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复:长生 作者:书闲庭
乡路渺茫
安鞅陷在马车柔软的座位里,翘着二郎腿,头仰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阑珊。
这马车是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冬令暖车,细节处无一不完美,恐怕工部御制的御用马车都未必能有这么十全的心思,不能说不舒服,但他此刻显然没有享受的情绪。
义母自与义父成亲后,渐渐多在苏州别庄留住,爹娘带着弟妹们也早就都跟着南下定居了。这大过年的,他公事忙走不开,今冬北方罕见的绵绵大雪,路上不好走,又都带着小孩,长辈们也就没有回京来过年。或许是平日里表现太过于稳重早熟,使得大家仿佛都忘记了他不过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除夕正月丢他一个人在京过年,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放心。
姐还是五月里出发去了东海,这大半年来只知道平安,却没说具体行踪,过年没去苏州也没有回京,不知现下人到了哪里……
安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的长生姐姐,胸中沟壑,心思深沉得跟大海一样,她在想什么,意欲何为,谁也琢磨不透。
车夫轻拉一下缰绳,侧转马头拐上一条岔道,疾驰上数百米,前方已经能看到秋水山庄黑沉沉的铁门。没看见有门卫的大门悄无声息的打开,马车没有减速,直驶而入。
安鞅长叹了口气,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耷拉着眼皮,准备下车。不料,车夫的声音却欢喜的传来:
“少爷,好像是小姐回来了!”
安鞅一惊,猛的掀开车帘。
大屋灯火通明,平日里只见小猫两三只,还大都窝在炭火旁取暖的下人们捧着东西步履匆匆的来往穿梭。院子里地上立着的灯柱,走廊上垂挂的琉璃灯,都跳动着明亮的火光。这明亮还在一直往山庄深处蔓延,次第通明……
虽然是宁静的,并没有因人多往来的嘈杂之声,虽然还是严冬,但这山庄却仿佛是活了过来,一派生意盎然。
安鞅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为迎接他一个人,显然不必要如此大张声势,的确是有人回来了!
“停,停,停!”马车刚到大屋门口,没等停稳,没等人来给他开车门,安鞅已经迫不及待自己推开车门,撩起衣袍就跳了下去,一把抓住迎上前来的他的小厮。
没等他开口问,竹心便笑起来,道:“少爷,是小姐回来了。刚到。”
安鞅双眼放光,眉眼都飞扬起来,转身拔腿就往东苑跑,火红的斗篷都飘了起来。竹心追在后面喊:“少爷,您先把官服换下来呀!”
一口气跑到东苑,闯进大门。一个头梳双髻,扎垂肩的紫色绣花丝帕,身穿紫锻滚毛小袄,腰系紫花丝面棉裙的丫头显然早听见了动静,亭亭立在厅中,看着他直笑道:“少爷,小姐刚进门,人在汤池呢,您还是先更衣吧。”
竹心捧着衣物呼哧呼哧的赶上来,安鞅抓了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紫砂跟竹心都笑起来,她们这年少早熟的少爷,只有在小姐面前,才会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等长生从汤池中出来,花厅中都已经摆上热腾腾的晚饭了。
安鞅换了家居长袍,散着头发,翘着二郎腿,勾着双羊绒拖鞋,侧倚着软塌,一本正经的抱着本书看。灯火映着他低低垂着的画一般的眉眼,轻滑过书页的温润的指,确是一副温和宁静的兰芳公子之态。纵使紫砂竹心日日看着,也不免心中暗叹,她们家这少爷,这般气质,这般才华,再大些,不知更要伤了多少女儿心去。
回廊处传来脚步声,紫砂忙放下手中的事务,跟另一个丫头走到门口处垂手静待。
一人趿拉着拖鞋走进来。
安鞅始终头也不曾抬一下,仿佛书中真有什么大乐趣,引他专注如此。长生看了他一眼,转身在长桌旁坐下,从一个扎着长辫子的青衣丫鬟手中接过温热的毛巾,示意盛汤。
青瓷紫砂对视一眼,偷笑了一下,动手揭开桌上铜炉砂锅上的盖子,开始盛汤布菜。竹心偷偷的在下面扯他家少爷的衣袖。安鞅扬了一下宽大的衣袖,翘了两下脚,微微侧身,继续埋头书中,眼都不斜。
长生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素笋汤,眉间倦色稍去。
出门在外,虽然不至于受什么委屈,但想要随便就能找到一个可以将简单的素菜煲出这样汤的大厨来,也确实是不太可能。
三勺喝了小半碗汤,刚放下汤匙,安鞅的书就“啪”的一声砸在榻上。
青瓷紫砂低头紧紧抿着嘴,竹心一脸的无可奈何。长生单手撑起下巴,那边已经开始发飙了。
“你说三个月就回来的!这都几个三个月了!!”
长生失笑,侧转了身,抬手宠爱的摸摸身量已经跟她差不多了的少年的头,温和的道:“好,是我不对。”
见她如此好说话,看着她微笑的模样,刚还长眉倒竖脸黑如炭的少年一下子慌张起来。怒气消得无影无踪,一步迈到她身前坐下,伸手扯着她的袖子,满脸着急的问:“怎么了?姐,路上出什么事了吗?”
长生抚了一下他的脸,放下手,温淡道:“没事。”
青瓷紫砂跟竹心都已经悄悄出去了。
安鞅看着大半年不见的长生,眉头渐渐纠结了起来。自那年溺水被她所救因而到她身边,他从未见过他的姐姐脸上露出这么萧索的神情来。
看她眉间风轻云淡,眼神却越发幽深暗黑不见底的模样,安鞅心中一疼,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像小时候一样扑上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姐,你怎么了怎么了?告诉我啊!”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像个孩子了,哪里还有那殿堂上灵智沉稳刚灯下温和宁静的兰芳少年的模样。
长生伸开细长的两指叉开抚平他拧紧的眉间,而后轻轻推开他,对他微微一笑,声音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累了。你先去吧,明日再说。”
说着,她自己已经站起身来,往后院去了。
安鞅愣愣的目送着她的背影,眼神慢慢犀利起来,脸一肃,起身直奔吕四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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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
东苑书房正对着庭院的推拉门敞开,长生长身赤足站在檐下木地板上。顶着秋玉络的尖叫而剪了短了三分之二的长发堪堪散了一肩,暗红色的长袍一直拖到地上,伸出手去,雪花落在指尖,一点冰凉。
背后书房内点着烛火把她的影子曲折的印在地上,屋中燃着熊熊炭火,可这点温暖并不足以让她冰冷的心热起来。就连衣服上那华贵的金线织绣的花纹,也仿佛因为主人的心情,而失去了往日里的光彩,黯淡了下来。
不是没有怀疑过。
这些年,她踪迹大江南北。走得越多,看得越多,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早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始终总是抱着希望的。
一样的文字,一样的文明,一样的语言,都可以找到借口,但总不可能还有一样的海岸吧……
东海岸,那是她与母亲一起的唯一一次旅行所到达的终点。
虽然是包得严严实实的被母皇抱在怀里,但她的记忆不会骗她。
那头一次见的大海,京城的围墙外如此波澜壮阔的碧海蓝天,在她幼小的心灵铭刻下的烙印是如此之深。
她永远记得站在那片悬崖上,在脚下拍打着礁岩的浪涛声中,母皇在她耳边轻轻的叮嘱:“看清了,我的公主,看清这蓝天,看清这大海,看清这山河,这就是大民……长生,记住了,我姬君家的女儿,不管扬抑,不管飞在九天还是跌在九地,永远要站得笔直的骄傲漂亮!”
回京后不到三个月,母皇驾崩了。
她蹲在悬崖上,慢慢的向下探出手,摸到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纹路,闭上了眼睛,终于绝望。
就算流落海外,可怎么解释这里东海岸也有一处她跟母皇曾站立过的一模一样的悬崖?甚至崖下某块石头的纹路都一般无二?
大夏的版图,粗约的画来,跟大民三百多年前的姚朝一般无二,就连其中分布的城市,塞北江南,也都有九成九能相应的对照上……做为一个理智的帝王,她已经不能再跟自己说这是《镜花缘》里的海外男子国,只要有能出海的大船,向着日出的方向航行,不管多少年,总能回到大民……
她回不去了。
父后,嫆和,她的江山,她的子民,她的汉广宫,她的燕京城,秋思宫前碧绿的草坪白色的玉阶金色的雕像,她都再也看不见了。
摆脱了病痛,有了一个能飞天遁地的健康的身体,可没有了父后嫆和欢喜的笑容,没有了大民壮丽的河山可供她涉足,于她而言,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长生掩下眸,藏起温热的眼睛。
这样漆黑的夜里,雪落无声。
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鹰鸣,长生怔了一下,抬头,迟疑的伸出手臂,一个巨大的黑影呼啦啦的奔下了来,两个巨大的爪子落在她手臂上。
长生吃惊的看着那昂头翘首刻意摆出一副极其庄重模样的巨大金鹰,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小家伙,你怎么追来了?”
金鹰眨巴着闪亮的眼睛,亲热的啄了啄她的手,哑哑的叫了两声。
立起来几乎等同于成人身高的巨大金鹰,当然不能被称做小家伙,但比起他的父母伸展双翼能达到近五米长的成年东海金鹰,他的确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家伙。
这次东海之行,偶遇他这小家伙跟一巨蛇争斗。可能是背着父母偷溜出来的,根本不是巨蛇的对手,被纠缠得鹰毛乱飞犹瞪着眼睛死不认输。纯粹是因为吕四嚷着要吃蛇羹而不愿吃烤鹰肉而出手帮了一把,这小家伙居然就此赖上了她了。
离开东海的时候明明看着他跟父母飞走了,竟然转头就偷偷一路追到京城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是离家出走,要是那金鹰一家子全为着逮离家儿童追到京城来,凭这一身金灿灿黄金一般耀眼的羽毛,不被人逮了当成祥瑞进献才怪。
抚了抚小家伙身上沾了些雪花的凌乱的羽毛,长生有些爱怜的道:“小家伙,饿了吧?带你去找东西吃。”
也不进屋,纤细的胳膊架着这么一只巨大的鹰仿若毫无分量,赤足一点地,人便就地轻飘飘的飞起来。金鹰似乎也知道自己赖皮赖赢了,扑腾着翅膀哑哑声欢喜得意起来,惹来长生两声笑骂。
人语鹰鸣,越去越远的消失在飘着雪的黑夜里。
——我的陛下,异域未必不风情,此心安处是故乡。
北冥有鱼
与安鞅十一岁中状元后就被迁出东苑另有自己的院落不同,吕四儿倒是坚持赖着在东苑划了一块地盘。据他自己说是为更方便保护小姐的安全——虽然人人都知道指望当徒弟的去保护师父是多么的不可靠,但小姐本人既然都没说什么,其他人自然更就视而不见了。
安鞅去的时候,屋里根本没人,想也没想,安鞅转头出了东苑直奔山庄的西边侧院——秋水山庄约定俗成的八卦场所。
果然,尚未进门就听见一阵大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桌热气腾腾的酒食。吕四正被人围在中间,左手举着一支喷香的烤羊腿,右手在空中比比划划,眉飞色舞的扯着他的这次东海之行,旁人皆听得津津有味。
脸色本就不好的安鞅见此景,越发阴沉下了脸。显然,以吕四的一根筋,这时就是去把他扯出来,也问不出什么来。
回来了三个人,除了姐,吕四,还有充当车夫的南离……安鞅皱了皱眉,南离那些人个个性子怪癖,从来只听姐的吩咐,他就是去问,也什么都不会跟他说。
刚欲转身走,却见吕四突然抬一只腿踩在椅子上,右手用力的拍了拍靴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皮么?”
这个吕四!安鞅想了想,进屋在人群外围找了个椅子坐下,且听听他的路途故事吧,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姐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去东海?
