的火,我也随手扔了几个引火的玩意儿,让它燃得更猛些。”
我扭过头,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思寻着是谁也有这般的能耐和心思来放火烧船。脑海里隐隐约约浮出了一人面庞,一时想得我心中慌乱直跳。
莫非……是他?
我伸指揉了揉眉,面庞不自觉地因兴奋欢喜而暗自发烧。若真的是他,那就是说他没事了?可若是他无事,为何又不回金城,不直接带领着齐国的勇士们荡涤来侵 的楚军,彻底消了这口恶气呢?……心忽上忽下,我想着想着,突觉出了似坐针毡的忐忑难熬。若不是齐国有难,也许我早就回竹居去寻他了……
身后有人扯了扯我头上的斗笠,我回头,瞧见东方莫略微恼火的面容。
“怎么了?”奇怪。
“你去楚营拿了什么东西?为师这问了第三次了!”语气恶劣,十分不满。
我伸指从袖中拿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青色玉印,递到他面前,笑道:“就是这个。”
东方莫接过玉印,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后,低头看我,纳闷:“就这个?”
“是啊!”我点头轻笑,回头时,顺带卷袖取走了他捏在指间的玉印,“这东西看是平常,却是楚军搬运粮草、分营划帐、整列军备的权令。因重要性比不上将军 的令箭和帅印,所以容易被忽略,偷起来也轻巧些。只不过这玉印是楚军编过号按营归属的,如果它不见了,钟城的楚军需得上报中军帅帐重新划下新的玉印……所 以,为新玉印来来回回奔波浪费掉的时间估计不会短于一个月。战船亦属军备,一个月后,他们要是想再征集战船,怕是就相当地困难了……”我越说越得意,忍不 住把玉印当作宝贝般捧在手心,定睛看着它时,心中欢喜。
东方莫笑:“女娃知道得倒多。”
我侧眸瞥他,脸微微昂起:“好歹我也和他们交手三年,这点都摸不清,岂不愧对二哥的教导?”
东方莫嘿嘿一笑,垂眸看着我手中的玉印时,眼底慢慢绽出一股别样的色彩。瞧了会儿,他伸手欲来拿,口中笑道:“借为师玩几日。”
“不行!”我果断否决,扬手一挥,“啪嗒”一声扔了玉印入江,笑道,“那火既不是你放的,那无功者不赏。这玉印,就当我偷来填江的!”
东方莫怔怔瞧着,可惜地叹了叹,想恼,却又恼不起。盯着江水看了半天,他只得无奈垂下了头,精神颓散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一滞地慢吞吞回了破宅。
乌云遮月,冷风吹着破旧残缺的窗扇簌簌作响。烛火本就微弱,如今还随风乱摇曳,惹得室内阴影森森,无端端地撩起了一股悚人的寒气。
东方莫半躺在墙边的宽椅中休憩,我则双手托腮坐在桌旁,低垂了眼眸盯着平铺在桌上的地图,一时费思。
当初先祖选了金城做齐国的都城,正是因为其北据菘山之险,南望泗水天堑,左瀍右涧,控以三河,固以四塞的绝佳地势。楚梁联军此番虽来势汹汹,连夺四方城池后,眼见已逼进了金城,却依然徘徊在百里之外,虽馋,却怎样也不敢冒然越过那些天险障碍。
只不过,不管金城再怎么固若金汤,若依目前的形势与敌军如此耗时僵持下去,怕也会落得粮尽饷绝、空城投降的亡国下场。如要解局,必需以奇谋退敌……
“怎么?还在为明日如何回金城的事发愁?”我正想得出神时,耳旁冷不防响起了东方莫似水清凉的声音,惊得我全身一颤。
我回眸瞧了瞧他倚在椅中睡眼惺忪的模样,正要恼火时,脑间却念光一闪,心中有了主意。
“师父,夷光若记得没错,你会易容的是不是?”我嘻嘻一笑,跳起身跑去东方莫身边,讨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摇晃。
东方莫揉眼,坐直了身微笑:“说吧,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回金城的路夷光已选好了。不过想借师父的妙手用一用,将我化装成别人的模样,好便于行事。”
东方莫垂眸笑开,问:“想扮成谁?”
“无颜。”
一语即出,某人唇边笑意僵了僵。
次日清晨启程时,虽面容大变,我却依然带着斗笠,领着东方莫沿泗水北上。骏马驰骋,追风渺尘,半日后,便到了金城宫外的菘山脚下。
东方莫抬眼仰望了高耸险峻的山峰许久,再低头时,眸间光芒稍稍黯然:“女娃,你莫要告诉为师,我们要翻了这座山到金城?”
“不许再叫我女娃,要叫公子,”我纠正他的称呼时,忍不住伸手到斗笠绫纱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思微微惘然,“这山如今要翻的话是断然翻不过去的。因为菘山靠近宫廷,所以山后有无数的暗哨和侍卫,妄闯一步者,唯有死路一条。”
东方莫扬眉,笑:“那就是说,公子你见为师年老了,所以偏偏选了条死路来走?”
我莞尔失笑,转眸看了看他那张清俊间略带妖娆的面庞,道:“师父这张脸,若你不说,旁人只道是风华正好,谁人敢取笑你年老?”
东方莫哼,毫不留情地抢白:“你说我当老不老?意思是骂我是老妖精了?”
我翻眼无语,心知他又在犯病找茬吵,于是也不理他,跃下马背,牵了马朝菘山间的一处绝锋走去。
东方莫在后面高声喊:“喂,你当真不要命了?”
“放心。侵入齐国的楚梁贼子不除,我是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我边说话,边走到一处滑鉴的山壁前,停了脚步,覆耳壁上听了一会儿后,扣指在上面重重浅浅依次敲了三下。
石壁上陡然弹出一空心的石匣,我伸手自怀中取出自己的公主金印、紫绶和山玄玉放到里面后,想了想,还是又拿了出来换成了无颜给我的豫侯令牌,然后再将石匣缓缓推回。
东方莫这时也停了嚷嚷,下了马走近我身旁,安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不再吱声。
片刻后,随着一声轻响,那面看似与四周石岩浑然一体的滑鉴石壁渐渐上移,转瞬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暗黑的甬道,有淄衣侍卫自里面迎出来,单膝跪地道:“不知两位是?”
我咳了一声嗓子,拿下头上的斗笠,笑道:“是公子我。”
侍卫抬头,怔了须臾后,随即欢喜地站起身,一时开心得脸颊泛出了兴奋的红色:“总算盼得公子回来了!齐国终于有救了!”
“带路吧。”我淡然一笑,牵了白马走进甬道。
菘山有秘道可直通宫廷,除了为齐国守卫秘道的数百死士外,天下知道的人不多于五个。我本也不能知道此等机密,只是我那二哥素来藐视王法、放荡不羁,在我 随着他到战场后第一次负伤在身时,那一日月圆,那夜静思塌上他抱着我,心疼而又自责时,既想软语安慰,又慌乱得手足无措,一时把秘密当作了听后止痛的笑 话,无意讲出来的。
说是无意,只是凭他那天下无人能及的缜密心思,怕是有意、故意再刻意……
想起往事时,我揉眉叹了口气,忙甩了甩头,狠心压下心中那缕惘然得隐隐作痛的思念。
秘道可直通金城宫廷,侍卫领着我和东方莫走出黑暗后,当朱红金碧的宫城城墙现于眼前时,身后砰然大响,石门关闭,倏然间淄衣人影一并消无。
我牵着白马缓缓走至宫门前,仰头望着那高高重重的连甍双阙,心中一时是喜是悲、是哀是愁,竟复杂得连自己也难以分清。
离开时,是湑君和夷姜的大婚之日,那时的宫廷铺迤在大红锦绸和怒放鲜花下,处处充满着喜气的谈笑声和欢悦的丝竹声;如今再回来,金碧上素裹重重,白玉阑 干缠着浅青色的绫纱,万道霞光斜射上朱檐玉瓦时,不再耀出琉璃般的斑斓色彩,而是映亮了行走宫廷间众人脸上的忧愁和苍白,仿佛,这样绚烂的霞光只是为了给 整个金城罩上了一层国之将亡的迟暮余辉。
宫门前的侍卫见我回来,都当作了是公子无颜从天而降,一个个欢喜无比地簇拥上前,牵去我和东方莫的坐骑后,一路送着我们到了王叔的两仪宫。
两仪宫里一切如旧,被王叔召准入见时,满宫皆寂,诺大的殿堂唯有高高坐于金銮上的王叔一人。
王叔斜着身子半倚在龙撵的扶手上,见我跪地请安时,温和的眸子里光华隐现,脸上笑意淡淡,只是面色苍白得有些异常。一开始他并没有出声,只是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后,这才随意挥了挥衣袖,叫起。
我起身,站在原地踟躇片刻,上前走近他身旁,低了头道了声:“父王。”
王叔凝眸看我,哼然冷笑:“不简单啊,你终于知道回来了?寡人只当你逍遥在外快活得很,准备留着性命等金城城破、齐国国灭的时候回来替寡人收尸呢!”
我不知平素王叔和无颜之间是如何说话,只是王叔对我,还从不曾如此厉言厉色过。我心中惊了惊,忙跪在他身旁,口中连称“不敢”。
王叔拧眉,抬了手扶住我的胳膊,又是一哼:“难得这次回来竟懂了些规矩。起来吧。”
我汗颜,只得顺着他的手势再次站起身,揖手道:“父王请放宽心。儿臣既回来了,定会舍命保护金城,收复失地,叫那些入侵齐国的楚梁贼子有来无回、血债血还!”
王叔叹了口气,低眉看了看龙案上那些堆积如山的军情奏报,凉了声道:“怨只怨寡人平日太过依赖你,给你豫侯爵位,叫你替寡人统御齐国军队,等到危机关头 你不在时,寡人指挥起军队来,居然是有心无力……国无统帅,你大哥无苏不得不披甲上阵,只是他素来懦弱,竟未过十日便命丧沙场。一国储君既死,军心涣散, 齐军连战连败,城池丢失数百座,如今金城四面环敌,差不多已成了一座空城……唉,寡人……都是寡人之过啊。”言罢,他痛心地长叹数声,拍手敲击着龙撵扶手 时,身子突地一震,口中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俯身轻抚着他的后背,下意识地拈指按住了他的脉搏。不按不知道,这一按却是吓得我面色一白。
王叔的脉搏虚然无力,竟是垂死之兆。
我惊得回过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饮下去后,忙快步跑向宫门想去找东方莫进来为他诊治。
哪知脚步刚移,身后便闻一声长剑出鞘的清吟声。我本能地回过头,转眸的瞬间,眼前有光影一闪,凌厉的冷气扑面而来时,脖间忽地似霜冰寒。
有剑,直抵喉间。
奇谋救城
我愣愣站定,眸光瞥向满脸怀疑和震怒的王叔,苦笑无声。
“你不是寡人的无颜!”纵使身子再虚弱,他还是撑着站起身,说话时,微哑的嗓音衬着冷锐的剑锋更是显得漠然凌厉,痛绝中仿佛不含一丝的温度,“说!你究竟是谁?”
我垂眸看了看颈下寒气愈来愈盛的长剑,也不闪躲,只涩然一笑,轻声:“王叔,夷光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你要杀的话,便杀了吧。”
他怔了怔,长剑微颤时,不经意划过了我颈边的肌肤,鲜红的血液凝上雪色的剑身,泛出一股别样清冷妖艳的颜色。
一殿寂然。血滴落上青玉地石,细微得难以听闻的声响,却能撼动殿内人每一根神经。
倏而,长剑铿然一声脆响落地,王叔身形踉跄正要走到我身边时,突地宫门大开又合上,随风侵入的刹那卷入了一道似光似练的橙色衣影。橙衣飘至我身旁,用力拖着我远离龙撵十丈之后才猛地停下。
失神时,脖间血流处蓦地袭上一丝刺骨的冰凉。我吃痛回眸,只见东方莫挥袖扬了手指不知道在我的伤口那边涂着些什么。好在刺痛的感觉只是一时强烈,片刻后,痛楚不再,唯落下了清凉的舒爽。
“谢谢师父。”我伸指摸了摸自己那仿佛已光滑如初的脖子,低声道。
东方莫笑着应承,长袖甩于身后,转过身看着王叔,抿唇不语。
“……东方?”王叔怔然,许久后,眸间才涌出一抹难以置信的惊喜,“是你救了夷光?寡人的夷光果真未死?”
东方莫撇唇,慢慢踱步走近龙案,弯腰拾起地上的长剑时,口中轻笑:“庄公,夷光这命可是费了老夫七日七夜的功夫才救回来的。你好歹珍惜点!再说你是一国之君,随随便便地动刀拿剑作甚么?没个风度!”
如此胆大妄为的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早就罪判斩首了,偏偏王叔和东方莫是布衣之交,两人之间虽不见感情有多深厚,但素来口角言词放肆出格,丝毫不守君臣之道。
王叔苦笑,身子一颤坐回龙撵,叹了口气,唇角无力地动了又动,却总是说不出话。
东方莫将剑插回剑鞘后,也不客气,没有恩准便堂堂然迈步走上金銮,二话不说拈指按住了王叔的手腕。片刻后,他拧紧了眉,面色微凝时,瞧向王叔的眸光晦暗中隐藏担忧。
“看来这次楚桓当真是想要你的命了,居然将你逼迫成如此。”东方莫默了一会儿,松开手指负手而立,神色间依然是那言笑无忌的模样。
王叔叹息,低了声念道:“你以前说得没错。那人,竟……真的是他!”
东方莫冷笑:“我早对你说过楚王便是那人,你偏不信。如今却怎地又突然悔悟过来了?……看来楚丘动戈怕不是只为了夷光,也为了泄你被骗二十年的怨气吧。 无端端为仇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还为仇人照顾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最后居然落下如此回报……是说你可怜、可叹好呢,还是说你可悲、可恨好?”言到最后,他 虽脸上笑意不改,但口中却咬牙吐字、齿缝流音,目光闪动时,眸底划过了细锐锋利的寒芒。
王叔面色本就苍白,此时听到东方莫这般的冷嘲热讽,双颊更是透出了骇人的石青色。他刚启了唇要说什么时,胸口突地起伏不定,一阵急促的喘气后,紧接着又是一顿剧烈的咳嗽。
“王叔!”
我蹙了眉,赶紧跑去他身旁,一只手轻拍着他后背,另一只手却从怀里取出了一颗药丸扔到了龙案的茶盏中,勾指晃了几番,这才将杯子送到王叔唇边。
王叔皱眉,转眸看到我脸上的期盼后,眸色一动,也不多想,仰头便喝下。
茶杯放回案上时,站在一边久久不动的东方莫怪笑几声,叹气:“这个时候,延命散也无用了……”
“师父!”我厉喝一声打断他,拼命使眼色。
东方莫视若无睹,眸光一闪避开我的视线,展袖拂过王叔的脸,低笑:“为师的意思是,庄公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好好休息。女娃别乱想!”言罢他俯身,扶住闭眸后王叔那摇晃欲倒的身子,胳膊一抬将王叔轻而易举地托到肩上。
“你办烦人的正事。至于庄公的病么,为师来管。” 东方莫嘻笑着努唇撇向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眨了眨眼,背着王叔便往侧殿走去。
“有劳师父了。”
东方莫头也不回地挥手,笑:“客气!”
目送着他与王叔进了侧殿后,我低眸看了看龙撵龙案,想了想,出声朝宫门外高呼道:“来人!”
宫门大开,有身着墨色长袍的内侍双膝跪地:“奴在。公子有何吩咐?”
我扬手指了指奏折,道:“命人把这里所有的奏折和战报都送到长庆殿。另外,传令下去,从此刻起,再有战报送来,皆一律送到本公子那里;若有大臣来求见王上,皆叫去长庆殿见豫侯。”
内侍叩首:“奴知道了。”
我舒了口气,正要抬步离去时,想了想,还是从奏折中挑出了两卷封口还未开启的黄色帛书,随手敛入了袖中,开口又嘱咐了句:“叫人去传白朗将军和禁军统领蒙牧今晚入宫,到长庆殿见我。”
内侍这才刚站起身,闻言又立刻跪下,惶恐应了一声后,抬头看我:“公子刚回来,今夜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再……”
我锁眉,冷哼一声甩袍越过他身旁。
“多事!”
内侍瑟瑟,忙低了头,噤声不敢再劝。
“公子!”
“公子真的回来了!”
“公子,三月未见,想死妾身了!”
…… ……
才至长庆殿,还来不及喘口气,耳边就突地响起无数声娇滴软语,鼻间猛然有暖香萦绕,绚烂多姿的衣影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柔滑的肌肤、温软的小手贴到我身上时,直把我连日赶路积下的所有疲倦皆吓得不见了踪影,唯余下满心的惊慌和恼火。
“放肆!”我怒喝了声,蹙眉敛了敛微皱的衣袖,面色骤然冰寒。
身旁一众丽人见我发怒,忙失了神,神色失措地退到了三尺外。
少了那缠人致命的诱惑勾引,我定下神,刚要呼出一口气时,瞥眸却瞧见她们低眉偷偷打量我时莫名而又奇怪的眼神,一时心头又乱跳起来。
“都回自己的寝殿去,没事不准再出来!”我拉下脸,恶狠狠地道了一句后,撩了长袍,快步走去书房的方向。
该死的无颜!养这么多姬妾!
