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作者:箫楼

来源: 2009-06-15 07:40:3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一、长风山庄

  已近中秋,桂花漫香,长风山庄前的一湖秋水,在夕照下波光潋滟。
  每年的八月十二,是武林各派掌门人齐聚长风山庄、商议盟内事务的日子。
  长风山庄前,沿平月湖建了数座亭台,亭台之间菊蒲繁华,丹桂飘香。菊桂中筵开几十席,江湖中人多半相识,各依亲疏,分席而坐。
  由于正主们在庄内商议要事,尚未出现,此时在席上坐着的都是各门派的长老或弟子。掌门之人不在,有的又见了故交,自然便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西首最末席一乌衣汉子放下酒杯,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杨兄,听说剑鼎侯此刻尚未赶回这长风山庄,掌门人们正有些束手无策啊。”
  他此话一出,席上数人都露出惊讶之色,一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道:“剑鼎侯不知被什么事耽搁了,按理,他这武林盟主兼东道主应该早就要在此等候才是。”
  “是啊,若是往年,他政务繁忙,不出席这一年一度的盟会倒也罢了,可今年‘秋水剑’易寒前来挑战,他不回庄应战,实是有些怪异。”
  “就是,桓国此次又派出易寒前来挑战我中原武林,别人不敢应战倒罢了,如果剑鼎侯都不敢应战,可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了。”
  “为什么他不应战,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玉珠般圆润的声音响起,席上众人一惊,齐齐转头。
  一少女从席后的菊花丛中探出头来,满面好奇之色。见众人皆望着自己,一双侬丽的大眼晴忽溜一转,众人顿觉这双眸子竟比满园的菊桂还要绚烂,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妩媚,倒皆忘了去细看这少女五官究竟生得如何。
  那少女见众人都有些愣怔,索性从菊花丛中钻了出来。坐于那乌衣大汉身边,执起酒壶替他斟满酒杯,唇角边一个小小的酒窝盛满笑意:“大叔,为什么剑鼎侯不应战易寒,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
  席上众人此时才回过神,细看这少女,年约十六七岁,乌黑的发,浅黄的衫,白玉般精致细腻的脸庞,笑意盈盈的眸子,端丽明媚,十分可亲。
  乌衣大汉知此时能在这长风山庄前出现的女子,不是峨嵋便是青山门下弟子。这两大门派虽皆是女子,且少行走江湖,却技艺不凡,行事低调公道,素为江湖同道所敬重。这少女服饰华美,天真明媚,应是深得长辈宠爱的年幼弟子,随师长来赶这个热闹,得罪不起的。
  他微笑道:“这位小师妹,难道你的师父师姐没有和你说过剑鼎侯的事迹么?”
  少女右手撑颊,摇了摇头:“我师父很严厉的,不会说这些,师姐她一年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更不会说了。”
  席上数人均有些心惊,众人都听闻青山派掌门有个大弟子简莹,长得极美,性子却极为孤傲,不喜与人交谈。当年行走江湖时,‘川中三虎’贪其美色,对其不 敬,被她连追上千里,素衣寒剑,割下三虎的双耳,并逼三虎公告天下,改绰号为‘川中三鼠’,自此再无江湖人士敢得罪于她,背后皆称她为‘青山寒剑’。
  想起这少女是那位‘青山寒剑’简莹的小师妹,众人皆打了个寒噤。乌衣大汉堆笑道:“小师妹,你师姐向来不爱说话,我们大家都是晓得的,也难怪你不知道了。”
  少女颇觉惊讶,师姐足不出户,连邓家寨都未出过,怎么这些人都知道她不爱说话呢?
  少女右侧的一名大汉笑着接口道:“小师妹,你有所不知,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少女忙给他也斟了一杯酒,笑道:“大叔慢慢说,时辰还早着,那些老爷子老太太们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
  听她将各掌门人称为‘老爷子老太太’,众人哄然大笑,更觉这少女娇俏可喜,乌衣大汉笑道:“好,小师妹,反正闲来无事,我韩三余来当一回说书人吧。”
  他饮了一口酒,道:“小师妹应知,我朝开国皇帝圣武帝的出身来历了。”
  少女摇了摇头。
  韩三余一愣,旋压低声音笑道:“那可得多费唇舌了。小师妹,是这样的:我朝圣武帝,百余年前,出身于武林世家,先登武林盟主之位,任内不断将门下弟子及武林人士渗入军伍之中,后又借此夺取兵权,最终问鼎皇座。
  一百余年来,谢氏皇族虽已是富贵之身,但这习武崇武之风仍有几分盛行。历代皇帝也极为重视和忌惮咱们武林势力,便于立国之初建了这长风山庄,掌管号令武林。
  为示公允,庄主并不由谢氏皇族之人担任,而是由当年与谢氏一起号令武林的副盟主,裴氏的后裔执掌山庄事务。
  裴氏执掌长风山庄上百年,高手辈出,出将入相、封侯晋爵的也不少。历任庄主更是号令江湖,领袖群雄,调停各个门派的纷争,平衡着朝野间的力量。我朝百余年来能保持较为平和稳定的朝政,长风山庄之功实不可没。
  但到了二十余年前,裴氏渐渐没落,不仅人丁单薄,武艺日衰,在朝中也是渐成弃子之势。多年来被长风山庄强势压下的武林纷争渐渐激化,适逢北域桓国派出高手‘秋水剑’易寒挑战中原武林,上任庄主裴子敬硬着头皮出战,死于秋水剑下。
  裴子敬死后,仅有一遗腹子存活于世,其朝中任职的胞弟震北侯又因触犯龙颜而获罪流放。裴氏没落,长风山庄也形同虚设,无人再将其视为武林盟主。
  中原武林激流汹涌,各门派均觊觎着这盟主之位,只是碍于朝廷未曾明确下诏夺去长风山庄盟主之权,方保了十余年的安宁。
  及至五年之前,裴子敬的遗腹子裴琰年满十六,接任长风山庄庄主。武林各门派欺其年少,未有一人到场观礼祝贺。不料一个月后,裴琰以不敬盟主之罪连挑十大门派,震悚朝野。
  初始朝野皆以为裴琰不过在武学上天纵奇才,不料其人在官场更是如鱼得水,从容自如。更获得今上恩宠,平步青云,于三年前被封为剑鼎侯,并出任朝中左相一职。
  裴相少年得志,官运亨通,这长风山庄庄主一职却始终未曾卸下。故每年八月十二的武林大会,其必定要从京城赶回长风山庄,武林各门派的掌门人这几年自也是悉数到场参加。
  今年七月,咱们中原武林各门派,却都收到了桓国当年剑挑中原武林的‘秋水剑’易寒的传书,要于八月十二之夜,在这长风山庄,会一会我们华朝的左相兼剑鼎侯,武林盟主裴琰。”
  少女于此时拍掌笑道:“韩大叔的口才,可以去南华楼说书了,包管比那三辩先生还要说得好。”
  韩三余哭笑不得,他好歹也是名震一方的豪客,此次随师门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却被一少女夸成说书先生,未免有些尴尬。可面对这明媚娇俏的小姑娘,也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气。
  少女笑罢微一蹙眉:“这样说来,剑鼎侯若是不回来应战,一来有损我朝威名,二来不能替父报仇,有违孝道,确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人。可他若是武功不及那易寒,强行应战,岂不是自寻死路?”
  韩三余笑道:“小师妹过虑了。剑鼎侯一身艺业胜过其父,其十六岁接任盟主;十七岁那年便率‘长风骑’以少胜多,击溃月戎国上万骑兵,连夺十城,被圣上封 为‘长风将军’;十八岁更是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人头,率边境驻军大败桓国精骑于黑水河,一扫我朝多年来被桓国压着打的颓势,立下赫赫军功,这才官拜左相, 得封侯爵。他与易寒这一战,我看,倒也胜负难说。所以为何此刻,他尚未赶回长风山庄,着实令人费解。”
  席间另一大汉接口道:“韩兄说得在理,剑鼎侯与易寒这一战还关系到我朝与桓国间的局势,他不回来应战,实是不合情理。”
  少女眼珠一转,笑道:“说不定人家剑鼎侯早就回来了,在庄内某处养精蓄锐,准备这最关键的一战呢。”
  韩三余笑道:“小师妹有所不知,我师兄刚刚从庄内出来,说掌门人们正在紧急商议,剑鼎侯至今未现踪迹,若是他一直不出现,又该派何人应战易寒。剑鼎侯若是回庄了,为何连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都不知晓呢?”
  少女见要打探的消息已听得差不多了,遂笑道:“韩大叔,多谢你的说书,我走了。”说着身形向后一翻一晃,隐于菊花丛中,倏忽不见。
  韩三余与众人面面相觑,皆想道:这少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且轻功绝佳,看来青山派门下,过得几年又要出一个与‘青山寒剑’简莹齐名的人物了。
  黄衫少女江慈在庄旁的菊园中玩了一会,又爬到园中的桂花树上躺了一阵,见正主们仍未出场,颇觉无聊。她本是抱着看热闹、长见识的想法来这长风山庄的,各 掌门人及剑鼎侯、易寒等大人物一个都未见到,只见这帮子粗豪大汉、和尚道姑,颇觉无趣,隐隐觉得这江湖也不象师叔当年说的那么有趣。
  见夕阳西沉,暮霭涌上,庄内庄外也点起烛火,她觉得有些肚饿。坐于桂花树的枝桠间,向灯火通明的庄内望去,遥见庄子西北一角烟雾盘升,知那处是厨房所在,笑了一笑,溜下树来。
  她轻功绝佳,庄内管家仆从们正忙着招待庄前庄内的武林人士,谁也不曾注意于她,居然让她从庄子西面翻墙而入,不多时顺利溜到了厨房。
  香气扑鼻,江慈咽了咽口水,见厨房人来人往,仆从们不断将酒水饭菜端了出去,想了想,索性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一厨子见她进去,愣了一下,道:“这位―――”
  “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点心?我肚子饿了,师父叫我自己到厨房找东西吃,她正忙着商议正事。”江慈笑道。
  厨子们曾听人言道峨嵋派掌门极为护犊,有几位俗家小弟子更是时刻带在身边,忙堆笑道:“小师妹自己看有什么合意的,就端去,只怕做得不好,不合小师妹的口味。”
  江慈笑了笑,走到点心笼前,揭开笼盖,取了两笼点心,顺手又从柜中取出一小壶酒,施施然走了出去。
  她在庄中东转西转,见一路上山石树木无不应势而布,疏密有致,隐含阵形。记起先前在桂花树上遥见到的庄内布局,终在夜色黑沉时转到庄子南面的竹园,盘腿在竹林中坐了下来。
  她喝了一小口酒,又吃了几块点心,嘟囔道:“师叔骗人,这武林大会也没什么好玩的,哪有什么仗剑风流、持箫高歌的侠客,多的是粗俗之人,只知道吃吃喝喝,我看,这武林大会得改成吃喝大会才是。”
  正嘟囔间,她面色一变,将点心和酒壶迅速卷入怀中,身形拔地而起,竟如一片秋叶在风中轻卷,又悄无声息地挂于竹梢。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入竹林之中,其中一身形稍高之人四周望了望,猛地将矮小之人压在竹上,剧烈的喘息声和吮啜声响起,江慈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女子娇喘连连,嗔道:“这么猴急!昨夜怎么不来,让我干等了半夜。今夜夫人那里我当值,马上又得回去。”
  男子喘着粗气道:“管她夫人不夫人,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理。”说着双手伸入女子衣间。
  女子咭声一笑,腰肢扭着躲闪。男子将她抱住,颤声道:“好人,好莲儿,心肝莲儿,想死五爷我了,你就从了五爷吧。”便欲去解那女子的裙带。
  江慈挂在竹梢,黑暗中紧闭双眼,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喝个酒都不安宁,还撞上一对偷情的鸳鸯。
  却听得那莲儿‘啪’地将五爷的手打落,一把将他推开,冷哼一声:“五爷先别急,我有一句话问五爷。五爷若是答得不顺我的意,以后莲儿也不会再来见五爷。”
  那五爷一愣,脑中稍稍清醒,见莲儿说得郑重其事,忙道:“莲儿有话尽管问,我岑五对莲儿一片真心,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莲儿整了整衣裙,迟疑片刻,似是有些伤心,低低道:“五爷,你是想真心和莲儿相守一生,还是只图莲儿这身子和暂时的欢愉?”
  岑五忙上前搂住莲儿,指天发誓:“我岑五自是要与莲儿姑娘厮守一生,永不相负,若有违誓言,必遭―――”
  莲儿伸手掩住他的嘴唇,柔声道:“五爷不必发誓,莲儿信你便是。只是,眼下有件事,需得五爷依莲儿所言才是。”
  “莲儿请说,岑五一定办到。”
  莲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符包,放入岑五手中,依入他怀中,娇声道:“这是莲儿昨日陪夫人去敬慈庵进香时,向主持师太求来的。师太说这个叫‘一心符’,能让 女子意中之人对她一心一意,永不变心。五爷若是心中有莲儿,就请时刻带在身边,这样便会对莲儿一心一意,莲儿也自会对五爷百依百顺,你我便能―――”说着 慢慢偎入岑五怀中。
  岑五娇人在抱,芳香扑鼻,魂飘天外,将那符包揣入怀中,喃喃道:“岑五必不负莲儿一片心意,这符,自是要时时带在身边的。”说着双手渐渐有些不安份。
  莲儿却突然挣开他的怀抱,喘道:“不行,夫人那里,我得赶紧回去,庄主若是回庄了,不见我在夫人身边伺候,必有严惩。”
  岑五听到‘庄主’二字,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只得眼睁睁看着莲儿红唇在自己右颊上轻触一下,身形妖娆,出林而去。
  他原地怔了半天,叹了口气,步出竹林。
  待他身影消失,江慈跳下竹梢,侧头自语道:“一心符?世上真有这种东西吗?明天我也去敬慈庵求上一个。”

  二、秋水易寒

  一轮洁白的月温柔地照在长风山庄的竹林内。江慈坐于草地上,喝下一口花雕,仰头望着明月,忽然涌上一阵淡淡的忧伤:师父,您在那里,还好吗?
  丝竹之音穿透夜空送入她的耳中,她不由抛开这淡淡的忧伤,身形一晃,从竹林中跃出,穿林过院,重又从菊园旁的围墙跃出。
  举目望去,只见庄前平月湖前的高台之上,月琴婉转,二胡低诉,一小生,一花旦,竟唱上了一出《别三郎》。
  那花旦有一把极好的嗓子和曼妙的身段,一抬眼,一甩袖,竟是无尽的风情。回眸转身,长长的凤眼尽显妖娆秾艳,樱唇吞吐,字字句句如玉珠落盘,在人心头颤颤巍巍,听得台下数百江湖豪客如痴如醉,彩声连连。
  江慈素喜戏曲,看得眉花眼笑,将酒壶往怀中一揣,端着两笼点心,一边看着戏台,一边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她刚坐定,旁边一女子冷冷道:“这位小师妹,这是我们峨嵋的座位,你们青山的,在那边。”
  江慈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坐的这一桌有数位道姑,桌上也尽是些素菜冷食。其中一位道姑冷哼一声:“这武林,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
  另一道姑点头道:“师姐说得是,不知是盟主太年轻了,还是我们这些人老了,简直是世风日下!”
  “你看看,这武林大会,强敌将至,他身为盟主,至今不露面,还安排人弄这些靡靡之音,明显不把我们出家人放在眼中,象什么话!带着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尊敬长辈,是个位子就抢着坐。”
  江慈笑了笑,端着点心走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也未找到一处既能安心用食又能看戏的地方。索性退出人群,四处望了几眼,发现菊园西侧有一棵参天古树,正对戏台,不由喜上眉梢。
  她如一股轻柔的风越过菊园,在那棵大树下停住。将两笼点心并作一笼,咬住竹笼,双手急攀,借力上飘,不多时,便攀到了枝桠处。
  她坐于枝桠间,取下口中竹笼,放于膝上,望着一览无遗的戏台,得意地笑了笑,从怀中掏出酒壶,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点心,不时随着台上的花旦轻唱上两句,倒也悠然自得。
  正看到得意时,秋风吹过,将她右边的一丛树叶吹得在眼前摇晃。她皱了皱眉,四顾一番,见上方还有一处枝桠,似是视野更为开阔,又将竹笼咬于嘴中,攀住树枝,身子向上一翻。
  堪堪在那处落定,一个黑影突现于眼前,让她一惊。口中咬着的竹笼眼见就要掉落,她忙伸手接住,身形未免有些不稳,向坐于枝桠间的那人倒去。
  那人见她倒过来,左袖一拂,她身子又向另一边倒去,头正好撞在树干上,‘啊’声尚未出口,一股劲风让她呼息一窒,晕头转向,半晌后才发觉自己竟被那人点了穴道,放于枝桠间。
  江慈气极,无奈哑穴被点,骂不出声,不由狠狠地瞪向那人。
  月色下,她侬丽的双眸泛着点水光,衬着白玉般的脸庞,如一朵滚动着晶莹露珠的芍药,那人目光为之一凝,转而轻笑。
  江慈再狠狠地瞪向他,他见她瞪得有趣,忽然伸手将她抱起,让她坐于自己的膝上。江慈大窘,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却仍满面倔强之色,死死地瞪着他。
  他更是得趣,轻抚着她浓密的黑发,在她耳边以极轻的声音悠悠道:“坐我身上,不比坐那树枝上舒服多了?别人想坐,可还坐不到呢。”
  江慈气得一噎,怒极后忽然平静下来,冲那人盈盈一笑,不再理他,转头专心看戏。
  她哑穴和四肢穴道被点,只头颈能自由转动。看着台上花旦正如泣如诉,哀婉万状,想起师姐,刹那间忘却了坐在他人身上,随着月琴和管弦之声摇头晃脑,颇具韵律。
  身后那人看得有趣,轻笑出声,正待凑到她耳边说话。她早有准备,用力将头向后一撞,那人躲闪不及,被她撞到鼻子,不由伸手将她往树下一推。
  江慈一时气恼,用头撞他,未料他竟将自己往树下推去。这树极高,自己穴道被点,跌落下去,不死也得残废,眼见已落下树叉,不由闭上眼睛,哀叹小命不保。
  正哀叹间,忽然腰间一紧,竟又被那人拎住裙带,提上树梢,重又坐回他的身上。
  江慈自偷偷溜出邓家寨,一人在江湖上游荡,仗着轻功卓绝,人又机灵,未曾遇到过真正的惊险。偶尔管管闲事,打抱不平,面对的也都是些地痞恶霸,未与真正的武林高手交过锋。
  不料今日为看戏曲,爬到这高树上,竟遭人暗算,还被他这般戏弄,实是生平奇耻大辱,不由将头凑到这人面前,死死地看了他几眼。
  月光似水,透过树梢,洒于那人面上。江慈朦胧间只见他面上神情僵硬,五官模糊,显是戴了人皮面具。整个面容,只见那双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眼眸,正饶有兴趣地与自己对望。
  她见这人戴着人皮面具,看不到真容,不由再上下扫了几眼。觉他即使是坐在树杈间,也仍让人觉其身形修长挺秀、柔韧有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迷蒙清冷之意。那些碎落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整个人如清俊出尘的壁月,又似寒冷孤寂的流霜。
  那人近几年来也从未被年轻女子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双眸微眯,冷笑一声,笑声充满残酷意味,仿如修罗神煞般凛冽。
  江慈一惊,先前喝的雕酒发作,竟打了个酒嗝。酒气冲得那人向后一仰,偏江慈的裙带还握于他手中,这一后仰,带得江慈直扑入他胸前。
  两人此时姿势可谓暖昧至极,江慈自是气恼,那人却觉有趣,闷声轻笑,先前有的几分想杀这少女灭口之心便悄悄淡去。
  他索性将江慈搂于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乖乖看戏,我就饶你小命,你若是不老实,惊动了别人,这药,世上可只我一人才有解药。”说着迅速塞了一粒药丸入江慈口中。
  那药丸入口即化,江慈不及吐出,药已入喉而下。一怔间,他已伸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江慈愣了片刻,轻轻从他怀中挪出,坐于他身旁,也不理他,噘着嘴看向戏台。
  “也曾想,你似青泥莲花,我如寒潭碧月,月照清莲,芳华永伴。却不料,韶华盛极,百花开残,年少还须老,人事更无常―――”
  台上花旦此时竟是清唱,兰花指掠过鬓边,眼波往台下一扫,数百江湖豪客鸦雀无声,就连那些坐得较远、收眉敛目的和尚道姑们也齐齐耸容。
  江慈撇了撇嘴,掏出怀中酒壶,饮了一口,轻声道:“她唱得没我师姐好。”
  那人一愣,这少女先前在下方枝桠间看戏饮酒、摇头晃脑、悠然自得的样子,他悉数收于眼中,当时便略觉有趣。及至她翻至自己藏身的地方,按他的性子,本是要杀她灭口的,不料被她双眸一瞪,竟下不了手。更鬼使神差地将她抱入怀中,轻言调戏,那杀她之心更悄然淡去。
  他本以为喂她服下毒药,她会惊恐万分,不料她却似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还这样轻松看戏,坦然与自己交谈,实是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由微微一笑,轻声道:“她是京城有名的素烟素姑娘,等闲的官宦人家想请她唱上一出,还得看她心情。你倒说她唱得不如你师姐,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江慈侧头望向他,月光正洒在她的脸上,更显肤白若雪,她扬眉道:“你又没听我师姐唱过,怎知她不胜过这素烟,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我师姐也绝不会唱给你这种鬼鬼祟祟的小人听。”
  他邪笑着贴近她右颊:“我哪里鬼鬼祟祟了?”
  江慈见他贴得极近,那如宝石般的眼眸中煞气浓烈,也不惊慌,淡淡道:“你躲于这树上,戴着人皮面具,又怕我泄露你的行迹,不是鬼鬼祟祟是什么?你既识得素烟,必是从京城而来,你身手不凡,却又不敢露面,只怕,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对付剑鼎侯吧。”
  他愣了一下,江慈又道:“我才不管你是谁,要做什么,他剑鼎侯是生是死也与我无关。我看我的戏,你办你的事,咱们谁也不犯谁,你那假毒药,也吓不到我。”
  他更是怔住,不知这少女怎看出自己给她服下的不是毒药。这少女轻功卓绝,现下穴道得解,只怕自己再想施辣手,不能一击成功,反而会惊动他人。正犹豫间,忽听得台下人声鼎沸。
  “易寒到了!”
  “易寒到了!”
  “是秋水剑,他来了!”
  嗡嗡声中,数百江湖人士齐齐转头望向庄前黄土大道,树上的江慈不由也坐直了身躯。
  戏台上的素烟却仍浅摇碎步,伴着幽幽月琴柔媚婉转地唱着。
  “青衫寒,鬓微霜,流水年华春去渺,朱阁悲声余寂廖。词墨尽,弦曲终,簪花画眉鲛泪抛。问一声,负心郎,今日天涯当日桥,你拾我丝帕为哪遭?!”
  夜风忽劲,庄前庄内的灯笼,次第摇晃。一人一袭浅灰长袍,踏着琴声,踏破月色,从幽暗中缓缓走来。
  他的衣衫半旧,在夜风中飘飘拂拂;他的眉间鬓角,满是风尘落拓之色;他清瘦的身影,似从千山万水间萧索行来;他似缓缓而行,却眨眼间便到了庄前。
  这名动天下的‘秋水剑’易寒,负手立于桂花树下,对投在他身上的数百道目光恍如未见,深邃的双眸直望着戏台之上的那个哀婉女子。
  又一阵风吹来,琴声忽烈,箫音高拔。素烟一挥袖,抬头扬眉间,眼神凌厉投向台前易寒,月华与灯光映照下,她的笑容充满凄凉嘲讽之意。
  “人世伤,姻缘错,你执着英雄梦,我望断故园路,今日持杯赠君饮,他朝再见如陌路。长恨这功名利禄,白无数红颜鬓发,添多少寂寞香冢,今生误!”
  易寒身定如松,脸上神情却似喜似悲,管弦交错间,他低低叹道:“长恨这功名利禄,白无数红颜鬓发,添多少寂寞香冢。唉,今生误,误今生!”
  台上,弦急管破,水袖旋舞,哀恨女子的眼神却始终胶着在易寒的身上。
  她的眉眼与那人是何其相似,一甩袖,一扬腕,皆是无尽的婉转痴缠,二十年来让他梦中百转千回,醒来后却只有一柄寒剑,一盏孤灯。
  若是一切可以重来,是不是,自己就会兑现那双月桥头的誓言,带她远走天涯,不要这煊赫的声势,不要这名利场中的传奇呢?
  易寒涩然一笑,忽然拍上腰间剑鞘,仰头清啸,啸声震得头顶桂花树枝簌簌摇晃,在场之人莫不心动神摇,功力稍弱的更觉站立不稳。
  众人正拼力抗争间,啸声忽止,寒光乍现,弦音暴断,台上琴师踉跄后退数步,手中月琴落地。
  易寒手中长剑,如一波秋水,映着月色,炫丽夺目。
  他望向长风山庄的黑金大匾,冷声道:“裴盟主,承你以故人旧曲相迎,易某心领,还请裴盟主现身赐教!”
  古树之上,那人摇了摇头,江慈也摇了摇头。
  他叹道:“易寒败了。”
  江慈也叹道:“剑鼎侯胜了。”
  她略觉兴奋,侧头望向他:“你说,易寒会在多少招落败?”
  他斜靠上树干,双臂轻舒,有意无意地搭向江慈肩头。江慈一瞪,他乐不可支,轻声道:“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江慈来了兴趣,每年师叔来邓家寨,总要与她赌上几把,倒是她赢的时候多,实是有些小小的赌瘾。
  “我赌剑鼎侯十招之内,可击败易寒。”
  江慈摇了摇头:“易寒心神虽乱,毕竟也是名震天下的秋水剑,怎可能十招就落败?!”
  他微微一笑:“裴琰其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从不应没有把握之战,最擅攻心,又极好步步为营。他费尽心思找到易寒的弱点,将素烟请来此处,扰其心神,只怕还有后着。易寒性命能保,但十招内必败。”
  江慈正想问他为何说‘易寒性命能保’,却见山庄中门大开,十余人鱼贯而出。
  皓月朗朗,秋风幽远。
  易寒望着鱼贯而出的十余人,神情有着几分廖落,淡淡道:“柳掌门,各位掌门,久违了。”
  苍山派掌门柳风盯着易寒看了片刻,暗叹一声,上前道:“易堂主,多年不见,堂主风采如昔,柳某有礼了。”
  易寒唇边掠过一抹苦涩的笑容,心中暗叹:师弟,你这又是何必!当年我被师父逐出师门,只你一人送我下苍山,你的这份情,师兄我铭记于心。只是现如今,你为苍山掌门,我乃桓国一品堂堂主,各为其主。师兄身不由己,你,若是能够避开就避开吧。
  柳风似读懂了易寒苦笑之意,沉默一瞬,挣扎片刻,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至易寒眼前。
  易寒并不说话,只用眼神询问。
  “这是我从师父遗物中无意发现的,师父他,对当年将师兄逐出师门一事,也是颇为后悔。依此信之意,师父曾想让师兄重归师门,还请师兄三思。”柳风垂下眼,四周响起群雄惊讶之声。
  树上的江慈却不懂,侧头望向那人。
  他轻笑道:“你让我抱一抱,我就告诉你来龙去脉。”
  江慈哼一声,扭过头去。
  耳边却传来他轻而定的声音:“易寒本是我华朝苍山门下弟子,武学禀赋极高,十八岁时便被誉为苍山第一高手,本是接掌门户的不二人选。却不知为了何事,二 十岁那年,被上任掌门、他的师父暴怒下逐出师门,并传书武林同道,人人得而诛之。他悲愤之下远走桓国,在那里出人头地,执掌桓国最大的武士堂――一品堂, 成为桓国将士顶礼膜拜的剑神。”
  江慈听他讲得清楚,侧头向他一笑,又转过头去。
  庄前,易寒长久地凝望着手中那封信笺,却始终没有展开细看。
  秋风荡荡吹过,庄前,数百人鸦雀无声,均默默地看着这位桓国将士心中的剑神,华朝苍山派的叛逆弟子。看他要做出何种选择,走向哪条道路。
  戏台上的素烟不知何时抱了琵琶在手中,秋风中,低眉凝眸,右手五指若有意、似无意的轻拨着琴弦,曲不成调,却自有一股苍凉激愤之意。
  易寒面色不改,手中信笺,却似幻化成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师父盛怒的面容,那势要取己性命的一剑。
  琵琶渐急,如那晚屋檐下急响的铜铃,他眸中隐忍的苦楚渐浓,秋水剑忽然一动,光华凛冽,托住那信笺平递至柳风面前。
  柳风长叹一声,伸手取回信笺,不再说话,后退两步。群雄或惋惜,或鄙夷,或兴奋,嗡声四起。
  易寒衣袂飘飞,面沉似水,朗声道:“裴盟主,请出府赐教!”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压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声音,朗朗澈澈,在长风山庄上空回荡。
  他的声音刚刚散去,更为清朗俊雅的声音响起:“裴某不才,让易堂主久候了!”

  三、盟主裴琰

  群雄一阵欢呼,齐齐转头望向庄前黄土大道。幽沉的夜色中,十余人稳步走来。
  江慈翘首望去,只见当先一人,蓝衫飘拂,腰间丝绦缀着碧玉琅环,身形挺拔修长,容颜清俊,目若朗星,举止间从容优雅,顾盼间神清气爽。
  他渐行渐近,微笑着望向众人,目光并不在某人身上停驻,众人却均觉他在与自己致礼,‘盟主’、‘侯爷’、‘相爷’之声四起。
  他行至庄前,长袖轻拂,向易寒施礼道:“易堂主,裴某因有要事耽搁,迟来一步,还望易堂主见谅。”
  易寒本是面向庄门,裴琰出现时他稍稍侧身。此时裴琰上前行礼,他再一侧身,却觉裴琰一踏足,一揖手,让自己这侧身的动作显得有些拘束,无法从容舒展。
  他心头暗警,知眼前这人虽然年少,武学修为却胜过其父。他微微一笑,右足稍踏后一小步,借势拱手:“裴盟主客气了。”
  “易堂主客气。”裴琰笑道:“裴某俗务缠身,这几日正忙着与贵国使节商谈和约事宜。恰逢贵国使节金右郎要前来一观堂主与裴某一战,为与右郎大人同行,路上稍耽搁了,还望易堂主见谅。”
  易寒瞳孔猛一收缩。此时,裴琰身后数人走到光亮之下,其中一人轻袍绶带,面容清癯,与易寒目光相触,微微颔首,却不搭话。早有仆人搬过大椅,这几名桓国使节大喇喇坐下。
  树上,江慈又一侧头。
  那人轻声道:“易寒名为一品堂堂主,实是支持桓国二皇子的重要人物,二皇子得武将拥护,易寒功不可没。而这金右郎乃桓国太子的亲信,此番被派来与我朝和 谈,又在易寒受二皇子差遣、挑战裴琰之时出现,颇有讥二皇子战场新败的意思。他桓国内政,复杂多变,与我朝不相上下。”
  他轻哼一声:“裴琰果然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旧情、恩义、政敌,能扰乱易寒心神的,他一个不拉,佩服,佩服!”
  江慈眼神凝在正亲切有礼与众掌门寒暄致意的裴琰身上,啧啧出声:“好一个剑鼎侯,倒是不枉他的名声!“
  他靠上树干,放松身躯,冷哼一声:“裴琰风流倜傥,确是你们这些小女子争相仰慕的对象。不过,他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不择手段,你可不要被他那副好皮相给迷惑了。”
  江慈摇头,讽道:“你也是一副好皮囊,一颗无情心,怎好意思说别人。”
  两人正斗嘴间,庄前纷扰已定,众人落座,场中仅余裴琰与易寒负手而立。
  裴琰仍是嘴角含笑,接过随从递上的长剑,举剑齐额,悠然道:“易堂主,请赐教!”
  易寒也不答话,微一低头,恰逢一阵夜风卷起,他的长衫随风而鼓,猎猎作响。庄前数百人的心顷刻剧跳,人人目不转睛,等着看这场关系到两国局势的高手对决。
  “且慢!”如冰雪般冷冽的声音响起,易寒缓缓抬头,却见那素烟怀抱琵琶站于自己身前。
  素烟秋波沉沉,似悲似怒,看定易寒,凄然一笑:“别来多年,易爷无恙否?”
  易寒微一眯眼,轻叹一声,却不答话。
  素烟冷笑一声:“易爷当年何等风采,巧舌如簧,今日怎么成了锯嘴葫芦了?只是,素烟现有一事,非在易爷决战之前相告不可,素烟可不想易爷下到黄泉,仍不明真相。”她轻移碎步,走至易寒身侧,贴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易寒猛然抬头,她却转身,戏服未除,花簪已抛,琵琶掷地,大笑道:“易寒,你负我姐姐,令她含恨而逝。今夜,她当在九泉之下相候,与你一清前帐!”
  易寒木立良久,压下心头滔天骇浪,抬起头来,正见裴琰含笑望着自己。那笑容观之可亲,但那眼神,却寒如冰霜,冷如利刃。
  他终是一代高手,知裴琰步步为营,极力扰乱自己心神,自己已处于劣势。他极力忘却方才素烟相告之事,也不多话,气贯九天,秋水剑微微一横,爆起一团剑芒,身形倏忽一闪,攻向裴琰。
  裴琰身躯轻如鸿毛,倏然后飘,手中长剑挽起潋滟的光芒,架住易寒如电闪雷击的一剑。
  铿然一声,光华暴起,裴琰借力疾退,如大鸟翩然后飞。易寒跟上,手中秋水如波,由下撩上,再度直攻裴琰胸前。
  剑尖未至,剑风劲啸,裴琰知不能强搠,于空中仰身闪避,以退为进,足下连环踢出数脚,于易寒剑芒之下,直踢向他胸前膻中、紫宫二穴。
  易寒坐马沉腰,手腕下沉,剑刃划向裴琰右足。
  裴琰右足忽然一旋,踏上秋水剑身,借力一飘,身子在空中数个盘旋,已如鹤冲九天,避开易寒挽起的森森剑气。
  月色下,一灰一蓝两道身影交错飞旋,灰影如鹤唳晴空,蓝影如光渡星野。易寒剑势卓然凌厉,威势十足,裴琰则清飒自如间带着一种沉稳的气质,隐隐让人觉其有一种指挥千军万马、从容自若的气度。
  数招过去,易寒忽然一声清啸,剑芒突盛,人剑合一,有如破浪,扑向跃于空中、尚未落地的裴琰。
  裴琰呼吸一窒,如在惊涛骇浪中沉浮。觉易寒剑势凌厉至极,却又不乏灵动飘忽,实是攻守俱备。但他并不惊慌,长剑忽转刺为扫,横击向易寒身侧。
  易寒听得裴琰手中剑锋嗡嗡而响,知自己纵是能劈入他胸前,却也不免被他剑气拦腰而过。心中暗赞裴琰这一招看似求两败俱伤,实是攻敌之必救,履险地如平川。
  他腰一拧,冲天而起,长剑忽然脱手,在空中一道回旋,竟射向裴琰脑后。
  裴琰听得清楚,知无法回剑后挡,只得借先前一扫之势右扑。却见易寒如花蛇扑鼠,迅捷跃向空中接住长剑,直刺而下。电光火石之间,剑气已划破自己横在腰前的右臂衣袖,眼见就要刺入右肋。
  他自幼习武,知终有一日要与易寒决战。十年前便已派出细作潜入一品堂,对易寒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更早已将易寒的过去调查得十分详尽。他擅打攻心之战,这才请来素烟,说动柳风,激来桓国金右郎观战,力求多占先机。
  当这生死时刻,他知已是利用先前所做一切努力的时候。身形移动间,右足在地上带过,正碰上先前素颜掷在地上的琵琶,弦音零乱而起,易寒心神一颤,脑中闪过素烟相告之事,一个恍惚,剑尖微颤,擦着裴琰右肋直插入黄土之中。
  裴琰急速转身,修长手指握着的长剑剧烈颤动,如有漫天光华在他身前凝聚。
  剑气破空而起,映亮易寒双眼。易寒眼神一闪,刚拔出秋水剑,裴琰手中长剑已如龙腾,如凤翔,轰然击向他身侧空地。
  场边有那眼尖之人看得清楚,正在心中暗讶为何裴琰不趁秋水剑未拔出之时直击易寒,而是击他身侧空地。却见易寒竟似站立不稳,身形摇晃间急速回剑于身侧,轰声暴起,他冷哼一声,往左侧轻跃一步。
  裴琰从容收剑,负手而立,双目神采飞扬,含笑望着易寒,并不言语。
  易寒剑横身侧,默立良久,一道殷红的血迹沿剑刃蜿蜒而下,滴入黄土之中。
  他摇了摇头,惨然一笑:“裴盟主竟已练成‘声东击西’,易某佩服!”他忽然仰头大笑,秋水剑挟着龙吟之声,如流星一般直射入平月湖边一棵巨柳之上,深及没柄,树身剧晃。
  灰影闪动,他身形消失在大道尽头,空中传来他苍凉之声:“秋水剑已逝,易寒再非江湖中人,多谢裴盟主成全!”
  群雄呆了一瞬,爆出如雷欢声,桓国使臣又暗喜,又尴尬,在仆从的引导下拂袖入庄。
  欢呼声中,那人笑得十分得意:“不到十招,易寒落败,我赢了。”
  江慈也不把这输赢放在心上,侧头讶道:“裴琰的父亲死于易寒手中,他为何不取易寒性命呢?”
  他冷笑一声:“易寒以一品堂堂主身份前来挑战中原武林,代表的是桓国军方。他既已弃剑认输,裴琰便不能再杀他,否则便是擅斩来使,蓄意挑起战争。更何况,裴琰还想留着易寒性命,引起桓国内讧,他怎会为了区区父仇,而乱了大谋。在他心中,父仇,远不及权势来得重要!”
  江慈笑道:“你倒是挺了解裴琰的。”
  他的视线投向庄前那从容持定、微笑拱手的身影,目光凌厉:“是,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喧闹一阵,裴琰踏上庄前台阶,右手微压,场中一片肃静。
  他面上笑容十分优雅,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裴某不才,忝任盟主数年,却未能很好胜任盟主一职,近年来更因忙于政务,疏怠了盟内事务,实是对不起各位同道,也无颜再担任这盟主一职。”
  众人皆未料到他在击败名动天下的易寒,意气风发、声望达到顶点时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面面相觑。
  树上,那人缓缓坐直。江慈不由瞟了他一眼。此时,他僵硬的面容隐入树叶的黑影之中,只余那双如星河般璀璨的眼眸,盯着庄前之人。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嗜血的残酷与冷戾,还隐隐透着一丝厌倦万事万物、欲毁之一快的暴虐。
  却听得裴琰续道:“现我朝与桓国休战,各门各派,有在军中任职的弟子均可暂获休整,正是我武林人士选贤立能的大好时机。裴某在朝中任职,本已不宜担任盟主一职,现斗胆辞去武林盟主之位,由各位同道自行另选贤能。”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又道:“我也已上书求得圣上恩准,从即日起,朝廷不再委任盟主,也不再干涉武林事务。裴某才疏德薄,多年来全仰仗各位赏脸支持,方能支撑至今。今后不能再行担任盟主之职,故特来向各位告罪。”
  说完他向庄前众人拱手一圈,又走到众掌门身前,长揖施礼。
  裴琰这番话一出,庄前一片哄然。谁也未料他竟会辞去盟主一职,更未料到朝廷竟会放弃百余年来对武林的控制权,但言犹在耳,不由众人不信。有那等心机敏锐之人更想到从此自家门派也可角逐盟主一位,从而号令武林,心中暗喜。
  江慈看场中热闹喧哗,颇觉有趣,感觉到身边之人身躯稍稍挪动,她侧头望去,月光下,正见他微动的嘴唇。
  她心中一动,知他正用‘束气成音’之法与庄前某人对话。此人虽年轻,但功力深厚,似并不逊于那裴琰,武林中何时又出了一个这样的高人?怎么从未听师叔提起过呢?
  正努力回想间,庄前一人分众而出,行到裴琰面前行礼道:“盟主,于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琰微笑还礼:“于大侠德高望重,名震一方,我素来敬重,于大侠请直说。”
  那于大侠四十上下,身形修长,面容清瘦,颔下三绺长须,颇显儒雅飘逸。江慈想了一下,忆起师叔曾说过,玉间府有一于文易,为人持重,善调纠纷,颇为人所敬重,号为‘玉间清风’,看来就是此人了。
  于文易又向各掌门人行了一礼,沉声道:“裴相是一片好意,朝廷也是诚心放手武林。但于某多心,不知裴相可曾想到,您这一辞,朝廷这一放手,武林多年纷 争,谁来压下?来日盟主之位,又如何选出?若是稍有不当,自相残杀,只怕这武林,从此便会多事,干戈之音,恐会不绝于耳了。”
  他话音刚落,已有许多持重之人纷纷点头,想到裴琰抽身而去,武林从此多事,莫不有些心忧。
  裴琰微微一笑,悠然道:“这一点,裴某早已考虑到,并早已修书会告各位掌门。各位掌门先前在庄内密商,议的便正是此事。相信以各掌门的大智大慧,已商榷出可行之法,也已就诸事达成了协议。”
  他微微侧身,各掌门或颔首,或躬身。少林掌门慧律大师踏前一步,双手合什:“裴相早有传书,各位掌门也就此事达成一致,文易多虑了。”
  于文易是少林俗家弟子出身,忙合什还礼,微笑道:“文易鲁莽,掌门莫怪,也请裴相见谅。”说完退于人群之中。
  又有一人越出人群,大声道:“既是如此,就请大师告诉我们,这新任盟主又该如何选出?”
  他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附和。
  “对,快说吧。”
  “就是,新盟主该如何选出啊?”
  裴琰微笑着退开两步,慧律大师走到庄前,先颂一声佛谒,沉声道:“经各掌门共同议定,将于十一月初五,在这长风山庄前举行武林大会。由各门各派推举一位 候选者,通过德行、智慧、武艺三轮角逐,最后胜出者,即为下任武林盟主。至于这三轮比试具体如何比,诸掌门会于十日之内议出详细规则。届时自会公告天 下。”
  庄前顿时人声鼎沸,议论纷纷,不多时,又有人嚷道:“那这三个月,还是裴相兼任盟主吗?”
  裴琰神色悠闲,上前拱手:“裴某政务繁忙,不再适宜处理盟内事务。至于这三个月,暂由慧律大师摄盟主一职,期间事务,由各掌门共同决定。”
  他唇角略为上翘,右手轻抬,随从们托过玉盘,他取起盘中酒杯。也早有随从端过酒壶酒盏,一一斟酒给各掌门,如为出家之人或是女子,奉上的自是清水。
  裴琰举起酒杯,朗声道:“自此刻起,裴某不再是武林盟主,但仍愿与各位一起,为武林同道尽心尽力,以求武林的公正宁和。现以水酒一杯,以示我之诚心!”
  说着他仰头一饮而尽,从容转身,含笑望向各掌门人。
  各掌门人忙都举起酒杯,场中众人也都纷纷持杯轰应,齐齐欲饮。
  “慢着,饮不得!”巨喝声破空而来,众人手中酒杯便都停在了空中。

  四、星月教主

  数百人齐齐扭头,庄前有着一瞬的沉默,这一瞬,静得仿佛风暴来临前的大海,又如千军万马对垒前的沙场。
  三道人影急射而来,其中一人气喘吁吁,急奔到慧律大师身前,见他手上杯盏中清水尚存,长吁一口气:“天幸,天幸,宋某来得不迟。”
  树上,江慈见又有变故,大感兴奋,身躯稍稍前倾。那人眉头一皱,忽伸左手,将她往后拉,江慈身形急移闪避。
  眼见树枝轻微晃动,那人心中恼怒,瞥见庄前裴琰有意无意地向这边扫了一眼,更恨自己先前为何不将这少女杀了灭口
  他冷着脸,喉间忽发出‘吱吱’声,江慈仔细听来,极象邓家寨的古松上小松鼠的声音,忍不住掩嘴偷笑。
  裴琰目光掠过菊园,停在那三人身上,缓步步下台阶,在其中一人身前施礼道:“神农子前辈光临敝庄,裴某不胜荣幸。”
  江慈正在窃笑那人学松鼠吱鸣,听得来者竟是师叔屡屡提及、曾赠过师姐一粒‘还生丸’、救了她一命的‘神农子’,忙转头望去。
  只见赶来的三人中,两人均是四十上下,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浓眉大眼,极为豪迈,负手望着裴琰冷笑。另一人则身形单瘦,较为矮小,面白无须,下颔处有着一块圆形胎记,正是江湖有名的‘神农子’程不见。
  两人身后,却是一黑衣蒙面人,还披了件斗篷,将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夜风吹过,他身上斗篷飒飒作响,衬着他高挑的身形,说不出的诡异与迷离。
  裴琰满面春风,向‘神农子’和他身边那人笑道:“宋大侠,程前辈,二位前来喝裴某这一杯谢盟酒,裴某深感荣幸。”
  那身形魁梧的中年人冷笑道:“裴相,裴侯爷,只怕此刻,你最不想见到的便是我们吧。”
  裴琰微一蹙眉,又舒展开来,从容笑道:“不知宋大侠此话是何意思,还望您明示。”
  苍山掌门柳风与这‘龙城剑客’宋涛素来交好,见他对裴琰冷颜相向,忙上前道:“宋兄,裴相虽已不再担任盟主,但―――”
  宋涛不待柳风说完,忽然夺过他手中酒杯,转身递给神农子,道:“程兄,有劳您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动,有那等已将酒杯凑到唇边之人,都悄悄地望向杯中酒水。
  ‘神农子’程不见将宋涛递过来的酒杯凑到鼻前细闻,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点白色粉末入酒杯之中,片刻后点头叹道:“正是‘化功散’。”
  哗声四起,众人纷纷将手中酒杯掷地,有那等性急之人,更是大声怒骂。
  凡是武林中人,莫不知‘化功散’的厉害,此药曾毒害武林十余载,让无数人逐步失去功力。幸得百余年前武林盟主谢晓天联同副盟主裴俊合力将炼制‘化功散’的主药――‘天香花’悉数毁去,方保了武林这么多年的平安。
  此时听到‘神农子’确认,长风山庄为各武林同道备下的酒水中竟下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化功散’,实是令人震惊之余疑念丛生。
  宋涛怒容望向裴琰:“裴相,您为朝廷卖命,铲除武林势力,也不用下这般毒手吧。”
  各掌门互望一眼,纷纷上前踏出几步,恰好将裴琰围在其中。见掌门之人如此,各门派弟子纷纷执起兵刃,分成数团,将长风山庄之人团团围住。
  眼见庄前局势突变,剑拔弩张,裴琰却不惊慌。他优雅一笑,长袖舒展,也不见如何移步,竟将数步之外管家手中端着的、先前为各掌门人斟酒的酒壶取了过来。
  他从容地将壶中之酒一饮而尽,修长的手倒握着青瓷酒壶,在空中缓缓划过,温然道:“各位稍安勿燥,为表裴某并非下毒之人,我便饮尽此酒,以示清白,大家有话慢慢说。”
  见他饮下壶中之酒,又是这番说话,众掌门面面相觑,紧张的局势稍有缓和。
  裴琰甩袖转身,微笑道:“事出必有因,宋大侠为人,我素来信得过。还请宋大侠将一切来龙去脉叙述清楚,相信各武林同道自有判断,也好还裴某一个公道。”
  宋涛愣了一瞬,大声道:“好,既是如此,宋某就将诸事细叙,请各位听清楚,辨明事情的真相。”
  八月的夜晚,月华清澈,桂菊之香流动。长风山庄前数百人寂然无声,都用心听那宋涛叙述。
  “大约一个月前,我收到易寒传书,要于今夜挑战裴琰。我自是要前来一观决战,便于八月初一上午启程,由龙城一路北上。
  八月初五那夜,我行到文州郊外,正想赶到城内投宿,却在经过一处密林之时,听到打斗之声。
  我入林详看,见有七名黑衣人正围攻一蒙面人。双方皆身手高强,那七名黑衣人更是招招狠辣,非要将那蒙面人置于死地。
  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却又认出那七名黑衣人是武林中臭名昭著的‘七煞杀手’,而那被围之蒙面人又在打斗过程中说出了令我震惊的一句话,让我认出他的真实身 份。于是,我便出手毙了‘七煞杀手’,救下了此人。也幸得救下了他,才得知了一个可能令我武林同道永陷沉沦的大阴谋。”
  裴琰此时已行到先前桓国使臣所坐的大椅前,他掸掸衣襟坐下,微笑着靠上椅背,道:“想来,这个大阴谋必是指裴某会在今夜的酒水中下‘化功散’,毒害武林同道了?”
  宋涛板着脸道:“正是。幸好宋某来得及时,才能阻止各位饮下这毒酒。”
  裴琰悠悠道:“不知宋大侠当时救下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知道裴某今夜要在酒中下毒?”
  宋涛转身,指向与自己同来的那名黑衣蒙面人:“宋某救下的正是此人。”
  苍山掌门柳风忍不住拉了拉宋涛的衣袖:“宋兄,此人于这关键时刻,蒙首蒙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他的话,如何信得?”
  宋涛望向那人,那黑衣蒙面人迟疑片刻,终将身上斗篷除去,又轻轻将面上黑巾缓缓拉下。
  随着那黑巾除下,人群中嗡声四起,人人眼中露出惊艳之色。
  这人此时正好背对菊园,江慈看不清楚他的面容,眼见庄前众人齐齐惊叹,不由有些着急,只盼着那人能稍稍转身,也能让她一睹真容。
  却听得那宋涛指着那人道:“这位,乃月落山脉,‘星月教’教主,萧无暇。”
  那萧无暇向四周群雄欠身致意,身形一转,江慈将他面容看得清楚,忍不住低低地赞叹了一声。
  只见那萧无暇,生得极秀美俊逸,唇红齿白,修眉凤目,眸中更似泛着波光,夺人心魂。他缓缓环视众人,众人皆觉其哀怨兼深情地凝望着自己,齐齐生出爱怜之心。
  只是,众人皆在心底冒出同一个词:妖孽。又都同时想道:一个男子,生得如此之美,不知是福是祸?
  裴琰右手手指轻敲椅手,道:“裴某也曾听过萧教主的大名,但萧教主一直以来只在月落山脉出没,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文州郊外,又为何会知道裴某要下毒害人?”
  宋涛冷笑一声,道:“萧教主不善言辞,就由宋某来代答。是这样的:当年,圣武帝联同裴相的先祖,将制‘化功散’必需的‘天香花’悉数毁去,救武林同道于水火之中,他们却不知,这世上,还有‘天香花’存留下来。
  而这仅存的‘天香花’,便一直生长在星月教的圣地,月落山脉的最深处。
  历代星月教教主都知这‘天香花’为害世人,但又怜这花生得极美,不忍下手毁去,便一直任其在深山中自生自灭。
  直到半年前,萧教主无意中发现,谷中的‘天香花’少了十余株。他自是大惊,在教中一番详查,发现有一弟子出谷办事后,不知去向。
  他心急如焚,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出谷寻找该弟子下落。一路寻到文州,将那名弟子擒获。方得知,那名弟子早已被裴相收买,正是在裴相的指使下,将谷中的‘天香花’盗出。
  而据其所述,裴相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化功散’的炼制方法,要用这‘天香花’来制出‘化功散’,以在八月十二的武林大会上,下毒于酒水之中。
  萧教主得知这等大阴谋,自是有些惊慌,正欲启程前来长风山庄,却在文州郊外被‘七煞杀手’追上。那‘七煞杀手’是收了裴相银子,前往杀那弟子灭口的,萧教主来不及保下那弟子的活口,又被七人追杀,若不是我经过,这个大阴谋,只怕再无人知晓。
  各位同仁都知道,这‘化功散’无色无味,很难察觉,又不会当场发作,只会令各位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功力逐步衰退。而几个月后,正是角逐新的武林盟主的日子,届时,在场的诸位功力渐退,能参加角逐的,又会是何人呢?”
  他话音一落,柳风惊道:“难道是从军中回来休整的各派弟子?”
  宋涛冷笑道:“正是如此。这些人,虽名是我武林各门下弟子,但实际上,他们多年从军,早已被朝廷和裴相所控制。裴相一面辞去盟主之职,以示自己的清白, 一面又让这些亲信接过武林大权,同时又将有力与他抗衡的各位的功力化去,永绝后患,自此武林再无力与朝廷抗衡。裴相此举,实是阴毒至极啊。”
  他这番话说得清楚明了,分析得头头是道,加上先前有神农子验出酒中有毒,复又有星月教主萧无暇为人证,群雄便信了八九分。
  众人激愤不已,纷纷大声呵斥怒骂,更有甚者,将刀剑架在了长风山庄诸人脖颈之中。
  裴琰眼底盈满笑意,盯着那萧无暇看了几眼,闲闲道:“宋大侠所言皆是人证,那物证呢?光凭萧教主一人所言,就能论定,这毒一定是裴某所下吗?”
  宋涛大声道:“我得知这个阴谋后,知单凭人证,必是不够,这才星夜兼程,从沧州请来‘神农子’,他现已验出酒中有毒,这还不够吗?”
  裴琰轻轻拔弄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板指,悠然道:“裴某方才已喝尽壶中之酒,那酒壶正是先前替各掌门斟酒的酒壶,若是裴某下毒,难道,那剩下的酒中就没有‘化功散’吗?”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愣住:是啊,如果是他下毒,他怎么敢饮尽壶中之酒呢?
  宋涛冷笑道:“当年,‘天香花’是由你的先祖除去的,说不定就是你的先祖留下了配方。你既知‘化功散’的配制方法,定已知解药配方,你早已服下解药,也未可知啊。”
  二人唇枪舌剑,群雄越听越迷糊,不知该信何人所言。
  正在此时,那萧无暇忽然出声,他的声音极轻,极柔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媚之意:“我那弟子,临终前还说出了一件事情。”
  裴琰嘴角含笑:“萧教主请说。”
  萧无暇似是有些迟疑,眼眸望向各位掌门,有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凄哀之情,少林掌门慧律垂目合什道:“萧教主有话尽管说,各位同道自会护得教主周全。”
  萧无暇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那弟子临死前向我忏悔,说出他所做的一切是受裴相收买,而裴相派出收买他、与他联系之人,是这长风山庄中的某人。
  由于,由于我那弟子生得柔美,这人,又素好男色,便与我那弟子,有了断袖之爱。”
  树上,江慈不免有些迷糊,不大明白萧无暇所言之意。又听得众人一片鄙夷之声,正待向那人相询,却见月光下,那人眼中波光闪闪,似怒似怨,诡异骇人。
  她有些诧异,又听得那萧无暇续道:“床笫欢爱之间,这人向我那弟子和盘说出了裴相的图谋,也说出,今夜会由他负责在酒中下毒。因此,此人身上,此时必还有未用完的‘化功散’,只要将他搜上一搜,便知我有没有诬陷裴相。”
  萧无暇话音刚落,数十人同时问道:“那人是谁?把他揪出来!”
  萧无暇缓步走向裴琰,裴琰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凝望着他,正待开口,萧无暇猛然抬手指向他身后一人,大声道:“就是此人!”
  随着他这一指,裴琰身后一人高高跳起,向旁冲去,宋涛大叫:“别让他逃了!”
  数人拔出兵刃冲上,将那人围在其中,那人极力左突右围,同时口中‘啊啊’大叫。萧无暇清喝一声,身形拔起,向那人攻去,那人双手乱挥,抵得几招,被萧无暇一招击得直向后方的裴琰冲去。
  裴琰身形未起,袍袖一拂,那人被拂得掩面倒地,在黄土中翻滚数下,惨叫声逐渐低下去,再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掌门人们未及反应,宋涛与萧无暇同时喝道:“裴琰,休得杀人灭口!”
  柳风等人抢上前去,将地上那人扶起,却见他已面色惨白,气息微弱。而这人,众人都认得,正是长风山庄的二管家――岑五。
  宋涛喝道:“快搜他身上,看有没有‘化功散’!”同时抽出腰间长剑,拦在了柳风身前,怒目望向裴琰,显是防他暴起伤人,夺尸灭迹。
  柳风伸手入岑五怀中,不多时,掏出数个瓷瓶和纸包、纸符等物,递给‘神农子’。‘神农子’一一察看,待拆开一个纸符时,猛然大叫:“是‘化功散’!”