风格粗狂做工却精致的皮靴直愣愣的伸到众人眼皮子底下,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吕四他虽然洗漱过换了一身便装,脚下却依旧还穿着外出时的皮靴。显然是早有准备要来炫耀的。众人都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吕四环顾了四周一圈,得意的悄悄声道:“鲲皮……”
“?”众人都没听明白。
“鲲鹏……皮!”
安鞅“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众人这才发现了他的存在,连忙过来见礼,安鞅却顾不上那么多,向着四周抱歉的点了点头,伸手扯住吕四的衣服就往外拖:“你先跟我出来!”
吕四虽然力气大,却不敢太挣扎,怕不小心就把那文弱书生的小胳膊给弄折了。只能边被拖着倒退走,边嘴里嚎嚎叫:“阿鞅,你干什么?咳~咳咳~~勒着脖子了~~~~~~!”
安鞅一直把他拖到自己的博望轩,这才放了他,盯着他的脚,安鞅不敢置信的说:“四儿,你说这是什么皮?鲲鹏?”
见安鞅问起他的靴子,一直揉着脖子不满的吕四立时兴奋起来,满脸放光的道:“没错,嘿嘿~~漂亮吧?就是鲲鹏~~鲲鹏呀!那么大~~~那么大~~~~比这屋子还大~~~~~”吕四张开手,表情夸张的比划了一个无限无限大的架势,“一点不骗你!”
安鞅不耐的拍了他一下,对到底有多大不感兴趣,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说,去年十月,东海报进京发现的祥瑞鲲鹏,你见过?”还剥了皮做靴子……
吕四满不在的摆了一下手,不屑道:“什么见过?就是我们杀的!那些人当宝贝般围起来的都是我们不要了的下脚料。小姐说这家伙肉不好吃,翻腾了一下脑子,剥了几条皮下来,剩下的都丢在海边没管。啧啧,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呢,那些官员居然还派了官兵出来把守……”
“你们杀的……”安鞅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你们把鲲鹏杀了?姐让杀的?”
“哈哈~~~”吕四又眉飞色舞起来,“小姐亲自杀的!这家伙力气那个大,翻的那个浪呀,船差点就沉了,那么长的鱼叉,扎在身上绣花针似的,在海里,简直没法下手……我们开船使劲跑呀……可算它倒霉,赶上小姐心情不好……小姐心情不好呀……”吕四啧啧两声,摇头,似乎还在感叹着那一幕巨浪滔天,血染碧海的屠鱼惨剧,感慨那下海屠鱼的主角怎么不是自己。
在东海就一直心情不好吗?安鞅皱了下眉,继续问道:“真是鲲鹏?”
吕四抓了下头:“大概是吧……谁知道呢~~人家都说是。可鲲鹏不是还会变鸟么?我们杀它的时候也没见它长出翅膀飞起来呀……倒是鲲挺像的,那么那么那么大……”吕四又情不自禁的张开双臂来比划了一下,“我们倒是看见大鸟了,真是金灿灿的也有那么那么那么大……可是没有会变成鱼的……难道是给拆开来了还没学会变?可小姐说不是,说是什么‘京’鱼,还是幼‘京’……”四儿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困惑,似乎不能相信那么大那么可怕的鱼居然还是幼的……但小姐说的话总是没错的。
“还有鹏?”安鞅倒抽了口气,觉得自己脑子好像有点不够用。子不语怪力乱神也,可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嗯,模样差不多,但可能不是……”吕四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却不愿多说了,表情忿忿的,似乎在鹏身上吃过什么苦头。
虽然吕四这家伙说起话来没头没脑,但事情总算是知道个大概了,安鞅转身坐下,伸手按了按额角,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说不出来的古怪。
去年八月,东海上折说海边发现异物。一从未见过的,身躯庞大的巨鱼骤然出现在海边,已经断气了,疑是神话中传说的鲲鹏……
关于鲲鹏的说法,最早见于庄子的《逍遥游》,上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历来只是传说,还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满朝皆奏说是祥瑞。
历来关于所谓祥瑞的说法,多是不能信的,上位者心中也有数。此正太平年间,一非新君即位,二非逢迎上者所好,怎会突然有了鲲鹏祥瑞之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圣上存着半怀疑半好奇的心思,下旨立刻将巨鱼运送到京。
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巨鱼到京那天,京中万人空巷,人人争而目睹,圣上亲自率百官出城观看,还大度的依民所求,将巨鱼公开人前。
虽然时日过长,鱼体已然腐烂发臭,负责运送的官员们少不得多加遮盖修饰,动了一些手脚,但山一样庞大的鱼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比起历朝只在听说间的诸多祥瑞们,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实物!
感天地造物之威,我朝实乃天佑,全城百姓不约而同下跪同呼万岁,圣上大喜,着实巨赏了一番东海上折送鱼的官员们。
此事不消多说,定会被史册浓浓的记下一笔。
现在听吕四儿所言,这所谓的鲲鹏神物,原是被他们剥皮取脑搜刮了一遍精华后当垃圾丢弃不要的……怎么不让安鞅冷汗?
——啥?问这鱼尸怎么处理了?当然是挖个大坑好生埋了,还能放着它继续发臭不成?那皇家内府专门拨出款项来修建的鲲鹏神墓还在建造中呢。
看吕四还在得意洋洋的敲着他的靴子,安鞅一阵无语。
误会安鞅的表情是在垂涎他的宝贝靴子,吕四一拍安鞅的肩膀,大大咧咧的道:“阿鞅,你不用羡慕,鱼皮多得是,我们都带回来了,想做什么做什么,足够用的。小姐说了,这鱼皮做靴子垫子什么的,还是不错的。”
安鞅擦了一把汗,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也踩着一双“鲲鹏”皮靴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晃荡的情景……
“扑哧”一声,跟吕四互相拍着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了气来,安鞅盘着腿坐在胡床上,对团团转找吃的吕四递过去一个点心盒子,板着脸问道:“四儿,你们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姐她怎么会心情不好?”
吕四抱着点心盒子大声唉了一声:“我们也都正不明白呢,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小姐她一到东海心情突然就不好了……一直都不好。然后要出海,玄武他们准备的大船已经很好很好了,可小姐就是不满意,一直阴着脸,玄武急得都差点没哭了。”
想起玄武他们那副火上眉梢的模样,吕四同情的撇了撇嘴。
听他这么一说,安鞅脸上更困惑了。
秋水山庄原有的下人大都跟着义父义母南下伺候了,现在庄里的都是姐出外找来的。姐自幼好山水好出行,自义母去苏州后,更是常年不在京中,行迹大江南北。数年前,她耗费数月的时间,将有近百年历史,号称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青楼,给连根挑了。从此庄里就再缺过人了……
其中玄武这一支是一直派驻在东海的。
姐她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去东海?为什么到了东海就心情不好?为什么要出海?
安鞅脸色越发阴郁,可看吕四甩开了点心盒子,大声呼喝着上菜上饭的样子,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具体的来了。
夜渐渐深了。
吃饱喝足的吕四终于有了旅途疲惫的感觉,打着呵欠回屋倒头就睡,安鞅却在灯下对着一张图久久不能成眠。图上清晰的画着几条线,都是长生这些年所去过的地方,不管是南下北上往东向西,她总是直到边界才回头……
姐,你想要什么?
此时,东苑内,立在檐下的长生伸出胳膊接住了一只从天而降的赖皮大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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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生回到京城的第二天,下了半个多月的雪突然停了,太阳金灿灿的跳出来,虽然天地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但寒冷的冬天已经开始远去,春天要来了。
长生正在南苑中徘徊,琢磨着怎么给小家伙弄个窝,青瓷进来说是南安侯府的王嬷嬷求见。长生皱了下眉,昨日才刚到京,今天就找上门来了,怎么可能?难道南安侯府还有本事在她这山庄里插下探子不成?
其实这就是长生多虑了,这大半个月,王嬷嬷天天来,就为了等她回来。
进来一见着长生,王嬷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中含泪,悲道:“大小姐,求求您去看看老夫人吧。老夫人她直念着您,眼看就,就快不行了……”
不是慈悲人
听了王嬷嬷所言,修身立于园内的长生伸手轻拂去眼前树枝上雪花,平淡道:“你回去吧。”
跪在地上王嬷嬷一脸的错愕。
她跟这位小姐不算陌生。
当年秋氏夫人跪门求女,老夫人就是派的她跟随伺候小姐。与长生算来也沾着幼养之情,不过那三年长生无知无觉,说不上什么情分。
好不容易大小姐病好了,老夫人要孙女不成,反让她自行别姓与南安侯府划清了名分,原侯府的下人自然不再留用。几个小丫头,老夫人不在乎送给了孙女。唯有她,原是老夫人身边得力亲信的,原样随老夫人回了侯府。
其后几年,老夫人喜爱这个孙女,一直常往秋水山庄走动,都是她跟在身边伺候的。
直到秋氏夫人再嫁,老夫人不好再上门,想着孙女了,也都是遣了她来送些东西。
虽然后来她也再难见着大小姐一面,但从前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心里很清楚,这位小姐实与常人是不同的。
她气量恢宏,气度尊贵,心思难以琢磨,是个极聪明的人。
这种聪明跟二小姐那种吟诗作画的聪明是不一样的,它更深沉也更让人心寒……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如此的冷心寡情……侯爷虽然对不起秋氏夫人,可老夫人并没有什么过错,一直对她们母女都是尽了心的呀!就算小姐没在侯府长大,老夫人却一日也未曾忘记过这个孙女,说来怎么都是亲生的祖母,她怎么能连老人家临终求见一面都不肯去……
青瓷紫砂已经上前来搀起王嬷嬷要送她出去,王嬷嬷在青瓷紫砂手中死命挣扎,边被拉扯着,边掉着眼泪大声哀求道:“大小姐,大小姐……求求您,求求您看在祖孙情分上,别让老夫人合不上眼睛啊!大小姐,大小姐啊——”
南苑内怎么看也不合适,长生琢磨着是不是在后山仿照岩壁给小家伙挖个大山洞,对于王嬷嬷的哀求,她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青瓷半强硬的将王嬷嬷一直拉出南苑,送出山庄大门口,看王嬷嬷不死心的还要往里冲,伸手拦住,心中微叹。
她家小姐岂是寻常言语可动之人?从前的事不知道,但青瓷她伺候小姐三年,什么时候见小姐去大厅见过客?就是赵老爷有事见小姐,都是先问小姐人在哪,然后走到门口,通报了,小姐同意再自己走进去的。那南安侯府与秋水山庄间复杂的渊源先不说了,何德何能让她家小姐亲身前往扣他南安侯府的大门?岂不是白日做梦?
就算侯府老夫人病重吧,哪怕弥留呢,她家小姐岂是那心肠绵软的多情之人?
见王嬷嬷也上了年纪,哭哭啼啼赖在山庄门口坚持不肯走,模样实在可怜,又感她这半月来日日上门其心可悯。青瓷心软了一下,提醒道:“嬷嬷,你且回去吧,你这样是没用,且等几日看看,或有转机。”
半月前王嬷嬷来说这事,因是秋家家事,小姐人又不在,少爷不好隐瞒,送了封信往苏州告之夫人。约莫这几日,夫人的回信该到了。想让小姐改主意,转机只在夫人这封信上。
王嬷嬷愣了一下,而后立刻又要往山庄内扑。等?等了大半月了,如今老夫人是一刻也等不得呀……
这边还在牵扯着,山庄却开了铁门,一辆马车驶了出来。
马车停在她们跟前,车窗门打开,露出脸来,却是橙兮。
只见她冷着脸,道:“青瓷,带这位嬷嬷上来。”
青瓷愣了一下,拉着王嬷嬷上了马车。
“去南安侯府。”看二人坐定,橙兮吩咐车夫道。
马车疾驰而去。
马车内,青瓷看着轻易不出门的橙兮,奇道:“怎么了?”