越想越怒不可遏,心口在瞬间又酸又疼,痛得我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相较于外殿适才的纷扰,此时的书房自是极静。天色已暗,层层帷帐隔断了窗外沉沉的夜色,书房里宫灯盏盏,明亮的烛火穿透浅紫绫纱的灯罩,照得满屋光灿斐然。
我斜身坐在软塌上,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着膝上那两卷帛书,目光停留在对面壁上悬挂的那张绘有天下山川的地图上时,心念转动不停。
少顷,有内侍抱来两仪宫的奏折和战报,放在书案上按序分好后,垂袖走至我身旁,轻声禀道:“白朗和蒙牧两位将军已到了,不知公子打算何时见他们?”
我侧眸,淡然:“就现在。”
“奴去宣。”内侍转身要走。
“待会你就不必进来了。守在书房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内侍颔首,目光微动:“奴明白。”
因战事逼紧,纵使行走宫廷,白朗和蒙牧此时也皆是一身戎装。冰冷坚硬的盔甲下,白朗俊毅依旧,蒙牧豪气非凡。
二人进来后,单膝跪地的刹那,锁甲晃动,明铛作响的轻吟声传入我耳中时,虽人不在战场,但心底已陡然生出如在战场的紧张和斗志。
我微微欠身,挥袖:“起来吧。”
二人起身,互看了对方一眼后,白朗迅速敛下眸,声色不动地退到一旁,而性情一贯急躁的蒙牧却已奈不住,转眸看我时,目光闪动,似是兴奋,又似是欣喜:“豫侯召末将连夜入宫,是不是对战事已有所部署了?”
我沉吟,挑眸看他:“金城可战军力有多少?”
蒙牧揖手:“末将手下有守皇城的禁军侍卫三万,守宫城的禁军侍卫一万,守菘山的侍卫五千。还有,白朗将军位在金城南侧泗水旁水军军营的五万将士。”
“那就是不到十万,”我凉声接道,瞥眼看地图,再问,“金城外可还有能战的军队?”
蒙牧忙点头,手指一抬指上地图:“有!豫侯您的八万玄甲亲军由侯须陀将军率领守在金城之东的郯城,只是由于中间有梁国大军驻扎阻挠,张将军几次想突围入都城,皆不行。”
我敛眸想了想,唇角一勾,冷道:“张须陀是齐国最有名的悍将,他领着本公子的八万玄甲军居然奈何不得向来畏战胆小的梁军?”
蒙牧闻言眸色一暗,扭头看了看白朗,突地沉默不言。
白朗摇摇头,叹口气,上前揖手禀道:“楚梁这次出兵伐齐,都是倾全国之力。楚军军力共五十万有余,分散围在金城北、西、南三侧。北边是楚军最骁勇的骑 军,由楚公子凡羽率领扎营在菘山以北。西侧是楚将孙之离为帅,他是出了名的诡计多端,虽手下只有不到十万的步兵,却也相当难缠,不易突破。唯有南侧泗水对 岸,该是楚军最弱的一环。楚国位在中原,将士素来好骑射而惧水战,若非必要,末将估计楚军驻守在钟城的军队是不会冒险过江的。”
我皱眉,睨眼看他:“那梁国呢?”
白朗咳了咳嗓子,眼帘半垂,回道:“梁军出兵二十五万,扎营金城外三十里的平野。主帅是……”言至此,他低了头,轻声,“公子湑君。”
即使心中再有准备,我此刻不禁也微微失了神,不信问道:“公子湑君?”
“正是那个恩将仇报的混蛋!”蒙牧神色不满,脸憋得通红,似是忍了再忍般,依然忍不住骂咧嚷嚷,“想当初他来金城做质子时,王上对他那么好!豫侯您和夷 光公主对他也那么好!想不到如今楚寇霸道,公主刚逝、尸骨还未寒时那小子居然就开始助纣为虐,伐我齐国山河,实在是令人不齿!”
我面色变了变,扯了唇角想笑,心底却陷入一片冰凉。
白朗凝了眸看我,静睿的目光摇曳在粲然烛光间,一时晦涩隐隐,一时锋芒浅现。
我侧过脸,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那夷姜呢?”
蒙牧叹息,摇了摇头:“自开战来,便不再闻夷姜公主的任何消息。”
敲击着膝上帛卷的手指猛然一僵,我缓缓起身,抿紧了唇,眸光瞥向灯罩内燃燃欲泣的滚龙金漆的红烛,面色渐渐暗沉。
湑君,若你胆敢伤了我阿姐,我定要你以命偿还!
?
“豫侯!”心念惘然时,身旁有人低声呼我。
我回头,恰恰瞧见白朗望向我时眸底里倏忽掠过的了悟和淡然的喜色。此人自蔡丘之战时便跟在我身边三年之久,他的一举一动,我自是再清楚不过。
心念一动,我掩去了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愁色和恨意后,学着无颜似笑非笑的模样,横眸看他:“白将军有话便说。”
白朗低头:“豫侯既然回来了,要不要末将通知郯城的侯将军,命他趁机早日出兵驰援金城,与梁军……”
“千万不要!”我挥手打断他,勾唇笑起,“侯须陀手下的八万人本公子自有妙用,任何人不得擅自行事。你和蒙牧如今要做的,唯有两件事。”
白朗抬眸,面色一肃,与蒙牧齐齐揖手站到我面前,恭声:“豫侯请吩咐。”
我笑了笑,扬眉道:“第一件事麽,很容易。明日一早放风全城,告知金城九陌街舍的百姓们,公子无颜已回宫。”
蒙牧点头应下后,随即又不解地问:“向来是兵行诡道。豫侯您回城的消息若瞒下不说,不是更让敌人难测麽?”
我微笑,道:“本公子我偏偏喜欢逆道而行。”
白朗敛眸想了想,片刻后,忽地轻笑抬头,看着我道:“末将明白了,公子想借城中敌方细作的口将消息传入楚梁军中,让他们心生顾忌。”
我侧了眸看他,啧啧一声轻叹,似是赞许,又似是遗憾:“你既然能懂得这么想,试问才绝天下的湑君公子和素来横行沙场、罕遇敌手的凡羽又岂不会料到这样的心思?”
白朗愣:“那豫侯此举是为了……”
我挑眸看墙上地图,笑意深深:“不急。不出三日,你便能知道我此举用意了。”
白朗微微失了神色,和蒙牧对望一眼后,默然不再言。
“那第二件事呢?”蒙牧开口问。
我转眸思索一会,轻声道:“即刻去金城城内所有布坊征购明黄锦罗让宫人连夜制成齐军旗帜,最好……不少于五千张。另外,蒙牧你自手下挑一万精兵,选三千良马,明夜亥时,集结于宫门之前。”
蒙牧怔然,本能地开口问我:“要旗帜和兵马作甚么?”
“嗯?”我闻言眸色一凝,瞥眼看他时,面色陡然寒下。
白朗轻咳一声,赶紧出来为蒙牧解围:“豫侯既是如此说,那自有妙计。蒙将军照办就是了。”
蒙牧自知失言,忙低头应下:“末将知错。末将这就去办。”
“好,”我走上前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那就辛苦蒙将军了!”
蒙牧摇头称不敢,叩首后,躬身退下。
房门关上,室间唯剩下了白朗和我面对而立。
眸光接触未过一瞬,他便咚然一声双膝跪地,喜色浮面时,俊朗的眸间有些晶莹的水泽在流转。“末将参见公主。”他垂首,低声道。
我微微一笑扶他起身,此刻骤然再听别人叫自己公主,竟然觉出了似是前尘之梦般的久远陌生,心中缕缕愁绪交织纠葛,惘然如堕迷网。“白将军的眼睛还是那么敏锐,真叫夷光惭愧了。”
白朗笑,垂眸时目光淡然不惊:“全凭公主的教导。”
我莞尔,失笑道:“白将军言重了,想当初可是你每日一个战策地教我。夷光可从不曾教过你什么。”
他抿唇笑了笑,眸光一动瞥向我手中的黄色锦帛,道:“公主留下臣,可是要问晋国的事。”
果然不愧是跟着我三年的人,我未说话,他却已能知晓我所有的心思。
豫侯麾下的淄衣密探遍布天下,密探向上呈报各地密奏情报时,为显示国与国的差异,便以不同颜色的绢书区分。夏国为红,楚国为蓝,晋国为黄,梁国为白。如今我手上执的,正是自晋国密探上禀豫侯的奏报。
手腕摇动,我晃了晃手中帛书,笑道:“当今天下纷乱原不止齐楚梁三家。楚丘之议后,塞北匈奴因冬日草原枯竭,以牧马放羊、以天养人的借口领铁骑侵入晋国国内,我这是才知晓。”
白朗揖手,笑:“末将素闻晋国穆侯对付匈奴很有一手。相信不久后便能退敌。”
我点头,心头莫名地涌起一丝得意,口中笑道:“晋穆已退匈奴,这是自晋国密探刚送来的军情。你且看看。”言罢,我扬手将手中帛书递给他。
白朗展开帛书,转眸迅速扫过,再抬头时,声色不动:“公主是打算要……”话至一半,他拧了拧剑眉,突地止声不说话了。
我长叹一声,踱了几步走近悬着地图的墙壁,凝神看了半天后,这才抬起手臂按指图上,缓缓移动:“你看齐国如今的形势……齐国军队加起来勉强才余十七万, 楚梁两方加起来却有八十万之多。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齐国若真要和楚梁硬碰,那在无外援的情况下,必败无疑。”
白朗沉吟片刻,也不废话,只定声直接问道:“公主想要请援晋国?只是如今齐国已是强弩之末,就怕晋国不肯轻易淌这趟浑水。”
“是啊,你的顾虑没错。”我凝眸细细瞧着地图,幽然应声时,心念一动,隐隐有了一个朦胧的计较,忍不住呢喃道:“或许,可以不淌浑水,来个出其不意、智胜诱敌……”
白朗不解:“公主指的是?”
我不答,只定睛看着地图上某个方向,眉间慢慢舒展,唇角笑意渐渐盈然。
“不急。会有主意的。”我回过头,挑眉笑时,眸色清朗。
白朗看着我,目光缓缓垂落:“末将相信公主。”
你倒是相信我,只可惜,我却不是很相信自己。我自嘲一笑,揉了揉额角,转身朝软塌走去时,随口问道:“城中粮草还能维持多久?”
“十日。”
脚下一滞,我顿足想了想,轻笑:“若我记得没错,囤积军粮的永丰仓在郯城附近,对不对?”
“是,只不过侯将军若无法突过梁军重围,粮草送不到金城来。”
我施然坐下塌,弯唇道:“你下去安排贮备粮草的地方。最迟在后日,粮草就会源源送入金城了。”
白朗锁眉,虽眸光闪烁有些不信,但还是揖了揖手,躬身退下了。
白朗走后,我伏案看了半天的奏报文书,直到子时过后,无颜的近身内侍蹑脚走入书房提醒我时,我这才展臂松了松筋骨,懒懒从一堆卷帛间站起身来。
“两仪宫可有什么消息送来?”刚从战事中恍过神,我便一下子记起了王叔那虚弱无力的脉搏,心中一落,又自担心忐忑。
内侍茫然:“什么消息?奴守在这直到半夜,未见两仪宫的人来报。”
那就好!此时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我舒口气,疲倦地笑了笑,出了书房往无颜的寝殿走去。
寝殿里暖意融融,熟悉的琥珀香气熏绕周身,吸入鼻间沉入肺腑时,让我感觉仿若他在身旁的心安。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反手将内侍关在门外后,伸手撩开了轻软的紫绫帷帐,抬步径直走向床榻。褪去外衣,换了侍女留在云母屏风上的明紫睡袍,刹那间,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似自衣襟领口缕缕散开,缓缓纠缠上我所有的心绪。这一刻,心口作痛,思念若狂。
无颜……
我暗自叹了口气,抬指掀开了床帷,仰身倒塌。
身下柔软,身侧也柔软。身下柔软是锦绵,身侧呢?温暖的香,滑溜的触摸感。是什么?
我正奇怪时,耳畔突地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公子……”
一声轻唤听得我魂飞魄散,正处于木然震惊的状态还未清醒时,脖子便被一双纤细有力的胳膊紧紧抱住,面庞一湿,有唇吻上来。
我惊得跳身下榻,忙扬手抽出墙上悬着的长剑,寒芒直指榻上的人,口中喝道:“大胆!是何人竟敢上本公子的塌?”
榻上人卷着锦被滚下塌,长发飞散,锦被半滑,白皙娇柔的肌肤□在空气中时,胸前的丘壑若隐若现。
“公子……息怒……今日,今日是妾身伺候的日子……妾身……妾身……”她口齿不清地解释,慌张惊恐的模样使她本就美丽的容颜间更添了三分惹人怜惜的楚楚之态。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心中一时是酸是苦复杂得连自己也说不清。
“出去吧。今夜不要人伺候。”默了半响,我终是缓缓垂下剑尖,尽量逼迫自己平静地将话道出口。
女子一时怔然,呆了片刻后,俯首谢恩,裹了锦被出了门。
剑自手中滑落,我失神,腿下一软,跌坐在地。
不知过了许久,窗外忽地飘入一人淡淡的叹息。
我侧了眸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笑得涩然:“跟了这么长时间,不累麽?进来说话又何妨?”
兵不厌诈
窗扇微微摇晃,不过是开启闭合、即便连萧瑟冷风也吹不入丝毫的瞬间,他却能魅影飘进,稳稳站在我面前。
入眼的衣袂深蓝似墨,我斜眼瞟了瞟,唇角慢慢勾起,一时仿佛有笑意浮上唇角。只是倏而视线便落至地上玉砖,入目的冰凉渐渐抽离了我眼中的温度,心底碎痛时,眸光也不由得迷散空洞。
“地上凉。起来吧。”他低眸打量了我半响,见我默然呆坐久久不动的模样,终是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俯身下来,垂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我不挣扎,任由他轻松地扶起我无力的身子。身着的宽大紫袍垂裾飞扬时,我伸指摸了摸身上倾覆的那柔滑丝绫,挑眉微笑:“你看看,他真的是风流入骨了,对不对?”
聂荆不答,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颊边:“去睡会儿吧,我在这守着,不会再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进来。”他淡淡软语完毕,未待我同意,便横臂将我抱起,送回榻上。
我躺在榻上安静了片刻,偶然扭过头再凝眸瞅着眼前的人时,心思猛然一动,这才想起有人闯入戒备森严的长庆殿时我该有的惊慌和失措。我咬了咬唇,眨眼看他:“你怎么进来的?”
聂荆笑,伸手从塌侧拉了一张新的锦被盖在我身上:“我是刺客。最擅长、最喜欢的便是不留痕迹地自如出入那些看似戒备重重的地方。”
这样的理由听得我也禁不住笑了,我歪了歪脑袋,找了个自在的姿势与站得高高的他对视,问道:“为什么要跟来?”
他面色一暗,侧过身子坐上塌,目光瞥向我时,似是不忿,又似是不甘。
我好奇地望着他,他却无语而默。僵持了片刻后,我伸指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你再不说话,我就睡了。”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迟疑许久,凤眸一扬,凉了声问我:“你当真喜欢他?”
问题如此突兀,听得我一愣。醒悟过来他指的人是谁后,我缓缓敛了眼帘,微微红了脸,颔首:“是啊。当真喜欢。”
“即使他是那么地风流?”
心中陡然一跳,蓦地酸涩无比。我干笑几声,支吾:“这个……你问了作甚么?”
聂荆回首看床帷,漠然:“就当我没事闲得发慌。”
我笑了笑,扬眉看他:“泗水江边放火烧船也是你闲得发慌才去做的?”
聂荆拧了拧眉,回眸看我时,静如秋澜的眸间锋芒隐藏:“你又知道了?”
“这么说,真的是你放的火?”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惊讶,我闻言坐起身,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问得很急。
聂荆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挑眸看我,低声:“你原以为是他。是不是?”
我怔然,心虚地移了眸光避开他的视线,垂下头:“你是楚国的公子,就不怕被你父王知道了怪罪于你?”
“怕?”聂荆冷笑,轻哼了一声,似是自嘲,“若是怕,当初你就不会死而复活了。更何况楚军本就不擅水战,江上交锋本就是自寻死路,还是早烧了船断了他们那毫不切实的念想比较妥当。”
我蹙眉,他这样的话无疑已触及了我心中那道时刻处于警惕提防中的底线,再抬头时,我忍不住把身子往后挪了挪,与他隔开一定的距离。
“你来金城究竟是为了做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话时,手指已触摸到腰间暗藏的银针,若他回答时有丝毫的不妥和遮掩,那……我瞪眼望着他,捏指抽出了银针,势已待发。
聂荆轻笑,手臂一扬,轻而易举握住了我的手腕拉到面前。“银针?还淬过毒的?”他撇唇笑了笑,斜眸看我时,拢在我腕间的手指狠狠收紧,用力之重似是欲箍入我的肌肤、揉入我的骨髓。
我吃痛松指,银针落地,细微轻鸣的声响回荡在死寂的殿中。
什么毒?那只是沉睡散!
虽疼,虽委屈,我却咬了牙笑,抿住了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呼痛的声音。
清澈的眸光里隐隐划过了不舍的怜惜,他终是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腕,指尖滑落至我的手心轻轻捏住。
此时我的长袖已褪至臂肘,白皙无暇的肌肤上更是多了一圈红得发紫的印痕。我冷笑了几声,抽手自他指间滑出。“夷光自知命为公子荆你所救,重生之恩不敢忘,也不敢贪。若你要还,随时拿去便是。”
聂荆脸色一白,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时不知是悔还是痛,是伤还是无奈。“你……就这么看我?”他呢喃着问,眸色疏冷时,眼底颜色愈来愈暗沉。
我怎么看他?这个问题……我不会答,也答不出。
于是我垂下眸,幽然一笑,不再看他。
相对无言,沉默了半天后,终是他黯然叹了口气,伸臂抱住我别扭远离的身子,重新将我塞入锦被中。“我是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到你的事的,你不必乱操心以为我 是混入金城刺探军情的奸细。……我答应过一个人要保你一世安全,我也答应过另外一人要好好照顾你,所以……你尽管放心就是。”
他的话清徐温柔,听得我渐渐忘记了适才的紧张和怀疑,想了半天,我才困惑问起:“前面一个人我知道是无颜,还有一个呢?”