  五、裴氏夫人

  群雄轰然,局势一片混乱。掌门人们齐齐转身,望向安然若素、坐于椅中的裴琰,慧律冷声道:“裴相,您作何解释?!”
  裴琰似笑似讽,环视众人,道:“各位稍安勿燥,我自有合理的解释给各位。”
  各掌门缓缓向他逼近,宋涛冷声道:“裴相,这‘化功散’是从你的管家身上搜出,你又当着大伙的面杀人灭口,我看,你是解释不清的了!”
  裴琰呵呵一笑,拂袖起身,风姿闲雅,淡定地望着众人。
  众掌门心中暗警,知他武学修为深不可测,均将真气提到极致,随时准备发起雷霆一击。
  裴琰却负手而立,笑道:“先前一直是宋大侠在细叙诸事,裴某未得辩解,不知诸位可愿给裴某一个机会,以证自身清白?”
  各掌门互望一眼,皆想到眼前之人毕竟是当朝左相,执掌着部分兵权。此时虽证据确凿,是他下毒害人,但说不定他身后,还有更大的人物在支持,若是贸然动手,只怕后患无穷。
  想到此点,慧律高颂一声‘阿弥陀佛’,声如磐钟,压下场中数百人的杂乱之声。待众人平静,他合什道:“裴相,您既坚持您是无辜的,就请拿出证据,也好安武林同道之心,更免眼前之祸。”
  明月渐渐升到中天,清辉如水,洒于裴琰身上,他整个人如笼着淡淡光华,更显清俊出尘。
  树上江慈看得清楚,不由低低道:“肯定不是他下的毒。”
  身旁那人微哼一声,江慈转头望去,只见他目光冷锐,紧盯着庄门前的裴琰,身子稍稍前倾。整个人如同一只伺机扑向猎物的猎豹,又似潜伏暗处、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毒蛇。
  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耳中听得那裴琰朗声道:“各位,裴某知空说无凭,现想请出一人,问几个问题,问过之后,大家自会明白。”
  他侧头向大管家裴阳道:“去,请桓国使节金右郎大人出来。”
  裴阳转身入庄,众人不由有些讶异,不明白他下毒一事,为何要由敌对国的使臣来证其清白。
  不多时,那桓国使臣金右郎从门后迈出,向裴琰拱手道:“不知裴相请本官出来,有何赐教?”
  裴琰欠身还礼道:“赐教不敢当。裴某素闻右郎大人主管贵国礼史事宜,于贵国及我朝史实极为熟知,有几个问题,想向右郎大人请教。”
  “裴相客气,金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琰淡淡道:“二十年前,贵国与我朝,曾有过一次激烈交锋。贵国伤亡惨重,我朝也有上万将士血洒边关。不知右郎大人可曾记得,当年因何事,两国兵戎相见?”
  金右郎面上隐有不悦,冷冷道:“我国天佑五年,贵国承平三年,惨烈一战,为的是争夺月落山脉。”
  “具体是何起因?”
  金右郎接过侍从递上来的茶水,饮了一口,略有迟疑,终道:“月落山脉,居住的是月落一族。月落族人,男生女相,女子则更是个个貌美如花。上百年来,月落族为保平安,不断向我国与贵国进贡美貌的少男少女。这些进贡来的月落族人,男的为娈童,女的则为歌伎或姬妾。
  不料二十年前,月落族向我国进贡的一名娈童,忽于某一夜,刺杀了我国威平王。经我国刑部严审,此娈童招供是受族长指使。我国圣上大怒,便兵发月落山下,要月落族交出元凶。
  贵国却于此时出兵支持月落一族,说是我国诬陷月落族的族长命人行凶,我国与贵国才有了那惨烈一战。”
  他侃侃说来,群雄听得目瞪口呆。有那等年长之人,记起当年那一战,心中都若有所悟,不由都望向那面色渐冷的萧无暇。
  裴琰轻转扳指,悠悠道:“不知后来,贵国有没有查清凶案真相?”
  金右郎轻哼一声:“自是查得水落石出。原来那娈童,是月落山脉‘星月教’中之人。他是受‘星月教’教主指使,行刺威平王,另有星月教众潜伏于贵国宫中,说动贵国皇帝发兵驰援月落族,蓄意挑起两国间的这场战争。”
  群雄一阵议论之声,‘星月教’之名不盛,仅活动在华朝和桓国两国边境、月落山脉一带,而且较为神秘,少与中原武林人士来往,没想到该教之人竟是挑起当年大战之人。
  裴琰问道:“那为何这段史实,贵我两国不曾公诸于众?”
  金右郎极为不悦,但碍于面前之人是华朝左相,自己此次奉命前来和谈,实是得罪不得,遂冷冷道:“此事牵涉两国宫闱,不宜公诸于众,只是现在裴相相询,金某不得不言。”
  萧无暇面无表情,只眸中渐涌恨意,那种刻骨入髓的恨意,衬着他阴柔的面容,让人不寒而栗。
  树上,江慈隐觉树枝在极轻微地颤抖,听得身边那人正以极低的声音冷冷而笑,笑声中有着说不尽的深痛邈远。
  江慈莫名的涌起一股怜惜之情,悄悄伸出手去,轻拍了拍他的左臂。
  他缓缓转过头,江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想起以往每次师姐郁郁寡欢时,自己总是做个鬼脸,便能逗她一笑。遂双手揪住自己面颊,冲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又冲他笑了笑,那人看得清楚,一时愣住。
  待众人议论之声渐淡,裴琰向那金右郎欠身道:“裴某还想请问大人,不知那‘星月教’为何要蓄意挑起两国战争?”
  金右郎板着脸道:“星月教众皆为月落族人,素来对其族长将族中少男少女进贡给两国之事不满,多年积怨,自是要让我国与贵国战事不断,他们好趁机复仇。”
  裴琰微微一笑:“多谢右郎大人解惑,裴某不胜感激。”
  他转过身来,与那萧无暇对望片刻,呵呵一笑,侧头向大管家道:“去,请母亲出来。”
  听到从未在人前露面,上任盟主裴子敬的遗孀,名震天下的剑鼎侯裴琰的母亲竟要公开露面,群雄大感好奇。加上经金右郎这样一说,心机深沉之人便隐隐觉得裴琰可能是被冤枉的,那萧无暇的话并不可信,场中紧张气氛稍有缓解。
  月华流泻,秋风轻扬,环佩叮咚,数名华服侍女扶着一女子踏出庄门。
  这女子素衣简饰,低头而行,众人看不到她的面貌,却均觉其身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冷与缥缈。
  她迈出庄门,裴琰迎了上去,扶住她的左臂,面上满是敬慕之色,恭声道:“母亲,要劳动您,实是孩儿不孝。”
  裴夫人在他搀扶下步下台阶,缓缓抬起头来。众人眼前一眩,不由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裴夫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肤白胜雪,一双星眸转盼生姿,清丽不可方物。她望着儿子,唇角含笑,神情又显得柔和端凝,娴婉清雅。
  群雄未料到这深居简出的裴夫人看上去这般年轻,又生得如此美貌,竟比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青山寒剑’简莹还要美上几分,又看向裴琰清俊面容,皆在心中暗生‘有其母必有其子’的感叹。
  ‘龙城剑客’宋涛愣了片刻后,大声道:“裴琰,你说要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是清白的,难道证据就是裴夫人吗?”
  裴琰松开扶住裴夫人的双手,笑道:“证据嘛,并不是我母亲,而是-此-人!”
  他猛然转身,疾扑向裴夫人身后的一名侍女,那侍女惊呼一声,青影一闪,向后飘去。
  裴琰冷哼一声,身形如电,附影随形,‘呯呯’数声过后,那侍女惨呼一声,倒于地上。
  裴琰落地,轻轻拍了拍身上蓝衫,转向金右郎拱手道:“右郎大人,您素知月落族人习性,不知那月落族人身上,可有何特征?”
  金右郎不明先前庄外发生的一切,眉头微蹙,当此际,也只能照实答道:“月落族人,七岁以后,不论男女,均会在其大腿内侧,纹上一个小小的月亮图案。”
  裴琰走至青山派掌门程碧兰身前,欠身道:“烦请程掌门将她带入庄内,详细查看。”
  程碧兰手一挥,便有几名青山女弟子将那名侍女架起,步入庄内。
  众掌门心中慢慢明白了几分,眼见那萧无暇正悄悄向后挪移,互望一眼,柳风和崆峒掌门稳步过去,将萧无暇挟在中间。
  不多时,青山掌门程碧兰迈出大门,走至慧律大师身边,轻声道:“验得清楚,这侍女正是月落族人。”
  一阵笑声响起,众人望去,只见那萧无暇大笑道:“素闻裴相深受今上恩宠,圣上更是不时赐下金帛美女,只怕,赐您一个月落族的女子,也是可能的吧?单凭一个侍女是我月落族人,又能证明裴相的清白吗?”
  他这一说,众人本已压下的疑虑又悄然涌上,齐齐望向裴琰。
  裴琰并不答话,而是扶上裴夫人右臂,将其送上台阶,方转过身,朗声道:“岑五,你起来吧。”
  萧无暇面色大变,只见先前倒在地上,垂垂待死的岑五忽然跃起,众人一惊,他已步至台阶下,向裴琰行礼道:“庄主。”
  众人惊讶不已,慧律上前合什道:“裴盟主,还请您详细解释。”他这一声‘裴盟主’唤出,自是已相信了裴琰的清白。
  此番变故一出,就连先前一直咄咄逼人的‘龙城剑客’宋涛也愣住,面上渐涌疑虑之色,转头望向那萧无暇。
  树上,江慈听得身边之人发出一声冷哼,充满愤怒与不甘。
  裴琰却不急着回答,右手轻抬,仆从上前将那桓国使臣金右郎引入庄内。
  待金右郎远去,裴琰方转过身来,微笑道:“诸位,相信你们都知道,我裴琰十六岁接任盟主,创立‘长风骑’,十七岁夺十城,征月戎;十八岁重创桓国精骑,立下了赫赫战功。”
  慧律道:“盟主军功,名震天下,我等自是知道的。”
  “那各位可知,我裴琰,和我一手创立的长风骑,靠的是什么,才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不待众人回答,裴琰面容一冷:“我们长风骑,战无不胜,靠的是严肃的军纪,和将士一心,及绝对的忠心!”
  他步下台阶:“长风骑犹且如此,更何况我长风山庄之人。岑五跟我多年,对我忠心耿耿,而且我庄中之人,久受训练,更有一套严密地防备细作的方法。”
  他拍了拍那岑五的肩膀:“岑五,详细的过程,你来说吧。”
  岑五躬了躬腰,恭声道:“是。是这样的,小人半年前,便屡次受到玉莲那丫头的挑逗与勾引,小人虽也迷恋于其美色,但心中还是保有一份清明。更何况,庄规规定,庄内不得有任何私相授受的奸情,小的不敢有违庄规,便将此事上禀给了庄主。
  庄主得禀后,便命人详查这玉莲底细,觉其有些可疑。夫人曾在京城居住过数年,见过王公贵族家的月落族女子,隐觉此女似有月落之风。加上当年,庄主的叔 父,震北侯爷,又是因为月落族一事而遭贬流放。夫人便对此女上了心,于某一夜将此女迷晕,命人褪其衣衫详看,确认了其月落族人的身份。
  庄主得知后,便知‘星月教’可能又有阴谋要展开。庄主一面命我假装上当,稳住玉莲这丫头,一面派人潜伏到了‘星月教’内。从而得知了萧教主欲借宋大侠之口,诬我长风山庄下毒谋害武林同道,从而搅乱我朝内政,挑起武林与朝廷矛盾、动摇我朝军心的大阴谋。
  庄主得知此阴谋后,由于不知究竟庄内还有谁是细作,谁来负责下毒,便定下计策,要引出萧教主,让各位同道看清楚‘星月教’蓄意挑起矛盾的真实意图。这才将计就计,引‘星月教’实施阴谋,又请来桓国金右郎大人,以在关键时候作证。
  玉莲先前在竹林之中,便将那纸符交给我,花言巧语让我带在身上,然后又悄悄地在我身上种下了迷香。
  方才萧教主用手指向我时,发出了‘引香’,我便‘神经错乱’,四处逃窜,和庄主合演了这一出戏,也让各位虚惊一场。
  萧教主苦心谋划,想置庄主于死地,他却不知,他派出的下毒之人,先前在酒水中下毒时,便被我们盯上,将其拿下,从其身上搜出了‘化功散’。
  所以酒水之中,只有众掌门手中的才放了‘化功散’,为的是引出萧教主,拆穿其真面目。至于我家庄主喝下的那壶酒,壶中是有夹层的。如果萧教主等人不出现,庄主自会想办法不让众掌门喝下有毒之酒水。
  而玉莲在我身上种下的‘迷香’,我家庄主的叔父,由于曾带兵参与了当年一战,是知道解药配方的,所以小人才能与庄主合演了这一出戏。”
  他话音刚落,庄中数人押着一仆从装扮的人走出,那人面目清秀,形状却极为狼狈。岑五执剑走上前去,剑光一闪,将那人裤头割破,众仆将那人右腿抬起,群雄看得清楚,其大腿内侧正有月落族人印记。
  岑五口齿清楚,将诸事叙述得有条有理,现又有两名月落族人被拿下,群雄深信无疑,纷纷向那萧无暇围拢。
  ‘龙城剑客’宋涛更是满面愤慨与激怒,喝道:“萧无暇,原来你是这等卑鄙小人,枉我还当你是朋友,纳命来吧!”说着‘呛’地抽出腰间长剑。
  萧无暇面色苍白,凤眼中透出绝望之意,步步后退,却被众人围住。眼见已无退路,他愣了片刻,忽然仰头大笑:“哈哈哈哈,恨不能杀尽欺辱我月落族人的奸贼!你们终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夜风中,他的面上带着浓烈的恨意,秀美的五官扭曲成一团,笑声却逐渐低落下去,终身躯一软,倒于地上。
  宋涛等人抢上前去,只见萧无暇嘴角鲜血沁出,竟已气绝身亡。
  群雄面面相觑,未料到这堂堂‘星月教’教主萧无暇竟会一招未出便自尽身亡,一出惊天阴谋竟是这般收场,实是让人有些恍然如梦。
  裴琰稳步走至萧无暇身前,俯身查看片刻,又站起身来,走至裴夫人身前,嘴角含笑,躬腰道:“母亲,让您受惊了。”
  裴夫人柔声道:“少君,剩下的事情,你好好处理,不要怠慢了各位武林同道。”她转身走向庄内,走得数步,又停下来,向裴琰道:“少君,菊园中的墨菊开了,你去摘上几朵,我想插在瓶中。”
  裴琰躬身道:“是,母亲。”
  她母子二人这番对话,众人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然。但见裴琰微微笑着,步履悠闲,往菊园行去。
  他步至菊园之中,弯下腰,采了数朵墨菊,直起身来。忽然面色一冷,身形暴起,向江慈藏身的大树飞来。
  此前风云变幻,江慈看得兴高采烈,心中直呼不虚此行。待那裴琰步入菊园,俊雅面容看得更为清楚,又直赞这剑鼎侯不负盛名,哪料到他竟突然发难,向自己藏身之处攻来。
  她愣了一瞬,忽觉身边那人猛然将自己用力一推。她防备不及,‘啊’的一声,向迎面跃来的裴琰飞去。
  不及运转真气,慌乱中见那裴琰双掌夹着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迎面而来,‘轰’地击上她的胸口。她胸前剧痛,眼前一黑,鲜血狂喷,晕了过去。

  六、平州崔亮

  江慈觉得自己日夜在一个大锅中被烈火煎熬,全身上下无处不疼,无时不在燃烧。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剧痛,眼前永远是一片模糊,却又似看到无数幻象。
  师父忍住笑意,在嗔责自己:“小慈啊,你这么顽皮,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啊!”
  自己在揪住师叔的衣襟,噘着嘴苦苦哀求:“师叔,你就带我出去玩几天嘛,顶多让师父骂一顿,师父心软,不会把我们关起来的。”
  转眼到了邓家寨的山后,梨花落满一地,师姐又不开心,痴痴地坐在梨树下,裙裾间兜满白色的梨花,泫然欲泣。
  师姐,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开心呢?你母亲虽然死得惨,但你还有师父,还有我啊!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我可以天天陪你玩耍的。
  师姐的身影一下子又跪在了师父的灵柩前,哀哀欲绝。师父,终究是丢下她们两人,去了另一个世界,师姐,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呢?再哭,师父也不会活过来的。
  江慈伸出手去,想拭去师姐脸上的泪珠。一阵风吹来,师姐纤柔的身形渐渐淡去,竟消失在了一片白雾之中。
  “师姐!师姐!师父!”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周遭一片迷雾,胸前越来越痛,痛得无法呼吸,自己究竟在哪里?!
  她不知自己在这迷雾中、在烈火中翻滚了多久,终于有一天,胸前不再是那般疼痛,迷雾渐渐散去,她的眼前,朦朦胧胧,见到了一个人影。
  “醒了,醒了!”耳边似是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刚见到的人影随着那声音远去:“快去禀报大管家,她醒了!”
  江慈动了动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咕噜的吐气之声,她渐感迷蒙,眼皮似又要重新合上,忽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
  她胸前又是一阵疼痛,痛得她意识渐渐模糊,双眼慢慢合上,再度陷入迷雾之中。
  裴琰松开按住江慈脉搏的手,看了看那惨白僵冷的面容,眉头轻微蹙起,站起身来:“按神农子吩咐的,继续用药。”
  他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丝巾,擦了擦手,往屋外走去。管家裴阳跟在后面,恭声道:“相爷,刚刚安澄回报,当夜所有在山庄的人,都摸查了一遍,无一人认识这名少女,暗查的结果,她也不是任何一派的人。”
  裴琰轻‘嗯’了一声:“那宋涛可盯紧了?”
  “是,安澄已安排长风卫的人盯着,若宋涛真是有嫌疑,总会露出马脚的。”
  “他若是假大侠,这么多年,装得也挺象的,不可大意和松懈。”
  “是,安澄办事,还是很老成的,相爷请放心。”
  裴琰跨过月洞门,一阵秋风吹过,秋阳生暖,颇觉心旷神怡。
  他负手站在园中桂花树下,望着园西一带开得正艳的海棠,笑道:“那人逃得倒快,可惜没见着他的真面目。我还真想看看,真正的‘星月教’教主,生得是如何的颠倒众生!”
  裴阳也是一笑:“若不是这少女阻了相爷一下,那厮是绝对逃不脱的。”
  裴琰淡淡道:“他总有一天要露面的,难得有这么一个高手可以陪我玩玩,太快揭他的底,岂不是无趣?”
  裴阳束手而立,恭恭敬敬道:“是。”
  裴琰默想了一阵,和声道:“阳叔,这几年你一直替我打理山庄事务,真是辛苦了。”
  “相爷此言,小的真是万万当不起。”裴阳忙俯下身去。
  裴琰一笑,将其扶起,道:“现在既然都来了京城,我这相府中的一切,还是交给你打理。安澄,就让他专心于长风卫的事务。”
  他顿了顿道:“我好不容易才说动母亲前来京城,她素喜清静,虽说不愿多人服侍,但为人子,这孝道,我还是得尽。你再选几个灵秀乖巧些的侍女过去,蝶园那边的一应事务,都由你亲自打理。”
  “是。”
  裴琰拂了拂青纱衣襟,往前走出数步,又回过身来:“这少女既不是月落族人,来路十分可疑,她若是醒了,你盯紧点。她可能看过星月教教主的真容,你多派些人守卫,别叫人灭了口。”
  他顿了顿,道:“让安澄把安华调进来,当这少女的丫环。”
  “是。”裴阳看着裴琰的身影往蝶园而去,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擦了擦额头,胡乱想着:这孩子,明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为何自己会这么惧怕他呢?这回随夫人上京城,接管相府事务,也不知能不能称这笑面阎王的心意?看来,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是。
  裴琰步入蝶园,早有侍女打起软帘,他踏入正阁,见母亲斜靠在软榻上,身前几案上摆着棋盘,正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上前行了一礼,笑道:“母亲总算尝到寂寞高手,无敌于天下的滋味了吧。”
  裴夫人并不抬头,落下一子,轻声道:“哪学的油嘴滑舌,要是早几年,我非剪了你的舌头不可。”
  裴琰轻撩衣襟,坐于她对面,看了看盘中棋势,摇头道:“母亲棋艺越发高深,孩儿佩服。看来这世上,真无人可与您一较高低了。”
  裴夫人将手中棋子一丢,脸上瞧不出喜怒,怔了一刻,低叹一声:“世上倒还有一人,能胜过我,可惜―――”
  她神情有一瞬的茫然,仰面望着屋顶,忽然自嘲似地笑了一笑。
  裴琰忙站起身,不敢多话。
  裴夫人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这么拘谨,现如今,你也大了,是堂堂相国,朝廷封爵的侯爷。你这几年办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不错,没让我失望。”
  她悠然叹了口气:“从今往后,该怎么办,都自己拿主意吧。我虽答应你来了这京城,可只想过点安闲日子,你事忙,不用每天过来请安了。”
  裴琰带着恭谨的微笑,应了声‘是’,道:“孩儿正想禀报母亲,这段日子,孩儿要忙着和桓国使臣议定和约。除长风骑外,各地驻军中的武林弟子,都要休整参加盟主备选,兵部那里,也会忙不过来。这半个月,孩儿不能晨昏定省,请母亲见谅。”
  裴夫人并不看他,端起茶盏,轻‘嗯’了一声,裴琰再行一礼,束手躬腰,退出正阁。
  他步出蝶园,在园前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黑匾上那蹁跹起舞的‘蝶园’二字,面上笑容渐渐淡去。
  再顿了片刻,他忽又笑了起来,甩甩衣袖,悠然步向清园。
  江慈仍在茫茫大雾和烈火的炙烤下翻滚挣扎,却总是提不动脚步,冲不出这片大雾,也跳不出这个烹锅。
  为什么胸口会这么疼痛,双足会这么重呢?重得就象小时候,师父将大铁块绑在自己脚上,让自己练轻功时一样。那时候,自己的双脚勒得出了不少血,师父一点都不心疼,她对师姐,可从来没有这般心狠过。
  不过耳边,倒是可以隐隐约约听到迷雾后有人在说话。
  “看样子,怕是救不活了。”
  “大管家,您看该怎么办?要不要去禀报相爷?”
  “相爷忙得脚不沾地,怎能让他为这小事情操心。若不是着落在她身上找到那星月教主的线索,相爷才不会留她小命!”
  “大管家说得是,但现在―――,要不,再请‘神农子’过来看看吧。她真要是死了,相爷那,只怕不好交待。”
  “玉间府瘟疫流行,‘神农子’赶去施医,远水解不了近渴。”
  “要不,去太医院或是‘回春堂’请个―――”
  “不行,这少女来历不明,且关系重大,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事情,这可真是有些棘手。”
  “对了,大管家,西园子里住着的那个崔公子,不是精通医术吗?相爷曾夸过他,说他的医术,比得上太医院的医正了。”
  “对啊,我倒把这茬给忘了。郑平,快,去西园请崔公子过来瞧瞧,相爷一向看重他,早就想招揽他,让他来瞧瞧,无妨的。”
  “是!”
  江慈很讨厌这种睁不开眼睛、却听得到身边人说话的状况,她伸出手去,极力想拨开眼前那层迷雾,双手乱舞中,好似被一个人用力的捉住。
  那人扣住她的脉搏,她想挣开,却使不上一丝力气。
  那人轻哼了一声,声音听着很舒服:“之前用的药倒是没错,确是妙极了的药方。不过,用了这么久,还是这样的份量,可就大错特错了。”
  “崔公子,依您的意思―――”
  “我看,也不用另开药方,按先前的药方,减半吧。”
  “是是,您看还用不用再开些―――”
  “不用了,就按我说的去做,我再每日替她针炙两次。”
  “是,崔公子,这女子是相爷吩咐过要救活的,还得劳烦您每日过来瞧瞧。”
  “知道了,相爷于我有恩,我会尽力的。”
  天气凉快起来了,动风了,下雨了,总算不再热得那般难受。
  江慈满足地笑了笑,缓缓睁开了眼睛。啊,迷雾也散去了,真好。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一双乌亮的眼眸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真是醒了!太好了,崔公子,快来瞧瞧!”
  是个小丫头,比自己还小,她是谁?江慈疑惑地转了转眼珠,右腕已被人扣住。片刻后,前两天听过的那个舒服的声音响起:“嗯,有好转,从今天起,药量再减半,估计再有几天,她就可以下床了。”
  原来自己是生病了,不对,不是生病,是受伤了。江慈慢慢记起了在长风山庄前的那一夜:月光下,剑鼎侯裴琰带着俊雅的笑容步入菊园,却忽然飞向大树,那人将自己推下树,裴琰双掌击上自己的胸口。
  然后,然后是,那些人在她耳边的说话,一句句,全部涌上脑海,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把屋内的人吓了一跳。
  江慈闭上眼睛,再将诸事想了一遍,睁开眼,望着正替她把脉的那名年轻男子,眼珠缓慢地转动,眉头轻蹙,茫然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那小丫头凑了过来,笑靥如花:“姑娘,你总算醒了,这是左相府,我叫安华,这位是崔公子,是帮你看病疗伤的。”
  江慈痛苦地呻吟一声:“原来我还没死,我还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呢。”
  那崔公子微微一笑:“你是看着我象阎王爷,还是象牛头马面?”
  江慈闭上眼,嘟囔道:“我看,你象那个判官。”
  崔公子一愣,旋即大笑,将手中针包一扔:“我看,也不用再替你针灸了,都看得出我象判官,你这条小命,是保住了。”
  夜凉如水,江慈趴在窗边,望着院中落满一地的黄叶,空中那一轮冷月,唉,自己已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还好,拣回了这条小命,不然,这么快就去见师父,还真是有些不甘心。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她回过头,小丫头安华端着碗粥进来,声音清脆如铃铛:“江姑娘,你伤刚好,这样吹风可不行。”她将粥放下,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江慈呻吟一声,躺回床上,以被蒙面,安华只听得她在被内闷闷道:“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闷死了。”
  安华笑了笑,道:“你先别急,等你伤大好了,我再陪你出去玩,你想玩什么?”
  江慈把被掀开,笑道:“这京城,有啥好玩的?”
  安华想了想道:“多着呢,改天我带你出去走走。对了,以前你最爱玩什么?”
  江慈坐起,从她手中接过鸡粥,大口喝着,含混道:“也没啥好玩的,就是上山打打野鸡,到河里摸摸鱼,逢年过节看看大戏。”
  “哦,都看些什么戏?”安华替她将散落下来的鬓发挽上去,轻声道。
  “都是些乡下地方唱的土戏,说出来你也不知道。对了,我听人说,京城有个揽月楼,每日一出戏,真是令人叫绝,那素烟就是出自揽月楼。安华,改天你带我去见识见识。那天在长风山庄听素烟唱戏,我可没听够瘾。”
  安华抿嘴笑道:“素烟的戏,可不是想听就能听着的。她轻易不上台,那天去长风山庄,是看在咱们相爷的面子上才去的。我说江姑娘,你好好的,爬到树上去做什么,平白无故的遭这么一劫,害得我们相爷心里也过意不去。”
  江慈将碗一撂,躺回床上,哼哼几声,道:“我不就想爬得高看得清楚些嘛。我怎么会知道还有个贼躲在我头顶?怎么会知道你家相爷,会以为我就是那贼,那真 正的贼呢,又将我当垫背的,害我躺了这一个月,也不见你家相爷来道个歉。罢罢罢,他位高权重,我一介平民女子,还真不想见他。”
  “江姑娘这话可是错怪我家相爷了,相爷这段时间忙得很,连相府都没有回。他吩咐过,不管用什么药,花多大代价,都要把你救活的。”安华年纪不大,不过十四五岁,手脚却极利索,说话的功夫,将屋内被江慈弄乱的物什收拾得妥妥当当。
  江慈在心中狠狠地腹诽了几句,懒得再说,再次将自己蒙在了被子里面。
  自醒转后,江慈好得极快,那崔亮崔公子天天过来,替她针炙,将药量逐步减少,安华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江慈的面容眼见着一日比一日红润,精神也逐日见好。
  她不能出去游玩,每日闷在这小院内,见到的不是安华便是崔亮,颇觉无聊。她不愿与安华过分亲近,倒与那崔亮,日渐熟络。
  江慈从安华的口中得知,崔亮是平州人,自幼好学,于诗书医史、天文地理皆有攻研,十八岁那年便中了解元。之后,他却不愿再考状元,反而到全国各地游历,游到京城时没了盘缠,只得到大街上卖字。
  左相裴琰某日闲来无事,上街体察民情,看到崔亮的字,大为赞叹。一番交谈,与他结为布衣之交。裴相爱其才华,欲招揽其入相府,崔亮却直言不愿踏入官场。裴相也不勉强,反而费尽口舌,极尽礼数,请他住在相府的西园子里,任其自由进出,还帮他谋了一份礼部抄录的差事。
  崔亮有着明朗的眉眼,说话的声音温和悦耳,面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望之可亲。江慈本就是顺杆子爬的人,不过十余日,二人便象结交多年的好友,谈得十分投机。
  这日戌时,天色已黑,江慈闷了一天,极其无聊,见安华辫子有些松散,便拖住她,要给她梳妆。
  安华想要闪躲,却被江慈逮住,无奈下只得苦笑着让江慈将她长发梳成了状似牛角的童丫头。眼见江慈还要替自己描眉,她忙跳到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让江慈落笔。
  江慈愣了一瞬,长叹一声,揽镜自照,片刻后叹道:“唉,我竟瘦了这么多!”
  安华依在门口,笑道:“江姑娘天生丽质,等身体大好了,自会象以前一般美的。”
  江慈见桌上胭脂水粉齐全,忽然来了兴趣,忆起师姐上妆的情景,轻敷脂粉,淡点胭脂,画黛眉、涂唇脂。安华本斜靠在门边,渐渐站直,再后来忍不住走近,细看江慈妆容,啧啧摇头:“江姑娘这一上妆,真是令人惊艳。”
  江慈待她走近,一跃而起,将手中的唇脂抹向她的面颊,安华惊呼一声,大笑着跑了出去,江慈追上,刚跃出门槛,迎面撞上一人。

  七、蟹肥杏黄

  她只顾着追赶安华,又病后体虚,脚步虚浮,收不住脚,直撞入那人怀中。额头叩在那人的下颔,‘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手下意识地向前一撑,胭红的唇脂尽数抹在了那人的胸口。
  未及站直身躯,江慈闻到这人衣服上有着淡淡的酒香,还和着淡淡的菊香,她用力抽了抽鼻子,叫道:“平阳湖的大闸蟹!”
  正叫嚷间,听得安华隐带畏惧的声音:“相爷!”
  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略带笑意、黑亮深邃的眼眸。在长风山庄见过的左相裴琰,此时着皓白云纹锦缎长衫,乌发松束,一身的舒淡恬适,右手将自己轻轻推开扶正,微笑道:“正是平阳湖的大闸蟹。”
  江慈站直身躯,视线恰好投向裴琰胸口。她先前五指大张,抹在他白衫上的唇脂红印,如同一只挥舞着两个大钳的螃蟹,正应上他这句话,她一愣,转而哈哈大笑。
  她越笑越是得意,笑声如玉珠落盘,还忍不住伸出手,指向裴琰胸前。
  裴琰低头一望,又想起自己先前之话,明白过来,也是忍俊不禁,摇头道:“先前和朋友喝菊酒,吃平阳湖的大闸蟹,没有给江姑娘带上几只,实是抱歉。”
  江慈停住笑,但眼睛仍是弯眯眯地望向裴琰,也不说话。裴琰从她眉间眼底,看到的尽是‘大闸蟹’三字,也不气恼,笑得更是温和优雅:“江姑娘也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可是恼了我没带大闸蟹向你赔礼道歉?”
  江慈仰起头,轻哼一声,迈入房去,身形交错间,裴琰正望上她乌黑的瞳仁,那瞳仁中有着俏皮和娇矜的光芒,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江姑娘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裴琰悠然步入房中。
  江慈往桌前一坐,也不看他,将胭脂水粉等收入梨木纹盒,心里反复念叨着:大闸蟹,大闸蟹,死大闸蟹,打伤了我,派人监视我,让那丫头套我的话,查我的底,却还在这充好人,让你天天当大闸蟹,让人和酒吃下去。
  她心里腹诽不断,面上却淡淡道:“劳相爷挂念,我一介平民女子,实是不敢当。”
  裴琰负手在房中转了一圈,转过身,见江慈正趴在桌上,双腮如雨后的桃花,右手如剔透的春葱,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他想起裴阳刚向自己报告的这少女近来诸事,想到连安华都套不出她只言片语,看不出她的来历,疑虑更甚,索性走到桌前,轻撩衣襟,在江慈对面坐了下来。
  他微笑着右手支颔,凝望着江慈:“江姑娘,那夜是我鲁莽,未看清楚便下了重手,累得姑娘重伤,实是过意不去。”
  江慈摆手道:“也是我不好,为了看戏,爬到那树上去。我又武功低微,不知有人躲在我的上方,让相爷把我当成贼子,又被那贼子当成逃跑的垫脚石,是我自己倒楣,相爷不用放在心上。”
  裴琰正容道:“总是我下手太重,才让江姑娘受了这一个多月的罪,这个礼,是一定得向姑娘赔的。”
  江慈撇撇嘴:“算了算了,你是堂堂相国,这样没声气地给我赔罪,我可担当不起。再说我住久了,吃你的,用你的,我这人面子薄,也过意不去。最好呢,你明天让人送几只平阳湖的大闸蟹和几壶菊酒过来,我尝尝鲜,就拍手走人,你我互不相欠。”
  “江姑娘要吃大闸蟹,我自会令人送上。但姑娘伤势尚未痊愈,总得再耐心在我这相府呆上一段时日,等身子大好了,我再派人送姑娘回家。”
  江慈嘟嘴道:“这倒不用,反正我也无家可归,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黄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裴琰盯着江慈,见她微微嘟起的红唇如玫瑰花般娇艳,一串串词语从那里迸出,越说越是离谱,嘴角玩味笑意更浓。
  他索性靠上椅背,待江慈换气的时候猛然俯身向前,双手撑到江慈的面前,眼中似盈满笑意,又似有针芒闪动,盯着江慈。
  江慈正是换气之时,不由吓得噎了一下,气息不顺,剧烈咳嗽起来。
  裴琰揶揄道:“看来江姑娘伤势还真是没好,得再疗养一段时日才行。江姑娘还是安心在我这相府住下吧,反正我家大业大,也不缺姑娘这一份用度。”
  江慈咳得满面通红,狠狠地瞪向他。他呵呵笑着站起来,行到门口,微微转身:“大闸蟹和菊酒均为伤身之物,为姑娘伤势着想,我还是过几天再让人送过来吧。”说着从容转身,负手而去。
  江慈瞪着他远去的挺拔身影,咳嗽渐止,吐了吐舌头,又忍不住做了个鬼脸,转瞬又笑了起来。
  裴琰步出院门,安华悄无声息地走近,默然行了一礼。
  裴琰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道:“轻身功夫,也瞧不出是何门派吗?”
  “是。”安华低头道:“奴婢故意引她追赶,但瞧她身法,不象奴婢所知的任何门派的身法。”
  “日常说话,就没有一丝破绽,找不到一点线索?”
  “是,相爷。她只说是住在荒山野岭,师父去世后便下山游历,师父的姓名她也不知,只知叫师父。再问她住在哪里,她说她也不知,下山后走了数百里才到的南安府。她句句话都似语出天真,毫不作假,但偏让人找不到一点入手的地方。”
  裴琰想了想,冷笑道:“她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倒真是不简单。敢玩到我头上的人,这世上也少有。我倒要看看,她想玩什么,想怎样玩。”
  安华头垂得更低,不敢出声。
  裴琰再想了想,道:“她既如此心机,你也不用再套她底细。让院子外的人变明为暗,该怎么做,你清楚吧?”
  “是,相爷。”安华行了一礼,退入黑暗之中。
  凉风徐来,裴琰觉先前在静王府中喝的菊酒酒劲上涌,面上有些发热,觉得此时去蝶园给母亲请安不太妥当,想找个凉快地方散散酒意,思忖片刻,往西园子方向行去。
  此时一弯残月如钩,斜挂在如墨天空。裴琰将衣口略略拉松,任冰凉的夜风拂去些许酒意,迈入西园。
  见崔亮侧依于竹椅之中,翘着二郎腿,一盘水煮花生摆于椅前,正左手握着酒壶,右手将花生剥开弹入口中。裴琰笑道:“子明好兴致!”
  崔亮斜睨了他一眼,也不起身,右手将身侧一把竹椅向前一推,裴琰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形盘旋,人似敛翅飞鹰,轻巧地落在椅中,右手一伸,正好接住崔亮抛来的酒壶。
  他望着手中酒壶,苦笑一声:“我可是刚饮了数壶菊酒回来的,子明这雕酒,只怕我承受不起了。”
  崔亮也不说话,将身前碟子一拨,裴琰右手将酒壶掷回给他,再一抄,将碟子稳当抄于掌心,捻了几粒花生,边剥花生边道:“听裴阳说,这段时间,为救那丫头,辛苦子明了。”
  崔亮扬了扬下巴,正好张口接住右手抛出来的花生,边嚼边含混道:“相爷说这话,可是嫌我在这西园住久了?”
  裴琰知他脾性,也不着恼,微微一笑,放松身躯,靠上椅背,望上天际疏朗的星月,剥了一粒花生入口中,道:“不瞒子明,我还只有到你这西园子来,才感觉自己不是那个左相,不是什么剑鼎侯。若是连你也走了,我这相爷,可做得越发无趣。子明还是来帮我吧,也让我能喘口气。”
  崔亮笑了一笑,面容平静,心中却涌上些许嘲讽之意。
  相处两年,崔亮对眼前这位左相知之甚深。此人绝顶聪明,剔透玲珑,他能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固与其行事狠辣、为人坚韧、有魄力够手腕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其对权势极强的渴望欲,对名利天生的执着感。
  他是天生的猎人,对狩猎权势有着无比的狂热。在这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权力场,他不仅不会感到厌倦,反而如鱼得水,乐此不疲,在倾轧搏杀的过程中获取无穷的乐趣。
  他若真是感到这左相做得无趣,只怕也无力再撑起这深不见底的相府,更无法再站在这世人瞩目的高处。
  崔亮斜靠着椅背,懒洋洋道:“所以说,还是我一介布衣过得自在,相爷若是哪天致休了,不如我们结伴云游天下,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裴琰见他又避过话头,心中微恼,面上却仍是和煦笑着:“好啊,能与子明结伴游天下,想来必是另一番美妙境界。”
  他又叹了口气,道:“唉,我现在就是想甩手走人,只怕也不行。朝中局势错综复杂,武林风起云涌,影响到军中形势,我实是有些力不从心,偏手下人,没几个让我省心的。”
  崔亮并不接他的话头,忽然俯过身来,细看他胸前那个胭红的‘爪印’,半晌后蹙眉道:“相爷,我还奇怪你为何一直不娶妻纳妾,原来是在外面有了贴心人了。”
  裴琰低头一看,哭笑不得,索性将外袍脱了下来,望着袍子上那个张牙舞爪的红印,想起此刻自己说不定正被某人骂成大闸蟹,唇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崔亮看着他闪烁着慑人光芒的双眸,略带冷酷与玩味的冷笑,还有那俊眉星目中天生的傲气,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高高地举起了酒壶,酒箭在空中划过,直灌入喉中。
  院子中高大的银杏树被夕阳罩上一层若透明若浅白的薄薄暮霭,江慈在暮霭中踱来踱去,从院门走到房门,又从房门踱到树下。
  安华坐于房门口的小凳上,手中拿着绣棚,纤细的手指捏着绣花针轻掠过自己的眉鬓,抬头看了看正仰面望天、口中念念有辞的江慈,笑道:“江姑娘,你这样走来走去,半个时辰了,不嫌累吗?”
  江慈望着高高银杏树上的那个鸟窝,眉间隐有担忧:“都一天一夜了,那大鸟还没飞回来,小鸟们会不会饿死啊?”
  安华一笑:“江姑娘倒是心善。说实话,这鸟什么时候在那树上安的巢,只怕这相府中,无一人注意过,更别说去注意那大鸟飞没飞回来,小鸟会不会饿死。”
  江慈在心中嘀咕了一句:有其主必有其仆。她边后退,边仰头望向枝桠。正慢慢后退间,眼前忽然冒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吓了一跳,直起身,两人额头相碰,同时‘啊’地叫了一声。
  江慈揉着额头,嗔道:“崔公子,你怎么也学会鬼鬼祟祟了?”
  崔亮伸手揉额,双眸闪亮地望着江慈,但笑不语。
  江慈不再看他,又望向树顶。崔亮凑过来笑道:“在看什么呢?”
  江慈微微嘟嘴,神情有些伤心,又有些落寞:“那树上的大鸟,一天一夜没有飞回来,只怕是出了变故,我怕那些小鸟会饿死。”
  廊下的安华抬起头来,笑道:“崔公子,你是不知,江姑娘都看了一整天了,那大鸟再不飞回来,得请崔公子给她看看脖子才行。”
  崔亮眯着眼望向树梢,隐见枝桠间有一个鸟窝。他再转过头,正望见江慈灵动的双眸,闪动着忧虑与怜惜,他心中一动,也不说话,将长衫下摆掖在腰间,便往树上攀去。
  他虽习过武艺,却与武林正宗门派出身的人无法相比,轻功更是不佳。偏那银杏树干较直滑,无着脚之处,他攀得一段,便滑落下来。
  江慈笑弯了腰:“崔公子,好象你是属猴的吧,怎么连看家本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安华没撑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崔亮也不气恼,望着江慈笑得眯成两弯新月般的双眸,耸耸肩,摊手道:“我这猴子误入红尘二十一年,未曾建功立业,倒还忘了看家本领,实是汗颜啊!”
  江慈笑罢,也来了兴趣,她提气纵身,双臂急攀,双足劲点,借力上飘,向银杏树顶攀去。
  她将体内真气运到极致,虽是重伤初愈,轻功只恢复了三四成,竟也让她一气攀到了最低的枝桠处。她坐于枝桠间,得意地向树下的崔亮挥了挥手。
  时值深秋,银杏美丽的扇形叶片在夕阳的映照下,一片金黄。崔亮仰头望去,只见那明媚的笑脸在一片金黄之中灿如明霞,亮如皎月,他忽觉脖子仰得太过,脑中有一瞬间的眩晕,忍不住向后微微退了一小步。

  八、煌煌帝都

  江慈坐于枝桠间,极目四望,但见相府之内,屋舍比肩,院落幽深,层层延绵,竟看不到边。
  她吐了吐舌头,心中有些失望,看来,想偷偷溜出这相府,是不太可能的了。
  江慈自伤重时隐约听到相府诸人的对话,便知那裴琰救己之命是不怀好意,且对自己起了疑心,还想借自己来查探假面人的下落。
  她虽天真洒脱,却也非不通世情之人。师父、师叔和师姐更是经常训诫于她,要远离是非,避开官场和武林中人。她虽不知裴琰与那假面人究竟有何恩怨,但这二人都来头不小,牵涉太大,她实不愿踏入这汪浑水之中。
  她更不愿让裴琰得知自己来自何处,而找到师叔与师姐。自己好不容易才溜出邓家寨,玩得正在兴头之上,万一让师叔或师姐逮回去了,岂不无趣?师姐性子虽文静柔弱,但一旦真的发起脾气,比去世了的师父还要可怕。
  再说,那裴琰心机甚深,又权势显赫,万一因自己的原因,而给师叔或师姐带来无妄之灾,那这祸可就闯大了。
  所以自苏醒后,江慈便装起了糊涂,对安华试探自己的话,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至于与假面人曾经说过话一节,她更是瞒了下来。
  这几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好转,她便动了溜走的心思。她也猜到院外肯定有人在监视自己,这才借爬树之机,想一探相府地形。谁知这相府竟是如此之大,只怕以自己现在三四成的功力,想偷溜出去,难如登天,看来,还得另想办法才是。
  她正发愣间,听得崔亮在树下唤道:“江姑娘!”
  江慈回过神来,向崔亮笑着挥了挥手,双足荡得两下,再向上翻去,眼见离那鸟窝越来越近,不禁十分得意。
  此时,她已攀得极高,偏那鸟窝在极细的枝桠间,不能落足。她只得站于稍粗的树枝上,提气稳住身形,慢慢往前挪,向那鸟窝靠近。
  听得小鸟们孱弱的吱鸣声越来越清晰,她心中欢喜,继续向前移动,眼见手指就要触到鸟窝,却听得轻微的‘喀’声,脚下树枝断裂,她身子直直向树下坠去。
  江慈心呼不妙,急速提气,双足急蹬,希望落在下方的树枝上,不料这些树枝却都是极脆嫩,她双足甫一踏上,便纷纷断裂,她先前已移得离树干较远,又蹬不上树干,这身子便急速落向地面。
  她心中哀叹,这一瞬间,脑中居然还想到,得请师叔为自己卜上一卦,为何今年与树结仇,屡次因树而遭不幸。下坠间,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却觉风声过后,身子一沉,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抱入怀中。
  江慈闻到一股茶香,还和着淡淡的墨香,吁出一口长气,拍拍胸口道:“崔公子,多谢你了,我这条小命又保住了。”
  她听到崔亮的笑声似并不在自己身边发出,猛然睁开双眼,‘啊’地一声大叫,倒把正含笑抱着她的裴琰和站于数步之外的崔亮均吓了一跳。
  江慈从裴琰怀中挣出,笑着拍手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裴琰理了理被弄皱的冰蓝色丝绸外衣,与崔亮对望一眼,笑道:“我倒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从树上掉下来,还这么兴高采烈的,江姑娘不知为何如此高兴?”
  “你不是一直因为误伤了我而过意不去吗?现在你救我一命,正好扯平。”江慈笑得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凑到裴琰面前低低道:“相爷,和你商量个事,成不?”
  裴琰望上她笑得贼嘻嘻的面容,以及在自己胸前不停游离、略带嘲笑的目光,摇了摇头,苦笑道:“江姑娘可是想吃平阳湖的大闸蟹?”
  江慈双手一拍,叫道:“相爷就是相爷,我说头,你就知尾,真是聪明人!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官拜左相,爵封侯爷,让人不服都不行!”
  崔亮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江慈又猛然想起树上的鸟窝,瞬间把‘大闸蟹’抛在脑后,转过身便欲再往树上攀去。
  崔亮忙上前道:“江姑娘,算了,那处树枝太细,你轻功虽不错,但―――”
  江慈眼睛一瞪,正待说话,蓝影一晃,裴琰已闪身飞上了银杏树。他内力绵长,在树干借力一蹬一飘,便落在了最上方的枝桠间。眼见那鸟窝筑在树尖最细的枝叶间,确实无法落足,他思考了一瞬,忽伸手折下一根树枝,右腕用力,树枝直向鸟窝射去。
  江慈在树下看得清楚,‘啊’地大叫,叫声中,那鸟窝已被那树枝射落枝桠。眼见几只小鸟悲鸣着落下,江慈忍不住闭上了双眼,心中愤然怒骂。
  正在心中狂骂‘大闸蟹’时,却听得裴琰悦耳的声音:“江姑娘。”
  小鸟微弱的吱鸣声传入耳中,江慈大喜,睁开双眼,只见裴琰外衣衣襟内,正兜着几只小鸟,显是他在鸟窝落下的同时跃落树梢,将这些小鸟悉数接住。
  江慈眉开眼笑地接住那几只小鸟,安华早捧过一只竹箕,江慈将鸟儿放入竹箕中,笑着跃入房去。
  裴琰与崔亮对望一笑,裴琰道:“子明,我正想着请江姑娘去揽月楼听上一出,叶楼主那处的平阳湖大闸蟹可比我这相府中的还要新鲜,子明不如和我们同去。素大姐还惦记着子明上次应承她的词曲,子明不能一躲了之。”
  江慈在房内听得清楚,一溜烟钻了出来,笑道:“相爷果然说话算话,你真是好人。”
  裴琰微微一笑,当先往院门走去,走出两步,转身道:“江姑娘,子明,请吧。”
  江慈随裴琰和崔亮走出几步,忽然‘啊’地一声蹲下身,崔亮回头道:“江姑娘,怎么了?”
  江慈抬头笑道:“没事,你们先出去,我理一下鞋子。”
  崔亮微微摇头,与裴琰步出院子。
  江慈装作提了提松了的绣花鞋,微微侧头,望向散落一地、先前自己踏断的树枝,视线落在那些树枝的断口上,忍不住轻声骂道:“死大闸蟹!”
  京城,繁华之地,富贵之都。
  华朝山河万里,京城南面的落霄山脉逶迤连绵,北则有层峦叠嶂的祈山山系,与落霄山脉遥相对峙,成为京城南北两道天然屏障。
  在落霄山脉与祈山山系之间,是大片沃野平原,潇水河蜿蜒千里,淌过这平原。京城便位于这沃野平原之上、潇水河畔,握水陆交通要枢,乃古今兵家争战必取之地。华朝圣武帝立国之后,定都于此,并不断修建扩充,使之更加宏伟壮丽。
  京城由皇城、内城、郭城三部分组成。内城和皇城位于京城北部,北依天险骊山,郭城则从东、西、南三面拱卫内城和皇城。
  京城皇城自是皇宫及诸王居住之地,内城则为官宦贵族聚居之城,郭城是百姓聚居生活的地方,布局不一。城内屋舍连绵,亭台楼阁,名胜古刹,说不尽的千古风流。
  华朝立国百余年来,历代皇帝持政颇为清明,与民生息,京城更是治辖严谨,秩序井然。大街上酒铺食店,林立两旁,车水马龙,行人如鲫,一派兴旺盛世之象。
  江慈坐于精美华丽的马车内,马车摇曳间,掀开锦帘,出神地打量着这向往已久的闻名古都。
  她早有宏愿,要来京城一游,回去也好向师姐夸口,所以自溜出邓家寨后,便一路北上。游到南安府时正逢武林大会,这才临时上了南安府郊的长风山庄去一睹盛况,本想着看过热闹后便往京城游玩,未料竟是在重伤昏迷之中被当朝左相带回了京城。
  她在相府中憋了一个多月,此时终于得出相府,一游京城,实是有些兴奋,半个身子趴在车窗上,专注望向窗外。只见这京城街道宽广,宅合连绵,朱楼夹道,琉璃作瓦,紫脂涂壁。道路旁还遍栽花树,虽是深秋,也颇显秀雅风流。
  她看得兴高采烈,有时看到新鲜物事时便会拍打着身边的崔亮,崔亮也极耐心,一一替她讲解介绍。
  到后来,崔亮索性也右肘支在了车窗上,看着窗外景致,与江慈言笑晏晏。
  裴琰侧卧于二人对面一张雕工精细的卧椅上,两名侍女跪于椅旁,一人端着一盘这深秋季节难得一见的水晶葡萄,一人则替裴琰轻捶着双腿。
  江慈回头间望见裴琰正张嘴接住侍女剥好的葡萄,说不尽的慵懒风流,不由撇了撇嘴。
  她先前在江湖上游荡,也听说过当朝左相、剑鼎侯少年得意,英俊风流,华服出行,富贵奢靡。前段时日闷于那小院内,尚不觉得,这一出游,才知传言不虚。
  先不说这华丽马车内的珍珠玉帘、金丝锦垫、清丽侍女,光看车外前呼后拥的数十名侍从,个个虎背熊腰、高挺彪悍、怒马鲜衣,还有拉着这马车的四匹西域踏雪名驹,路旁争相避让的百姓,便知是当朝左相,纵情声乐、夜游繁花之地。
  江慈见裴琰正眯着眼望向自己微笑,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转头继续望向窗外。心底不由有些疑惑:当今圣上,为何会对此人如此宠眷?任他这般张扬浪荡呢?
  她又想起先前他用暗器打断树枝,害得自己跌下,查探自己的轻功来历,又假装好人接住自己,恨恨不已,狠狠在心中骂了数声‘大闸蟹’。
  不过她想过就算,猛然看见路旁有个卖糖人的,又兴奋得拍窗,恨不得即刻下车买上几个糖人,崔亮忙劝道待从揽月楼回来后再陪她细逛夜市,这才作罢。
  正看得兴高采烈时,马车忽然一顿,江慈未提防,向前一冲,崔亮眼明手快,将她拉住,江慈拍了拍胸口,笑道:“谢了。”
  裴琰见马车停住,隐露不悦之色,冷声道:“出什么事了?”
  一名侍从出现在车窗外,肃容禀道:“回相爷,是光明司的人,说是奉卫大人之命,出城有紧急公务。”
  裴琰眉头一皱,半晌后道:“让他们先过吧。”
  “是。”
  江慈大感好奇,光明司的名她也隐隐听过,好象是直属当今圣上的护卫机构,但司卫们的官阶并不高,这些人竟能令堂堂相国让路避行,实是令人惊讶,那为首的卫大人,岂不是权势通天?
  她探头向车窗外望去,只见相府随从将马车拉于路旁,长街前方数十名骑士,均策高头大马,人人锦衣劲装,腰系武士巾,脚蹬黑缎靴,悬刀佩剑。为首一人向相府随从拱了拱手,也不多话,带着身后诸人策骑而过。马蹄声急骤如雨,瞬间消失在长街尽头。
  马车重新回到长街中央,向前行去。江慈回过头,见裴琰正右手支额,修长白晳的手指轻揉着太阳穴,眉头微微蹙起,唇边一抹苦笑,似是自言自语道:“三郎啊三郎,你,唉―――”
  马车缓缓停住,江慈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望着华灯下的那一池碧湖,忍不住‘哗’了一声。
  崔亮立于她身旁,笑道:“没想到吧,京城还有这么一处妙景。”
  江慈极目望去,只见四周华灯眩目,映得处处明如白昼。灯光洒在那一池碧湖上,随波晃动,璀灿如天上繁星,湖旁花树罗列,一道九曲桥,通向湖心一小岛。岛上灯火通明,一座高檐阁楼建于岛的最高处,湖风吹来,隐闻丝弦之声,阁内人影幢幢,宛如人间仙境,又似揽月胜地。
  三人在前呼后拥的侍从的护卫下,踏上曲桥,堪堪行到桥中,数名华服丽女迎上前来,娇声曼语:“相爷来了!楼主正念着相爷呢!”
  江慈见这些女子个个娇艳明媚,服饰华丽中透着股柔媚之意,再看她们迅速粘在了裴琰与崔亮身边,才知这‘揽月楼’竟不是一般的戏堂之所,还是风流公子寻欢作乐所在。
  不过她生性洒脱,又一心想开开眼界,心底更有着另外的盘算,也未想到自己是未嫁少女,要避风月之嫌。坦然随着裴琰过曲桥,拾级而上,大摇大摆,迈入这京城乃至整个华朝赫赫有名的‘揽月楼’。

  九、揽月楼头

  三人带着侍从们通过花灯攒动的回廊,所过之处,不停有人过来向裴琰见礼,裴琰满面春风,谈笑间从容而行,在那几名女子的引领下上了‘揽月楼’的三楼。
  上到三楼,一着天青色便服的男子迎上前来,笑道:“相爷,膏蟹和菊酒我都准备好了,素烟刚还念叨着相爷,她换好衫就会过来。”
  江慈看了这男子几眼,只见他年约三十,身形高挑,容颜清俊,双手纤长,眼神明亮,笑容可掬,肌肤竟比一般的女子还要白晳,想来就是这‘揽月楼’的叶楼主了。
  裴琰往矮榻上一躺,笑道:“只怕素大姐不是想见我,而是想着子明欠她的曲词吧。”说话间轻招右手,崔亮微笑着盘腿在几前坐下。
  江慈却四顾打量这阁内的摆设,只见处处玲珑剔透,古色古香,阁内家具雕工精细,墙上挂着数幅字画,以青纱笼之,看来定是历代名家真绘。
  正看时,屏风后传出一阵笑声:“相爷说笑了,素烟不但惦记着小崔的曲词,也惦记着相爷的人呢!”
  轻盈的足音由远而近,一丽人从屏风后转出,身着绛红罗地金绣,天青多褶长裙;乌发轻挽,一双眸秋水低横,两道眉青山长画;身姿秀雅,风韵成熟中隐带沧桑。
  江慈‘哇’了一声,觉今日所见之素烟与那夜在长风山庄前见到的花旦妆扮的素烟大为不同,卸去戏妆的她更显风华绝世,虽看上去也知是三十如许的成熟女子,却别有一种风韵,不逊于任何一位二八佳人。
  她因师姐的缘故,对戏园中人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此刻更被这素烟的风采所折服,跳了过去,握住素烟的手道:“素烟姐姐,你好美!”
  素烟一愣,目光从裴琰和崔亮身上收回,含笑道:“这位妹子是―――”
  裴琰欠了欠身子,让侍女们在身下垫上软靠,微笑道:“这位是江姑娘,她一直嚷着要吃平阳湖的大闸蟹,我又不想被她吃穷了相府,便带她到这揽月楼来打秋风,顺便将子明兄押来交还给素大姐。”
  素烟‘卟哧’一笑,牵着江慈的手在裴琰和崔亮中间坐下,如雪白、似玉润的双手持着酒壶,替崔亮斟满酒盏,道:“相爷这张嘴,真正是越来越让人爱不得也恨不得了。还是崔公子好,是个老实人。”
  崔亮含笑接过酒杯,身子稍稍往旁挪开一些,望了江慈一眼,却见她正饶有兴趣地把玩着素烟腰间的一块环形玉龙佩,满面好奇与天真之色。
  素烟索性将那环形玉龙佩摘了下来,塞到江慈手中:“妹子若是喜欢,姐姐就将这玉佩送给你了。”
  江慈将那玉龙佩看了一遭,仍旧系还素烟腰间,转瞬又去细观她耳垂上的玉瑱,素烟再取下,她把玩一会,又帮素烟戴上,视线又凝在了素烟的翡翠华云步摇簪上。
  素烟久混风尘,识人极准,却也少见这种天真明媚,对万事万物怀抱热忱,却又不留于心,不强求之,洒脱真趣的女子。她瞬间对江慈有了好感,趁斟酒时凑到裴琰耳边轻声道:“相爷,哪来的这么可爱的姑娘?”
  裴琰张嘴接住侍女们挟上的凉菜,边嚼边含混道:“树上掉下来的。”
  一旁的江慈听到‘树上’两字,不由瞪了裴琰一眼,裴琰哈哈大笑,江慈懒得理他,捋起衣袖,拖住崔亮,要与他猜拳。
  阁内烛光如梦,江慈白嫩圆润的手腕晃得崔亮有些迷糊,便输了数回,被江慈逮住狠灌了几杯,他只是一味微笑,杯到酒干,并不多言。那边裴琰也与素烟划拳行令,言笑不禁,阁内一时热闹非常。
  此时,侍女们轮流将小方桌、腰圆锤、圆头剪等吃蟹所用物什摆上,又端来用蒲包蒸熟的大闸蟹。这处的厨子极风雅,竟在蒲包边摆上数朵绿菊,蟹黄菊绿,酒青盏碧,月明波莹,弦索琤瑽,美景如幻。江慈心中欢喜,眉花眼笑。
  望着盘中的大闸蟹,她在心中‘嘿嘿’笑了数声,暗念道:大闸蟹啊大闸蟹,本姑娘可要将你吃入肚中,以报一掌之仇了!
  她正待将手伸向盘中,脚步声响,那叶楼主又引了一人上阁楼,江慈一心在那大闸蟹上,并不抬头,却听得裴琰大笑道:“王爷可来迟了,得自罚三杯!”
  江慈再惦记着盘中的大闸蟹,听到‘王爷’二字,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青年公子,弱冠年华,衣履翩翩,面目清秀,步入阁楼,边行边笑道:“少君有约,我本是即刻要到的,无奈二哥召我去赏菊,在庄王府多呆了片刻,来迟了,当罚当罚。”
  素烟抿嘴一笑,执起酒壶,一跃而起,把住这青年公子的右臂,往他嘴里灌酒,笑道:“难得王爷肯自罚,素烟也好报上次一醉之仇。”
  江慈曾听人说过,当今圣上共有三子,太子为长,次子庄王,静王行三,看来,这位定是以风流贤雅之名著称于世的静王了。
  她看过就算,对这王爷并不感兴趣,低下头,双手轻搓,伸向盘中之蟹。
  静王笑着接过素烟手中的酒壶,高高举起,仰头张嘴,酒水如一道银箭,落入他的口中。
  裴琰拊掌大笑:“王爷怎么见了素大姐,喝酒就这般痛快,上次和承辉他们斗酒,输了令都不见这么爽快!承辉他们见了,不定怎么嚼舌头!”
  静王喝完壶中之酒,揽上素烟右肩,走向裴琰,在他身边坐下,笑道:“那帮兔崽子,和三郎打赌输了,想着灌醉了我,偷我腰间玉佩去还三郎的赌债,还当我不知道,我岂能让他们如愿!”
  “三郎要王爷玉佩做什么?他府中稀罕物事还少了吗?只怕华朝,再也找不出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宝贝了吧。”裴琰若有所思。
  静王松开揽住素烟的手,挟了筷凉拌凤肝,道:“谁知道呢!大概是听说这玉佩是父皇赐我的,他心里不服气吧。”
  裴琰听他这般说,不敢再往下接,执起酒盏,望向崔亮道:“子明,你上次答应了素大姐,要给她填曲词的,正好王爷也在,他可是个中高手,你不能再偷懒了。”
  静王侧头望向崔亮,笑道:“子明也来了。”他视线再一偏,愣了一瞬,道:“这位是―――”
  裴琰刚饮下一杯酒,未及咽下,顺着静王视线望去,一愣一噎,呛得咳嗽数声,口中之酒悉数喷在了衣襟上。
  只见那边的江慈,正双手并用,大快朵颐。她面前盘中的数只大闸蟹,旁人几句话的功夫已被她极熟练地大卸八块,蟹肉蟹黄悉数不见,自是落了她的肚中。
  此时她正极专注地用小银剔将蟹肉从最后一个蟹腿中剔出,偏她的嘴角,却还留着两抹蟹黄,想是吃得太过痛快,沾在唇角,不及抹去。
  崔亮侧头看见,也是忍俊不禁,却不敢笑出声来,取过桌上的丝巾,递给江慈。
  江慈抬起头,见众人皆眼神灼灼、或笑或讽地望着自己,茫然道:“怎么了?”
  崔亮将丝巾塞到她的手里,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但笑不语。
  江慈将头凑近,盯着崔亮的脸看了片刻,疑道:“崔公子,你的脸怎么了?没什么变化啊。”
  静王和裴琰哈哈大笑,素烟也笑得花枝乱颤。崔亮摇了摇头,忍住笑,抽出江慈手中丝巾,替她将腮边的蟹黄轻轻拭去。
  江慈也不在意,只狠狠地瞪了裴琰一眼,又专注地去剔蟹腿中的蟹肉。
  她将最后一点蟹肉剔出吃下,仰头喝了一杯菊酒,抹了抹嘴唇,意犹未尽,左右看了几眼,视线停在了崔亮面前的大闸蟹上。
  崔亮将自己的盘子往她面前一推,柔声道:“你吃吧。”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你都没吃呢,我吃饱了。”
  崔亮微笑道:“我吃多了蟹黄,会生疹子,向来是不敢多吃的。”
  江慈大喜:“那我就不客气了。”冲崔亮甜甜一笑,双手揽过银盘。
  众人看得有趣,一时忘了饮酒说笑,都看着她钳镊齐舞,刀叉并用。就连阁内的侍女们,也都停下,轻颦浅笑,望着江慈。
  江慈感觉到阁内气氛有些异样,抬起头,见众人都望着自己,那可恶的‘大闸蟹’更是笑得贼嘻嘻的,眼中尽是嘲讽之意。
  她狠狠地白了裴琰一眼,握着银钳的右手用劲,‘咯嚓’一声,将一条蟹腿夹得粉碎,眼睛却只是瞪着裴琰。
  裴琰右手莫名地一抖,面上笑容便有些僵硬。
  崔亮忙转向素烟笑道:“素大姐,上次答应你的曲词,我已经填好了。”
  素烟一喜,忙替崔亮斟了一杯酒,又连声唤侍女们取来笔墨宣纸和琵琶笙瑟等物。
  静王也不再看向江慈,转头与裴琰凑在一起,轻声交谈。
  讲得数句,静王压低声音道:“我刚在二哥府中听说易寒失踪了,少君可知详情?”
  裴琰望了一眼正与崔亮言笑晏晏的素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派出去盯着他的人一时大意,在鹤州附近失了他的踪迹,只怕桓国军方不肯善罢,和约尚未最后签定,我正为此事有些――”
  ‘喀嚓’声再度传来,裴琰右脚一抖,‘担忧’二字便停在了喉间。他余光瞥向那边的江慈,只见她正悠然地将一块蟹肉送入嘴中,略带挑衅的眼神盯着自己,右手还轻舞着手中的银钳。
  静王背对江慈,未看见她这番动作,见裴琰停住,唤道:“少君!”
  裴琰回过神,忙续道:“再过数日,是和约签定的日子,若是一直没有易寒的消息,这和约即使订下来了,桓国军方闹将起来,只怕也―――”
  “喀嚓”声响,他左脚又是一抖,再度停住话语,狠狠望向正得意舞着银钳的江慈。
  静王大奇,道:“少君,你今天怎么了?”
  裴琰闭上双眼,又睁开来,笑道:“王爷,今天我们只谈风月,不谈其他,还是把酒揽月,欣赏子明的妙词佳曲吧。”
  此时,侍女们已摆好一应物品,崔亮步到案前,轻卷衣袖,落笔如风,静王与裴琰、素烟等人立于案边细观,只余江慈一人仍在尽情享受着大闸蟹的美味。
  崔亮神态悠闲,浓墨饱沾,腕底龙蛇游走,不多时落下最后一笔,将笔一掷,笑道:“这首双调《叹韶光》是兴起之作,素大姐可别见笑才是!”
  素烟纤步轻摇,行至案前,樱唇曼吐,轻声吟道:
  “踏青游,踏青游,芙蓉画桨过沙洲;
  昔日曾为君相候,曲罢人散湿红袖。
  簪花画眉频回首,远阁寒窗下朱楼。
  紫陌红尘春逝早,无怪当年折尽长桥离亭三春柳。
  对清秋,对清秋,菊黄蟹肥新醅酒;
  醉明月,醉明月,高歌一曲以散愁。
  今日痛饮霜丘卧,坐向三更愁更愁。
  斜风扫尽人间色,草木萋萋水东流。
  不堪寒露中庭冷,且将青丝委地长恨此生欢难留。”
  她一吟罢,静王拍手道:“子明填的好词,实在是妙极!”
  素烟秋波横了崔亮一眼,嗔道:“子明也不常上我这儿来,不然你的词,配上我的曲,这‘揽月楼’将天下闻名了。”
  崔亮微笑道:“素大姐若是有好酒好菜的供着,子明定会不时前来叨扰。”
  裴琰拍掌笑道:“好你个子明,我邀你相助,你比泥鳅还滑,素大姐一邀,你倒这般爽快 。”
  崔亮正待再说,忽听得江慈圆润的声音道:“‘对清秋’不好,改为‘看清秋’方妙。”
  静王斜睨着江慈道:“我看‘对清秋’倒好过‘看清秋’,你个小丫头,来改人家崔解元的词,真是!”
  江慈取过丝巾擦了擦手,道:“我不是说崔公子‘对’字用得不好,而是作为唱曲来说,用‘看’字,容易运气发声,素烟姐姐是个中翘楚,自是知道的。”
  崔亮眼睛一亮,双唇微动,面上渐露笑容。素烟不禁也试唱了两遍,眼中闪过讶色,笑道:“江姑娘说得倒是有些道理,从字面上来说,‘对’和‘看’不相上下,但从运气发声来看,倒是用‘看清秋’要妥当些。”
  她行过来握住江慈的手:“江姑娘,原来你也学过戏曲,姐姐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江慈受不住她这番好话,眉花眼笑:“素烟姐姐,你人长得美,戏也唱得好,我也很喜欢你的。”
  她忽然来了兴趣,反握住素烟的手软语道:“素烟姐姐,这《叹韶光》的曲子我也学过,不如我与你合唱这一曲,不知姐姐可会嫌弃我?”
  素烟笑道:“当然好了,江姑娘肯与我合唱,素烟求之不得。”
  江慈笑得眼睛弯弯:“素烟姐姐,你就别江姑娘、江姑娘地叫了,我师父从来都是叫我小慈的,你也叫我小慈好了。”
  早有侍女抱过琵琶,素烟向静王等人盈盈一笑,纤指轻拨,江慈吹笙,崔亮轻敲檀板。一轮前音过后,素烟便顿开了珠喉婉转吟唱,一时间,珠玑错落,宫商迭奏,如敲修竹,似戛寒冰。
  此时天上一轮皓月升到中天,秋风拂树,灯光如星,阁外清幽明媚,阁内宫商悦耳,静王与裴琰听得如痴如醉,待素烟半阙词罢,均禁不住击案叫绝。
  素烟唱罢上阙,向江慈一笑。江慈放下竹笙,待过曲奏罢,嗓音滑润如玉,婉转若风,眼波在崔亮身上掠过,又如翾风回雪,飞燕翩跹。崔亮板音不由一滞,望着将伤秋之词唱得兴高采烈、眉波飞扬的江慈,再也挪不开目光。
  静王面上渐露赞赏之色,侧头向裴琰笑道:“少君从哪弄来的小丫头,倒是个可人的玩意。”
  裴琰放松身躯,斜躺于矮榻上,凝望着江慈,面上和如春风,心中却冷笑数声:轻功佳,曲词精,连吃蟹的具件都用得那般熟练,我倒要看看你这荒山野岭中长大的丫头,还有何本事!