王嬷嬷也一脸惊惧的看着这位脸冷得跟外面的冰雪有得一拼的橙兮姑娘。大小姐身边这些丫头下人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个个都让人心寒。青瓷姑娘总是笑面的还好点,这位姑娘冷若冰霜,薄唇细眉,一身煞气,看着就觉得毛骨悚然
——那是杀气。
橙兮扫了王嬷嬷一眼,冰冷的道:“夫人的信到了,小姐答应去一趟,先生让我们先过去打点一下。”
这么巧?青瓷愣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暖洋洋的微笑起来。先生让她们去打点什么不用说她也明白。
王嬷嬷虽然不懂她们说的什么先生什么打点,但那句答应去一趟可是听得真切。松了一口气,随即想起病榻上睁着眼睛期盼孙女的老夫人,再想到大小姐那副淡然的表情,心中一酸,不禁又擦起了眼泪。
南安侯府
木侯爷正在松院老夫人卧室门前来回踱步。
不惑之龄,还是男人仍极盛的年龄,对于向木元齐这种男人尤其是。比起年轻时的风流倜傥,如今的他少了些许浮华,多了一份成熟男人的沉稳,更显男性魅力。只是眼下他眉头紧锁,焦躁不安,让这份魅力有些走形。
年前老夫人受了点寒,然后就一病不起,一月前大夫们就摇头说让准备后事。
如今老人家就剩下一口气拖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睁睁的一心要见大孙女,做儿子的能怎么办?只能让人去请。可秋水山庄说人不在京……半个月来他天天派人去秋水山庄等,就是不见回来,今天再不见人,老人家眼看着就等不了了。
他虽然这些年跟母亲有些争持,但却还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不孝之徒,真让老母亲死不瞑目,此心何安?
一阵软绵温热伸过来包住他的手,木侯爷转头看见妻子担心的脸,眼眶有些红了。
他父亲风流,姬妾无数,儿女成群,母亲虽为正室,但只得了一女,人近中年才生了他。从小为了他,母亲没少操心,可他这些年却因为休妻另娶之事,跟母亲闹得不可开交。
母亲从前一心只想抱个孙儿,可她老人家不喜月儿,连带得连月儿所生的两个孙儿也都不喜,总念叨着玉娘所生的大孙女。以前还能常往秋水山庄看望,后玉娘再嫁,这大孙女多年不得见,母亲时常挂念,终日郁郁……现在临终犹耿耿于怀,就想见大孙女一面,做儿子,如果这都不能满足母亲,还有何面目在世为人?
想到这里,木侯爷越发心焦,松开了妻子的手,往门内走。
“爹——”
白月拉住了女儿,摇头道:“辰儿,别去打扰你爹爹。”
木参辰看了大门一眼,上前来搀扶住母亲,看着母亲眉间苦涩,心中也叹了一声。祖母不喜母亲和自己兄妹,素日里见都不愿见她们一面,请安也不让,所以她们虽然担心,却也只能徘徊在门外,不敢进去让她老人家更气闷。
不知她那大姐何等的好,才让祖母如此惦念,纵她跟母亲这么多年千百般委屈讨好尤不能得老人欢心。
木参辰眼睛闪了一下,虽然忧心祖母,却又勾起了心中一直以来对那从未见过面的同父异母姐姐的好奇。
她这大姐从未在京城贵淑女圈中出现过,直到三年前兰楚公子中状元,才隐约让人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皇太后好奇,曾召见过十一岁状元郎的家人,其中这位状元义姐说是上山习武去了,不曾得见。
大脚,好武,秋夫人听说是个美人,爹爹也英武不凡,想必这位姐姐容貌也不会太坏。既然好武,定少读诗书,虽然傲气抛弃了侯府富贵,但不得父亲宠爱,多少会有些戾气,常年在外行走……木参辰慢慢在心中勾勒出了一个江湖女子飒爽却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形象,或许会一脸傲慢的瞪着自己跟母亲……而后又立刻摇了摇头,不会,既然跟兰楚公子自小一块长大,应该不是这样……可兰楚公子从来也不曾提过这位义姐,问起也总含糊的闪避过去,未必不是难以启齿……
见女儿脸色一会儿一变,白月拉了拉她,奇道:“辰儿,怎么了?”
木参辰回过神来,失笑,摇头道:“没事。”
母女两个继续忧心忡忡的等在老夫人门外。
看见门帘动静,老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立刻又黯淡了下来。木侯爷看得心酸,坐到床前握着老人的手,哽咽的道:“娘……”
老人已经没法说话了,只转动了两下眼珠子。李姨娘拿着锦帕擦眼睛,泪声道:“元齐啊,大小姐请来没呀?你可不能让你娘走得合不上眼啊……”
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木元齐没法,只能掩饰着托词安慰道:“娘,就来了,马上就来了,您再等等……”
可老人似乎也知道自己是等不到孙女了,混浊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暗沉下去……
就在这时,门帘被猛的拉开,王嬷嬷冲了进来,扑到床前,大声哭道:“老夫人,大小姐来了,来了!”
老人家的眼睛瞪大,急切的往门口看去,并不见人影,又疑惑的停在王嬷嬷脸上。
王嬷嬷抹着眼泪,赶忙道:“就在后面,马上就到。”
门外,木参辰紧了紧搀扶着母亲的手,母女两个不约而同的转头往外看去。
橙兮披着一身雪衣,腰挂系着丝络的长剑,傲然立在南安侯府门外,对着木侯爷冷冰冰的道:“我家小姐除了老夫人,其他人等一概不见。侯爷请开门,然后带人回避吧。”
如果不是母亲那实在没办法,木侯爷简直能气得笑出来。天底下竟有这样忤逆的女子?就算不曾在身边教养,但也该知道天地君父之理吧?一个女儿家,常年不在家中呆着不说,竟敢让侯府大开府门候着她,还让亲生父亲回避?黄毛丫头,如此轻狂,少读诗书竟一点道理都不知么?真当没进过他南安侯府门,做父亲的就无法管教她了不成?!
青丝罗裙的丫头显然不像悬剑的丫头那般冷面,微微笑着细声道:“若非夫人相求,我家小姐断不会答应来的。还请王爷尽快思量好,耽误了时候,过可不在我家小姐。”
想起睁着眼睛殷切期盼的母亲,而且对两个丫头撒火也有失体面,木侯爷强压下冒到喉边的火气,猛甩了下袖子,怒容满面道:“好!好,好,让她来,回避,全府回避!”
橙兮眼神冰冷青瓷嘴角含笑的看着木侯爷怒气冲冲的转身进府,呼喝着大开中门,下人们慌忙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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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车夫还没来得及扬鞭子,刚从宫里回来的安鞅就边跑边叫的追到跟前,“砰砰砰”的用力拍着马车门。
长生示意南离开门。
门一开,安鞅也不等放下脚踏,伸出手,口叫着:“拉我一把。”,边拽着南离的袖子就爬了进来,一屁股坐下,喘着气道:“姐,我,陪你去。”一边抬手擦汗,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
闲闲坐在马车里的长生看他气喘吁吁的模样,挑了挑眉,无可无不可。
南安侯府内,木侯爷铁青着脸坐在书房里。刚被人从松院请走的白月夫人把孩子们都叫到自己兰园内,李姨娘等人也都各自回了住处。偌大一个南安侯府,老夫人弥留之际,除了下人还在忙乎,主子们竟都关在房内了。
李姨娘在自己院中,跟回来探望的女儿和其他姨娘们瞠目结舌的喃喃道:“这位大小姐,好大的架子……”
南安侯府不像秋水山庄,马车可以直驶到正屋前。在府门前停了车,侯在门外的青瓷上来开门,长生正要下车,冷不防被安鞅拉住了。不知他从哪里掏出一顶大帽子,张罗着就要往长生头上戴,帽檐上的皂纱一直可遮盖到脚面。
长生哭笑不得的偏开头:“鞅儿,这是幕离……”
见长生眼神坚决,安鞅皱了皱眉,又从身后拿出一顶帷帽,不及幕离那么夸张,但垂挂珠玉的纱网也隐约可起到遮面的效果。
长生仍旧摇头。
“姐——”安鞅拽着她袖子不让她下车,表情很是不乐意。
“女子出门必遮其面,”长生淡道,“堂堂女儿,缘何不能直颜面天?遮遮挡挡哪里的道理反倒就是高贵了?”
安鞅皱起眉看着她:“姐——”
长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知道了。别多想,你且在这等着吧。”
因秋玉络所求,来见那老太太最后一面,虽然她不耐烦走这一趟,但不过是件鸿毛小事,哪里用得着他们这么如临大敌的?
见姐神情坚决,安鞅垂下手,不再坚持。
长生走下马车,一步也未曾停留,甚至都不曾抬眼看一下府门什么的,由青瓷带着,直接往松院走去。
连点好奇都没有,一点也不像个初登家门的女儿,倒真是一副来办事的模样。
从前因为病弱反而刻意龙行虎步的威势,因为这些年沉浸武学天道渐恋上轻身飞翔的感觉,而多了些行云流水的飘逸,衣袂飘飘,不着痕迹。
咳,相较走起来摇摇晃晃,还藏在裙子里面讲究行不露足步步生莲的三寸小脚而言,这明明晃晃露在深衣外面,一步步,毫不避讳到能让人能看清鞋面是素色蜀锦加云纹的湘绣,这脚,的确是极其不高贵到天怒人怨……
——大概只能步步生云。
长生陛下的逻辑
通常人心灵所赋予的力量,比任何灵丹都来得更为神奇。
虽然上一次见到时,孙女不过八岁,如今是翻了一倍年华的亭亭少年之姿,老人却依旧一眼就认出床前的人,正是自己的正牌孙女,而非儿子曾尝试找来顶替的任何一位十六岁少女。
她脸上放光,那样欢喜的模样,铁石人看见了似乎都能落下泪来。她甚至自己从被子中努力的伸出了一只手来,伸向她心心念念的孙女。
生于富贵,嫁入豪门,夫婿风流,府中姬妾无数,她人到中年才生了一子。娘家甚至送来表妹与自己共享一夫,表面荣华无双,期间苦楚,跟谁也不能说。若水妹妹的女儿,她是真当自己女儿疼,可五根手指都有长短之分,是她亲生的儿子呀,做娘的能怎么办?
孙女流落在外,她十几年不曾安心过。人这一生,是是非非,怎堪说,怎堪说……
孩子啊,你怨恨着老祖母吗?