聂荆笑,手指在我的鬓角轻轻揉抚:“晋国公子穆。”
“你和他何时变得这么好的?”我想起在晋国宫廷时,晋穆与聂荆还是水火不容般的明争暗斗,心中不禁又是惊叹又是好奇。
聂荆慢慢舒展了眉,笑而不答。
“睡吧。”他淡淡道。
我闻声乖乖闭了眼,不再纠缠。
他既不说,再问也是徒劳。还是闭目休憩,养足了精神做明日的事重要。取舍之道,在此刻丝毫含糊不得。
次日清晨早早醒来,睁眼时,朝霞浸染了满殿窗棂,彤然欲烧的红色光芒折射得殿里依然亮着的烛火皆失去了本有的粲然光彩。聂荆斜身靠在塌侧,思桓刀抱在怀中,敛眸轻寐。
我伸指揉揉额,撑了手臂悄然坐起,光脚下地走去殿侧的铜镜旁,拿干净的丝帛蘸水湿过小心而又仔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庞。镜中的人有着我最熟悉最想念的容颜,漂亮邪肆,优雅从容,看久了,我倒渐渐分不清此刻站在面前的镜中人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个在睡梦中屡屡出现的人了。
正出神时,铜镜里陡然现出另一张相似的面庞来。他站在背后看着我,微斜的目光看起来既带着可笑的无奈,又藏着可气的不屑。
我对他眨眨眼,笑:“师父的易容术果真高超。”
聂荆嗤然一笑,冷冷回头,哼了哼,不语。
我耸肩,慢慢收回了眼光,转身去塌侧穿了长靴。复而抬首时,我对眼前正目不转睛望着我的男人笑:“我得换衣服了,你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聂荆的脸腾地红至耳根,瞪了我一眼后,忙转身开了窗扇跃了出去。
想了想,我随手将他的斗笠扔出窗外,道:“还是戴上它吧。不然长庆殿出现了两个豫侯的话,怕等不到敌军攻来,宫里就要大乱了。”
窗外没有声响,沉寂半天后,忽地有人“啪嗒”一声恼火地关了窗扇。
我负手站在原地,笑得恣意。
只是这样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换衣衫时,有玉佩自衣间滑落,叮当落地的刹那,看得我舒展的眉紧紧蹙起。
凤佩碎裂,似血的颜色沾染其上,衬着雪白的地砖,一时红得妖艳……
用过早膳后去两仪宫见王叔,行至宫前却被东方莫派人给挡了回来,说是王上仍在休息中,临睡前只嘱咐我好好筹谋救城的计策和部署,若无召唤,不必再去两仪宫见他。
说是以王叔的名义,话却分明是东方莫的口气。旁人不知的,只当是真的豫侯回来了,王叔托付国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但王叔却心知肚明回来的人究竟是谁,纵是他再放心我,也断然不敢把齐国国运就这么交到身为女儿身的我手中。
怕只怕,王叔病重,自昨晚到现在根本就没有醒来过,而东方莫担心我的心绪受影响,这才让人给出话来,既是唬住了宫里所有不知情的人,又想安稳住我此刻已七上八下的心,使我能够凝神对敌。
我叹了口气,在两仪宫外徘徊良久后,终是没违东方莫的心愿,转身回了长庆殿,埋首行军策谋中,再未分心。
蒙牧依我的话将豫侯回金城的消息传扬出去后,果不出我所料,围在北侧的楚军和东面的梁军拔营起寨,昼日连退三十里。分散兵力时,看似不慎,在两军交界处无端端空出一道可直通金城的大道来。
白朗不解,指着地图道:“楚梁两翼空出的正是金城可直通郯城的方向。莫不是他们不怕侯须陀领了玄甲军入城救援?”
我扬眉一笑,道:“你说得没错。他们此举正是诱侯须陀领兵回城。”
白朗锁眉,低眸沉思时神色困惑如初:“若是如此,为何之前却又几次三番阻止侯须陀入城?”
“两个原因。一来时候未到,彼时的楚梁军队自齐国边境一路战至金城这里,军伐马疲,士气就算再恢弘,也抵挡不住金城城内外的军队合成一线时为了不亡国而 背水一战的决心和斗志。而如今他们经过了长时间未战的休顿,军队的战斗力已然恢复,自信绝对有将齐国的所有军队困死围拢、一战歼灭的能力。”
“……其二呢?”白朗诧舌半日,这才想起问出我未说完的话来。
我垂眸看手中奏折,漫不经心地答:“为了等一个人。”
“谁?”
我微笑,轻声:“豫侯。”
“为了等你?”白朗一愣,话自嘴中脱口而出时显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和谁说话。
“自然不是我,”我摇摇头,起身自书案后走出,推开了窗扇,仰面望着碧蓝似洗的天空,惘然,“他们要等的,原本是真的豫侯。”
豫侯若不回,楚梁纵是灭了齐国也不会放心下来。
白朗倏地自椅中站起,急躁地来回踱了几步后,大声道:“那末将这就命人通知侯须陀将军不能中计,万不可此时入城。”
我懒懒叹气,笑:“不必了。侯须陀那边我已派人过去了。”
白朗怔然:“公主早就知道楚梁会有此举动?”
我回过头,抿唇望着他,笑而不答。
白朗凝眸思了片刻后,眸间骤然亮起,似是突然了悟过来。他抬头看我,微笑:“那接下去……”
我挑眉,横眸看向地图时,笑意深深:“便如他们所愿,明早咱们就来个班师入城又何妨?”
是夜亥时。漏残银箭,月夷光稀。
看似静籁的夜色下,宫城外却乌泱泱聚集着万余兵马。只是众军整列肃然,军马调教有素,除了偶尔有马蹄轻踏声回响苍穹外,大军摒息凝神,安寂似无人。
宫城城墙上,银盔黑甲的蒙牧单膝跪于我面前。
我伸手自袖中拿出令箭给他,笑道:“领军自秘道出城后,一切就看将军的了。”
蒙牧双手举止头顶,捧过令箭后,声音定然:“末将得令,定不负豫侯之命。”
我拢袖垂手,望着他:“那你去吧。一切小心!管住自己的性子,万不能做出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末将知道!”蒙牧起身,黑色战袍随风飞捻时,他猛然转身,快步下了城楼。
少时大军开始井然有序地移动,兵马自菘山秘道口鱼贯而入。
我站在城墙头怔怔不动,低头望了许久。直至最后一个士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后,我这才缓缓抬了头,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耳后陡然有寒风掠过,吹得我瑟瑟发抖。手指颤微地抚上自己的肩头时,背上突地一暖,有绵软轻柔的感觉自指尖丝丝传入心底。有人拿了斗篷披上我的肩,淡声道:“回去吧。”
我回眸,痴然看了会月色下那人的俊冷面庞,一时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愧疚。“此时我要想尽办法与楚军对敌,你不觉得难过?”
那人默。半天后他才上前抱住了我,低声:“你不难过就好。”
我静静地依着他温暖的胸膛,脸上笑容一时却似被冰冻僵,许久,也恍不过神来。
都是何苦……
第二日金城外,有军绵延百里有余,马蹄踏尘飞扬漫天,旌旗如云飘曳流动,远远望去,似有十万之余的兵马自城东奔袭金城。城外守军先是手忙脚乱地防备一番,后看到旌旗上绣着的金色图案后,这才欣喜若狂,赶紧拉开了城门,放下了越过护城河的铁索,让援军源源不断地驰入城中。
一日士气昂扬。一日金城振奋。
长庆殿的书房里,辛苦了一夜的蒙牧喜色沾沾,满眸彻亮,满脸清爽,神采奕奕得似是刚刚打完了一场大胜仗。
我亲自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好笑道:“什么事让你如此开心?”
蒙牧举杯将茶一饮而尽,杯落桌上时,他朗声笑起,道:“末将不负豫侯所托完成了任务。五千军旗,我这次回城用了一千,还有四千留给了侯须陀。另又带回他五千精兵,运了三百辆车的粮草,足够城中将士用两月有余了。”
我莞尔,笑道:“这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麽?怎么值得你高兴至此?”
蒙牧摇头,眸光一闪故作高深莫测状,压低了声音道:“豫侯,末将还在侯须陀那带回了一人。侯将军说那人可以一人之力敌万,是个神人般的人物,让我带他回来好辅佐豫侯。”
以一敌万?那可真是神人了!我眉间一拧,根本不信他的胡话,笑着转身坐回书案后,低头看奏报。
蒙牧着急,道:“豫侯不信?”
我点头,应得诚实:“是不信。”
“那末将把他叫进来让您瞧瞧如何?”蒙牧边说话,边就起身欲往外走。
我抬手阻止他:“不用了。如真的是个人才,那让他随你去军中,给安排个副将或者都统的职位就行了。”
“豫侯……”蒙牧红了脸,神情认真非常,他张了口还要再说时,书房门却被人扣响。
“公子。奴有报。”内侍细锐暗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揉眉,淡声:“进来!”
门吱呀而开,内侍低头躬腰,进来时,双手举在头上似是托着什么。
“门外蒙将军带来的那人命我将此物交呈公子,说是公子一望便知他是谁。”内侍轻声,小心地把手中的东西送至书案。
我抬眸随意瞥了一眼。
一眼之后,脸上便失了颜色,嘴角颤微着,不能言。
“将那人叫进来……还有,蒙将军奔波一夜怕是劳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救命恩人
“晋国晨郡见过豫侯!”来人揖手行礼,微乱的长发垂落在肩,身着的雪色长衣衬着那张俊美如玉的面庞,更显任意潇彻的倜傥。
又自称晨郡?
我微微一怔,醒悟过来他并未认出我这个豫侯是假后,不由得心底偷笑,脸上却偏偏还装出无颜惯有的懒散模样来。“你是公子穆的手下?”我斜了眼看他,手指一伸,点向书案上内侍送来的那块穆侯金令。
晋穆微笑,低头:“正是。”
我抿唇,睨眼打量着他:“中原大乱,你家公子命你来这里作甚么?”
晋穆扬眉笑起,眸光看似守礼低垂,但偶一抬起直视我时,眸间锋芒依然熠熠似骄阳之辉:“晋齐素来交好,本国王后也是齐国公主,王上和公子深知唇亡齿寒之 忧,故断无袖手旁观之理。先前因晋北匈奴作乱而未能及时出兵援齐,如今晋北已平,所以公子特命晨郡昼夜兼程赶来金城见豫侯,如齐国有所求,晋国必当鼎立相 助。”
唇亡齿寒,素来交好?话听着顺耳,理所当然中,却也掩藏不了晋国对楚梁灭齐、天下局势势必变化后晋国再非独大的担心。
心中既已了然,我轻笑起身,将金令送到晋穆面前,口中道:“如此说来,那本公子要先替齐国多谢贵国之助了。”
晋穆由我手上接过金令时,眉间忽地一拧,眸光微动:“豫侯言重。其实齐国之前节节败退皆因豫侯不在,今日不同往日,豫侯回来后,臣下在侯须陀军中亲眼见过豫侯周密细致的部署,心中佩服万分。”
瞧他说得一本正经的神色,我心中好笑,忍不住慢慢踱步走到他身后,随意问道:“你言词这么夸大,莫不是认为本公子的策谋更甚你……你家公子穆?”
晋穆身子陡然一僵,揖在胸前的手臂缓缓下垂,无语而默。
我躲在他背后笑得得意,正要开口再戏弄他几句时,重重帷幕之后却突然飘来了几声凉冰冰的不屑笑声。
我与晋穆同时回头,瞟了一眼后,两人面色均是一滞,神情却不惊。
“幕后有人?”晋穆淡笑,眸光微寒,声渐冷。
我点头,叹气:“是啊。躲在帷帐之后的麽,怕总是那些意图不轨的刺客。”
帷幕轻曳,帐后人半响无声。我和晋穆倒是不急,只负手站立,定睛笑看着。等了许久,帐后终于响起一人微恼的声音:“刺客再怎么样,总比某些人装模作样的好!”
晋穆眸底颜色倏然一暗,抿紧了唇,不语。
帐后人叹气,道:“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你身边那人。”
“聂荆!”我随手将一卷竹简扔向帷帐,怒。
晋穆闻言,自然而然转了眼眸看向我。倏而眸光变幻时,他的唇角慢慢扬起:“原来如此。”
我讪笑,转身背对着他,当见不见。
身后有人拿手拍上我的肩,笑:“无颜公子,本公子刚才的戏你看得可满足?”
这声音温和得似春风拂面,清雅得如玉珠落盘,可是却听得我心弦猛然一颤。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我惹不起的。我想起先前那个鬼面无常几次三番对我的捉弄,不由得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干笑:“你别介意。我不是有心的。”
身后人默然不语,只是放在我肩上的手慢慢用力,扳过我的身子面对他。
“管你有心无心?只不过,这张脸我的确很不喜欢!”他冷笑,扬指抚上我的脸,力道之狠,似是欲揉去东方莫费了几个时辰才为我做好的这张脸。
我吓得慌忙展袖挡开他的手,别开脸,无奈地笑:“公子穆手下留情!没了这张脸,单凭一张豫侯令牌,我可指挥不动城中的军队。”
如此一说,晋穆只得停了手下动作,冷笑:“那他人呢?怎么每次出事都不见人影?”
我垂下了袖子,叹了口气,既担忧又懊恼:“若知道他在哪,此刻站在你面前的还能是我麽?”
晋穆撇唇,横眼瞅着我时,满脸满眸皆是无法忍耐的不悦。
我惘然摸脸,笑道:“这可是天下第一公子俊美无双的脸,你不觉得赏心悦目便罢了,还非得露出这般鄙夷的神色?”
晋穆哼,飞眼望向窗外的天,漠然:“他好看不好看,关我何事?”
我笑了笑,伸手指向帷幕之后的人:“那他呢?他不也和无颜长得差不多?”
帐后的人闻言咳嗽,说不出话。
晋穆扬手自袖中拿出一张面具罩上我的脸,冷淡:“谁有功夫看他?以后和我说话,戴上这面具!”
“晋穆!”帐后人冷冷一哼,室中有寒气骤然漫起。
晋穆翻眼,莫名:“你不是常戴斗笠垂面纱,我就是有功夫,你几时又让我见到了?”
帐后人又咳了一声,语噎。
我无语地听着他二人对话,自问没撤求得晋穆留情,于是只得转身坐回书案之后。脸上的面具轻软贴肤,初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时间久了后,慢慢地便觉出一股压抑的难受来。难受不在脸上,而在心上。
我抬眸看了一眼神色轻松自去一边喝茶的晋穆,暗自叹了一声,心中想起他戴面具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毅后,突然便不觉得此时的这点难受算得了什么。
晋穆饮茶毕,撩了长袍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随蒙将军回城的时候,楚梁军队以为是侯须陀的军队入城,当时虽隔得远,但天边黄沙飞扬,旗帜飘动,应该是他们的军形又重新变动靠向金城了。”
我了然,点头:“本该如此。他们就是想引侯须陀进城后重新围困金城,让齐军再无突围的机会。那么到时就算他们攻克不下金城,再等一段时间,金城自会无粮可食、无军可战、无援可救,最终落得弃城而亡的下场。”
晋穆勾唇:“可惜的是,侯须陀并未入城。”
我冷笑,嘲道:“若凡事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那就算输,岂不也输得太窝囊?”
晋穆莞尔,笑道:“如今看来倒是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窝囊的,怕反而是楚梁之辈。”
我摇了摇头,起身走至地图旁,伸指点着金城周围的形势,轻笑:“楚军的元帅公子凡羽与我交战三年,如今他虽不知是我回来了,但迟些时候总会知。无颜用兵 看似大胆实则谨慎,我用兵看似小心翼翼实则喜欢以奇制敌。凡羽对我和无颜的用兵之道是再熟悉不过的,此时他可能还在糊涂中,等稍后明白过来后,自是能猜到 我将侯须陀的军队用在何处。而梁国的统帅湑君……”
说到这,我语音一顿,揉眉苦笑,道,“若说他不了解我,那是自欺欺人。如他知 道了回金城的是我而非无颜,估计动作比如今还要迅速果断。侯须陀的军队我将其分布在了位在北侧和东侧的楚梁大军之后,经过昨夜和今天一日的部署,傍晚时 分,敌后的城池和山野会遍地起硝烟与篝火,锦旗飞扬四千张。声势是做到了,但怕只怕唯能唬住凡羽和湑君一时。时日长久后,敌军见援军虽众却不敢上前与之开 战,自会怀疑我方的虚实。一旦被其探知深浅,侯须陀分散在外的军队便会很轻易地被楚梁军队吞食消灭。”
话音落后,晋穆久久无声,只凝眸看着我笑,面色自在如初,仿佛毫不在意我语中的严肃和隐忧。
我心知他向来轻狂无忌,于是也不做声,转身在他身旁坐下。
“难怪楚桓要杀你。若是我,也断然不敢轻易放过你。”等了半天,他突然叹息着道出这么一句。
我抿唇,敛了眸苦笑。
“不过你放心,凡羽那小子在菘山后待不了多久了,七日之内,我敢断言他必定班师回国。”晋穆长笑,言词旦旦。
我挑眉,看向地图上楚国都城邯郸的方向,笑道:“莫非你……”
晋穆挥袖打断我的话,笑:“意已领兵二十万,三日前便出发了。事情原委我已告知他,能否报仇,便看他的作为了。”
我叹气,刚要说什么时,帷幕晃动,深蓝衣影自帐内走了出来。
我面色一变,站起了身。
纵是有黑色绫纱遮面,我也能看清他眸间的冰寒和痛苦。“聂荆,你……”我喃喃着,心中紊乱一片,突地不知该说什么。晋穆刚才所言意已出兵的消息带来的欢喜骤然消无,余留心上的,唯有苦涩、无奈和愧疚。
晋穆也起身站直,默然看着他,叹气。
“穆既然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先走一步,后会有期。”言罢他回头,飞身自大开的窗扇跃出,衣影飘行处,旁人只道是有长烟轻扬。
“谁道刺客无情?”晋穆笑,低声道,“天下最有情的,便是他!”