  十、秋波夜遁

  一曲唱罢,江慈笑着跳回几前,端起酒盏,便欲饮下。崔亮忙赶过来,递过茶杯,轻声道:“刚用了嗓子,千万别饮酒。”
  江慈吐了吐舌头,放下酒盏,接过茶杯,‘咕咚’饮下,笑道:“谢了。”
  她在几前坐下,见盘中还有一只大闸蟹,不由一愣,低头去数先前散落于案几上的蟹壳,数了一阵,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我盘中三只,崔公子盘中三只,一共六只,蟹壳都在这里,怎么还有一只没吃呢?”
  她嘟囔片刻,懒得细想盘中的这只螃蟹是从哪里来的,再次将手伸出,却不见了先前的银钳。她忙俯下身到案底细找,却见一只修长的手将银钳递到她的眼前。
  江慈直起身,笑道:“崔公子,多谢你了。”
  崔亮含笑望着她,道:“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以后,我叫你小慈,你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江慈笑道:“好,崔大哥。”重新坐于几前,剥开蟹壳,钳开蟹腿。
  吃得正高兴时,忽听得身旁的崔亮唤道:“小慈。”
  江慈‘嗯’了一声,嘴里咬着块蟹肉,转过头来,含糊道:“什么事?崔大哥。”
  崔亮哭笑不得:“大闸蟹虽好,你也得少吃些,小心等会闹肚子或是生疹子。”
  江慈赶紧喝了杯菊酒,道:“不怕,我以前吃过大闸蟹,没闹过毛病。”
  崔亮摇了摇头,又想了想道:“小慈,那首词,是叹惜韶光,悲春伤秋之作,你以后,还是少唱这样的词曲为好。”
  “为什么?”江慈睁大眼睛道。
  “你现下唱这种词,还能不留于心,没什么感触,但唱多了,经历的事情又多了,只怕会失去现在的真趣。”崔亮淡淡道。又望了一眼正与静王和裴琰谈笑生风的素烟,终没有再说下去。
  江慈听不大明白崔亮的话,只点了点头,含混应了一声,便又欲将酒杯斟满。
  崔亮忙夺过她手中酒壶:“不行,你重伤初愈,不能再喝了。”
  江慈转头望向他,此时,她已饮下不止十杯菊酒,双颊酡红,明眸中也带上了酒意水气,唇角却满是娇痴的笑意。
  她拉住崔亮的衣襟摇了数下,哀声道:“好大哥,就让我再喝一杯。”
  崔亮将酒壶藏于身后,只是含笑不语。
  那边,素烟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静王与裴琰轰然大笑,这边二人却浑然不觉,只为了那壶酒拉来扯去。
  裴琰笑笑地扫了二人一眼,眸底光芒一闪,心中若有所悟,转而又有几分得意:子明啊子明,这回,你总得心甘情愿为我所用了吧!
  笑闹一阵,江慈双颊更见红透,口齿也有些旸涩,拉住崔亮衣襟的手渐渐垂落。崔亮看着有些不对,刚要伸手去扶她,她已一头栽倒在他的身上。
  崔亮忙将她扶正,唤道:“小慈!”
  那边素烟瞥见,忙步了过来,低头道:“怎么了?喝醉了?这孩子,当这酒是水啊,崔公子也不劝着点。”
  崔亮苦笑一声,也不说话。
  素烟伸手去扶江慈,江慈却猛然抬起头,嚷道:“师父,师父别打我,我下次不敢喝酒了!”
  素烟掐住腰笑道:“哟,这还没彻底醉倒,还知道怕师父!”
  崔亮前段时日与江慈闲聊时,已得知她师父去世不久,此时听她娇憨之声中隐带悲伤,心中难过,反而笑不出来,扶住江慈唤道:“小慈!”
  江慈茫然睁开双眼,盯着崔亮看了一阵,忽然侧身呕吐,秽物不多,却也弄脏了藕荷色的裙裾。
  素烟不由摇了摇头,啧啧道:“看看,喝成这样了,倒可惜了这一身上好的晶州冰丝绸,除了宫中,这世上就只有相爷和三郎府中才有这种名贵东西。”她回头招了招手,两名侍女步了过来。
  素烟想了想,吩咐道:“带小慈姑娘去我房中,给她换上我昨日新置的那套绯色的衫,另让人熬些醒酒汤。”
  两名侍女娇应一声,上前扶起江慈,往屏风后行去。江慈软弱无力地依在侍女们的身上,一步一拖,经过裴琰身边时,右脚一软,侍女们未扶稳,她身子便往裴琰倒去。
  裴琰闻得一股浓烈的酒味和酸味,眉头微皱,身形不动,袍袖一拂。江慈‘唉哟’一声,跌落一旁,头正好磕在案几上,痛醒过来,四顾看了一眼,见那‘大闸蟹’正略带厌憎和蔑视的神情望着自己,心头火起,狠狠地瞪向裴琰。
  素烟看着情形有些不对,忙赶过来将江慈扶起,交给两名侍女扶了进去。
  静王在旁看得有趣,笑道:“少君,你也是,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致什么气。”
  裴琰回过神,笑了笑,岔开话题,静王也不在意,素烟又在旁插科打诨,阁内复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江慈被两名侍女扶着,沿回廊而行,转入‘揽月楼’最北边一间房。房内陈设精美,轩窗木雕,象床软枕,锦遮绣映,薰香细细。
  侍女们将她扶至椅中坐下,一名侍女伸手替她解下被污秽之物弄脏的外衫长裙,另一名侍女转身从大红衣柜中取出一套绯色绡衣丝裙,笑道:“素大姐昨儿还在说,这绯色她穿着不合适,今儿,倒真找到合适的主了。”
  另一人笑道:“我早说过,素大姐穿绯色不合适,她倒不信我的,做回来上了身,才知后悔。”
  拿着衣裙的侍女抿嘴一笑,一边替江慈换上衣裙,一边道:“你是不知,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素大姐置这套绯色的衫,听说是为了三郎,三郎可是只喜欢这种颜色的。”
  “是吗?三郎不是一直只穿白色衣衫的吗?怎么倒喜欢起绯色来了?素大姐对三郎,倒真是―――”话未说完,这侍女仰面往后一倒。
  另一人惊道:“画儿,你怎么了?!”直起身便欲去扶那画儿,却觉腰间一麻,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江慈哈哈一笑,从椅中坐起,又觉自己笑声有些大,忙掩唇窃笑。
  她钻到门前,通过门缝往外张望了几眼,见这间素烟的卧室在回廊的最尽头,要想偷溜出去必要经过先前饮酒吃蟹的花厅,‘大闸蟹’武功高强,有他一人在厅内,是万万溜不出去的。
  她恨恨道:“死大闸蟹,明天就让你吃水呛着,吃饭噎着,吃菜撑着,喝酒醉死!”
  她环顾一下室内,目光停在那轻掩的轩窗上,眼睛一亮,步到窗边,探头向窗外望去。只见这处卧室竟是临湖,楼下湖水波光闪耀,秋风拂来,袅袅生凉,月光轻泻,似梦似幻,如诗如画。
  江慈想了一阵,哈地笑出声来,复又止住笑声,自言自语道:“没办法,看来只有走水路逃生了。”
  她转过身,将两位侍女扶起,让她们面朝墙角,叹道:“两位姐姐,你们切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小命要紧,再不逃就活不了了。我只点住两位姐姐的穴道,过得片刻,穴道便会自解,姐姐们只需出去照实说便是,实在是对不住了,莫怪莫怪。”
  两名侍女哑穴被点,面向墙角,心中叫苦连天。只听得身后这少女似是将衣裙着好,不一会,脚步声响,她似是步到窗边,顷刻后,只听得‘卟嗵’的落水声,显然,她已跃入湖中,借水远遁。
  厅中,静王喝得兴起,拉着裴琰三人行起酒令。裴琰面上带笑,杯到酒干,意态悠闲,只是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多太急的原因,竟连打了几个酒呃。
  崔亮却似有些心不在焉,酒令行得大失水准,被素烟狠灌了几杯,渐觉有些头晕,目光却不时望向屏后。
  酒到酣处,裴琰似想起一事,皱眉道:“素大姐,你手下的丫头也该调教调教了,这么久都没出来。”
  素烟一愣,道:“可不是,换个衫怎么去了这么久。”
  裴琰面色一变,掷下酒杯,猛地站起身,往屏风后跃去,崔亮与素烟急急跟上,只余静王一人留在厅内,有些摸不着头脑。
  裴琰奔至素烟房前,一脚踹开房门,扫了一眼,冷笑道:“这丫头,逃得倒快!”
  他身形微晃,袍袖一拂,解开墙角两侍女的穴道,喝道:“她往哪里逃了?!”
  侍女画儿有些畏缩,另一人见裴琰面色冷峻,忙答道:“奴婢们听得清清楚楚,是跳湖逃走的。”
  崔亮心中焦虑,抢到窗前,低头望去,只见一湖秋水,凄冷迷离,幽深清寒,空见波光如梦,却不见了那个娇俏的身影。
  裴琰冷哼一声,步出房,转至大厅,向静王拱拱手道:“王爷,我今晚得去逮一个人,先失陪,改日再向王爷赔罪。”
  不等静王作答,他已步下阁楼,下到二楼楼梯口处,守卫的安澄等人迎了上来。裴琰面色恢复了平静,负手道:“那小丫头跳湖逃了,传令下去,全城搜索,同时派人迅速封锁城门,禁营军若是问起,就出示王府令牌,说是缉拿要犯。”
  安澄垂头应道:“是!”带了数人匆匆离开了揽月楼。
  裴琰步下揽月楼,也不理会曲腰送别的叶楼主,匆匆行出数十步,又在曲桥中央停下。他负手望向空中冷月,侧头间见崔亮立于一侧,冷笑道:“子明,你说说,这丫头,她是真天真呢?还是假天真?”
  崔亮怅然若失,默然不语,只觉周遭月光灯影皆如虚幻,眼前闪烁的,尽是先前江慈唱曲时那明媚婉转的眼波。
  夜渐深,灯渐熄。
  揽月楼,欢客散尽,笙歌消去。
  素烟步入卧室,感觉一身酸痛,侍女宝儿上来替她捏了捏肩膀,道:“大姐,若是觉得累,就休息几天吧,这夜夜陪酒唱戏,小心累坏了身子。我们看着也心疼。”
  素烟幽幽叹了口气,凝望着桌上轻轻跳跃的烛火,低低道:“宝儿,你不知,我就是想歇,也歇不下来的。这人活一世啊,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你往前走,走的呢,偏又是一条不是自己真心欢喜和选择的道路。走啊,走啊,也不知走到哪日是尽头,也看不清这条路通向何方。可等有一日,你看清楚这路通往何处了,你这日子,也算是过到头了。”
  宝儿手中动作停住,愣了片刻,也叹了口气:“大姐说得有道理,宝儿也觉,这日子过得了无生趣,不过好歹还有大姐在前面撑着,我们便当是躲在这揽月楼,躲在大姐的庇护下,过一天算一天了。”
  素烟低声道:“大姐也不知,还能庇护你们多久,不知明天,或是明天的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宝儿再替素烟捏了一阵,又帮她取下头上钗环等饰物,行了一礼,轻声道:“大姐,你早些歇着吧。”
  素烟轻‘嗯’了一声,宝儿轻步退出,轻轻掩上了房门。
  素烟呆坐于烛火下,烛光映得她的脸明明暗暗,她默然良久,终再叹一声,吹灭烛火,上床安寝。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京城,陷入黑暗与寂静之中。
  随着素烟轻微的鼻息声响起,一个黑影‘窸窣’着从床下爬出,全身伏于地上,慢慢挪移。移到门边,缓慢站起,轻轻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迈出门槛,又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黑影轻如灵燕,在黑暗中过回廊,自楼梯一掠而下。听得阁内众人都已安睡,心中窃笑不已,慢慢拉开底层的雕花大门,自门缝中一闪而出。四顾望了数眼,见整个湖岸,悄无一人,得意地奔过曲桥,再沿湖边向南奔得数百步,终忍不住捧腹大笑。
  笑罢,她又回头望了望夜雾之中的揽月阁,和更北边的相府方向,得意地扬了扬右手,笑道:“大闸蟹,这可对不住你了,我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还把你吃入了肚中。唉,不是我江慈不厚道,实是你不仁在先,本姑娘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就不陪你玩了!”
  江慈先前发现无法自花厅溜出,又见素烟卧室是临湖,便计上心头。她将侍女面向墙角,自言自语,似是要跳湖逃生。却回头将素烟室内一角用来摆设装饰的寿山石雕抱起,掷入湖中,侍女们听到的‘卟嗵’之声,自是石落入湖中的声音,却非她跳湖逃生。
  待石沉湖底,她掩住脚步声,窜入素烟床底一角,屏住气息,听得裴琰等人闯入房中,听得裴琰恼怒离去,听得人声消散,知‘大闸蟹’中计,心中窃喜不已。
  她知裴琰定不肯善罢甘休,会派人沿湖四处搜索自己,如果马上出去,定是自投罗网,索性躺于素烟床底小憩了个多时辰。待听得素烟熟睡,这才运起轻功,溜出揽月阁,终完成了这惊险的逃亡大计。
  她心中得意,只是想起自己装醉,害得崔大哥和素烟姐姐担心,未免有些对不住他二人,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天悬冷月,地铺寒霜。湖边花草树木,在夜风中高低起伏着,月光照在树叶上,闪烁着若明若暗的寒光。

  十一、猫爪蟹钳

  江慈舞动着手中树条,湖边小路上轻轻跳跃,想到终于摆脱了这一个多月来的拘束与危机,心中欢畅不已。可先前饮酒太多,虽是为求装醉,但毕竟也是平生以来饮得最多的一次,此时被湖风一吹,脑中渐渐有些迷糊。
  她脚步放缓,用力踢出一粒石子,石子远远飞出,‘卟嗵’一声落入湖水之中,惊碎一片月影。
  江慈觉脚步有些沉重,腹中也似有些不舒服,索性在湖边柳树下坐下,靠上柳树,嘟囔道:“死大闸蟹,这笔帐,本姑娘以后再找你算。”
  她渐渐有些发愁,‘大闸蟹’权大势大,肯定会满京城地搜寻自己,该如何才能不露踪迹地潜出京城,继续自己的游侠生活呢?
  惊扰大半夜,困倦和着酒意涌上,江慈不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索性不再想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觉脖子有点痒痒,她挠了挠,正待放松身躯,依着树干睡上一觉,忽然心中一激凌,猛然站起。只见月色下,一个黑影挟着凛冽的寒冷气息,悄无声息地立于自己身前
  那黑影身形挺拔修韧,负手立于江慈身前,冷冽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江慈一哆嗦,仿佛自那目光中,看到自己象一只被猫肆意玩弄的老鼠,在猫爪下哀哀吱鸣,却怎么也逃不出锋利的猫爪。
  她心中打鼓,慢慢向后退了几步,那黑影却踩着她的步代,逐步逼近。江慈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将自己笼罩,压得心里极不舒服,直欲呕吐。
  此时明月移出云层,月华洒落在那人身上。江慈看得清楚,那人面容僵硬,双眸却如黑曜石般闪亮。她脑中一道闪电划过,猛然伸手指向那人,叫道:“是你!”
  话一出口,她便知大事不妙,自己认出这人就是那夜在长风山庄树上之假面人,放在心里就好了,为何要这般叫嚷出来,岂不是更会让对方不放过自己、而杀人灭口?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自己又如何能逃脱他的魔掌?
  她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堆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嘻笑两声,抱拳道:“抱歉,我认错人了。这位大侠,我们素昧平生,以前从未见过面,以后也不会再见。深更半夜的,我就不打搅您临湖赏月了,告辞!”
  说完她往后一跃,转身就跑。
  江慈运起全部真气,发足狂奔,奔出数十步,迎面撞上一物。
  她正一力狂奔,哪顾得上看撞上何物,口中乱嚷,身形微闪,又往前奔去。忽然一股大力扯住她的发辫,她‘啊’地大叫一声,头皮生疼,痛得流出泪来。
  轻笑声传入耳中,江慈心呼我命休矣,面上却仍呵呵笑着,望向那假面人。
  只见那假面人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扯住她的发辫,慑人心魂的眼中满是玩弄和嘲讽之意,同时还带着几分杀气,凌厉而妖异。
  江慈忍住头皮疼痛,抱拳作了个揖,强笑道:“这位大侠,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改日再备酒赔罪。只是今日,小女子有约在身,不能久陪,还望大侠高抬贵手,放小女子一马。”
  那假面人笑的声音极轻,却十分得意,他揪住江慈的发辫不放,贴近她耳边悠悠道:“和谁有约?是不是小情郎啊?”
  江慈双手一拍:“大侠就是大侠,真是料事如神。说得没错,小女子正要去赴情郎之约。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坏一门亲。小女子的情郎今夜若是等不到小女子,可就------”
  她正胡说八道以求分散假面人心神之时,忽觉呼吸一窒,喉间一紧,假面人的右手已扼上了她的咽喉,并将她直推几步,压在了一棵柳树之上。
  江慈急运内力,想摆脱他的钳制,假面人左手如风,点住了她的数处大穴,江慈再也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只是睁大眼睛,无助地望向头顶黑蒙蒙的苍穹。
  假面人不再说话,眸中寒意凛人,五指却逐渐用力收紧。江慈渐渐全身无力,小脸涨得通红,这生死关头,居然还感到这人指间肌肤冰凉,如同从冰河中捞出来的一般,胡思乱想间,眼前一切,慢慢变得迷蒙缥缈。
  正要气竭之时,江慈觉喉头一松,杀机散去,她剧烈喘息着,张大嘴拼命呼吸,又喘得太过,连声咳嗽,双足却再也无力,靠住树干缓缓坐落于地。
  她正惊讶假面人为何放过自己,那人嘿嘿一笑,蹲于她身侧,右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冷森森的匕首贴住她的面庞。
  假面人将匕首在江慈面上轻轻摩擦,也不说话。江慈渐感神智将要崩溃,哀求的话却也说不出口,反而激起心头怒火,狠狠地瞪向假面人,怒道:“要杀便杀,你好好的人不做,做什么猫,还是一只野猫,贼猫,没脸猫!”
  假面人一愣,片刻后才将她这话听懂,眼中笑意更浓,僵硬的面容向江慈贴拢。江慈心中害怕,忍不住闭上双眼,鼻中却飘入一缕极好闻的龙涎香气,耳中听到那人轻声道:“我是猫,那你就是老鼠,我这猫,是天生要来吃你这只老鼠的。这是命中注定,你可不要怪我!怪只怪,你自己好好的平地不走,要去爬树!”
  江慈觉那寒如冰霜的匕首自面部而下,在自己脖颈处稍停片刻,针刺似的疼痛让她浑身一悸,鲜血由刃口缓缓淌下,她在心中绝望地呼道:师姐,小慈回不来了,你要记得年年给小慈烧香啊!
  匕首缓缓地刺入肌肤之中,江慈终是有些不甘心,又猛然睁开双眼,死死地盯住那假面人。正待说话,却见那假面人身躯急挺,右手匕首从江慈颈中向后一挡,堪堪抵住由他身后数丈处飞来的如蛇信般的一剑。
  假面人如狸猫窜树,自江慈身侧斜飞,寒光再闪,叮声四起,一剑一刃,瞬息之间过了数招。
  江慈死里逃生,心头大喜,镇定心神,这才见与假面人拼力搏杀的,竟是自己在心中痛骂过无数遍、刚刚从其手中逃脱的‘大闸蟹’------左相裴琰。
  心神甫定,黑暗中又有数十人涌出,点燃火把,围在四周。其中一人步过来,解开江慈穴道,将她拉起,江慈看得清楚,正是裴琰的得力手下安澄。
  她恍然醒悟,看来这‘大闸蟹’又是不怀好意,料定自己要借来‘揽月楼’之机逃匿,索性以自己为饵,钓出这位假面人。自己先前洋洋得意,逃出他的控制,却不知,每一步均在他的算计之中。
  她意兴索然,脖间伤口疼痛,腹中绞痛一阵胜过一阵,索性又靠住柳树坐落于地,面无表情地观看着裴琰与那假面人的生死大战。
  “萧教主,素闻你容颜俊美,不知裴某是否有幸一睹尊容?!”裴琰一声长笑,寒剑啸声转烈,连人带剑向假面人冲去。
  假面人闷不作声,手中匕首如银蛇乱舞,‘叮’声四起,挡住裴琰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裴琰目光深刻冰冷,手中招式如水银泻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剑网,将假面人罩于其中,假面人步步后退,却始终默然不语。
  “萧教主,既然到京城来了,裴某想请你痛饮一番,不知教主可愿给裴某这个面子?”裴琰边说边斗,剑招如流云飞卷,寒光耀目,压得那假面人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安澄等人立于一旁,见裴琰胜算极大,便不上前,只是四散围着,防那假面人逃匿。
  激烈搏斗间,假面人脚下一个踉跄,似是有些不支,裴琰剑势收住,笑道:“萧教主,裴某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假面人左手抚胸,垂下头去,裴琰缓步上前,手中长剑却始终保持着攻击态势,防他做临死前的挣扎。
  眼见那假面人左手猛然自胸前挥出,裴琰心呼不妙,身形平平后飞。但听‘轰’的一声,红光乍闪,烟雾四溢,一股难闻的气息让众人剧烈咳嗽,瞬间,已不见了那假面人的身影。
  裴琰怒哼一声,如大鸟般掠上最近的一棵柳树,极目四望,只见湖波秋月,夜雾寒星,假面人已逃匿得无影无踪。
  他黄昏时见到江慈在树上东张西望,便猜到她有心逃跑,所以才精心布局,设下这圈套,以求引出星月教主杀人灭口。不料功亏一篑,被这假面人借烟雾弹遁去,实是十分的恼怒。跃下树梢,见安澄正欲带人向南追赶,冷声道:“不必了!你们追不上的。”
  裴琰回过头,正望上满面嗤笑之色的江慈,心中更是不畅,冷声道:“笑什么笑,你这条小命还留着,该烧香拜佛了!”
  江慈小命得保,虽说又落蟹爪,但总好过被那只‘没脸猫’玩死,心情慢慢好转。她嘻嘻一笑,站了起来,拍手道:“相爷好身手,不当武林盟主,实在是可惜了。”
  裴琰冷哼一声,凌厉的目光盯着江慈道:“你确实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江慈撕下衣襟,自己替自己将颈间伤口包扎起来,头摇得象拨浪鼓:“对天发誓,确实没见过。”
  “那就是,你听过他的声音了?”
  江慈知再遮掩无益,点了点头:“我是听过他的声音,可我与他素不相识,井水不犯河水―――”
  裴琰不再理她,转身就走,安澄等人急忙跟上。
  江慈犹豫了一下,终怕那假面人再来杀人灭口,紧跟在裴琰身后。
  裴琰听得清楚,心中得意,却神情严肃,转过身来:“江姑娘,现在我救你一命,你我互不相欠,还是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你我,江湖宦海,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黄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江慈未料裴琰将自己那日随口所诌之话记得一字不差,此时又原样还给自己,心中气得直翻白眼。可现在,相府才是唯一安全、能保小命不被追杀的地方,此时就是借她天大的胆,她也不敢独自一人游荡。
  她心中不停咒骂着‘大闸蟹’,面上却装出一副极可怜的样子,伸手拉住裴琰的衣袖,哀声道:“相爷,那个,那个―――”
  她吱唔一阵,也想不出赖在相府的理由,情急下脱口而出:“那个,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相爷救我一命,我怎能一走了之,我就留在相府给相爷当牛当马,为奴为婢,以身相报好了!”
  安澄等人在后面听得清楚,哄然大笑,有那等顽皮之人起哄道:“相爷,你就收了她吧,人家小姑娘可是要以身相报的。”
  裴琰眼神凌厉一扫,众人慑于他的积威,纷纷止住笑声,低下头去,裴琰冷冷道:“方才谁说的话,自己去领二十棍。”
  江慈见裴琰驭下如此之严,与他素日笑如春风的模样大不相同,心中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松开了揪住裴琰衣袖的双手。
  裴琰转头见江慈垂头丧气,脖间鲜血渗红了布条,发辫散乱,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莫名欢畅,悠悠道:“这可是你自己要留在我相府的,不要过两天又爬树或者跳湖什么的。”
  江慈大喜,抬起头来:“不会了不会了,绝对不会再跳湖的,再说,我今天也没跳湖。”
  裴琰微微一笑,负手向前行去。江慈忽想起一事,追了上去,问道:“相爷,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湖边,没有逃到别的地方去?先前你不是以为我是跳湖逃走的吗?”
  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却不回答,过得一阵,忍不住伸出右手,在江慈的面前晃了晃。
  江慈见他右手五指在空中作爬行状,恍然大悟,指着裴琰叫道:“大闸蟹!是大闸蟹!”
  她叫声十分大,身后相府之人,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公然指着自家相爷叫‘大闸蟹’,皆憋住笑,低下头去。却还是有人憋得难受,一片咳嗽之声。
  江慈见裴琰笑得阴森无比,忙摇手道:“那个,相爷,我不是叫您大闸蟹,我是说,我明白了,您是在最后那只大闸蟹上下了香药,能追踪到我在何处。”
  裴琰淡淡道:“你倒是不笨,还知道躲在素大姐床底下。”
  江慈在心中腹诽咒骂不已,却仍只得老老实实随着裴琰往前走。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一丸冷月,照着寒湖霜路。
  江慈跟在裴琰身后快步走着,肚中绞痛渐甚,慢慢地,浑身似有蚂蚁咬噬,疼痒难熬。她脚步逐渐拖滞,终一手捂着腹部,另一手不停抓挠前胸后背,蹲于地上,痛哼连声。
  安澄忙过来问道:“江姑娘,你怎么了?”
  江慈肚中绞痛,无法利索说话,断断续续哼道:“我――肚子――疼,痒――痒。”她身上奇痒无比,挠得前面又去抓挠背部,一时间,痛苦到了极点。
  安澄不知她为何如此,又有些疑心她是假装,正犹豫间,裴琰大步走了过来。他盯着江慈看了几眼,只见她眉头紧蹙,捂着腹部痛苦呻吟,另一手还不停在身上抓挠。
  裴琰猛然抓起江慈右手,将她衣袖向上一捋,看了一眼,哈哈大笑。
  江慈正是最难过之时,听裴琰笑得这般痛快,怒道:“笑什么笑,啊!”一声大叫,又反手去抓后背,不料腿上也渐渐痒了起来,她禁受不住,弯腰去挠,脚一软,坐于地上。
  裴琰蹲于江慈身旁,看着她痛楚难当的样子,越笑越是得意,双肩直抖,乐不可支:“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吃大闸蟹,哈哈,报应了吧!又起疹子又肚痛,真是报应不爽啊!”
  江慈性情再洒脱,此时身边围着这一大群男人,为首的偏还是自己最恨的‘大闸蟹’,又个个盯着自己的窘样,不由渐渐有些羞恼。
  她心中直恨自己先前为啥图口舌之快,吃了那么多大闸蟹,肚痛身痒不要紧,居然还让这么多人见到自己的窘样,实是生平第一糗事。迷糊痛楚中见裴琰的笑脸如大闸蟹般在眼前晃动,一时恨极,右手捏拳,猛然击向那可恶的笑脸。

  十二、鹤梦难寻

  裴琰呵呵一笑,侧身避开,江慈正待再击,后背又是一阵奇痒,她‘啊’的一声,收回拳头,反手去挠背部,偏那处够不着手,又换左手,忙得不可开交
  相府诸人看着她的窘样,碍着裴琰,不敢放声大笑,却个个面上神情扭曲,五官走样。
  裴琰笑得一阵,站起身来,道:“走吧,回去让子明帮你看一看,服点药,这样抓下去,会变成红皮老鼠的。”
  江慈怒道:“不走了,我不回去了!”
  裴琰悠悠道:“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萧教主会好好照顾你的。”
  江慈倔性发作,坐于地上,冷冷道:“不走,我就是不走,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裴琰眉头一皱,他心中自有盘算,要利用江慈进行下一步行动。先前拿话套住江慈,让她心甘情愿回相府,不料几句话又惹恼了这小丫头,她牛脾气发作,若是死也不回相府,又不与自己配合进行下一步行动,倒也颇为棘手。
  ‘踢跶’声响,有随从牵了马匹过来。裴琰见江慈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双手还在不停地抓挠,嘴唇却紧抿着,一副不服输的倔强模样,轻笑一声,俯身伸手。江慈腰间一麻,已被他点住数处穴道,拦腰放在马背之上。
  裴琰纵身上马,轻喝一声,马儿疾奔,向相府驰去。
  江慈痛痒难当,颠簸难忍,一路上还得听那‘大闸蟹’不时发出的得意笑声,不由在心中咬牙道:死大闸蟹,就让你先得意一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总有一天,本姑娘要一雪今日之耻!
  回到相府,江慈被安华扶到床上躺下,已是浑身发软,连挠痒都没了力气,只是无力的向里躺着,蜷缩起身躯。
  裴琰负手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笑道:“你再忍忍,我已差人去叫子明过来了。”
  江慈冷哼一声,哼声孱弱,心中恨极,默然不语。
  迷蒙中,听得脚步声响,听得崔亮行到床前,和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慈死命憋住泪水,无声地抽噎。这一夜,逃亡,被追杀,被伤害,被耻笑,对于她来说,实是生平以来最难忘怀、最痛苦的一夜,只有此时,听到崔大哥的声音,她才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崔亮早听相府侍从说江姑娘是吃蟹腹痛肤痒,也不甚担心。见她身躯轻颤,却不转过身来,忍住笑,向安华使了个眼色。
  安华探头向床内一望,见江慈眼角隐有泪水,抿嘴一笑,取过丝巾,轻轻替她将泪水拭去,轻声道:“江姑娘,还是先让崔公子帮你看看,喝点药,老这么硬撑着,不是办法。”
  江慈低低地‘嗯’了一声,平定心神,慢慢转过身来,正望上崔亮略带笑意的眼神,她脸上飞起红晕,低声唤道:“崔大哥。”
  轻笑声传来,江慈视线一偏,只见那可恶的‘大闸蟹’正站在门口,脸上还是那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她心头火起,猛然坐直,抓起床上的瓷枕,用力向裴琰掷去。
  裴琰右足轻挑,瓷枕在他足尖滴溜一转,又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轻落于床头,他哈哈大笑,悠然步出房去。
  惊扰大半夜,已是河斜月落,斗转参横。
  裴琰步出院门,见安澄在院外束手而立。寒风拂面,他脑中渐渐恢复到最佳状态,思考片刻,道:“安澄。”
  “是,相爷。”
  “把对星月教主的排查,集中在我熟悉的、日常来往的人身上。”
  安澄一愣,低头道:“相爷,恕属下愚钝。”
  裴琰轻哼一声:“小丫头没有见过他真容,只听过他的声音,他还要来杀她灭口,自不是怕小丫头画出他的容貌,而被我们按图索骥。”
  安澄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他是怕江姑娘在某个场合认出他的声音,而江姑娘现在在相府住着,他定是经常与相爷打交道,相爷熟识的人,实是怕有朝一日,相爷带着江姑娘遇到他,拆穿他的真实身份。”
  裴琰点了点头:“今日激战,他招式生疏,显是在掩饰真实武功,而且他的身形,故意东摇西晃,也是怕我通过身形而认出他是谁。只可恨先前他与小丫头说话时,我们隔得太远,没听到他的声音。”
  他顿了顿道:“把今日府中知道我带小丫头去揽月楼的人,还有今夜在揽月楼的人,统统查一遍,此人消息如此灵通,不早日将他找出来,总是心腹大患。”
  他负手望向灰蒙蒙的天际,淡淡道:“我对此人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他到底是谁呢?”
  安澄再等片刻,不见裴琰说话,轻声问道:“相爷,那查江姑娘的事情―――”
  “不用再查她了,她既费尽心思逃跑,必不是暗探,就一野丫头而已。只是我还要用一用她,暂时放这里吧。”
  崔亮开了药方,命安华前去配药煎熬,又取过银针,在江慈面上及手臂上扎上数针。江慈疼痛瘙痒渐止,只是全身疲乏,象被寒霜打蔫了的花朵,耷拉着头坐于床边。
  崔亮见她颈中还缠着布条,布上血迹成团,轻轻解开,看了一下,皱眉道:“怎么受伤了?”
  江慈有气无力地答道:“被猫抓伤的。”
  崔亮凑近细看了一下,疑道:“不象是猫抓伤的,倒象是被兵刃所刺。”
  江慈侧身往床上一倒,头刚好磕在瓷枕上,‘唉哟’一声,又坐直来,想起今夜被一蟹一猫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无端吃了这些苦头,心中气极,‘啊’地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崔亮正转身将银针收入针囊,听得江慈大叫,叫声中充满羞恼,知她终还有几分小孩心性,不由笑道:“别气了,下次注意别再吃这么多便是。”
  他将银针收好,又步到铜盆前将手洗净,安华端着药碗步了进来。
  安华步到床前,见江慈倒于床上,嘻嘻一笑,道:“江姑娘,还是起来喝药吧。”
  江慈一动不动。
  安华笑道:“再不喝药,等下可又会痒了。”
  江慈还是一动不动。
  崔亮觉得有些不对劲,快步行到床边。安华忙放下药碗,俯身将江慈扶起,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乌青,气息微弱,竟已晕死过去。
  月落星隐,晨雾四起。
  裴琰只睡了个多时辰,便醒了过来。他想起一事,心中一动,正待去蝶园请示母亲,见窗外仍是灰蒙蒙一片,知时辰尚早,但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到院中练剑。
  崔亮踌蹰着步入慎园时,正见院心里白影舞动,剑气纵横,冷风飕飕,寒光点点,宛如白龙在空中盘旋,又似冰雪在草地上狂卷。
  裴琰纵跃间见崔亮立于廊下,轻喝一声,一招雪落长野,满院的晨雾似都在他剑尖凝聚,剑气如寒冰划破长空,直向院中桂树迸散,‘喀’声连响,桂枝纷纷断裂,散落一地。
  裴琰收剑而立,转身向崔亮一笑:“子明今日怎么这个时辰到我这处来了?”
  崔亮微笑道:“相爷好剑法,子明有幸一观,实是大开眼界。”
  说话的功夫,早有侍女小厮上来为裴琰接过佩剑,奉上香巾,裴琰取过托盘中的香巾擦了擦脸,又掷回盘中,转身向房内走去:“子明请进来说话。”
  二人在西花厅坐定,侍女们奉上清茶和洁盐,裴琰轻嗽数口,吐于漱盆之中,侍女们又接过他脱下的武士劲衣,替他换上淡青色绣边织锦衣袍。
  裴琰挥挥手,众人退了出去。他端起参茶,饮了一口,抬眼间见崔亮面色平静,但眼中略带迟疑与犹豫,笑道:“子明有话直说,你我之间不必客套。”
  崔亮饮了口茶道:“子明冒昧,不知相爷可曾听过,宫中有一味奇药,名‘仙鹤草’的?”
  裴琰点了点头:“不错,宫中医阁内是有这一味药,但数量稀少,是专为圣上炼制丹药而用。子明问这个做什么?”
  “江姑娘中毒了,性命堪忧。”崔亮微微低头,声音隐带忧虑。
  裴琰端着茶盅的手在空中一滞,望向崔亮:“怎么会中毒的?”
  “是她脖子上的刃伤所致,那兵刃上是喂了毒药的。”
  裴琰眉头轻蹙:“听子明的意思,她所中之毒,要用‘仙鹤草’来解?”
  “正是。”崔亮抬起头:“相爷,不知相爷可愿救小慈一命?”
  “小慈?”裴琰轻声道,又看了崔亮一眼。
  他想了片刻,慢条斯理地饮了几口茶,终开口道:“这事只怕很难办。‘仙鹤草’,宫中仅余三株,圣上好丹药,子明你是知道的,这‘仙鹤草’又是炼丹的良药,要想从圣上手中求来一株,我看十分困难。再说,我与江姑娘无亲无故的,圣上若是问起,我也不好开口啊。”
  崔亮默然不语,良久方低声道:“我也知道极困难,但,小慈她―――”
  “没有别的方法救她了吗?”
  崔亮摇了摇头:“就是‘神农子’前辈来此,也只有此药,方可救她。”
  裴琰放下茶盅,皱眉想了片刻,只听崔亮又道:“相爷,小慈她,只有十七岁,您若是能救,子明求―――”
  裴琰抬了抬右手,止住崔亮的话语,他站起来,负手在室内来回走了数圈,抬头望向崔亮:“子明这般相求,我便尽力一试,至于能不能求得圣上开恩,就看小丫头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崔亮眼神一亮,心中欢喜,忙站起来长揖道:“子明谢过相爷!”
  裴琰忙过来扶住他的右臂,笑道:“子明可不要和我来这些虚礼,再说了,要谢,也应该是那小丫头来谢我,岂有让子明代谢的道理!”
  崔亮微微一笑,正待说话,裴琰已把着他的右臂往东偏厅走去,边走边道:“子明定是还饿着肚子,来,我们一起用早点,我正有些事,要子明帮我参详参详。”
  崔亮一愣,轻轻挣脱右臂,在正厅门口呆立一瞬,却终随着裴琰往东偏厅走去。
  江慈悠悠醒转,觉眼前昏黑一片,不由嘟囔道:“师姐,你又不点灯,老这么黑灯瞎火地坐着,有什么意思。”
  崔亮正坐于床头,倚着床柱小寐,迷糊中听得江慈的声音,一惊而醒,这才发觉桌上的灯火已近熄灭。他忙走过去剔明了灯火,转回头见江慈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笑道:“你醒了!”
  江慈半晌才恢复清醒,想起自己是在相府之内,她又努力回想之前诸事,茫然道:“崔大哥,我怎么了?好象睡了很久似的。”
  “你脖子上的伤口有毒,昏睡两天了,幸好相爷替你找来奇药,现在你既醒了,就证明毒已解,没事了。”崔亮坐于床边,和声道。
  江慈望了望:“安华呢?”
  “她守了你两天两夜,我见她太疲倦,让她去外间歇着。”
  江慈挣扎着坐起,崔亮忙取过绣枕,垫于她身后。
  江慈看了崔亮数眼,见他似有些消瘦,原本明亮的双眸也似有些黯然,不由垂下头,低声道:“崔大哥,都是我不好。”
  崔亮笑了笑:“说什么呢!你又没做错什么。”
  江慈想了想,抬起头来:“也是,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只不过是爬了一回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要斗,自己去斗个你死我活好了,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一个二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崔亮已得裴琰告知诸事,尽管心中担忧江慈,面上却仍平淡,和声道:“你刚醒,别想这么多。相爷正在想法子,让你不再被那人追杀,他又费尽心机为你求来了‘仙鹤草’,救了你一命,你不要再怨他了。”
  江慈心中仍对那‘大闸蟹’恨恨不已,更不相信他安了好心,只是不好反驳崔亮这话,便在喉间嘟囔暗骂了几句。
  崔亮见她满脸愤愤之色,笑着摇了摇头,又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小慈,你先歇着,差不多日旦时分了,我得去应卯。”
  江慈一愣,望了望房中沙漏,道:“礼部撰录处怎么这么早就点卯?你以往好象是辰时才去的。”
  崔亮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走到门口又转身道:“记得辰时初服一次药。若是感觉好些,能走动了,就去给相爷道声谢吧。”

  十三、风卷秋浓

  皇宫,弘德殿。
  这日小朝会,议的是三日后将与桓国签订的和约细则。
  礼部官员将抄录的和约细则呈上给皇帝、太子、庄王和静王,又各发了一份给丞相、龙图阁大学士、各部尚书及御史台、监察司诸大夫。
  静王展开折子看了一眼,不由赞道:“真正一笔好小楷!”
  皇帝听言将折子展开细看,也微微点头:“不错,结体严密而不失圆润,劲骨于内而超然于外,精华内蕴,丰润优雅,庄重劲美,实是难得的缜流小楷。”
  他望向礼部尚书王月雄:“这执笔撰录的是何人?”
  王月雄忙下跪禀道:“启禀皇上,执笔撰录此细则的乃礼部撰录处执笔崔亮,平州人氏,曾中解元。昨日方书处程大人因方书处人手紧缺,已向微臣借调了此人至方书处当差。”
  皇帝微笑点头:“原来是平州解元,难怪一手好字。在你礼部当执笔确也委屈了他,调到方书处甚好,这样,朕就可以每日见到这崔解元的妙笔了。”
  他转向静王和声道:“静王,前日朕还赞你的字体有进步,但和这位崔解元比起来,你可得再下些功夫。”
  静王躬身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一旁的庄王面上隐有不悦,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礼部侍郎将和约细则高声诵读了一遍,话音甫落,右相陶行德跨前一步行礼道:“皇上,臣有异议。”
  “陶卿但奏无妨。”
  陶行德瞥了面带微笑的裴琰一眼,道:“此和约乃裴相一力促成,和约细则,臣等也是今日方才知晓。按理说,裴相近年来主理与桓国间一切军政事务,臣不应多心。但这和约中有一条,臣实是有些疑惑。”
  皇帝面色和悦:“陶卿有何不明,裴卿就详细解疑吧。”
  裴琰低头道:“臣遵旨。”他又转向陶行德,笑得十分谦和:“陶相请直言。”
  陶行德横了眼裴琰,展开手中折子,道:“和约中,涉及月落山脉的归属问题。自我华朝立国以来,月落山脉便一直是我朝附属夷地,月落一族上百年来,也一直以附属夷族的身份,向朝廷进岁纳贡。
  裴相此次拟定的这份和约中,却与桓国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以桐枫河为界,北面归桓国,南面归我朝。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我朝附属夷地割了一半让给桓国,更等于间接承认,以往我朝与桓国间为了月落山脉而起的数次战事,我朝竟是战败一方。本相实是有些不明,还请裴相解释。”
  他话音一落,裴琰未及答话,庄王点头抢道:“陶相言之有理,本王也有些不明,这岂不是将我朝领土拱手让敌?可年前我朝与桓国的战事,是我朝胜出,实不必如此,还请裴相解释。”
  见右相与庄王都如此说,各部尚书及御史大夫们也纷纷轻声议论,殿内一片嗡嗡之声。
  裴琰面上挂笑,不慌不忙道:“和约中为何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两国各取一半,考虑有三。
  其一、月落山脉桐枫河以北,乃火石地貌,地产贫乏,民谚中素有‘桐枫北,三尺焦,童稚子,双泪垂’之说;而桐枫河以南,物产丰富,土地丰饶。所以看似是一分为二,实是舍贫脊而取富庶,我朝并不吃亏;
  其二、月落山脉桐枫河以北,因物产贫乏而致盗贼横行,纷乱不断。月落族长为平息纷乱,多年来数次请求朝廷派兵支援镇压。但这些盗贼擅长纷扰战术,往往朝廷驻军未及赶到,他们便已隐匿,军队一撤,他们又出来作乱,驻军若是有落单的,便惨遭盗贼毒手。自承平三年以来,当地驻军如此死于盗贼之手的竟达数千人,朝廷不堪其扰。此番将桐枫河以北归于桓国,实是将一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桓国,至少可以牵制桓国数万兵力;
  其三、月落一族,内部争斗近年来有加剧的趋势。星月教在其族内势力渐大,该教矢志于建立月落一国,摆脱我朝附属夷族地位,并妄图以月落山脉为根基,向我朝及桓国扩散。此番我朝与桓国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而和约中划分边界的疆线,恰好经过星月教圣地,两国分治之,可以削弱其势力,免其作乱势大。
  综以上三点考虑,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以桐枫河为界,实对我朝有利无弊。且可保长治久安,并减少朝廷驻军开支,减少我朝将士伤亡,又可与桓国和平相处。至于陶相所说国体问题,上百年来,月落一族虽进岁纳贡,朝廷却一直未下诏封其属号,并不存在丧权辱国,割让疆土之说。”
  裴琰侃侃说来,句句在理,殿内大半官员纷纷点头,低声附和,只右相陶行德一系官员默不作声,均将目光投向右相与庄王。
  庄王瞄了陶行德一眼,陶行德一时想不出话来驳斥裴琰,情急下道:“裴相打的倒是如意算盘,难道桓国君臣就是傻子,看不出这和约对他们并不利吗?”
  裴琰笑容渐浓:“桓国君臣并不是傻子,他们自有他们的目的。”
  “裴相请说。”
  “桓国肯与我朝休战,订此和约,东线退回岐州,而取月落以北,实是意在桐枫河。”
  “何解?”
  “桓国位处北域,河流稀少。域内仅有流沙河,不能保证全国的农林灌溉用水,所以稍有旱情,便粮食绝收,百姓要忍饥挨饿。桓国多年来与我朝的数次战争,看似是其他起因,其根本还在于争夺水域。此次和约订后,桐枫河以北我朝再无驻军,桓国可修渠开槽,将桐枫河的水引入其境内,而解该国多年缺水之忧。”
  陶行德冷笑道:“既是如此,那为何裴相还要将桐枫河拱手让人?岂不是让桓国得利,他日国富兵强,更加势大?”
  裴琰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身递上,内侍取过折子,又奉给皇帝。
  皇帝和蔼的目光看了裴琰一眼,展开奏折细阅,脸上逐渐露出赞许的笑容,掩上奏折道:“裴卿好计策!如此一来,桓国虽得桐枫河水源,却又制肘于我朝在上游修建的堤堰,妙极!”
  裴琰躬腰道:“谢皇上!臣恭请皇上准户部向工部拨发工银,征有经验的河工,在桐枫河上游、定幽一带选址建造堤堰。”
  皇帝有些兴奋,笑道:“准了,裴卿就看着办吧,户部、工部一应听其差遣,不得有误。”
  裴琰再行礼道:“臣还有一事需奏禀皇上。”
  “奏吧。”
  “此番与桓国的和约,实际上是给桓国下了一个圈套。桓国得引桐枫河之水,定会在下游以北修渠开槽、广辟良田。所以我朝要在上游定幽一带建造堤堰一事,需得十分保密,待桓国明春耗费巨力、广开渠槽良田之后再进行此事,期间不得泄露任何风声。还请皇上下旨,今日殿内之人,不得泄密,以防桓国并不上当。”
  皇帝点了点头,面色一肃:“诸卿听着,今日所议之事,若有泄密者,诛九族!”
  众臣知兹事重大,忙皆下跪磕头:“臣等谨遵圣谕!”
  陶行德与庄王对望一眼,无奈地磕下头去。
  裴琰从弘德殿出来,已近正午。天上云层浓厚,秋风卷起落叶,衣袖生寒。他立于盘龙玉石柱旁,想起方才与右相陶行德的一番激辩,忍不住冷冷一笑。
  脚步声响,他并不回头,听得静王悦耳的声音道:“少君辛苦了!”
  裴琰微微仰头,望向天空中浓浓的乌云,默然良久,道:“终于起风了!”
  静王也负手望向天际,点了点头:“是,晴了这么久,南安府大旱,可不是件好事。看看这场雨,能不能解解旱情。”
  他默然片刻,又道:“少君,星月教一事,不能再拖了,今日看朝中景况,只怕该教正在京内渗透其势力。”
  裴琰点点头道:“是,萧无暇多年筹谋,此次定不甘心其根基所在被一分为二,只怕反击手段将会十分激烈。我得尽快把他给找出来,彻底将该教铲除,才能安心。”
  静王低声道:“那为何少君今日还要在朝堂上公开你建造堤堰的妙计?就不怕方才众臣之中有被星月教渗透之人?”
  裴琰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转身拱手:“王爷,我先走一步。后日我母亲四十寿辰,她本是不喜热闹张扬的人,但我还是想替她操办操办,还望王爷能给我几分薄面,拨冗驾临,回头我会命人送上请帖。”
  静王讶道:“原来后日就是令堂的寿辰,少君怎么不早说,本王也好准备寿礼。届时,本王一定会亲来给夫人祝寿。”
  裴琰再拱拱手,步下台阶而去。
  静王负手立于廊下望着裴琰远去的身影,正出神间,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忙转身行礼道:“大哥!”
  太子颇觉无趣,略显圆胖的脸上一抹苦笑:“三弟你也太精了吧,不回头就知道是大哥我。”
  静王稍稍低头躬腰:“敢直拍我肩膀之人,定是大哥与二哥,二哥这两日正生我的气,是万万不会搭理我的。”
  太子嘻嘻一笑,全无长兄风范,凑近道:“三弟,二弟他究竟为何生你的气?”
  静王苦笑一声:“前日父皇召我与二哥考较功课,夸赞了我两句,二哥心里吃味,看见我就瞪眼睛。”
  太子听到‘考较功课’四字,打了个寒噤,忙道:“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准备,万一父皇想起要考较我的功课,可就大事不妙!”说着匆匆而去。
  太子走远,静王方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裴琰回到相府,风愈发大了,夹着雨点潇潇落了下来。
  他一出轿,随从们忙撑起油伞。入正门,过回厅,穿长廊,踏入慎园,正待脱去风披,却倒退两步,望向坐于回廊栏杆上、不停甩着双腿的江慈,微微一笑,也不理她,踏入房去。
  江慈嘻嘻笑着跟了进来。裴琰任侍女们替自己解去风披,换下蟒袍,着上浅紫色丝衣,外罩淡青纻丝长袍。又有侍女轻手替他取下官帽,将黑发拢起,系上浅紫色抹额,愈显丰神俊秀,气度高华。
  江慈在心中撇了撇嘴:又不是孔雀开屏,比谁更美,你再装扮,也还是只大闸蟹!
  裴琰并不理她,在紫竹摇椅上躺下,举起一本《清尘集》在眼前细看,悠悠摇摇,还跷起二郎腿轻轻抖着。四个清丽侍女立于他身后,或捧巾,或端茶,或执拂,或添香。
  江慈狠狠地在心里鄙视了一阵,清清嗓子,步到裴琰椅前,裣衿行了一礼,正容道:“江慈谢过相爷救命之恩。”
  裴琰从书后瞥了她一眼,鼻中‘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江慈脸上绽出无比灿烂的笑容,自己搬了张凳子在裴琰身边坐下,侧头看看了裴琰手中的书,笑道:“相爷果然有学问,这《清尘集》,打死我都是看不进去的。”
  裴琰身后侍女们,早听人说起江姑娘那夜之糗事,此刻见她嘻皮笑脸,一副顽皮模样,均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慈不理会她们,继续和裴琰搭话,裴琰却总是‘哦’或者‘嗯’一声,并不理她的茬。
  江慈也不气恼,就坐于裴琰身旁絮絮叨叨,裴琰要喝茶,她就抢着端过茶盏,侍女上来替他捶腿,她又抢过小竹捶,有一下没一下的替裴琰敲着。
  不多时,有侍女进来禀道:“相爷,饭菜备好了,请相爷用餐。”
  裴琰双脚一抖,江慈松开竹捶,向后一仰,他已潇洒站起身来,也不看她,往东首偏厅行去。
  江慈冲他的背影扬了扬拳头,未及收手,裴琰已回过头来:“你既来了,便和我一起用餐吧。”
  江慈眉花眼笑:“谢相爷!”
  她一踏入偏厅,入目见楠木桌上正中摆着一盘清蒸蟹,忽觉浑身发痒,腹中也似有些疼痛,见裴琰正含笑望着自己,忙摆手道:“相爷,我肚子不饿,来这里之前,已经吃饱了,我还是服侍您用餐吧。”
  裴琰笑了笑,落座道:“都出去吧。”侍女们齐应一声,行礼后退了出去。
  裴琰见江慈愣在原地,抬头道:“你不是说要服侍我用餐吗?怎么还愣在那里?那夜说要留在我相府,为奴为婢,以身相报,原来都是假话啊!”
  江慈面上堆笑,步过去握起银箸,递于裴琰手心,又替他勺了碗汤,在他面前放下,却手一歪,汤碗微微一斜。
  眼见汤水荡出瓷碗,溅到裴琰的外袍上,她忙取过丝巾俯身替他擦拭,边拭边道:“江慈乃乡间粗野丫头,不懂得服侍人,相爷千万莫怪。”
  裴琰呵呵一笑,放下手中银箸,猛然探手箍住江慈腰间,将她身子一扳,江慈‘啊’的一声,倒于他膝上,急切下双脚乱踢,却被裴琰右肘摁住,动弹不得。
  江慈大怒,脱口骂道:“死大闸蟹,你休想我替你听声认人!”