面部皮肤松弛,两眼无神,已经呈现死态的老人看着孙女俯视着自己平静的面容,看着自己的手停留在孙女素白柔韧的掌中,看着那双细长的比自己记忆中更为幽深漆黑了的眼睛,看着她从古雅的黑色交领右衽中露出的一截洁白的颈项……
——她,已经长成远超过自己所想象的美丽风华的模样。
“芙蓉啊……”混浊的眼睛里滚下两滴泪。
长生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抽出一只手轻轻的盖在老人眼睛上,她去了。
闭着眼睛,嘴角含笑,神态安详。
长生站起身来,屋中伺候的下人们一下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表情集体呆滞了一下,继而号啕大哭起来。尤其是王嬷嬷等几个年长的婆子,哭得尤为伤心。
人死如灯灭。
长生淡然的看着躺在床上已毫无气息的老人,硬要掰开来算,她可说是亏欠了她的。
前事不提。老人对孙女的确不错,几次想从秋玉络那把孩子抱走,那也是为了孙女着想——至少,直到目前为之,还没有人去秋水山庄向秋家小姐提过亲。如果是长在侯府的芙蓉小姐,就算是父亲不疼的庶出,也肯定不会是这样。
后来秋玉络再嫁,老人自己不好再上门,心里也一直惦记着。秋玉络知道自己的习性,至今秋水山庄中那些贵小姐用的名贵首饰华丽衣裙,倒有九成都是老人每年派人送去的,还有那辆定自“有间车行”的贵女车驾……虽然不在乎这些东西,但若非秋玉络生下的人是自己,而是老人口中所念的芙蓉,或许会领她这番心意,纵使也未必祖孙情深,却不至于如此冷淡……
如是我闻……未来世中,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地藏菩萨摩诃萨名者,或合掌者、赞叹者、作礼者、恋慕者,是人超越三十劫罪……
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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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生就要登上马车之际,后面的脚步声终于赶到了。
“大小姐,请稍留步。”
喘着气的声音,恭敬谦和,没有一点失礼的地方。长生正面看着马车内立刻将眉头皱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安鞅,几乎要失笑,还是没有上车,也没有回转身,只停住了脚步淡淡道:“说吧。”
橙兮冷眼看着白月夫人。是她负责清的场,都说了不见旁人了,她还这么不识趣的追上来,简直是太不给她面子了。木参辰搀着母亲的一只胳膊,皱着眉看了橙兮一眼,这丫头好生凶狠。
对长生连头也不回的失礼视而不见,白月夫人不顾女儿暗暗的拉扯,深深屈身福了一礼,诚恳的道:“大小姐,妾身白氏有礼。”
若非长生,换了那不知是否曾存在过的芙蓉小姐,依照被父亲排为庶出的身份,这长辈的礼,无论如何也是受不起的。
递给安鞅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长生转了身,看着那一对漂亮的母女,一闪也不闪的受全了她的礼。
在她转身那一刹,白月母女连同几个下人同时愣住。
早在看见那别于常人的古雅曲裾深衣,步伐行云流水般的背影的时候,白月便已经知道,此女必然不凡。但正面见到还是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眼中是称得上震惊的惊讶。
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以秋氏夫人的性子,竟能生出这么一个女儿来。
此女气度,平生未见,就是那昭华公主皇家气象,尚不及她三分。而且这般尊荣是如此的傲慢与张狂,竟是半分都不欲收敛掩饰,莫怪乎会被藏了十几年没有流露出点滴。想那秋玉络也该知道,有女如斯,若露了痕迹,岂能安泰?
见小姐已经被人看得面色不愉,渐渐要翻脸了,青瓷咳嗽了好几声,才将对面众人惊转了神来,都立即不自在的将眼神偏向一边。
静了一会儿,认识到长生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白月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长生恳切的道:“大小姐,从前的事,千错万错都在妾身一人,还请大小姐万勿怪罪侯爷。”
长生从来就不是个和善可亲的人,脸正沉着呢。
她从前只上过一次臣子府,那是她七十多岁的前任财务大臣,为她亲政呕心沥血,对她亦师亦臣。老人病危之事传到宫中,她不顾旁人劝阻,硬是出宫去探视。结果,老大人一看见她就从床上跳起来,将她身边随侍的御医一阵怒斥大骂,没几天病就好了……
她没有停下来等待别人的习惯,没有人敢追着她的背影让她留步,哪怕是请……而且这两人的眼神是如此的放肆。
不过……只在这一小会儿,长生的眼神已经平静下来了。这不是大民,她不是她们的君王,她们不爱她,也不敬她。
依照她从前的脾气,像后面那位小姑娘敢用这种眼神直盯盯的打量评估她,甚至不用她费个眼神,早被人拖出去几十板子打死了。修了这么多年的天道,她这帝王的戾气可是淡多了。
还有这位白夫人……样貌且不说,但这气度看着是比秋玉络要强,还强不少,她倒是有点理解为什么秋玉络的前夫会跟她跑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这不代表长生能对她有什么好感,毕竟秋玉络已经被划入她的保护范围,以她家祖传的护短习性,这人没让她心生厌恶已经是很不错了。
说实话,平日看惯了的也就算了,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女人扭扭捏捏的一口一个妾身,这感觉……算了,看在逗她发笑的份上,不跟她计较那么多了。她想说什么,不用猜都知道,权当是给秋玉络了结了这宗陈得发了霉的官司。
想到这里,长生心里颇有点怪异,她从前可没干过这种事。夫郎跟人跑了,自己被轰出了家门不说,还怯怯弱弱的躲之唯恐不及,她大民可没有这么没出息的女人。当然啦,这抢了人家夫郎,还敢一脸端庄祥和的追着她来赔礼的女人,也是勇气可嘉。女人啦,都给这古怪的地方教育成什么样子了……
嘴角微微勾起,看着白月夫人,长生道:“此话从何说起?”
忍着笑又感叹的神情,看在白月母女眼里就是轻蔑跟仇视了。
白月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只脸色黯了一下。
扶着母亲一只手臂的木参辰却有点古怪,眼神只停在长生脸上,漂亮的脸上表情竟然有点肃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任何一个被人追捧惯了的有些傲气的女子,突然见到一个不比自己逊色甚至可能还要超出那么一点的同龄女子,而且两人关系还是这种让人没得选择的天生对立,这心情多少都会有些不是滋味吧。再怎么被人称赞冰雪聪明,毕竟她才十六岁,阅历世故的缺乏摆在那里。
人的比较之心几乎是天生的,男权社会下的女孩子不可避免的更要计较些。当下木参辰的眼神里就流露出复杂来,虽然她很快的回过神掩饰住了,但还是让一旁的青瓷看得津津有味,爱笑的脸上笑容越发兴味了起来。
白月夫人看着长生柔声道:“大小姐,从前的事是妾身对不住你母亲,妾身愿意赔罪。但父女总是天伦,岂有过门不见的道理?大小姐怎么怪罪妾身都可以,请去见见你父亲吧。”
陈年的公案,就这么在南安侯府大门口扯破了开来,且不管那大门后头是不是躲着一堆人竖着耳朵在偷听,听了白月夫人这话,这里一时风清云静,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位大小姐什么态度。
鸦雀无声。
若非侯府门口没有闲杂人等,用不了多久,这京城的头条八卦就是南安侯府后母与前妻之女的碰撞风云。就算没有闲人看见,大概也堵不住下人们的嘴。人的好奇心是无孔不入的,关于秋小姐容貌举止什么的也会很快的在那些无聊的千金小姐、妇道人家嘴里议论起来,秋水山庄门外,不知会引来多少人窥探目光。
马车内安鞅的脸色很是不好看。他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姐姐就是那种怎么藏都不过分的人,他费尽心思,也是为了保护这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姐姐,此时眼见白氏找事,心情当然不会太好。
“夫人说话好没道理。你与秋玉络二女争夫,关乎一生际遇,尤甚生死,何来留情之理?秋玉络连自己的夫郎看不住,反遭休弃自是她自己没用,夫人有何罪过可言?”长生平淡道。
她是真这么想的。指望女儿出息,然后替自己狠狠打击负心汉跟狐狸精这样的想法,早在秋玉络几乎算是被女儿强硬的嫁出去的时候开始,就梦都不敢梦了。
安鞅手抚着额头扭转了脸去,南离眼中浮现笑意,青瓷笑容僵住,一副掉下巴的表情,就是常被人怀疑面部神经有问题的橙兮都一脸呆滞的看着自家小姐,更不用说首次接触她的白月母女的表情是何等古怪了。
白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是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才追上来的,想过各种自己可能面对的难堪场面,却没料到这位大小姐竟会讲出这么一番道理,这感觉好生古怪……她是在讽刺她么?可看表情不像呀……
长生仿若未觉自己奇怪的话给大家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停了一下,继续道:“虽说是秋玉络无能,但我只欠了她一人,是非好歹只偏于她,你既然与她为仇,不管对错,谅解赔罪之类的话,夫人日后休提。至于父女天伦,”一直很讲道理甚至可以说得上和气的长生首次将眼神犀利的沉了下来,“娼门之夫怎敢称是吾父!”
不再搭理这对母女,转身踏上马车。
白月母女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安鞅一脸无语的伸出手去牵她,然后一直盯着她看,直到长生被他看得抬起眼,奇道:“有事?”
安鞅迟缓的摇头,拉着姐姐的手用力握了两下:“受教……”
青瓷跟橙兮坐上后面的马车,呆了半响,青瓷喃喃道:“真狠……”
橙兮默然点头。
除非能把南安侯府听见的下人全灭了口,否则,这侯府上下最少大半年都没脸见人了,还办丧事呢,小姐的逻辑,真天才……
白月母女好久才神色恍惚的转身进府,刚一抬头,白月便倒抽了一口气,惊道:“侯爷……”
木侯爷一脸青白的站在门内,旁边是跪了一地的下人。
说实话这不能怪长生,她只是没给人留情面,实话实说罢了,确没有刻意羞辱的意思。
大民女子也有从事风月的,如同这边的小倌,称“花娘”。而堂堂女儿,不图自强,行此贱业,世人多看不起。其地位比青楼“男子”更为低下,并被视之如秽物,就算是青楼“男子”都不愿嫁。当皇帝的,多少总有些洁癖,所以……而且,长生她正心情不好。
——对天外来客,还请敬而远之。
水中鸟
目送着主上的背影消失在东苑庭内,南离淡声道:“把南安侯府那六个人看起来。”
在门口听见长生所言的,除了白氏母女身边的两个丫头,便是门内的南安侯爷跟四个下人,一共六个仆从。
没有看见什么人出来,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但安鞅见南离云淡风清的模样,便知道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免多看了南离一眼。这事就是南离不交代他也是要办的,只是南离前身一个江湖人,竟然这么深谙上层处事,还有这么敏锐的心思,给人感觉有些高深莫测。
南离转头看了安鞅一眼,微微点了下头,道:“少爷回去歇着吧。”说着,人起步走进东苑。
安鞅明白,这意思就是让他忘了这事,不用再管。他只道姐姐曾挑了江湖上一个杀手组织的老窝,杀了一半收了一半,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少爷?”
竹心找来,见他家少爷呆呆的站在东苑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呢,不禁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唤道。
安鞅回转头来,深呼了口气,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袖子一扬,大摇大摆的回院了。
竹心看看空荡荡的东苑门口,再看看少爷飘飘然的背影,一头雾水。
南安侯府内。
白月夫人愣愣的侧坐在圆桌边,手里紧捏着一方锦帕,脸色苍白。
长生说她娼门,委实是有些牵强。
她本是也是良家女,十七嫁十八寡,带着儿子,实在没办法了才流落到京城,凭着弹得一手好琵琶,无奈教导些风尘女子,勉强过活。
与南安侯爷相识纯属意外。
那日南安侯爷与朋友在青楼大摆宴席,一乐伎生病,缺了一味琵琶,鸨母死活又求又威胁的强拖了她去顶替。说是只在帘后绝不见人,不料还是露了痕迹。想来应是一直打她主意的鸨母其心不良算计了她,但也就此跟南安侯结下这段孽缘。
也愧疚也不安,可她不曾后悔。
出身这种东西半点含糊不得,她在那样的场合与南安侯爷相识,不是也是了,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当年为娶她过门,南安侯爷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官面上四处都圆通得过来。虽挡不住悠悠众口私下里八卦,但三个孩子目前前程都很好,她以为,一切都渐渐过去了。
她早知道自己结下的孽债避无可避,却未曾想到秋氏夫人的女儿性情是如此的桀骜叛逆。
今日其直言称父为“娼门之夫”,拒不相认。话不过四个字,却如晴天霹雳,六个在门口听见的下人,侯爷当场杖毙了两个,其中一个正是她身边的丫头。
想到那两个血肉模糊生生被打死的奴才,白月心中惊惧又愧疚,眼眶渐渐湿润。
“娘……”木参辰伸出手来握住母亲,难过的道。她也正心惊肉跳,从未见父亲如此暴怒过,连她都不敢多说一句。
被急忙从自己府中叫回来的云铭从侯府书房中出来,见母亲这等情景,暗叹了一声,按下因看见他而起身的妹妹,坐下来倒了温茶递到母亲手里。
白月一看见他就像看见什么救星般,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铭儿,你父亲他……”她与侯爷夫妻十几年,侯爷对铭儿都视若己出,今日却遭亲女羞辱,气成那般模样,全是她的过错。
云铭温声安抚母亲道:“父亲没事,都处理好了,您别担心。”
“那燕儿……”燕儿是她身边的丫头,还有翠儿,两人不幸跟她追上那位大小姐见了一面,翠儿刚被打死。
“燕儿没事,挨了几板子,日后不乱说就没事。”
白月松了口气,黯淡的垂下了眼睛,艰涩道:“都是我对不住你父亲……”
云铭安慰着母亲,眼神却深藏着些忧虑。
他从前就提醒过母亲跟妹妹,不要去招惹那位大小姐,最好退避三舍,面都不要见,可显然,母亲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那位大小姐虽然至今尚无人知,但这其中却不包括云铭。
云铭很清楚,她是如何可怕的一个人。
别的且不说,就说安鞅。安小状元先拜的义父,然后就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期中深意叵测。安鞅确是有才,但云铭不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思。
旁人道“有间车行”神秘,但云铭身为御赐龙泉剑的侍卫却知道,四轮转轴马车就是出自安鞅的手笔。当年被发现这小小马车大有可为,安鞅坦言承认,因为其姐性好山水常游历在外,为助其行,才费心思改造的这车驾。
虽然这等奇技淫巧非读书人本分,而且正是以悦妇人,当大斥。但天家却感其小小年纪不忘根本,心思纯良,太后盛赞,圣上只轻责。随后安鞅献上技术,大胆直言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想为其姐讨个不按礼制使用此车驾的恩典,愿她得良车千里乘风。虽然逾越,皇上却还是准了他。
一个十一岁的状元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教导得出来的吗?能让安鞅那样的人如此甘心折节为其改制车驾,会是单纯大脚好武的粗俗女子?