我眺目遥遥望着那个渐不可见、消失在重甍叠檐间的身影,蹙眉时,胸中的悒郁慢慢拢起,一时浓烈得能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是有情。
而我欠他,也着实太多……
一日无话。傍晚时分有侍卫送来城外细作的密报,说是楚梁军队再次前行三十里,围困住了金城。
意料之中的事。我匆匆扫了一眼后,便将密报放在一旁,不多言。
少顷,又有密报送来,言及楚梁大军后,夕阳下有齐国的军旗绵延千里,篝火遍布山野,天边硝烟弥漫,疑是再有大队援军到来。
我执卷仔细看了看,既而喜气满面地吩咐送来奏报的侍卫:“将消息传出去,叫金城的百姓们也高兴高兴。”
侍卫叩首应命,欢悦而去。
一旁的晋穆看着我摇头,好笑道:“原来你这么会演戏。”
见他说话,我赶紧戴上才摘下不久的面具,眨眨眼,不甘地辩驳:“奇怪什么?难不成比你还会装麽?”
晋穆嗤然一笑,伸指倒了杯茶给我:“比我?不遑多让!”
我笑了笑不理他,只抬眸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担忧:“一日这么快就过去了。你说楚军七日必退,若他在这几日里宣战,该怎么办?”
“兵来将挡。他既要战,那便战。以菘山之险,金城之固,七日内,他尚奈何不得城中守军。”晋穆答得漫不经心,看似丝毫不以为然的模样。
我低头,看了看手边那些自梁国密探送来的白色卷帛,依然不放心:“楚军就算撤退了,那还有梁国。除去水军外,他们仍有两倍于我的骑军和步兵。而且……我阿姐还在他们手上。”
晋穆抬眸,盯着墙上地图沉吟了半响,眸底颜色深湛似秋泓。
“意既能出兵围邯郸,或许,梁国的郾城也不该让它如此轻松、置身事外才是。”许久后,他缓缓舒了眉,轻轻笑道。
我起身,走至他身旁,疑惑:“你的意思是?”
“围楚梁而救齐。只不过,晋国在北,而梁国在南。若要晋国再出兵,那需得过楚、齐任何一国才能到达梁国。如今晋与楚交恶,而齐国大乱,两边都走不得。如要出兵围困梁国郾城,那必须得……”言至此,晋穆忽地停下说话,眼眸转向地图上的另一端时,笑意高深而莫测。
我瞥眸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心念一动,了然:“你说夏国?”
晋穆撇唇,无语默认。
我想起那个年纪虽轻、但心计之深世人难及的夏惠公,不禁暗自叹息,摇头道:“无苏已战死,文姒虽是夏国的公主,但却和如今的夏惠公关系并不亲。如果唐突请援,怕会被拒绝。”
晋穆勾唇一笑,斜眸看我时,目光耀动似星辰低垂。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躲开眼光,背过身去,嘀咕:“看什么看?没见过麽?”
晋穆笑,低声:“你活过来之后的样子,我还的确没见过。”
我脑中嗡然一响,似是到现在才发现哪里不对。我回头盯着他,奇怪:“从刚才到现在,似乎你知道假冒的无颜是我后,一点都没有惊讶过。”
晋穆点头,看着我:“看上去还是你比较惊讶。”
“你早知道我未死?”我蹙了眉,似是想不明白。
晋穆定睛看了我片刻,忽地眸光一闪,淡然笑开。他伸指自怀里拿出龙佩,递到我面前:“你若死了,它怎么还会时不时地变变颜色?”
我面色先是一红,后又一白。晨时碎裂的凤佩依然被我用丝绢包着收在怀中,若是被他知道了凤佩已不完整……我心中一虚,忙噤了声低头不语。
脸上戴着面具,他自是看不出我此时的神情。估计是当我害羞了,他轻笑着咳了咳嗓子,伸臂抱住了我。“若不是漠北匈奴作乱,我不会……”话说了一半,他又忽地住口不说了。
我抬头看他:“你不会如何?”
他眸子一凝,再开口时,却改了话锋:“我会早些来找你。”
我轻笑,微微颔首:“说得好听。”
他面色一变,很是不满:“你不信?”
“信。自然信!”我笑着离开他的怀抱,挑了挑眉,得意:“只不过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那匹白马。忘了告诉你了,你给我的那匹白马实在通灵,居然懂得千里追随主人,凭空出现在聂荆家附近。”
晋穆讪笑,侧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心中一动,走到他面前,仰面看他:“那些日子是你陪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晋穆眸光微摇正要开口时,窗外却有人先轻声笑起,连连啧声而叹:“女娃当真聪明。居然连这个也能猜到。”
我回头,看到斜倚窗棂、嘻笑不恭的东方莫。他懒洋洋地坐在那,眉目清俊妖娆,橙色衣袍与落日晚霞连成一色,霞光四射时,宛若他周身也绽放出了熠然的光彩。
我脸红,忙跑出他身边:“师父何时来的?”
东方莫不答,只扬手摘了我脸上的面具,笑道:“这个好玩。借为师用几日。”
我为难,扭过头看晋穆。
晋穆冷冷地瞧着坐在窗上的人,拒绝得果断:“不借!”
东方莫拧眉,不悦地瞥眼看晋穆:“我说你这小子懂不懂尊重长辈?当*****让我不说是谁救了女娃,我已守诺不说了,如今她自己猜到了,可不算我违背诺言!”
我闻言一惊,不信:“你说是谁救了我?不该是聂荆麽?”
“当时聂小子被为师命去夏国凤翔城给你偷药材去了,怎么会是他?”东方莫哼然一笑后,忽地展袖揽过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声道,“可别怪为师不提醒你,当日那个拿匕首插入你胸膛的,可正是这位晋国的小侯爷……”
话音未落,我只觉面前忽有冷风袭来,东方莫猛地住了嘴,甩了衣袍飞身退后三丈,跳脚骂道:“穆小子,你要作甚么?”
晋穆咬牙,挥掌再次劈过去:“叫你胡说八道!”
东方莫一边逃,一边嘴里还忙着狡辩:“我胡说八道?那日不是我去明秋殿唤醒了你,给你易容成聂小子模样的麽?”
我闻言赶紧拉住晋穆的衣袖,惶惑看着他:“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晋穆冷面不语。
东方莫怔了一会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跳着跑过来,奇怪:“你刚不是猜到了麽?怎么此时还问他这话?”
晋穆恨声,扬了手又要打:“她猜到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
东方莫怔了怔,醒悟过来后,只得嘿嘿一笑,挠了头躲去窗旁,眨巴着眼睛装作无辜地看着晋穆:“老夫……老夫误会了。女娃你就当老夫胡说好了,万不要相信!”
我涩然,攒住晋穆衣袖的手指慢慢冰凉,心头脑间,此刻萦绕的唯有一句话:我这命,原是他给的……
晋穆叹了口气,面色一僵,咬了唇不说话。
东方莫想了想,讨好笑着把面具送过来重新戴到我脸上,转眸看晋穆:“老夫不借面具便是了。两位都不要不说话了吧,也不要再生老夫的气了啊。”
晋穆半敛了眸瞧他,神色淡淡:“不行。”
东方莫锁眉,苦恼道:“那你还要老夫如何?”
晋穆扬了眉,慢慢勾唇笑了。晚霞侧影下,衬得他的脸色清冷而又媚惑:“去夏国找惠公,为齐国求援军。”
“他?”我惊声。
“我?”东方莫再次跳开,仿若避之不及般远离晋穆。
晋穆凝眸,望着东方莫笑:“那你去还是不去?”
东方莫挑眸与他对视了半天,终于,在霞光渐隐而夜色初上时,他缓缓垂了眸,认命苦笑:“去便去。反正庄公那边也缺药,世间奇药夏国最多,走一趟凤翔城也无不可。”
晋穆展颜一笑,颔首有礼:“那就辛苦东方先生了。”
东方莫长长叹气,转身离去时,还不忘回头叮嘱我:“庄公那边,先用延命散维持着,等我回来再说!”言罢他点足跃身,宽袖长扬时,似云烟飞去。
“他能去夏国请到援军?”我不安地握住了晋穆的手指。
晋穆垂眸看我,笑意深深:“金城内外,没人比他去夏国更适合。”
我蹙眉,怀疑:“不是开玩笑?”
晋穆弯唇,睨眼细看着我:“你觉得呢?”
难说!
我低了头,不做声。
“放心吧,你那师父,天下间要说比他还要聪明的人,怕是真数不出几个来,”晋穆软下声,轻轻一笑抬臂抱住我,道,“你以为刚才他突然出现是偶然麽?他就是来要这个任务的。”
我抿唇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不禁笑道:“你既能轻而易举看出他的心思,莫不是说你比他还要聪明。”
晋穆默。
许久后他才扬眉笑起,骄傲:“我似乎真的比他还要聪明些。”
我嗤笑无语,偷偷给他一个白眼。
公子归来
夜已沉,宿云微微。薄纱一般的轻雾浮动缥缈时,偶见谧蓝天幕上依稀露出的粲然星辉。傍晚侯须陀的军队于敌军之后故布疑阵后,楚梁大军就地安营扎寨,再无进一步围拢金城的行动。金城内外,此夜看上去安静得一如平常。
晚膳后,晋穆陪我去城墙巡视守夜禁军的防备。沉迷夜色中,远方篝火烧腾缭绕,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营帐层迭涌起,数不清的高耸哨台伫立前方,气象森严可见。甚至在倾耳细听下,还隐约可闻敌军连夜布兵操阵的号角声自远方此起彼伏地呜咽传来。
我微微蹙眉,冷笑:“他们倒是志在必得的架势。所谓嗜者近食,急不可待,怕就是如此了。”
晋穆回眸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语。
我凝眸再观望了一会儿后,正要下楼离开时,有禁军将军领着王叔的近身内侍秦不思匆匆而来。
“公子。”秦不思屈膝欲行礼。
我挥手:“免。可是父王那有什么事?”
秦不思揖手,甩袖时拈了兰花指:“王上刚醒,要见公子您。”
“父王醒了?”我惊喜,回头给晋穆递了个眼色后,急步随着秦不思下了城楼。
两仪宫侧殿。窗扇大开,夜风阵阵飘入,寒凝了一室浓重的药香,吹乱了一室璀然的灯火。
入殿前,我脱去了披在身上的斗篷,入殿后却乍逢这般刺骨的寒气,我不由得深深皱眉,侧眸看向秦不思时,面色不豫。
秦不思惶恐垂眸:“王上嘱咐的。说药味难闻,命小人开了所有的窗扇透透气。”
我闻言好笑:“药味难闻,多燃些龙涎香怯味便行了。去关了窗子吧。”
秦不思迟疑,偷眼瞟了瞟我。
“还不去?等什么!”我略敛了笑容,不悦。
秦不思弯腰,这才转身去做了。
我拿玉钩挑起了罩在龙塌前层层垂落的明黄烟罗,掀起最后一帘金色帷帐时,王叔疲软苍白、虚弱不堪的面庞清晰落入我的眼帘。
“王……父王。”我轻声唤他,跪在了塌侧。
王叔微微睁眼打量我,素日温华炯然的眸子在此刻淡无光彩,漆黑沉沉中,唯余见不到底的深邃。
我拧眉,抬手倒了一杯茶融入延命散,喂入王叔的口中。
“父王,你觉得怎么样?”
王叔扯了唇角轻轻一笑,眸间好不容易现出一丝光亮时,他移手握住我的手腕,缓缓道:“叫……其他人都下去。”
“是。”
我扭过头,吩咐守在侧殿的众内侍宫女:“都下去吧。没有召唤不准进来!”
众人低头,忙躬身退步而出,片刻后,殿内仅剩下我和王叔二人。
一开始的许久,满殿安寂。王叔抿着唇,只凝眸瞧着我,却不说话。此时的他,目色迷离,面色暗沉,再无往日坐在金銮上的王者威仪,也不见平日待我时慈爱宠 惜的模样。这样的他,似乎内心在慎重思虑着一个难题,一个非得用尽他所有的心神和思绪去面对的问题,一个,必定和我有关的问题。
于是我也不做声,只怔怔看着他,用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耐心等着他开口。
终于,王叔松了口气长叹一声,欲笑时,眉眼却落寞非常。
“东方去夏国了?”他问出的第一句话,显是听得我既莫名又疑惑。
我点头,好奇:“王叔刚醒,如何知道的?”
王叔轻笑,自嘲:“他那性子……我既病成如此,除非有天大的要事,否则他断不会不守在这里。如今金城被困,要突围唯有请外援。楚梁出兵欲分齐国,一向独大的晋国不会袖手旁观太久,至于夏国麽……若要求得惠公的兵符,唯有东方出面。”
他的话听得我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心中佩服王叔明察秋毫的同时,却也不解:“为何夏国唯有师父去才可?”
王叔展眉,眸底倏然划过一道光芒:“你不是一直在暗中调查宣公之死麽?难不成就没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我诧舌:“王叔如何知道的?”
“楚桓既要你死,断不会只为了一时杀人兴起玩戏所致,自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妨碍到他的谋划,触了他的忌讳了。先前我还不知楚王是什么样的人,只当他是个 好兵伐战的枭雄,不过……”王叔叹气,眸间又一点一点暗了下去,语气慢慢苍凉清冷,“楚丘之议的最后一日,我终于见着了他的真面。呵……他原是桓阿……”
“王叔和他……”想起爰姑曾是王叔为公子时他府上的舞婢,我脑间念光一闪,不由得开了口,小心试探道。
王叔拧眉,涩然:“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我惊讶,失声道:“他不是试图杀了祖父的刺客麽?”
王叔摇摇头,斜眸看我,苦笑:“他是救下你祖父的刺客,不是来杀你祖父的刺客。”
“那传说中……”我呢喃了几个字后,突地住口不再说。传说自是传说,任人添油加醋,无限夸大。只是传入我耳中时,我竟把它当作了一个人真实的过往,实在愚昧。
我面色一红,缓缓低了头,凝神思量。
“可即便他不是刺杀祖父的人,却也是楚国的公子,王叔怎会与他成为好兄弟?”
王叔莞尔,笑:“晋国公子穆和夏国公子意不也是好兄弟?湑君回梁之前,与无颜、无苏不也是好兄弟?年少气盛时,唯求道同意合,哪还管那么多的教条束缚、国仇家恨?何况……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楚国的公子。”
王叔的话辨得我信服,我抬眸,看他:“那桓公后来做了齐国将军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王叔颔首,眸间有些恍惚:“为了无爰,他甘愿的。父王宠惜他,还认了他做义子。”
“那为什么……”我越听越茫然,开了口想问,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问下去才对。
“后来楚齐交恶,那场战争啊,持续了数年之久。当时齐国国命堪虞,你祖父、我父王在那场耗费心思和国力的战争中心神瘁尽、薨逝而去,于是你父王在国危中 登基继位,嫁你姑姑夷长于晋国公子襄,并自夏国娶你母后连城公主为妻,还梁国流民数十万,结交天下三国后,才慢慢平稳了边境,让齐国的军队专心与楚军在城 濮进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会战。那次战争,本该由我去。只是我素来不好战,也不善战,临去之前,终是桓自告奋勇代替了我。那个时候,无爰正怀着他的孩 子……”
言至此,王叔忽地止音,胸前起伏时,口中咳嗽不断。
我赶紧从他说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伸手倒了一杯茶,递到王叔唇边。
王叔撑臂半坐起身,伸手接过茶杯。眼见他坐起,我忙站起身自塌侧拿了几个软枕,放在他背后让他倚着。
王叔低头抿了一口茶,咽入喉中后,咳嗽声慢慢停下。
“我的母后是夏国的公主?为何夷光之前从未听说过?”眼前他咳嗽平复后,我又跪在了塌侧,仰面问他时,心底困惑非但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是不断增多。
王叔摇头,叹气:“那是我传命下去的,所有人都不得告诉你有关王嫂的任何事情。”
“为什么?”我心情一落,忍不住面色微变。
王叔笑,望向我时,满脸满眸皆是怜惜和愧疚。他伸指抚摸着我的鬓角,轻声:“夷光,莫不是这么多年来,你还怀疑王叔会对你不利麽?你要相信,王叔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只要你不受伤害,王叔什么都舍得。”
我抿唇,怔了一会儿后,回想起十八年的点滴,不禁眸间一涩,慢慢有水雾散开来。
“夷光相信。王叔既不说,那夷光就不问了。”我垂了眼帘,低声。
王叔叹了口气,拉过我依偎到他怀中,手指轻轻地摩娑着我的发髻,软声道:“你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疼你宠你,比之夷姜她们更多。你是王兄的唯一血脉,王叔就算舍了江山,也不容你有事。”
“所以你知道我的死讯后,这才发兵伐楚,占了楚丘?”我抬头看着他,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
王叔默然。半响后才又开口:“也是因为楚桓。他骗了我二十年。”
我眉尖一蹙,突地想起楚桓眸间常有的悲苦和清冷,不由得呢喃道:“是不是这其中有误会?他对我说,那场战争……”
“那场战争齐军几乎全军覆没,几十万大军逃回来的不到百人。且据那次侥幸生存下来的人说,军中有奸细,齐军的部署和行军阵势总是能被楚军提前获悉,并屡 次三番设下埋伏才导致齐军的连连战败。白朗的父亲、齐国的名将白裕和天下最负盛名的独孤一族所有将军皆含冤莫白死在那场战争中。有人说桓那次大战也死了, 万箭穿心,马蹄践踏,甚至到最后连尸首都未找到……可是如今,”王叔冷笑,本是无神的眼眸中蓦然怒气滚滚、锋芒摄人,“可笑的是如今!二十年后,我居然在 楚丘看到了那个本该死了二十年的人!”