  十四、凤栖梧桐

  裴琰一愣,转而大笑,按住江慈不放,悠悠道:“你倒是不笨嘛,知道现在只有替我听声认人,才是唯一的活路。”
  江慈冷冷道:“裴相爷,请把你的蟹爪拿开一些。”
  裴琰笑道:“江姑娘,你不知道吗?螃蟹的钳子若是夹住了什么东西,是绝不会轻易松开的。”说着将江慈搂得更紧一些,让她贴住他的腹部。
  江慈冲裴琰笑了笑:“相爷,我好象有件事情,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啊?”
  江慈笑得眼睛眯眯:“本姑娘呢,耳朵不大好使,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认出那人的声音。说不定,就会认错人,也说不定,会听很多人的声音都象星月教主,万一把什么王爷侯爷之类的人诬为邪教教主,那可就罪过大了!”
  裴琰轻哼一声:“是吗?”他放在江慈腰间的右手猛一用力,江慈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裴琰俯头望着她痛楚的神情,笑道:“江姑娘想必是不了解本相爷,本相爷呢,绝不打没有把握之仗,所以是绝不会让你认错人的。”
  他松开右手,江慈腰间一松,忙翻身而起,却又被裴琰探手扼住咽喉,嘴唇大张,已被他塞入一粒药丸,入口冰凉即化,顺喉而下。
  江慈闻到这药丸有一股铁腥气,知是炼制毒药必需的‘铁腥草’,定是毒药无疑,情急下俯身呕吐。
  裴琰摇头道:“没用的,这是我长风山庄秘制毒药,入喉即溶,大约三个月后发作,解药呢,世上便只有本相爷才有。”
  他慢条斯理地夹了筷麂肉,放于口中细嚼,见江慈冷着脸从地上爬起,面容一肃,道:“你听着,我已令人放出风声,说你已经毒发身亡,放松那人的警惕。后日相府会为我母亲举办寿宴,凡是我认识的达官贵人都会来相府为我母亲祝寿。到时我会命人替你化装易容,你就扮成小厮,跟于我身后,细心分辨众人的声音,不得离我左右。你若是敢玩什么花样,我能放过你,这毒药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江慈瞪着他道:“那如果那人不来呢?”
  裴琰哼了一声:“敢不来参加我相府寿宴的人少之又少,那我就把排查目标放在这少数的几个人身上,还怕找不出他来吗?!”
  江慈冷冷地看了裴琰一眼,不再说话,默默低头,走向屋外。
  右脚刚一踏过门槛,忽听裴琰又道:“慢着!”
  江慈顿住脚步,并不回头,只听裴琰淡淡道:“从今日起,你到西园子去服侍子明,他那里正没有丫头。你只别说是我派你去的,就说是你自愿,以报他救命之恩。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踏出西园一步。你替我认出人,将子明服侍好了,我又将星月教连根拔起、永绝后患了,再考虑为你解了这毒。”
  江慈用力顿了顿右足,甩手而去。
  裴琰抬头望着她的背影,冷笑道:“野丫头,你当我这相府,是让你胡来的地方吗?!”
  这场秋雨,直下到黄昏时分,才慢慢止住。
  灯昏雾涌,夜幕轻垂,崔亮方略带疲倦地回到西园。
  甫踏入院门,他便一愣,只见屋内灯烛通明,还隐隐飘来江慈哼唱戏曲的声音。江慈见他进来,笑道:“崔大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着便来替崔亮解去风披。
  崔亮往内室走去,自己解下风披,换过便服,又步了出来,道:“小慈,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慈笑道:“我闷得无聊,听安华说你这处没人服侍,你又是我救命恩人,想着来替你做点事,不然我这心里,可是十分过意不去。”她边说边倒出铜壶中的热水,替崔亮拧来热巾。
  崔亮望着她的笑脸,侧过头去,将脸埋在热巾之中,良久方抬起头来,微笑道:“小慈,这些服侍人的事情,你不要做了。我习惯了一个人住,若是要人服侍,相爷自会派人过来的。”
  “我闲着也是闲着,只要崔大哥不嫌弃我就好。对了,崔大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前段时间,我看你很清闲的,礼部撰录处现在很忙吗?”
  崔亮擦了擦脸,道:“我现在没在礼部,到宫中方书处当差了。”
  “方书处?是做什么的?奉禄是不是高过礼部很多?那么早去,这么晚才回,总得多些奉禄才好。”
  崔亮淡淡道:“是替朝廷整理奏章、档案、图书以及地方上报材料的闲散部门,奉禄比礼部稍高些,倒也不是很辛苦,只是这段时间会有些忙。”
  说话间,江慈已摆好碗筷,笑道:“崔大哥,你来试试我的手艺。”
  崔亮走到桌前坐下,看着桌上玲珑别致的菜肴,讶道:“小慈,这是你做的?”
  江慈点点头:“是啊,我厨艺可是方圆十里有名的,不然邓大婶她们才不会对我那么好,日日有好吃的鲜果瓜蔬送给我,就想着我心情好时,为她们整上一顿佳肴。”
  两人正说话间,一人施施然步入房来。
  崔亮抬头笑道:“相爷来得正是时候,子明正想和相爷喝上几杯。”
  裴琰此时着浅紫色丝质秋衫,外罩乌色纱衣,腰系青丝碧玉绦,浑身的风流文雅,满脸的清俊出尘。
  他微笑着在桌旁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摇了摇头:“回头我得让裴阳问问厨房的丫头们,是不是贪慕子明的人品,你这西园子的菜式做得比我慎园的还要好。”
  “相爷说笑了,这是小慈做的。”
  裴琰横了一眼已端开碗筷、默默坐于门槛上埋头吃饭的江慈:“是吗?江姑娘还有这等手艺,真是看不出来,倒是服侍人的好本事,你说是吧,江姑娘?”
  江慈并不回头,坐于门槛上,闷闷地应了一声。
  崔亮不明二人之间过节,却也觉有些异样,想将这二人分开,忙道:“小慈,劳烦你去拿碗筷和酒盏过来。”
  江慈站起身,将饭碗往桌上一放:“相爷,实是不好意思,我未算到相爷会大驾光临,这饭菜呢,只备好了两人的份量。再说了,这相府中,等着巴结、服侍相爷的人排起队来,要排到相府后街的‘乌龟阁’去,相爷还是去别处吃吧。”
  崔亮大笑道:“小慈胡说,什么‘乌龟阁’,那是‘乌旬阁’。取自‘霞飞潮生掩金乌,望断天涯叹岁旬’,与城南的‘霞望亭’相对应。此绝句正是相爷的佳作,快莫认错字了。”
  江慈向崔亮甜甜一笑:“原来是个‘旬’字,我将它与‘乌’字连在一起,看成一只大乌龟了!”说着只用眼去瞄裴琰身上的乌色罩衫。
  裴琰闻言笑得十分欢畅:“原来江姑娘还有认错字的时候,我以为,你只会有吃错东西的时候呢!”
  江慈一噎,也知图一时口舌之快,与这‘笑面虎’斗下去没什么好处,她更不愿让崔大哥看出什么端倪。只得转身到小厨房取过碗筷酒杯,替二人斟满酒,走到院中,在青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双手撑于凳上,双足悠悠荡荡,望向黑沉夜空中的几点星光,这一刻,她浓烈地思念起师叔、师姐,还有邓家寨的老老小小。
  风趣幽默的师叔;外冷心热的师姐;刀子嘴豆腐心的婶婶大嫂们,还有,还有将自己这个孤儿抚养成人,爱如亲生女儿却撒手而去的师父。
  江慈眼眶逐渐湿润,以前在邓家寨时,她一心想看外面的天地,总是想着偷偷溜下山,摆脱师姐的约束。及至真正踏入江湖,一人孤身游荡,特别是被卷入这官场与武林的风波之中,命在旦夕,遇到的不是追杀便是算计,方深切体味到了人心险恶、世事艰难。
  也许,自下山以来,遇到的人中,便只有崔大哥一人,才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吧?
  若是能顺利解毒,还是尽早回去吧,师姐肯定担心自己了。这江湖,这天下,终究只有那处才是自己的家。
  此时已是深秋,日间又下过一场秋雨,院中寒夜甚浓。江慈渐感肌肤沁凉,刚要站起,脚步声轻响,崔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小慈,你是不是有心事?”
  江慈垂下头,闷声道:“没有,就是想家了。”
  “哦。等相爷替你将那星月教主的事情了结,你自然便可以回家了。”崔亮劝慰道。
  江慈‘嗯’了一声,不欲崔亮再就此事说下去,抬头望了一眼屋内:“大―――,相爷走了?这么快?”
  “嗯,相爷事忙,后日又是夫人的寿辰,府内的人忙得脚不沾地的,许多事需要相爷拿主意。届时盛况空前,还会请来揽月楼的戏班子,小慈又可以见到素大姐了。”
  想到又可见到素烟,江慈心情好转,望向身上浅绯色的衣裙,笑道:“妙极,我正想着将素大姐的衣衫还给她呢。”
  讲起衣衫,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揽月楼装醉时,听到的那两个侍女所说之话,联想起之前大闸蟹与那静王的对话,好奇心起,侧头问道:“崔大哥,三郎是什么人?”
  崔亮愣住,愕然良久方缓缓道:“小慈问这个做什么?”
  江慈嘻嘻一笑:“没什么,就是好奇。想知道素烟姐姐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将来也好替素烟姐姐拉拉红线、做做媒什么的。”
  崔亮纵知江慈是江湖中人,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却也未料她说话如此大胆,半晌方道:“你可不要乱来,素大姐也就是和三郎来往稍密,她年岁大三郎甚多,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这样的话可千万别提。”
  “为什么?”江慈睁大一双妙目问道。
  崔亮不知该如何措辞,想了片刻道:“三郎,是光明司的指挥使,卫昭卫大人,人称‘卫三郎’。但皆只是在背后相呼,能当面直呼他‘三郎’的,只有皇上、太子、两位王爷和两位相爷,其余人若是直呼其‘三郎’,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慈打了个寒噤:“这么可怕?难道得罪他的人统统必死无疑?他也只不过是个指挥使嘛,难道能大过王法吗?”
  崔亮想起后日王府寿宴,卫三郎定会出席,若是江慈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于他,实是后患无穷,还是先警告于她较好。
  念及此,他正容道:“小慈,卫昭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且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但其极受皇上恩宠,被委以光明司指挥使一职,既负皇宫守卫之责,又可暗察朝中所有官吏,直达天听。其官阶虽低,且不干预军政事务,不能参政,但实权甚大,乃朝中第一炙手可热的红人。就是相爷,也不敢轻易得罪于他。你若是见到他,就绕道走,千万不要去招惹于他。”
  江慈‘哇’了一声:“原来世上还有令大闸―――,啊不,相爷害怕的人啊,我倒真想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
  崔亮苦笑一声,低声道:“他的模样,你不见也罢。”
  江慈更是好奇:“崔大哥快说,他长得什么模样,能令素烟姐姐倾心的人,一定是一表人才。”
  崔亮见江慈这般口无遮拦,心中暗叹,低声吟道:
  “西宫有梧桐,引来凤凰栖;
  凤凰一点头,晓月舞清风;
  凤凰二点头,流云卷霞红;
  凤凰三点头,倾国又倾城;
  凤兮凤兮,奈何不乐君之容!”
  吟罢他低声道:“这首民谣,吟唱的就是三郎之姿容,只是―――”
  江慈尚在遐想之中,崔亮站起身来:“好了,小慈,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江慈仰头笑道:“崔大哥,我住在你这西园,好不好?”
  崔亮一愣,半晌方道:“小慈,你我男女有别,这―――”
  江慈揪住他的衣袖摇道:“崔大哥,安华是相爷派来监视我的,我的一举一动,她都会向安澄报告。和她住一起,我睡不着,也吃不香,你就让我住你这里吧,再在那院子住下去,我怕我会憋死。”
  崔亮轻轻扯出衣袖,转过身去,背对江慈,仰头望向深沉的夜空,片刻后轻声道:“好吧,你睡西厢房,我到偏房去睡。”
  江慈大喜:“谢谢崔大哥,那我收拾碗筷去了。”说完一溜烟的往屋内钻去。
  崔亮看着她灵动的身影,呆立原地,良久,闭上双眼,右手握拳,在肩头猛捶了一下,方举步入屋。

  十五、相府寿宴

  十月初八日夜,左相府,裴氏夫人四十寿辰,大宴宾客。
  这日天气甚好,惠风和畅,秋阳融融。至日落时分,还有落霞满天,人皆道左相高堂福深运厚,富贵延绵。
  从午饭后,相府侧门前便搭起了大戏棚,鼓乐声喧。由于正宴设于夜间,故从正午到日落时分,并无宾客前来,只戏班子在戏台上不停上演戏曲,引得京城百姓纷至沓来,人潮拥挤,争相一睹相府寿宴盛况。
  为表喜庆,日暮后,相府内外张灯结彩,还有上百侍从,手执火把排列府门左右,形成一条长长的火龙。府内穿梭的侍女们则手持莲花宫灯,灯烛辉煌,照彻霄汉。伴着锣鼓笙箫、歌舞升平,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日铺时分,江慈便被几名长风卫‘押’到了相府后园一处僻静的厢房内。
  她噘着嘴踏入房中,安华笑着迎上来:“江姑娘!”
  江慈懒得理她,往绣凳上大喇喇一坐,扬起下巴道:“来吧!”
  安华与她相处一段时日,知她脾性,也不着恼,微笑道:“安华岂有那等手艺,替江姑娘化妆易容,得请‘玉面千容’苏婆婆出马才行。”
  江慈曾听师叔提起过‘玉面千容’的名号,好奇道:“‘玉面千容’苏婆婆也在京城吗?你家相爷把她给请来了?”
  “这世上,还有我家相爷请不动的人吗?”
  两人说话间,厢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长风卫引着一身形佝偻、鬓发花白的老妇进来,安华迎上前行礼道:“见过苏婆婆!”
  江慈见那苏婆婆极为老迈,腿脚还有些不利索,不由有些失望。苏婆婆似是明她所想,原来半闭的眼睛猛一睁开,神光乍闪,惊得江慈一激凌,这才相信这位苏婆婆身怀绝技,并非普通老妇。
  长风卫退至屋外,苏婆婆自挽着的竹篮中取出各式易妆之物,有水粉胭脂,描笔画炭,还有赭泥白粉之物。江慈觉得新鲜,双肘支在桌上,看得目不转睛。
  苏婆婆慢条斯理地将篮中所有物什一一取出,又低头找了片刻,从中翻出一条丝巾来,轻咦一声:“怎么不见了?这可有点糟糕。”
  安华本坐于一旁监视守卫,听得苏婆婆如此说,忙步过来问道:“苏婆婆,怎么了?可是忘带了什么物什?”
  苏婆婆将手中丝巾举到安华面前,有气无力道:“你看这丝巾―――”
  她话未说完,安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身子一软,竟倒在了地上。
  苏婆婆阴森森一笑,蹲下去将那丝巾罩在安华面上,又站起来望着江慈。
  江慈看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大事不妙,苏婆婆已出手如风,点住了她的穴道。
  江慈瞪着那苏婆婆,只见她无言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数粒药丸,放于手心。
  江慈叫苦不迭,心中直纳闷自己今年为何衰运当头,不但与树结仇,还与毒药有了不解之缘,恨只恨自己不该贪一时之快,上错了一棵树。
  苏婆婆见她眼中隐露恐惧与气愤,越发得意,却不笑出声来,伸手托住江慈下巴,将药丸塞入江慈口中,在她喉部一托一抹,药丸顺喉而下,江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苏婆婆轻笑一声,凑到江慈耳边轻声道:“乖孩子,你别怕,这毒药,不是即刻夺你性命的,只需每个月服一次解药,便不会毒发身亡。只要你乖乖地听话,自会有人每月给你送来解药。”
  江慈一喜,睁开眼来,可怜巴巴的望着苏婆婆。
  苏婆婆又道:“裴琰是想让你替他听声认人吧?”
  江慈忙点了点头。
  “你听着,等会呢,那人是一定会出席寿宴的。你若是想保小命,就不得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裴琰,你即使听出了他的声音,知道他是谁,也要装作若无其事。若是裴琰问起,也要说你所见过的面具人并不是此人。”
  江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苏婆婆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又道:“我知道你没法向裴琰交差,你放心,那人自会想办法令一些官员出席不了此次寿宴。那样,裴琰就会疑心到那些人身上,而不会怀疑你认出了人而没有告知于他。”
  江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苏婆婆轻声道:“你放心,今夜之后,裴琰肯定会带你去一一辨认这些官员的声音。但他们呢,要么家里会出点小状况,告假还乡,要么会或多或少有些小伤风或者喉病什么的,你就只说听不清楚。再过段日子,你就说记忆模糊,不能确定,尽量干扰裴琰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不已,满面委屈地点了点头。
  苏婆婆满意地笑了笑,解开江慈的穴道,摸了摸她的头:“真是乖孩子,婆婆太喜欢你了,婆婆最喜欢听话的孩子,你若是一直这样乖乖的,那人会每个月派人送解药给你的。”
  她俯下身,将安华扶起,让其站直,取下其面上丝巾,右手中指轻轻一弹。安华身躯轻震,睁开双眼,以为自己只是眼花了一下,仍道:“婆婆,是不是忘带什么物什了?”
  苏婆婆从桌上拿起一个瓷瓶,笑道:“找着了,原本是用这丝巾包着的,我还以为忘带了呢,原来是掉出来了。”
  安华微微一笑,又退后数步,坐于椅中细观苏婆婆替江慈化妆易容。
  左相府此次寿宴虽筹划仅数日,也规模空前,冠盖云集。京城所有文武百官、皇亲贵胄都在被邀之列。从日落时分起,相府门前华盖旌旗,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众宾客在相府知客的唱礼声中由西门而入,鲜衣仆人在旁引领,将众宾客引入正园。
  相府正园内设了近五十桌,另有四主桌设于正厅之内,自然是用来款待朝中重臣和皇室宗亲。
  正园中此时菊花盛开,亭台茂盛,灯树遍立,丝竹悦耳,满园的富贵奢靡。
  由于裴相之母素喜清静,且一贯隐居,不爱抛头露面,故应酬宾客事务皆由裴相亲自主持。是夜裴琰一袭深紫色秋衣,绣滚蟒金边,腰缠玉带,光彩照人,举手投足从容优雅,风流俊秀更胜平日。
  江慈面目黝黑,粗眉大眼,满脸憨厚模样,小厮装扮,立于裴琰身后。想起体内有一猫一蟹喂下的两种毒药,恨不得将这二人清蒸红烧油炸火烤、吃落肚中才好,但当此时,也只得不露声色、面无表情的跟在裴琰身后,细心听着众宾客的声音。
  不过她恨归恨,却也在心中暗赞这一猫一蟹,皆非常人。‘大闸蟹’想出大摆寿宴、听声辨人的妙计,‘没脸猫’则估到他这一着,干脆不杀自己灭口,设计喂自己服下毒药,然后大摇大摆出现,既消裴琰之疑心,又将裴琰的注意力引向未曾出席寿宴的官员,实是一箭双雕。
  只是这二人斗得你死我活,却连累了自己身中双毒,眼下只能活一天算一天,这条小命也不知最终能否幸存,若真是呜呼哀哉,去与师父团聚,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她胡思乱想之际,踏入正园之宾客,在相府仆从的引领下,一个个向裴琰行礼,并祷颂裴氏夫人福寿延绵、富贵永世。
  裴琰面上始终保持着谦和的微笑,向众宾客一一还礼,并与每人都交谈上数句,而许多官员也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献上谄媚之声。
  相府是夜,所收之贺礼,摆满礼厅,宝光耀目。只有清流一派和一些以廉洁、不结党附贵之名著称的中间官员送得较为寒酸。龙图阁大学士、太子的岳丈,绰号 ‘董顽石’的董方董学士,更是未出席寿宴,只差人送来一幅自书的字画,上书四个大字‘清廉为民’,着实让司礼尴尬了好一阵。
  待门前所有宾客依次与裴琰见礼后入席,江慈仍没有听到那已有些耳熟的声音。见裴琰凌厉的眼神不时扫过自己,她眼神巴巴地望着他,嘴唇微噘,表示并未听出假面人是谁,裴琰见还有十余人未到,便按定心思,耐心等候。
  再等片刻,庄王与静王前后脚赶到,裴阳忙入园相禀。裴琰迎出正门,将二位王爷引至正厅坐定,笑着寒暄数句,忽听得园外知客大声唤道:“太子殿下驾到!”
  裴琰一愣,未料太子也会亲临为母亲祝寿。他广宴宾客,却未邀请太子,毕竟太子名份上是君,他是臣,庄王与静王可邀,太子却是不能相邀的。
  他忙赶出府门,下跪行礼,太子将他扶起,笑道:“这又不是在宫中,少君切莫如此多礼。”
  裴琰躬腰道:“太子亲临,为臣母祝寿,臣惶恐。”
  太子负手往府内行去,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少君这相府果然精致,我早就听人说,京城中,少君与三郎的府第皆是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裴琰笑着引路,说话间二人已步入正园,见太子入园,园内黑鸦鸦跪落一地。太子笑道:“都起来吧,今日是相府寿宴,本宫只是来看看热闹,大家不必拘礼,若是太拘束,可就不好玩了!”
  文武百官们素知太子脾性,有些人更是低头轻笑出声。人人皆知,这位太子生性随和,还有些懦弱,身子板似也不是很好,常年窝在太子府中,与太子妃及妃嫔们嬉戏。圣上令其当差,十件事倒有九件办砸了的,若不是其岳丈,董大学士数次替其收拾残局,不定已被圣上废位夺号。
  坊间更有传言,圣上早有废太子之心,要在庄王与静王之中择优而立。朝廷近年来渐渐形成的庄王与静王派系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百官们更是削尖了脑袋来揣测圣意,以决定投向哪一派,来保自己异日的锦绣前程。
  众人各怀心思,哄笑着站起身来。太子十分欢喜,步入正厅,坐于首位,与庄王、静王及右相等人谈笑生风,毫不拘礼。
  裴琰见还有十余人未曾到场,而这十余人中既有自己与静王这一系的人,又有庄王与右相那一系的官员,其中更有一位关键人物。正在心中暗忖之际,忽然听到宫中司礼太监吴总管那熟悉的尖细声音:“圣旨下!”
  太子忙站起身,诸宾客也都纷纷跪伏于地。吴总管带着数名太监满面带笑踏入园中,展开手中圣旨,高声道:“左相裴琰听旨!”
  侍从们迅速抬过香案,裴琰撩襟下跪:“臣裴琰,恭聆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册封左相裴琰之母、裴门容氏为容国夫人,享朝廷一品诰命荣禄,并赐和田方圆美玉一方,定海红珊一株,翡翠玉蝶一对。钦此!”
  众宾客面面相觑,裴氏夫人在外并无声名,皇帝纵是看在裴相面上,下旨封其为一品诰命、容国夫人,并赐这价值连城的御物,却又不宣其接旨,只令裴相代接,实是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更有那等官员想道:皇帝这般恩宠于裴相,难道,代表着静王一系要在夺嫡之战中胜出了吗?
  裴琰拜伏于地,众人看不到他的神情,片刻后方听到他轻声道:“臣接旨,谢主隆恩!”
  吴总管将圣旨递给裴琰,笑道:“圣上对裴相可是恩赏有加,裴相切莫辜负圣恩才是。”
  裴琰双手接过御赐之物,奉入正堂,又匆匆步出。
  吴总管拱拱手道:“宫中事忙,这就告辞!”
  裴琰与这吴总管向来交好,忙道:“我送公公。”
  二人相视一笑,正要提步,只听得园外知客的声音高入云霄:“光明司指挥使卫大人到!”
  江慈一直紧跟着裴琰,见那人还未现身,颇有些心猿意马。忽听知客报卫三郎驾到,精神为之一振,忙扯长脖子向正园门口望去。
  偏裴琰此时挡于她的身前,他又高出她许多,她只得向右踏出两步,一心期待看到这位以‘凤凰’之名享誉京都的卫昭卫三郎。
  正扯长脖子相望时,她忽觉周遭的气氛有些异样,忍不住侧头看了看。只见园中诸人皆屏息敛气,目不转睁地望着正园门口方向,所有的仆人和侍女都停下步伐,立于原地,戏台上鼓乐皆停,戏曲顿歇。一时正园之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的神情,带着几分期待几分兴奋,又夹杂着几分鄙夷几分畏惧,暧昧难言。
  江慈心中啧啧称奇,正待转头,却听得一个熟悉的笑声钻入耳中:“卫昭来迟,少君莫怪!”

  十六、凤翔龙隐

  江慈正转头望向园门,被这噩梦般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只听得‘喀嚓’轻响,脖筋剧痛,竟已扭了脖子。
  她总算保持着一份清醒,没有惊呼出声,硬生生将头转正,忍着颈间剧痛,暗自深深呼吸,控制住狂烈的心跳,以免被裴琰听出端倪。
  剧痛与震惊让江慈的目光稍稍有些模糊,片刻后才见灯烛辉煌下,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步入正园。
  那人缓步行来,灯烛映得他整个人美如冠玉,皎若雪莲。
  他如黑缎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碧玉簪轻轻簪住,乌发碧玉下,肤似寒冰,眉如墨裁,鼻挺秀峰,唇点桃夭。身形飘移之间,仿佛清风舞动朗朗明月,又似流云漫卷满天红霞。
  但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却是他那双如黑宝石般闪耀的眼眸,流盼之间姿媚隐生,顾望之际而夺人心魂。
  他由园门飘然行近,白衫迎风。那抹白色衬得他象天神一般圣洁,但衣衫鼓动如烈焰燃烧,又让他似从鬼域中步出的修罗。
  夜风突盛,卷起数朵红菊,扑上他的衣袂,宛如妖红盛开于雪野,魅惑难言。这一刹那,园中诸人皆暗吸了一口凉气,又静默无声。
  他似是明众人所想,停住脚步,眼波一扫,冷冽如霜,锋利如刃,竟让园中大部分人悄然垂下头去。
  裴琰笑着迎上前道:“三郎肯赏这分薄面,真是喜煞少君。”
  吴总管上前向卫昭躬腰行礼,卫昭微微点头,吴总管再向裴琰拱拱手,出园而去。
  卫昭嘴角含笑,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裴琰身后的江慈,道:“少君高堂寿宴,卫昭岂有不出席的道理,只是因一点点小事耽搁,来迟一刻,少君莫怪。”
  裴琰连称‘岂敢岂敢’,微微侧身,引卫昭入正厅。转身之间,眼神掠过身后的江慈,江慈面无表情,随着他和卫昭往正厅行去。
  卫昭甫一踏入正厅,庄王已笑着站起:“三郎坐我身边。”静王眉头稍皱,转瞬又舒展开来,太子圆脸上始终挂着那亲切的微笑,卫昭未向他行礼,他也似浑不着恼。
  卫昭刚要落座,席上一人却忽然站起身来,轻‘哼’一声,袍袖一拂,往旁边一桌行去。庄王有些尴尬,卫昭眼波一扫,嘴角勾起近乎邪美的笑容,落座道:“这桌去了瓶河西老醋,倒也清爽。”
  裴琰见拂袖离席的乃龙图阁大学士殷士林,河西人氏,此人为清流派中流砥柱,虽无实权,却声蜚朝野,清誉极高。遂转到卫昭身边,执起酒壶,替卫昭斟满面前酒杯,笑道:“大家都说等三郎来了才开席,三郎迟到,可得自罚三杯!”
  卫昭靠上椅背,斜睨着裴琰,眼中波光流转:“看来少君今夜是非将我灌醉不可了,我喝可以,咱们总得先敬过圣上才行。”
  裴琰拍了拍额头,忙趋到太子身旁,请太子离座。众宾客纷纷起身,举杯遥祝圣上万岁,又敬太子永康,裴琰再致谢词,众人方闹哄哄归座。早有仆从川流不息地将热腾腾的肴馔摆上酒桌,戏台上也重起笙箫,园内彩声大作,觥筹交错,裴府寿宴就此正式开始。
  江慈立于裴琰身后,不时看向坐于他身侧的卫昭。
  此时,她立他坐,她正好看到他俊秀绝美的侧面。他一低首、一偏头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耀目的瞳仁里,闪动着的是复杂的光芒,或浅笑,或讥诮,或冷傲,或柔美。偶尔,那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再闭上眼来,透着的是一种厌倦与毁虐的欲望。
  江慈忽感好似又回到那夜在长风山庄前的那棵大树上,那夜,当桓国使臣述叙月落往事,他深痛而笑,那才是真实的他吧?而不是眼前这个声势煊赫、戴着另一幅‘假面’的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卫三郎。
  她原本还寄希望于星月教主是一小小官吏,看能不能让裴琰设法将他拿下,逼取解药。可万万没有想到,一直对自己狠下毒手、让裴琰欲得之而后快的‘星月教’教主竟是传说中的‘凤凰’卫三郎。
  看裴琰及众人对他的态度,便知他权势极大,自己纵是指认出他是星月教主,可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裴琰能对付得了他吗?若是一个月内不能将其拿下,自己又如何得保性命?
  只是,他既是这般权势,这般人才,为何又是那般身份,要行那等激烈之事呢?他秀美绝伦的外表下,妖魅孤绝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怨恨与悲凉?
  江慈本是心地单纯、天真烂漫之人,由小至大,未体会过爱恨情仇、生欢离忧,就连悲秋吟逝之词,她也少留于心。今日,身中双毒、命悬一线之际,又亲见这如戏般的官场,如谜一般的人物,她忽有一种隐隐的伤感袭上心头,说不清也道不明,呆立原地,无法言语。
  耳边丝竹声声,喧闹阵阵,人间富贵,莫过于此。但这其中,又有多少辛酸与苦痛?这人世间,又有多少事,是自己不曾知晓、不曾经历过的呢?
  席间轰然大笑,却是裴琰输了酒令,被庄王把住右臂狠灌了三杯,他笑着将一朵墨菊别于耳鬓:“今日可上了王爷的当,要做这簪花之人。”
  太子拍桌笑道:“簪花好,少君可莫作摧花之人,这京城各位大人家的鲜花,还等着少君去摘呢。”
  众人听太子言语轻浮,心中鄙夷,面上却皆附和。裴琰指着卫昭笑道:“三郎也该罚,我亲见他将令签和庄王爷暗换了,偏没抓到现行,倒冤枉要喝这三杯!”
  卫昭只是斜着身子,嘴角轻弯,却不言语。
  庄王板起脸道:“少君诬我与三郎作鬼,更该罚!”
  裴琰来了兴致:“这回我非要寻到花园不可。可是在陶相手中?”
  右相陶行德一笑,展开手中令签:“我这处是石径,少君可曲径通幽,却是不能寻到花园了,再罚三杯!”
  庄王大笑,再灌了裴琰三杯,裴琰无奈,只得杯到酒干。又不时有官员过来向他敬酒,他渐感有些燥热,将襟口稍稍拉松,烛光照映下,他颈间微微泛起薄红,衬着那永远笑意腾腾的黑亮双眸,与卫昭坐在一起,风神各异,轩轾难分,让园中大部分人的目光不时往这桌扫来。
  弦月渐升,贺酒、猜令、笑闹声逐渐在江慈的耳中淡去,她清晰地听到园内一角戏台上传来的月琴声,一段前音过后,素烟歌喉婉转而起,唱的是一出《满堂笏》。
  江慈望向戏台,素烟着大红戏服,妆容妩媚,伴着欢快的琴音鼓点,喜庆的唱词,本该是欢欣无比。但江慈却自她面上看到一抹讥讽的笑容,仿佛她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满园富贵,冷冷地嘲笑着这满堂圭笏。
  江慈又将目光转向身前的裴琰与卫昭,一人笑如春风,一人美若春柳,柳随风动,风摆柳梢,究竟是风吹动了柳,还是柳惊动了风?
  这给自己喂下毒药的二人,这生死相搏的二人,为何,老天要安排自己闯入他们的争斗之中呢?
  江慈静静地站着,人生头一次,她对戏曲、对酒宴,没有了浓烈的兴趣。
  一人从江慈身边擦过,她侧头一望,是相府大管家裴阳。
  裴阳俯身在裴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裴琰似是一惊,抬起头来。裴阳又将右手遮掩着伸到裴琰面前,裴琰低头一望,猛然站起。
  他奔出数步,又停下来,转身向太子行礼道:“太子殿下,臣失陪片刻。”
  众人惊讶不已,不知发生了何事,皆带着疑问的眼神望着裴琰,就连较远处宴席上的宾客也纷纷望向正厅。
  裴琰却似视而不见,大步向园外走去。江慈迟疑一瞬,想起之前他所吩咐,今夜需紧跟在他身边,不得离他左右,便提步跟了上去。
  她经过卫昭身边时,卫昭正好拈起先前裴琰簪过的那朵墨菊。他邪美的面上似笑非笑,掌心忽起劲风,将那墨菊一卷一扬,卷至江慈面前。
  江慈一愣,那朵墨菊在空中猛然迸开,花瓣四散冉冉飞落,宛如地狱中的流火,直嵌入她的心底。
  江慈压下内心的恐惧,不敢再望向卫昭,快步跟出府门。只见裴琰正命裴阳领着府门前的所有侍从退入府中。不多时,府门前便只余他与自己,及门前大道上静静停着的一辆华盖马车。
  裴琰回头看了看江慈,迟疑了一下,终没有说话,快步走下台阶,趋到马车前,轻轻说了句话。
  马车车帘轻掀,江慈侧头想看清马车内是何人物,却见裴琰躬身上前,与马车内的人以极轻的声音交谈了数句。
  裴琰上前两步,马车车夫一跃而下,将马鞭递给裴琰。裴琰用手笼住乌骓辔头,竟赶着这马车往相府东侧门方向行去。
  江慈心中惊疑,忙也跟了上去。裴琰见她跟上,凌厉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几眼,终未说话,江慈要接过他手中马辔,他也并不放手。
  不多时,马车行至相府东侧门,裴琰轻吁一声,停住马车,转身躬腰轻掀车帘,一人步下车来。
  此时,相府门前侍从尽撤,灯烛全无。黑暗之中,江慈看不清那人面貌,只见他身形较高,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无言的气势。
  裴琰在前引路,带着这人往府内行去,二人皆不说话。江慈见裴琰没有发话让自己离开,也只得跟在二人身后,沿东园过回廊,穿花径,迈曲桥,不多时,到了一月洞圆门前。
  那月洞门侧悬着一盏宫灯,江慈抬头望去,只见圆门上行书二字――蝶园。
  此时灯光照映,江慈也看清那人身穿深紫色长袍。他背对江慈,负手立于园门前,长久地凝望着‘蝶园’二字,轻轻地叹了口气。
  裴琰只是束手立于一旁,轻声道:“就是这里。”
  紫袍人默然半晌,道:“前面带路。”
  裴琰应声是,带着那人踏入园中,江慈依然跟了上去。
  园内,菊香四溢,藤萝生凉。三人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便到了正房门前。
  裴琰躬腰道:“我先去禀报一下。”
  紫袍人轻‘嗯’一声,裴琰扫了江慈一眼,进屋而去。不多时,屋内退出十余名侍女,皆深深低头快步退出园门。
  裴琰踏出正房门,恭声道:“母亲请您进去。”
  紫袍人静默片刻,道:“你在园外等着。”说完缓步迈入房中。
  待紫袍人迈入房中,脚步声慢慢淡去,裴琰方带着江慈轻步退出蝶园。
  江慈跟着裴琰步出蝶园,在园外的一处小荷塘边停住脚步。
  此时,月光隐隐,星辉淡淡,荷塘边静谧无声,只夜风偶尔送来远处正园子喧闹的丝竹歌舞之音。
  裴琰负手而立,长久地凝望着身前的这一池枯荷,默然不语。
  他的襟口依旧有些低松,月光洒在那处,仍可见微醉的潮红。过得一刻,他似是有些酒意上涌,再将衣襟拉松些,在荷塘边的一块岳山石上坐了下来。
  江慈颇觉奇怪,也感到此时的裴琰与以往任何时候的他大不相同。没有了那和如春风的笑容,没有了那笑容后的不停算计,更没有了他一贯的从容潇洒、风流俊雅。
  正园子那边再飘来一阵哄笑,若有若无,裴琰忽然冷冷笑了一笑,右手握拳,用力在大石上捶了一下,惊得江慈一哆嗦。
  裴琰似是这才醒觉尚有人在自己身侧,转过头看了江慈一眼。夜风吹过,江慈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知他先前被众宾客敬酒过多,这时经风一吹,怕是要醉了。
  见只有自己一人在他身侧,江慈没来由的有点害怕,轻声道:“相爷,要不要我去找人弄点醒酒汤来?”
  裴琰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似有些迷离,良久方转回头去,又过片刻,他拍了拍身侧巨石。
  江慈愣了一下,半晌方明裴琰之意。此时二人单独相处,她不敢象以前那样与他顶撞,迟疑片刻,慢慢挪到他身边坐下。只觉今夜一切诡异至极,纵是胆大如她,心也‘呯呯’剧跳。
  裴琰仰面望着夜空中的一弯冷月,满天繁星,鼻息渐重,忽然问道:“你是个孤儿?”
  江慈低头道:“是。”
  “是你师父把你养大的?”
  “是。”
  “你师父,对你好不好?有没有经常骂你,打你,或者是冷颜相对,长久地不理你?”
  江慈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勾起了对师父的思念之情,她抬头望着前面的一池枯荷,望着荷塘上轻笼的夜雾,双足轻荡,摇头道:“我师父对我很好,从来不打我骂我,也没有冷颜相对、不理我。她把我当亲生女儿一般,我十岁之前,都是师父抱在怀里睡的。师父想尽办法,让我吃穿不愁,把我宠得无法无天,就是偶尔责备我,她也是带着笑的。”
  想起撒手而去的师父,想起那温暖的邓家寨及正挂念着自己的师姐,江慈的话音越来越低,终有些哽咽。这一刻,她从内心深处后悔不该偷跑出来,不该让师姐担心忧虑。
  裴琰默默地听着,又转过头来望着江慈,见她眼中隐有泪花,身躯微微后仰,呵呵一笑:“你别哭,你这么命好,当笑才是。你可知,这世上,有人一生下来,就从没有父亲抱过,母亲疼过,更没有象你那么好的师父,夜夜哄着你入睡。”
  江慈低低道:“可是我师父,一年前去世了。”
  裴琰身躯后仰,倒于巨石之上,闭上双眼,轻声道:“死了好,死了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江慈有些恼怒,轻哼一声。
  裴琰双手覆上面颊,猛然搓了数下,闷声道:“你不要气,人生一世,生老病死,是正常的。怕只怕,不知道为何而生,为何而苦,又为何而死。”
  江慈正在伤感之中,也没听明白裴琰的意思,加上今夜裴琰的言行太过蹊跷,便没有接话。
  裴琰躺于巨石之上,睁大双眼望向头顶苍穹,良久又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吗?”
  江慈摇了摇头:“不知道,师父也不知道。若是知道,她去世之前一定会告诉我的。”
  “那你会不会总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江慈沉默片刻,微微一笑:“不想。”
  “为什么?”裴琰不由坐了起来。
  江慈并不看他,而是望向远处,轻声道:“想又有什么用,反正是找不到他们的。师父跟我说过,我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活,我只管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裴琰愣住,良久方笑了一笑,轻声道:“你倒是想得开,有些人,想这个问题想了十多年,都没你这么明白。”
  江慈越来越觉得怪异,知裴琰醉意渐浓,偏此时四周再无他人,她屡次受他欺压,不敢过分与他接近,遂稍挪开些身子。
  裴琰没有察觉,象是诉说,又似是自言自语:“你说,一个人,一生下来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而努力活着,活了二十多年,到最后,却又发现这个目标是假的。你说,这个人,可不可怜?”
  江慈不由好奇道:“谁啊?是挺可怜的。”
  裴琰一愣,转瞬躺回石上大笑,笑过后将双手覆于面上,不再言语。
  江慈渐渐有些明白,望着躺于石上的裴琰,脑中却忽然浮现另一个俊美如柳的面容,这二人,光鲜照人的外表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十七、祸起萧墙

  裴琰猛然坐起,江慈一惊,忙跳了起来,后退两步。偏先前卫昭出现时她扭了脖筋,这一跳起,颈中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捂着后颈‘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裴琰转头盯了她片刻,江慈不敢看他泛着醉意的面容和渐转凌厉的眼神,揉着脖子,逐步后退。
  裴琰站起,大步走到荷塘边,弯下腰去,捧起寒凉的湖水猛然泼向面颊,数十下后方停了下来,蹲于塘边,不言不语。
  江慈慢慢后退,将身形隐入塘边的一棵大树下,生怕这只大闸蟹醉酒后言行失控,对自己不利。
  裴琰望着满池的枯荷,良久方站起身来,负手往园门行去,经过江慈所立之处,冷冷道:“你随我来。”江慈无奈跟上。
  裴琰步到蝶园门口,束手而立,不再说话。江慈只得立于他身后,心中暗恨,忍不住伸出拳头,想暗暗比划一下,可举到半空,停了一瞬,又悄悄收了回去。
  月儿一分分升上中天,夜色缥缈,静谧淡远,夹着不时飘来的一缕菊香,江慈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脚步声轻响,那紫袍人负手而出,裴琰上前躬身行礼,并不说话。紫袍人也不言语,犀利的眼神盯着裴琰看了良久,方袍袖一卷,轻声道:“走吧。”
  裴琰应声是,依旧在前引路,三人出了相府东侧门。紫袍人停住脚步,望了裴琰身后的江慈一眼,江慈心中直打鼓,低下头去。
  裴琰似是明白那人心思,低声道:“您放心。”
  紫袍人轻哼一声,登上马车,裴琰拉过辔头,将马车拉至相府门前。先前那名车夫上来,接过马鞭,跃上驾座,轻喝一声,马车缓缓而动,驶入黑暗之中。
  裴琰稍稍躬腰,望着马车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面上似乎闪过一缕伤感之色,瞬息不见。
  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他方直起身来,双手指关节喀喀直响,转身望向相府门楣上那几个镏金大字‘丞相府’,冷笑数声。
  江慈听裴琰笑得奇怪,不由望向他的面容。只见他面上醉红已退,眼神也不再迷蒙,依旧是那般锐利。
  裴琰侧过头,望了江慈一眼,冷冷道:“记着管好你自己的嘴,可不要再吃错什么毒药。”
  江慈想了半晌方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怒极。可性命悬于他手,莫说泄露这紫袍人夜探容国夫人一事,就连他先前醉酒时的失态,她也只能烂在肚中,不能向任何人说出。
  她发愣间,裴琰已恢复常态,那熟悉的笑意再度盈满他的面容,那个谈笑自若、清贵高雅的左相,终又潇洒提步,迈入相府。
  正园内,众宾客酒足饭饱,肴馔已冷,却仍不见裴相回园,不便离席而去。众人均在心中想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贯镇定自若的裴相抛下这满园宾客,包括尊贵的太子和两位王爷,去了大半个时辰,仍未返回呢?
  正厅内,太子等得有些不耐烦,幸好静王拖着他联诗,又吩咐素烟连唱数出,方没有拂袖而去。庄王却有些幸灾乐祸,与右相谈笑风生,不时念叨一句‘左相大人为何还不归席’。
  卫昭对周遭一切似是漠不关心,斜斜靠在椅背上,眯起眼来,似睡非睡,偶尔嘴角轻勾,魅态横生,引得旁人眼神飞来,他又猛然睁开双眼,吓得那些人慌不迭移开视线。
  裴琰笑着踏入园中,不停拱手,一路告罪,迈入正厅,步到太子跟前,行礼道:“太子恕罪,府内出了点小状况,臣赶去处理,伏请太子原谅。”
  太子将裴琰扶起,笑呵呵站了起来:“不怪不怪,不过主家既已归来,我们这些客人也是酒足饭饱,就不再打扰了。”
  裴琰忙躬腰道:“臣恭送太子!”
  卫昭大笑着站起,黑眸熠熠生辉,衬得满园秋菊黯然失色,他拂了拂身上白袍,笑道:“我也一并告辞,改日再邀少君饮酒!”
  见太子等人步出正厅,众官员忙伏地跪送太子出园。
  裴琰将太子送上辇驾,众人目送辇驾离去,其他王府及皇亲贵族的马驾方缓缓驶到正门前,众人与裴琰告辞,裴琰含笑一一道谢,相府门前又是一片热闹喧哗。
  庄王拉着卫昭,在一旁不知说些什么,卫昭只是含笑不语。静王瞥见,冷笑数声,回头在裴琰耳边轻声道:“少君今夜怎么了?平白惹这么多猜疑与闲话?”
  裴琰一边笑着与百官拱手道别,一边轻声道:“改日再与王爷细说。”
  二人正说话间,猛然听得有人呼道:“不好了,那边着火了!”
  众人一惊,纷纷抬头,只见内城东北方向,火光冲天,愈来愈旺,映红了大半边夜空。不多时,传来火警的惊锣之声,想是京城禁卫军已得知火讯,赶去灭火。
  裴琰看了片刻,在心中揣度了一下,面色一变:“不好,是使臣馆!”
  卫昭俊脸也是一寒,与裴琰同时抢身而出,跃上骏马,双双向火场方向驶去。安澄忙带着数十名长风卫跟了上去,卫昭带来的司卫们也急急追上。
  庄王与静王面面相觑,右相陶行德微微摇了摇头:“若真是使臣馆失火,可有些不妙啊!”
  江慈见裴琰策马离去,这几日一直监视自己的几名长风卫向自己走来,心中烦闷,也不想去找素烟,一路回了西园。
  步入园中,见崔亮正躺于竹椅中,摇摇晃晃,悠然自得地喝酒剥花生,江慈一乐,烦闷顿去。笑着跳了过去,坐于崔亮身边的小凳上:“崔大哥,你倒悠闲自在,我可是闷了一夜。”
  崔亮抬眼望了望她,愣了一下,笑道:“怎么还是这个装扮,快去换了吧。”
  江慈这才醒起自己仍是改装易容,忙奔到房内换了女衫,洗去妆容,边擦脸边步了出来:“崔大哥,你为什么不去正园子参加寿宴?”
  崔亮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有没有认出那人的声音?”
  江慈噘嘴道:“没有,没有哪个人的声音象那人的。”
  崔亮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坐了起来:“相爷有没有说什么?可还有宾客未曾到场?”
  江慈将他面前的碟子揽到自己膝上,边剥花生边道:“有些位子倒是空着,看着象有十来人没有到贺,不过相爷现在没空想这事,他赶去救火了。”说着指了指内城东北方向。
  崔亮这才注意到那边隐有火光,看了片刻,摇了摇头:“事情不妙,明日朝中必有大乱。”
  “为什么?”江慈将剥好的一捧花生送到崔亮面前。
  崔亮神情凝重:“起火的是使臣馆,若是桓国使臣有个不测,只怕―――”
  江慈将花生塞到崔亮手中,道:“管他呢,让相爷去头疼好了。”
  崔亮轻叹一声:“小慈你不知,桓国使臣若是有个不测,桓国兴师问罪,和约签订不成,两国再起战火,受苦的还是边境的黎民百姓,流血的还是千万将士。”
  江慈听崔亮言中充满悲悯之意,先前宴席上那种淡淡的忧伤再度袭上心头,她呆了片刻,忽道:“崔大哥。”
  “嗯。”
  “我有些明白以前唱的一句戏词是什么意思了?”
  “哪一句?”崔亮回过头来。
  “任他如花美眷,看他满堂富贵,凭他翻云覆雨,却终抵不过那一身,那一日,那一抔黄土!”
  崔亮讶道:“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感慨?”
  江慈望向幽远的夜空,怅然道:“我今晚看见了两个很特别的人,又看了一出大戏,有些感慨。”
  崔亮目光闪烁,凝望着江慈略带惆怅的面容,忽然伸出手来。
  江慈仰头避开,崔亮轻声道:“别动,这处还有一些黑泥。”说着取过江慈丢于一边的丝巾,替她将耳边残余的易容黑泥轻轻拭去。
  江慈觉得有些痒,嘻嘻笑着,之前的惆怅消失不见。崔亮低头看着她无邪的笑容,心中暗叹,低声道:“小慈。”
  “嗯。”
  “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吧。我听着。”
  崔亮将丝巾放于凳上,凝望着江慈:“要是,要是你发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有些人,也不象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你会不会伤心?”
  江慈愣住,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想起大闸蟹之前在荷塘边时说过类似的话,为什么崔大哥也会这样问呢?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会。”
  “为什么?”
  “伤心有什么用,这世上,很多人很多事都不象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我今晚见到的那两个特别的人就是这样。他们表面上过得风光,可内心比我不快活多了,我为什么要因为他们而伤心?”
  崔亮怔住,转而笑道:“小慈倒是看得通透,比许多人精还要看得通透。不错,千万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让自己不快活。”
  使臣馆位于内城东北角,与皇城只隔开一条卫城大街,大小房屋数十座,华丽巍峨,雕饰精美,多年来用于款待来朝的各国使臣和贵宾。
  裴琰与卫昭策马赶到使臣馆前, 这里已是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火头如潮水般由使臣馆的东面向西面延伸,烈焰滚滚,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禁卫军指挥使范义正在指挥手下泼水救火,不少民众也纷纷赶来,无奈火势太大,‘噼啪’声震天而响,不多时,烈火已将整个使臣馆吞没。
  范义是裴琰一手提拔上来的,转头间见裴琰眉头紧蹙,与卫昭站于一旁,忙过来行礼道:“相爷,卫大人。”
  裴琰道:“里面的人呢?”
  “逃出来一些,卑职已安排他们去别处休息疗伤,只是―――”
  “金右郎使臣大人,困在里面,没有逃出来。”
  裴琰心中惊怒,面上却沉静似水,想了片刻,道:“先救火。”
  “是。”
  “慢着!”卫昭懒洋洋道。
  范义的禁卫军素来被卫昭的光明司欺压得厉害,却是敢怒不敢言。他的禁卫军只负责内城和郭城的巡防与治安,皇城安全却是光明司的职责。光明司的司卫们向来瞧不起禁军,在卫昭上任之前,双方不知打过多少架,输赢各半,当然这些都是私下进行,不敢上达天听。
  自卫昭任光明司指挥使后,光明司气焰顿盛,禁军见了司卫也只能低头避让,被欺压得十分凶狠。只是卫昭太过权势滔天,范义心中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只得俯首认低。两人虽然品阶一样,听得卫昭相唤,他也只能笑着转过身来:“卫大人有何吩咐?”
  卫昭嘴角噙着妖魅的笑容:“先叫人把使馆后面的那个宅子给拆了。”
  范义一愣,裴琰眉头一皱,片刻后淡淡道:“按卫大人的吩咐去做。如果火势向皇城蔓延,可是杀头之罪。”
  范义醒悟过来,使臣馆与皇城仅隔一宅一道,如果火势向后宅蔓延,越过大道,而波及到皇城,那自己这禁卫军指挥使之职是铁定保不住的了。
  他忙转过身,分出大部分禁卫军去拆使臣馆后面的屋舍。卫昭斜睨着裴琰,悠悠道:“少君莫怪,护卫皇城是我的职责,我不能让圣上受惊。”
  裴琰微笑道:“岂敢岂敢,圣上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卫昭转头望向火场,摇了摇头,叹道:“使臣大人只怕性命难保!”
  裴琰侧头望了望卫昭,烈火将他的脸映得通红,那红光中的雪白,近乎邪美,微微眯着的闪亮眼眸透着一种说不清的魔力。裴琰心中一动,转瞬想起卫昭入园时江慈并无表示,又将那一丝疑问压了下来。
  火云狂卷,‘喀喇’声不断传来,椽子与大梁纷纷断裂,砸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溅起更烈的火团,救火之人纷纷四散逃离。裴琰暗叹一声,与卫昭退至路口,望向夜空,只觉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京城,十月初八日夜,使臣馆后衙马槽忽起大火,大火迅速蔓延,禁卫军扑救不及,烈火吞噬了整个使臣馆,数十座房屋付之一炬。
  时有桓国使臣团共计七十余人居于馆内,大火突起,仅有十余人由火场及时逃生,桓国使臣金右郎及其余五十余人葬身火海。

  十八、风起云涌

  使臣馆于亥时起火,待大火彻底熄灭,已是寅时初。卫昭早于子时便离开了火场,赶回宫中布置防务。
  裴琰见火势已收,根据火势判断,馆内已不可能再有活口,便命范义封锁火场,不要人为泼水降温,也不要急着寻找尸身,以防破坏现场,吩咐完毕,便匆匆入了宫。
  待他受宣赶到皇帝日常起居的延晖殿时,太子、庄王、静王及右相、各部尚书、各大夫及大学士们都已因使臣馆起火一事齐齐入宫。
  皇帝面色看不出喜怒,见裴琰进殿,道:“人都齐了,现在议议,该如何调兵,如何设防?”
  裴琰一愣,未料自己来迟一步,竟已议到了调兵一节,斜眼间见静王向他使了个眼色,知形势不妙,遂躬身近前道:“皇上,调兵一事,言之尚早。”
  陶行德面带忧色:“得及早调兵,先前我朝与桓国议和,边境军队布防松懈,撤了近八万大军,再加上军中武林弟子皆告假备选,将领缺乏。如果桓国因使臣一事兴师问罪,边境堪忧。”
  皇帝轻嗯一声,转向裴琰问道:“长风骑现在布在哪几处?”
  裴琰只得答道:“柴士弘、孟文举、梅略等人告假后,郓州、郁州、巩安一带没有大将统领,臣将长风骑与他三人所属兵力换防,布在这三处,将这三处的兵力回撤到了东莱与河西。”
  他踏前一步:“皇上,臣认为,调兵布防一事言之过早。”
  庄王摇了摇头,插嘴道:“从京城发兵令至北线,与火灾消息传到桓国差不多时间,如果不及早发出布防令,严防桓国攻打,万一有个战事,可就有些措手不及。”
  太子点了点头:“二弟说得有理。”
  太子如此说,裴琰不好即刻反驳,正思忖间,皇帝已问太子岳丈、大学士董方:“董卿的意思呢?”
  董方半闭着眼想了片刻道:“兵得调,但不要大动,防线得内紧外松,也不要过分刺激桓国。臣建议长风骑的兵马不要动,另从长乐调王朗的五万人马布在西线,这样东有薄公的十万人马,西有王朗五万精骑,中间仍是长风骑,即使突起战事,也不致于手忙脚乱。”
  庄王好不容易说得皇帝同意调兵设防,不甘心让董方的小舅子王朗夺去西线的兵权,忙偷偷地瞄了陶行德一眼。
  陶行德会意,道:“王朗那处的五万人马,还得镇着月落族,若是贸然撤走,星月教生事,月落族闹着立国,可就后患无穷。还是从济北调高成的人马较妥。”
  皇帝听他这么说,有些犹豫,裴琰趁机上前道:“皇上,臣有一言。”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裴卿但奏无妨。”
  裴琰少见皇帝这般和悦地望着自己,有一刹那的失神,即刻反应过来,收定心思道:“董学士说得对,兵可调,但不要大动。陶相顾虑得也有道理,王朗那处的五万人马不宜动。臣倒是建议仍将柴士弘、孟文举、梅略三部人马往西北推,这三部人马与桓军多次交手,极富经验,只需将军中原来的副手升为正将,暂时接任柴将军等人的职务便可。这样一来不用从后方调兵,引起桓国强烈反应,二来兵增西线,可对月落族和星月教加强震慑作用,以防他们生乱。臣怀疑,此次使臣馆失火,是该教所为,意在破坏和约,搅乱两国局势,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静王会意,知裴琰正努力将话头往失火一案上引,避免再谈调军事宜,忙接口道:“父皇,儿臣也有此怀疑,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偏偏就在要签订和约的前一晚失火,实在太过蹊跷。”
  庄王心道:你们自己挑起的话头,可不要怪我!上前道:“父皇,这使臣馆防卫森严,外围还有禁卫军的上千人马,星月教再猖獗,怎么可能在这上千人的防卫下潜入使臣馆放火呢?这里面只怕大有文章。”
  裴琰眉头一皱,即刻舒展开来,也不急着说话,此时,禁卫军指挥使范义进殿,跪于御座前,连声请罪。
  皇帝寒着脸道:“范义,朕平日看你是个稳重的,怎么会出个这么大的纰漏?!”
  范义听皇帝语气阴森,忙以头叩地:“皇上,臣的禁卫军只能在使臣馆外围防护,馆内情况一概不知。此次桓国使臣脾气又怪,连一应生活用品都只准臣的手下送至门口,更将使臣馆内原来的侍从悉数赶了出来。如是人为纵火,只可能是桓国使臣团内部之人所为。”
  右相陶行德一笑:“范指挥使这话,难道也要向桓国君臣去说吗?”
  董学士捋了捋几绺长须,道:“这回可得委屈下范指挥使了。”
  范义连连叩头,裴琰早知此回保他不住,桓国即使不动干戈,但问起罪来,总得有个替罪羊。如果最后结论是失火,那么仍需范义这个禁卫军指挥使来担起防务松懈、护卫不周的责任。
  弃范义的心一定,他即刻考虑到新的禁卫军指挥使人选。这个指挥使官阶不高,却是个要职,掌控着近万禁卫军人马,还掌控着四个城门,京城一旦有事,这上万人马是谁都不可忽视的。此时殿内三系人马,只怕谁都是虎视眈眈,要将此职夺过方才罢休。
  他筹划良久,才将范义推上禁卫军指挥使一职,不到半年又出了这档子事,实是有些着恼。但当此际,却也无暇想得太多,也知此时自己不宜荐人,遂按定心思,细想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庄王自入宫,心中想着的便是此事,陶行德明他心思,上前奏道:“禁卫军指挥使一职,不宜空悬,臣举荐一人。”
  皇帝道:“奏吧。”
  陶行德道:“兵部右侍郎徐铣,武进士出身,文武双全,又曾在高成手下做过副将,为人持重,堪当此任。”
  皇帝尚在犹豫之中,裴琰转向兵部尚书邵子和道:“邵尚书,徐铣好象是少林俗家弟子吧?”
  邵子和道:“正是。”
  静王在心中暗笑,知庄王一系推出的人选犯了皇帝的忌讳。华朝自立国以来,武林势力在军中盘根错节,武林人士操控军队乃至朝政一直是历朝皇帝心中的隐忧,只是谢氏以武夺权,以武立国,一直找不到好的借口来清洗军中及朝中的武林势力。
  自裴琰任武林盟主之后,与皇帝在某方面心意相通,不但建立起了没有任何武林门派插手的长风骑,还将军中出自各门派的将领调的调,撤的撤,又辞去武林盟主一职,且借要举办武林大会的名义,对军中进行了一次大的清洗,深得皇帝赞许。
  在这当口,庄王仍要将少林俗家弟子出身的徐铣推上禁卫军指挥使这个敏感的位子,实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他心中暗笑,面上却仍淡淡道:“徐侍郎武艺虽出众,军功也不错,但他曾与桓国将领沙场对敌,结下仇怨,现在乃微妙时期,怕是不太妥当。”
  董学士点了点头:“静王爷说得有理,桓国本就要找借口闹事,若是再将斩杀过该国大将的人调任此职,只怕不妥。”
  静王与太子一系联合反对,庄王也不好再说,其余人虽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却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思,殿内一时陷入沉寂。
  太子似是有些不耐,暗暗打了个呵欠,见皇帝责备的眼光扫来,身子一颤,慌道:“既是如此,就选个从没有上过沙场,桓国人没听过的武将好了。”
  静王刚要开口,吏部尚书陈祖望已想起一人,上前道:“太子一言提醒微臣,此次吏部年考,倒是有一人,适合担任此职。”
  皇帝道:“何人?”
  陈祖望道:“已故肃海侯之次子,去年的武状元姜远。肃海侯去世后,长子袭爵,这次子姜远却是只好武艺,习的是家传枪法。他身世清白,又无旧累,且在兵部供职老练周到,臣以为,此人适合担任此职。”
  陈祖望话说得隐晦,众人却皆明白他的意思。禁卫军指挥使一职,太过重要和敏感,眼下三方争夺不休,不如启用一个不是任何一方的人来担任此职,可以平息朝中纷争。
  皇帝也是此想法,遂点了点头:“肃海侯当年与朕为龙潜之交,又精忠为国。虎父定无犬子,姜远又是武状元,也在兵部历练过了,堪当此任,就依陈卿所奏。”
  裴琰知此事已成定局,心中自有计较,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遂道:“皇上,臣觉得,眼下最迫切的还是要查出此次火灾幕后黑手,给桓国一个交代,这样方是平息事端,重开和谈的最好方法。”
  “那由何人主持此次查案?”皇帝问道。
  董学士道:“臣主张由刑部牵头,派出老练的刑吏和仵作查勘火场,并由监察司派出大夫参与查案,一并监察。”
  刑部尚书秦阳一哆嗦,知自己处在了风口浪尖,可也不能退让,便拿眼去瞅庄王。庄王自是不愿将这员‘爱将’置于火上,遂道:“刑部查案自是应当,但此事关系到桓国使臣,其副使雷渊又得逃火灾,只怕会要求全程参与查案过程。需得委派一名镇得住桓国使臣的人主持查案才行。”
  庄王此话一出,众人皆望向裴琰。大殿之中,若说有谁能‘镇得住桓国使臣’,便非他莫属。
  众人对前年与桓国一战,裴琰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人头,长风骑横扫三州,败桓国右军于新郡一带记忆犹新,若非此战得胜,只怕桓国不会轻易答应与华朝进行和谈。
  裴琰心中也有打算,与桓国签订和约关系重大,更是他一定要达成的目标,心中所想之事,日后能否成功,这和约实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使臣馆失火,金右郎葬身火海,让他措手不及,他更隐隐觉得,这背后的浑水深不可测。现如今,唯有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给桓国一个交代,然后重启和谈,方是上策。
  念及此,裴琰踏前一步:“臣愿主持此次查案,定要将使臣馆失火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裴卿主持查案,其余各部官吏需得从旁协助,不得懈怠或推捼。”
  众臣俯身齐声应旨。庄王又道:“那先前议的调兵一事―――”
  皇帝站起身来:“就依裴卿先前所言,其余不动,将柴士弘、孟文举、梅略原属的三部人马往西北青州一带调动,军中副将升为大将,严防桓国来袭。”
  庄王还待再说,皇帝道:“朕乏了,都散了吧,依今日所议,各自做好各自的份内事。”
  庄王无奈,抬起头来,目光与太子一触,装作若无其事移了开去。
  出得延晖殿,已是破晓时分,曙光初露,晨风带寒。
  裴琰惦着一事,匆匆出了乾清门。静王由后赶了上来,边行边道:“少君可是揽了个火炉子。”
  裴琰脚步不停:“没办法的事情,只能见招接招,所幸没让王朗和高成的兵马调往西线,回头我再查查姜远的底。”
  说完他拱拱手:“王爷,我得去找一个人,先告辞。”说着跃身上马,一路驰回相府。
  裴阳一直在相府门前等候,见裴琰回来,迎上前道:“相爷,夫人让您即刻过去一趟。”
  裴琰一怔,只得往蝶园行去,边走边道:“你赶快派人去西园子,跟子明说一声,让他今日不要去方书处,我找他有急事,回头就过去。你再派人替他去方书处告假三日。”
  裴琰步入蝶园,只见裴夫人正蹲在园子里摆弄盆景,手中还握着剪子,忙上前行礼道:“母亲起得这么早?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
  裴夫人并不抬头,用心修着那盆景,过得片刻方道:“你叔父那边来信了。”
  裴琰一愣,垂下头去。
  “那件事,不能再拖了,你得加紧进行才是。”
  裴琰轻声道:“是,孩儿已将子明安排进了方书处,等过段时日,便可进行此事。”
  裴夫人剪去盆景上一根岔枝,道:“崔亮这个人,你也放了两年了,该是用他的时候,不要太过心软。”
  “是,孩儿已找到他的弱点,他既已答应我入了方书处,应当会听我吩咐行事的。”
  “那就好。”裴夫人又转到一盆秋海棠前,摇了摇头:“你看,稍不注意,这便长虫了。你看该如何是好?”
  裴琰不敢接话,裴夫人已将那秋海棠的繁枝纷纷剪去,道:“这枝叶太繁盛了,便又招蚁,又引虫,索性剪了,倒是干净。”
  她直起身来,裴琰忙上前接过剪子,裴夫人盯着他看了片刻,淡淡道:“有些事,你不要问我,我也不会说。你就照着你自己的想法去做,我该为你做的,都已经尽力了。你只记住一点,圣上当年能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得登大宝,又能坐稳这个皇位二十余年,自有他的道理,你谨记此点就是。”
  裴琰微笑道:“孩儿谨记母亲教诲。”
  “你事多,去忙吧。”裴夫人往屋内行去。
  裴琰将她扶上台阶,道:“孩儿告退。”
  他刚迈步,裴夫人又道:“慢着。”
  裴琰转过身,裴夫人俯视着他,平静道:“漱云那丫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你要撵她出慎园?”
  裴琰低头答道:“孩儿不敢。”
  “你前几年在军中,不想过早娶妻纳妾,我由着你,现如今到了京城,各世家小姐,你一一回绝,我也不说什么。你娶正妻一事,可以先缓缓,但漱云是我看中,要收为你的侧室的,她纵是有做错的地方,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点才是。”
  裴琰默然片刻,道:“孩儿知道了。”
  天蒙蒙亮,江慈便醒转来,由于记挂着崔大哥要入宫应卯,她便早早下床,替他准备早点。
  她本不是这般勤快之人,也并不把裴琰让她伺侯好崔亮的命令放在心中。但她心中总觉得,这黑沉沉的相府里,只有这西园,只有崔大哥,才是唯一让她感到温暖的。不管以后怎样,现在自己总得为崔大哥做点事,心里才过意得去。
  不多时,听得崔亮起来洗漱,又听得相府侍从过来说相爷有急事,让崔公子不要去宫中当差,在这西园子等他便是。
  江慈将小米粥熬好,昨夜扭伤的脖颈却是越来越疼,她丢下碗,跑到房中揽镜一照,才发现脖子肿得很大。
  她嘟囔着出了房门,正见崔亮从院中转身。崔亮见她噘着嘴不停揉着脖子,细心看了两眼,道:“小慈,你脖子是不是扭了?”
  江慈歪着头道:“是啊,昨夜扭的,我还以为没多大问题,今早一起来,就成这样了。”
  崔亮招了招手:“你过来让我瞧瞧。”
  江慈知他医术高明,忙奔了过去,坐于竹凳上。崔亮低头看了看,摇了摇头:“这可伤了筋了,怎么会扭得这么厉害?”
  江慈笑道:“被一只野猫给吓了一跳,就扭着了。”
  崔亮失笑:“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怎么就被一只猫给吓着了?!”
  江慈歪头回望着他笑道:“你不知道,那猫很吓人的,长倒是长得挺漂亮,但猫爪锋利得很,动不动就会抓伤人的。”
  崔亮步到房中,拿了一个瓷瓶出来,在江慈身后迟疑了片刻,终开口道:“小慈,我给你搽点草药。”
  江慈笑道:“好。”
  “小慈,我得帮你先揉揉,再扳一下脖子才行。”
  “好,崔大哥快帮我揉揉,我可疼得不行了。”
  崔亮见她毫无察觉,也知她天真烂漫,于男女之防不放于心上,心中暗叹,将草药汗倒于手心,又将手覆在江慈的后颈处,轻轻搓揉着。
  江慈只觉崔亮的手心传来一阵阵清凉之意,那搓揉的手法又十分娴熟,片刻后便觉疼痛减轻,被揉搓的地方更是酥酥麻麻,极为舒坦。
  她心里高兴,不由笑道:“崔大哥,你医术真好,为什么不自己开个药堂,悬壶济世?”
  崔亮刚要开口,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崔亮忙停住手中动作,俯身道:“怎么了?是不是揉得太重?”
  江慈抬头笑道:“不是,挺好的,是我自己想到别的事情去了。”
  此时崔亮俯身低头,江慈仰头,两人面容隔得极近,近得可以互相在对方瞳仁之中,看到各自清晰的面容。
  崔亮的手还停在江慈的颈中,触手处细腻柔滑,眼前的双眸乌黑清亮,笑容纯真明媚,他心情渐渐复杂莫名。
  江慈却未察觉什么,犹仰头笑道:“快揉啊,崔大哥。”
  崔亮回过神来,正要说话,裴琰微笑着步入园中。