云铭苦笑。
划空无痕,落叶无声,返璞归真不着点滴端倪,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那广袖翩翩的女子分明已经达到传说中的大宗师境界。哪里是安小状元不太好意思难以启齿般说的:家姐好舞刀弄棒,江湖习性,难登大雅……
一入宗师境界,便不在凡俗当中。
当初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中原塞外魔门圣门斗得一塌糊涂,最终还是有无为道宗暗助的赵阀得胜。但即便大局已定,赵夏王朝定鼎江山,各为其主的三大宗师依旧得全身而退,不见其被秋后算账。更何况如今四大宗师皆已逝去,大宗师悄然出世,赵夏皇家若是知道了,拉拢尚来不及,哪里会轻易得罪?
那女子华贵冷酷,气量恢宏,性情倨傲深沉,天下都不在眼里,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南安侯府?能到大宗师的境界,世情早参的透彻,所谓父女天伦世俗道理,不过尘埃,母亲妄想弥补于她,实在是自辱。
离开南安侯府前,云铭回头看着送他出来的妹妹,眉微微拧了一下,道:“参儿,回去好生劝慰母亲,把这事忘了,以后再不要去招惹大小姐。还有,此事不要告诉商儿。”
木参辰轻轻点头,在一向信赖的哥哥面前没有什么掩饰,面色不愉的直言道:“我知道了。哥,你没看见,那大小姐也太……”
“够了!”云铭打断妹妹的抱怨,“照我的话去做,这事以后再也休提。还有大小姐,忘了她,不许不敬,不许对人说起,权当从未见过。”
木参辰咬了咬嘴唇,低头不说话了。
云铭伸手摸摸妹妹头,叹气,柔声道:“听大哥话。”
“嗯。”木参辰点头,眼圈却红了。母亲欠了她的,所以即便被这般羞辱,也连一丝不满都不可以有吗?
看妹妹虽然点头答应但脸上却未能释怀,云铭暗暗摇头。他这个妹妹虽然聪明,但终归是个妇道人家,眼界有限。还有她暗藏的那番心思,断没有如愿的可能,只希望她能听进去自己的话,不要惹出祸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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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山庄。
南离听了回报,摇头叹道:“才杖毙两个,莫怪南安侯府声势渐弱。”要换了是当年的老侯爷,这六个人早死得干净利落,连一丝破绽都不会让人找到。
青瓷净了手,提起沸水缓缓净杯,笑道:“大年正月,又逢大丧,岂不为老夫人修点阴德?死多了人不好。”
茶还没好,紫砂却等不及,抓了块点心塞嘴里,嘟囔道:“青瓷,你可是干杀手的,阴德这词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古怪。”
“我退隐了。”青瓷笑得慈眉善目。
紫砂被点心呛了一下。
“井。”南离叫道。
一个歪歪扭扭披着长衫的人睡眼惺忪的走出来。
“去处理了,要干净。”南离漫不经心道。
又歪歪扭扭睡眼惺忪的晃了出去。
“牛刀啊牛刀啊……”紫砂连连摇头感叹。
朱雀门下井,非万金请不动,竟然出手杀几个连把重刀都未必举得起来的仆从。这不是牛刀,简直是举着关公的青龙偃月砍小鸡,还是刚出壳的。
这是一个男权的父系社会,君父之道乃天理。
百善孝为先,子尚不言父过,何况是奴家之身的女子?母可以子贵,女却不能无父,秋长生是自称,官宦贵女却只有木芙蓉。父亲可以驱逐女儿,做女儿的若敢斥责不认亲父,天理不容。
跟父亲断绝关系,男儿尚勉强可为,一个女儿家,无论对错,只是大逆。
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南安侯爷顶多是丢了面子,可他家主上,却会后患无穷。
世人怎样评说秋水山庄不在乎,但南安侯爷是朝廷重臣,这事若传得沸沸扬扬的,万一那后宫妇人多事,要行她管教天下女子的权责,降下三言两语来,能指望他家主上去跪着接么?
当然,以他家主上如今,并不惧他皇家发难。但主上她现在明明没有杀上金銮殿,将刀架在赵家皇帝脖子上,让大宗师之名响震寰宇的意思,她们就得自动自觉的为她收尾,此乃本分。
杀鸡儆猴怎比得上干脆死了更稳妥?
南离丝毫不觉他刚是怎样糟蹋了人才,目视着东苑深处,眼藏忧色。
青瓷也看着远处,脸上笑容消失不见,不无担心道:“先生,小姐这是怎么了?从未见她这样过……”
紫砂东西也不吃了,也将眼睛望去,应道:“是啊,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练功出了问题?”
长生意兴阑珊的躺在屋顶上,眼望着天空,素有洁癖的她身下甚至都没有垫毯子。
南离他们在下面为她杀人灭口什么的,她自己根本没这个意识。在她而言这种事渺小如微尘,想都不值得她想一下。而她以此刻的心情,就是泰山崩溃在面前,也未必能使她抬一下眼皮。
大年正月,万物都在准备这迎接春天,唯有她,她的心一直停留在秋季,甚至寒冬。
回家无望,她失去了生活的感觉。
这个世界“男不男女不女”,“阴阳颠倒荒诞透顶”,于她而言就是一场滑稽大戏的戏台。
做为过客,她能好奇的研究他们的史书,看着男雄女嗔的滑稽情景哈哈哈大笑,见着“阴阳颠倒”的可笑理论抱肚子打滚。她离奇的经历,宛如一场奇幻的游记,她看着,乐着,甚至记录下来,然后包袱款款,回家。
包括秋玉络在内,这个世界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她欠了秋玉络的,但这种亏欠可说有也可说无,她帮她妥善安排好了后半辈子,算两清了。
但,某一天,突然正视到,你以后就只能待在这个戏班子里了,你也是戏里的一角色,你无家可归……哪怕戏台上上演的曲名再滑稽再可笑再新奇,估计也提不起好奇心笑不出来了。
做为一个帝王,她没有伤春悲秋怨天尤人的习惯,但她确实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曾想游山,但这里的山她懒得抬眼。
她曾想玩水,但这里的水她没有玩性。
她曾想走遍世界,但这个“滑稽的戏班”提不起她的兴致。
你是谁?你在哪里?你要做什么?长生沉默的看着天空,她没有答案。
人是群居的生物,她处身一座荒岛。
天空飞翔着的苍鹰,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沉在海底成了一条鱼。或许她悬崖上的鹰巢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鹰,或许它带领的鹰群正在跟秃鹫打架,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应该飞在苍穹上……大海的瑰丽也许丝毫不会逊色于蔚蓝的天空,可它只仰望着蓝天,一次次徒劳的飞蹦出水面,在空中划过绝望的弧线,再掉入水中,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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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南安侯府老夫人过世,侯爷大悲,杖毙死两个犯错的下人,后又府中一屋起火,烧死四人。
众人皆摇头,为老夫人唏嘘不已。六个仆从,不过细微小事,除了侯爷夫妻母女三人得知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再无人在意。
不过,渐从老夫人屋中流传出,那长在府外的大小姐,原是个说不出来的天人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书·泰誓下》:“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
探花使
五百名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
绿袍乍著君恩重,黄榜初开御墨鲜
龙作马,玉为鞭,花如罗绮柳如棉
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曲江两旁人头涌动,岸边彩帐,水上画舫,还有孩童喧闹,似乎这晋阳城不管老少贵贱都蜂拥而至,来沾染这份喜气。芙蓉园内天子赐宴,曲江两岸万人道贺,建明二十二年三月的春光尽数归于新科进士们。
进士登科曲江赐宴的盛况,前人有载:曲江之宴,行市罗列,晋阳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填塞,莫可殚诉……
水面上不知哪家彩舫轻拨起琵琶,女子声音清脆柔美,喜气洋洋,唱到自是嫦娥爱少年处情深意切缠绵悱恻,应时应景,引来众人一致应和,高声叫好。顿时女子娇笑孩童起哄的声音响彻曲江,绕是朱成清傲,在众人灼热的目光跟指指点点的议论中也稍微感觉有些不自在,大红状元袍外的脸微微发红。
这首《鹧鸪词》又名《少状元词》却不是等闲得唱的。
三年一届,三千士子中只取二三十人,所谓五十少进士,宫墙黄榜处千人黯然,得意者中又有几人能是少年?前科安状元少是少了,可未免少得太过,神童可称之,少年却牵强。
二十弱冠年华的朱成清俊儒雅,才正是符合了世人关于平步青云少年得意的意想。红袍玉面不骄不躁的翩翩风度,不知让多少有意挑选东床的老大人抚着长须暗暗颔首,彩帐内多少公卿女子偷眼看得绯红了脸颊。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伯定!”钱祟从后赶来,伸手一掌拍在朱成肩膀上,也是喜上眉梢。今科取士二十一人,他不偏不倚正好排在第二十一位。虽然跟好友一头一尾添为垫底,但一试而中,三千人中厮杀出来,二十五岁的进士,也足以自傲了。
“该去采花了。”钱祟笑容古怪,表情有些捉狭,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明明是斯文雅致的探花之事,他却偏要用采花这么暧昧的词。
朱成失笑。
按例,曲江宴上,还要选出新科进士中最年少英俊的人充当探花使或叫探花郎,骑上高头骏马,踏遍整个晋阳城的大小名园,采摘早春的鲜花。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晋阳花。
朱成这风度翩翩的状元郎自然在探花使之列,钱祟这垫底的家伙,占了个年轻的便利,竟也被选了出来。一头一尾委实有趣,进士们倒也不妒,反惹来满堂欢笑。
“伯定,你的花要送与何人?”钱祟偷偷摸摸的低声问道。这才是他表情捉狭的重点。
曲江旁公卿家彩帐林立,里面都是贵女小姐。
这也是不成文的惯例,探花使采得鲜花回来,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将花献与其一,不算唐突,反是荣耀。所谓名花名花,一词两意,今日的晋阳是进士们的主角,可这朵状元花的归属,就是小姐们的桂冠了。虽然只是一桩逸事,当不得约定,但史上也多得是士子们借花传情最终得偿所愿的事例。
朱成淡笑,道:“还是先想想在何处摘花吧。”
这一日晋阳城的大小名园都对新进士们敞开大门,探花使们至何处采花也引得众人关注,如此雅事,为名园添光彩,主人们自然也乐见其成。但两位探花使当然不可能真的走遍每一个园子去挑选鲜花,能在京城建起私家园林的,自然非富即贵,多是公卿世家。走进一家名园却空手而出再去往别处,这种不上道的傻事傻子也不会干。一般都是走至哪家园前下马进了园子,就在哪处取花。
两人鲜衣怒马,在晋阳百姓的夹道欢呼中缓缓而行,从芙蓉园中出来不过一里路,竟走了足有半个时辰。
钱祟在马上谦谦有礼的四面微笑,边细细声毫不在意的说道:“这不是问题。听说晋阳好景早不在这些名园之中,十里荷塘三里桃林,城郊私庄方是人间仙境,有空一定要去看看。不过刚跟李大人约好了,今日就去菡园。”
“……”朱成啼笑皆非,要论圆通,他这好友可是比他强多了。
行至菡园门口停马,早观望等候了多时的家丁喜气洋洋的急忙迎上来,满面红光的高声叫道:“探花使到——鸣炮——”
在轰隆隆的鞭炮声和众人欢腾声中,两人端起家丁奉上的美酒,一口饮了,下马进园。
虽说有“作弊”之嫌,但菡园也不亏是晋阳首屈一指的名园,园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曲径通幽,美不胜数。两人身在其中,一时有些沉醉,若非时间有限,只能走马观花,恐怕游玩一日也未必能尽意。
钱祟取了一朵“火炼金丹”,花瓣重叠似台阁,颜色艳红如火,光彩夺目,就是在牡丹中也属上上名品,折在探花使手中,不知道主人会觉得有面子还是心疼得哭……
朱成却只折了一枝杏花在手中,花瓣小小,花色淡淡,跟这喜庆的气氛未免有些不搭调,所以钱祟看他的眼神颇有点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朱成却不甚在意,对他而言,中进士便是如愿以偿,慰父亲在天,偿母亲茹苦,早在看到榜单的时候就已经激动完了,这采花不过小事,凑个热闹罢了,不用太上心。难怪钱祟说他没趣。
两人回到芙蓉园中,四散开游赏欢宴的贵人们又聚拢了过来。
看见钱祟手中牡丹,人皆神色赞叹,偶有心疼得眼角抽筋者。再看到朱成手中杏花,却是不约而同的暗暗摇头。所谓景从人心,大夏盛世,晋阳繁华,上至帝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人皆爱艳丽大气的花卉,其中尤以牡丹为贵,堪称国色天娇。这新科状元如此风姿貌美的少年,于此盛宴,却取一枝普普通通杏花,未免有些失色。
不过这叹息也只是一瞬,随即立刻欢腾了起来。才子佳人,美酒名花,既然才子美酒名花都已经有了,岂能缺了佳人?状元手中的状元花,哪怕是一株青草,也是今日的佳人冠冕。
当下众人欢笑起哄的簇拥着两人往那彩帐帷幕群中走去。刚还大大方方露面,相互间欢笑歌饮的闺阁小姐们不知何时都躲入了帐中。
今年的曲江盛宴,哪家小姐能独领风骚,得此一支状元花?