我心中一动,想起楚桓说起那场战争时的神情,和那句“那场战争,将军的确是死了”,忽然觉得事情或许并不像王叔想的这般。只不过,那楚桓为人心狠,心计深沉,凶残处也的确是叫人不寒而栗。
我抿了抿唇,想了再想,终是没有再开口。
一时沉默。殿间寒气本就盛,如今静寥绕耳时,显得满殿更似无人的冰凝死寂。
秦不思大概未关好所有的窗扇便出去了,冷风骤起时,烛火摇曳不停,耀得满殿侧影重重,无端端看得人多了一份心神不定的悚迫感。
我小心地咳了一下嗓子,刚要出声时,王叔却先开了口。
“你和无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句话问得我浑身一震。我忙起身离开王叔的怀抱,跪在塌前,面颊不由自主地烧红,只是目光直视他时却无畏而又坚定。
缓缓,我俯首叩头:“夷光该死。”
王叔不语,半天后才叹了口气,无奈:“他是你兄长。”
我抬头,咬唇:“他不是。”
王叔冷笑:“你是要让他回楚桓身边?”
我慌忙摇头,辩解:“无颜重情重义,他断不会舍王叔而回桓公那边的。”
“既是如此,他就是你兄长。”王叔凝了眸,语气认真。
我低头,笑了笑,自嘲:“可是王叔不要忘了,夷光公主已在楚丘之议时便死了。从此世上再无公主夷光。”
王叔被气得咳嗽,手指指向我时微微颤抖:“胡说!你若不是寡人的夷光,那你是谁?”
我愣然,只得再次伏地叩首:“求庄公给我赐个名字。”
“你!”王叔恼火,随手甩了塌侧的茶杯仍到我身旁。玉色琉璃碎裂时,他哼然冷笑:“好!很好!如今你是为了他不要祖宗了?”
我匍匐于地,额角贴着冰冷的地砖,不再说话。
“起来!”王叔冷冷命令。
我踟躇一下,抬了头,膝盖却依旧跪着。
王叔叹气,低眸端详了我半天后,这才涩然开口,劝慰:“无颜虽好,却不是情深之人。你看他年轻狂诞,小小年纪长庆殿里便有那么多的姬妾,风流之心天下无人能及。你若一根筋向他,将来吃苦的唯有你自己。”
我咬了咬唇,低眉垂目,说不上话。的确,若论无颜的风流,每每听得我除了心疼心酸之外,似乎也无法再为他找个好的借口来辩驳。
只是我不愿恢复齐国公主的身份,实则并不只为了与无颜没有兄妹的干连,而是因为楚桓说过,只要夷光公主死,那无颜的身世便不会宣扬天下。也就是说,只要 我遮掩好自己的身份,令得天下人皆以为世上再无夷光公主,那楚桓便不会违诺告知世人无颜那两面不是、夹缝生存的尴尬身份。
只要他好,我便心甘情愿隐姓埋名。
王叔见我不说话,估计是当我动摇心念了,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而且你之前和晋国公子穆已有婚约,那年轻人虽说脸戴假面,不知俊丑,但依我看来,他却是个有着龙璋凤姿的磊落之人。而且他才绝天下,丝毫不逊于无颜……”
“王叔,”我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打断他,“若你真要强迫再还给我齐国公主的身份,那夷光还不如先前就死了干净。”
“你!”王叔怒极,胸口蓦地大震,忽地喉间一动,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见状大惊,赶紧起身扶住他虚弱颤微的身子,捏指按了按他的脉搏后,我吓得慌忙应道:“王叔莫气,身子要紧!夷光知错了,王叔你莫气!”
卷袖擦去王叔唇边的血丝,我下意识垂手去拿茶杯。指尖触及的地方空荡荡,我斜眸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琉璃杯,这才醒悟过来,于是忙开口朝殿外喊道:“来人!”
秦不思小跑进来,瞥眼见到殿里的状况后吓得脸上失了颜色:“王上!王上怎么了?”
我锁眉,急道:“先去倒杯热茶来!”
秦不思抬手拭汗,马上转身倒了一杯茶送过来。
我想了想,咬牙狠下心,自袖中拿出一粒药丸,递入王叔的口中。眼见他咽下药丸后,我才把茶杯送往他唇边。
“王叔别生气了,夷光……一切听你的就是。”声音细微不可闻,心中一时疼得似滴血。
王叔闻言略睁了眼眸,苦笑几声后,无力地合眼睡去。
我舒了口气,放下王叔平躺榻上后,转身吩咐秦不思:“锦被沾血脏了,去拿新的来。”
秦不思立刻转身,自壁橱中抱出一张新的锦被给王叔换上。
我疲惫地揉揉额,坐到一旁的软椅中,神伤。
倏而身上一暖。我微微掀了眼帘,却见秦不思正在往我身上盖锦被。
“不必了,”我撩开锦被站起身,淡淡一笑,叹气,“我还得去城墙上看一看。”
“公子!”秦不思叫住我,低头禀奏,“刚有禁军来报,说是为晨大人传话:他今夜会为公子守着城墙,让公子你安心休息,不必再操劳。”
我失神,愣了愣,坐回椅中。
秦不思又上前,抬手递给我一张令牌,目光看向我时,有些探究的古怪:“这是守在菘山秘道口的侍卫送来的令牌,说是山外有人敲门。”
令牌落入眼帘的刹那,我心中陡然一跳,说不清是多欢喜还是多期待,只激动得脸颊蓦然通红,眸光情不自禁地亮起。
“他人呢?”我跳起身拉住了秦不思的衣袖。
秦不思莫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既而又悚然低了头,似是见到鬼般的害怕:“侍卫不敢放。人还在山外。”
“糊涂!”我骂了一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声中语音的柔软和没藏住的女儿家娇态。
我讪讪垂手,脸红到耳根。
秦不思眸间精光闪烁,他抿了唇笑,揖手轻声:“奴就觉得公子有些奇怪,原来是公主。”
他是王叔的贴身内侍,是宫中的总管,自是识人多多,慧眼独到。此刻被他识破了我也没什么惊讶和紧张的,只半敛了眸,故意淡然:“秦总管可能守密?”
“自然。”他低笑,捏指兰花状点向我手中的令牌,“既然真的无颜公子回来了,宫中人不会对公主起疑的。”
我瞪眼,纠正他:“我是说我还活着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秦不思低头哈腰,谄媚:“奴知道。”
“那你看着王叔,我去接他。”言罢我转身,刚要喜上眉梢时,突然一想王叔适才的言词,不由得心中惴惴,欣喜消无,而忧愁渐生。
片刻后,北面宫门,菘山秘道口。
夜风萧瑟,树影横斜。我领着侍卫负手站在宫城墙下,心中一时喜,一时愁,一时忐忑,一时难安。恍如隔世后的再见,不似想象中的激动和手足无措,在越感觉到他气息的接近时,我竟越有股想要逃离的冲动和近乎窒息的紧张。
突然间,我有些害怕。害怕什么?我却不知。
轰然声响,石门大开。
呼吸在刹那间停止,我直了眸子瞧过去,只见由秘道口走出的人并非无颜,却是金衣银发的豪姬。
我怔然,不能动。
豪姬见到我后,眸光也是一滞,面色陡然起疑。
我挥手,命侍卫们退后至宫城内。
豪姬上前,仔细看了看我,却不下拜,只开口疑惑道:“你是……”
纵使心中已乱作了一团,我还是笑了笑,镇定神色:“久别再见,豪姬风采依旧。”
豪姬蹙眉,美目轻睨时,眸光渐渐了然:“你是……夷光?”
我点头,但笑不语。
豪姬失声长笑,喜得一把抱住我,手下仿若对待珍宝般认真揉抚着我的发、我的脸。确认我真的是夷光后,她笑声不禁愈见豪爽开阔,纵肆直入云霄。
我依旧不惯她这样的热情,忍不住轻轻挣扎了一下,离开她的怀抱。
豪姬上下打量我半天,忽地眸光一闪,脸上喜色顿收,似是这才记起了什么事般,口中呢喃:“公主既未死,那公子的罪不都是白受了?”
“嗯?”我呆呆地望着她,反应不过来。
豪姬叹气惋惜,拉着我的手走向秘道里。
骏马锦车,宝帘低垂。
坐在马车外手持缰绳的,正是我留在无颜身边照顾他的药儿。
药儿乍见我时也是一惊,小脸一白,挥了马鞭指向我:“你……”
我执过鞭子微笑,柔声道:“药儿,是我。”
药儿惊讶,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
“公主你还活着!”醒悟过来后,小丫头兴奋不已,自马车上高高跳起,看样子是准备扑到我怀中来。
豪姬笑着跃身,卷袖揽过药儿下了马车后,她叹口气,朝我笑道:“公主快进去看看里面的人吧。天下唯有你,才能唤醒他了。”
我心中一动,骤然间全身的骨骸都隐隐痛起来。
“他怎么了?”我口中问着,脚下已忍耐不住登上了马车,撩开车帘探身而入。
秘道间唯亮着一束火把,细微的光芒钻过厚重的锦缎,余下的,仅有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没关系,当我闻到那股熟悉的琥珀香气时,我便不由自主地弯唇笑了,伸臂抱住了那软软靠在车厢一侧的人。
流锦丝滑的衣裳,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胸膛。
只是没有熟悉的手臂来拥抱我。
“无颜。”我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冰凉无温的指尖,对我的手指纠缠上去竟没有丝毫的反应。
我惊讶,手指缓缓上移,触上他的脸。
凤眸紧闭,鼻息微弱不可闻。
“无颜!”我大声喊着,扣指按住了他的手脉。
脉搏消沉无力,此刻的他虚弱得让人心慌心乱,更心疼。
“无颜。”我低唤,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再不敢放开。
尔既未死
已是深夜,暗色凄迷。
长庆殿里满殿灯火,熠然跳跃的烛光穿透淡紫的绫纱灯罩,映得整座宫殿明灿若昼。偶有阵阵冬风拂过窗外幽箪,绰约竹影斜映窗棂之上,摇摆瑟瑟时,宛若簌然有声。
寝殿里燃着好几鼎暖炉,分明暖和的温度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手指紧握垂在了身侧,我凝眸瞧着病恹恹卧在白玉塌上的人,心底说不清是因为心痛还是因为害怕而似坠入了冰窖般的颤栗寒透。
慢慢地,我挪了脚步试图靠近。
发凉的指尖小心地碰触上那苍白泛青的面庞,一点一点,抚过他微拧的剑眉,凹陷下去的凤眸,消瘦的双颊,紧闭得毫无血色的双唇……眼前的五官看似完美依旧,颓散虚弱中,却早失去了往日那优雅不凡的容颜上顾盼飞扬时风流得意的神采。
尤其是……
我咬住了唇,手指颤微地移向他那已隐隐露出了花白之色的鬓角。
离别时,犹记得自指尖触摸烙印上心头的,是鸦色的鬓、飞扬的眉、漂亮的凤眸。如今再见……一切,惘然如堕梦中。
可惜没有梦的纯美和甜蜜,有的,只是梦中的无助和仓惶。
“公子为何会成如此模样?”纵是心神紊乱,隔着厚重的帷帐问话时,我依然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从容冷静。
帐外安寂,半天后药儿的声音才怯怯响起,解释:“公主那日走后,公子就再没醒来过。”
“再没醒过?”我锁了眉呢喃,既不解又怀疑。那沉睡散不过只有一时的功效,睡过几个时辰后,必定会自然醒来,怎会让无颜一觉睡到现在却未醒?
我盯着无颜的面庞仔细看了会儿,心念陡然一动,正待抬手解开他的衣襟时,帷帐突地被人掀开。
我回头,微微蹙了眉:“怎么?”
小丫头人站在帐外,脑袋却自拉开的帷帐间探了进来。眼见我瞅着她,她不由得抿了抿嘴,眉间忧愁时,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更是涌上了说不尽的担心和自责。“奴 婢没有照顾好公子,愧对公主的嘱咐。这是公主留下的信帛,公子还未看。奴婢给带回来了。”她半垂了眸小声道。语毕,纤细的手臂伸入帐中,掌心上平摊着一卷 未开封的银锻信帛。
我起身接过,看也未看随手便纳入了袖中。
“那日我离开后,你有没有寸步不离地守着公子?”
药儿怔了怔,随即歪了脑袋认真回忆起来。良久后她眸间一亮,抚掌道:“是了!那日下雪,公主走后公子又未醒,奴婢一人趴在窗棂上看了会雪花后,不知怎地就昏昏睡去了,直到傍晚才醒。”
这便是问题所在。
我叹气,问她:“那你是怎么和豪姬遇到的?”
药儿眨眼:“是她找来的,她说那间竹居当初本是公子命她找人建的。她听闻齐国危难的消息后便从晋国赶回来,途经山谷的时候想来竹居取点东西,这才遇到的。”
我揉眉想了想,心中犹自疑惑:“公子既然病重,你们为何到此时才想到回金城来?”
药儿低头,手指不安地缠上腰边缨络:“豪姬姑姑说齐国大乱,金城还不如山谷间安全,而且公子虽然昏睡沉沉却也没什么其他不妥。她还说她认识一个神医,必 能有治愈公子的法子,只是……只是她出去找了十几日却没有任何音讯。后来,也就是五日前,公子不能再吞入任何药汁,奴婢着急,便私自带了公子下山回城。路 上豪姬姑姑找到我,说是未能找到那神医,于是便只能带着我们到了菘山啦。”
神医?莫非是指东方莫?只是豪姬又怎会和师父相熟?她又怎知菘山秘道所在的?……
我沉吟片刻,脑中飞快地思索时,心中却又慌又乱。挥手让药儿先出了寝殿后,我走至墙侧,伸手推开了窗扇。
夜风冰凉,掠过脸颊时,带着丝丝冻入骨骸的寒。
我怔怔站在窗前,一时不敢回头去看那个躺在榻上的人,只抬眸望着静籁的夜空,深深呼吸,拼命想要让自己定下心神。
然而不行。
思绪骤然飘至半年前,似乎也是如眼前这般的情景:中军行辕的帅帐中,他垂死横卧静思塌,我却只能手脚无措地守在塌侧,紧张而又揪心地瞧着东方莫自他胸前 拔出那些本该射入我身上的长箭。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虽虚弱却依然醒着,甚至在东方莫一次次拔出箭镞、暗血横流时,他还偏偏能笑得无谓恣意。偶一扬眉 勾唇,谈笑不羁间更是试图抹去那时我心头的难受和愧疚。
那时他说:“丫头放心。你既未死,二哥断不会甘心送命在你之前。”
那时虽有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却仍不忘瞪眼骂他:“胡说八道。不准再提‘死’字!你若真死了,变做鬼我也拉着你不放!”
他叹气,似是好笑:“都说是鬼不放过人。如今人纠缠鬼的,天底下唯有你一个傻瓜。”
我咬唇,跪在塌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想笑,又想哭。挣扎许久,我终是卷袖擦去眼中的迷雾,凝眸看他,抿紧了唇不说话。
“咛”一声碎响,又一只箭镞落地。
无颜咬了咬牙,眉间不可自抑地拧在一处时,血丝沿着唇边缓缓落下。
“师父!你轻点。”我转眸望着摆弄无颜胸前的长箭如若拈花般轻巧随意的东方莫,忍不住一声抱怨。
东方莫抬手擦汗,冷笑:“要轻点?好!那你来拔!不痛死他才怪!”言罢他起身欲走。
我皱眉,面色虽坏,却还是伸手拉住他。
“师父。”我抬眸看着东方莫,半伤心半哀求。
东方莫垂了眼帘,气急败坏:“晦气!我去拿银针,你拉着我又哭又跪作甚么?莫不是当真要等到这小子痛死才好!”