  十九、有司必慎

  崔亮听得脚步声响,转过头,笑道:“相爷来了!”
  裴琰目光停在崔亮的手上,崔亮慌不迭地从江慈后颈之中将手拿开,笑容也有些尴尬与慌乱。
  江慈侧头看了裴琰一眼,默然往屋内行去,崔亮忙唤住她,将手中药瓶丢过:“你记住一天搽三次。”
  裴琰微笑着走了过来:“江姑娘脖子怎么了?”
  江慈顿住脚步,转头气鼓鼓道:“昨夜被一只醉酒的野猫吓了一跳,扭着了,多谢相爷关心。”她话到中途,想起裴琰昨夜醉酒后的失态模样,目光便带上了几分怜悯之意,话音也逐渐低落,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步入房中,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裴琰昨夜只顾虑到不让星月教主趁机杀人灭口,又想着江慈是个半死之人,不虞泄密,这才将她带在身边。不料自己竟一时醉酒失控,心中有些后悔,面上却仍是笑着转向崔亮:“子明,这回你得帮我个忙才是。”
  崔亮一怔,道:“相爷可是要我帮你查勘火场?”
  “正是。我刚从宫中出来,圣上已命我主持此次查案,桓国使臣金右郎困在火场,没有逃出来,为两国关系着想,得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不可。”裴琰诚声道。
  崔亮垂下头:“相爷,我不能违背我师父的遗命,他虽传了我洗冤之术,却不准我为刑司效力,这―――”
  裴琰道:“我知道子明有难处,但此次事件非同小可,并非一般的刑司案件,关系到两国的黎民百姓,一个不慎,便会重起战火。尊师若仍在世,也不会责怪子明的。”
  崔亮默然不语,裴琰又道:“刑部那一窝子全是庄王的人,你也知,那里面水深的很,即使是全国最有名的刑吏和仵作,我也放心不下。子明就帮我这一次,也当是为社稷,为百姓尽一回心力。”说着便抱拳作揖。
  崔亮忙搭住裴琰之手,迟疑道:“相爷,并非我不愿意帮忙,只是师父遗命―――”
  江慈在房中坐了片刻,想起灶上还熬着粥,忙又出来。崔亮见她出来,笑道:“还疼吗?”
  裴琰忽道:“江姑娘,你去扮成小厮,先随我去使臣馆,再去见几个人。”
  江慈一愣,醒悟过来,大闸蟹怕是要带自己去辨认昨夜未曾出席寿宴的官员。她转身进房,将眉毛画粗,仍将昨夜苏婆婆替自己贴的假痣贴上,换了小厮装扮出来。
  崔亮见她的黑巾戴得有些歪,遮了半边脸,笑道:“小慈你过来。”
  江慈奔到他身边,崔亮替她将黑巾系正,踌躇片刻,转头道:“相爷,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裴琰喜道:“子明果然深明大义。”
  三人带着长风卫赶到使臣馆,刚上任的禁卫军指挥使姜远及刑部尚书、监察司大夫、各刑吏仵作均已到齐,死里逃生、惊魂甫定的桓国副使雷渊也坐于路口的大椅上喝着定神茶。
  见裴琰赶到,刑部尚书秦阳迎了上来:“相爷。”
  姜远也上来给裴琰见礼,裴琰细心看了他几眼,此人年纪甚轻,不过二十出头,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不愧为世家子弟。
  姜远虽被裴琰锐利的眼神盯着,却从容自如:“相爷,下官刚与范大人办了移交,火场外仍是原来的人看守,也未有人进入火场。”
  裴琰点了点头,转向刑部尚书秦阳道:“开始吧。”
  刑部刑吏和仵作在前,崔亮和江慈紧跟裴琰身边,刑部尚书、监察司大夫及桓国副使殿后,由最初发现失火的马槽所在位置步入已烧得面目全非的使臣馆。
  众人忍着火场的余温和刺鼻的气味,在火场内细细走了一圈,刑吏和仵作们则对馆内所有尸身一一进行检验。崔亮只是立于一旁细看,偶尔戴上鹿皮手套查看尸身及烈火痕迹,并不言语,刑部官吏和监察司大夫们见他是裴相带过来的人,虽不明他具体来历,也未提出异议。
  江慈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惨烈的火灾现场和这么多尸身,心中惴惴不安,双脚也有些发软,见裴琰与崔亮镇定自若,暗自佩服,却仍控制不住内心的害怕之情,面色渐转苍白。
  正难受时,忽听到裴琰的声音:“现在在火场中的人,有两人是未曾出席昨日寿宴的,你细心听一下,看是不是那人。”
  江慈见旁人毫无反应,裴琰只是嘴唇微动,知他正用“束音成线”吩咐自己,忙微微点头。
  刑部尚书秦阳身后的刑部右侍郎似是有些伤风感冒,又似是被这火场刺鼻的气味熏得难受,咳嗽连连。
  裴琰回头看了他一眼:“陈侍郎可是病了?”
  陈侍郎正为昨日因突发疾病未去给容国夫人祝寿惶恐不安,听言忙道:“是,下官昨日突然头晕,不能行走,今早起来便伤风咳嗽,未能给相爷高堂祝寿,还请相爷―――”
  裴琰摆摆手,继续专注看着诸刑吏细勘慢验。
  待火场查验完毕,各具尸身抬出火场,已是正午时分。
  众人围于从正房抬出的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身旁,裴琰转头向桓国副使雷渊道:“雷副使,你可能辨认,此人就是金右郎大人?”
  雷渊面目阴沉,想了片刻,正待摇头,他身边的一名随从忽轻声道:“金大人有一个特征。”
  “哦?请说。”
  “金大人前年骑马,曾从马上摔下来过,摔断过右足胫骨,休养了半年方才痊愈。金大人那日和贵国礼部尚书大人闲聊,曾谈起过此事,小的记得清清楚楚。”
  刑部刑吏们纷纷蹲于那具尸身旁查看,片刻后一人抬头道:“此人生前确曾断过右足胫骨。”崔亮却轻轻摇了摇头,将死者的右足抬起细看。
  雷渊怒哼一声,拱手道:“裴相爷,我国使团身负重任,千里迢迢到贵国参加和谈,孰料大事未成,使臣大人便遭飞来横祸,客死异国。更令人惊讶的是,此事竟发生在贵国的驿馆之中,真是匪夷所思。兹事体大,精明如裴相,自当明白其中利害。雷某也不必多言,只恳请裴相秉公执法,查明此案,替贵国还金大人一个公道,还我国一个说法!”
  裴琰听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暗含威胁,同时还若隐若现地透着对己方的怀疑和不信任,忙道:“那是自然,还请雷副使稍安勿燥,本相既已主持此次查案,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死者一个公道,也证我朝对和谈之诚心。”
  雷渊刚将火灾消息命人传回国内,没有上头指示,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向来对裴琰有几分敬畏,当下并不多言,只是冷着脸随众人出了火场。
  裴琰仍命姜远严密封锁火场,却见崔亮又步了进去。不多时,崔亮用布包着一些东西出来,裴琰道:“子明可是有何发现?”
  崔亮微微一笑:“还得回去验一下才行。”
  刑部大刑吏洪信心中不服气,不敢说什么,只在鼻中轻哼了一声。
  裴琰道:“今日先这样,刑部的到时拟个查勘明细,大概要几日方有结果?”
  大刑吏洪信想了一下答道:“其余各具尸身验定及火场痕迹推断,至少需得五日时间。”
  裴琰点头道:“那好,五日后再根据刑部的勘验结果来下结论。”他转向雷渊道:“雷副使没有异议吧?”
  雷渊寒声道:“其余人的尸体我不管,但金大人出身尊贵,乃我国皇亲国戚,他的遗体,可不是贵国刑部之人轻易动得的。”
  “那是自然,我国礼部自会即刻派人来将金大人入棺为安,一应葬仪均按照两国礼制来执行。”
  雷渊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裴琰又道:“还有一事,需得请雷副使大力协助。”
  雷渊道:“裴相请说。”
  “由于使臣馆内并无我朝之人,火灾详细情况,刑司得向贵方逃出火场之人详细问话,雷副使,你看―――”
  雷渊也知这步不可避免,思忖片刻道:“问话可以,我得在场。”
  一干人等赶回刑部,到了刑部大堂,刑吏们向桓国使臣团逃出火场之人一一问话,详细了解了当晚的情况,书吏执笔记录,裴琰、雷渊等人只是坐于一旁细听。
  待问话完毕,已是申时,刑吏仵作们自去验尸及整理笔录,雷渊带着桓国诸人离去。裴琰与刑部和监察司大夫们又商议了个多时辰,直到暮色渐浓,方从衙堂出来。
  见崔亮站于刑部正堂前,负手凝望着正堂横匾上那几个黑漆大字“有司必慎”,裴琰步到他身边,微笑道:“子明辛苦了。”
  崔亮摇了摇头,猛然听到“咕噜”之声,回头见江慈仍捧着那两个大布包站于身后,笑道:“肚子饿了吧?”
  江慈早饿得饥肠辘辘,可自早上起,裴琰等人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吃饭,她一个“小厮”,自也不好提起此事。
  她见裴琰一夜未睡,一日未曾进食,还是神采奕奕,忍不住道:“相爷,你不累不饿吗?”
  裴琰道:“哪有时间想这个问题。”说着向门外走去。
  江慈跟在他身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嘟囔道:“做官做得这么辛苦,真可怜!”
  裴琰脚步不由一顿,笑了笑,带着二人出了刑部。
  回到相府已近天黑,裴琰日间见崔亮动作,便知他必有发现,径直进了西园。
  崔亮道:“相爷,您稍候片刻,我得验一下。”
  裴琰点了点头:“子明自便。”
  说话间,安澄进来,行礼道:“相爷,都调查好了。”
  “说吧。”
  “昨夜未出席寿宴的,共有十二人,名单及缺席原因在这里。”
  裴琰接过看了看,冷笑一声:“生病的五人,临时告假的四人,不知去向的三人,倒象约好了似的。”
  “相爷,您看―――”
  “萧无瑕定是这十二人中的一人,昨夜使臣馆这把火若是他所为,这么重大的事,他一定会亲自出马。至于其余的人,我估计是他弄出来迷惑视线的。你彻查一遍。”
  “是。”
  安澄领命离去,裴琰在院中负手而立,陷入沉思之中。
  沉思间,他闻到一阵诱人的香气,回过头,江慈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从厨房出来,笑道:“相爷是在这西园吃饭,还是回您的慎园?”
  裴琰被那香气诱得抬步入屋,瞄了瞄桌上饭菜,也不说话,便坐了下来。
  崔亮也被这香气引得出了偏房,细细洗净手,落座笑道:“小慈动作倒快。”
  二人同时端起碗筷,也顾不上斯文礼面,落筷如风。崔亮自是夸江慈厨艺了得,裴琰只是看了她几眼,并不说话。
  江慈坐于一旁,见二人吃得痛快,心里高兴,忍不住挟了一筷子菜放至崔亮碗中,笑道:“崔大哥多吃些,可别饿出病来,真想不到,你们当差的原来这么可怜。”
  裴琰呛了一下,江慈犹豫一瞬,还是帮他倒了杯茶。又奔了出去,不多时端着一个小碟子进来。
  崔亮见碟中的似是坛菜,夹了一筷尝了,赞道:“味道真不错,这是什么?”
  “冬菜根。我去大厨房拿菜,见厨娘们扔在地上不要,就拿回来了。”
  裴琰听崔亮称赞,已夹了一筷,正要送入口中,听得江慈说是“冬菜根”,又放了下来。江慈冷冷道:“相爷身子娇贵,吃惯了慎园的山珍海味,我本也不该留相爷在这西园子吃饭的。没的让相爷瞧不起我们山里人的菜式。”
  崔亮忙道:“小慈错了,相爷可不是身子娇贵之人。当年成郡一战,天寒地冻,相爷亲带一万人诱敌,长风骑连续行军两日不见人烟,军粮又没跟上,相爷也是和将士们一道,茹血嚼草过来的。”
  裴琰见江慈仍冷着脸望着自己,终夹起碟中冬菜根送入口中,只觉酸甜香脆,竟是从未吃过的美味,便又连吃了数筷,微笑道:“江姑娘改天教教我慎园的厨子,这菜倒是新鲜。”
  江慈得意一笑,不再说话。
  崔亮道:“小慈你也一起吃吧。”
  “我先前在厨房已吃过了。”
  裴琰本以为她是见自己在此,学了服侍人的规矩,待自己吃完后再吃,未料她竟还吃在了前头,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江慈瞪回他道:“我肚子饿了,有吃的难道不吃吗?”
  裴琰碍着崔亮,没再说什么,转瞬又想到别的事情上面,待放下碗筷,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好胃口,桌上饭菜也被他和崔亮一扫而空。
  江慈将碗筷收拾走,又替二人斟上茶来。崔亮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思忖片刻道:“相爷,使臣馆失火一案,大有蹊跷。”

  二十、秋雾海棠

  “子明请说。”
  崔亮理了理头绪,道:“从火场痕迹来看,起火点是在马槽,但烧得最旺的却是金右郎所在的正房,而我看了一下正房的结构与所用木材,似还不及另几处的房屋那般容易过火。但大火从马槽一路烧到正房,时间极短,逃生的人惊觉时,正房便已被大火吞没。”
  “子明的意思,是有人在正房放了助火之物?”
  崔亮点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从表面看,起火原因似是马槽的油灯打翻,烧着了草料,但从昨晚的风向和风势来判断,正房西北面的大门纵是被大火吞没,火势也不可能瞬间便将正房的四个面都围住。若从其东南面的小窗逃生,还是来得及的,金右郎大人为何未能及时逃出,大有疑问。”
  “使臣团的人说昨夜金右郎饮多了点酒,可能火起时他正处于醉卧状态。”
  “那其余丧生的五十余人呢?据桓国人所述,昨夜使臣馆的人都饮了点酒,可我详细问过礼部负责给使臣馆供应生活物资的小吏,他那里都有详细的清单。桓国人善饮,如要令五十余人皆喝醉至无法逃生,至少得二十坛以上的烈酒方行。但礼部并未供应过这么多烈酒给使臣馆。
  裴琰陷入沉思:“也就是说,这些人并不是喝醉酒,只怕是被人下了药。”
  “酒应当是喝了的,但必不是喝醉,而是喝晕了,喝迷了。”
  “那为何还有十余人未曾迷晕呢?”
  “总得留些人逃出来,而且最重要的,得让那个雷副使逃出来闹事才行。”崔亮一笑。
  裴琰冷笑道:“筹划得倒是周全。”
  崔亮道:“其三,也是最明显的一点,所有的死者口腔里都没有烟尘,而真正被烧死的人,因为要挣扎呼救,嘴里一定有大量的烟尘。这足以证明使馆里的人是被迷倒了以后才被烧死的。”
  裴琰点了点头:“这些都能证明是有人故意纵火,但现在只是能证明有人纵火,这比失火对我们更不利,到时桓国咬定是我朝故意派人放的火,形势会更糟糕,得找出真凶才行。”
  崔亮迟疑片刻,终开口道:“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我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
  裴琰笑道:“子明但说无妨。”
  崔亮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数下,缓缓道:“我怀疑,正房找到的那具尸首,并不是真正的金右郎!”
  裴琰一惊,即刻平静下来,眉头微蹙:“这就很令人费解了。不管是哪方所为,只要能将金右郎烧死在使臣馆,便达到了搅乱局势的目的,为何要费大力气把真的金右郎劫走,另放一具尸身进来呢?”
  崔亮摇了摇头:“这个就不得而知。但我详细听了桓国使臣团众人的讲述。金右郎是前年从马上跌落,摔断了右足胫骨。他的马夫在此次火灾中得逃一命,我详细问了他,当年金右郎跌落下马,右足挫于地面,才将胫骨挫断。那具尸身右足胫骨确曾断裂过,但从断裂的骨口来看,挫断的可能性不大,倒象是被打断的。”
  说着他到院中拿来两根木棍,将一根竖放在地上,运力挫断,另一根则用手掌边缘横着用力劈断。裴琰低头看了几眼,点头道:“不错,力道不同,断面是不同的。”
  江慈收拾好厨房之物,迈入正房,见二人商议正事,便坐于一旁安静听着。听到这处,忍不住插嘴道:“让别人把真的使臣运走,还运了个被打断过腿的尸身进去,这使臣馆的防卫倒是稀松得很!”
  裴琰得她一言提醒,想起一事,道:“你让人唤安澄进来。”
  江慈行到园门口,长风卫的人一直在外守候,她吩咐之后,并未进屋,坐于院中的石凳上,远远看着正屋之中全神贯注讨论案情的二人。
  灯烛之下,裴琰眉头微蹙,原本俊雅的面容有些严肃和冷峻,崔亮或沉思、或疑惑,原本温和的面容也变得格外谨慎与沉重。
  江慈默默地看着二人,忽然觉得,这权相名臣,倒也与贩夫走卒没啥区别,都是营营碌碌,费心费力;这江湖与朝堂,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勾心斗角,争来夺去。原来,自己以前把江湖、把世上之人,想的真是太过天真、太过美好,这江湖并不是那么好玩,这朝堂也不是看上去那么风光。
  只是现在,自己如何才能解去身上之毒,离开这个是非凶险之地呢?看来得想个巧妙的法子,和那没脸猫见上一面,先解了那层毒,然后再设法让大闸蟹给自己解药才行。
  一朵秋菊被风卷落,扑上江慈的裙裾,她将嫣红的菊花轻轻拈起,轻声道:“是风把你吹落的,可不是我摘下来的,要怪,就怪这秋风吧。”
  她蹲下身,将菊花埋于泥土中,拍拍手笑道:“其实,你红艳艳地开过这一季,又化作花泥,明年还能开出更艳的花来,再好不过了。好比人死后投胎,再世为人,我江慈真要是一命呜呼,大不了跟阎王老子求求情,说几句拍马屁的话,讨他欢喜,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就是了。”
  她顿了顿,恨恨道:“只是千万别投在王侯将相之家,最好再回到邓家寨!”她抬起头,望着星空,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师姐什么时候嫁人生孩子,要是能投胎做她的孩子,再好不过了!”
  安澄入园,从她身后经过,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裴琰见安澄进来,想了想道:“你去查一下,城内可有失踪人口,其中何人与金右郎身形相近,何人曾被打断过右腿。还有,彻查一下这两日京城进出的人员和车马记录。再马上去与姜远知会一声,让禁卫军即刻起盘查进出京城的每一个人和每一辆马车,发现可疑人物,一律拦下。
  安澄应了声是,正待转身,裴琰又道:“慢着!”
  他再想了想,道:“姜远有些让人放不了心,禁卫军那汪水只怕也浑了。你派四个人,分别带五十名长风卫,守住四个城门,给我盯紧了。再彻查一下城内出现的生面孔和江湖人物。”
  崔亮道:“如果真要将金右郎运出去,从昨夜到今日,只怕早已运出去了。”
  裴琰摇了摇头:“我倒有种感觉,金右郎还在这京城之内。”
  待安澄离去,裴琰望向崔亮:“子明,除去断腿这一点,还有没有办法证明那具死尸确实不是金右郎?”
  崔亮想了一阵,道:“一来得将服侍金右郎的人再找来详细问话,二来,得再验验那具尸身才行。”
  “估计要多长时日?”
  “最好能给我三至五日的时间。”
  裴琰点了点头:“好,刑部那边也是五日后出验勘结论。我估计桓国的人快马加鞭,将火灾消息传回国内,再派人日夜兼程赶过来,是二十天之后的事情。我们总要赶在这二十天内,先把金右郎并未身亡这件事给确实了,再找人,找真凶。”
  他站起身来:“子明辛苦了一天,先休息两个时辰,子时,我们再去验尸。”
  崔亮知假‘金右郎’的尸身已经当着雷渊的面收殓入棺,要想公然启棺验尸,只怕桓国之人会有强烈反应,纵是裴琰,也只能做一回‘半夜君子’。遂道:“相爷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歇息一下吧,常年累月这么辛劳,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裴琰微笑道:“没办法,在其位,谋其事,食君俸禄,就得为君效命。我这辈子,是不可能象子明这般逍遥自在的了。”
  崔亮笑了一笑,将裴琰送出屋外。
  二人走至院中,江慈从花丛中冒出头来,笑靥如花:“相爷要走了?”
  裴琰淡淡地望过去,此时,皎洁的月光透过藤萝架洒在江慈身上,她手上还拈着一朵海棠花,边说话边将海棠花瓣扯下往嘴里送。
  裴琰眉头一皱:“这个也可以吃得的吗?你还真是什么都吃。”
  江慈将海棠花往他面前一送:“酸甜可口,相爷试试。”
  裴琰笑得有些得意:“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乱吃的。”
  江慈也不气恼,摇头晃脑道:“我也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风与霜!这人啊,就是明天要去见阎王爷,今日也得将肚子填饱才行。”
  崔亮不明二人过节,笑道:“有些海棠花是可以食用,海棠果实也一直用来入药,小慈倒没哄人。”
  裴琰转身道:“子明,我子时再过来。”说着步向园门。耳中却听得身后传来江慈与崔亮的对话。
  “崔大哥,子时还要出去吗?”
  “是。”
  “这么辛苦?”
  “事关两国百姓,当然得辛苦些。”
  “哦。那这样说来,管着天下所有百姓的皇上,岂不是更辛苦?”
  崔亮似停了一瞬,方答道:“你以为王侯将相那么好当的啊。”
  江慈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以为什么王爷、相爷啊,就象戏曲里面唱的一样,穿个大蟒袍,出来踱几个步子,日日山珍海味,夜夜笙歌曼舞,就象这样―――”
  裴琰听得好笑,在园门口立住脚步,回过头。只见江慈与崔亮已步向屋内,她正仰头向崔亮开心地笑着,双眸闪亮,学着戏曲里的袍带小生手舞足蹈,崔亮被她逗得笑容满面,还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深秋的夜,西园内涌着薄薄的雾,氲氤缥缈,裴琰远远看着屋中暗黄的烛光,看着那二人迈入屋中,这才转身出了西园。
  裴相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精致府第,裴琰本身又是个讲究享乐之人,他居住的慎园,更是雕梁文砖,画角飞帘,曲廊朱栏,流水垒石,满庭馥芬。
  慎园裴琰居住的正屋后有一汉白玉池,夏日引的是相府后小山丘上的清泉水,秋冬沐浴时则由仆人和侍女们轮流将烧好的热水抬来注入池内。池底池岸,俱用一色白玉石砖砌成,池边种着各色时花绿草,陈设着锦椅绣榻,奢靡豪华到了极致。
  裴琰进园,吩咐一声‘沐浴’,侍女漱云忙指挥近二十名侍女轮流将池子注满热水,又在金炉内点上一把水沉香,往池中撒上各色鲜花及香熏干花,在池边摆上祛寒的葡萄酒。
  裴琰任漱云替自己除去中衣,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将身子浸入池中,闭目养神。温热与清香让他紧绷了两日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真气在体内流转,不多时便气行九天数圈,顿觉神清气爽,积累多时的疲劳也似乎一扫而空。
  脚步声轻响,漱云在池边跪落,柔声道:“相爷连日辛劳,可要奴婢替您按捏一下?”
  裴琰半睁双眼,侧头看了漱云一眼,只见她云髻半偏,眉画新月,秋波流动,樱唇凝笑,浑身的温柔与婉转。他转回头,闭上眼,轻‘嗯’了一声。
  漱云伸出双手,替裴琰轻轻地按摩着双肩。裴琰双目微闭,呼吸悠长,似是极为舒坦,片刻后,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气,猛然反手将漱云拉入池中。
  水花四溅,漱云惊呼一声,裴琰已将她的轻纱衫用力撕落,她上身一凉,紧接着后背一阵冰冷,被裴琰按倒在池边。
  漱云上半身仰倒在池沿,后背是冰凉的白玉石,胸前却是裴琰修长温热的手掌,她娇柔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脉脉地看着裴琰。
  裴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伸手取过池边的葡萄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手指如同拨弄琴弦一般,轻轻滑过她光洁的肌肤,让她情不自禁的一阵颤栗,发出惹人怜惜的娇喘。裴琰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轻轻一勾,慢慢地向她俯下身来。
  漱云心中欢喜,正待展开双臂将他环住,却被一股大力扼住双手,随之而来的是疾风暴雨般的压迫与冲撞,让她几乎窒息和晕厥。背后的白玉石冰冷而坚硬,身前的人却比那白玉石还要冰冷坚硬,让她的心慢慢陷入绝望之中。
  那带着点温热与清香、修长柔韧的手掐上她的咽喉,慢慢地用力、收紧、放松,再收紧、再放松。她痛苦地呻吟出声,不自觉地扭动着身体,换来的却是更加暴虐的撞击和蹂躏。她感到自己就象即将折断的芦苇,在肆虐的秋风中瑟瑟飘摇。
  裴琰冷冷看着漱云爬上池边,跪于他身后,依旧替他按捏着双肩。她上池时带起池中的鲜花随波荡漾,一片海棠花瓣飘起,贴在他赤裸的胸口,嫣红欲滴。
  他低头拈起那海棠花瓣,看了片刻,缓缓道:“还有没有海棠花?”
  漱云努力让身躯不再颤抖,道:“奴婢这就去取来。”说着从屋内端来一玉盘,盘中摆满了刚摘下的海棠花。
  裴琰拈起一朵海棠,扯下花瓣,看了看,送入口中。漱云一声轻呼,他却闭上眼,细细咀嚼,片刻后笑了一笑:“倒真是酸甜可口。”
  他良久方睁开眼来,将手中海棠花一瓣瓣扯落放入口中,边嚼边道:“从明天起,我不在慎园用餐,你们不用备我的饭菜。”

  二一、浩翰棋局

  由于对新上任的禁卫军指挥使姜远放心不下,怕他向某方通风报信,裴琰决定暗探‘金右郎’灵柩。
  使臣馆被烧后,金右郎的灵柩便停在了礼部前堂内。夜色深深中,换上黑色衣靠的裴琰与崔亮带着安澄等数人由礼部后墙悄悄翻墙而入。
  礼部前堂内,有十余名禁卫军和数名桓国随侍值夜守护。安澄早有安排,不多时,相府安插在禁卫军的军官便执着令牌笑容可掬地过来,言道各位使随昨夜受惊,今夜还要值守,实是辛苦,礼部有安排,送上宵夜美酒,让禁卫军的兄弟一起享用。
  待守卫之人喝下混有少量迷药的酒,昏昏沉沉睡去,裴琰等人从容步入前堂。
  安澄带人守于堂外,裴琰与崔亮揭了棺盖,崔亮小心将那‘金右郎’的尸身搬出,放于白布上细细勘验。
  裴琰负手立于一旁,黑色衣靠更衬得他猿臂蜂腰,鹤式螂形。他看着崔亮验尸,心中思忖着数件大事,只觉危机重重,步步惊心。
  墙外更鼓轻敲,崔亮直起身,轻声道:“行了。”
  裴琰点了点头,崔亮将尸身仍放回棺内,二人将棺盖推上。崔亮俯身拾起放于地上的布包,抬头刚要说话,裴琰面色一变,背后长剑呛然而出,迅捷如电,堪堪挡住射到崔亮面前的一支利箭。
  安澄等人训练有素,迅速向院墙外扑去,叮叮声响,院外竟有数人,与长风卫们斗得不相上下。
  裴琰知崔亮武功不高,这些人潜伏于此,显然看出崔亮是勘验的关键,故而向他下毒手,他仗剑护着崔亮跃出院墙,细观两方拼斗。
  眼见安澄等人将对方步步逼向巷口,裴琰冷声道:“留活口!”
  安澄应了一声,身形一拧,刀竖胸前,直劈向对面的黑衣蒙面人。
  那黑衣蒙面人也不惊慌,闷声笑道:“要留活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话间身形急转,手中短刃光华流转,瞬息间抵住安澄的‘流风十八路’刀法。
  此时天上新月如钩,夜风带寒,街道上这十余人的搏杀,吓得更夫躲于巷角瑟瑟发抖。
  见安澄久拿不下,而与他对决的显是这些蒙面人的首领,裴琰身形急腾,手中长剑爆起一团银白色的光芒,直飞向那为首蒙面人。
  蒙面人知他剑势不可强捋,耸身后跃,安澄趁机攻上,蒙面人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手中短刃顺势由下而上,挡住安澄的厚背刀。
  裴琰身在半空,刚要执剑斩下,却面色大变,长剑挟风雷之势,反手掷出,将正持刃逼杀崔亮的那名‘更夫’刺了个对穿,但那‘更夫’手中的利刃也刺入了崔亮的前胸。
  那黑衣蒙面首领见‘更夫’得手,笑道:“裴相爷,失陪了!”右手一扬,银光暴闪,安澄向后一翻,烟雾腾绕,蒙面人们趁乱四散逃匿
  安澄手一挥,长风卫们分头追赶,他转身奔到裴琰与崔亮身边,只见崔亮面色苍白,从胸前摸出一堆碎裂的瓷片,笑道:“今日倒让个药瓶救了我一命!”
  裴琰撕开崔亮衣襟细看,放下心来。但那‘更夫’一刺之力极大,纵有瓷瓶挡了一下,剑刃也透入了崔亮胸口半寸有余。
  江慈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院中脚步声响,知崔亮回来,忙披衣下床,点燃烛火到了正屋。见裴琰将崔亮扶至榻上躺下,心中一惊,忙举着灯烛扑过去:“怎么了?!”
  崔亮见她满面忧切之色,笑道:“没事,一点小伤。”
  江慈转身到房中翻出伤药,崔亮接过药粉洒于自己胸前,江慈取过布条,替他包扎起来,见他胸前血迹斑斑,心中一酸,淌下泪来。
  裴琰不由一笑。崔亮伸出手,替江慈拭去泪水,笑道:“白天见那么多尸体不见你哭,这么个小伤口,你哭什么!”
  江慈回头瞪了裴琰一眼:“你不是自命武功天下第一吗?怎么还让崔大哥受了伤?”
  裴琰正想着这事,便未理会她的出言不逊。
  崔亮也点头道:“相爷,那为首之人的武功,非同一般。天下能在您和安澄合力一击下逃生的人,并不多。”
  裴琰冷笑道:“这京城的水,越来越浑了。”
  江慈又奔去厨房,烧来热水,替崔亮拭去胸前血迹。裴琰转头间看见,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你这毛手毛脚的,明天我安排几个人过来侍候子明。”
  崔亮忙道:“不必了,相爷,我只是皮肉伤,这西园若是人多了,我看着烦。”
  裴琰一笑:“倒也是,我就觉得你这里清爽。从明天起,我就在你这西园用餐好了。”
  早朝后,众臣告退,皇帝却命裴琰留下。
  庄王与静王不由互望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望着裴琰,和悦笑道:“朕久闻少君棋力高强,来,陪朕下一盘棋。”
  裴琰神情淡静,恭声道:“微臣遵旨。”行了一礼,在皇帝对面斜斜坐落。
  上百手下来,裴琰只觉胸口如有一块大石压着,闷得透不过气,手中的白子也不知该往何处落下。皇帝靠于软垫上,长久凝望着他,饮了口茶,微笑道:“你是心存敬意,不敢与朕厮杀过剧,不然,倒也能下成和局。”
  裴琰压住心头的不适,起身束手:“微臣不敢。皇上棋力浩瀚深远,微臣万万不是对手。”
  皇帝朗声一笑,站了起来,负手望着窗外的梧桐,悠悠道:“年青一辈之中,你的棋力是首屈一指的了,有些象―――”
  裴琰额头沁出微微细汗,神色却仍平静,呼吸也仍细密悠长。
  皇帝良久方续道:“观棋知人,你心思慎密,处事镇定,顾全大局,性格又颇坚毅,倒比朕几个儿子都要出色。”
  裴琰忙跪落,道:“微臣不敢。”
  皇帝过来将他拉起,却握住他的手不放,见他神情恭谨中带着一丝惶恐,微笑道:“你不用这么拘谨,这殿内也无旁人。”
  他松开手,步到案前拿起一本折子,叹道:“若不是出了使臣馆这档子事,朕本是要派你去玉间府,代朕到庆德王灵前致祭的。”
  皇帝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当年文康太子暴病而薨,先帝属意由朕继承大统,知朕的那帮子兄弟定会作乱,大行之前召了庆德王入宫,一番叮嘱,命他辅佐于朕。后来‘逆王之乱’,若非庆德王、董学士、薄公及你叔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下百姓,还不知要受多久的战火荼毒。庆德王这一离世,朕又少了一位肱股之臣,也少了一位知己。唉―――”
  裴琰默默听着,只觉皇帝的话凌厉如刃,刺于他内心最深处,伤口处似有幽灵呼啸而出,却又被那利刃的寒意冻结成冰。
  皇帝叹道:“你叔父当年于朕有辅佐之功,后来的月落作乱一案,朕非是不想保他,只是事涉两国,只能让他做了替罪羊。现在想来,朕实是有些对他不住,他在幽州也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等桓国之事了结,朕会下诏赦他返京的。”
  裴琰忙行礼道:“叔父自知有负皇上圣恩,不敢有丝毫抱怨,他在幽州修身养性,颐养天年,倒是他的福气。”
  皇帝点了点头:“嗯,子放倒是比朕清闲,当年朕与你父亲、叔父三人笑游江湖,就说过,唯有他才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真是丝毫不差。”
  裴琰恭谨笑道:“叔父信中,也一直训诫微臣,要臣做一代良臣,用心辅佐圣上,代他尽未尽之忠,报未报之恩。”
  皇帝欣慰一笑:“裴家世代忠良,实堪褒扬。朕想追封你父为‘定武侯’,不日就会有恩旨,你用心查好使臣馆一案,先跪安吧。”
  内侍进殿,跪禀道:“启禀皇上,卫指挥使求见。”
  皇帝似是很高兴,如春风拂面,眼角也舒展了几分,笑道:“快宣!”又向裴琰道:“你去吧。”
  裴琰踏出延晖殿,见卫昭由廊角行来,纵是面圣,他仍是一身白色宫袍,云袖飘卷,秋阳透过廊檐洒于他的身上,似白云出岫,逸美难言。
  裴琰微眯着眼,待卫昭走近,笑道:“听庄王爷说,三郎府中进了批西兹国的美酒,改日我定要去叨扰一番。”
  卫昭嘴角轻勾,雪白面庞上的双眸神光隐显,笑容清远幽深,道:“少君是大忙人,只怕我下帖也是请不来的。”
  二人俱各一笑,卫昭由裴琰身边飘然而过,迈入延晖殿。
  裴琰隐隐听到皇帝愉悦的声音:“三郎快过来!”忙疾行数十步,远离了延晖殿,几名内侍正捧着一叠文书由回廊转来,见裴琰行近,都弯腰避于一旁。
  裴琰瞥了一眼,闲闲道:“这些旧档翻出来做什么?”
  为首太监忙答道:“皇上昨日命方书处将各官员的履历档案呈圣,这是皇上已经阅毕,要送回方书处去。”
  裴琰不再说话,急匆匆出了乾清门。长风卫牵过骏马,他跃身上马,回过头,遥望着高峨的弘德殿。殿角金琉碧瓦,殿前蟠龙玉柱,勃发着的,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华贵气象;隐透着的,是能让江山折腰、万民俯首的帝王骄容。
  裴琰猛抽身下骏马,疾驰回了相府。
  昨夜那一刃虽然凶险,却只是皮肉伤,崔亮辰时便起床,进了偏房,一直未出门。
  江慈颇觉无聊,心中之计也未想定,有些烦闷。见西园一角有块空地,长着些荒草,便取过锄头,将野草除去,翻松土壤。裴琰进园时,正见她赤脚立于泥土之中,满头大汗,双颊通红。
  裴琰上下扫了她几眼,淡淡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慈笑道:“翻块花圃出来,将来好种些云萝花,相爷府中奇花异草不少,就缺这个,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裴琰愣了一瞬,道:“去,换个装束,随我去认人。”说着步入偏房,崔亮正细心查验从火场和尸身上取下的证物,二人相视一笑,裴琰退了出去。
  江慈换过装束出来,冲裴琰眯眼笑道:“相爷,我想和您商量个事。”
  裴琰边行边道:“说来听听。”
  “我还欠着素烟姐姐一件衣裳没还给她,那夜又让她虚惊一场,想上一趟‘揽月楼’,一来向她道歉,二来将衣裳还给她,您看―――”
  裴琰脚步不停:“让安华帮你送过去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沉着脸跟上裴琰步伐。
  裴琰带着江慈在各部走了一趟,又去了数名官员的府邸,这些官员皆受宠若惊,纵是卧病于床,也挣扎着爬起,直道未能给容国夫人祝寿,又劳相爷亲来探病,实是愧不敢当。
  诸府走罢,已近午时,裴琰见仍无结果,知星月教主极有可能是不知去向的那三人中的一个。他将那三人细细想了一番,却觉毫无头绪,沉思中慢慢走着,又走到了失火后的使臣馆。
  秋风渐寒,慢慢下起了淅淅细雨,洒在残垣断壁、焦木黑梁上,倍显凄凉。
  裴琰带着江慈进了火场,踱了一圈,心中仍自挂念着要尽快寻出星月教主一事,忽听得江慈在身后叹道:“这么大的宅子,怎么拆成这样?”
  裴琰回头一看,见江慈正望向使臣馆北面,正是那日火起时,为防火势向皇城蔓延,卫昭命禁卫军拆掉的那所宅子。
  裴琰负手向那宅院走去,由使臣馆越过一堵断墙,便到了宅内。两名禁卫军由断墙后出来行礼道:“相爷!”
  “没有人进过使臣馆吧?”
  “回相爷,没有。”
  “知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何人居住?”裴琰望向已被拆得面目全非的屋宅。
  “这宅子以前是礼部用来堆放文书档案的,后来档案统一调归方书处,这里就空置下来了。”
  裴琰点了点头,带着江慈在院内走了一圈,脚步逐渐放慢,凝神思考。
  江慈却对那堵断墙上的一带藤萝极为喜爱,向一名禁卫军借来腰间长剑,便欲砍下一截。
  裴琰抬头看见,忽道:“慢着。”走上前来,看了这堵断墙一阵,问道:“未失火之前,这处可有人看守?”
  一名禁卫军答道:“这屋后是卫城大街,再过去就是皇城,向来由光明司值守,使臣馆其余三面均有禁卫军的弟兄把守,这一面却未派人,怕和司卫们―――”
  裴琰摆了摆手,命那二人退去,又步上前细细查看。
  江慈心思急转,明他之意,想了片刻道:“要从这处运一个死人进去,然后带一个活人出来,翻过这堵墙,还得避过使臣团、禁卫军和光明司的人,然后再放一把火,这人可真是厉害!”
  裴琰点点头:“若是一人所为,此人着实厉害,若是多人所为,这局,就实在是有些复杂。”
  江慈又在断墙前后看了数趟,跑到裴琰面前笑道:“相爷,您的轻功,应是天下无双吧?”
  裴琰不明她言中之意,轻轻一笑:“这般奉承于我,意欲何为?”
  江慈撇了撇嘴:“我可不是拍您马屁,只是觉得这世上高人甚多,怕相爷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
  裴琰笑道:“你倒说说,有何高人?”
  江慈指了指使臣馆,又指了指那堵断墙:“相爷你看,使臣馆那边的屋舍是紧贴着这墙的,那真凶要是从正屋将使臣大人劫出,由这堵墙翻入这边的宅子,非得由屋顶跃过来不可。他带着一个大活人,上那么高的屋顶,跃过这堵高墙,还得避人耳目,这份轻功,我看当世,也只相爷才及得上。”
  裴琰忽地眼睛一亮,笑道:“小丫头,你这马屁还真是拍对了。”
  江慈得意一笑,转而愣了一瞬,继而捧腹大笑。

  二二、策马蓝衫

  裴琰起始不明她为何笑得这般痛快,待看到她负着手转到自己身后,眼睛还尽往自己那处瞄时,才醒悟过来,知自己一时口快,承认她是拍自己‘马屁’,竟让这丫头好好的嘲笑了一回。
  见江慈满面得意之色,为扮小厮而画浓的双眉还轻轻上下挤弄,口中不时发出‘得得’的驾马声,裴琰瞪了她一眼,转过身,自嘲似地笑了笑,依旧带着她出了使臣馆。
  见二人出来,长风卫牵过座骑,裴琰纵身上马,却见江慈正摇头晃脑,轻抚着她那匹座骑的马屁股,口中念念有辞:“马儿啊马儿,我知道,平素是有很多人拍你马屁的,拍得你未免不知道自己是匹马儿,竟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能主宰众生。我这回拍你的马屁股呢,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也不过就是匹―――”
  她话未说完,‘啊’地一声,已被裴琰探手拎上马背,他又顺手在马屁股上一拍,江慈大呼小叫,紧拽住马缰,向前驰去。
  裴琰策马追上,驰于她身旁,见她慌乱模样,得意笑道:“你记住,东西不能乱吃,这马屁,也是不能乱拍的。”
  江慈早有准备,装作身形摇晃,右足足尖狠狠踢向裴琰座骑‘玉花骢’的后臀。‘玉花骢’受惊,长嘶一声,疾驰而出,裴琰未及提防,向前一冲,身形腾在半空,急运内力,勒紧马缰,方未跌下马来。
  好不容易安抚住受惊的‘玉花骢’,裴琰勒转马头,面带阴笑,望着慢悠悠赶上来的江慈。
  江慈斜睨着他,左手轻轻挥舞着马鞭,右手不停拍着身下座骑的后臀,在马背上一晃一晃,口中还哼着小曲,竟是一首策马谣。
  淅淅细雨中,江慈想起终将这大闸蟹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出了积于胸中多日的一口怨气,十分得意。歌声越发婉转欢畅,笑得两眼眯眯,右腮为装扮而贴上的那颗黑痣,仿佛就要滑入旁边那深深的酒涡。
  裴琰看着她慢悠悠骑马而过,举起马鞭,又慢慢放下,在‘玉花骢’后臀上轻轻一拍,从她身边驰了过去。
  江慈见裴琰早间说从此要在西园用餐的话竟不是玩笑话,想到每日都要看这大闸蟹的可恶嘴脸吃饭,颇为烦恼。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耐着性子做了几个可口的家常菜端入厢房。
  看裴琰似是吃得极为痛快,她心中更是不爽,端着碗筷远远地坐在一边。崔亮想起心底那事,怕江慈日后吃亏,有心想缓和二人关系,笑道:“小慈过来一起坐吧。”
  江慈闷声道:“不用了,你们是主子,我是奴婢,得守规矩。”
  崔亮讶道:“谁把你当奴婢了?你本不是这相府的人。”
  裴琰一听,便知江慈没说出来,自己曾威逼她服侍于崔亮,遂夹起一筷子菜,岔开话题:“江姑娘,这是什么菜?倒是没有见过。”
  江慈回头看了看,乐不可支:“这是红烧马蹄。”
  崔亮大笑:“哪来的马蹄?马蹄也可以吃的吗?”
  江慈端着碗坐到桌边,用筷尖指点着桌上菜肴:“这是红烧马蹄,这是马尾巴上树,这是油煎马耳朵,这是―――”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菜名,话语停顿下来。
  裴琰见她正指着一盘绿油油的青菜,索性放下碗筷,笑吟吟地望着她:“这是什么?还望江姑娘赐教!”
  江慈想了半晌,微笑道:“这是翡翠马臀!”
  崔亮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抚住胸前伤口不停咳嗽,江慈忙扶住他:“崔大哥,碍不碍事,是不是很疼?”说着便欲拉开他衣襟细看。
  裴琰过来解开崔亮衣襟,看了一下,知只是伤口迸裂,并无大碍,又转回桌边继续吃饭。
  江慈却不放心,还是取过药粉,坐于崔亮身边,替他重新敷过包扎好,端起自己的碗,见裴琰唇边挂着一抹冷笑望着自己,心中竟无端地有些寒意,远远躲了开去。
  自被江慈一言提醒,又调来当日笔录细阅,综合各方面线索,裴琰心中有了计较,思路渐渐清晰,吩咐下去,长风卫们自有一番周密布署。
  他又带崔亮去找桓国使臣团的人详细问话,崔亮将问话内容与验尸结果一一对应,更进一步确定死者并非真正的金右郎。裴琰虽仍不明那人为何一定要劫走金右郎,但基本能确定是何人作案,遂按定心思,坐等那人自动现身。
  转眼已是五日过去,刑部勘验有了结果,证据明显,确定是人为纵火。这结果让朝中上下颇为头痛,在真凶未抓到的形势下,若将此论定直接通告桓国副使,桓国借机咬定是华朝派人纵火,后患无穷。
  这日散朝后,重臣们受宣到延晖殿商议使臣馆失火一案,最后在裴琰的提议下,将此勘验结果暂缓通报桓国副使,待寻出真凶后再作安排。
  为免桓国副使雷渊咄咄逼人,借机生事,裴琰这位主持查案的相爷便‘突染伤寒,告病休养数日’。但在庄王等人拐弯抹角的追击下,裴琰只得应下半个月内抓到真凶,如若不能,则愿领责罚。
  面对庄王幸灾乐祸的笑容和太子关切的询问,裴琰满面愁容,显得一筹莫展,倒让静王急出了一身大汗。
  蝶园,桂树下。
  裴夫人低首敛眉,轻拍琴首,纤长的手指如长轮劲转,琵琶声竟似有金铁相击,煞气渐渐溢满整个菊园,寒如冰,凛如风,远远站立的侍女们如被萧瑟秋雨狂吹肆虐,齐齐低头。
  琴音拔高,穿云破空,如银浆乍裂,又似惊蛰春雷,园中众人齐齐失色。眼见已至云霄,琴音却又忽转轻柔,如白羽自空中飘落,低至尘埃,泣噎呜咽,辗转难求。
  待一切尘埃落定,裴夫人又连击琴板,琴音再高,恣肆汪洋,淋漓尽致,众侍女脸色渐转平静,都觉园中百花盛开,华美灿烂。
  弱弱的脚步声在园门口停住,裴夫人十指顿住,片刻后抚住琴弦,道:“进来吧。”
  漱云低头入园,跪于裴夫人身旁,其余侍女纷纷退回屋中。
  裴夫人盯着漱云看了一阵,淡淡道:“听说相爷有几日没有回慎园用餐,日日呆在西园,你为何不早来禀告?”
  漱云低头道:“相爷他,他已知道奴婢向夫人暗禀他起居事宜,奴婢怕―――”
  裴夫人笑了笑:“我是他的母亲,做母亲的,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怕他吃不好,睡不好,这才找你来问问,你怕什么?!”
  漱云只是叩头,想起那夜紧扼住自己咽喉那只修长温热的手,浑身轻颤。
  裴夫人看了看她,悠悠道:“你记住,你是长风山庄的人,并不是他裴相府的人,他不敢为难你的。你多花点心思,劝他回慎园修身养性,勤练武艺,多读圣贤之书,这方是你应尽的本份。”
  漱云叩下头去:“奴婢遵命。”
  “还有,他既已知道了,你索性每日光明正大到我这里来请安,我会择个日子,让他正式收你为妾,儿媳妇天天来向婆婆请安,他也不能说什么。”
  漱云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口中犹自应道:“多谢夫人恩典!”
  “那他在西园用餐,可是大厨房的人帮他准备饭菜?”
  “回夫人,西园外有长风卫的人日夜守着,奴婢进不去。听大厨房的人说,园内倒是有个丫头,就是上次被相爷从长风山庄带回来重伤的那个,后来被相爷派去伺候崔公子,备餐之事,应是这丫头在张罗。”
  裴夫人一愣,忆起那夜在长风山庄之事,忽唤道:“漱霞!”
  侍女漱霞应声而出:“夫人。”
  “派人去查查西园那丫头的底细。”
  京城西郊七八里处,有一片坟地。这日巳时,一名蓝衫女子提着一篮祭品,在一座土坟前盈盈拜倒。
  她身形纤柔,眉眼清雅如空谷幽兰,面容有着一种幽静而抑郁的美丽。她在坟前磕下头去,轻声道:“外公,外婆,霜乔来看你们了。”
  她慢慢拔去坟上的野草,边拔边道:“外公,外婆,母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霜乔一定来看看你们,给你们磕头,也要想办法找到小姨。但霜乔实在是不愿意踏入这个肮脏的尘世,霜乔想一辈子留在邓家寨,过平淡而清静的生活。所以一直未能来看你们,还请外公外婆原谅霜乔。”
  她身形移到坟的另一面,这才发现坟边竟还摆着一些祭品,一愣过后她面上浮现惊喜之色,喃喃道:“难道是小姨?”眼见祭品中的果品还十分新鲜,她‘腾’地站了起来,四顾望去,忍不住高声唤道:“小姨!”
  山野风大,她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却不见回音。
  蓝衫女子有些泄气,在坟前坐了下来,忽想起另一个娇丽面容,恨恨道:“死丫头,可别让我逮到你!”
  黄昏时分,蓝衫女子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京城的大街上走着,看到酒楼或是卖首饰的店铺就进去相询,大半个时辰下来,毫无结果。
  她越想越是生气,眼见天色渐黑,只得寻到一家客栈,正待进门,一阵惊呼之声,一匹骏马由大街尽头疾驰而来,人们纷纷躲闪,蓝衫女子微一皱眉,身形晃动,向旁一避。
  那马儿驰至客栈门口,忽然立起前蹄,马上之人‘啊’地惊呼,向旁甩落,重重撞上蓝衫女子。
  蓝衫女子猝不及防,被坠马之人撞倒在地,按住左腿痛呼出声。那人爬起,急忙道歉,抬头与蓝衫女子目光相触,又连声告罪。
  蓝衫女子左腿剧痛,却也知对方是无心之举,不便责怪,她不愿与陌生年轻男子说话,一瘸一拐,便欲步入客栈。
  落马的青衫公子忙追了上去,行了一礼道:“这位姑娘,一切都是在下不对,不知姑娘可愿给在下一个赎罪的机会?”
  蓝衫女子侧过身去,冷冷道:“不必了,请你让开。”
  青衫公子作揖道:“姑娘,在下害得姑娘受伤,若是姑娘就这样走了,岂不是陷在下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在下愿延请名医,替姑娘诊伤,还请姑娘成全,如若不然,在下便只有一头撞死在这里,以免做那不仁不义之人。”
  蓝衫女子觉这人有些迂腐,却也是一片诚心,正犹豫间,旁边的一名大婶开口道:“姑娘,就让这位公子请大夫替你诊治诊治吧,年纪轻轻的,腿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旁边的人也纷纷附和。
  蓝衫女子也感左腿剧痛,便轻轻点了点头。青衫公子大喜,转头见自己的几个仆人赶了上来,忙命仆人寻来马车,蓝衫女子被那大婶扶上车,青衫公子命仆从赶着马车向城西‘回春堂’行去。
  裴琰安排好一切,便‘告病休养’,除去夜间回慎园寑宿,其余时间便呆在西园,与崔亮把酒畅谈诗歌词赋、天文地理、子史经集。
  他二人聊得十分痛快,江慈却是满肚怨气。裴琰不令其他侍从进西园,侍候这二位公子哥的重任便落在了她一人身上。偏裴琰又是个十分讲究之人,一时嫌茶水不干净,一时道文墨不合规矩,一时又说熏香用得不对,将江慈支使得团团转。不过,裴琰倒是未对她的厨艺挑三拣四,纵是江慈只弄两个家常小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胃口极佳。
  几日下来,江慈竟未有一刻停歇,若是依她往日性子,早就甩手而去,临去前还必要狠狠整治这大闸蟹一番。可现在命悬他手,那毒药只他一人能解,也只好忍气吞声,心中盘算如何才能哄得大闸蟹高兴,放松守卫,溜出去一趟,实施自己的计策才好。
  这日亥时,夜色渐深,裴琰仍未离去,反而画兴大发,命江慈磨墨。江慈累了一天,强撑着立于一旁,有气无力地磨着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裴琰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笑意渐浓:“江姑娘得练练功了,这个时辰就精神不济,定是内力太浅。”
  江慈在心中暗咒,挤出一缕笑容道:“我这懒笨之人,与相爷自是无法相比的,相爷好比是那乌骓骏马,能日行千里,我就是长四条腿,也追不上相爷的。”
  裴琰一笑,正要说话,安澄进来,瞄了一眼江慈,束手而立。
  裴琰放下画笔,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眉头一皱:“你这烧水用的可不是楠竹,倒象是烟木,一股子烟熏气,去,重新烧一壶过来。”
  崔亮饮了一口,笑道:“我倒觉得没什么区别。”
  江慈见裴琰眼神凌厉地望着自己,只得噘着嘴走了出去。
  她自是将大闸蟹骂了无数遍,撑着眼皮劈好楠竹,烧好一壶水,拎着铜壶过到正屋,刚一踏过门槛,见裴琰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我要去听戏,你去不去?”