就在这热闹间,钱祟已经行至一锦绸彩帐前,手持牡丹,清朗声音道:“荆楚钱祟,求见菡湘小姐。”
众人击掌起哄,高声大笑。探花使们一进菡园就有专人回来通报,鲜花采自何处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今年的曲江名花,可是让李家小姐先拔了头筹了。菡湘小姐美名垂京华,倒也名副其实。就连那紫华台上的李尚书老大人都抚须微笑。
帐前小婢含笑入内通报,未几,帐幔掀开,一眉目清秀的丝裙丫鬟走出来,曲身行了一礼,笑着道:“钱公子,小姐请您进去。”
钱祟回了一礼道谢,得意的回望了朱成一眼,手持着牡丹,进去了。
只剩一朵了,还是状元郎手中的,剩下的眼光都聚焦在朱成手中杏花上。此时状元郎手中的这枝杏花,可比那庭前什么名花都贵重,且看是哪位小姐能得新科状元郎青睐,独占此鳌头。
朱成心中苦笑,斋芳这家伙手脚太快,丢下他在这煎熬,出这种风头,他可不愿。不过到底也是世家子弟,该风流时自风流,迂腐怯场之类却也不可能。
皇家公主身份贵重,不在此列,剩下南安木侯府参辰小姐,费公爷府明熙小姐,杨翰林府碧瑶小姐,崔尚书府兰若小姐等,都是才美之名在外的京城名媛,这一朵状元花给谁都不为过。这几家的彩帐也正是最大最华美的,还正好或左右相邻或两两相对的聚在一处,看状元郎停在哪家门口!众人皆兴致勃勃,忍俊不禁。
别看小姐们平日里你好我好甜甜蜜蜜的,争斗之心却也难免。往常也就罢了,这三年才一次的曲江盛宴状元花,状元郎又是如此一位翩翩少年。风口浪尖众目睽睽下,俊俏少年事小,掉面子事大,这风流倜傥的状元郎青睐了谁,其她人心里想要一点失落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众人熊熊目光之下,朱成原想就近随便给了一家小姐便罢,不料转目,却见偏远处一正圆瞪着铜铃大眼跟人斗酒的汉子甚为面熟。不免仔细多看了两眼,随后恍然大悟,却是两个多月前在城门外所见的那位捡走小乞儿的英武汉子。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已经不自觉的往那边走去,人流自然跟着他流动。
那汉子正喝得高兴,丝毫未觉大部人群已经因为他流向了这边。大掌一拍空空的酒坛子,虎生生的站起来,跟那与他斗酒的中年文士叫道:“你等着,待我再拿好酒来!”
中年文士喝得面红耳赤,一柄名贵的紫檀木香扇拿在手里扇得呼呼作响,醉醺醺的道:“拿去拿去,这百年汾酒算你口福,看你还能有什么好酒,呃——”
“小姐——”汉子不服气,转头冲进十丈远处一家彩帐,嗓门还是一贯的震耳欲聋。
朱成心中一动,想起白雪飘飘下伸出马车的那一只手,可是那位小姐?
众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这是谁家小姐的彩帐?门口竟然连个婢女都没有,反倒有一七尺壮汉刚闯进去了……京中稍有名气一点的贵女身居哪座帐中,早被人探得明明白白,这一座彩帐问了一圈竟无有人知,想必是哪家才貌家世具不显的寻常小姐,怎会引得状元郎注目?莫非其中有私?众人眼睛闪亮,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就在这声声窃语中,朱成人却已经走到帐前,弯腰一礼,清声道:“荆楚朱成冒昧,拙花一枝,请小姐收下。”
众人皆是一愣,状元花竟真献在此处?明日京中又有一家小姐要声名鹊起已……却不知道那彩帐中人也是抬目疑惑,朱成?何许人也?
等了片刻,才见帐幕掀开,走出一人来,众人哗然:
安大人——
兰楚公子——
竟是兰楚公子家的彩帐!未曾听说安大人府上有小姐在京呀,难道是……
以安鞅的风头,他的出身早已家喻户晓,当下便有心思灵活点的,已经隐约猜到帐中是何人。
初登家门,便要亲父阖府退避;南安老夫人遗愿,一生私房尽数赋予;有传言说,其貌若天人……秋水山庄之主,兰楚公子义姐——那位长在府外的南安侯府大小姐。
“兰楚兄……”朱成也是一脸的诧异。说来这位小状元郎可是一个怪人,他在他府中借住三月余,还只是初相识时见过他一面,以后竟一次都不见他回过安府,这手甩得真是大方。
安鞅浅浅一礼,微笑道:“伯定兄,恭喜恭喜~~~”
朱成回了一礼,也笑道:“兰楚兄,该恭喜你才是。”语出真心,虽未能和这位小大人深交,但朱成却更感佩他留宿举子却不结交的心胸。比起京中各方势力的笼络拉拢,这位小小年纪的安大人,其品性为人,更可称得上是胸怀洒落,光风霁月。
安鞅此时身上所穿的五品绯袍正是让朱成道贺的原因。新科进士们已到,这位前科状元却圣眷更浓,十四少年郎入绯袍银鱼之列,国朝仅见。
“客气。”安鞅斜了一眼朱成手中的杏花,神色不是那么情愿,却还是侧身让开,道:“伯定兄有心了,家姐请你进去……”早知道打死他也不说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谁料到本来兴趣缺缺的姐姐会一听了这诗就改变主意要见人呢?再不然,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扯着姐出来散心看热闹……姐她平时不是挺瞧不上那些只会写诗作词的所谓才子么?还打小训斥自己少在这等附庸风雅的东西上费功夫……
果然是那位大小姐!众人听安鞅这话兴奋起来,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往彩帐那看,好像看能把帐幕看穿似的。
朱成还以为安鞅脸色不愉也是因为不乐意家人凑这般热闹呢,有些歉意的低声道:“抱歉,兰楚兄,我不知道是你……”
安鞅不置可否的一笑:“请。”
作者有话要说:原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飞龙在天
帐中甚为宽阔,陈设也不奢华,却有一种莫名的大气的威势。一青一紫两个年轻女子仿是刚从坐席上站起来,笑意迥然的打量他。刚在帐外见过的那名汉子手中抱着一个海碗大的陶坛子,眉开眼笑的从自己身边跑过冲出去,带起一阵旋风。一个身着橙色长裙,气质冰冷的美貌女子端端跪坐在白色毛皮垫子上,专注的擦着手中长剑,眉眼都不抬。
这就是秋水山庄的小姐么?朱成看着,在不失礼的范围内移开视线,心中暗叹:果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比公卿官宦小姐多一分自在,比江湖女子又多几分优雅,虽然看着冰冷像是不近人情,但她能在大雪的天为一小乞儿停下马车,其心必然也是柔善的吧……
抬手欲行礼,却被旁边的安鞅扯了一下,转头顺着往偏处看去,心里咯噔一下,人却僵住了。这是女子?天下还有如此女子?
发束成一髻,插了根玉色素簪,身着一件淡青色宽幅大袖的薄氅,一手撑着头,歪着身子靠坐在一张铺得毛绒绒的大椅上。另一只手甚至还懒洋洋的抱着个软绵绵的靠枕揽在怀里,但这丝毫不能稍减她一身气势。宛如虎王卧榻,不需睁开那双眼睛便已足够万兽退避,更何况她此时还是醒着的,视线正正落在自己身上。
无需安鞅再提醒,朱成已然明白,这位才是正主。可他一眼落在那双眼睛里,脑袋“懵”的一声,竟然全盘糊涂了,不知道手脚安放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样的空白,就是先前殿上面君也未曾有过。
长生上下看了他一圈,似乎打量着什么,然后开口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首‘望岳’是你写的?”
声音淡却直,没有丝毫委婉自谦的意味,却不让人反感,只觉得理所当然。安鞅拉扯了一下,朱成才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垂下眼,道:“然。”
长生又细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字‘子美’?”
安鞅转头奇怪的看着朱成,这家伙难道还有化名?朱成自己也有些糊涂,道:“非也,愚字‘伯定’。”
长生似早有所料,轻叹了口气,神色虽不见动,但淡淡萧瑟之味,就连朱成也有所感,抬眼看着她,心中些微难受,自觉是自己错了一般。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你可知道?”长生念了一半停口,问道。
朱成还在反复低吟着万里悲秋常作客,闻言诧异道:“小姐好诗句,愚首次听闻。”
长生垂下眼不再看他,道:“鞅儿,送他出去。”
她已经是很好了。比起她三百多年的某位老祖宗,一听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就扯着人家的衣领问人家是不是姓李名白字太白的恶形恶状,要好得多了。
立在大民河山下的太平失望了。
远离了大民找不着回家路的长生也失望了。
“岱宗夫如何”与“风急天高猿啸哀”原出自一人,不过“一览众山小”时的诗人风华正茂,而“万里悲秋常作客”时的诗人已然老迈。
长生知道一百多年前大民出了一位姓付名甫字子美的诗人,被称之为诗圣。如今在一个荒诞的世界看到另一人写下同样的诗句,这种感觉委实让人无言。然而,她却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同样的诗句,还出现在另一位字“子美”的诗人笔下。不过,他是姓杜的。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莫非只要是这山这水这华夏,这些诗词华句便是天生刻在了其中,只等着看谁妙手偶得?