“还有一根箭。”我小声提醒他。
“当然要在最后一箭拔出之前封好他的穴道。难不成等到最后一箭拔出时,他提不上气、闭眼去了才拿银针?亏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到头来一无所成!”东方莫鄙夷地横我一眼,甩了长袍去桌边拿了银针回来。
我无语回头,静静想了一会儿后,抬手拭去无颜唇边的血丝。
无颜拉住我的手,笑:“我没事。死不了。”
“中了五支箭还说没事?真当自己是神仙?你要是没事,老夫就不用这么头大了!”东方莫口中毫不留情地抢白,手下却落针如风,瞬间便封住了无颜胸口的所有穴位。随后他扬手,捏指握住了最后一支箭的箭身。
“女娃,对小子笑一个。”东方莫不拔箭,却突然扭头吩咐我。
“莫名其妙笑什么?”奇怪,也恼火。
东方莫伸手指无颜,正色:“这小子想看。”
无颜瞪眼,但因命握在别人手中,这时也只能咬了牙,作声不得。
东方莫素来神经兮兮、喜怒无常,兼之行事诡异莫测。此刻我纵是再不愿,却也只能对着无颜勉强扯了扯唇角。
无颜望着我,凤眸蓦地一凝,脸色慢慢柔和下来。
东方莫立刻扬手拔箭,嘀咕:“这是笑麽?比哭还难看!”
一语毕,室间骤然有血气弥散。
无颜闭了眼,拢在我手上的指尖狠一用力后,随即缓缓松开……
“二哥!”我慌乱回头,盯着东方莫,“师父,二哥他……”
东方莫不答,随手自身侧药瓶里拿出一粒药丸塞入无颜口中,挑手抬颚,让无颜吞了下去。
“嚷嚷什么?他不是说了,你若不死,他断不会送命的吗?”东方莫边帮无颜敷药边慢悠悠开了口,“这小子虽说是漂亮得太过分了点,但行事却颇豪气威风。虽说老夫从不屑那些个什么所谓的英雄,不过倒是真有些服这小子的胆色和聪明。你放心,这样的人,定会说话算话的。”
我怔然。心却渐渐落定。于是低头,闭了嘴,任他胡乱唠叨。
“不过,哪一*****要真是死了……”东方莫忽地弯唇一笑,眉眼妖娆纵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怕也是生不如死!”
我心中一惊,面色苍白,绷直的身子瞬间垮了下来,头垂得更低。
东方莫只管哼哼笑,却不再说话。
……
哪一*****要真是死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怕也是生不如死……
我咀嚼着这句话,失神,黯然。
云雾渐散,孤月独圆,银色清辉穿透窗外的梧桐树枝洒落身上时,斑圈重重,落影层层。
我吸了口气,关窗回头,随意挑了一盏灯走至白玉塌侧。除下灯罩,眼前光线骤然亮了几分。捧来一盆水,找出几条干净的丝帛搭在一旁,再自腰间卸下随身带着的银针着火炙烤过后,我伸指解开了无颜身上的衣衫。
果不出所料,胸前旧患处一团暗黑。
有人下了毒,却没有要他的命?倒是不可思议。
我拧了眉尖,此时也没心思去揣度谁人下了黑手,只甩了甩头,撇去一切杂念后,拿针果断刺入他胸口四周的穴位。
一切就位后,我自怀中取出一把看起来华美精致的小巧匕首。寒光自鞘中划出时,冷锐的锋口隐隐带着细微的吟啸声。刀锋抵至无颜的胸口,我抿了唇,凝了目,鼓足了勇气想要割开他的肌肤时,手指却颤微得发抖。
我下不了手。
也不敢下手。
我闭眼深呼吸,脑中拼命说服着自己的同时心却不听使唤地狠狠作痛。
原来,出手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是如此之难……尽管,我本是想要救他。
正踟躇彷惶、不知所措时,身后陡然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按下刀锋,凌厉而又快速地划出一道伤痕。
肌肤割裂处,暗血如涌。
我怔住,手指冰凉,面无血色,身子在顷刻间僵硬如石,动也不能动。身后人叹气,用力抽走我紧握在手间的匕首后,随即又递上一方丝帛来。
“愣什么!还不处理那些毒血?”声音似水清凉,有些着急,有些无奈,也有些难忍的不满。
我恍然,赶紧拿了丝帛拭上无颜的胸口。
“谢谢。”头未回,却在他开口时便醒悟了来人是谁。
身后人默,良久后开口,漫不经心的语气:“他死不了就好。”
我蹙了眉,不语。
血色由暗渐渐变红,胸前的黑气也缓缓不见,慢慢地,肤色恢复了如同身上其他地方的白皙。我舒口气,拿了药粉撒上伤口,随后止血拔针,缠上了轻软透气的白纱。
“他何时能醒?”许久无声后,身后人忽地出声打破了殿间的安寂。
我捏指按了按无颜的手脉,摇头苦笑时,依旧一筹莫展:“这个,估计要等师父回来后才知道了。”
晋穆嗤然:“你这个徒弟看来还远未出师。”
我脸红,自知他的嘲讽是事实,于是也不辩驳,只回头放下沾血的丝帛,将手在盆中濯水洗净后,抬眸看他:“麻烦你,帮我倒杯热茶。”
晋穆毫不犹豫,转身便倒了杯茶端过来。
“他喝还是你喝?”他笑着望向我,神色有些古怪。
我似笑非笑:“怕无论谁喝,都是一样。”
某人脸色僵,缩回将茶杯递上来的手:“我来喂。”
我闻言把手上刚从药瓶里倒出的药丸递给他,眨眼:“那你喂吧。”
晋穆接过药丸,站定想了一会儿后,撩了长袍,俯身小心地扶起无颜,让他在自己的怀里依好后,方将药丸送至无颜唇边。
一次,药丸滚落。
两次,药丸依然滚落。
第三次,晋穆脸色显然有些恼火,药丸塞入无颜的唇间时,口中咕哝:“好歹也是本公子生平第一次给人喂药,给点面子吧?”
昏睡的无颜对此话毫无反映。
我抬指按额,心中想起药儿刚才说的自五天前就喂入不了药汁,不禁伤神。
半响,我拾起不知何时又滚落锦被上的药丸,拿过晋穆手上的茶杯,轻笑:“你先出去吧。我来喂他。”
晋穆眸光一闪,依言放下无颜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帷帐。
衣袂飞扬时,冷风骤起。身侧烛光猛地摇曳不定,一时火起,一时火歇,半明半暗间,幽影侧侧似魅舞,仿佛一不留神,便能随着眸光的映射滑落至人心最深处。
我并没有迟疑多久,仰头喝下一口茶,将药丸放在无颜唇边后,缓缓低下头去,靠近……
倏而,有柔软的呼吸扑面撩人。
熟悉得,让人觉得苦涩。
无颜,我既未死,你又怎能放心离去?
思君无邪
手慌脚乱忙了一宿,我舒了舒腰,垂垂肩膀,正打算趴在塌侧小憩片刻时,寝殿外却传来内侍尖锐急促的通报声。
“公子。前方送来了紧急军奏。”
彼时我的额角刚触及榻上那绵软轻柔的毛毡,轻轻一点,随即又倏地抬起。用手指狠狠揉了揉太阳穴,我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眸光一飞,下意识地瞥去窗棂的方向。
晨曦隐隐,霞光冉冉。天色虽只蒙蒙发亮,洁白的窗纱上却有酡红的颜色成片映染。我凝了目,望着窗外略微沉吟时,突有金色骄芒蓦然自霞光后矍然四射,一束一束,穿越天地之遥缓缓探入我那已黯淡一夜的双眸。
光影摇曳似火种,一丝一缕凝落眼瞳,驱散哀愁和绝望的同时,又徐徐将其点燃。
即而日出朝霞,即而眸光璀然。
搭在无颜手腕处的指尖不自禁地轻轻一颤,我欣喜低头,开心地看向榻上的人。还好,此刻脉搏跳动虽依然微弱,但却不再无力缥缈得叫人摸不清虚实。
我松了口气,悬吊许久的心终于慢慢归回了原位。手指自他手腕滑入他的掌心,我弯唇微笑,目光停留在那张虽苍白却亦生动的容颜上,心中一时贪恋,一时痴连。
“你放心。”
许久,我才轻轻道出了这三个字。
仿佛是在安慰榻上久睡不醒的人,又仿佛是在鼓励着自己去坚持。
不是坚强,不是勇敢。只因为希望还在,只因为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愿放弃,也不能放弃。无论是齐国,还是病缠榻上的王叔和无颜。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于是不再以多余的牵挂来纠绊自己快速走出寝殿的步伐。
于是我又开始充当着他的角色,只知家国兴衰,只知存亡之道。
一时似乎不知怕,一时也恍惚不知累。
寝殿外。内侍静立一旁。
我反手关门,没废话,直接问他:“奏报呢?”
内侍弯腰,双手举着月牙色锦缎送了上来。
色白。微黄。暗红滚边似燃烧中的火焰。这是安插在城外梁军的细作密报。我皱眉,伸手拿过后,看也不看便抬步朝书房径直走去。
“传白朗将军。”
“是。”内侍应声,小跑时,墨色长袍卷飞似流云。
时候尚早,长庆殿里安寂悄然。所有的宫人都还未起,诺大的外殿唯有几个守夜的小内侍歪着脑袋斜身靠在墙上打瞌睡。
书房。
烛火已歇,帷帐又垂落重重,日光费力钻入厚重的紫色绫绸,却依然只落得一室朦胧,满眼昏暗。我心急地打开奏报瞥眼扫了几行字后,眼见那蝇头般细小的墨迹实在是隐隐约约得让人难以分清,觉得烦心时,向来四平八稳的思绪骤然被激乱。
“来人!”高喝。
殿外的小内侍想来睡熟得可以,一声唤后,居然没个人影闪到我跟前来。倒是书房的墙角,冷不防冒出了一懒懒慵散呵欠声。
“什么事?”有人发问。嗓音低了些,含糊了些,犹带着几分未睡醒的呓语茫然。
声音听起来无害,但蓦然响起的突兀还是惊得我眼皮一跳。适才进门仓促,我倒丝毫不曾察觉到在书房重地居然还窝着一个人。
“谁?”低喝,侧眸,小心戒备地瞅过去。
那人不答。
墙角有软塌,塌上有人横卧。白色长袍磊落似明月,裾纹衣袂低垂拽地,俊美的脸上神情虽倦,却浮现着浅浅的温和笑意,眸子明亮,在满室昏暗中犹显得粲然似漫天星子沉落其间。
“你怎地睡在这里?”我呆了呆,醒悟过来后,忙起身走过去,低头瞧他。
晋穆无辜眨眼,扬眉时,不以为意地笑:“那依你所见,我该睡哪?”
语噎。我垂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这才涩声低语:“抱歉,昨夜事情多,我竟糊涂得忘记给你安排寝殿了……你继续睡,继续睡。”
言罢我转身,欲去随意点一盏灯,将就着看完那份奏报便好。
哪知才行了一步,垂在腰侧的手便被他轻轻握住。温暖的感觉自他掌心丝丝围拢至我冰凉的指尖,他低声笑了笑,开口,看似问得随意:“一夜没睡?”
我怔了怔,本能地点头。点头后又马上摇头,我回眸看他,抿唇笑:“我不累。”
“睡会儿吧。不然稍后没精神和力气办正事。”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拧,他定眸瞧着我,深湛的眼底有幽芒微露,有点较真,也有点我看不明白的不舍和心疼。
“不了。”笑着拒绝。扭头。
甩甩衣袖正要离开时,他手下却突然用了力。一夜未眠,我此刻本就疲惫得头重脚轻,现在又被他这么顺势一拉,身子立马不听使唤地重重倒下。脑子里瞬间空 白。待喘回气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脖颈上竟陡然一紧,有胳膊莫名其妙地就勾搭上来,阻止住我欲起来的身体不说,一只手更是绕到我脑后,按着我的头 依上他的肩。
“你……作甚么?”慌张。所以结舌。
“睡吧。”声音淡淡的,波澜不兴间,微微有点哑。
“我不困,不困。”陌生的男子气息倏地萦绕鼻尖,双颊腾地烧起时,我赶紧摇摇头,撑了手臂便要坐起。
“睡!”语气无缘无故地开始恼火。他侧过身,扬手将一张冰冷的面具罩上我的脸后,那只胳膊突地滑下,放肆地揽住了我的腰,紧紧拥住。
心弦狠狠地抖动几下,我僵住,不安地缩在他的怀中。
“睡不着……”我拼命控制着自躺下后脑子里便滚滚袭来的睡意,努力睁大了眼睛,不甘地反抗。
“乖。闭上眼就能睡着了。”说话时,他的下颚轻轻贴着我的发,若有若无的磨蹭中,隐约传来了几分让人懈怠的暖意。
眼帘随着他忽然柔软下来的语调而不由自主地垂落,心里却仍然觉得不妥,想起那份还未看的奏报后,我又开始挣扎:“书案上的奏报我还未看……”
“我会看。”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我传了白朗……”
“我见也一样。”不耐烦。
“那……”心念终是开始动摇,睡虫已不容分说地缠上我所有的神经,一点一点侵蚀中,渐渐让我无力保持清醒。我闭了眼,不安地嘱咐:“那就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记得叫醒我。”
他沉默,不说话。
片刻后,见我又欲动,清亮的声音马上在头顶响起:“好!半个时辰!”
“这是无颜的药方,待会记得让内侍去御药房抓药……”我夹指自袖中掏出一卷丝帛,胡乱塞入他的衣襟。
受托付的人没反应。
“等一下秦不思会来取王叔的药。你拿第三排书架上第六格的黄色琉璃瓶给他就是了。服药量和以往要一样……”
还是不吱声。除了,按在我脑袋上的那只手又不留痕迹地将我往他怀里塞得更深了些。
等了半响无人答,我费力睁了眼,扯他的衣袖:“喂,你在不在听?”
“睡便睡,废话这么多!”语毕,某人的手掌覆上了我的眼帘。眼前一片黑暗时,耳边有声音信誓旦旦:“这些事都交给我。你安心地睡!”
心知他是言出必行的人,我放下心,再次敛了眼眸。
“干什么睡觉还要戴面具……”意识逐渐涣散前的郁闷嘀咕。有鬼面罩着,我真的很担心自己会做恶梦。
“本公子讨厌见你现在这张脸。”冷笑,语音凉滑似水,这一次他倒答得快。
虽无语,但依然要叮咛:“记住半个时辰后叫我。”
默。
半天后——
“劳心!”
睡意沉沉时,依稀听到耳畔有人抱怨。
我侧过头,无意识地贴近了那处柔软暖和的地方,继续睡。
自从回金城后我便忙得不分日夜,除了回来的第一晚我去无颜的寝殿睡过两个时辰外,其余的日子,便时常是趴在书案上略做休憩,最多一个时辰,便有睡前嘱咐 好的内侍奉命叫醒我。那时就算再疲惫,我却也只能揉揉眼,拍拍脸,侧眸看一看案上那些在睡前还不曾见的、醒来后却已堆积成小山般的奏报,然后喝下内侍送来 的冰水。
冬日饮冰,不是自虐,只是为了刺激经多日运作而渐渐迟钝的神经。
这一觉,起初我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可笑的是我忘记了,这次嘱咐的人不是听惯命令的内侍,而是习惯命令他人的一国公子。尤其此人还是从来都是我说什么他驳什么的鬼面无常。
于是一睡极沉,于是一睡不醒。于是闭眼前是朝霞冉冉,醒来后唯有懊恼地瞥向弥漫西边天际的绚烂晚霞。残阳似血,往日显得瑰丽的浓烈殷红此时在我眼中已成了怵目惊心的色彩,生生唤出了我胸中蠢蠢欲烧怒火。
虽生气,但一开始并没打算发火,就算发火,也是恼自己贪睡罢了。一开始,我只打算赶紧下榻办正事来着。
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
醒时塌侧已无人。室内安静,只听到我一人的呼吸。正起身下榻的刹那,窗扇突然一响,眼前视线陡地一花,光闪一瞬间,有黑影飘进来,随后……随后便直直跪在了我面前。
“公子。”那人抱拳,声音沉稳,沙哑中隐隐带着一丝沙砾划破虚空的凌厉。
我心中虽惊,但因无颜手底下那些密探素来的行事诡秘,神出鬼没。我见怪不怪后,理所当然地把他也看作了身负绝顶武功的密探之一。
于是我伸手,淡然:“拿来。”
那人一怔,继而抬头,深邃的眸光停留在我脸上时,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并不是那些密探惯有的恭敬和端谨,反而竟是一种认真而又霸道的审视。他的眼神犀利冷锐,似来自草原苍野的鹰隼,此刻虽跪着,眸间锋芒却盛气凌人,竟是张扬得毫无顾忌。
我和他对视良久,觉得奇怪的同时,心中也不禁慢慢开始发毛。这眼光太阴寒、太冰凉,不经意流转时,仿佛有杀机隐现。
脑中猛然记起第一次见到聂荆时的情景。他身上的冷漠疏离,还有他眼中的寡然和孤绝,处处都在提醒着我他有可能的身份……
刺客。
“你……”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正待开口说话时,他却陡地站起,胳膊一直,猛然掐上了我的喉间。
“刺……客……”我伸手费力地扳着他的手臂,字音希希落落自口中勉强挤出。
黑衣人扬眉,冷淡:“我不是。”言罢他目光一定,另一只手伸上来掀开了我脸上的面具,意料中的怔然惊讶后,他随即又冷哼表示不屑:“你就是公子无颜?……天下第一公子,居然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你!大胆!”我怒极,脸涨得通红。他数落我可以,但绝对不能辱及无颜。
眼帘一垂,我也不再多想,拿了银针刺上他的筋脉,而后狠一用力,将针身整根拍入他的体内。
掐在脖子上的手指蓦地收紧,他怒道:“竟敢暗算我?”
我这叫暗算?那你突然就掐人家的脖子算什么?