  二三、步步为营

  江慈这几天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出一趟相府,闻言大喜:“我去!”
  裴琰微笑道:“那你去换过装束。”
  江慈将铜壶往地上一顿,钻到自己房中,手忙脚乱换过小厮装束,将头发胡乱塞到小帽里,又抱着个布包奔出来,见裴琰的身影已到了园门口,忙赶了上去。待出得西园,到了相府西门,她才发现崔亮并未同行,忙问道:“崔大哥不去听戏吗?”
  裴琰双手负在身后,看了她一眼:“他伤刚好,得静养。”
  见西门前停着的是一辆普通的双辕乌篷马车,江慈觉得有些奇怪。随着裴琰登上马车,车厢不大,裴琰上车后见江慈紧抱着那个布包,问道:“这是什么?”
  “素大姐的衣裳,我拿去还给她。”
  裴琰一笑:“谁说我们要去揽月楼的?”
  江慈‘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不是去揽月楼听戏吗?”
  “是去听戏,不过不是去揽月楼,你道京城只有揽月楼的戏曲才好吗?李子园的花旦也是不错的。”
  江慈大失所望,原还指望着能到揽月楼见到素烟,想办法让她替自己传个要紧话,未料竟不是去揽月楼,转瞬想起崔大哥并未同行,又想到是和这大闸蟹单独相处,遂面上堆笑:“相爷,我有些不舒服,还是不去听戏了。”
  裴琰闭着眼,并不回答。听得外面驾车人马鞭山响,马车就要前行,江慈莫名地有些害怕,道:“相爷,我先回西园了。”说着掀开车帘,便欲跳下马车。
  裴琰睁开眼,右手急探,揪住江慈的后领将她往后一拖,马车却于此时向前行去,一拖一带,江慈直跌入裴琰怀中。
  此时已是深秋十月,白天又下过一场大雨,夜风带着寒意,从掀起的车帘外直扑进来。江慈着的是小厮衣装,有些单薄,被这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噤。
  裴琰眉头微微一皱,捏了捏她的左臂,有些不悦:“没有夹袄就说一声,自会有人给你置备,穿成这样跟我出去,倒象我相府虐待下人似的。”
  江慈从他怀中挣出,瞪了他一眼,怒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裴琰一笑,悠悠道:“是吗?我怎么记得某人某夜在映月湖边说过,要为奴为婢,以报我救命之恩的。”
  江慈心中恼怒,却也知不便逞口舌之利,这大闸蟹无缘无故带自己出去听戏,只怕不怀好意,偏性命捏于他手,不得不从。她脑中胡乱想着,身子慢慢向后挪移,下意识想离这大闸蟹远一些才好。
  裴琰轻哼一声,不再说话,靠住车壁,闭目养神。
  江慈心中想了又想,终开口道:“相爷。”
  “嗯。”裴琰也不睁眼,低沉应道。
  “那个,我们能不能去揽月楼听戏?我只想听素烟姐姐的戏。”
  “你真想听素烟的戏?”
  “那是自然,素烟姐姐人长得美,心又好,戏曲唱得一流,不听她的听谁的?”
  “那就明天去揽月楼吧,素烟排了一出新戏,明天上演首场,明天我再带你去听。”
  “真的?”江慈一喜,屁股一挪,便坐近了几分。
  裴琰睁开双眼,但笑不语。江慈却极怕看到他这种笑容,不自禁地又向后挪了开去。
  裴琰笑着向她倾过身来,江慈慢慢向后挪移,直到紧靠车壁,避无可避。眼见裴琰靠得极近,心中打鼓,紧闭双眼,听得他在耳边笑道:“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也知道怕我了?”
  江慈睁开眼,见裴琰面上满是戏弄的浅笑,心里不服气,脱口而出:“我哪是怕你,我倒还觉得你有些可―――”
  想起那夜荷塘边裴琰醉酒后的失态,想到他无意中吐露的某些隐秘,江慈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话语渐渐低了下去。
  裴琰唇边笑意渐渐僵住,冷哼一声,坐回原位。片刻后,右足运力一顿,马车一滞一摇,江慈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冲,眼见头就要撞上车壁,裴琰手如疾风,将她一把拉住,扔回原处,冷冷道:“坐稳了,可别乱动。”
  江慈头晕目眩,觉自己就象是裴琰手心中的面团,被他揉来揉去,又象是被他拴住的蚱蚂,怎么蹦跳也逃脱不出他的控制,心中又羞又怒,泪水直在眼中打转,又不愿在他面前哭出来,死命咬住下唇,满面倔强之色盯着裴琰。
  车厢内仅挂着一盏小小红烛灯笼,摇晃间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江慈饱含泪水的双眸如滚动着晶莹露珠的海棠,美丽、清纯中略带凄哀。
  裴琰看了她片刻,半晌方又闭上双眼,不再说话,车厢内仅闻江慈沉重的呼吸声。
  待车停稳,江慈跳了下去,这才发现马车竟停在了一处院子之中,院内灯烛较为昏暗,看不清周遭景况,只隐隐听到空中飘来丝弦之音。
  裴琰下了马车,一人迎上前来:“相爷,已经安排好了,请随小的来。”
  裴琰带着江慈穿堂过院,丝弦之声渐渐清晰,江慈见果然是去听戏,心中安定了几分,东张西望间,侍从拉开雕花木门,二人步入一间垂帘雅间。
  侍从打起垂帘,奉上香茶和各式点心,躬腰退了出去,江慈见雅间内再无旁人,欲待说话,裴琰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只是专心听戏。
  台上,一花旦正伴着胡琴声婉转低泣地唱着,眉间眼角透着一种伶仃清冷,碎步轻移间自有番盈盈之态。
  江慈忍不住赞了声‘好’,裴琰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黄木椅,江慈边看着戏台边坐了下来。
  裴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倒还真是爱看戏,当初在长风山庄,为了看戏,差点把命都丢了,怎么就不长记性?!”
  江慈扬了扬眉:“爱看戏有什么不好?我本就爱吃爱玩,不比某些人,吃饭睡觉还要惦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那样活着多累!”
  裴琰转回头看向戏台:“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世上之人,都是算来算去的,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等你被别人算计了,后悔可就晚了。”
  江慈冷哼一声:“就算你现在算计别人成功,可你也终有一天会被另外的人算计的。”
  二人正斗嘴间,听得旁边雅间门被推开,一个青年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隐隐传来:“燕姑娘,请!”一女子低低地应了声,不多时,又听到那青年男子道:“燕姑娘,这李子园的点心,也是不错的,你试试。”
  那女子似是说了句话,江慈用心听戏,也未听清楚。裴琰却忽地将两雅间的隔断一推,笑道:“我说有些耳熟,原来真是继宗。”
  旁边雅间中的青年男子转头一看,慌忙站了起来,行礼道:“相爷!”
  裴琰微微摆手:“继宗不必拘礼,我也只是来听戏,这位是―――”望向他身边的一位蓝衫女子。
  “这位是燕姑娘,燕姑娘,这是裴相。”
  那燕姑娘并不抬头,淡淡道:“邵公子,我还是先回去好了,您自便。”说着站起身来。
  邵继宗忙站了起来:“还是听完戏再回去吧,你腿脚不便,我怎能让你一人回去。”
  裴琰微笑道:“倒是我冒昧了,继宗莫怪。”
  邵继宗忙又转向裴琰道:“相爷您太客气,折杀小人。”他看了看,讶道:“相爷一人来听戏吗?”
  裴琰左右看了看,竟不见了江慈身影,凝神一听,不由一笑,掀开桌布,看着抱头缩于桌底的江慈,笑道:“哪有蹲在桌子底下看戏的道理,快出来!”
  江慈哪敢出来,只是抱着头缩于桌下一角,只盼着旁边雅间内那人赶快离去才好。
  裴琰伸手将她拖了出来:“你的坏毛病倒是不少。”
  江慈无奈,只得背对那边雅间,心中焦虑,只求菩萨保佑,千万不要被认出来,却听得裴琰冷声道:“江慈,你给我老实些坐下!”
  惊呼声传入耳中,江慈眼前一阵黑晕,万般无奈下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望着戏台。
  隔壁雅间那蓝衫女子盯着江慈看了一阵,冷笑一声,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江慈心中焦急,面上却仍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一心看戏。蓝衫女子怒极反笑:“你倒是出息了,连我都不认了。”
  江慈面上惊讶,道:“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从未见过你。”
  裴琰侧头笑道:“燕姑娘,这是我府内的下人江慈,你认识她吗?”
  蓝衫女子望着江慈,缓缓道:“她是我的师妹,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余年,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裴琰讶道:“敢问燕姑娘,可是邓家寨人?”
  “正是。”
  江慈一惊,望向裴琰,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安澄说听到你自言自语,要回邓家寨,还有一个师姐,倒是没错。”
  江慈见无法混赖过去,只得望着那蓝衫女子,脸上挤出如哭一般的笑容:“师姐!”
  蓝衫女子冷笑数声,也不说话,便用手来揪江慈。江慈听师姐冷笑,心便怯了几分,再见她面如寒霜来揪自己,‘啊’地惊呼一声,跳到裴琰身后,颤声道:“师姐,我错了!”又指着她的脚道:“师姐,你,你的脚怎么了?”
  蓝衫女子不便越过裴琰来逮人,只得柔柔笑道:“小慈,你过来,你老实跟我回去,我什么都不和你计较!”
  江慈见师姐笑得这般温柔,更是害怕,躲于裴琰身后,口里一边求饶,面上却向师姐不停使着眼色,只盼师姐燕霜乔能够看懂,速速离去。燕霜乔却未明白,道:“你眼睛怎么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江慈心中哀叹,苦着脸从裴琰身后走出,燕霜乔一把将她拉过,往外走去。
  江慈自见到师姐,想着的便是如何不拖累她,不让她知道自己中毒之事而踏入这是非圈中,所以才装作不认识她,见无法混赖过去,又频使眼色、让她速速离去,不料均未如愿。此时见师姐拖着自己往外走去,身形移动间瞥见裴琰唇边的冷笑,心中一急,定住脚步,哀求道:“师姐,你先回去吧,我,我,我是不能和你回去的。”
  燕霜乔一愣,又见江慈身上装束,最初的惊讶与气恼过后,逐渐冷静下来,道:“到底怎么回事?”又转过头望向裴琰:“他是何人?为何你会和他在一起,还穿成这样子?”
  邵继宗忙过来道:“燕姑娘,这位是当朝左相,裴相裴大人。”
  燕霜乔眉头一皱,心中恼怒师妹平白无故去惹这些当朝权贵,面上淡淡道:“我们山野女子,不懂规矩礼数,也不配与当朝相爷一起听戏,先告退了。”
  裴琰微笑道:“燕姑娘要走请自便,但江慈得留下。”
  “为什么?”燕霜乔将江慈拉到自己身后护住,冷冷道。
  “因为她现在是我相府的奴婢。”裴琰看着戏台,悠悠道。
  燕霜乔转过身,盯着江慈,话语极轻,却透着担忧:“说吧,怎么回事?”
  江慈万般无奈,又不能说出自己身中剧毒一事,以免连累师姐,想了半天,也只能顺着裴琰的话说,遂垂头道:“我,我欠了相爷的银子,已经卖身到相府做奴婢了。”
  裴琰一笑,悠然自得地饮着茶,吃了口点心,道:“你这师妹倒不是赖帐之人。”
  燕霜乔放开江慈,走至裴琰身前,轻声道:“她欠你多少银子?我来替她还。”
  裴琰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她人如秋水,气质淡定,黑晶晶的眸子中,透着丝丝寒意,心中将她与那人相貌比较了一番,微笑道:“她欠我的银子嘛,倒也不多,不过四五千两,在我相府中做奴婢做上五六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燕霜乔眼前一黑,师父虽留了一些田地和银两,够师姐妹二人衣食无忧,却哪有四五千两这么多。她冷笑一声道:“我师妹年幼无知,必有得罪相爷的地方,但想她一个年幼少女,无论如何也没有要用四五千两银子的时候,就怕她是上了当受了骗,被人讹了也不知道。”
  裴琰笑道:“我倒也没有讹她,是她自己说要为奴为婢,来还欠我之债。”
  燕霜乔转头看向江慈,江慈知她必不肯丢下自己离去,也知裴琰绝不会放自己离开,偏又不能说出实情,万般愁苦露于面上。
  燕霜乔只道裴琰所说是真,心中烦乱不已,愣了半晌,走至裴琰身前盈盈行了一礼,柔声道:“相爷,先前多有得罪,望相爷原谅。只是我师妹她自幼没吃过什么苦,又笨手笨脚,实在不会伺候人。还请相爷高抬贵手,放她离去,我们家产不多,但会变卖一切田产房屋,来还欠相爷的债的。”
  裴琰却只是架起二郎腿悠悠晃着,似陷入思忖之中,也不说话,那邵继宗犹豫片刻,走过来向裴琰施了一礼。
  裴琰忙将他扶起:“继宗切莫如此,有话请说。”
  邵继宗看了燕霜乔片刻,面上一红,终开口道:“相爷,继宗有个不情之请。”
  裴琰看了一下燕霜乔,又看了一眼邵继宗,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继宗,你知我向来是愿意成人之美的,你说吧,我能帮的话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邵继宗更加扭捏,迟疑了许久方道:“相爷,这位小姑娘既是燕姑娘的师妹,她又是年幼无知,继宗愿先代她偿还相爷的债务。还望相爷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继宗在这里谢谢相爷了!”说着长揖行礼。
  燕霜乔感激地望向邵继宗,二人目光相触,她颊边也是一红,赶快移开视线,默然不语。
  裴琰悠悠饮了口茶,又看了燕霜乔数眼,想了片刻,道:“好,看在继宗的面子上,我放这小丫头一马,银子不银子的,就不用还了。你就把她带走吧,我正嫌她笨手笨脚的。”
  “多谢相爷。”燕霜乔与邵继宗同时喜上眉梢,行礼道。
  江慈惊讶不已,有些摸不清头脑,张大嘴望着满面春风的裴琰,不明他今夜行事为何如此奇怪。正张口结舌间,裴琰又道:“不过她在我相府中呆了这些时日,我有几句话得嘱咐她,你们先出去等着吧。”
  待燕霜乔和邵继宗出去,裴琰步到江慈身边轻声道:“你听着,继宗是我要拉拢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今夜让你随你师姐离去。我也会派人暗中守护你,不让那人杀你灭口,但你别想逃走,该让你认人的时候你得听话,那解药,可只我一人才有。还有,你不想连累你师姐的话,就管好你那张嘴,老实一些。”

  二四、华堂相会

  江慈一头雾水,随着燕霜乔和那邵继宗回了邵府,总感觉事情并不是表面这么简单,可偏又想不出那大闸蟹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拉拢示好于这邵公子吗?或者他是想再度利用自己引星月教主出来,故意放自己自由,实际上派人设了陷阱?
  回到邵府,燕霜乔自是要逼问江慈,江慈也想问个清楚,二人互使个眼色,摆脱了那过分客气、讲究礼数的邵继宗,回到燕霜乔居住的厢房。
  将门关上,燕霜乔揪住江慈耳朵,将她拉入房中,恨恨道:“死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江慈眼泪直流,欲待说出真相,可想起裴琰临走前的威胁之言,怕他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师姐,抽泣半天,只得轻声道:“是我贪玩,欠了相爷的银子,只好以身抵债。”
  燕霜乔心中一痛,细看江慈,见她颇有些憔悴,少了些往日的圆润娇美,也知她吃了不少苦头,想起她自幼受到师父宠爱,何曾懂得人世沧桑、世态炎凉,怜惜之情大盛,将江慈揽入怀中,又替她拭去泪水,道:“好了,别哭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胡闹便是。”
  江慈依在她怀中,既感温暖,又觉无助,索性嚎啕大哭,哭得累极,又抽噎着问燕霜乔怎么会到京城,如何认识这位邵公子。
  燕霜乔细细说来,江慈才知自己偷溜下山后,师姐大急,恰好师叔从外游历回来,二人合计一番,师叔向南,师姐向北,一路寻找于她。
  燕霜乔记起江慈曾夸下海口,要到京城繁华之地见识一番,虽极不愿回到这令母亲魂伤心碎的地方,也还是入了京城。不料甫入京城,便被那邵继宗撞伤,邵公子又十分真诚的延请大夫替她诊治,大夫言道她的腿数日内不能走动太多,无奈下她才住到这邵公子家中,还拜托他替她寻找于江慈。
  这夜,邵公子来邀请她往戏园子看戏,她一时心痒,禁不住劝说,便随他到了李子园,未料竟机缘巧合,与江慈相会。
  至于这位邵继宗,燕霜乔听他说他是兵部尚书邵子和的二公子,却不爱武艺,好读诗书,曾中过探花,现为国子监博士,掌全国儒学训导之政,监管着全国的士子与科考事宜,倒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江慈听了稍稍安心,看来那大闸蟹确是为了拉拢这个兵部尚书的公子、国子监的博士,才肯卖他面子,放自己随师姐离开。只是如何哄得师姐再在这京城呆上一段时日,自己想办法拿到解药后再与她离去,着实令人头疼。
  不过她天性拿得起放得下,想了一阵想不出万全的方法,索性便不再想,加上先前哭得太累,又得脱相府那个牢笼,与亲人相会,心中安宁,不过一会,便依在燕霜乔怀中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燕霜乔就拖着江慈过前厅,用过早饭,见邵继宗面带微笑望着自己,面上微红,犹豫良久,终步到他面前,裣衿行礼。
  邵继宗手足无措,又不好相扶,连声道:“燕姑娘快莫如此,在下实是受之有愧。”
  燕霜乔垂下头,轻声道:“邵公子大恩大德,我师姐妹实是无以为报,唯有日夜诚心祷告,愿邵公子前程富贵,一生康宁。只是我们离家很久,也不习惯呆在这京城,需得尽早回去,特向公子辞行。”
  江慈一惊,正要说话,邵继宗忙道:“燕姑娘太客气了,继宗实不敢当。只是―――”
  燕霜乔心中对他实是感激,柔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邵公子有话请说。”
  邵继宗站起身来,作了个揖:“继宗不才,想请燕姑娘和江姑娘在我这府中多住上三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三日过后,我再为燕姑娘饯行。”
  燕霜乔有些犹豫,邵继宗又道:“昨日看来,燕姑娘和江姑娘都是爱看戏曲之人,可巧,这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揽月楼的素烟大家今晚要上演新的曲目,听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剧名为《误今生》。继宗已订了位子,不知燕姑娘可愿给继宗这份薄面,一同前往听戏?”
  燕霜乔正待婉拒,江慈却大喜,她正心想着要往揽月楼见见素烟,想办法确定她与大闸蟹及没脸猫的真实关系,再让她传个话。加上她现在根本无法随师姐离开京城,听邵继宗这般说,忙凑到燕霜乔耳边道:“师姐,素烟的戏曲,唱得着实不错,倒与你不相上下,我们就给邵公子面子,去听听吧。”
  燕霜乔犹豫片刻,终轻轻点了点头。邵继宗与江慈同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这夜的揽月楼,灯火辉煌,人流涌动。京城的公子哥们听闻素烟编了一场新戏,精彩绝伦,要于今夜首演,纷纷订了揽月楼的位子,是夜揽月楼的一楼大堂与二楼包厢,座无虚席。
  江慈知今夜能前往揽月楼看戏,整日都十分兴奋,也知大闸蟹派的人时刻盯着自己,便不急着出邵府,与燕霜乔絮絮叨叨说了一日的话。待晚饭过后,三人登上马车,往揽月楼而去。
  三人步入揽月楼大堂,在一楼靠西的桌前坐定,自有伙计奉上香茗点心。燕霜乔细看台上布景,想起含恨而逝的母亲,心中凄然。江慈却是一心想着如何溜去与素烟见上一面,可知这大堂内必有大闸蟹的人,素烟又忙着准备上台,便按定心思,饮茶吃点心,坐等好戏上演。
  戌时三刻,琴音忽起,铮铮数声,揽月楼内人声顿歇,人人屏神敛气,望向大堂正北面的戏台。
  “华月初上,灯光如流,簪花画眉下西楼,摆却小妹手,去往闹市游―――”锣点轻敲,琴声欢悦,素烟花旦装扮,凤眼流波,娇羞婉转,由台后碎步而出,将一约十岁幼女的手轻轻拂开,在一丫鬟的搀扶下,面带欢笑,迈出府门。
  她莲步踏出府门,似是看到街上盛况,满面憧憬向往之色,兰花指掠过鬓边,向台下飞一个眼波,将一闺阁小姐上街游玩时的兴奋之情展露无遗,引起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江慈也随众人鼓掌,赞道:“师姐你看,我没说错吧,素烟的戏,唱得着实不错。”
  等了片刻,不见师姐答话,江慈侧头望去,只见燕霜乔神情不安,紧盯着台上的素烟。
  江慈心中惊讶,伸出手来摇了摇燕霜乔的右臂:“师姐,你怎么了?”
  燕霜乔只是呆呆地望着台上素烟,喃喃道:“真象,实在是太象了!”
  “象什么啊?”
  燕霜乔猛地转过头,望着江慈道:“小慈,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的相貌?”
  江慈想了想,摇了摇头:“柔姨去世的时候,我还小,真是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了。”
  燕霜乔转回头看着素烟,轻声道:“也是,那时你还小,记不清了。可我,这些年,梦里面想着的都是母亲,这个素烟,与母亲长得太象了。”
  锣音渐低,月琴音高,素烟提起裙裾欢快地步上一小桥,似是专心看着桥旁风光,一阵风吹来,将她手中丝帕高高吹起,向桥下掉落。
  锣音忽烈,一武生翻腾而出,潇然亮相,于桥下拾起那方丝帕,又跃于素烟面前,低腰作揖,将丝帕奉至素烟面前。
  素烟娇羞低头,取回丝帕,婉转唱道:“看他眉目朗朗,看他英姿飞扬。因风相逢,因帕结缘,这心儿乱撞,可是前世姻缘,可是命中骄郎?”
  那武生身形挺俊,嗓音清亮:“看她柔媚堪怜,看她横波盈盈。灯下相识,月下结因,这心儿跳动,可能蝶儿成双,可否心愿得偿?”
  这一段唱罢,众人仿佛见到双水桥头,千盏灯火,翩翩儿郎,娇柔女子,因帕结缘,两情相许,暗订终生。
  江慈看得高兴,忍不住又拍了拍燕霜乔的手:“师姐,她唱得真好。不过若是你来唱,也定是很好的。”
  她的手拍在燕霜乔的手上,只觉触手冰凉,侧头一看,燕霜乔面色苍白,紧咬下唇,满面凄哀惶然之色。
  江慈正待说话,燕霜乔已望向另一侧的邵继宗,颤声问道:“邵公子,这位素烟,多大年纪?”
  邵继宗想了一下,道:“素大姐好象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具体是乙丑年还是丙寅年的,我就记不太清了。”
  燕霜乔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神,又问道:“她的来历,邵公子可曾知晓?”
  “不是很清楚,听说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家遭变故,入了教籍,充了官妓,后来遇到大赦,被叶楼主看中,收到这揽月楼―――”邵继宗还待再说,见燕霜乔面色不对劲,遂停住了话语。
  此时戏台之上,风云突变,边塞传急,小姐的父亲乃边关大将,武生欲出人头地,投到未来岳父的帐下。
  这边厢,小姐情思思,意切切,花前月下,思念慈父与情郎,却发现已是珠胎暗结;那边厢,边关烽火渐炽,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却不料,那情郎,临阵叛变,将重要军情泄露给敌方,小姐之父惨败,退兵数百里,虽侥幸活命,却被朝廷问罪,一纸诏书,锁拿进京。
  龙颜震怒,小姐之父终被刺配千里,多年忠臣良将,不堪此耻,撞死在刑部大牢,小姐之母,闻夫自尽,一根白绸,高悬横梁,随夫而去。
  凄凄然琴声哀绝,昔日的官家小姐,刚牵着幼妹的手,将父母下土安葬,又在如狼似虎的官兵的环伺下,收入教坊,充为官妓。
  琴音如裂帛,笙音如哀鸣,鼓点低如呜咽,琵琶渐转悲愤,小姐在教坊画舫中痛苦辗转,生下腹中胎儿,幼妹守于一侧,抱起初生女婴,姐妹俩失声痛哭。揽月楼大堂内一片唏嘘之声,有人忍不住痛骂那负心郎,忘情负义,泯灭天良。
  鼓声更低沉而急促,那女婴生下不足一岁,教坊管监嫌她碍事,令小姐不能专心唱戏,欲将女婴掷入河中。小姐为救女儿,奋力投河,幼妹舍身相随,却被人救起,只是滚滚洪流,滔滔江波,再也不见了姐姐与甥女的身影。
  幼妹伏在船头,哀哀欲绝,童音凄怆入骨:“恨不能斩那负心之人,还我父母亲姐,天若怜见,当开眼,佑我姐姐亲人,得逃大难,得活人世之间!”
  幼妹尚哀声连连,台下低泣声一片,却听得‘咕咚’一声,燕霜乔连人带椅向后倒去。
  江慈大惊,扑上去呼道:“师姐,你怎么了?”
  邵继宗忙将燕霜乔扶起,掐住她的人中,燕霜乔悠悠醒转,挣扎着站起,推开二人,缓步走向戏台。
  堂中之人不由纷纷望向燕霜乔,只见灯影之下,她面色苍白如纸,眉目凄怆若霜,似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行走,仿佛前方是让她要拼尽全部生命去获取的珍宝。
  台上,素烟见这年轻女子神情激动,紧盯着自己,莫名的一阵颤栗,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面容,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姑娘,你是―――”
  江慈追上,扶住燕霜乔,连声向素烟道歉:“素烟姐姐,真对不起,我师姐不是有意搅您的场―――”
  燕霜乔含泪一笑,低低问道:“敢问一句,您,可是燕书婉?!”
  素烟身形摇晃,向后退了数步,手抚额头,良久方回过神来,猛然扑至台下,紧握住燕霜乔的双肩,缓缓道:“你是何人?怎知我昔日闺名?”
  燕霜乔泪水如断线一般,慢慢拉开衣襟前领,从脖中拽出一根红丝织就的绦绳,绦绳上空无一物,那红丝也象是年代久远,透着些许暗黑色。
  燕霜乔取下那根红丝绦,看着如冰人般呆立的素烟,泣道:“当年我生下来时,您和母亲都是身无长物,您为求菩萨保佑于我,用教坊画舫锦帘上的红丝织成了这根绦绳,挂于我的脖间。二十年来,我一直都系着,不敢取下。”
  素烟眼前一黑,二十年前,那教坊画舫之中,至亲的姐姐诞下孩儿,自己亲手织就的绦绳,她将婴儿抱在怀中,与姐姐失声痛哭。那一幕,二十年来,她又何曾有一刻忘却?
  素烟颤抖着伸出手来,泣道:“你,你是―――”
  燕霜乔上前紧紧抱住素烟:“是,小姨,我是霜乔,是燕霜乔,是你的亲甥女!”
  素烟禁受不住这个强烈的喜讯和这份突如其来的冲击,眼前一阵眩晕,软软向地上倒去。燕霜乔忙将她扶住,连声唤道:“小姨!小姨!”
  揽月楼中,堂中上百人被这一幕惊呆,神情各异,愣愣地看着素烟与燕霜乔,无一人出声,也无一人上前。
  江慈初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至不能言语,她只隐约听师姐提起过她母亲的旧事,却语焉不详,也不知其中来龙去脉。她做梦也未料到,一直看着亲切的素烟姐姐竟会是师姐失散多年的小姨。
  眼见素烟与燕霜乔抱头痛哭,她也是眼前一片模糊,感动、茫然、欣喜种种情绪纠结于心头,双足如同浇铸了一般,挪不动分毫。忽一低头,泪水跌落,醒觉过来,忙用袖拭了,上前扶住燕霜乔与素烟:“快别哭了,你们亲人相聚,可是件天大的幸事,快莫哭了!”
  素烟渐收悲声,醒觉终是在这大堂之内,紧紧攥住燕霜乔的手:“你随我来!”也顾不上向堂中众宾客致意,拉着燕霜乔往后堂走去,江慈急急跟上。
  待三人身影消失,堂内宾客才纷纷反应过来,嗡嗡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揽月楼外,月华凄冷,透过窗格洒在楼堂之内。楼阁一角,雕梁之上,一黑色身影飘然而下,一拧一翻,如穿云之燕,由窗格纵出,攀上揽月楼的三楼。

  二五、忠孝情义

  素烟紧攥着燕霜乔的手,带着二人上到揽月楼的三楼,将门关上,转身抱住燕霜乔,放声大哭。燕霜乔此刻却冷静了许多,只是低泣,轻拍着素烟的双肩。江慈在一旁,语带哽咽,劝完这个又劝那个,好不容易才让二人收住泪水。
  见素烟妆容惨淡,面上油彩被泪水冲得五颜六色,江慈忙打了盆水过来,替素烟将妆容细细洗净,燕霜乔看着这张酷似母亲的面容,无语哽噎。
  素烟轻抚着燕霜乔的面容,努力回想二十年前那张弱小的面庞,喃喃道:“霜乔,霜乔,你可知,你这个名字,是我所取?”
  “知道。”燕霜乔与她执手相望:“母亲说过,您和她,希望我做一棵历经风霜的乔木,而不是轻易委人的丝萝。”
  素烟泪水再度如珠线般断落:“姐姐她―――”
  燕霜乔略略偏头,哽咽道:“母亲在我十岁时,去世了。”
  素烟胸口撕裂般地疼痛,二十年前失去亲人的痛楚再度袭来,让她感觉自己如同浮在虚无的半空,只有眼前这个亲人,这份相连的血脉,才让她又悠悠落回实地。
  燕霜乔低低道:“母亲跳入河中,只来得及将我抱住,便被水流冲走,冲到十余里外,被一渔夫夫妇救起。母亲一直奋力举着我,我才幸免于难,她却昏迷了十余日才苏醒。她后来回到清风渡去找你,才得知有一夜教坊画舫上突发命案,一众官妓逃的逃,散的散,还有的被充入别处教籍,你不知去向。”
  素烟抹去眼角再度掉落的泪水:“是,我想随你们而去,却被画舫上的人救起。过了几天,画舫上突发命案,我被官兵带走,配至南安府的教坊,后又辗转至玉间府、德州、湘郡等地,直至五年前才回到这京城。”
  燕霜乔扶住素烟颤抖的身躯,让她靠着自己,续道:“母亲为了保护于我,怕官府的人发现,在寻你多日未果的情况下,只好一路南下,走到阳州的邓家寨,病倒在路边,幸得师父相救,收留了我们母女。”说着抬头看了江慈一眼。
  “母亲病愈之后,将我托给师父,又数次下山寻找你,数年内都没有结果,她内心郁郁,又多年跋涉,终于在我十岁那年一病不起―――”
  素烟此时已没有了力气痛哭,只是靠在燕霜乔肩头低低饮泣。
  燕霜乔轻拍着她道:“母亲去世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小姨。为了便于日后和您相认,母亲将一切前尘往事皆告知于我,所以方才,您这出《误今生》,才让我确认,您就是我的小姨。”
  素烟反手抱住她:“霜乔,好孩子,小姨能见到你,死也甘心了。”
  燕霜乔眸中泪水盈盈,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悲愤与怆然:“小姨,母亲虽告诉了我一切往事,却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小姨,你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现在又在何处?”
  素烟身躯一僵,燕霜乔将她轻轻推开一些,握住她的双肩,直望着她:“小姨,你放心,我不是要认他做父亲,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我想问他一句,为何要那般忘情负义,为何要连累外公外婆惨死?为何要让我们一家人流落天涯,遭逢不幸?!”
  楼外,夜空幽深,云层渐厚,遮住了漫天月华。黑色身影攀于窗棂上,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痛苦中带着欣喜的眼神,紧紧望着屋内之人,不愿挪动分毫。
  素烟心中千回百转,不知应否告诉霜乔那人究竟是谁。这孩子生得这般清雅脱俗,又何必将她卷入这是非恩怨、国恨情仇之中?可她此刻的眼神如一汪秋水,情殷意切、满含期盼地望着自己,真的不告诉她吗?
  江慈却已冷静下来,将先前素烟所演戏曲与之前在长风山庄诸事联系起来,‘啊’地一声惊呼,拍手道:“我知道那人是谁!”
  素烟望了江慈一眼,江慈忙以手掩口,望向燕霜乔。素烟知终不能瞒过,长叹一声,轻声道:“那人,现为桓国一品堂堂主,人称‘秋水剑’易寒!”
  燕霜乔一路北上,寻找江慈,与江湖中人多有接触,也听过易寒的名字,不由低呼一声,未料自己的生身父亲便是名满天下的‘秋水剑’。心情复杂间,听素烟续道:“我五年前回到京城后,入了这‘揽月楼’,也曾买过杀手,去桓国刺杀于他,却均未成功,反倒让他知道了我的存在。不过他也一直未来找我,也没有对我下狠手,两个月前我还在南安府见过他一面,不过之后他便失踪了。”
  燕霜乔感到素烟紧握住自己的手在隐隐颤抖,心中难过,抱住她道:“小姨,你放心,我不会认他的,我只是有些话要问他,问过之后,便绝不会再见他。”
  素烟略略放心,激动的情绪到此时才得以慢慢平定,想起一事,忙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到这京城来的?又怎么和小慈―――”说着抬头看了江慈一眼。
  燕霜乔拉着江慈的手道:“她是我的师妹,偷跑下山,我是来找她的。倒也幸亏她这般淘气,我才能与您相会。”
  江慈平静下来后,便想到了自己挂念于心的那件事情,可要想让素烟传话给卫昭,非得再试探她一下不可。她心念急转,面上笑道:“我是福星,所以师姐才能和素烟姐姐相认。再说了,素烟姐姐心地善良,人又长得美,当然有这个福气,说不定,素烟姐姐将来还是裴相夫人或者卫指挥使夫人呢!”
  素烟忙道:“小慈切莫胡说,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了。我与裴相只是泛泛之交,也就是唱戏者和听戏者的关系而已。”
  江慈仰头笑道:“那三郎呢?我那夜可听画儿她们说您倾心之人是三郎啊。”
  素烟哭笑不得,但她也知小慈天真烂漫,又见燕霜乔关切地望着自己,自嘲似地笑道:“小慈,三郎又岂是我能痴心妄想的,我虽与他关系极好,但,终究只是他的朋友,而不可能―――”
  正说话间,房门被轻轻敲响。宝儿进来,轻声道:“大姐,静王派人下帖子,让您即刻过王府。”
  素烟眉头一皱:“他这个时候叫我过去做什么?”
  “听王府的人说,静王爷为秦妃娘娘祝贺生辰,说算到此刻,大姐新戏应已演罢,让您过王府,静王爷亲自谱了一首曲子,送给秦妃娘娘,想让大姐您去试唱一下。”
  素烟有些犹豫,宝儿又道:“楼主说了,让大姐还是马上过去一趟,王爷和娘娘都在等着,咱们可得罪不起。”
  素烟望向燕霜乔,燕霜乔忙道:“小姨,您先去忙,我们既已相会,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素烟点了点头,欲留燕霜乔在这揽月楼等自己,想起一人,想起这人的手段,终究放不下心,遂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个朋友家中,他古道热肠,帮了我很大的忙。府第就在内城北二街杏子巷,邵府。”燕霜乔想起邵继宗,有些羞涩,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嗯,霜乔,你先回去歇着,我明早过来看你。”
  三人刚要迈出房门,江慈上前攀住素烟的手臂,笑道:“素烟姐姐,我想求您一事。”
  素烟忙道:“小慈,什么事?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
  江慈扭捏了半天,将素烟拉到一边,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素烟姐姐,您能不能替我带一句话给三郎?”
  素烟一惊,目光复杂地看着江慈,江慈装出一幅娇憨害羞的模样:“我,我自见到他一面后,这心里,便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您就告诉他,说我这个小姑娘十分仰慕于他,只盼着能再见他一面,若是他不答应,我便只有死在他的面前。”
  素烟更是惊讶,未料小慈竟对三郎倾心相许,欲待说话,江慈已红着脸跑了开去。
  三人自揽月楼出来,已是戏终人散,揽月楼前一片寂静,望着素烟乘坐的软轿远去,燕霜乔与江慈在湖边慢慢地走着,心中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慈明她心意,只是轻轻拉住她的手,燕霜乔觉她手心温热,心中一暖,侧过头向她笑了一笑。江慈开心不已,笑道:“师姐,你别难过了,这么大的喜事,你应该高兴才是。”
  燕霜乔点了点头:“是,母亲要是知道我与小姨相认,不知有多高兴,只可惜,她―――”
  江慈见她就要掉下泪水,忙取出丝帕替她拭去,将高出自己一截的燕霜乔抱住,轻声哄着。燕霜乔听她象哄小孩子一般,哭笑不得,将她推开。
  江慈涎着脸笑道:“师姐,你要怎么感谢我?”
  燕霜乔横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感谢你?”
  “要不是我偷跑下山,你寻到这京城,又怎么会与素烟姐姐相认,怎么能够亲人重逢?”
  燕霜乔忍不住伸出手来揪她:“你还好意思说,让我白担了这几个月的心,还有,你叫我小姨什么?姐姐是你能叫的吗?”
  江慈大笑着闪开,沿着湖边与燕霜乔笑闹:“我可是早就叫她姐姐的,这辈份可怎么算啊!”
  二人正笑闹间,邵继宗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燕姑娘,江姑娘,我可等你们多时了!”
  燕霜乔立住脚步,邵继宗笑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燕霜乔见他并不问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觉此人善解人意,心中更是感激,低低应了声,拉过江慈,三人一路回了邵府。
  亥时,夜寒风冷,月光却更盛,照着邵府的琉璃瓦,瑟瑟闪亮。
  燕霜乔心情久久不能平定,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听到身边江慈有规律的呼吸声,侧头见她睡得正香,颊边两团红晕,似娇艳的海棠花般动人,不由轻轻抚上她的额头,低低道:“小慈,真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不要看尽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才好。我明天会劝小姨,让她和我们一起回邓家寨,我们再也不要出来了。”
  她声音渐转酸楚,却忽然听到纱窗上传来极轻的剥啄声响,心中一惊,披衣下床,推开窗户,只见月光下,一黑影静静地望着自己,眼神复杂莫名。
  燕霜乔愣了一瞬,清醒过来,见这黑衣人望着自己的目光温柔中略带哀伤,并无敌意,便也不急着唤人,轻声道:“你是谁?”
  那人取下头上黑巾,就着皓月清辉和屋内的烛光,燕霜乔将那清俊冷淡的眉目看得清楚,一种难言的感觉袭上心头,片刻后恍然大悟,冷冷一笑:“人说女儿相貌随父亲,倒是不假,我倒恨自己,为何会有几分与你相似!”
  易寒眉目间隐有痛楚与怜惜,踏前一步,燕霜乔冷声道:“有话到外面说,不要惊醒我师妹!”
  易寒也不说话,忽然伸手点住燕霜乔穴道,抱起她跃上屋顶,一路踏檐过脊,不多时,在一处荒园中落下。
  他将燕霜乔放下,解开她的穴道,看了她良久,慢慢伸出手来,燕霜乔却退后两步:“不要碰我!”
  易寒轻叹一声,柔声道:“你叫霜乔?”
  燕霜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易寒心中一痛,又问道:“你母亲,葬在何处?”
  燕霜乔想起含恨而逝的母亲,冷笑道:“你还有何颜面,前去见她?”
  易寒微微退了一小步,眸中痛楚渐浓,怆然道:“是,我愧对于她,确无颜面再去见她。只是,孩子,你―――”
  燕霜乔侧过脸去,不欲看到他痛苦的面容:“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姓燕,母亲也从未告诉过我,我的生身父亲是谁。”
  易寒默然良久,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觉人生光阴就如袅袅青烟,虽瞬间飘散,那烟痕却始终缭绕于胸,未曾有片刻淡去。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望向燕霜乔:“你说有话想问我,是什么?”
  燕霜乔猛然转头,目光凛冽:“我想问你,当年为何要累我外公外婆惨死,为何要害我母亲家破人亡,为何要毁掉我小姨的一生?!你身为华朝子民,为何要通敌卖国,为何要叛投桓国?!”
  易寒身形微晃,痛苦地闭上双眼,良久方睁开眼来,缓缓道:“你们皆指我通敌卖国,只是你们可知,我,本就是桓国人!”
  燕霜乔一惊,愣愣道:“你是桓国人?!”
  “是,所以孩子,你也是桓国人。我们身上流着的,是桓国高门望族的血。”易寒负手望向朗朗夜空:“我出身于桓国武将世家,却是外室所生,一直被家族排斥在外,为出人头地,也为了报国效忠,我十岁的时候,答应了我父亲一件事情。”
  燕霜乔颤声道:“什么事情?”
  “我答应你的祖父,以孤儿的身份,投入华朝苍山门下,然后再以苍山弟子的身份投入华朝军中,在最关键的一役中将军情送回给我父亲,让他大获全胜。”
  易寒的声音象一把利剑,戳于燕霜乔的心头,她浑身颤栗,不敢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良久方摇头道:“所以你才泯灭良心,骗我母亲,骗了外公,才做出这等忘情负义的事情来?”
  易寒低下头去,长叹一声:“我与你母亲,确是两情相悦,我也时刻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只是战事来得过快,我又不知她怀有身孕,待上到战场,我父亲派出的暗使来找我,我已是身不由己,只是累得你外公惨死,却非我之本意。我要尽忠尽孝,便只有负了你的母亲,这二十多年来,我的心中,也未有一刻安宁。那日得你小姨告知你母亲生下了你,我便一直在寻找你们母女,今日能见你一面,实是―――”
  燕霜乔泪水汹涌而出,却不愿再多看面前之人一眼,转身就走,易寒急急追上,燕霜乔厉声道:“我话已问完,你要说的也说了,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见到你!”
  易寒长叹一声,伸手点住燕霜乔穴道,仍旧抱着她回到邵宅,将她放于椅中,慢慢伸出手来,抚上她的头顶,手下的青丝如绸缎般顺滑,仿佛连着二人的血脉,但那眉眼中透出的却是痛恨与憎厌。他心中剧痛,终低声道:“你小姨身份复杂,你还是不要与她来往太多,带上你师妹,早些回去吧,这京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燕霜乔扭过头去,易寒再看了她一阵,终拂开她的穴道,身形轻捷如电,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燕霜乔呆呆坐于椅中,良久,泪水滚落,滴于裙袂之上,片刻后便洇湿一大片,宛如一朵盛开的墨菊。
  易寒心潮激荡难平,强自镇定,在黑夜中急速而行,隐入郭城西面一所宅子,良久地坐于院中,直至秋夜的寒霜慢慢爬上他的双足,他才长叹一声,入屋安歇。
  睡到寅时,他便醒转来,想起心事已了,任务已完成,也知女儿是绝对不会随自己回桓国,这京城不可久呆,得趁夜离开。
  他换上黑色夜行衣,握起长剑,如狸猫般跃出宅子,在城中似鬼魅一般穿行,不多时便到了城西的双水桥。
  此时尚未破晓,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在双水桥头伫立良久,终狠下心来,抹去那一切往事,抬步下桥。
  刚迈出数步,他心中警觉,面色凝肃,长剑横于胸前,望向黑暗之中步出的数人,双眼一眯,神光暴涨,却不说话。
  裴琰负手而出,笑得如沐春风:“易堂主,我们又见面了!”

  二六、心机似海

  易寒心知中了圈套,不及多想,手中寒若秋水的长剑凛冽一闪,气势如雷,裴琰觉一股寒意迎面扑来,揉身轻纵,剑锋由身侧飞起,叮叮声响,二人瞬息间已过了数招。
  易寒一上来就是搏命的招数,为的是要与裴琰纠斗成旁人无法插手的局势,方不会被群起围攻。裴琰自是明他心意,步步后退,试图拉开与易寒的距离。易寒却剑随身动,围着裴琰游走,上百招下来,二人斗得难分难解。
  安澄等人围于一侧,知插不上手,他久随裴琰,处事老到,便分散各长风卫,守住双水桥四周,防止易寒逃逸。
  易寒剑招突变,由刚烈而转灵幻,振起一片寒光,似幽莲绽放于静夜,又如石子投湖溅起圈圈涟漪,裴琰接招接得十分吃力,这柔和的剑气绵延不绝,竟缠得他身形有些微的摇晃。
  易寒知机不可失,一声长啸,身形拔起,踏上桥边垂柳,借力一升,在空中连踏数步,跃至对岸。对岸尚有几名长风卫把守,他剑气自空中劈下,如闪电一般,震得这些人踉跄后退。他右足再踏上一人头顶,那人头骨迸裂倒地,他却借力一飘,掠上屋顶,疾奔入黑暗之中。
  裴琰怒哼一声,紧跟在易寒身后,但安澄等人便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易寒见只有裴琰一人得以跟上,心中略安,他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两个月前自己在长风山庄败于他手只是因心神被扰乱,却非技不如人。只要能摆脱长风卫的围攻,与裴琰一人对敌,他并不惧怕。只是如何摆脱他的跟踪,倒是件颇费思量的事情。
  纷乱的号声震破夜空,易寒知是安澄等人正调集人马封锁各处。他心中暗恨,却仍保持着高度镇定,听得身后裴琰衣袂之声,又细心辨认各处人马往来调动的声音,在城中如一缕轻烟,东飘西晃,不多久便到了西南角的城墙边。
  裴琰怒喝一声,剑光快如疾风,凌空掷向欲纵身出城的易寒。易寒右足在城墙上一点,拔高丈许,右手剑光横于身后,‘叮’声过后,裴琰掷来的长剑掉落于地。易寒向上急攀,裴琰急速追上,易寒见他兵刃已失,放下心来,跃下城墙,向郊外奔去,听得裴琰仍在追赶,笑道:“裴相,真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再到您相府做客!”
  裴琰也不说话,从腰间掏出数把匕首,不停掷出,易寒左躲右闪,不多时,二人一逃一追,奔入一片坟地之中。
  裴琰一声长喝:“易堂主,你就不顾你女儿的性命了么?!”
  易寒一惊,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冰,冷冷看着追上前来的裴琰。二人静然对望,裴琰一笑:“易堂主,裴某只是想请你过府一叙,你又何苦这般躲避?”
  易寒冷冷笑道:“敢问裴相,你一人可能将我留下?”
  裴琰摇头道:“不能。”
  “那就是了,我今日是一定要走的。至于我女儿,她若有丝毫损伤,裴相家大业大,亲人也多,我日后一一拿来祭奠我的女儿,也是不迟的。”易寒沉着脸缓缓道。
  裴琰啧啧摇了摇头:“看来易堂主的确是心狠之人,无怪当年抛弃燕小姐,害死燕将军及夫人,又害了素大姐的终生。”
  此处山野向北,夜风甚急,吹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易寒沉默片刻,道:“裴相,你今日已不可能将我留下,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伤我女儿,我定要你全部亲人性命相偿!”说着剑光一闪,劈下一截树枝。
  裴琰笑道:“易堂主,我也不是一定要取你性命,也不是要将你绳之以法,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易寒迎上裴琰目光:“裴相请问。”
  “我想问问易堂主,金右郎金大人,现在何处?”裴琰闲闲道。
  易寒一愣,复又大笑:“裴相倒是聪明人,知道使臣馆一事是我所为,不过你可问得太晚了,我现在也不知金大人身在何处。”
  裴琰面上闪过一丝恼怒,轻哼一声:“你们这招倒是毒辣得很,看来你家二皇子是绝不愿贵国与我朝签订和约,而是一心想挑起战事,好重掌兵权。”
  易寒见只裴琰一人跟踪而来,也不惧怕,微笑道:“和约若成,二皇子便要交出兵权,他自是不愿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命我一把火烧了使臣馆,只是累了裴相,倒是对不住裴相大人了。”
  裴琰极为恼怒,面色阴沉。
  易寒见他身形立如青松,知他正意图封锁自己逃逸的各个方向。他想了片刻,欲分散裴琰的注意力,好趁机逸去,遂悠悠道:“我这事做得十分隐秘,不知裴相是如何得知,一切乃我所为?”
  裴琰右手指关节掐得喀喀响,冷冷道:“当今世上,要从使臣馆内将一个大活人劫出,跃上数丈高的屋顶,翻墙过到卫城大街,还要避过使臣团、禁卫军和光明司的耳目,这份功力,便只有我、易堂主和萧无暇萧教主方有。”
  “那为何裴相认定是我易寒所为,而非萧教主所为呢?他可也是一心想破坏这份合约的。”
  裴琰面色渐转平静:“人是你劫的,火却不是你放的。我详细调阅了所有笔录,发现自火起被禁卫军察觉,至全部人马赶来救火,时间极短,且人来人往,还有光明司的司卫们正在巡防。你要急着将金右郎大人带走,自不可能再来放火,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使臣团内部有人与你配合,你方把人劫走,他便放了这一把火。而且事先,使臣团的人饮下了有迷药的酒水,这也只可能是内部有人作案。萧教主虽神通广大,但要支使这么多桓国人替他办事,似乎不太可能,所以,我便想到是易堂主大驾光临,而且你也确有这份动机。”
  易寒哈哈一笑:“裴相果然聪明,易某佩服。所以,你才设下计策,引我出来,想逮我归案?!”
  “不错,关于有年轻女子在打探当年燕将军后人一事,是我命人在京城及四周散播出去的。我知你听到这个传言后,定要来京城一探究竟,想知道这个年轻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那裴相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女儿的?”
  “这可就是机缘凑巧了。我本也没想到你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我与素大姐说定,替她父亲燕将军翻案,让她先根据真人真事排演一出戏曲,在百姓中制造同情的声势,再上书圣上,替燕将军洗刷罪名。我知你一定会去找素大姐,也知她这堂戏,你是非看不可。本还想着找一名年轻女子来假扮你女儿,当堂认亲,引你出现。不料你真正的女儿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倒省了我一番力气。这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可怪不得我。”裴琰微笑道。
  易寒仰面而笑,声震山野,笑罢他脸一寒:“裴相,你果然行事狠辣,手段高超,只是你纵知这一切是我所为,又有何用?你今日既不能将我留下,更无法找到金右郎大人,你又如何洗刷你朝意图破坏和约的罪名?听说裴相可是立下了军令状,要在半个月内找到真凶,否则乌纱难保,易某真是有些对不住裴相了。”
  裴琰一笑,意态悠闲,月色当空,易寒将他面上笑容看得清楚,那笑容竟似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极为得意,他心呼不妙,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正思忖间,裴琰猛击双掌,二人身侧不远处的一处石墓,轧轧作响,墓碑缓缓移动,火光渐盛,十余人点燃火把从墓中步了出来。
  易寒心一沉,见那十余人中,本国副使雷渊正阴沉着脸望向自己,知又中了裴琰之计,暗恨不已。
  裴琰面上笑得更为优雅,缓步走到那十余人面前,依次介绍:“这位是雷副使,易堂主自是老相识,无需我再介绍。”说着解开了雷渊的哑穴。
  他又一一道:“这位是西兹国驻我华朝的使臣,阿利斯大人;这位,是乌琉国驻我朝的使臣越大人;这位,是鞑靼的使者铁大人。”他一一解开各人穴道,抱拳道:“为防易堂主听出各位声息,多有得罪,只是此事也关系到各国会否受战火波及,权宜之法,请各位使臣大人见谅。还请各位能为我朝作个明证。”
  三位使臣忙道:“裴相太客气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等一定会据实作证的。”
  裴琰步到雷渊身前,微笑道:“雷副使,不知您还有何疑问?”
  雷渊轻哼一声,望向易寒,冷声道:“易堂主没将我烧死,还留了我一命,我倒是要万分感激堂主。”
  易寒知事情败露,前功尽弃,却也不甘心被裴琰拿住,力贯剑尖,盯着裴琰,只待他稍有松懈,便突围而出。
  裴琰笑道:“我知道易堂主一定很不甘心,也心有疑惑,为何我会算到易堂主一定会逃到此处,而事先在这处安排好一切?”
  易寒却已想通,冷冷道:“裴相水晶心肝,剔透玲珑,不管是双水桥畔,还是城中围堵,路线都是算计好了的,包括先前投掷匕首,为的就是将我逼到此处。”
  裴琰大笑:“正是,易堂主想得透彻。我不妨再告诉易堂主,我早算到这城中必有我朝之人和你接应,而且为你劫人提供帮助。前几日京城之内,严厉搜查各客栈,也是我命人所为。只有这样,方能逼你与其联系,住到他为你安排的宅子之中。你先前歇息的那两个多时辰,我已将那宅院的来历,屋主是谁,顺藤摸瓜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此时,我的手下已将此人拿住,逼问出金右郎大人的下落了。”
  易寒只觉嗖嗖凉气自脚底涌上心头,眼前这位华朝左相,年纪甚轻,却手段凌辣,精明严密,心机似海,将自己似猫捉耗子般玩弄,实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寻隙遁去,刚欲拔身而起,却见裴琰身形也是一动,将自己逃走的角度封死。正对峙间,听得脚步声纷响,数十人由山脚奔来,火光大盛,他转头见看见一人,面色大变。
  火光下,燕霜乔鬓发微乱,气息微喘,被数名长风卫押着,眸中隐有泪花,神情复杂,望着易寒。
  易寒心尖一疼,但他已将面前这位裴相看得通透,知即使自己束手就擒,他也绝不会放过自己父女。他念及此,一声厉啸:“裴琰,你若有胆动我女儿,我要你的亲人十倍以偿!”
  他牙咬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剑如蛟龙,剑光竟比先前盛了几分。裴琰面色一变,手中忽闪一道寒光,短刃荡起疾风,如银蛇乱舞,轰然一阵巨响,场边诸人摇摇而晃,掩耳而避。只听得易寒一声大喝,犹如奔雷,再睁开眼来,场中已不见了他身影,而裴琰面色苍白,立于原地,单手抚胸,唇边溢出一缕鲜血。
  见长风卫欲待追去,裴琰喝道:“不用追了!”
  纷扰既定,长风卫们自去安排各国使臣回城,裴琰带着数人押着燕霜乔回了杏子巷的‘邵府’。
  望着床上被迷香迷晕过去的江慈,裴琰静默片刻,转向燕霜乔道:“你这师妹于我还有些用处,你若不想伤害到她及你的小姨,就只有听我安排。”
  燕霜乔自寅时被‘邵公子’唤出屋外,眼见江慈在睡梦中被迷香迷晕,又被长风卫制住押出邵府,再见裴琰围追易寒,恍然醒悟,知一切都在这裴相的算计之中。她冷哼一声,望向床上酣睡的江慈,目光渐转柔和,终低叹道:“我自会听你命令行事。只是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安排下这一切的?”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挪开,淡淡道:“你到你外公坟前祭拜,便被我的人盯上了,后来你入城四处打听江慈的消息,手下回报,我便让人假扮邵二公子将你撞伤,把你暗控起来。”
  “所以,你猜到了我是易寒的女儿?”燕霜乔想起这几日与那‘邵继宗’的相处,心中隐隐作痛。
  “我也只是怀疑,安澄曾听江慈自言自语,说她要回邓家寨。自明飞试探出你是江慈的师姐后,我便飞鸽传书,派人在全国寻找邓家寨,在阳州找到了认识江慈和你的邓家寨人,也找到了你母亲的坟墓。根据墓上所刻姓名燕书柔,我确定了你是易寒的女儿。”
  “所以你带小慈去听戏,故意造成我们相会,就是为了最后确认我是她的师姐,也就是燕书柔的女儿,然后再想法子让人带我们去揽月楼听戏,将易寒引出来?”
  “是。”裴琰再望向床上的江慈,忽然笑道:“你是聪明人,也不用我多说,要你做什么,我现在还没想好,但自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的。”
  燕霜乔怆然一笑,裴琰微笑道:“你如果不想你师妹有什么闪失,就麻烦你写上一封书信,让她安心留在我相府。”
  望着长风卫将燕霜乔押走,裴琰转过身,缓缓步到床边坐了下来。他凝望着江慈略带潮红的面颊、恬静的睡容,手抚胸口,咳嗽数声,轻轻替她将滑下来的被子盖好,大步出了房门。

  二七、金丝雀鸟

  此时天已破晓,裴琰立于院中,负手望着东方天空那抹鱼白,感觉胸口仍隐隐作痛,遂深深呼吸,运气将内伤压下,同时思忖着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脚步声响,安澄奔了进来:“相爷,找到金右郎了!”
  “说。”
  “一路追查,那所宅子的主人是瑞丰行的东家薛遥。属下带人赶到薛家将宅内的人全部控制住,薛遥服毒自尽,我们抢救不及,只在薛家别院内的密室中找到了金大人。”
  裴琰眉头一皱,拢了拢手:“把薛遥及瑞丰行的一切,给我查个清清楚楚。还有,金右郎可平安?”
  “似是有些神智不清,但并无内外伤,估计是惊吓过度,已请了大夫过去诊治。”
  裴琰点了点头:“这薛遥身后的人到底是谁,咱们可得好好查一查。”
  “相爷怀疑是哪边的人马?”
  “难说。太子和庄王的人再胆大,也不敢去和桓国人勾结,万一坐实了,可是谋逆卖国的大罪。所以易寒为何一定要劫出金右郎交给薛遥,这薛遥身后的人又是谁,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
  薛府别院厢房内,金右郎惊魂甫定,头脑尚是十分迷糊,但见裴琰进来,仍忆起此人身份,刚要下榻,裴琰微笑着上前将其扶住:“金大人,让您受惊,实是裴某之过。”
  金右郎一时理不清思路,听得裴琰又道:“金大人吃了这十日的苦,裴某也担了十日的心,实是寝食难安。幸将金大人救了出来,真是苍天垂怜,让两国百姓免于战火之灾。”
  金右郎渐渐恢复一丝清明,忙道:“多谢裴相!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将金某劫到此处?”
  裴琰叹了一声:“说来话长,金大人见到雷副使后,自会明白一切。”
  他微微摆手,安澄带着大夫出去,裴琰在金右郎身边坐定,锐利的目光望得金右郎有些精神恍惚:“金大人,敢问一句,您被劫到此处后,可有什么人来看过您?”
  金右郎想了一阵,茫然点头:“是有个蒙面人,来看过我数次。”
  “他和您,都说了些什么?”
  金右郎似是有些困惑不解,欲待不说,可被裴琰的气势压得心神渐渐崩溃,一五一十道:“他来问了我一些我国宫廷的旧事。问我可知二十多年前,曾被月落族送至我国威平王府中一名歌姬的下落,还问当年威平王被月落族娈童刺杀前后的详细过程。”
  裴琰沉吟道:“金大人对这方面的事情,很熟知吗?”
  金右郎点头道:“不瞒裴相,我曾任我国内廷执笔处总管,我国宫廷史实,都需由我经手记录成册,收入档室。”
  裴琰微微点头,扶起金右郎:“既然金大人无恙,这就请随我去面圣,以安众心,两国的和约,也到了该签订的时候。”
  两国和约签得极为顺利,裴琰查出真凶,虽未抓到易寒,却证实了一切系他所为,且又救出了金右郎。桓国人有苦自知,也知此事不宜声张,毕竟牵涉到国内复杂的宫廷斗争。至于回国后能否治易寒的罪,借机打击二皇子一系,证据又不在己方手中,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而华朝为顺利签订和约,也未就此事穷追猛打。双方心照不宣,一致认定使臣馆失火一案乃马夫不慎打翻了油灯,才引起大火,而金右郎大人则在逃生过程中跌落河中,被人救起,十余日后才苏醒归来云云。
  至于得晓真相,用于作证的那三国使臣,裴琰早命礼部送上厚厚的重礼。这些小国使臣久慕华国繁华富庶,这才愿作使臣,不远万里前来,果然发了一笔横财,自是闷声收大礼,将真相烂在了肚中。
  人已找到,真相大白,这和约便于当日上午顺利签下。皇帝也极为高兴,待桓国使臣退去,狠狠地夸赞了裴琰几句。太子满面春风,过来把着裴琰的手大为夸奖,静王自是有些得意,庄王初始有些不豫,马上又想转来,朝堂之内,一片赞颂之声,就连素日持重的清流一派也颇有赞誉之辞。
  裴琰惶恐不已,连声谦逊,直至皇帝下令退朝,诸臣才纷纷散去。
  裴琰与静王并肩出了乾清门,静王笑道:“少君,今夜我在府中备酒,为你庆贺。”
  裴琰忙道:“王爷,今夜不行,我受了点内伤,不宜饮酒。而且现在也不宜庆贺,回头我再与王爷细说。”
  二人正说话间,卫昭素袍广袖,飘然而来,向裴琰笑道:“恭贺少君,得破疑案,少君真不愧为朝中柱石,国之良臣。”
  裴琰一笑:“三郎过誉,少君愧不敢当。”
  卫昭斜睨了静王一眼,也不行礼,云袖轻拢,步入乾清门。
  静王盯着他高挑俊逸的背影,面上闪过一丝憎恶之色,轻哼一声:“他和二哥必定极不服气,怕只怕他又受二哥指使,到父皇面前搬弄是非,给少君下跘子。”
  裴琰微笑道:“这也是免不了的事情。”
  江慈悠悠醒转,被窗外透进的阳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眼见日头高照,忙跳下床,却不见了燕霜乔的身影。
  她着好衣衫,嘴里嘟囔道:“师姐也不叫醒我,害我又睡过头。”推门而出,见那邵继宗坐于院中,忙笑道:“邵公子早!”
  邵继宗忍俊不禁,指了指日头:“确实还早,倒未日落西山。”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我师姐呢?”
  邵继宗步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江慈:“燕姑娘一大早被素大姐叫去,似是因为她父亲的事情,需得前往桓国一趟,事情紧急,不及和你辞行,让我将这封书信转交给你。”
  江慈拆开书信细阅,知师姐前去寻找易寒,心中有些失落,却又有些暗暗庆幸,师姐终于不受自己牵累,脱离了京城这个大漩涡,也终于不会再知晓自己中毒一事。万一自己毒发身亡,就会少一个伤心之人了。
  正胡思乱想间,邵继宗又道:“江姑娘,相爷得知燕姑娘离去,已派人来接江姑娘回相府,人正在府外等着。”
  江慈万般无奈,也知逃不出大闸蟹的手掌心,无精打采地随长风卫们回了相府。
  此时已是午时,她未进早餐,便有些肚饿,回到西园不见崔亮,草草弄了些饭菜,正待端起碗筷,裴琰步了进来。
  裴琰自昨夜忙到现在,既要跟踪易寒,又要安排人手布控,还与易寒激斗,上午又压下内伤,撑着上了朝堂,有些肚饿,也觉得有些疲劳。进来后也不多话,夺过江慈手中碗筷便吃。
  江慈横了他一眼,只得再到厨房盛了碗饭过来。待她过到厢房,桌上本就不多的菜肴所剩无几。
  她这段时日以来,被裴琰欺压得着实厉害,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恨;两种毒药在体内纠缠,让她如同时刻被大石压着;昨夜亲见师姐与素烟的悲欢离合,心中伤感;这一日身体又有些不适,小腹冷痛。怨愤、怜伤、悲痛、难过种种情绪夹在一处,被裴琰这一举动一激,猛然迸发。
  她将手中饭碗往桌上狠狠一顿,裴琰抬起头来,斜睨了她一眼,也不理她。江慈再也控制不住,猛然伸手将桌上碗筷统统扫落于地,‘呛啷’声响,满地瓷片。
  裴琰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只见江慈眸中含泪,狠狠地盯着自己,胸口剧烈起伏,似是气愤到了极点。
  裴琰不由笑道:“谁惹你了?生这么大气。”
  江慈实在是很想向他那张可恶的笑脸狠狠揍上几拳,可也知这是太不现实的想法,只得‘啊’地大叫一声,冲入房中,用力将门关上,依住门框,缓缓坐落于地,痛哭失声。
  痛哭中隐约听到房门被敲响,她抱头大叫:“死大闸蟹,没脸猫,你们统统不是好人,都要遭报应的!”
  屋外敲门声顿住,脚步声远去,江慈索性放声大哭,待双眼哭得红肿,又累又饿,依在门边睡了过去。
  院中,裴琰立于窗下,透过纱窗静静地看着江慈痛哭,轻轻摇了摇头。待江慈睡去,他拉开窗户,轻巧翻入房中,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看着那满面泪痕,他轻笑一声,将江慈抱至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在床边静坐片刻,方出门而去。
  江慈睡不到半个时辰便又醒了过来,只觉双眼肿得厉害,腹部疼痛却有些减轻,她呆呆坐于床边片刻,还是觉得肚饿,只得挣扎着下床。
  拉开房门,一股香气冲入鼻中,她肚子很配合地‘咕噜’而响,转头望去,只见桌上摆了一桌极丰盛的菜肴。江慈愣了一下,也顾不上细想,冲到桌边,埋头将肚子填饱。
  吃得心满意足,她心情慢慢好转,也知道这饭菜定是大闸蟹吩咐下人办来的,步出房门,见裴琰正躺于院中的竹椅上,晒着秋阳,面上盖着一本书,摇摇荡荡。
  江慈脾气发过就算,又想起还得求这人解毒,好汉不吃眼前亏,性命要紧,遂慢慢走到裴琰身前,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愣愣地站着。
  裴琰移开盖在脸上的书,半眯着眼看了江慈一眼,悠悠道:“吃饱了?”
  江慈轻哼一声。
  裴琰一笑:“既然吃饱了,就有力气干活,来,给我捶捶腿。”
  江慈犹豫片刻,忽然冲裴琰甜甜一笑:“好。”搬过小板凳,坐于裴琰身旁,替他轻轻捶着双腿。
  这日风和日丽,下午的秋阳晒得裴琰舒坦不已。他一夜未睡,且受了些轻伤,此时计策成功,和约得成,放下心头大事,又吃饱喝足,还有江慈替他轻捶着双腿,逐渐放松下来,心中安定,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竟已是日暮时分。
  裴琰睁开双眼,见身边江慈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替自己捶着双腿,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她的面颊酡红,额头有细细的汗珠沁出。裴琰刚醒,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才笑道:“我看你算得上最笨的丫鬟,哪有主子睡着了还替他捶腿的道理。”
  江慈耷拉着头轻声道:“我又没有真的卖身为奴,你为什么老把我当成你的丫鬟?”
  裴琰眼睛半眯:“你入了我这相府,还想出去吗?”
  江慈抬头望向暮霭渐浓的天空:“就是笼子里关着的鸟,它还时刻想飞出去,何况是人?”她又望向裴琰,低低道:“相爷,若是一直找不出那人,你真的要将我关上一辈子吗?”
  “在我这相府中呆上一辈子,锦衣玉食的,不好吗?”裴琰缓缓问道。
  江慈忽然笑道:“相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我可是很少能听到真心话的。”
  江慈笑道:“那我就直说了,相爷莫怪。在我心中,这相府,就好比一个大鸟笼。相爷就象这个大鸟笼中最大的那只鹰,一群子鸟围着你团团转,争相讨好于你,却又没有一只鸟让你感到安心的。看似这群鸟侍候着相爷,可实际上,又是相爷累死累活供着这群鸟的吃喝用度。如果哪一天相爷不在了,这鸟笼摔烂了,相府中这些鸟,就会一哄而散,去寻找新的鸟笼了!”
  裴琰是头一回听到这般新奇的说法,愣了片刻后哈哈大笑,笑罢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双臂,只觉神清气爽,这一觉竟是睡得前所未有的舒畅,就连体内的轻微内伤,也似消失不见。他转头向江慈笑道:“你可是自己往我这鸟笼子里面钻的,放不放你出去,可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江慈忙问道:“那相爷要怎样才会心情好呢?”
  裴琰正要开口,崔亮与安澄并肩步入西园。裴琰目光在崔亮身上掠过,迟疑一瞬,凑到江慈耳边轻声道:“你若是能把子明服侍得舒舒服服,我就会心情好,说不定就会帮你解了这毒。”
  裴琰上次命江慈服侍崔亮时,江慈尚未明‘服侍’二字的含义,此刻见他唇边一抹嘲讽的笑容,猛然醒悟,又气又羞,说不出话来。
  裴琰转向崔亮笑道:“看来今日方书处的事情不是很多,子明回来得倒早。”
  崔亮微笑道:“我告假了几日,程大人得知我是受了点伤,也未安排我做太多事情。”
  “子明伤势刚好,确是不宜太过劳累,明日我再找子明说话,你早些歇着吧。”
  崔亮忙道:“相爷客气。”
  裴琰再看了江慈一眼,带着安澄出了西园。
  崔亮两日未见江慈,见她满面通红,额头还有细细汗珠,不由笑道:“小慈怎么了?刚吃过辣椒了?”
  江慈顿了顿脚,转过身道:“我去做饭。”奔入厨房,将门紧紧关上。
  安澄紧跟裴琰,边走边道:“查过了,瑞丰行是五年前入的京城,一共在全国有十五个分号,薛遥乃平州人,原籍只有一个姐姐,去年已经去世了。薛遥在京共娶有一妻一妾,子女各二人,已经严刑审问过,没问出什么来。”
  “瑞丰行在各地的分号,可曾命人去查封?”
  “已经命人去查封,但京城的三家瑞丰行就―――”
  “晚了一步?”
  “是,弟兄们赶到那三家商铺时,已是人去屋空,帐册、银票、屋契都不翼而飞,就是先前在薛家正院内搜出来的一切田产地契与银票,算起来也只有千两之数,与瑞丰行京城四大商行之一的地位相差甚远。”
  裴琰轻哼一声:“这幕后之人动作倒快,我们这边抓人,他那边就销毁证据,转移财产。瑞丰行定是这人钱银的最大来源,再细查一番,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大管家裴阳迎面而来,躬腰道:“相爷,夫人让您马上过去一趟。”
  裴琰向安澄道:“你先去吧,薛遥的家人先放了,让人盯着,看能不能钓几条鱼出来。”他走出两步,猛然回头道:“对了,重点查一下瑞丰行与不知去向的那三个人的关系。”
  “相爷怀疑薛遥背后的人是星月教?”
  裴琰冷冷一笑:“先把那三个人找到再说吧。”
  他面带微笑,脚步轻松,步入蝶园东阁,见裴夫人正在执笔画着一幅秋菊图,忙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孩儿给母亲请安。”
  裴夫人也不抬头,片刻后淡淡道:“听说和约签下了?”
  “使臣也找到了?”
  “是。”
  “把你办事的整个过程给我说说。”裴夫人纤腕运力,绘出数朵被秋风微卷的绿菊。
  裴琰一愣,只得将整个办案过程一一讲述,只是略去了江慈之事。
  裴夫人默默地听着,也不说话,手中画笔不停。待裴琰叙述完毕,她也落下最后一笔,取过印章,在画的左上角盖上方印。她长久凝望着那方印章,缓缓道:“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大错吗?”