她家老祖宗当年得到否定的答案时还不死心的加问了一句:可知“网络”“穿越”等何意?而长生已经意态消沉的挥手让人出去了。
轻揉了两下额角,长生神色淡淡,心中却有些自嘲。怎么会以为是另一位迷路人呢?若是她大民子民,纵使是一百多年前的诗人,又怎么可能看到案上的荆棘血鸟纹无动于衷?
安鞅在出账前伸手取下朱成早遗忘在手中的杏花,塞到紫砂手里,然后边已经挑起帐幕侧身让人出去,边歉意道:“抱歉,伯定兄,家姐性情古怪,切莫见怪。”
紫砂拿着杏花,怪眉怪眼的瞅着安鞅。少爷这是不想活了?以为小姐听不见么?
朱成忙道:“哪里……”
说话间,人已经出来了。
走出彩帐四五丈远,安鞅拱手,微笑道:“今日是伯定兄吉日,人人等着为状元郎请酒,小弟就不多耽搁了。”
朱成忙自谦,安鞅已然回转了身。
未曾料到状元郎这么快就出来了,尚未走远的众人带着旺盛的八卦之心迫不及待的围聚了过来,没来得及脱身的朱成看着安鞅三步两下就逃之夭夭的背影,连连苦笑。错觉么?他怎么觉得这位安小大人对自己好像很是不满?自己也没得罪他呀……
另一处彩帐中,除了正款待钱祟探花使的李菡湘小姐不在,京城才貌卓著的贵女们倒有一大半都聚在了这里。
长着一双明媚大眼,娇态可憨的杨翰林二女碧瑶小姐首先按耐不住,问道:“参辰,兰楚公子真是陪着你大姐来的吗?”
正看着红泥小炉上茶水的彩帐主人木参辰,也是一脸的疑惑,轻声道:“我也不知……”木参辰淡淡笑得有些难言,“你们也知道,姐姐她素不与我们往来……”
南安侯府的家事早不是什么秘密,这其中又牵扯到侯府白月夫人的出身,诸位小姐们当然不好意思就这个话题再深究。
身着六幅彩裙,艳光四射的费明熙小姐,娇声笑道:“适才说宴上安大人只露了一面就不见了,却未曾想是要去陪这位小姐。安大人也真是,既然来了,怎么竟不给介绍?秋水山庄之主,我还想着那三里桃林十里荷塘呢,让姐妹们认识一下,以后也多个赏景的去处。”
“是啊是啊……”莺莺燕燕一阵乱语。
抱着小手炉的崔兰若小姐抿嘴一笑:“还没认识人呢,就惦记着上门了,怕是醉翁之意不在赏景吧……”
“死丫头,你乱说什么!”明熙小姐跳起来,举着小拳头追着兰若小姐一阵乱打。崔兰若连忙闪躲,躲在姐妹们后面乐得喘不过气来,众人皆笑成一团。
因为混得极熟,杨碧瑶没有什么顾忌的直言好奇的问木参辰道:“参辰,你见过你这位大姐么?她品貌如何?”
正打闹的众女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木参辰竖起了耳朵。女子嘛,尤其是这种天之娇女,对于她人的样貌总是关注的。
木参辰优雅的坐下来,开始点茶,想了一下,道:“极好。”
“怎么个好法?”明熙小姐追问道。按常理而言,一个连脚都没缠的女子,样貌再精致,整体气质也是有限,难入大家之眼。
木参辰轻笑,道:“眼见才知,言语难诉。”
众女再纠缠,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说了。
众贵女对于这位横空冒出来的大小姐,有平白占了状元花的那点酸,但更多的却是好奇。仅凭兰楚公子之姐这一个名头,那点子酸意便早消得无影无踪了。状元花么,旁落了,比其中某一位姐妹得了还好些,以木芙蓉那样复杂的身份,又是庶出,就是天仙样的美人,都还不放在这些小姐眼里。之所以引得这帮贵小姐们如此关注,言语间态度还甚为友好,不过是因为她乃兰楚公子义姐,而且看起来寒门出身的兰楚公子似乎对其还甚为看重罢了。
安鞅之才,兰楚之华,那浅斟低唱的小小少年,随着年华渐长,可是倾倒了一城女子。
这边小姐们喧闹,那边朱成也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男人的八卦之心也不比女人差到哪里去,尤其是其中还牵扯到一位神秘佳人的时候……好在众人还知道直言打探人家小姐失礼,恐惹恼了安大人,甚为收敛,只闹腾了一下就改恭贺状元郎,灌状元郎酒去了。
直到夜深人静,朱成才得消停下来,扶着胀痛的头,不期然想起那一双又细又长漆黑深沉的眼睛。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光华,落在自己身上,如寒冬季节里无尽的星空……
其人其态,应是极其无礼的,却为何没有这般感觉呢?
常言道,红袖添香夜读书,碧云仙曲舞霓裳,今日方知,世间女子,原还有如斯气象的……只是钢却易折,与那女子比起来,兰芳之华的安小大人肩膀还尚单薄,那女子如斯尊荣与这世道背道而驰,愿不会落入尘泥才是……
朱成这边想着心事,却不料那边人正连连诽谤于他,若能亲眼看见,恐怕会为自己曾赞颂的什么光风霁月吐出一口血来吧。
“伯定兄可是青年才俊,风流名士,刚来晋阳的第一天就成了文青姑娘的入幕之宾呢……”秋水山庄东苑内,兰芳之华的安鞅安大人似无心道,笑得一脸的天真无邪。
长生头也没抬,随口道:“最多不过一词臣,不必费心。”
正为那自己都没听过,却第一次见朱成就从姐姐嘴里念出来的半首诗,满肚子闹小孩脾气的安鞅听此言,暂时将自己的小心眼放到了一边,奇道:“此话怎讲?头名状元,士族子弟,看其文章很是有大抱负。皇上既然亲笔点为状元,又怎会只是一词臣?”
“士族子弟?那更不用管了。”
许久没有听见动静,长生疑惑的抬头,见小弟已经拖了个矮凳凑到塌前,双手撑着下颌,正大眼溜溜的看着自己,很是吓人。
长生失笑,放下书,身体往后靠了靠。
“赵夏立国四十六年,说是帝传三世,其不过两代而已。乱世既过,重典已收,重恩也该收了。赵夏其本身出自世家,岂有不知世家外戚尾大不掉的祸患?不过建明帝爱惜羽毛,要盛世宏景,难以对功臣故旧下手罢了。你就是他为后任帝王相中用于剜毒的那把刀。虽然还没有最终决定握刀的人,但不妨碍他先磨刀。”
长生才开了话头,橙兮已经站起来提起长剑走了出去,青瓷紫砂却都盘腿坐下来。
安鞅撇了下嘴,显然对自己的处境早心里有数,心领神会的道:“姐是说,太子地位不保?”
长生道:“建明帝登基二十二年,立太子二十二载,这可是架在火上烤。敌众在暗,我孤在明,外有忠奸难测挑衅窜托,内有险恶谋算离间父子,加上太子生母——皇后已经逝世,再无人能居中圆转。太子日子如何能好过?”
长生摇了摇头,继续道:“疑心生暗鬼,不管是太子的惊惧还是建明帝的猜疑都该积累得差不多了,正是好时机呀,只要有一个人头脑发热,那就……”长生手指轻推一下,做个哗啦啦连盘崩溃的手势,“这发热之人八成就是太子,他不热人家都不答应。除非他确是那才智出众的天才之辈,否则,不光难窥上位,恐怕还会摔得极不光彩,青史留污。”
安鞅沉默一下,缓缓点头,同意姐姐的看法。太子的确艰难,兄弟窥视,父亲忌惮,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而且当今太子,其人听闻性情还无比古怪,无心上进,没几个人看好他。不过废太子不是小事,太子真的会像姐姐所说,前景一片黯淡毫无希望?
见安鞅脸色沉重,长生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这些你不用管,反正你就一把刀,还打磨着呢,没开始杀人之前,谁也没你安全。”
安鞅抓下她的手,似乎是不满她摸小狗般的举动,道:“太子前景无亮,诸皇子中谁能如愿?”
“这就要看皇帝跟士族外戚的博弈了,皇帝当然想挑个能干点狠心点的,士族只怕不乐意……”懒得翻资料擦看建明帝有些什么皇子,长生晃晃手指满不在乎的道,“这都跟你没关系,你只要做好刀的本分就够了。不管皇子太子,通通保持距离。虽说你是建明帝早打算将你磨锋利了送给儿子的吧,但一件礼物,我还没给装进包装盒它就自己跑到别人身边去了,要我我也不高兴……你的历史使命就是帮新君把逐渐腐烂尾大不掉的士族外戚一刀清了,杀它个血流成河,成就一代权臣形象,开出一片朗朗大道,最后捐躯平怨,盛世成也。”
说刀是好听的,贴切点说,就是一头恶犬,帮着主人把强盗都给咬死了,再用自己的尸体,去招安剩下不足为患的小盗,使其变成听话的良民。历史上这类的事情比比可见,不过,任谁也没有建明帝这样的深谋远虑,从这么早就开始驯养。
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却对忠君大义没什么觉悟的安鞅寒了一下,龇牙咧嘴不服气的道:“他怎么肯定我就甘心做把刀子?”当他是傻的,不会反噬么?
长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自然有限制你的法子,你不做又能如何?”出身寒门,毫无背景,年少出名,尽完义务也不过才三、四十年华吧,看着不可一世,其实毫无厚度。得圣宠而登天,失圣宠而落地,想如何反噬?秀才造反?做白日梦么?
安鞅仔细想了一下,垮下肩膀,颓了。不过看他的表情,凑趣儿的多,不像真把这生死攸关的事放在心上了。
长生欣赏完安鞅鼓着脸郁闷的样子,不知想起什么,笑迷迷的道:“其实做这把刀,你这样没背景的寒门子弟还不是最好的人选。更妥善点,应该往后宫去找。”
这类事情一通具通,没什么男尊女尊差别,长生说起来毫无障碍。
“后宫中人若涉足政事,势必尽靠于帝,反噬之力比权臣还弱。不过,人才难得,恐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长生皱了下眉,似乎对此方女子很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也难说,不可能中找可能,眼光要好又不能太好,要真挑出了位亘古未见的奇女子,算他幸运更算他不幸。比权臣还不好收拾,万一弹压不住……哈哈哈哈~~~~冒出一位女帝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着那般情景,长生仰头一通狂笑。
众人皆是一头汗。
女人称帝?这不可能吧?紫砂不信的摇头,长生看着她,笑得有些邪气的道:“不信?紫砂有兴趣么?”听其蠢蠢欲动的语气,好像迫不及待的要将紫砂送进宫是验证一下般。
紫砂忙不迭的连连摇头,身上直发凉。
安鞅却突然脸色一沉。宫中有传言,今秋要进行仕女大选,果然的话,姐也在名单之中……
心中暗暗存下一份计较,安鞅不动声色,将跑远的话题拉回原道:“因为伯定兄出身士族,所以姐肯定他只能做一词臣?”
“此其一也。”长生漫道,却不仔细说了,只摇头浅笑:“状元,士族,世家,才华,品貌……鞅儿,你这位青年才俊风流名士的伯定兄,没准能尚一位公主呢。”
紫砂小眉又皱了起来,听小姐刚说,这皇家不是跟士族矛盾不可调和,一心算计么,怎么可能还尚公主与他?