虽恼,但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一时只能翻眼无语,心中祈求着那银针上的毒快快发作。
然而我低估了眼前人忍耐痛楚的限度,纵使他的脸色已暗暗现青,刀割般的浓眉不能自抑地拧成一线时,那只箍在我喉间的手指却依旧似铁铸一般,虽无力再捏紧,但也毫不松缓一丝一毫。
慢慢地,我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急促,视线渐渐模糊,不能再看清前方人的模样。
倏而书房门大响。
有人在门外惊喝:“墨离!你干什么?放开她!”这声音虽因惊恐而失了往日的淡定,但那嗓音熟悉非常,不去想,我也能知道来人是谁。
“公子……”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发抖的颤微。怕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体内游走不停的银针让他难忍。
原来这黑衣人要找的公子是晋穆。好,很好……此时我虽窒息得又有了将死的预兆,但还是禁不住扯了唇角冷笑,心道:果不然,恩怨总要有报的。他救了我,而后便轮到他的属下来杀我……
正胡思乱想时,脖上忽地一松。顷刻间,空气顺利地吸入鼻中,眼前恢复了如初清朗,我伸指抚着颈边火辣疼痛的肌肤,坐回榻上大口喘气。
“怎么样?”白色衣袍靠近,他俯下身,冰凉的指尖碰上我的脖子。
我扬臂,打开他的手,一时气得恨声:“滚开!”
狠话出口,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尴尬得伸缩不得。我踉跄起身,径自走去书架旁,找到了个白瓷小瓶,摊手倒出了些许汁液抹至颈边。
室内半响无人说话。
抹完药,我回身坐到书案后,随手拿了一卷还未开启的奏报,阅览。目光之专注,仿佛对书房里其余两个活生生的人置若无睹。
良久安寂,还是没动静。看来不仅是我把他们当作了空气,他们自己似乎也甘愿成为被人忽视的存在。
终于憋不住。偶一抬眸,装作不经意。
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单膝跪在晋穆身前,虽垂首,却仍然遮掩不了他已苍白得瑟瑟发抖的面庞。
晋穆负手站立,俊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态看似温和,只是眸间冰冷,目光幽深得似一汪寒潭。缓缓,眼见墨离又一个寒噤颤抖,他这才慢悠悠开了口:“你不在墨武身边好好守边城,跑这里来作甚么?”
墨离闻言一个剧烈的激灵,抖动时,唇角颤微不成音:“臣下……臣下……夜大人军队至帝丘……暂歇,伐楚军队……出了状况。”
晋穆沉吟,眸光微微一闪:“楚军如今都在齐国。他那里能有什么状况?”
“是……是太子……阻……”言至一半,墨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一声痛呼,手掌抚向胸口重重揉搓,脸色因寒冷而透着吓人的青白,额角却涌上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
晋穆叹气,回眸看我:“夷光。”
我哼了哼,低头看奏折。
“夷光。”他动也不动,唤着我的名字时,只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似无奈,又似好笑。
我讨厌听到这样柔软得能直钻人心的呼唤,于是狠一皱眉,恼火看向他:“喊什么?没看到他刚才怎么对我的吗?”
“过来,给他解毒。”他微笑,不着急,不着恼,目光温和似煦日春光。
我咬唇,本能地要一口拒绝。但转念又想起墨离刚刚说的夜览大军出了事,心中一乱,不禁开始踌躇。
私人恩怨。国家兴亡。貌似没有对比的意义。
我忍气起身,快步走到墨离身后,扶住他的身子,手掌在他后背缓缓按推,过了盏茶的时间,这才扬手重重一掌拍向他的后背,迫他吐出一口污血。
“喏,吞下去。”随手自腰间摸出个药瓶,倒出一粒药,递到那个刚才要杀我灭口的人面前。
墨离的脸色已微微泛红,他抬眸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依言接过药丸,吞下。
“臣多谢夫人赏赐。”片刻后他起身,对着我一揖手,语气恭敬非常。
我呆住,瞪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这家伙……是什么怪胎?每次开口不是气得人发狂,便是要吓得人魂飞魄散麽?
或许是瞧出了我眼中的疑惑和警惕,墨离此时倒不再冷漠,微微一笑开口解释,恭顺的语气中甚至还添上了三分讨好:“公子既唤您是夷光,那想必您就是公子未来的夫人夷光公主了。臣下刚才多有得罪,请夫人原谅。”
黑衣人,莫非你还没听说夷光公主已逝的消息吗?居然此刻能叫夫人叫得这般自然亲切?我好气又好笑,转眸看晋穆时,某人视线一飞,抬眸望天。
“你和无颜有仇?”回头,赶紧移开话锋。
“无仇。”墨离答得爽快。
“那你刚才把我当作他,还要下杀手?”睁眼说白话,学的谁?我侧眸,再次瞧向气定神闲站在一旁、墨离的主子,晋公子穆。
晋穆勾唇笑,眼光斜眺窗外,显然还在流连美轮美奂的夕阳美景。
墨离开口,声音定然:“臣下久闻无颜公子乃天下第一公子,适才动手只是想要见识一下他的武功而已。不过后来夫人您下毒……臣下一时难忍,这才……”余音哼哼成细蚊声,墨离扬袖,抬手擦汗。
见识武功要一手掐向脖子?我冷笑,懒得再和他废话,甩了长袍,转身回书案。
眼见我离开,晋穆这才开口:“夜览那里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太子殿下发兵符,摧夜大人班师回朝。”
晋穆皱眉:“父王也答应?”
墨离摇首,回禀道:“王上和王后前去燕城避冬,并在那会见九藩诸侯。太子殿下监国,所以……”
“班师理由是什么?”晋穆挥袖打断他,冷声。
墨离偷眼瞄了一下他,再瞄了瞄我,沉吟一番后,这才回道:“说是夷光公主已死,公子您犯不着一时冲动,拿晋国二十万大军陪楚梁玩这场齐国必亡的游戏。”
晋穆脸色一变,怒极反笑,点头:“游戏?游戏!好个一国储君……果然甚有远见。”
晋国太子望是夷长姑姑的儿子,说来也有齐国一半的血脉,想不到如今竟绝情至此!我拧眉,心中担忧,忍不住出声问:“他若阻止,夜览是不是就不能率兵围困邯郸了?”
晋穆回眸看我,不语。
此时不语即是默认。心缓缓沉下,我扬了眉,故意笑得轻松:“也好。齐国的事,便让我们齐国人自己解决的好。到时是兴是亡,无论成败,只要我们尽力了就无悔。”
晋穆凝眸看着我,许久,他突地眸光一动,转向墨离:“你先出去。北面宫门等我。”
墨离揖手,领命跃出窗外。
我看着他矫捷离去的身影,摇头,叹:“齐国如今国危,想来宫廷也成了别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闹市了。”
晋穆默。半天后才涩然开口:“那是因为守宫的禁军一大半都调去城墙了。”
“什么?”我惊讶。一时听不懂。
晋穆走过来,扬手自堆积的奏报中拿出早晨那卷月白色的锦帛递到我面前:“这是早上你放心不下的密报,里面说位在菘山之后的楚军铁骑移了一半至平野与梁军会合。”
我倒吸一口凉气,忙起身走至墙侧地图前,目光审视目前敌我的形势时,脑中飞快猜度着楚梁合兵的用意。
晋穆也不说话,随步走至我身后,静立。
片刻后,我轻轻冷笑,咬牙:“看来终是逃不过了。他们想战!”
晋穆叹气,低声:“看来你也这么想。早上我看了密报后,便和白朗、蒙牧两位将军商议,将守卫宫城的禁军调了八千去城墙,将城南的水军配备了步兵战备,若有必要,水军当作步兵一样战。”
我怔怔想了会,低声:“你做得没错,应当如此。城南泗水目前是比较安全。”
“不过楚梁刚合兵,再默契也需要一定的磨合时间。我最初还在惊讶凡羽怎么就敢舍弃既可围困金城、又可兼顾楚国的北方军营,如今看来,”晋穆摇头笑,目光里尽是了然,“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垂眸想了想,点头微笑:“看来你大哥望和凡羽的关系很好。”
晋穆挑眉,嗤然:“的确!物以类聚。”
我撇了撇唇,不答话。此时再言笑无忌都是装的,楚梁合兵的消息传来,没人比我更心惊和心急。晋国的援兵被滞路上,东方莫求援未归,目前我手上可用兵力不 足十八万,而且军杂兵散,却要用他们去抵抗拥兵四十万的楚梁大军。而在那四十万的数字中,还有凡羽横行中原、凶悍无敌的铁骑军。
若欲延迟会战的时期,或许奇谋能致。若欲取胜,不易。若欲荡涤敌军,其难何止登天?
我伸指揉揉眉,苦笑。
身后人轻轻叹息:“大哥出手阻挠,看来我必须要回一趟晋国。这里……”
“交给我。”我打断他的话,挑眉笑时,宛若不知何谓凶险、未涉世事的风情云淡。
晋穆沉默片刻后,言道:“唯今之计,最好先拖。拖一时算一时。等东方先生自夏国回来,一切都好办。”
我笑,不以为然:“就算能请动惠公的兵符,夏军驰援也非朝夕之事。你当东方莫能有本事带下天兵天将回来?”
“我不是说他带回援军,”晋穆低眸瞧我,勾唇笑时,幽深的眸底颜色变幻万端,“我是说,他能救醒一个人。一个对楚军铁骑作战方式再熟悉不过,一个比你我更加知道如何运用齐国兵马达到最大胜算的人。”
我望着他,眸间慢慢亮起。欣喜时,忍不住抬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欢悦:“对啊!无颜醒来就好了。”
晋穆不满地咳嗽,冷语:“他醒来就好了?不用打战楚梁军就退?他是人,不是什么天兵天将。”
拿我的话来噎我?我语塞,但心中一时骤然明朗,于是也不和他计较,只拿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咳嗽了,是不是着了凉?”
他闻言翻眼白我,胡乱着敷衍颔首,拔步就往门边走:“我回晋国了。你就慢慢等你的天兵天将醒吧!”
“路上小心。”跟在他身后嘱咐。
走至门边他关门,将我隔在门后:“送什么?别送了。”
“北国凉,多穿衣服。”
“我在那活了二十年,要你提醒?”
关心的叮咛被毫不客气地顶回来,我讪讪垂手,呆立在门后,一时说不清是不敢,还是不想去打开那扇门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少时脚步声绝。
我回头,正要坐回书案后时,瞥眸却瞧见了被墨离摘下后就落在地上的鬼面面具。我赶紧弯腰拾起,转身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殿外夕阳红,人影来回攒动。内侍墨黑的袍,侍卫冷锐的盔甲,宫女鹅黄的裙裳,或暗沉或温暖的颜色纷乱充斥眼间,只唯独不见那雪色翻滚的衣袂。
脚步停顿。我握着面具,站在殿口望着北方独自发愣……
相依为伴
宫廷的东北角有个独立的旧院落,残垣颓壁,破窗漏瓦。冬风吹过时,院角参天的梧桐树上希希传来几声低哑微弱的嘶鸣声,有点凄然,似杜鹃;又有点嘎然的浮躁,仿若那些成日里总爱盘踞叼凿着宫檐的昏鸦。
是夜无月,乌云遮天。寥无人迹的小径上,秦不思小心地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行走处,晕黄的灯火渐渐染开墨黑深沉的夜色,光线一路洒下,照得遍地枯草斜影森森。
锈迹斑驳的铁门前,秦不思停下步伐,回过头看着跟随他一路来到这里的我和白朗,低声道:“公子和将军请在此等候。奴进去找了那些东西就出来。”
我点头,挥手让他进去时,仍不忘再嘱咐一次:“要最好的翠玉和白玉,还有上等的冰丝绡。记住是微微发黄的湖水色。”
“奴明白。”秦不思垂首,将灯笼递给站在一旁的白朗后,伸手推开铁门,走入了那暗得不见任何疏光点影的院落。
那暗色仿佛是深渊,秦不思未行几步,人影便湮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倏而铁门又自动合上。
墙里隐约传来了轻微的交谈声,我刚要倾耳细听时,声音又陡然不见。夜色落回静籁,四周沉寂得宛若无人。
我挑挑眉,弯腰随手用长袖擦了一下院前台阶,转身坐下。
白朗不动,只望着院落发呆,半天后才茫然问道:“莫非此处就是齐国的藏宝库?”
“猜对了一半。”我眨眼笑,摇头。
白朗低头看我,不解道:“为何此处秦总管能进去,公主却进不去?”
我莞尔,歪头瞅他:“你觉得,一个已死的公主还能妄动齐国的宝藏?何况这个地方,本就是归秦不思管。”
白朗眸光闪动,唇角一撇似要说什么,后又闭嘴,莫名地叹息一声,坐到我身旁。
见他不再提问,我也懒得再开口,抱膝坐着,抬眸望天。
眼帘才抬起的那刻,一片枯叶立马不识趣地由上方悠扬垂落,沾上我的眼。
“奇怪,深冬了梧桐树上还有叶子?”我嘀咕着,扬手将树叶拿下。叶子触手的感觉相当柔软,依稀中犹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就着灯光细瞧瞧,我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原不是枯叶,而是绿叶。
“邪门。”白朗低头瞅着我的掌心,目光有些发直。
我心中一动,随手将树叶纳入袖里,笑道:“世间本就无奇不有麽!没什么邪不邪的。”
白朗点头称是,言词虽镇定,神色间却依然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慌张。
我笑笑,也不说话,任两人沉默坐着像是石人般僵硬。手指收拢在衣袖里,指尖慢慢地抚过那片叶子,偶尔一侧眸,眼睛飞快地瞥过头顶那干枯无叶的梧桐树。黑暗中有几根树杈在微微颤动,轻巧的摇晃中,分开的枝梢间垂下了几缕青色的缨络。
我低眸,脸上若无其事地笑,眼底却渐渐冰寒。一时灯光耀入眼,温暖的颜色逢眸却化作了利剑上犀利凌厉的锋芒。
咬牙,压住心底的恨意,将唇角的笑容装作更加漫不经心。
少时身后铁门响,秦不思自门后出来,手上捧着三个锦盒。
“公主,您要的东西。”秦不思躬身,将锦盒送到我面前。
我起身,扬袖将锦盒卷入怀里,笑道:“辛苦总管了。”
秦不思慌忙称不敢。
“走吧!”转身离去的刹那,我挑眸,有意无意地再次将视线掠过那棵梧桐树。
“秦总管,有时间要好好收拾一下这里。停歇这里的鸟儿太多了,甚至有一些到夜里还不肯好好休息,非得冒出来乱窜腾。”我抱着锦盒走在前面,一边赶路,一边言笑随意。
秦不思愣了愣,脸色虽困惑,口中还是顺从应下了:“奴知道了。”
“有些趁机靠近、偷偷溜来,毁了你在那院落周围的布置却赶也赶不走的……”我微笑,眸光一凝看向夜空,叹气,“那就一箭射穿它的咽喉,叫它再猖狂不起来。”
秦不思噤声,许久后才瑟瑟答:“奴知道了。”
前面提灯引路的白朗回首看了我一眼,剑眉一拧时,目中清朗若有所悟。
“公主放心,秦总管定会处置了那些畜生的。”白朗开口笑,大智若愚。
我弯了唇角,扬眉。虽笑,面容却冷。
白朗说得对,秦不思处置畜生,我处置人。
深夜回长庆殿,未经书房便直奔向了寝殿。
自从无颜回来后,我就嘱咐了长庆殿里的众宫人不得妄自进入寝殿一步,能自由出入寝殿的,除了我之外,便只有将无颜送回来的药儿和豪姬。
殿里安静,墙角的错金银麒麟纹的铜漏壶发出“嘀哒”的细微声响,帷帐无风轻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药味。
掀开帷帐走进去,豪姬正坐在塌侧打瞌睡。华美的金色裙裳逶迤在地,垂落腰间的银色长发映着流转满殿的明亮灯火,耀着淡淡的紫色光芒。塌侧有矮几,几上有玉色小碗,盛满了绸黑的药汁。
没喝药?
我蹙眉,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药碗的温度。
还好,不曾凉。
为了不吵醒豪姬,我蹑步走至塌旁,在塌上坐下后,伸臂抱起了昏睡不醒的无颜,让他在我怀里依好。“无颜,喝药了。”我附着他耳边轻声道,垂手拿起药碗,送到他唇边。
薄唇紧抿着,毫无听话喝药的打算。
“觉得一下子喝太多了?那就一点一点喝,好不好?”我轻笑,一边低语自言,一边拿了银勺盛了药汁再次送到他唇边。
勺子轻易地塞入了他的唇间,只是才刚倾斜了一点,唇角就有黑色药汁流淌。
我叹气,只得暂时放下药碗,拿手擦他的脸。
想起南宫给聂荆喂药时也是如此模样,可人家却偏偏能喂得顺顺利利,我却就喂得这么艰难。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想了想,面色突地一红,心道:莫非……还要像昨夜那么喂他?
犹豫片刻后,眼光小心地瞥了瞥一旁仿若已沉睡酣然的豪姬,我低头,拿起药碗抿了一口,俯面将唇贴上无颜的嘴角。
刚刚吻开他的唇,身边就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笑声得意而又妩媚,微微夹着一丝戏谑:“哈!好个兄妹情深啊!”
我闻声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离开无颜的脸,喉间陡地一噎,居然把口中的药一下子吞了下去。
药喝得太急又太猛,我抚着胸口,顿时咳嗽不停。
豪姬伸手拍我的后背,凝眸嘻笑恣意,神情却怜惜:“早日知道了他的心意不就不用多受苦了麽?”