  二八、一箭三雕

  裴琰仔细想了想,不得其解,只得束手道:“孩儿愚钝。”
  裴夫人在铜盆中净了手,细细擦干,微喟道:“我来问你,当年扶助圣上登基的四大功臣,庆德王、董学士、薄公和你叔父,各是什么样的人?”
  裴琰低头答道:“庆德王精明善算,但稍欠度量,董学士儒雅端方,但过于迂腐,薄公骁勇善战,但有些死脑筋;叔父他―――”
  裴夫人步至他的身边,看了他片刻,道:“庆德王不过四十有八,便一病不起,你认为,他这病,真的是病吗?”
  裴琰一惊,不敢作答。
  裴夫人悠悠道:“我们两母子,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母亲是怀疑,庆德王挟功震主,过于势大,所以皇上他―――”
  “历朝历代,君王最忌的便是功高盖主的臣子,尤忌手握军政大权、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臣子。四大功臣中,你叔父当年年轻气盛,最先遭到清洗,被贬幽州;庆德王这一死,玉间府及周边十余州的兵权及赋税便收归朝廷,他麾下八万人马也会被圣上逐步分化;董学士为人迂腐,又自命清高,圣上才容了他,并册了他女儿为太子妃;至于薄公―――”
  “薄公是死忠于皇上的,四大功臣之中,皇上对他是最放得心的了。”
  裴夫人一笑:“倒也未必,薄公其人,看似愚忠、死脑筋,我看这四人之中,最聪明的倒是他。”
  裴琰渐渐明白母亲言中之意,手心隐有汗珠沁出。
  裴夫人斜望了他一眼,道:“你身为左相,兵部、礼部、工部这三部实权现都握于你手;你身为剑鼎候,长风骑八万人马可以左右天下局势;你支持静王,他这个浣衣局宫女所生的卑微皇子便能与庄王分庭抗礼,平起平坐。
  皇上之前能容你,是想用你来牵制庄王和陶相一派,保持政局的平衡;也想借长风骑来牵制薄公,让他那十万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可现如今,你锋芒毕露,实力尽显,压得庄王一派抬不起头来,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裴琰打了个寒噤,一时无言。
  “使臣一案,你步步为营,算无遗策,让人觉你心机似海;你散布的谣言可以令易寒步入陷阱,你可以让他在京城内无立足之处,你让他只能按你设定的路线逃跑,这份心机,这份手腕,谁想了不会害怕?
  还有,我早和你说过,长风卫的真正实力,不到最关键时候不要显露。可这次,你为抓易寒,长风卫倾营出动。按你所述,昨夜的京城,除去皇宫,全城尽在长风卫的控制之下。你说,皇上会不会想,若有朝一日京城生事,你这长风卫,可比他的禁卫军和光明司还要令人害怕啊。”
  裴琰垂头道:“是孩儿考虑不周。”的
  “皇上的心机,还要胜过你几分。他今日朝堂之上盛赞于你,已是对你起了戒心,他越夸你,便越是将你置于烈火之上。先不说太子与庄王一系,就是静王,只怕也会对你有所嫉妒,日后必会对你设防。如果再有某些人在其间挑唆几句,你说,皇上和诸朝臣会如何看你?”
  裴琰猛地想起散朝后入宫的卫昭和他面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一凛,低头不语。
  裴夫人瞄了他一眼,轻声道:“我本已替你铺好了一条路,可你这样一来,倒让皇上更加怀疑你有滔天的野心。唉,那夜倒是我莽撞了。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气盛了,唉,不过也好,就当对你的一回磨炼吧!”
  她步到窗前,凝望着满园菊花,默然良久,方缓缓道:“唯今之计,你只有离开朝中一段时日才是上策,皇上若是要兵权,你就交出一部分吧。”
  裴琰跪下叩头:“孩儿谢母亲教诲。”
  裴夫人一笑,面上生出一种极媚的神态,眼中却幽怨哀深,望向窗外渐黑的夜空,轻叹一声,道:“我估计这几日,皇上布置好了,便会宣你单独面圣,该怎么应对,不用我再多说。不过你放心,他是不会对你下毒手的,你自己放机灵点就是。”
  裴琰只是叩头,并不说话,裴夫人又道:“你离开朝中之前,先吩咐崔亮把那件事给办了,你给崔亮配了个丫头,是想收他的心吧?听说那丫头厨艺挺不错,让你都不回慎园用餐了,倒是难得。”
  裴琰一怔,眉头微蹙,不敢抬头,低声道:“我见子明似是倾心于那丫头,便把她放在西园服侍子明。”
  “是吗?”裴夫人轻声道:“若真是如此,我倒也安心了。”
  裴琰行了一礼,正要退出,裴夫人忽道:“这个月二十五,是黄道吉日,我想替你将漱云收了做偏房,你可有异议?”
  裴琰脚步顿住,良久方轻声道:“孩儿一切听凭母亲做主。”
  这夜的月光,亮得有些骇人,夜雾也浓得有些异样。裴琰长久立于园中,任寒冷的露水爬上双眉,也不曾移动半分。
  漱云握了件披风走到他身边,柔声道:“相爷,夜间风寒露重,添件衣裳吧。”
  裴琰任漱云替自己系上披风,低头看了她一眼,忽紧捏住她的右臂。漱云有一瞬间的慌乱,眸中透出恐惧与不安,片刻后又慢慢镇定,挂上柔媚的微笑仰头望着裴琰。
  裴琰看得清楚,冷哼一声,将她一推,往外便走。漱云跟上几步,见他大步出了慎园,身形摇晃,倒退两步,摸着园中石凳坐落,眼角滑下数滴泪珠。
  裴琰喝住随从,一个人在相府内慢慢走着,待月上中天,才发现已走到了西园门口。值守的长风卫过来向他行礼,他将手微微一摆,轻轻推开西园木门。
  园内,崔亮居住的偏房漆黑一片,似是已经睡下,江慈的厢房倒还透着缕昏暗的烛光。裴琰慢慢走到窗前,透过窗格缝隙向内望去,房中却空无一人
  江慈端着盆水,被裴琰这一撞,浑身湿透,怒道:“相爷,深更半夜的,你游魂啊?!”
  裴琰却不可自抑地笑了笑:“你深更半夜端着盆水,倒比我更游魂。”
  夜风拂来,江慈衣襟湿透,不由打了个喷嚏,裴琰觉有唾星溅到自己脸上,眉头紧皱,将江慈一推:“真是没规矩,不知道站远些。”
  江慈见他满面厌憎之色,气道:“真要打起喷嚏来,谁能控制住,不信你打一个试试。”
  裴琰只是用袖擦面:“快去给我打盆水来。”
  江慈无奈,只得再端过盆水,见裴琰并无动作,知他是被人服侍惯了的,只得又拧了热巾,胡乱在他脸上擦了几下,将热巾掷回盆中,回身便走。
  这一耽搁,身上的湿意又重了几分,她边走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鼻息渐重。
  她回到厢房,却见裴琰跟了进来,恼道:“相爷,这是我的房间,我要换衣服,也要睡了,劳烦您出去。”
  裴琰一笑,走到榻上躺落下来,双手枕于脑后,闭上双眼,悠悠道:“这是我的府第,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你换吧,我不看便是。”
  江慈拿他没有一点办法,打是打不过的,又在他的地盘上,还服了他的毒药,只得跑到另一边的厢房,换过干净衣裳,也不回房,走到院中,坐于石凳之上,望向空中明月,想着心事。
  师姐这么急去找易寒,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得想办法去见一趟素大姐,问问清楚,还得祈求素大姐将自己的话带给了卫三郎,能与他见上一面,想办法拿到解药才行。只是大闸蟹这边,可有些麻烦,难道自己真的要听从他的,去与崔大哥―――
  正胡思乱想间,裴琰在她身边坐落,眼神复杂地望着她。江慈轻哼一声,起身便走,裴琰却拉住她的左臂,轻声道:“反正你也没睡,随我走走。”
  二人在相府内慢慢地走着,裴琰见江慈不停打着呵欠,不由笑道:“你可真是又贪睡又好吃,要都象你这样,我们这些做官的,也不用上朝、不用办事了。”
  江慈默默走出数步,忽然回头道:“相爷,我问你个问题。”
  “你每日和别人争来斗去,算来算去,活得不累吗?”
  裴琰大笑,负手行于江慈身侧,悠悠道:“这种争来斗去、算来算去的游戏,又紧张又刺激,能让我体会到无穷的乐趣,要是斗赢了还可以给我带来无穷的利益,我为什么要觉得累?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将我斗到觉得累、觉得厌倦!”
  江慈侧头望去,只见他俊目生辉,神清气定,身形坚挺,之前隐有的一丝落寞与伤楚已消失不见,了无痕迹。
  深夜风寒,江慈随着裴琰在相府内再走一阵,只觉寒意阵阵,又见裴琰不再说话,走到一回廊时,终忍不住道:“相爷,时候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我实在是困了。”说着回身便走。
  裴琰却右足疾伸,江慈脚下一个趔趄,向前便扑,裴琰伸手将她抱住,轻笑道:“可别把门牙给摔掉了。”
  江慈忍无可忍,回拳便打,裴琰一一挡住,见她满面怒火,手中一缓,江慈愤怒的一拳便重重击在他的胸口。
  眼见裴琰抚住胸口,咳嗽数声,嘴角还隐有血丝渗出,江慈不由愣住,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就凭自己这份功力,能把这天下第一高手打成内伤吗?
  裴琰看着江慈呆呆模样,再咳数声,忽然向后一倒。
  江慈大惊,扑了过去,将他扶住,急道:“你怎么了?”
  裴琰双目紧闭,嘴角仍有鲜血渗出,江慈大力猛拍他的面颊:“喂,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没了解药,我可怎么活啊?”
  她再慌片刻,见裴琰的脸已被自己拍得红肿,这才想起要高声唤人,声未出喉,被一只手捂住嘴唇,声音便闷了回去。
  裴琰睁开眼,默然看了她片刻,抚了抚被她拍痛的脸,吸了一口凉气,忽然撮指入唇,尖锐的哨音惊破相府的宁静,数十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江慈愣愣地站着,眼见一众长风卫将裴琰扶住,眼见数人过来将自己双臂反绞擒住,眼见裴琰目光闪烁地望了自己一眼,耳边还听到他咳嗽的声音:“不要为难她,把她送回西园给子明,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西园。”再见他说完这句话后便似是晕了过去。
  江慈头脑一片迷糊,茫茫然中被长风卫押回西园,崔亮听到动静披衣出来,见江慈被长风卫押进来,惊道:“怎么了?”
  一长风卫躬腰道:“崔公子,江姑娘伤了相爷,相爷命我们将她送回给崔公子。”
  崔亮忙道:“怎么会伤着相爷的?伤得重不重?”
  “相爷似是伤得较重,具体情况我们不知道。”长风卫们行礼后退了出去。
  崔亮转身望向江慈,见她正茫然看着自己的右拳,小嘴张得老大,忙拍了拍她的面颊,江慈慢慢清醒,不停摇头:“不,不是我,我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到底怎么回事?”崔亮眉头紧蹙。
  江慈比划了一下拳头:“我就是这样揍了他一拳,他就倒下了,可他武功天下第一啊,我怎么能伤得了他。不对,他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崔亮也觉有些奇怪,正要细问,却见江慈连打几个喷嚏,又见她穿得有些单薄,忙道:“你快进屋歇着,我去看看相爷。”
  他急匆匆赶到慎园,却被挡了驾。守卫的长风卫说裴相重伤静养,任何人都不见,只得闷闷而归。
  崔亮知江慈的一拳不可能将裴琰击成重伤,第二日细细打听,才知裴琰曾与武林中人交过手,似是受了些伤,当时便吐了血,所以江慈‘行刺’于他,才让他伤势加重,卧床不起。
  崔亮不知江慈昨夜为何与裴琰激斗起来,但这些时日也看出二人有些不对劲,细问江慈,她却支支吾吾。崔亮觉她似是有些心事,不免有些担忧,晚间在园外偶遇安澄,听他言道裴相‘遇刺’,皇上震怒,只怕要将江姑娘治罪,心中更是忧虑。
  这日下起了蒙蒙细雨,秋风凛冽。崔亮正准备去方书处应卯,安澄匆匆进来,道裴相请崔公子过去。崔亮忙随他过到慎园,步入正阁,裴琰正围着轻裘,躺于摇椅中,面色有些许苍白,见他进来,微笑道:“子明快请坐!”
  “相爷好得倒快,可让我担了几日的心。”崔亮细心看了裴琰几眼,见他除却面色苍白一些,也无其他症状,放下心来。
  裴琰笑道:“我底子好,虽说当时伤得重,调养了这几日,好很多了。”
  崔亮想起江慈,忙道:“相爷,小慈她―――”
  裴琰摆了摆手,微微皱眉:“我正为这事头疼,我本想把她击伤我的事瞒下来,不知谁捅了出去,竟让圣上得知,只怕―――”
  “我问过小慈,她似不是有心伤了相爷的,再说,以她的功力,也伤不到相爷,相爷的伤,还是与武林中人比斗所致,怪不到小慈的。”
  “子明说得极是,但外间只道她是我的下人,却击伤了主子,若是不加以惩治,相府威严何存。我身为朝廷重臣,她攻击于我,便是攻击朝廷,若不加以治罪,只怕也不好堵众人之口。”
  崔亮默然良久,轻声道:“那有没有办法救她?”
  裴琰思忖片刻,道:“我只能尽力替她遮掩了,只望圣上不追究此事才好。”
  “我代小慈拜谢相爷!”崔亮起身长揖道。
  裴琰忙将他扶起,轻咳数声,手抚胸口道:“子明切莫如此多礼,这区区小事,何足拜谢,我正有件事情,要请子明帮忙。”

  二九、各怀鬼胎

  一缕清冽的芳香自铜兽嘴中袅袅而出,沁人心脾。裴琰躺回摇椅上,眼睛半眯,看着默然不语的崔亮。
  崔亮低头盯着脚下的锦毡,长久地沉默,室内仅闻裴琰偶尔的低咳声。
  窗外,雨声渐大,秋风吹动未关紧的窗户,嗒嗒作响。裴琰又是一阵低咳,见室内并无侍女,崔亮站起身,走到窗边,慢慢将窗户关紧,呆立片刻,坐回原处。
  裴琰笑了笑,道:“我也知道这事有极大的风险,但这世上,只有子明一人才能看懂那图。虽说方书处规定,文吏进密室查档的时间不得超过半炷香,但这点时间对子明来说,记住部分图形应该不是问题。我会让程大人将子明提为文吏,只要日积月累,进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可以将整张图原样绘出来。”
  崔亮叹了口气:“原来太师祖当年所刻的这幅石雕《天下堪舆图》,竟是在方书处的密室中。唉,他老人家为了这幅图而丢掉了性命,实是―――”
  裴琰微笑道:“鱼大师当年走遍华朝万里河山,绘出天下地形地貌,勘出各地金银铜矿,实是造福苍生的壮举。只可惜他刻完图后便被弘帝赐了鸠酒,你师祖又假死逃遁,以致这幅图再也无人能识。若不是当日我在街上偶遇子明,与你倾心交谈,倒真不知鱼大师尚有传人在世。
  崔亮面有犹豫之色:“图我是识得,要记住图样将它绘出来,并找出各矿藏地的具体位置,也不是问题。但半炷香的功夫也太短了些,只够记住很小的一部分,又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看来颇费时日。”
  裴琰盯着他,缓缓道:“只要子明肯帮这个忙,一年半载,我也等得。”
  窗外雨声更急,崔亮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终咬了咬牙,点头道:“好,相爷待我实是恩重,我便以此报相爷一片诚意。但我有一个条件。”
  裴琰面上露出欣悦之色,从躺椅上坐起:“子明请说。”
  “我将图原样绘出并找出各矿藏地具体位置以后,也不想入朝为官,相爷以后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参与其中。届时还望相爷放小慈和我一起离去,任我们游历天下。”崔亮抬头望着裴琰,面上神情极为严肃。
  裴琰愣了一瞬,转而哈哈大笑:“好,这是自然。子明对江姑娘一片情意,着实令人感动。我们就一言为定,只要这件事办完,我还要替子明和江姑娘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再送二位离开京城。”
  崔亮慢慢伸出右手:“相爷,我们就击掌为约,还望相爷届时不要反悔。”
  裴琰忙站起来:“绝不反悔。”伸出右掌,二人击掌为誓,互视而笑。
  崔亮有些激动,上前一步,正待说话,脚踢上凳脚,踉跄着向前一扑,裴琰疾伸右手将他扶住,崔亮双手撑住裴琰右臂站稳身形,裴琰笑道:“子明可不要太激动了。”
  崔亮面上一红,忙后退两步,作揖道:“相爷,小慈之事还望您多加遮掩。”
  “子明放心,江姑娘天真可爱,我也舍不得将她治罪的,只是这段时间,可得委屈她在西园呆着,子明安心去方书处当差便是。”裴琰微笑道。
  “多谢相爷,我还得去方书处应卯,先告退。”
  “子明请便。”
  望着崔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裴琰端起天青碧茶盏,慢慢抿着,又望向窗外白蒙蒙的天空,双眼微微眯起,良久,猛然仰头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
  从慎园至西园要经过荷塘与一片枫树林,裴琰也不撑伞,在细雨中慢慢走着,雨丝洒在狐裘之上,他也浑然不觉,又负手立于荷塘边,看着那一池枯荷,良久才转身步向西园。
  江慈见崔亮离去,将厨房收拾干净,趴在廊下的竹椅上,双手撑住面颊,望着蒙蒙细雨发呆。裴琰进来,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呆望着廊下被雨丝沁湿的青石台阶。
  裴琰搬过把竹椅,在她身边坐下,侧头看了看她微微噘起的嘴唇,微笑道:“你打伤了我,怎么见了我,也不表示一下歉意?”
  江慈早已将那夜之事想了又想,闻言撇了撇嘴:“你少和我来这一套,伤没伤到你,你自己心中有数。”她转过头望着裴琰:“相爷,你一定是在玩什么阴谋诡计,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对付的是谁?为什么要利用我?”
  裴琰微笑道:“我可不是利用你,你确是伤到了我。”说着手抚胸口,轻咳数声。
  江慈见他这番模样,想象他以丞相之尊,在人前手抚胸口,人后却精神抖擞,只觉他虚伪好笑至极,不由指着裴琰大笑。
  她伏在椅背之上,椅脚本有些不正,这一笑得前仰后合,竹椅向旁一歪,倒在地上,头正好重重磕上廊下的石柱,‘唉呀’一声叫了出来
  裴琰也不扶她,啧啧摇头:“报应了吧,不知好歹的丫头!”
  江慈爬起,摸了摸额头,觉似肿起一块,忙跑到屋中,拿了跌打草药涂上额头,用力搓揉。裴琰进来看见,摇了摇头:“说你笨就是笨,你越揉得重,明天就会越痛,得轻轻揉才是。”
  江慈白了他一眼,手中动作却轻了几分,裴琰静默地看着她,忽道:“你是不是很想离开我相府?”
  江慈嘟囔道:“废话。你这相府,除了崔大哥,没一个好人,真要在你这呆久了,只怕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琰笑了笑:“倒也是,我以前养过一只西兹猫,它也时刻跟着我,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死了。”
  江慈听他说起猫,想起了那只没脸猫,动作顿住,素烟姐姐,有没有传了口信给三郎呢?
  裴琰慢慢走过来,倒了些跌打草药放于手心,将右手覆上江慈的额头。江慈惊醒,欲待后退,却被裴琰左手用力按住,耳边听得他道:“你安心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我自会放你走,还会风风光光地放你离开。只要你不出这西园,这条小命便保得住的。”
  江慈觉裴琰有些异样,急欲挣脱他的钳制,头猛然后仰,裴琰手上的草药便都抹在了她的眼中,她‘啊’地叫了一声,眼睛火辣辣地疼痛,眼泪夺眶而出。
  她眼前一片朦胧,不能视物,正待摸索着跑去厨房打水洗脸,刚踉跄着行出两步,已被裴琰大力抱起。
  裴琰将她抱至厨房,用瓜瓢从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江慈摸索着将眼睛洗净,慢慢可以视物,却仍感疼痛,拼命眨着眼睛。裴琰看着她满面是水,双眼通红,睫毛一上一下抖动,滑稽至极,不由哈哈大笑。
  江慈怒火中烧,只觉这人竟是自己天生的克星,自遇到他后诸事不顺,恨上心头,恶向胆边,抓起案上瓜瓢大力向裴琰泼去。
  灯昏月上,崔亮才回到西园。甫进园门,便听到江慈在厨房内欢快地哼着小曲,走到厨房门口,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江慈揭开锅盖,向崔亮招了招手,崔亮走过去一看,微微皱了皱眉:“这倒是新鲜菜式,没见过将大闸蟹用水煮着吃的。”
  江慈哈哈一笑:“我今天偏要做水煮大闸蟹!”她想起裴琰被自己淋得满头是水的样子,更是笑得打跌。
  崔亮不知她为何这般得意,摇了摇头:“你上次不是吃大闸蟹吃出毛病了吗?怎么还弄这道菜?”
  “我不吃,崔大哥,你吃。你帮我把这锅大闸蟹,统统吃光!”
  崔亮装出一副恐惧的样子,连连摇头,二人相视大笑。
  裴相伤势,养了数日才见好转,这日已是十月二十五,裴相纳妾之日。
  虽只是纳妾,却也是名震华朝的左相首次正式收纳侧室,又正在裴相声势煊赫之时,朝中官员便争相前来祝贺,不料却皆被婉拒在府外。相府大管家言道,裴相伤势虽有所好转,却仍不宜过度劳累,又只是纳妾,便不宴请同僚,只是府内请了戏班子,小小的庆贺一下。
  裴琰不欲张扬,但到了黄昏时分,庄王、静王与陶相竟一同登门,他听禀忙迎了出来。
  庄王见裴琰面色有些苍白,大笑道:“少君,你这伤可来得不是时候,今夜可得委屈一下如夫人了。”
  裴琰苦笑一声,陶相凑过来笑道:“听说少君是被府中一名丫头击伤的,是不是中了美人计啊?”
  裴琰只笑不答,将三人迎入东花厅。这三位一来,自然便得热闹一番,大管家裴阳吩咐下去,便在东花厅正式摆下宴席,将原本搭在后园的戏台移到正园。漱云又着上云冠锦彩喜衣,出来向庄王等人行礼答谢,戏台上则锣鼓笙箫,素烟亲自上台,相府内一片喜气洋洋,着实热闹。
  江慈在西园听到丝竹之音不断传来,又听崔亮说裴琰今日纳妾,请了揽月楼的戏班子过来唱戏,坐立不安,恨不得插翅飞到正园与素烟见上一面才好。可知裴琰已下严令,自己不得离开西园,更别说去正园见到素烟,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她呆呆坐于院中,想着心事,崔亮步了过来,坐于她身边,细看她的神色,微笑道:“是不是想去看戏?”
  江慈点了点头。
  她忽然灵机一动,仰头道:“崔大哥,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好,你说。”
  “你帮我去正园看看素烟姐姐,顺便问问她,我师姐是不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为什么都不来见我一面就走?”江慈仰头道。
  崔亮听她说起过燕霜乔之事,知道她心中挂念着师姐,想起自己的心思,略有愧意,忙道:“好,我这就过去帮你问问。”
  江慈见崔亮离去,心中稍安,在院中坐了一阵,觉得有些冷,正待起身入屋,忽听院中西北角的槐树上传来一阵猫叫声。
  她心中大奇,相府内并未饲养猫犬等玩物,哪来的猫叫呢?她性喜小动物,在邓家寨时便养了满园的兔子和山羊,当日偷跑下山时还颇舍不得它们,半夜溜去和它们小小的告别了一番,这时听到竟有猫叫,顽皮心起,遂蹑手蹑脚向院后走去。
  她踮着脚尖屏住气息走到槐树下,捏起嗓子学了几声猫叫,用心一听,树顶上隐隐传来‘喵喵’的叫声,心中一乐,挽起裙裾,便往树上攀去。
  这棵槐树并不高,江慈几下便攀到了枝桠处,就着院内的昏暗烛火四处望了望,并不见有野猫的影子,再捏着嗓子叫了数声,不见回音,失望不已,在枝桠间坐了下来,嘟囔道:“没抓到,不好玩。”
  正嘟囔间,忽觉腰间一麻,向后倒入一人怀中,她正待张口,那人又点上她的哑穴。江慈倒在他的怀中,仰头看见一双如宝石般的眸子,反应过来,心中大喜,向那人甜甜一笑。
  卫昭见她机灵,给她解开哑穴,却不放开搂着她的右手,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咱们俩跟树倒是挺有缘份的。”
  江慈觉他呼出的气息扑在自己耳中,麻麻痒痒,偏又极好闻,不禁咯咯而笑,卫昭用手捂住她的嘴唇:“小声点,外面人多。”
  江慈忙点了点头,轻声道:“你怎么进来的?相府可是守卫森严。”
  卫昭略略放松身躯,靠上树干,却仍是搂着江慈不放,让她依在自己胸前,低声道:“我混在庄王爷的侍从中进的相府,只要进了相府,你这西园的守卫倒还发现不了我。”
  “那是,你是堂堂萧教主,轻功绝顶,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江慈想起他当日将自己推落下树,害自己重伤,还累自己卷入这无穷风波之中,忍不住讽道。
  卫昭也不气恼,悠悠道:“说吧,你让素大姐传暗话给我,要见我一面,为了何事?”
  江慈见他明知故问,瞪了他一眼:“给我解药。”
  卫昭看着她睁得大大的明眸,笑了起来,笑声带着一丝邪魅:“我为什么要给你解药?一个月的时间可还没到。”
  江慈平静道:“你若是不给我解药,我即刻将你就是星月教教主之事告诉裴琰。”
  “是吗?你就不怕我现在就结果了你的性命?!”卫昭修长的手指抚上江慈的咽喉,又顺着她的颈部慢慢划下。江慈穴道被点,身子动弹不得,只得眼见他的手指缓缓而下,划过自己的前胸,腹部,眼见就要抚上小腹,羞怒下想起脖颈尚能转动,又依在他怀中,隔他极近,便猛然偏头,咬上卫昭的左耳。

  三十、啮耳之盟

  卫昭身子一僵,此时他左手搂着江慈,右手停在她腹部,欲待伸手回掐江慈喉间,可她已咬住自己耳垂,只怕回救不及,她双齿一合,自己这左耳便再也无法见人,若是被那人看到,可就后患无穷。
  他心念电转,无计可施,江慈见他右手停住,便也不急着咬下去。二人僵持了片刻,卫昭忽然笑了起来,双肩抖动,收回抚在江慈腹部的右手,悠悠道:“算你厉害。”
  江慈并不松口,喉间含混说了句话,卫昭细心辨认,竟是‘彼此彼此’。
  他笑得更是开心,抖动间只觉江慈含着自己的耳垂,麻麻痒痒,心中好似被猫爪抓挠一般,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笑声慢慢低落,喘气道:“好了,你松口,我们说正事。”
  江慈仍不松口,又含混说了句话,卫昭打起十分精神,才依稀听懂,无奈下只得解开她的穴道,江慈松口,得意一笑,挪开身子,坐于卫昭身边。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说吧,你想怎么样?”
  江慈横了他一眼:“你先说,你想怎么样?”
  卫昭轻舒左臂,搭上江慈肩头,江慈瞪了他一眼,他得意笑道:“不是你说你这个小姑娘十分仰慕于我,只盼着能再见我一面,若是我不答应,你便只有死在我的面前吗?我这人心善得很,不忍造下杀孽,便来见你一面了。”
  江慈一哼,将他手拈起慢慢挪开:“你们这些人,我算是看透了,没好处的事是绝不会做的,你才不会为了我这个小丫头的命来一趟。说吧,肯来与我见面,又想好了什么对付裴琰的计策,要用到我这个小丫头的?”
  树间光线极为昏暗,江慈只见卫昭似是一愣,片刻后,他的脸慢慢向自己倾近,如寒冰似的肌肤透着一种魅惑的冰冷,但那黑宝石般闪耀的眼眸又似燃着熊熊烈火。
  江慈强自镇定,身子慢慢后倾,口中道:“我想过了,你既留了我一命,自是要用我来迷惑裴琰的视线,我愿配合你行事,我也想快点将听声辨人这事给了结了,裴琰才会放我走。既然咱们目的相同,何不合作一番?”
  卫昭笑容带上几分玩味之色,上下打量了江慈几眼:“小丫头倒是不笨,倒也省了我一番唇舌。”
  他仍是一副邪魅的笑容,眼神却凛冽如霜:“你听着,裴琰正在追查三个人的下落,那三个人是那夜没有来参加相府寿宴的。其中一人,我会制造一些他与我星月教有瓜葛的线索,然后会想法子令他在裴琰和你面前出现,再说上几句话,届时,你只要装作震惊的样子,指出他的声音就是你听过的树上之人的声音,让裴琰以为他就是星月教主,就算大功告成了。”
  江慈想了一下,道:“裴琰现在把我关在这西园,你怎能让那个人出现在我与他面前?”
  卫昭摇了摇头,敲上她的头顶:“说你聪明你又变笨了,有了那人的相关线索,裴琰自会带你出去认人的。”
  江慈吐了吐舌头,又冲卫昭做了个鬼脸,卫昭忽想起那夜长风山庄前的树上,她在自己心潮难平时所做的那个鬼脸,不由一怔,又听江慈道:“你想的倒是好计策,可我有两点,得问清楚了才能帮你。”
  “说吧。”
  “第一,我要是帮了你,你成功让裴琰上当后,不给我解药,或是再来杀我灭口,我怎么办?”江慈死死盯着卫昭,
  卫昭靠回树干,慢条斯理道:“那你说怎么办?”
  江慈清了清嗓子,道:“你也给我听着,我呢,这些天见了一些人,留了一封信在某个人的手中。我对那人说了,若是我一命呜呼或者是超过三个月没有去见她了,就让她把那封信送到裴相手中。”
  卫昭冷哼一声:“信中自然是告诉裴琰谁是真正的树上之人了?”
  江慈得意地抱了抱拳:“萧教主果然聪明。”
  卫昭眼神一闪,半晌方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这里面的解药能解你体内的一半毒素,你服下后性命能保,但如果半年内不服另一半解药,则会头发慢慢变白,肌肤老化,身形佝偻。你若替我办到此事,我自会将剩下的一半解药给你。”
  江慈想了想,接过瓷瓶,掂了掂,笑道:“倒是没办法的事情,先保命重要。咱们是谁也威胁不了谁,有了那封信,我也不怕你不给解药给我。你在朝中权势熏天,偏还要当那劳什子星月教主,自然是所图事大,不会为了我这么一个小丫头冒功亏一篑的风险的。”
  卫昭嘴角微微抽搐,冷冷道:“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你找来准备栽赃、转移裴琰视线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清官还是贪官?”
  卫昭修眉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你照我的吩咐便是,管他是清官还是贪官!”
  江慈撇了撇嘴:“那不行,我得问清楚,万一是个青天大老爷,我可不干。”
  卫昭哂笑道:“迂腐!是你自己的小命重要,还是那人的命重要?!”
  江慈怒道:“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当然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看咱们平民百姓如草介一般,可在咱们平民百姓的眼里,你们这些权贵的性命,比那草芥都不如!”
  卫昭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瞬间又平静下来,呵呵笑道:“那人嘛,用八个字来形容,就是杀人如麻,造孽无数。”
  “怎讲?”
  “他叫姚定邦,是兵部左侍郎,曾任薄公手下大将。他在与桓国人交战时,攻城掠地,少留活口,杀人无数,绰号‘姚判官’。此人相貌俊雅,性喜猎色,好钱财,贪婪无比,还颇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不良嗜好。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卫昭话语说得云淡风轻,一双凤目却灼灼有神盯着江慈,他修长的右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将她鬓边一绺长发慢慢缠于手指之间。随着最后一句话语,他猛然用力一扯,江慈吃痛,扑到他怀中,‘啊’声尚未出口,又被他捂住嘴唇。
  江慈怒道:“你放手!”
  卫昭冷若寒冰的手指慢慢托起江慈的下巴,低头凝望着她,江慈仰头望去,可以清晰看到他长长睫羽下的双眸。那眸光冰冷如剑,夹杂着痛恨、蔑视、狂燥与残酷无情。
  她静静地与他对望,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张美如春柳、皎如洁月的面庞,看着这有着雪肤乌发、星眸修眉的‘凤凰’,渐渐觉得自己好似能看到他眼底的仇恨与隐痛,心中恻然,偏过头去,低声道:“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
  卫昭似笑非笑,用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直面自己:“为什么不敢看我?是不是真的倾慕于我的风采,日夜思念着我?”
  江慈‘啪’地将他的手打落:“你臭美!什么凤凰不凤凰,你长得再美,在我眼中,也就是只关在笼子里的鸟!”
  卫昭面色一变,猛然伸手掐住江慈的脖子,江慈觉他的手隐隐有些颤抖,一时想不清自己这句话为什么惹得他这般动怒,又不愿开口求饶,眼见卫昭似是极为愤怒,手指也慢慢用力,心呼糟糕,只怕是一言不慎,惹恼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卫三郎,小命难保。
  胡思乱想之际,院门轻轻开启的声音传来,卫昭倏然收手,迅速戴上一张人皮面具,贴到江慈耳边轻声道:“姚定邦出现之前,我会想法子传个信给你,到时你就照我们约定的去说。”
  江慈侧头间见崔亮进来,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只要你不食言―――”身边一空,已不见了卫昭的身影。
  江慈知他已借夜色掩护离去,又混回到庄王爷的侍从之中,暗赞此人神通广大,遥见崔亮进屋,忙从树上滑落于地。
  崔亮在屋内找了一圈,未见江慈,正有些奇怪,江慈奔了进来,笑道:“崔大哥,你回来了,有没有见着素烟姐姐?”
  崔亮点了点头:“见着了,她说你师姐那日去得急,来不及见你一面,让你安心在这相府住下等她,她办完事了,自然会回这里找你。还说让你不要去别的地方乱跑,以免她回来时找不着人。”
  江慈已见着卫昭,便也未将素烟的话放在心上,只盼着师姐再回京城时,自己已顺利摆平大闸蟹和没脸猫,拿到解药,与她一起回到邓家寨。至于当初下山时要游遍天下的雄心壮志,自是随势而变,不用再提的了。
  她搬过把躺椅,笑道:“崔大哥,反正夜长无事,你给我讲讲故事好不好?”
  崔亮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怎么突然想听故事了?我可不擅长这个。”
  “我就是整天闷在这西园,好无聊。也不一定是故事啦,你对朝中的人和事都十分熟悉,不如给我讲讲这些当官的吧,哪些是好官,哪些是贪官,都给我讲讲。好不好?”江慈边说边沏过一壶清茶,又搬过竹椅坐于崔亮身边,仰头而笑。
  崔亮见她满面纯真,心中暗叹,微笑道:“行,左右无事,我就当一回说书人吧。”
  庄王与静王虽在朝中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但朝下还是一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样子,裴相与陶相虽然在朝中针锋相对、你争我夺,但朝下也还是一副同僚友好、协力同心的假象。既然不是在朝中,加上今夜是裴相纳妾之喜,又有素烟这长袖善舞的戏曲大家作陪,这酒便喝得十分热闹,笑声阵阵。
  待到子时初,庄王和陶相都有了几分醉意,静王向来自持,也面上带红,素烟更是斜歪在椅中,醉眼朦胧地望着裴琰。只裴琰推说伤势未好,未曾饮酒,尚保持着清醒。
  推杯换盏后,宾主尽欢,静王转头间见裴琰使了个眼色,心中会意,笑道:“虽说这酒喝得痛快,但少君的如夫人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们这些人还是得趣一些,把少君还给如夫人吧。”
  庄王大笑,扫了一眼厅中厅外的侍从,站起身来:“三弟说得极是,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裴琰连声岂敢,起身将众人送出府门,庄王等人的车驾过来,庄王与陶相登上马车,静王也正要步下台阶,裴琰忽道:“对了,王爷,您上次让我找的那套高唐先生批注《漱玉集》,我可寻到了。”
  静王大喜:“太好了,我可是找了数年都没找到,快快快,借来让我一观。”
  裴琰转头吩咐裴阳:“去,到书阁将这套书取来给王爷。”
  庄王登上马车,笑道:“三弟,你就在这等吧,我们先走一步。”
  静王忙恭腰道:“二哥慢走。”
  望着庄王等人的车队远去,裴琰与静王相视一笑,裴琰引路,将静王带至慎园书阁的二楼,待侍女们奉上香茶,裴琰将门关上,静王微笑道:“少君,老实交待,你这伤,是真伤还是假伤?”
  裴琰一笑:“伤哪还有假?倒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伤得这么重。”说着轻咳几声。
  静王在椅中坐定,慢慢呷着茶,扫了眼书阁,道:“这里倒是个韬光养晦的好地方。”
  裴琰微笑道:“王爷说得在理,怕只怕我想在这里韬光养晦,有些人偏不让我省心。”
  “愿闻其详。”
  裴琰站起来,推开南面窗户,望向苍穹中的几点寒星、一弯冷月:“王爷,这几日我不在朝中,听说兵部向西北王朗部紧急拨了一批军粮,又命高成的人马向后退了三百里,南安府的驻军与玉间府的驻军进行了大规模换防,您说,我在这里,能睡得安心吗?只怕王爷这几日,也是睡不安稳的吧?!”
  静王默然片刻,缓缓道:“少君倒是头一次把话说得这么明。”
  裴琰一笑,关上窗户,坐回静王身边,与静王四目相视,俱各看到对方眼中的波澜。裴琰微笑道:“王爷,那套高唐先生批注的《漱玉集》,我倒真是找着了。”
  “哦?!”
  裴琰走至书阁西北角,移开格门,取出一套陈旧的《漱玉集》,静王忙接过来细看,抚书笑道:“确是高唐先生手笔。”
  裴琰右手抚上书页:“高唐先生当年虽是文坛泰斗,治学名人,批注令人倾服,可如果不是《漱玉集》本身为惊世之作,也不会如此闻名于世。”
  静王点头道:“少君说得极是。”他抬起头,直望裴琰:“少君有话请直说。”
  裴琰轻撩衣摆,在静王对面坐下,平静道:“王爷愿做《漱玉集》的话,我愿做高唐先生。”
  静王缓缓道:“我们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朝中之人,包括父皇,谁不将你看成是我的人。”
  裴琰一笑:“可现在,只怕王爷有所动摇了吧?”

  三一、愿者上钩

  静王目光闪烁,裴琰直视着他道:“王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朝中局势,你比谁都清楚,我只怕是要离开一段时日。敢问王爷,刘子玉进京,可是王爷之意?”
  静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笑道:“子玉进京,是正常的年考述职,少君多心了。”
  裴琰靠上椅背,悠悠道:“刘子玉其人,虽精明能干,民望极高,但他有两大死穴。”
  “少君请说。”
  “刘子玉出自河西刘氏,为名门望族,但河西刘氏与当年文康太子交往过密,这一点,只怕犯了皇上的大忌。”
  静王心中暗惊,并不言语。
  “第二点,刘子玉的妻舅为薄公手下大将,薄公一直以死忠于皇上而让皇上另眼看待,但他若是在立嗣问题上有了一定的倾向,皇上还会那么信任他吗?”
  静王木然不语,裴琰续道:“我理解王爷的心思,刘子玉乃河西名士,又多年宦海沉浮,是朝中中立派和清流一派的中坚力量,王爷此时选择他,一来是想向皇上表明您并无非份之想,二来是想拉拢清流与中间一派的力量。
  可王爷想过没有,清流一派向来自命清高,又深受儒家之学影响,死忠于皇权正道。您再费尽心机拉拢于他们,他们也只是视您为静王爷,只是皇上玉牒金册诏封的王爷。在他们眼中,真正的主子还是那有着明诏典册的皇位继承人,谁有了那一纸诏书,谁在他们眼中就是皇权正统的继承者,就是他们要效忠的主子。太子再不受皇上喜爱,可目前为止,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又有董大学士护着,清流一派会支持您吗?”
  静王默然良久,轻声道:“倒是我考虑不周,少君莫怪。”
  裴琰忙道:“岂敢,正如王爷所说,你我本是一条船上之人,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王爷您考虑的。”他顿了顿道:“王爷,现如今的形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您想韬光养晦,以退为进,可庄王爷会让你如愿吗?刑部现在正在追查南安府科考案,若是一路查过来,王爷再在府中韬光养晦,只怕也养得不安心吧?!”
  不待静王作答,他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人,王爷得多提防些。”
  静王不自禁的前倾身子:“少君请说。”
  裴琰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道:“就是卫昭,卫三郎!”
  静王眼中闪过恐惧与厌恶之色,冷笑道:“他只不过就是个弄臣,二哥用来在父皇面前进进谗言,给我们使使跘子,若真说到军政大事,只怕还轮不到他说话!”
  裴琰摇头道:“王爷错矣!”
  静王道:“请少君赐教。”
  “王爷,一个皇上任命为光明司指挥使的人,一个让皇上放心将整个皇城安危交于其手的人,能是只能进进谗言、使使跘子的人吗?王爷切莫被他弄臣的外表所迷惑,此人不但不是弄臣,搞不好,还会是个当世之枭雄,搅动局势的幕后之人!”
  静王眼中闪过暗悚之色,半晌后点了点头:“我倒真是有些被他的弄臣表象所迷惑,总以为他只不过是父皇宠信的一个―――,倒没细想过,二哥若是没有他的支持,父皇不会放心将高成提为西北大将。”
  “不错,皇上本来大力提拔于我,对我全力支持王爷视而不见,任你我联手对抗庄王爷和陶相,为的就是制约庄王爷生母高贵妃与洛北高氏一族的势力。但随着我们势力的逐步扩大,皇上又将高成提为西北大将,实是制约我长风骑的无奈之举,但若不是卫三郎与高成关系甚密,只怕皇上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嗯,卫昭与高成关系极好,父皇不但不――,反而将高成提为大将,交了五万人马在其手上,这其中,卫昭不知下了什么功夫。”静王恨恨道。
  “还有,王爷,您真的认为南安府科考一案,是那鲁秀才迂腐愚钝,无意中捅出来的吗?”
  “少君是说―――”静王惊疑道。
  “据我所知,八月科考期间,皇上曾派卫昭去了一趟南安府。”
  “哦?!”静王猛然站了起来,愣了片刻,又慢慢坐落椅中,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方平静下来。
  裴琰笑了笑:“八月十二武林大会,我也去了南安府,从长风山庄下来后,我去了一趟城内,也详细了解了当日举子火烧贡院的详情,这件事的背后,只怕卫昭脱不了干系。”
  “父皇派卫昭去南安府做什么?”静王疑道。
  “这就不得而知,但南安府为您和我的重地,南安府若是有事,不但我脱不了干系,只怕王爷也―――”
  静王咬牙道:“我正为这事头痛,恨只恨我舅父不成器,不但帮不了我什么忙,反而只会拖累于我。”
  裴琰叹道:“是啊,文妃娘娘虽然也被册为了贵妃,但比起庄王的生母和其身后的高族势力,王爷还是有点吃亏啊。”
  静王眼中闪过恨意,自出生以来时刻纠缠于胸,生母为浣衣局宫女、出身寒素的自卑感,与身为皇子、天之骄子的自傲感夹杂在一起,让他这个素来以儒雅淡静著称的王爷,也忍不住露出激愤之色。
  裴琰低头饮了口茶,又抬头微笑道:“王爷,您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现在局势很清楚,太子庸碌无为,皇上隐有废立之心,但与您争这个位子的庄王爷,他身后有着卫昭、陶相、高族这三大势力在鼎力支持,而朝中另一大力量清流一派及薄公又站于中间,唯皇命是从,敢问王爷,您的背后,有谁在支持您?”
  静王站起身,长揖道:“望少君恕我鲁莽之举,日后,还需少君多多辅佐于我,你我携手共创大业!”
  裴琰忙站起来回礼:“王爷这般信任于我,实在愧不敢当,裴琰自当殚精竭虑,为王爷作一马前卒,戳力效命,共图大业,死而后已。”
  二人同时起身,相视一笑。
  静王露出热络的笑容,把住裴琰双臂笑道:“听少君这一席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对朝中局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只是不知少君现在打算如何?如若真逼 得要离开朝中一段时日,又有何妙计?”
  裴琰转身拿起那套《漱玉集》,微笑道:“当年高唐先生批注此书,他论点再精妙,再旁征博引,发人深省,但仍是围绕着这本漱玉集来写的。”
  他又转回身向静王道:“我无论在朝在野,无论为官为民,长风骑八万人马日后不管是谁统领,这辅佐王爷的心,也是始终不会变的。”
  静王面上露出感动之色,裴琰行手礼让他坐下,二人坐定,裴琰又道:“至于皇上这番布置之后,会如何动我,君心难测,我不便推断。但我自有计策回到朝中,只是需得王爷届时鼎力相助。”
  “那是自然,我若无少君相助,只怕日后下场,将比‘逆王’们更惨。”静王沉声道。
  裴琰捧起《漱玉集》,递至静王眼前:“这套《漱玉集》,还请王爷笑纳。”
  静王忙推道:“此乃文中瑰宝,本王岂敢要少君割爱,能借来一观就心满意足了。”
  裴琰面带谦诚之色,说道:“王爷,我这副身家性命都是王爷的,日后唯王爷之命是从,区区一套《漱玉集》,自然更要献给王爷,以证诚心。”
  静王缓缓接过《漱玉集》,手抚书册,片刻后笑道:“好好好,今日得少君赠书明心,实乃生平乐事,本王就厚颜承受这份重礼了,日后待本王寻到相匹配的珍宝,自会回赠与少君的!”
  裴琰将静王送出府门,慢慢悠悠地走回书阁,在窗前伫立良久,回转身,摊开宣纸,浓墨饱蘸,从容舒缓地在纸上书下三个大字―――‘漱玉集’,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三个字,笑了一笑,放下笔,缓步走出书
  虽已至秋末冬初,但这日阳光明媚,和风细细,那耀目的光辉,倒似是天地间在释放最后的秋色,赶在严冬来临之前,给世间洒下最后一丝暖意。
  黄昏时分,仍是暖意融融,江慈哼着小曲,心情愉悦,蹲在院角自己开垦的那片花圃中,一手握着花锄,一手不停拨弄着泥土。
  她自从卫昭手上拿到一半解药,免了部分性命之忧,又从崔亮口中确定了那姚定邦确为奸恶残暴之流,下定决心替卫昭实施移花接木、混淆视听之计。这两日想到既能从卫昭手上拿到解药,又能令裴琰放过自己,小命得保在望,心情实是愉悦无比,边在土里翻腾,边唱上了一曲策马谣。
  裴琰进园,她斜睨了一眼,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忙着。裴琰负手慢慢走过来,俯身看了看,微微皱眉:“你的花样倒是多,也不嫌恶心!
  江慈抓起一把有数条蚯蚓蠕动的泥土,送至裴琰面前,笑道:“相爷,你钓不钓鱼的,这倒是好鱼饵。”
  裴琰蹲落下来,摇了摇头:“我现在在家养伤,哪能出去钓鱼。”
  江慈想了想,忽地眼睛一亮,忍不住抓上裴琰的右臂:“相爷,府内不是有荷塘吗?里面一定有鱼的,我们去钓鱼玩,好不好?我钓鱼的本领在邓家寨可是数一数二的。”
  裴琰急忙将她沾满泥土的手甩落,耳中听她说到荷塘二字,愣了一瞬,笑道:“哪有在自家园子里钓鱼的,改天我带你去映月湖钓鱼,倒看你有没有本事胜过我!”
  江慈轻哼一声:“自家的园子里为什么不能钓鱼?那荷塘用来做什么?难道就是看看吗?或是醉酒后去躺一下、吹吹风吗?”
  裴琰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子明呢?还没回吗?听说他这两日未去方书处当差,是不是身子不适?”
  “不知道,昨天早上见他还好好的,但他昨晚好似很晚才回来,我都睡下了,今天一大早他又出去了。”
  裴琰面有不悦:“我命你服侍于他,原来你就是这样服侍的,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江慈直起身,觉蹲得太久,腿有些麻木,眼前也有些许眩晕,一手捶着大腿,一手揉着太阳穴,嘟囔道:“你又不放我出西园,我怎知他去了哪里?再说了,他若是一夜未归,难道我就要一夜不眠吗?”
  裴琰正待再说,却见她满是泥土的手在额头搓揉,弄得满头是泥,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见崔亮步进园来。
  崔亮见到裴琰站于院中,似是一愣,旋即笑道:“相爷伤势看来大好了。”
  裴琰与他并肩步入房中:“好得差不多了,皇上还宣我明日进宫,这么多日未曾上朝,也闲得慌。”
  “相爷是忙惯了的人,闲下来自是有些不习惯。”
  “看来我真是个劳碌命了!”二人相视而笑。裴琰笑道:“子明这两日去哪里了?”
  崔亮神秘一笑,将门关上,坐回裴琰身边,替他沏了一杯茶,压低声音道:“这两日我想法子进了一趟密室,看到了那幅石刻图。”
  “哦?!”裴琰身子微微前倾。
  “图确是太师祖的原迹没错,但有些图形,似与师父所授有些微的不同,所以我怕有错,选了京城附近的细看了一下,记住部分图形,这两日去了红枫山实地验对了一番。”
  裴琰笑道:“看子明胸有成竹的样子,定是验对无误的了。”
  “正是。”崔亮微笑道:“我现在倒是有八九分把握能将图原样绘出并找到各地矿藏,相爷大可放心,只要再去一两趟,最后确定各种图符,就定能无误了。”
  裴琰笑得极为愉悦:“子明天纵奇才,我向来是信得过的。”
  二人正说话间,江慈猛然推开房门,探头道:“崔大哥,你晚上想吃什么?吃醋溜鱼还是豆腐煮鱼头?”见裴琰欲待张口,她又转向裴琰笑道:“相爷定是不在我们这里吃的了,我也没备相爷的份。”
  裴琰一噎,崔亮见江慈额头上满是泥土,忍俊不禁,走过去左手扶住她的面颊,右手握住衣袖细细地替她擦去泥土,柔声道:“你做什么我都吃,只是别太累着了,那片花圃留着明年春天再弄,何苦现在弄得满身是泥的。”
  江慈笑了笑:“反正闲得慌,没事干,翻弄翻弄。”抬眼间见裴琰面色阴沉地望着自己,他手上的茶盏微斜,茶水顺着杯沿淌下,淋湿了袍襟,他却好似浑然不觉,觉这只大闸蟹今日有些怪异,忙挣开崔亮的手,跑了出去。
  崔亮回转身,见裴琰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有些尴尬,自嘲似地笑了笑:“相爷,小慈她,我―――”
  裴琰回过神,面上重新挂上微笑:“子明劳累了两日,早些歇着,我还有事。”
  “相爷慢走。”崔亮将裴琰送出西园,回转身,听着那隐隐传来的欢悦的歌声,慢慢走到厨房门口,长久地凝望着厨房内那灵动的身影,默然不语。
  江慈转身间看见,笑道:“崔大哥,这里烟熏子气重,你还是回房去吧。”
  崔亮缓步走到她身边,替她将散落下来的一绺秀发拢到耳后,轻声道:“小慈。”
  “嗯。”
  “以后,做什么事,不要太任性了,该忍的时候还是要多忍忍。”
  “好。”江慈边往锅里加水边点头道:“我知道的,现在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到处乱跑了,等师姐回来,我会老老实实和她回去的。”
  “那就好。”崔亮笑了笑,终没有再说话,又看了江慈一阵,步出厨房,负手凝望着暮霭渐浓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晚秋入夜风寒露重,天空中数点孤星,愈显冷寂。
  城门即将下钥之时,一顶青丝锦帘软轿悠悠晃晃被四名轿夫抬出了南门。
  守城的卫士望着那顶软轿远去,一人笑道:“红绡阁的姑娘们生意倒是好,这个时候还有出城去陪恩客的。”
  其余的人哄然大笑:“小六子,等下换班后,咱们也去红绡阁,叫上玉儿,替你暖暖被子!”
  那人直摇头:“不行不行,这个月的俸禄早用光了,昨晚又手气臭,输了个精光,我还是回家找自己老婆暖被子好了。”
  笑闹声中,城门轰然关上,嗒的一声,落下大闸,夜雾轻涌,京城内一片寂静,仅闻偶尔的更梆声。
  天上一弯弦月泠泠然,寒风轻吹,万籁寂无声。
  铁蹄声踏破霜夜宁静,一匹骏马披星戴月,疾驰至南门口,马上之人丢下一块令牌,睡眼朦胧的值夜军士慌不迭地打开城门,马上之人怒喝一声,奔如流星,如一道闪电般消失在蒙蒙夜色之中。