安鞅赞同的点头。大有可能,而且一旦真招朱成为驸马,八成就是公主中风头最盛的昭华。
紫砂嘀咕道:“当公主的脾气可不好,那位朱公子有得受了。”
青瓷突然笑眯眯的道:“太子倒也不是真的彻底陷入死局毫无希望了,如果他能找到一位太子妃的话……”
长生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安鞅脸色顿时黑得跟炭似的。后知后觉的紫砂瞅着这三人的表情,反应过来,手指着自家小姐结结巴巴道:“诶……诶……”
下面的话却是不敢说了。
安鞅看着灯下伸着懒腰神态倦倦的姐姐,心中想着今秋的仕女大选。果有其事的话一定要想办法搅黄了它。就是不行,也得让姐姐不在其列。
看着灯火,安鞅沉重的叹息了一声。他的姐姐,无论如何,是绝不能踏进宫廷一步的。
——这孩子会少年白头的。
世上本无事
听到门房回报,安鞅匆匆披了件外袍,一脸疑惑的往门外走去。刚下朝,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来找他?待走到大门前抬眼一看,心中更诧异了。
“齐王殿下?”竟是这位小王爷,他来找自己作甚?
“不必多礼。”赵皙一步跳上前托起欲行大礼的安鞅,边把头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我姐来了,你惨了。”
安鞅心中“咯噔”一下,今上有十多个女儿,但会随便出现在臣子府门外,并让齐王殿下这么叫“姐”的公主只有一位……
马车窗帘拉开,露出一张国色天香的俏脸,亦笑亦嗔的看着安鞅。
安鞅眉微微一皱,上前行礼,淡淡道:“臣下见过公主殿下。”
“安兰楚,你似乎不太乐意看到本宫?”丹阳公主亦淡淡道。
安鞅若无其事道:“臣下不敢。”
丹阳公主沉下脸,冷冷的盯着安鞅,安鞅保持着视觉45度下垂,一派平静。
齐小王爷双手抱胸,两眼望天,仿佛被天边某朵云彩吸取了全部心神,一副痴迷状。别看他年纪小,人却不傻。瞅着他姐姐这表面上是气势汹汹的,那副心思呀,就是傻子都明白了。这时谁要吃饱了撑的往中间插一杠子谁倒霉,得,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只管当好人家出宫的招牌就是了。
也就僵持了几个呼吸间的工夫,丹阳公主突然“噗嗤”一声,小手掩嘴,娇笑了出来:“臭小子,你少跟本宫装!看你这没趣的样儿,心里不知怎么腹诽本宫呢!当本宫不知道?”
公主巧笑娇嗔人美如花,安鞅却不为所动,冷淡道:“公主殿下多心了。”
丹阳公主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安小子,你适可而止。别以为有父皇护着本宫就真拿你没法子!”
安鞅抚了一下袖子,眉眼浅浅一挑:“公主殿下自然尊贵。”
看他那副云淡风清油盐不进的模样,丹阳微撅起嘴,气势不自觉的弱了几分,嗔道:“我跟你闹着玩呢,小心眼儿,生什么气……”
安鞅不语。
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呆瓜,木头人!丹阳公主心中埋怨,不甘的跺了下小脚,道:“好啦好啦~~~懒得跟你计较。本宫今日是来替昭华姐姐传话的,昭华姐姐说了,要借你的桃花林一日。”
安鞅皱起眉:“作甚?”
丹阳公主将手肘枕在车窗沿上,单手托起下巴,一副给你面子你小子走运的骄傲表情:“昭华姐姐开诗会,你那三里桃林春光正好。”
安鞅满脸不悦道:“皇庄中什么好风景没有,区区桃林怎入得公主法眼。”
丹阳公主瞪了他一眼,像是奇怪天下竟还有这么不识抬举的人,有些不悦的道:“昭华姐姐说得没错,你竟然还当真是不情愿的。一个破桃花林,又不要你的,犯得着这般小气么?不过昭华姐姐说了,这次不管你怎么推脱,反正她是借定了。还要烦请你做一日东道。”
安鞅的脸阴沉了下来。
看他冷着俊脸,许是刚换的便装,散下的发髻没来得及束起,只额上戴了一条镶玉的湛蓝织锦玉带,身着滚雪白毛裘的蓝底银绣苏锻湘绣外袍,隐隐露出一点里面的长衫。蓝得迷醉,白得纯粹,当真是容艳如花,人华如锦。
丹阳脸一红,垂头摸了一下怀中的手炉,尔后终于是放低了架子,仰着头半劝慰半有些哀求的道:“昭华姐姐已经把帖子发出去了,晋王哥哥魏王哥哥都答应来。就后天。你依了这次,我保证再没下回了,就别生气了,啊?”
安鞅闻言,气得乐了:“真多谢了公主殿下您还记得来告之下臣一声,不然下臣还当是家中进贼了呢。”
丹阳微厥了嘴,有点委屈的道:“你跟我生什么气。都昭华姐姐准备的,我也才刚知道……”
也不等丹阳公主再详加辩解清楚,安鞅抬手一礼,干脆道:“公主殿下再没有事了吧?恕下臣不远送了。”
说着,不等两位殿下有所反应,人已经转身大步流星的往回走了。
丹阳急忙将头伸出马车窗,高声叫道:“你到底答应不呀?”
“公主请帖都已经发了,还何必问臣下肯不肯。”
安鞅头都没回。
待他人一消失在门内,大门立刻就缓缓掩上了。一位王爷一位公主就这么被丢在了大门外,别说邀请进去了,水都没给喝一口。
“乖乖,这帮女人们,这回可真是把兰楚兄给惹毛了……”齐王赵皙傻眼的看着紧闭的大铁门,喃喃道。就说他是不怎么受重视的小皇子吧,人微言轻的,但被臣子甩闭门羹,这也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安兰楚温中含冰,柔中倨傲,这回可真是开眼了。
丹阳公主缩回马车里,脸上一青一白,良久,提起脚在马车上狠狠跺了两下,恨声道:“又不是我的错!”抬眼见齐王还傻不隆冬的盯着大门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赵皙你看什么,还不快上车!”
“知道了知道!”赵皙边走进马车,边小声嘀咕道:“只会拿我撒气。”
丹阳公主眼一瞪:“你说什么!”
赵皙连忙摆手告饶:“没,我什么都没说。”
丹阳公主狠狠剜了他一眼,头一扭:“回宫!”
昭华殿。
朱红的廊柱,白玉的台阶,庭前百花盛开,空气中琴声悠扬,檀香淡淡,青烟了了,一派富贵天人之境。建明帝最宠爱的女儿昭华公主居住于此。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丹阳公主怒气冲冲的冲了进来,不由分说的一手按住琴弦,冲着弹琴的人囔囔道:“你是不是早知道安小子他会生气?”
琴声噶然而止,所谓意境立刻消了无影无踪,昭华公主惋惜的暗叹了一声。从琴弦上优雅的抬起手,侧头看着妹妹,笑道:“怎么,安鞅他给你难看了?”
“他敢!”丹阳公主冲口而出,见姐姐似笑非笑的模样,踌躇了一下,跺跺脚,委屈道:“这次他可是气坏了。”
昭华公主从琴凳上站起身来,宫女们立刻打起珠帘,伺候着她在胡床上坐下。
接过宫女们递过来的托在毛皮垫上的瓷手炉放在膝上,手轻轻盖在上面取暖,昭华公主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妹妹道:“让你别去,你非要抢着去,吃苦头了吧。”
丹阳公主撅起嘴,走到胡床另一边一屁股坐下,戴着一排细金丝钏的手臂重重的横在案几上,一阵脆响,不满道:“姐,你干嘛不先跟安小子说一声?这样先斩后奏,是个人都会生气,何况安小子又臭又硬的。”
昭华用金叉子叉了一小块人参果拿在手里,然后将果盘往妹妹那边推了推,取笑道:“你现在知道他又臭又硬了?往常不是觉得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好更聪明的人了么。”
“姐——”丹阳公主娇嗔了姐姐一眼,一边也取了叉子来吃水果,欢声道:“你这还有?父皇就赐了我一小块,早吃完了。”
昭华公主笑了笑:“快吃吧,有得吃你还这么多话。这人参果番人进贡给父皇的也没几个。”
丹阳公主连塞了好几块进嘴里,含含糊糊道:“你别转换话题,快说,干嘛要跟安小子过不去?他得罪你了?”
昭华公主看她这幅模样,哑然失笑:“有这么好吃么?瞧你哪还有公主样儿,让孙嬷嬷她们看见了,非得狠狠罚你不可。”一边示意宫女们拧条热手巾递给她。
说起宫中的教养嬷嬷,骄纵如丹阳者心中也颤了一下,接过温热的手巾轻轻按了一下嘴角,人端端正正的坐好,优雅的叉起水果往嘴里送。
昭华见状,微微低头将水果送入口中,藏起嘴边笑纹。
秋水山庄。
刚从床上爬起来的长生,趿拉着拖鞋,披着长袍,散着半长的头发,懒洋洋的在她的早餐安鞅的午餐桌前坐下。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安鞅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料看到长生一双脚,随即暴怒,吼道:“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光着脚乱跑!”
长生瞅了他一眼,偏头对拿着发带给她扎头发的青瓷低声道:“谁招惹他了?一大早像吃了炸弹一样。”
青瓷抿嘴一笑,发带在黑发与手指间眼花缭乱的穿梭,边悄声道:“上午好像宫里的什么王爷公主叩门来着,少爷出去见了,回来就这样了。小姐,炸弹是什么?”
长生挥了下手,继续窃窃私语道:“什么都不是。王爷公主来了?抢他东西了还是骂他了?”
“没呢。”青瓷把声音压到最低,“门都没给进,把人关门外了。”
吓——敢把王爷公主关门外头,看来这回招惹得他还不轻。
“袜子呢?”
紫砂无言的抬了抬自己的手,外袍上面搭着一双雪白的丝绵长袜。
“抬脚!”
长生乖乖的把两只肌肤素白,十个指甲都呈现健康的粉红色泽的脚丫子抬起来并排放到凳子上。紫砂乖乖的抱着外袍袜子挪步站到旁边
安鞅从紫砂手上扯下袜子恶狠狠的弯腰给长生穿上,还边瞪了她跟青瓷一眼,没好气的道:“偷偷摸摸做什么?我还没聋呢。”
长生眨了下眼睛:“你要聋了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安鞅气结。
东张西望了两下,长生问道:“四儿呢,怎不见人?”平日里都是肯定要跑这来蹭午饭的。
“带小金出去了,说是要去遛遛。”绿衣嘴角有点抽搐的道。
小金=东海未成年的“小”金鹰……长生脸也黑了一下。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遛?当是狗呢……
“姐,你明日、不,今日就去,去南庄泡泡温泉吧。”饭吃到一半,安鞅突然道。
他所说的南庄是秋水山庄外的别庄,也在京城郊外,不过跟秋水山庄一南一北。
皇家于骊山之上修建华清行宫,宫中建有豪华的大小汤池八十一座,距离京城也不过才两日行程,所以这后来发现也有温泉的京郊南山,就大方的没有禁为御用。公卿富贵人家纷纷在山下山上盖别庄,视之为过冬盛地。不过人家都会兴致勃勃的起个红叶紫华之类别致的名字,像长生这样懒得想名字直接叫南庄,可就此一家。这还是亏得安鞅坚持,要依着长生,就该叫“有家山庄”了。
长生看了安鞅一眼,装着牛奶的高脚银杯在手中转了一圈,慢慢放下来。还没开口,安鞅已经将手掌竖起往前一伸:“当我没说。”
长生双手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说吧,什么事?”
安鞅放下筷子,不那么情愿的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后天,昭华公主要带人来咱家桃花林开诗会。”
“刚通知你?”
安鞅手一紧,眼睛里面冒出火来。长生立刻了然,慢悠悠的道:“看来你跟这位公主,关系不怎么好呀……”
安鞅冷哼了一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姐你别管。”说着,低头重新拿起筷子来吃饭,表示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长生挑了挑眉,没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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