我脸红,装作不知:“胡说什么。”
豪姬瞪眼,手指轻轻一勾滑过我的鼻尖,笑道:“还抵赖?难不成刚才我看花了眼?明明对他那么在意,还那么亲密。”
我将药碗放回案几上,在她这般明亮而又欢喜的眼神注视下,不知怎地,我居然有种仿佛是对着母亲诉说自己的秘密心事般的害羞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紧张。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笑道:“紧张什么?反正你们不是亲兄妹,我不会笑话你的,只会祝福你。”
心中一惊,我讶异抬头,盯着她看:“这件事你也知道?”
豪姬不答,扬眸一笑移开话锋,问我:“怎地东方莫那小子还不回来?你究竟把他派去哪了?”
东方莫那小子?
我汗颜,虽说心中早知道豪姬辈分极高,但听有人用这么无谓轻松的口吻道出我那素来骄傲狂诞的师父名讳时,不禁觉得浑身别扭,更何况这么称呼东方莫的,不是别人,而是看上去如此年轻的豪姬。
于是我低头,无视她美丽的容颜,仅看着她垂落在腰侧的银发把她想象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口中笑道:“师父去夏国凤翔城了。豪姬你认识他?”
豪姬笑,不以为意:“我倒是不想认识那臭小子,不过可惜,我是他姑姑,生来注定的相识,烦心!……你让他去凤翔城,是不是为了帮你王叔和无颜去求药?”
又是一个猜对一半的。
但这一次我只管点头,声色不动。
豪姬拍手站起来,垂眸看我,笑道:“你既忙完事了,那就由你照顾他了。我去两仪宫看看庄公的情况。”
“好。”我应声,动了身子准备放下怀里的无颜送她。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忙道:“别乱动了,躺在你怀里的可是重患。”言罢她眨眼,满含深意地将目光来回停留在我和无颜的脸上。
我当作看不到她眼中的古怪,清清嗓子,问她:“豪姬今日可曾见到药儿那丫头?”
“见过。我睡前她还在这里陪着我呢。”
我点点头,眉尖一挑:“那你去看王叔吧。有劳你帮我照顾他。”
“客气什么?”豪姬笑,纤长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捏上我的脸,“想不到你装起无颜的样子,还似模似样!”
这没有规矩的举动真是和东方莫一个样,难怪是姑侄!我低了眉,再不敢留她片刻:“豪姬好走,夷光不送了。”
银发女子笑声响亮,有门不走,非得从窗口跃了出去。金衣卷飞如舞,似夜色中摇曳不息的风灯。
“关窗!”眼见那金衣要飞,我赶紧喊了句。
人影似练,分明身形已远去,偏偏窗扇还随我的叫声“啪嗒”关上。
高手!
我抬手擦擦汗,定下心神继续喂无颜喝药。
喂完后望向他时,分明昏迷不醒的人,俊美的双颊此刻却不再苍白,而是诡异地泛出了点点淡红。
我心中一动,赶紧捏指按向他的手腕。
此刻,他的脉搏跳动有力。
第二日午后,宫里有匠人将一只玉笛送来长庆殿。翠玉笛身,白玉镶在两端,笛尾低垂湖水色的冰丝绡,浅浅的倦黄色映出了幽幽翠色的寒。
彼时蒙牧和白朗皆在书房,看到我手中执的玉笛时不禁都惊讶起身,异口同声问:“宋玉笛?”
我微笑,得意挥了挥玉笛,道:“怎么你们也觉得像?”
“宋玉笛不是在三年前夷光公主及笄那日便毁了麽?”蒙牧失声问,想来还没有体会出我刚才一句话的意思。
白朗心思玲珑,略一沉吟后,抬头看向笑意盈盈的我:“豫侯昨夜就是要拿那些东西来制这个玉笛?不过……这假的宋玉笛做了何用?”
我不答,只扬手拿了一封早预备好放在书案一侧的信帛,将其和玉笛皆送到白朗面前:“派人把这些送去给梁国湑君公子。”
白朗莫名,接过信帛和玉笛后迟疑:“送给湑君?”
“是啊。信帛是邀书,我要约他出来谈谈。”我淡笑,不动声色地坐回书案后。
白朗和蒙牧交换了一下视线,两人均是一脸的茫然,茫然中,似还藏着难以相信的愤怒和置疑。
“豫侯要见那小人?那家伙忘恩负义,杀了我齐国那么多的将士百姓,毁了我们那么多的城池,此仇不共戴天,豫侯居然要和他谈谈?”蒙牧生性粗犷嗓门大,此刻因气愤更是声若洪钟,一时嚷得我耳膜嗡嗡直鸣。
白朗垂下了握住信帛和玉笛的手,虽闭紧了嘴不抱怨,但憋得通红的脸和眸间的失望与不忿却是丝毫不少于蒙牧。
我叹气,也不解释,直接命令白朗:“将那信帛和玉笛送去梁军军帐,不过,要等今晚凡羽前去与湑君商量军情的时候。”
白朗一怔,随后眸光一动,脸上的红色渐渐转为大喜的兴奋,道:“原来是反间。末将怎地没想到?这倒是个拖延会战的绝妙法子。”
“原来是反间麽?”蒙牧喃喃,抬手挠头的刹那神情显得很是不好意思。
我撇了唇,不敢苟同:“能不能成功反间还不知道呢。不过凡羽素来孤傲,目中无人。这次与湑君合兵伐齐不过只是楚王的意思,他心底定然不服将来要和梁国平 分齐国的结局,也不见得有多尊敬那个曾来齐国做质子的湑君。而湑君虽才回国,可他从小便知楚国对梁国的欺压,这次与楚军合作,怕也不是那么满心情愿,而且 他的军队还要俯首听命楚国的调派,这其中,或多或少必定会有疙瘩。我要的,只是想让这信和这玉笛戳一戳他们之间的那块疙瘩,看能不能见血,或者不见血,彼 此疏远一阵也是好的。但就怕……他们此刻荡平金城的决心太强,强到已让他们忘记了灭齐得胜后将要面临的一连串必会爆发的矛盾。”
白朗笑,握紧手中玉笛,道:“豫侯放心,末将推荐一人去梁军送信,以她的口才,定会将此事演变成公主预期的效果。”
“谁?”
白朗斜了眸,瞥向蒙牧:“蒙将军的夫人,那个在出阁之前辩才天下,曾说得齐国最有名的韩老夫子羞愧咽气的,单挕。”
蒙牧脸红,额角流汗不止,口中咕哝道:“挕儿的确……可去。不过末将……末将不放心,不知能否和她同往?”
第一次见蒙牧忸怩的模样,我忍笑,应允他:“好。有蒙将军陪你夫人同去,本公子也比较安心。”
“谢豫侯!”蒙牧低头时,有凌厉的眸光自眼角飞出,看向站在一旁自轻松悠然的白朗。
白朗含笑望着他,毫不避怯中,眸间笑意深深。
蒙牧恨得咬牙。
我垂目,对室中已隐隐冒出了的硝烟之味视若无睹。
好兄弟都是这样。遇到危急时,将对方推上去挡在自己的面前。若有敌人不小心刺来两刀,受伤者回头无辜地看那推着自己上前的“兄弟”时,“兄弟”却指着他笑,用事实跟他讲明:看,这便是所谓的两肋插刀,兄弟你做到了。
看来白朗着实不赖,把这个词已经玩至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我抿了唇,胸中笑意翻滚。
虽说白朗是不顾义气了些,但是他推荐得没错,单挕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的口才我曾见识过,那是一开口便有说得白天是黑夜、死马成活马、风云色变的本事。要让她去用话激起凡羽和湑君的矛盾,将信中无中生有的东西变得可信确凿,那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女人不同男人,男人口才好往往是理论重于事实,女人口才好,往往是事实重于理论。所以天下人说长舌时,总爱加个“妇”字。男人不知,这长舌,其实也是本事,能颠倒是非,能长袖善舞。可惜他们永远都学不会。
我不知那晚蒙牧带了单挕去敌方军营说了什么,只知第二日问起他时,他面色发窘地支支吾吾,任我和白朗如何旁敲侧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次日午后,单挕的本事就见了成效。
是日申时,楚梁两军皆退后三十里,观望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坚决。
他们观望,我们部署。侯须陀的军队汇合成了两拨,一拨绕到了楚军左翼,一拨藏在梁军身后,顺带着在移兵时,侯须陀派奇兵神出鬼没地烧了两军大半的粮草。于是楚梁这一观望就不再成赌气和猜疑,而成了必要的定势。
要言战,必须得等他们的粮草运来。
我掐指算算日子,自认为敌军这重新运营粮草的时间也足够东方莫自夏国赶回来了。一想到无颜不久后就要醒来,我就忍不住松了口气,连续几日心情大好。
?
两军对敌的形势一停滞,我慢慢便有了空余闲散的时间,能够多去两仪宫看王叔,也能够常陪在无颜身边。
这日我看完了书房堆压的奏折,走入寝殿正要掀了帷帐进去时,迎面却飘来一只宽长的裾纹衣袖,颜色明橙,鲜艳亮丽中,别含一抹温暖的感觉。
“师父!”我欣喜,忙攒住他的衣袖。刚要开口再说什么时,忽有冷风拂面,隐隐中,还夹着一丝幽然缥缈的香气,虽清淡,却闻得人迷迷恍恍。香气才自鼻间吸入,瞬间便将疲惫欲睡的感觉快速地纠缠上我所有的神经。
又是沉睡散?
我还来不及恼火生气,眼帘就不受控制地耷拉垂下。脚下一软,身子无力地朝一侧直直倒去。
意识弥散之前,身后有手臂接住了我,抱着我走了几步后,他扬手将我扔落至一处柔软。随后,耳边有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得真不是时候!为师正治到紧要关头,没功夫回答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在墙角先睡会儿吧!”
东方莫!不问就不问,我静静站在一边就是,干什么要把我弄昏?
虽心里气得厉害,偏偏此刻我只能闭了眼睡觉。
一觉醒来后,天地便不再和之前相同。
睡前是午后。睁眼时,殿里宫灯已亮,灰暗的窗棂映出了殿外黑夜的颜色。我眨眨眼,定睛看了会头顶上方的紫色帐纱。身下柔软依旧,只不再是睡前时接触的丝绵轻软,而是绒绒毛毡的暖和。
似乎不对。我转眸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墙角的软塌上,而是睡在那张本该躺着无颜的白玉塌上。而此时榻上除了我,不再有他人。
锦被被人掖好盖在身上,明紫的绸缎一丝一缕将浓郁的琥珀香气慢慢散开,闯入我的鼻息后,缓缓沉入了我微微酸痛的心底。是他的味道。
莫非无颜他……
脑间出现了刹那的空白,我愣然,许久后才醒悟过来那个让我狂喜的事实。
无颜醒了。可是……他人呢?
我再次侧眸看四周,想要寻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满殿空寂,除了我之外,别无一人。
起身下榻,拿了云母屏风上悬着的外袍穿好。我刚要掀了帷帐离去时,一不小心瞥眼瞟见了墙侧铜镜里照出的人影,我吓了一跳,顿时怔住。
镜中人有垂落似墨云的长发,玉般美丽的娇颜,只是眸光有点呆滞古怪,正打量着镜外站立的我,瞧得眼睛一眨也不眨。
叹口气,半天后我才告诉自己:夷光,这是你自己,别再当作见到怪物般惊恐了。
我摇头失笑,想了想,最终还是挪了脚步坐回榻上,倚身靠着塌侧,思考。
如今我已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貌,那定是因为无颜醒了,而且是好好地,能自己处理军国大事、无须再假借我的手才将我脸上易作的容颜洗去的。只是如今没了他的面庞做遮掩,我这个本已早死的人再突兀出现在宫里,那算什么?
我自嘲一笑,手抱着自己的肩头缓缓滑落,轻轻的揉抚中,试图给自己添一分温暖和心安。指尖垂落衣袖的刹那,碰到了藏在袖里那个略微坚硬的东西。
我心中一动,赶紧将晋穆的鬼面自袖中掏出来,戴在脸上后,转转眼珠,打开墙角窗扇便爬了出去。
人家都是飞,或者跃,万端的潇洒任意,可我却只能用爬。
狠狠鄙视一下自己,唾弃过后,我沿着宫墙一路摸索,直到了那个映着满室灯火、窗纱明亮的书房外,这才停了脚步,掂起脚尖,费力在结实的窗纱上戳了个洞,凝眸瞧进去。
满室人影。丞相希偿,大夫祖越、平铮,将军蒙牧、白朗,等等,几乎所有管事的大臣都被叫了过来。室里众人面色凝重,嘴里却永远似不曾停歇般,对着那个斜身坐在软塌上、神情懒散的人喋喋不休。
一身滚金绯色的锦袍,分明是病重初愈,却依然不肯好好地将衣服穿妥。长袍垂落,腰间随意系着一条白玉腰带,衣襟领口松松垮垮,纯白的里衣露出大半,雪般的鲜亮衬得那原本也属苍白的容颜此时竟添上了几分有生气的血色。
眸光一落在他身上时,我就再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时候,室里的人口中嚷嚷着什么对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我的耳中,只闻得他轻飘淡定的声音,仿佛轻松自在得很,又仿佛不屑漠视得厉害。
……
“南方龙烬的军队全没了吗?”无颜挥手打断了自丞相希偿口中没完没了冒出的话,漫不经心的语气,似笑非笑的模样,狭长的凤眸轻轻一睨时,让满室的人皆低头不语,一时似陷入了死般的僵沉。
无颜也不急,扬了眉轻轻笑着,细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身子软软地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一副摆明着天下谁人也没我惬意的自得模样。
这德性……
我瞪眼,越看越恼的时候,却又偏偏越看心中越暖。只要他没事,只要好好活着。
室里众人偷偷交换着眼神,少时祖越开口,小心翼翼地回禀:“龙烬的军队是朝廷近年才收的降军,怕……”
“若怕他反,朝廷当初招他回来作甚么?还给他手下十几万军队供了五年的军饷,莫不是以为齐国当真有钱没处花,养着他们好玩的?”无颜摇头,语音听起来不温不火,言词却尖锐得毫不留情,慢慢道来时,听得祖越面色通红。
“臣下失误。”祖越揖手。脸色看似恭敬,微闪的眸光却依然有抵触。
无颜嗤然一笑不看他,勾眸瞧向祖越身后的蒙牧,问道:“菘山上那五千人还在麽?”
蒙牧回:“在。”
无颜微欠身,笑道:“把他们都调下来吧。天寒地冻地将人家放在绝顶上,不觉得太不厚道麽?难不成你以为凡羽那家伙真的会*****跑去攻打有天险孤峭的高山?白浪费五千精兵!”
凡羽脑子不进水,便是说将五千精兵放在菘山上的蒙牧*****了?
我心里暗嘀咕,虽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但对他这样含沙射影的话实在反感。说蒙牧做事不妥,不等于在骂我之前做的一切?
蒙牧看来和我想法一样,只是揖手应下,满脸的懊恼。
无颜笑,凤眼轻挑时,长眉飞扬:“不必内疚,先前是本公子顾虑不当,怪不得你。”
好你个无颜!我哼然冷笑,心道这一下是直接骂到我头上来了。
“谁?”随着一声高喝,瞬间眼前的窗扇大开,有人飞身出来拦住了欲要逃走的我。
“你是什么人?”挡在我面前的是个黑衣盔甲的将军,虽不陌生,却也不熟悉。前几日我办军务的事时,居然没有见过他?
我蹙了眉,藏在面具底下的面色骤然冰寒。
他见我不答话,目间疑色更加深重。倏而他手臂一扬,竟是要来捉住我的胳膊。
我侧身逃开,怒道:“你敢!”
将军愣,忽地止身不动了,只睁大着眼睛,炯然的光芒不断在我身上游走。
再看!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心里暗讨时,我的眼光慢慢冰寒。
似能听到我的腹诽般,他的目光陡地直视我的眼睛,果然不再乱看了。
两人正僵持时,屋里有好听的声音懒懒问起:“什么事?”
“有个戴鬼面的人。”将军小心措了词,既没蠢得将我这般身手的人说成是刺客,也没把我说成是奸细,看来资质并不驽钝。
屋里人不说话了,半天,他轻笑开口:“今夜议事先至此,你们都散去吧。樊天,把她拎近来!”
拎? 无颜!
我恨透了他这样莫名骄傲的语气,于是唇角颤微几下,也不待别人来拎,自己先翻身爬上窗户,跳了进去后顺便重重一下关了窗扇,噼啪一声把那个叫做樊天的家伙隔在了窗外。
“过来!”无颜侧眸看我,笑得和颜悦色。
分明很想扑过去,但我还是眨了眨眼睛,冷漠:“你过来。”
他叹气,撑了双臂坐起身,神色哀怨:“我可是重病才醒。”
眨眨眼看他,心底某处柔软似乎有点松弛,但我还是憋住了冲动,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重病?我还是死去活来!
他又叹气,下榻朝我走来时,一边走路一边咳嗽。
我终于忍不住,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头埋在他的胸前,低声唤他:“无颜。”
他轻笑着伸指挑起我的下巴,凝眸看着我时,口中笑道:“这是哪家的鬼丫头?”言罢他扬手摘了我脸上面具扔至一旁,指腹缓缓摩娑在我的脸颊上时,潋滟的眸光却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幽深隐隐间,有晦涩疼痛的光华在丝丝流淌。
许久,他才摇了摇头,低声苦笑:“夷光,你可真狠得下心!”
“无颜,”我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笑,又想哭,“无颜……”
“嗯。我在。”
温暖的手掌移到我的脑后,他低下头,将额角抵至我的发,轻软熟悉的呼吸一缕一缕抚上我的面庞,细微,悠然,带着绵绝不断的思念、永世难忘的痛。
“夷光。”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