  三二、胸有丘壑

  京城南面二三十里地,是红枫山。山多红枫,时值深秋,寒风吹得林间枫叶飒飒作响,又是荒鸡时分,黑蒙蒙一片。
  崔亮在向南的官道上疾行,寒雾让他的眉间略显银白,呼出来的热气瞬间消散在寒风之中。
  他回头向北望去,低低道:“相爷,你所谋事大,我实不敢卷入其中。崔亮这条贱命,只想留着走遍天下,游历江湖,就不陪你玩这危险的游戏了。”
  他再低低地唤了声“小慈”,轻叹一声,终回转身,继续前行。
  北风呼卷过他的耳边,隐隐送来铁蹄之声。崔亮面色微变,深吸了口气,闪入官道边的枫树林,攀上一棵枫树,将身形隐入黑暗之中,透过树枝,望向下方官道。
  蹄音如雨,踏破夜空的宁静,“玉花骢”熟悉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裴琰的轻喝声清晰可闻,崔亮面色黯然,屏住呼吸,就连眼睛也只敢睁开一条小缝。
  “玉花骢”自官道上疾驰而过,崔亮略略放松,却仍不敢动弹,心中叹服裴琰心机过人,竟还是猜到自己要从这红枫山南下,星夜追截,看来只有在这林间躲上一阵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崔亮躺于枝桠间,仰头望向天空冷月寒星,感受着寒冷的夜风拂过面颊,眼前一时是师父临终前的殷殷嘱咐,一时是裴琰俊雅的笑容,一时又是江慈无邪的笑容,心情复杂难言。
  蹄声再起,他侧头眯眼望去,朦胧夜色中,玉花骢慢慢自官道上走过,马上之人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来看,似是无精打采,全无来时的急怒,透着沮丧之意。
  崔亮看着这一人一骑自山脚而过,慢慢消失在京城方向,心呼侥幸,却仍有些警觉,再在树上小憩一阵,睁开眼,估算着已是日旦时分,裴琰应早已回到京城,方滑下树来。
  他拍了拍身上树屑,再望向京城方向,默然片刻,负起行囊,向南而行。
  再行数里,已到了窑湾。此处是一个三叉路口,向南共有两条大道,三叉口的东面,是一条潇水河的支流―――柳叶江,如一弯柳叶包住红枫山,形成一个江湾,故名窑湾。
  在三叉路口西面的山峰上,建有一座离亭,具体年代并不可考,只知匾上之字乃前代大儒高唐先生所题――望京亭。木亭依峰而立,如临渊而飞的孤鹰,超然绝然。
  崔亮在三叉路口犹豫片刻,提步向渡口走去。他知只要在这渡口想办法躲到天微亮,找到船只,放水南下,便可脱离险境。可刚迈出几步,他便心中一惊,停住脚步,望向道边树下的那个黑影。
  裴琰负手从树下慢慢走出,微笑道:“子明要走,为何不与我直说,也好让我备酒为子明饯行。”
  崔亮眼神微暗,沉默一瞬,轻声道:“累相爷久候,还将玉花骢让他人骑走,实是抱歉。”
  裴琰笑道:“只要能与子明再见一面,便是千匹玉花骢,我也舍得!”
  他抬头望向半山腰的望京亭:“不如我们到那处登高迎风,我也有几句话,要在子明离开之前,一吐为快。”
  “相爷请。”崔亮微微侧身,跟在裴琰身后,登上望京亭。
  裴琰负手立于亭中,仰望浩瀚天幕,素日含笑的面容平静无波。
  崔亮立于他的身侧,遥望空蒙夜色,听着山间枫涛吟啸,只想抖落浑身尘埃,融入这一片空明之中。只是身边的人,恰似那一道枷锁,两年来禁锢了他的脚步,在这霜夜,他又急追而至,终让自己功亏一篑,陷入滔天的风波之中。
  他暗叹一声,低声道:“相爷,我志不在京城,您又何苦费尽心机将我留下?!”
  裴琰转身直视崔亮:“子明又何尝不是费尽心机,利用江姑娘作幌子,将我骗过。若不是安澄机灵,见子明去了红绡阁,觉得有些不对劲,细细查过回禀,我与子明,岂不是再也无法相见?!”
  “相爷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会走这红枫山?”
  “子明故布疑阵,这两日都来红枫山勘查地形,想的就是让我一旦发觉你离开,认为你不会走这边,又让红绡阁的软轿转去西南,安澄都险些上了子明的当。”
  崔亮苦笑一声:“还是相爷对我看得透彻。”
  裴琰叹道:“子明啊子明,你又何苦如此?我待你确是一片至诚,我裴琰这些年,广揽人才,礼贤下士,其中有当代鸿儒、名家大师,却都未曾有一人,令我象对子明这般用心的。”
  崔亮忍不住冷笑:“相爷两年来派人时刻盯梢于我,确是用心。但您无非看中我是鱼大师的传人,识得那‘天下堪舆图’,为的是让我将那图原样绘出,为相爷实现胸中抱负而搅动这九州风雷,改变这天下大势!”
  裴琰微微眯眼:“子明确是深知我心。只是我与子明说句实话,要得到‘天下堪舆图’,找出各地矿藏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叔父。”
  “当年的震北侯爷裴子放?!”
  “不错。”裴琰叹道:“子明,就算是我想得到这图,你又何苦这般逃避,倒象是我要将你杀了灭口似的。”
  崔亮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怕相爷杀人灭口,实是这图关系重大,崔亮不敢轻易让之重现世间,连累苍生百姓,带起无穷战火。”
  裴琰沉默片刻,道:“倒也不象子明说的这般严重。”
  崔亮冷笑一声:“相爷,今日咱们话说得透亮,不用再象过去两年那般惺惺作态,遮遮掩掩。敢问相爷,裴老侯爷处心积虑要这天下堪舆图,又有何用?他一被贬幽州的废号侯爷,求的竟是天下的地形地貌图,是这华朝的各地矿藏,难道不是为相爷异日宏图伟业所求吗?”
  他渐渐有些激动:“相爷,天下若有战事,谁据地形之利,谁就能占据先机。现在华朝政局平稳,并无战事,这图要来何用?!还有,那各地的金银铜矿,更是关系重大,金银之矿自不必说,相爷曾主理户部,这铜关系到百姓民生,您最清楚不过。开铜矿,铸钱币,如若铜钱流通之数失去平衡,财货流通混乱,则会祸害百姓,还会危及库银甚至军饷,最终危害国家根基。敢问相爷,您或者裴老侯爷能利用铸钱之便,将铜玩成银子或者银子又玩成铜钱,从中牟取暴利,但最终受害的又是谁呢?”
  裴琰缓缓道:“子明也太小看我了,我岂是谋这等小利之人?”
  “不错,相爷可能志不在谋这等小利,您谋的是大利,是这天下。可我崔亮,想的是不愿这天下生变,不愿百姓因我的原因而受苦。”崔亮越说越是急促:“单就开矿一事来说,自古以来,采矿便为朝廷所严控。如为公采,用的都是重刑囚犯,如若私采,则更要杀人灭口。师父当年便和我说过,‘一矿万魂’,‘一窟累骨’。我只要想到在那图上每找出一处矿藏,便要造下千万杀孽,又怎能下得了笔?!”
  裴琰沉默不语,崔亮稍稍平定情绪,叹道:“我只后悔当日不该与相爷聊得投机,泄露师承来历,两年来都处于相爷的暗控下,离不了这京城。唉,真是虚掷了这两年的光阴!”
  “所以子明才假装倾心于江姑娘,让我放松警惕,又假装受我之迫,答应绘出天下堪舆图,待我撤去监视你的人之后,星夜逃离京城?”
  崔亮想起江慈,心中有愧,低声道:“我也是无奈之举,相爷这两年盯我盯得厉害,我离不了京城,眼见相爷所谋之局越来越近,危机就在眼前,才行此无奈之举。只是有愧于小慈,这心里―――”
  雾渐浓,天际也开始露出一丝灰白色。
  二人沉默不语,天地间一片静穆,仅余风涌过枫林的声音。裴琰望向远处隐见轮廓的京城,终缓缓道:“子明,今*****话说得够坦诚,我也不再有丝毫顾虑。你说你不愿再见战火,可你这段时日在方书处,以你之聪敏,整理朝中奏章时,心里也清楚,月落族与我朝之间的矛盾日渐激烈,其立国是迟早的事,这场战事免不了;待数年后定幽一带桐枫河上游堰坝建好,趁桓国饥荒,与该国一战、将其收伏也是势在必行;至于南境的岳藩,如皇上决心撤藩,也必要用兵十万以上。未来十年内,这三场战事,关系到天下走势,也非你我之力所能阻。”
  崔亮心中暗叹,也望向北面,此时登高临远,那巍巍京城在微微的晨光下如同星野棋盘。他苦笑道:“相爷说的是事实,崔亮不敢否认。但这是必然之势,却非你我故意挑起战事,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只希望战事能不扩大,平民百姓能少吃些苦。”
  “错!”裴琰猛然转身,凌厉的眼神直望入崔亮心底:“我来问子明,如若我华朝国力强大至四海来朝、百国称臣,军队能所向披靡、横扫天下,我朝的正道文化能慑服狄夷、各族归心,这三场战事,还用得着打吗?
  “若我朝国力强大,军容鼎盛,莫说月落族,桓国早就称臣,岳藩又怎会要挟朝廷这么多年,在朝廷与乌琉国之间进退自如?!
  “若我华朝内政清明,崇儒推宗,月落族就不用一直向我朝屈辱地进贡歌姬娈童,也不会激化其族内矛盾,不会有星月教作乱,更遑论会有月落立国之忧。
  “若我华朝能德披万民,令四海归心,南北各民族之间能和睦相处,又何需上百年来一直陈兵数十万于北境,致使国力为零星战事所累,外强中干,以致赋税日重,百姓负累渐深?!”
  崔亮静静听着,神情渐转复杂。
  裴琰踏前一步,指向远处的京城:“可笑这城内之人,包括那至高无上的人,没人能看到这一点。即使看到了这一点,他们想的却都是保住手中这点既得的利益、保住他们现在坐着的那个位子。
  “皇上当年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为保皇权,多年来,他玩的是平衡制肘之术。用岳藩制约庆德王,又用庆德王制约高氏一族,再往北又是薄公,薄公过去又是桓国。而这些势力呢?各有各的打算,斗得不亦乐乎。有谁想过,要是皇权一统,兵权集于帝君一身,桓国何足为虑?月落一族的癣疥之患又何必延续这么多年?!岳藩又何至于呈尾大不掉之势?
  “子明说不愿见因开矿而累及人命,但子明可知,这些年,户部那窝子蛀虫把持着各地铜矿,又在制钱时玩弄着花样。他们一时令铜价贵过制钱,一时令制钱贵过铜价,收钱熔铜,又卖给朝廷,或熔铜制钱时多层刮皮,从中牟取暴利,各方势力平素争得你死我活,但在这其中却是难得的默契,只瞒着皇上一人,也许皇上心知肚明,他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苦了的是谁?还是亿万百姓,危害的还是朝廷根基。
  “若是朝廷有足够的铜矿开采,控制好铜料的供应,又没有各方势力你争我夺,铜钱流通顺畅,银货平衡,百姓安居乐业,因开矿而死的那些少量重刑囚犯又有何惜?
  “子明说不愿见天下燃起战火,子明又怎断定,我要得这天下堪舆图,就一定是要挑起战火?!若是在收月落、平桓国、撤岳藩的战事中得以占据地利,而尽早结束战事,减少军队伤亡和百姓苦痛,又何乐而不为?打造一支强大的军队,令有异心者不敢轻易作乱,减少战事的可能性,又何乐而不为?
  “正如子明所说,天下堪舆图,能带来祸事、危及人命,但它也能稳定这天下、让百姓得益,端看得到它的人如何使用罢了。就象我长风骑十万人马,你说它能掀起九州风雷,但它同样也能平定天下乱局,至少现如今,它能制着薄公十万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压着桓国铁骑不敢南下攻城掠地!
  “子明若是将我裴琰看得如那贪婪残暴之流,这图你自然是拼死也不会让我得到,但子明若是能明我裴琰胸中壮志,就会知那图,落在我手中,比荒废在方书处密室,或是落在他人手中要强上千倍万倍!”
  晨曦隐现,雾却愈浓,将远处的整个京城笼于其中,迷蒙缥缈。
  空中,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划破沉沉白雾,留下一道浅浅的灰影,又隐于浓雾之中。
  崔亮看着那飞鸟远去,听着枫涛的声音,心潮起伏,终退后两步,长揖道:“相爷志向远大,胸怀天下,是崔亮小看了相爷,望相爷见谅!”
  裴琰忙踏前俯身将崔亮扶起,微笑道:“子明切莫如此说,怪只怪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宣之于口,更不曾对子明交心,以致子明误会于我。”
  他松开握住崔亮的手,轻叹一声:“更怪我心机太过,既无法将心中真实所想坦诚告之子明,又不愿放子明离去,无奈下才出此下策,派人监视于子明,致使你对我误会渐深,分歧渐大,而成今夜这等局面!”
  见崔亮低头不语,裴琰又道:“子明,这两年来,你一定把我裴琰看成是冷酷无情、玩弄权术之流。但子明可知,冷酷、擅权并非我的本心。
  “官场本是修罗场、战场更是生死一线间,我不心狠,别人就要对我狠。一直以来,我面对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但凡我手段平凡一些,心机浅一点,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就拿这次使臣馆一案来说,别人看我心机似海、凌辣狠毒,可我若破不了这案,一来战火重燃,累及百姓,二来我自己相位难保,朝廷势力重新布局,又将是多少人头落地,多少百姓遭殃!
  “可破了这案子,我又为自己惹来了祸端,皇上猜忌于我,这些时日,驻军频繁调动,针对的就是我。子明你说,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为求自保,为求实现胸中抱负,而用上一些手段和计谋,这也有错吗?!”
  崔亮见裴琰渐转激动,清俊的眉眼间也带上了一分寥落与隐痛,低叹道:“相爷,天下局势有时非您一人之力所能左右,您何不放下这一切,过另一种生活呢?”
  裴琰苦笑着摇头:“我能放下吗?只怕放下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命丧黄泉之时!”他转向崔亮,语带挚诚:“子明,你只道我挟制于你,为的是求那天下堪舆图,错矣!你的才华,绝不是一幅天下堪舆图所能衡量的。
  “子明,设想有朝一日,我能实现胸中抱负,建立一个皇权一统的强大国度。你若执掌国子监,必可助我推行儒学正道,作育英才,树百代之典范,立万世之师表;你若执掌户部,可帮我令天下银钱畅通,百姓生计能求;你若执掌工部,可为我兴修水利,治理水患,令海晏河清;还可挖渠引水,将华朝之水引至桓国境内,让桓国百姓也受益,解其数百年来干旱之苦,令两国能真正息兵修好。
  “你的才能,绝不仅仅是这一幅天下堪舆图,更不仅仅是我裴琰的谋士和清客,我是要让你做治世之能臣,定邦之伟才!是与我裴琰一起,创立一个大一统的皇朝,立下不世的功勋!”
  崔亮默默地听着,唇边带着一抹苦笑,长久凝望着眼前浓浓晨雾。
  裴琰也不再说话,只是望向浓雾笼罩下的千里平原,万里河山。两个人静静地站着,衣袂在寒风中扬起,飒飒轻响。
  曙光渐亮,山脚下也隐隐传来人声,崔亮悚然惊醒,挪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走到裴琰身前,长揖道:“相爷,今日得与您倾心交谈,崔亮实是惭愧,本应以这寒素无用之身报相爷一片至诚,但实是师父临终前有遗命,我不得卷入朝堂之争,不得踏入官场,崔亮不敢有违师父遗命,望相爷能体谅我的苦衷。”
  裴琰倒退一步,面上有失望之色。他将崔亮扶起,良久地把着他的右臂,终叹道:“我今日之话,足以被诛九族,却仍留不住子明,唉,看来是天意使然。罢罢罢,子明既志不在此,强留无益,倒还显得我裴琰是心胸狭窄之徒。子明你就离去吧,你放心,我不会再派人追踪于你,也不会再因为你而胁迫江姑娘,她所中之毒,我会替她解去的。”


  三三、以退为进

  江慈这日醒得较早,想起自己自入了这相府之后,便很少象以前一般可以睡懒觉,下床时颇怨了几句。
  她着好衣衫,推门而出,未见崔亮象素日一样在院中练功,觉得有些奇怪。转念想到只怕是崔大哥这几日当差太忙,恐还未醒,洗漱过后奔到厨房便忙开来。
  西园厨房虽小,用度却不差,想是裴琰下过命令,大厨房的人每日都会送过来极好的菜蔬瓜果,江慈细细地选了些上好的瑶柱,配上一些瘦肉,熬了一锅浓香的瑶柱瘦肉粥。
  可等粥熬好,还是不见崔亮起床。江慈忙去敲门,不见回应,推门进去,房中空无一人,知崔亮定是早早出去,大失所望,自己端着碗粥走到院中慢慢吃着。
  吃完粥,她猛然想起昨日替崔亮洗衣裳时,见他有件袍子裂了缝,忙到他屋中取了出来。此时晨雾已散,秋阳普照,江慈坐于院中,埋头补着衣裳,有人步入园中,她也浑然不觉。
  待看到一双黑色软靴出现在眼前,江慈才抬起头,见崔亮正静静地望着自己,笑道:“崔大哥,一大早去哪里了?吃过早饭没有?锅里还有粥,我去帮你盛。”
  她将袍子放下,便欲奔去厨房,刚迈出步子,便被崔亮拉住右臂。
  江慈回头,崔亮低声道:“小慈,我自己去盛,你坐着。”
  江慈冲他甜甜一笑,轻轻挣脱右臂,奔到厨房盛了碗粥出来。崔亮接过,二人坐于院中,崔亮慢慢地吃着粥,看向低头补着衣服的江慈,渐渐有些难以下咽。
  晨阳渐升,透过藤萝架照在江慈的身上,她白玉般的脸庞上睫羽扑闪,唇边微带笑意,酒窝隐现,微风拂过,将她乌发吹落耳边,她恍若未觉,仍是低眉凝眸,静静地补着衣裳。
  崔亮慢慢伸出手来,替江慈将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江慈抬头向他笑了一笑,又低下头看着手中针线。
  崔亮眼中闪过怜惜与愧疚,低声道:“小慈。”
  “嗯。”
  “我问你个问题。”
  “好。”江慈手中动作不停,并不抬头。
  崔亮犹豫一瞬,道:“你,怕不怕死的?”
  江慈笑道:“当然怕死了,世上之人谁不怕死啊?!”
  崔亮默然片刻,笑了笑:“我是说,如果你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你会不会恐惧不安,或者食不下咽,或者哭天抢地?”
  江慈摇头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没用。”江慈缝好最后一针,细细打了个线结,咬断丝线,侧头道:“既然是要死了,再怎么恐惧都没用的,何不好好过最后的时光,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想笑的时候绝不要哭,想哭的时候呢也不要憋着,就象我―――”她话语顿住,吐了吐舌头,将补好的衣衫轻轻叠好。
  崔亮不敢看向这张纯净美好的笑脸,他仰起头,深深的呼吸,再低下头,快速地将碗中的粥喝尽,笑道:“小慈,我和相爷说好了,明天我带你去红枫山游玩。”
  江慈大喜:“真的?!相爷同意了?!”
  崔亮站起身,见江慈喜得双眼微眯,仰头娇笑,不由拍了拍她的头顶,微笑道:“崔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自然是真的。我还要去方书处,你多歇着,不要太劳累了。”
  裴琰步入延晖殿内阁,皇帝正与刚到京的岳藩世子岳景隆和悦地说着话。岳景隆身量较高,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一长串颂德谢恩的话说得流畅自如。皇帝似是心情极好,放声大笑,还轻拍着岳景隆的手连声夸着:“岳卿有子如此,朕心甚悦”。
  裴琰上前叩头,皇帝笑道:“裴卿伤势好了?快快平身!”
  裴琰站起,向岳世子笑着点了点头,岳世子本是苍山记名弟子,算半个武林人士,二人也称得上旧交。
  皇帝这日心情极好,喝了口茶,笑道:“朕当年与你们的父亲都是潜龙之交,现在看着你们这些后辈成为栋梁之才,实是欣喜。”
  裴琰见岳世子笑得极为恭谨,知他也明皇帝这番话说得言不由衷。庆德王一死,与桓国和约得签,岳藩只怕就是皇帝对付的下一个目标,这番宣世子进京,颇有些挟制岳王的意思。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拉着岳景隆的手笑道:“朕想起来了,当年你母妃与玉―――,容国夫人同时有了身孕,当时还约定要结为姻亲,倒都生了儿子,未能如愿。”
  岳世子只是陪笑,皇帝松开握住他的手:“景隆就先退下吧,改日随朕去行宫围猎。”
  看着岳世子退出延晖殿,皇帝笑意渐敛,坐回椅中:“少君伤势可痊愈了?朕担了十来日的心。以后这些拼杀的事让手下去做,不要亲身冒险,你母亲可只你这一个儿子。”
  裴琰忙躬身道:“令圣心忧虑,实乃臣之罪,臣惶恐。臣受的是内伤,还得费些时日调养,不然恐有废功之虞。”
  皇帝过来抓住裴琰的右手,片刻后眉头微蹙:“易寒将少君伤成这样,不愧是桓国‘剑神’,日后若与桓国沙场对阵,他倒是个棘手人物。”
  “是,这次未能将易寒捉拿归案,是臣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裴琰跪下叩头。
  皇帝笑了笑,将他拉起:“何罪之有?你破了案,令和约顺利签下,朕本要下旨褒你入龙图阁,倒让你这一伤耽搁了。那日签订和约时见你伤得并不重,怎么被府中一个丫鬟给袭击、内伤加重了?”
  裴琰面上一红,似是不敢作答,皇帝看得清楚,面容一肃:“那丫鬟敢刺伤朝廷重臣,以仆袭主,罪不可逭,非得治罪不可。”
  裴琰急道:“皇上,不关她的事,是臣―――”
  皇帝哈哈大笑,眯眼看着他尴尬模样:“人不风流枉少年!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正妻来约束府中这些姬妾丫鬟,若再出几回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岂不让人笑话你这个朝廷重臣!”
  裴琰只是低头称是,皇帝笑道:“朕本来还想赐你几个月落歌姬的,这样看来,倒是不必要了,还是等你伤养好后再说吧。对了,岳世子有个妹妹,比你小上五岁,是王妃亲生,去年刚册了静淑郡主的,你回去问问你母亲意见,若是合意,朕就下旨给你赐婚。”
  裴琰心中一咯噔,跪下叩头道:“皇上隆恩,臣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岳藩远在西南,静淑郡主是王妃的掌上明珠,若让她远嫁京城,别乡离亲,臣实是于心不忍。”
  皇帝点头道:“倒是朕考虑得不太周详,就先放放吧。”
  裴琰略略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躬腰禀道:“皇上,由于臣自幼练功都是用长风山庄后的宝清泉水洗筋练骨,所以现在这内伤,得再用宝清泉水洗骨方能痊愈,臣冒死奏请皇上允臣辞去左相一职,回长风山庄静养。”
  皇帝眉头一皱:“养伤固然要紧,但也不必要辞去左相一职吧。”
  “皇上,左相掌管兵部、礼部、工部三部,臣内伤若要痊愈,至少需半年的时间,而这三部政务繁杂,不能无人主理,请皇上三思。”
  皇帝沉吟道:“你说的倒是实情,半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礼部和工部事情不多,主要还在兵部,不能有一日无人主理。这样吧,这个左相你也不用辞,兵部的事情,让董大学士先替你理着,至于礼部和工部,就让这两部尚书自己拿主意,直接上奏于朕便是。待你伤愈回朝,朕再作安排。”
  裴琰忙叩头道:“谢皇上,臣唯有尽早养好内伤,以这无用之身报皇上隆恩!”
  他站起来续道:“皇上,长风骑以往军务都是直递给臣,臣这半年疗伤期间,不宜再处理长风骑的军务,皇上您看―――”
  皇帝微笑道:“朕已命刘子玉为内阁行走,让长风骑的军情快递都送至他手中即可。”
  皇帝再走过来拉住裴琰的手,裴琰被他带着走到窗前,皇帝又沉默良久,方道:“十一月初十,是武林大会选举新盟主的日子,又是在你长风山庄举行。”
  “是,皇上,臣请辞回山庄静养,正想去观礼此次武林大会。”
  皇帝点了点头:“少君甚知朕心。”
  他再沉默一阵,道:“这回借武林大会名义,军中副将以上的武林人士应该清理得差不多了吧?”
  “回皇上,副将以上的各门派弟子,臣都让他们休假备选武林盟主,副将以下级别的,臣也准他们休假观礼。”
  “嗯,办得很好,你上次的调整策略,朕会让董学士在这段时间照着执行。只是武林大会那块,你既回长风山庄休养,又会去观礼,该怎么办,你都清楚?”
  裴琰躬腰道:“臣自会竭尽全力,令此届武林大会精彩纷呈,不负皇上所望。”
  皇帝笑着拍了拍裴琰的手:“你也要悠着点,内伤未愈,有什么事让手下去办,千万不要自己出手,万一有个闪失,朕可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你见机行事吧。”
  “是。”裴琰见皇帝不再说话,行礼道:“臣告退。”
  皇帝点点头:“去吧,把伤养好,半年之后,朕要见到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君。”
  皇帝眼神复杂地望着裴琰退出殿外,眉间隐有一丝怅然,片刻后听到内阁传来轻微的声音,皇帝笑了笑,转身步入内阁。见龙榻上露出一角白袍,他和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让人禀奏一声?”
  白袍人将自己埋在镶金嵌玉锦绣龙榻的紫绫被中,见皇帝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斜睨的凤眼带上了几分温媚之意。
  皇帝宽去外袍,走到榻边坐下,掀开被子,伸手进去摸了摸,皱眉道:“总是任性,那‘冰魄丹’虽能提高你的内力,也不能这样急于求成。”
  白袍人右手食指勾起披落肩头的乌发,看着这黑如流瀑的长发,悠悠道:“裴琰武功日益精进,我若不练好些,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可怎么保护皇上您啊?”
  皇帝清俊的面上浮起愉悦的笑容,渐感唇干舌燥,沉沉的欲望漂浮在屋中,令他有些把持不住。他将白袍人揽入怀中,在那俊秀绝美的面容上轻抚而下,声音也有了些许沙哑:“还是你好,知道疼朕!”
  白袍人身子微微弓起,素袍自肩头滑下,皇帝被那白玉般的光华炫得有些头晕,忍不住将素袍扯落,让那柔软姣好的身子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喃喃道:“你也大了,朕再舍不得,也得放你出去了。”
  殿内流动着暧昧难言的气息,皇帝眼神渐渐有些迷离,觉紫绫锦被上绣的黄色菊花开得竟似格外妖娆。他抚上那紧致光滑的肌肤,自脖颈而下,滑过背部,握住那柔韧的腰,喘道:“要是你永远都不长大多好,永远象进宫时那样―――”
  他猛然俯身咬上那精致的耳垂,身下之人痛哼一声,身躯一僵,低头望着龙榻前方的一盆‘绿玉青丝’,漆黑修长的睫毛不住颤动,眼中闪过凛冽的寒冷,如一把利刃,要将那绿菊割落粉碎成泥;那清冷的手指在波浪般的起伏中紧攥着绫被,似要将那一份喷薄欲出的仇恨与隐痛紧紧收回心底深处―――
  皇帝躺回被中,任身边之人替自己轻捏着双肩,闭上眼睛,待平静后缓缓道:“现在禁卫军朕也收回来了,左右京城无事,你就出京,给朕盯着裴琰,武林大会那里,朕有些不放心。”
  他缓慢悠长地吐了口气,睁开双眼,看着面前这张带上了绚丽玫红的面容,微微而笑:“你不是很想出去玩一段时间吗?朕就再放你出去几个月,只是―――”他的手指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缓缓划过:“别玩得太疯了,也别把心玩野了―――”
  次日天公作美,丽阳普照。江慈一大早起来就心情愉悦,红枫山景致优美,她早听人说过,又在这相府中憋了这么久,难得大闸蟹肯放自己出去游玩,倒是稀罕事一桩。
  她心知肚明,卫昭不会再来杀己灭口,本要以本来面目,穿上漂亮衣裙出府游玩,崔亮却不放心,仍让她稍稍改变妆容,换上小厮服饰,再见安澄派了数十名暗卫相随,才带着江慈出了相府,往红枫山而去。
  江慈出西园时想起前日挖出来装在瓷瓶中的蚯蚓,钓鱼之瘾发作,与崔亮一说,崔亮知红枫山间有一平湖,倒是个钓鱼的好去处,也来了兴致,二人将钓鱼所需物事带齐,骑马奔至红枫山脚,由望京亭而上,不多时便到了山腰那小小湖边。
  微风送爽,阳光熙暖,江慈站于湖边的大石上,深深的呼吸着山野间的清新气息,慢慢舒展开双臂,双眼微眯,喜笑颜开,只觉此时是入京以来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刻。
  崔亮凝望着她面上欢悦神情,将鱼饵慢慢投下,笑道:“你刚才不是说你钓鱼的本领邓家寨数一数二吗?要不咱们比试比试?”
  江慈侧头笑道:“我不单钓鱼厉害,捉虾摸蟹也不在话下。邓家寨有条小溪,溪里很多螃蟹的,把那些石头翻开,一抓一个准―――”她目光望向自远处走来的一群人,话语逐渐低落,嘴唇微微嘟起,轻哼道:“真不该说螃蟹,把这只大闸蟹给引来了。”
  崔亮回头,不由笑道:“相爷怎么也来了?!”

  三四、安知鱼乐

  裴琰一袭淡青色纱袍,俊面含笑,带着一大群随从,负手悠悠走近,道:“我明日就要回长风山庄,今日无事,听安澄说子明出来钓鱼,来凑个热闹。”
  他瞄了江慈一眼,未再说话。随从们搬过藤椅,铺上软垫,又有人奉上香茶,替裴琰将香饵装上钓钩,裴琰挥手令众随从退入林中,大喇喇在椅中坐下,将钓线投入水中。
  江慈见他所坐位置隔自己极近,撇了撇嘴,提起钓杆转到崔亮另一边坐下,将钓线投入水中,专心望着湖面。
  不多时,湖面水泡微冒,崔亮的钓线一沉,江慈看得清楚,连拍崔亮的肩头:“有了,有了!”崔亮微微一笑,待那钓线再沉几分,猛然起手,钓上来一尾三寸来长的小鲫鱼。
  江慈眉花眼笑,将小鲫鱼从钓钩上取下,放入竹篓中,回身间见自己的钓杆正向湖中滑去,忙扑上去抓住,用力一提,竟钓上一条尺许的大草鱼。她手忙脚乱地将那尾草鱼取下,草鱼甚是生猛,在她手中不停跳跃,江慈好不容易才将草鱼塞入竹篓中,与崔亮相视而笑。
  江慈瞟了一下那边的裴琰,只见他意态悠闲,靠在藤椅中,钓杆斜斜地放着,不急不燥,双眼微眯,不象钓鱼,倒似来这山野间晒太阳的,她微哼一声,坐回原处。
  快近午时,江慈与崔亮二人收获颇丰,眼见竹篓将满,江慈笑道:“崔大哥,我们今天中午在这山上烤鱼吃,好不好?”
  崔亮点头:“也好,反正现在回城也过了午饭时分,我倒是很久没有吃过烤鱼,正有些嘴馋。”他转头道:“相爷没事的话,和我们一起吧。”
  裴琰慢慢收起钓杆,取下一尾小鱼,悠悠道:“那得看江姑娘手艺如何。”
  江慈微恼,向崔亮道:“我去捡些柴禾来。”将钓杆一放,向林间奔去。
  望着她灵动的身影消失在林边,崔亮方将视线收回,转头见裴琰也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同一方向,轻声道:“相爷,小慈本就不是富贵中人,她应该生活在这山野之间,您还是将她放了吧。我自会―――”
  裴琰收回目光,微笑道:“不是我现在不想放她,实是那星月教主一日不除,她便仍有性命之忧,毒我可以替她解,也不会再让她服侍你,但人,是不能放的。”
  崔亮轻叹一声,不再说话。裴琰再将钓线投入湖中,道:“我还要谢谢子明,你说的那‘沉脉草’果然灵效,能让我真气有一个时辰的衰退,让皇上以为我真的受了严重的内伤。”
  “皇上准了相爷的辞呈了?”
  裴琰一笑:“他倒是想准,可又怕无人制着庄王,便放了我半年的假。也好,我正有些累,想回长风山庄休养一段时日,只是许多事,得拜托子明了。”
  崔亮沉默片刻,轻声道:“相爷放心,各处奏章,我会留意的。”
  二人正说话间,湖对面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如黄鹂鸟般的歌声。二人抬眼望去,只见江慈正爬上一棵大树,伸手去摘树上的果子,她的歌声婉转清亮,悠扬明净,越过湖面,在山野之间回响:
  “天连水,水接天;
  雾锁山,山披雾;
  雪发曾红颜,红颜不堪老;
  白头曾年少,少年定白首;
  识人间如戏,岁月如梦;
  莫若乘风归去,看青山隐隐,流水迢迢,江海寄余生。”
  裴琰与崔亮望着树间那个灵巧的身影,听着这如山泉水般纯净的歌声,俱各沉默。良久,裴琰笑了笑:“我明天回长风山庄,江姑娘得我和一起回去才行。”
  崔亮猛然转头,望着裴琰。
  裴琰微笑道:“一来我收到消息,星月教主可能会去武林大会,得快点让江姑娘听声认人,把这事给了结了,她才无性命之忧;二来,她所中之毒,解药得用长风山庄后的宝清泉水送服,方才有效。”
  崔亮曾听闻长风山庄独门毒药的独到性,倒也非裴琰胡说,遂轻轻点了点头:“我替小慈谢过相爷。”
  裴琰一笑:“这事,是我错在先,不该胁迫她服侍于你。子明放心,解毒认人之后,她若是想回到京城,我自会将她带回来,她若是想回邓家寨,我也会放她走的。”
  说话间,江慈一手抱着把枯枝,一手用衣襟兜住些野果沿着湖边走了回来。
  裴琰望着她渐渐走近的身影,微笑道:“子明这回肯为了江姑娘回来,倒是出乎我意料。”
  崔亮唇边带上一抹苦涩,怔怔地望着江慈,良久方轻声道:“是我有愧于她,我枉称男子汉大丈夫,其实,不论心地、为人和胸襟,都及不上她十分之一。”
  裴琰点了点头:“我也未想到,她竟在你面前未露丝毫风声,让我真以为子明是心狠之人,不顾她的性命而偷偷溜走。”
  “那日我借机探了一下你的脉,知你并没有受伤。我以为她一无关紧要的乡野丫头,我走后,你自会将她放了的。”崔亮目光凝在渐行渐近的江慈身上,怅然道: “她不但未露丝毫风声,还活得这般自在豁达,她心地慈善,纯真洁净,比我们这些七尺男儿,还要强上几分。她不象是我们尘世中人,倒象是这山间的精灵。”
  他收起钓杆,取下一条鲫鱼,一松手,眼见那鱼在草地上翻腾着跃回湖中,缓缓道:“相爷,希望你说话算话。你看,有些鱼虽上了钩,要是拼死一跃,还是能回到水中的。”
  江慈边唱边行,走到崔亮身边,将枯枝丢下,从衣襟兜中细细选了几个好点的果子,递给崔亮:“崔大哥,先吃点青果,填填肚子。”
  崔亮笑着接过,咬了一口,连声道:“唔,好甜!”
  江慈低头选了个红点的果子,正要送入口中,却见裴琰笑得极为和悦,望着自己,她犹豫了一下,终慢慢走至裴琰身前,将手中野果递了出去。
  裴琰看了她片刻,并不伸手。江慈轻哼一声:“知道相爷身子金贵,嫌我的果子不干净,不吃拉倒。”
  她正待收手,裴琰却右臂轻舒,将她衣襟中的野果悉数揽过,拈起一枚送入口中,那股清甜香脆让他眼睛一眯,片刻后向江慈一笑:“谢了!”
  当夜,风云骤变,北风凛冽,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寒风夹着雨点哗哗而下,击打在窗前檐下。崔亮整晚无法安睡,到了子时三刻,索性披衣出门,站于廊下,长久地凝望着江慈居住的厢房,听着扑天盖地的雨声,直至双脚有些麻木,方才返房。
  江慈天未亮便被唤醒,迷迷糊糊中,崔亮撑着油伞将她送上马车。暴雨斜飞,将她的衣裙下摆淋湿,她觉得有些寒冷,钻入车厢,见裴琰轻拥狐裘,手中握着本书,依于软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江慈尚有些迷糊,正待回头唤崔亮上车,马夫长喝一声,车轮滚动,她忙站稳身形,急道:“崔大哥还没上来。”
  车内陈设精美,还放了一个小炭炉,裴琰靠在软垫上,懒洋洋道:“子明不和我们一起。去,给我沏杯茶来。”
  江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仍将小铜壶放在炭炉上,待水烧开,斟了杯茶,递至裴琰身前。
  裴琰从书后抬眼看了看她:“不知道要先将茶盅烫热,将茶过一道,第二道再给主子奉上吗?”
  江慈无奈,只得又照他的话做了一遍。裴琰伸手接过茶盅,微微抿了一口,瞥了一眼江慈,见她似是衣衫单薄,裙摆又被雨淋湿,正跪于炭炉边,身子有些发抖,嘴唇也有些苍白,不由眉头微皱,拍了拍身边软榻:“过来。”
  江慈摇了摇头,忍不住问道:“相爷,我们这是去哪?”
  裴琰悠悠道:“你坐这里,我就告诉你。”
  江慈好奇心起,爬起来坐于他身边。裴琰猛然坐起,俯身将她被雨淋湿的裙摆撕落,江慈大惊,急忙捂住露出来的小腿,怒道:“你做什么?!”
  裴琰一笑,右手击向她的额头,江慈忙伸手格挡,他再一扬一旋,江慈受一股大力带动,身形后仰轻旋,倒于榻上。晕头转向间,“呼”地一声,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罩住身躯。她手忙脚乱掀开面上之物,定睛细看,才发现竟是裴琰先前拥在身上的狐裘。
  眼见裴琰嘴角隐带捉弄的笑容,而自己的裙摆被他撕落,小腿部分裸露在外。江慈跃下软榻,将狐裘重重地掷向裴琰,转身便欲拉开车门。
  裴琰抓起身边茶盅轻轻掷出,正中江慈右膝,她腿一软,跪于地毡之上,心中羞怒难言,紧咬着下唇,死死地斜望着裴琰。
  裴琰唇边笑意渐渐敛去,眉头轻蹙,冷声道:“真是不知好歹的丫头!”
  见江慈仍是跪着,他将手中之书掷下,俯身将她拖起。江慈欲待挣扎,却被他按住腰间穴道,抱到榻上。
  裴琰拉过一床锦被盖于江慈身上,又用狐裘将她围住,见她仍是满面羞恼地望着自己,冷冷一笑:“你若是病了,谁帮我去认人?!”
  江慈心中一凛:难道,卫昭已经布好了局,大闸蟹现在要带自己去见那个姚定邦吗?!可不见他给自己传个信啊,自己怎么会知道谁就是那个姚定邦呢?她想到这事,一时忘了先前被大闸蟹戏弄的羞恼,神情便有些怔忡,裴琰轻哼一声,不再理她,自顾自地看书。
  江慈觉身子渐渐暖和,此时方醒觉与裴琰共躺在一张软榻上,隔得极近,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缩,靠上车壁。她本是在睡梦中被唤醒的,马车摇晃间,渐觉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裴琰将手中之书慢慢放下,望着江慈渐转红润的面颊,笑了笑,替她将滑下的狐裘拉上,拢在她的肩头。又敲了敲车壁,一名侍从掀开车帘,裴琰轻声道:“去,让人送几套女子衣物过来。”
  江慈直睡到辰时末才醒转,睁开双眼,见裴琰仍在看书,而自己身边摆着几套衣裳,明他之意,却又不好当着他的面换衫,她小腿裸露,也不便下榻,索性便闭上双眼,假装仍未睡醒。心中不停思忖着这大闸蟹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他这般欺负自己,总得想个法子讨回来才是。
  胡思乱想间,江慈听得裴琰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停稳,他似是跃下马车,将车门紧紧关上,车外人声渐低。她忙睁开眼来,手忙脚乱地换过衣裙,跃下榻来。
  她刚在马车另一侧的软凳上坐定,裴琰上车,瞄了她一眼,马车重新向前行进。
  裴琰躺回榻上,看了眼脚边的狐裘,又看了看坐于车厢另一角的江慈,面色阴沉,将狐裘拎起,便欲丢出车窗。
  江慈忙扑过来将狐裘抢到手中:“这么好的狐裘,丢掉做什么?”
  “脏了。”
  江慈一噎,深吸一口气,控制住心中的气恼,经过与大闸蟹数个回合的相斗,她渐渐明白自己越是气恼他越是得意,心中想了想,面上笑意盈盈:“相爷,反正你不要了,送给我可好?”
  裴琰并不抬头,轻“嗯”一声。
  江慈笑着坐下,轻轻抚着狐裘,嘴里念道:“这么上好的狐裘,丢掉太可惜。黄婶家中的大黑狗要下狗崽了,我将这狐裘带回去,垫在狗窝里,给小狗崽们取取暖,再好不过了。”
  裴琰手一抖,这书便再也看不进去,忍不住抬头看了江慈一眼,只见她笑靥如花,唇边两个酒窝满是讥讽之意望着自己。
  他愣了一瞬,冷声道:“给我倒杯茶。”
  江慈想好了对付这只大闸蟹的招数,一扬头:“我又不是你家的奴才,为什么老是指使我做事?让你的丫鬟们倒好了。”
  “你没见这车里没别人吗?何况这次,我也没带丫鬟。”
  江慈面上装得甚为气恼:“那也不代表我就得服侍你,那解药大不了我不要,反正贱命一条,我受你欺负也受够了,你也别想我替你听声认人,咱们一拍两散。”
  裴琰放下手中之书,坐到江慈身边,面上似笑非笑:“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那你想怎么样?”
  江慈慢慢向后挪移,口中道:“我服侍你可以,你不得欺负我,也不得把我当奴才般指使。”
  裴琰再靠近她几分,悠悠道:“什么叫做服侍,什么叫做欺负,我倒是不懂,江姑娘可得教教我。”
  江慈退无可退,眼见那可恶的笑脸越来越近,运力推向裴琰前胸。裴琰右手插入她双臂之间,左右轻点她腕上寸半之处。江慈双手本在用力推他,被他这一点,顿时失力,双臂垂下,身子失去平衡,“啊”地一声向前一扑,扑入裴琰怀中。

  三五、作茧自缚

  裴琰伸出右手将她搂住,大笑道:“原来这就是江姑娘所说的服侍之法,倒是新鲜,我相府中的丫鬟们可很少敢这样服侍于我的。”
  江慈急欲挣离他的怀抱,可双臂失力,裴琰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右手竟按住她的腰腧穴,让她使不出一丝力气,只得无力地伏在他怀中,鼻中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渐感头晕,情急之下,泪水夺眶而出。
  裴琰笑得极为得意,他得离京城,甫卸重任,又有这有趣的“小玩意”让自己时不时调弄一下,只觉此时竟是这段时日以来最为开心放松的时刻,一时舍不得松开手,直至感到胸前之人泪水沁湿了自己的衣衫,才渐收笑声,放开江慈。
  马车似是碰到了路中的石子,轻轻震了一下,江慈长长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啪啪掉落。裴琰笑容渐敛,解开江慈手臂穴道,见她仍是低头垂泪,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好了,逗你玩的,我也没真把你当丫鬟,你不愿做,不做便是。”
  说着他转身自己沏了杯茶,见江慈仍在抽噎,将茶盅递到她的面前:“喝口茶,此去长风山庄,有好几天的路程,不要斗气了。”
  江慈抬头讶道:“我们是去长风山庄吗?去那做什么?”
  裴琰见她面上泪迹未干,明眸中泪光隐隐,偏面上一副好奇神色,笑道:“你不是喜欢看热闹吗?十一月初十武林大会,选举新的盟主,我带你去赶这场盛会。”
  见江慈仍有些许气恼,裴琰拉了拉她的手臂:“来,给我捶捶腿。”顿了顿道:“我付你工钱便是。”
  江慈不动,裴琰只得又道:“那你说,要怎样才肯服侍我?”
  江慈想了想,好奇心起,微笑道:“你曾是武林盟主,你给我讲讲武林中的趣事,我就给你捶腿。”
  这一路在风雨中走得甚急,除去下车如厕休息,其余的时间都是在马车上度过,连午饭也是侍从备好了送上马车。所幸裴琰口才甚好,所讲武林趣事听得江慈兴高采烈,并不觉枯燥难熬。到夜色深沉,一行人赶到了清河镇。
  裴氏在清河镇上有间大宅,早有侍从打马赶到这里安排好了一切。此时暴雨初歇,二人跃下马车,寒风扑面,江慈不由打了个寒噤。裴琰反手推开车门,取出狐裘,手一扬,正罩在江慈肩头,狐裘又长又大,江慈缩于其中,她肤白如雪,五官精致,倒象个瓷娃娃一般。
  裴琰笑了笑,负手向屋中走去。江慈跟在他身后,见宅内绣户珠帘,明轩高敞,碧梧满院,疏竹环绕,梅花拥屋,虽是初冬,也颇雅致动人。不由啧啧摇头:“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连个别院都修得这般奢侈!”
  裴琰回头微笑道:“你可错了,我裴氏一族,家产虽厚,却非贪贿所得。”
  江慈心中自是不信,轻哼一声,跟着他步入正院暖阁。歇得片刻,热腾腾的饭菜便流水似地摆上桌。
  二人用过晚饭,裴琰看了近一个时辰的密件,又有这宅子中留守的侍女们进来侍候他洗漱。江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处,拉住一名侍女问道:“这位姐姐,请问―――”
  那侍女恭谨一笑,并不回答,摆脱江慈的手,和其余几人齐齐退了出去。
  见屋内只剩自己与大闸蟹,侍女们临去前又将烛火熄灭了大半,屋内灯烛昏暗,大闸蟹脸上笑得极为暧昧,江慈心中有些打鼓,慢慢向屋外退去,笑道:“相爷早些歇着,我出去了。”
  裴琰边宽去外袍,边走过来,将门关上,“啪”地一声将横闩放落。江慈面上微微变色,强笑道:“相爷,那个,你,我―――”
  裴琰笑着伸手敲了敲她的头顶:“这别院防卫不及相府,你若睡在别处,我怕那萧教主收到风声,过来将你杀了灭口。只有和我睡在一个屋子,你才能保得小命。”
  江慈自是不能说出“萧教主”早已与自己达成友好合作协议,肯定不会来杀己灭口,只得勉强一笑:“相爷考虑得周全。”
  裴琰指了指大床边的一张锦榻:“你睡那里吧。”
  江慈从未和男子在一间屋内同睡,何况还是这只十分可恶的大闸蟹,这觉便睡得有些不安稳,大半个时辰过去,仍在榻上翻来覆去,她先前吃饭后饮茶太多,渐觉有些内急。
  她知大闸蟹的床后小间内定有如厕之物,但要她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去一个大男人睡的床后如厕,却是打死也不会干的。
  她憋了一阵,渐渐有些憋不住,好不容易听到裴琰的呼吸声渐转平缓悠长,估算着他已睡着,遂悄悄掀被下榻。
  她屏住气息,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开门闩,将门打开一条小缝,挤了出去。再轻手轻脚穿过正屋,打开大门,如黑夜幽灵般钻入院中。
  江慈不知茅厕在何方,院中也仅余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在廊下飘摇,看不大清路径,她思忖了片刻,终忍不住跑到假山后面蹲了下来。
  这夜十分寒冷,北风阵阵,江慈未着外衣,仅着一件夹袄,被风一吹,再站起身来便觉有些禁受不住,连打两个喷嚏,心呼要糟,若被人发现自己竟跑到院中小解,这丑可丢大了。
  听得屋内裴琰似是轻喝了一声:“谁?!”江慈身子一僵,脑中却灵光一闪,“啊”地一声大叫,往廊下跑去。
  随着她这一声惊呼,裴琰如穿云之燕,撞破窗格自屋内跃出,他右臂急展,将江慈一带一拂,护于身后,江慈浑身颤栗,叫道:“是他,他来杀我灭口了!”
  裴琰面色一变,撮指入唇,尖锐的哨音未落,院外急涌入数十名长风卫,安澄当先奔入。裴琰冷声道:“萧无暇出现了,给我将这附近仔细地搜一遍!”
  江慈双手环胸,躲于裴琰身后,冻得瑟瑟直抖,不禁跺了几下脚。裴琰回转身,将她抱起,踢开房门,将她抱至床上放落,又在她身上盖上厚厚的被子。皱眉道:“你没事跑出去做什么?”
  江慈面上一红,又隐隐感到被中尚有他的体温余热,还有一股很好闻的气息,便一时说不出话来。裴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可别是吓坏了。”
  他高声道:“来人!”窗外数人应是,裴琰道:“去请位大夫过来!”
  江慈忙摆手道:“不用了,我没病。”抬眼见裴琰仅着贴身里衣,站于床前,轻呼一声,转过脸去。
  裴琰一笑,慢悠悠掀开被子,躺于江慈身边。
  江慈大惊,急忙钻出被子,便要跳落下床,却被裴琰一拉,倒于他身上。她急道:“你,你要做什么?!”
  裴琰大笑,将被子反转包住江慈,又将她压回床内,低头看着她惊怒羞急的模样,慢悠悠道:“你说我要做什么?”
  江慈见他的手轻轻抚上自己面颊,吓得小脸煞白,眼神却仍倔强地盯着裴琰。裴琰心中莫名欢畅,笑倒在江慈身上。
  江慈急忙用手去推裴琰,却怎么也推不得动。裴琰笑得一阵,直起身来,正容道:“看来萧无暇是一定要来杀你灭口的,从现在起,你需得在我身边三步之内,再远,我就护不了你的周全了。”
  江慈一惊,急道:“那我若是要上茅房,要沐浴,也得在你三步之内吗?”
  “那是自然。”裴琰一本正经道,再度掀开被子:“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和我睡一张床,我得好好保护你这条小命才行。”
  江慈后悔不已,欲待说出萧无暇并未现身,纯粹是自己为掩饰小解的丑事而编造出来的,可这话又无论如何出不了口,只得眼睁睁看着裴琰大摇大摆睡回被中。
  她万般无奈,又绝不愿与这只大闸蟹同床共枕,只能缩着坐于床内一角,心中不停暗咒,直到屋外长风卫禀道大夫请来,才松了一口气。
  裴琰放下纱帐,江慈伸出右手,大夫细细把脉,起身道:“这位夫―――”他话语顿住,据脉象来看,帐内明显是位姑娘,可眼前这位公子又仅着贴身白绸里衣,暧昧难言,犹豫半晌方道:“这位夫人是受了些风寒,又被惊吓,寒入经脉,需得服些药发散一下寒气才行。”
  裴琰点了点头,侍从引了大夫出去,过得半个时辰侍女们端着一碗药进来,江慈皱着眉头喝下,重新缩回床角。
  侍女们退去,安澄又在屋外求禀,裴琰披上外衣出屋。江慈隐隐听到安澄细细回禀,说如何如何搜索,又如何如何布防;裴琰又吩咐,要调哪处的人马过来,要如何搜索这附近百余里处,想到自己一句谎言将整个长风卫搅得人仰马翻,不由有些小小的得意。不多时,药性发作,她渐感有些困倦,本就惊扰了半夜,睡意袭上,依在床角睡了过去。
  裴琰推门入屋,慢慢走至床前,望着依于床角熟睡的江慈,唇边渐涌一丝玩味的笑容。他俯身将江慈放正躺平,取过锦枕垫于她脑后,替她盖好被子,再笑了笑,走到榻上躺落。
  次日清晨,吃完早饭直至登上马车,江慈一言不发,脑中不停回想,昨夜自己究竟是如何睡着的,到底是不是整夜和大闸蟹同睡一床。可脑袋想得一团糊,她仍记不起究竟是怎么回事,偷眼见裴琰总是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忙把视线转了开去。
  这日北风更甚,雨倒是下得小了些。裴琰命手下拿来暖手的炉子,江慈披着狐裘,抱着暖炉,围着锦被,与他共处一榻,偶尔说说话,倒也未再有冲突。只觉这只大闸蟹心情极好,不再随意支使自己。
  到了夜晚,裴琰仍命江慈与他同睡一床,美其名曰保护于她。江慈自又是缩于床角,前半夜听着裴琰的呼吸声,心中直悔不该作茧自缚,弄至这般尴尬境地,后半夜则迷糊睡去,早上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竟是拥被高卧。
  这样日行夜宿,两日后便到了洪州,天气也渐渐好转,空中透出些薄薄的阳光。
  江慈曾听人言道洪州的杂耍是华朝一绝,当日上南安府看武林大会时还想着要去洪州一游,可惜后来重伤昏迷中到了京城,错过机会,便有些心痒痒。见裴琰吩咐下这夜歇宿在洪州,心中暗喜。
  裴氏在洪州有处极有名的园子,名为‘文仪’。裴琰一行刚刚入园,洪州太守不知从何处收到风声,左相回乡休养,路过洪州,便投了帖子前来拜见。裴琰命随从将他带入东花厅,与这位杨太守和颜悦色地说了些官面话,杨太守兴奋不已,便道要请裴相到翠光湖一游,顺便欣赏洪州逢五、十之日才有的‘杂耍盛会’。
  江慈立于裴琰身后,有些心痒,却也知轮不到自己说话,眼见裴琰端杯沉吟不答,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裴琰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波澜不兴,再想片刻点头道:“杨太守一片盛情,本相倒也不好推却,那就请太守前面带路吧。”
  江慈一喜,见裴琰回转头上下扫了自己一眼,明他意思,前几日毕竟是在车中,自己始终不曾露面,现下要到公开场合,忙奔入内室换了小厮服饰,又匆忙奔了出来。
  裴琰正负手立于园门口,杨太守等一众人不明他为何停步不前,皆垂手侍立。见江慈奔出,裴琰微微一笑,当先向前行去。

  三六、翠光寒影

  洪州乃华朝有名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庶,民多商贾,自比其他地方要富庶几分。这翠光湖位于洪州城南,因山间遍植翠竹,晨时丽日自山后升出,光照翠野,洒于山脚湖面,波光粼粼,故此得名。
  这日是十一月初五,正是洪州城每逢五、十之日的“杂耍盛会”。虽坐于马车之中,江慈仍能感觉到城中的繁华热闹气象。见她不时掀开车帘望向车外,裴琰微笑道:“你这么爱玩,以前怎么在邓家寨呆了十几年都没下山?”
  江慈笑道:“也不是没下山玩过,以前师父就经常带我下山玩的,也走了一些地方。师父去世后,师姐看我看得紧,邓家寨的大婶们又爱告密,我溜了几次,都没到山脚就被师姐逮回来了。”
  裴琰低头饮茶,沉默片刻抬头微笑道:“你倒挺怕你师姐的。”
  江慈笑容渐敛,轻声道:“我也不是怕她,她武功其实还不及我。相爷不知道,师姐她很可怜的。柔姨那时病了两年,病得很重很重,瘦得跟枯柴似的,后来实在拖不过去世了,师姐有半年都没有说话。她本来就话少,只在我面前还能露露笑脸,我不愿她不高兴,要是能令她多笑一些,做什么都愿意。这次偷跑下山,我也只不过想玩一玩,再带些新奇玩意回去给师姐,逗她笑一笑。哪知道―――”
  裴琰掀开车帘,侧头望向窗外,口中道:“要是星月教主的事情了结了,我又给你解了毒,你是想回邓家寨,还是会继续在外游玩,又或是―――”
  江慈大喜,屁股一挪,坐到裴琰面前:“相爷肯给我解药了?!”
  裴琰微微一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江慈侧头想了想,笑道:“相爷莫怪我脸皮厚,要是真无性命之忧了,我还得赖在相爷府中一段时间。”
  裴琰笑容渐浓:“我相府虽然家大业大,但你这般好吃,只怕多住一段时日,我会被你给吃穷了。”
  江慈恼道:“亏你还是堂堂相爷,这般小气,你放心,我不会住太久的。师姐留了信,让我在相府等她,只要她回来,我就和她一起回邓家寨,以后再也不会叨扰相爷。”
  正说话间,马夫一声长吁,马车停稳,江慈当先跳了下去。她将车门打开,侍立一旁,伸手欲让裴琰就手下车,裴琰面容微寒,左手食指笼于袖中,轻轻点上她臂间穴道。江慈手一酸,垂落下来,眼见裴琰下车,在杨太守的引领下往高阁而去,忙揉着右臂,跟了上去。
  “流霞阁”建于华朝初年,为当时的开国功臣“宣远侯”何志玄出资修建。其背靠小幽山,西临翠光湖,夏有芙蓉遍目,秋有黄菊满山,时见白鹭晴鸥自湖面掠过,实为洪州第一揽胜观景之处。现下虽至冬季,但这日天气好转,杨太守又命手下在阁内置了些暖炉,空旷处围上屏风,倒也不觉寒冷。
  阁中摆着十余张黄楠木矮几,杨太守将裴琰引至首位上盘膝坐下,江慈抚着酸麻的右臂在裴琰身后跪落,不明这只大闸蟹为何突然翻脸,要点自己的右臂穴道。见他俊面含笑,对洪州一众官员说着漂亮至极的官面话,不由恨恨地对着他的背脊骨翻了个大白眼。
  那杨太守介绍过一众官员,陪笑道:“相爷,听闻相爷肯赏面来观这‘杂耍大会’,宣远侯府的小郡主说要前来与相爷叙叙旧,下官也有个女儿,与小郡主甚是交好,顽劣不堪,嚷着要前来一凑热闹,相爷您看―――”
  裴琰微笑道:“本相也很久未见何家妹子,她与令千金要一同观赏杂耍,本相极愿作陪。”
  江慈曾听人言道,世代袭爵、定居洪州的“宣远侯”府有一位小郡主,自幼拜在青山门下,习得一身好武艺,又性情泼辣,在洪州城呼风唤雨,无人敢惹,听得她与裴琰竟是旧识,还要公开出席这等官宴,不由有几分好奇。
  裴琰回头看了她一眼,努努嘴,让她将酒斟上,江慈嘟着嘴伸出右臂,裴琰一笑,右手弹出一粒花生米,解开了她的穴道。
  江慈跪于裴琰身边,替他将酒杯斟满,低声嘟囔道:“相爷为什么不索性点了我全身穴道,我也不用看这满席的佳肴干流口水了。”
  裴琰笑着举起酒杯,与右手下方案几后杨太守遥敬后仰头而尽。
  脚步声响,数名女子由阁后转了出来,其中一人娇笑道:“裴家哥哥倒是自在,怎么到了洪州也不来看我!”
  江慈转头望去,只见当先一名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眉彩飞舞,英气勃勃,顾盼生姿;她身后一名女子,年纪相当,腰肢袅娜,翩跹轻盈,略略垂首,偶尔抬头暗窥裴琰,秋水盈盈,脉脉生波。
  裴琰也不起身,笑道:“我在京城也听说青泠妹子打遍洪州无敌手,所以不敢到侯府拜见妹子,以免被打得起不了床!”
  何青泠笑声极为爽朗:“裴家哥哥又拿我说笑,你可是武林盟主,我再大胆也不敢和你动手的。”她说着踢了踢跪于裴琰身边的江慈,江慈只得转到裴琰另一边跪落。
  何青泠在裴琰身边坐下,又拉着身后那名女子笑道:“裴哥哥,这是杨太守的千金,也是我的金兰姐妹,更是这洪州城有名的才女。”
  裴琰微微欠身,笑容俊雅无双:“素闻杨小姐诗才之名,裴琰正想向小姐讨教一二。”
  那杨小姐满面含羞,低声道:“相爷客气了。”她迟疑再三,终还是挣脱何青泠的左手,带着两名丫鬟低头行到杨太守身后坐下。
  小郡主何青泠一边与裴琰说笑,一边瞥了眼另一侧手执酒壶的江慈,将酒杯一顿:“裴哥哥新找的这小厮可没一点眼色,不知道给本郡主斟酒。”
  裴琰伸手取过江慈手中酒壶,笑吟吟地替何青泠满上:“他是新入府的,不知道青泠妹子的酒量。”
  何青泠笑道:“裴哥哥这是回长风山庄吗?我正准备明日上长风山庄与师父师姐们会合,倒巧,可以和裴哥哥一道。”
  “好是好,恐怕有些不便。”裴琰微微皱眉。
  何青泠一愣:“有何不便?”
  裴琰微笑着与洪州守备举杯共饮,放下酒盏,凑近低声道:“我此次是代表朝廷去观礼的,若是与妹子一道,武林同道们会以为朝廷支持你们青山派夺这个武林盟主,可就不太好了。”
  何青泠冷冷一笑:“他们爱猜疑,就让他们去猜罢。我们青山派这回,是一定要将这个武林盟主抢过来的,让那些嚼舌头的人看看,青山派的女子,要胜过男儿数分!”
  裴琰点了点头:“妹子英豪不逊于七尺男儿,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贵派,这回推举了何人竞选这个盟主?”
  何青泠隐有不悦:“还能有谁?!师父不愿出面,自是只有大师姐了!”
  “‘青山寒剑’简莹?她武功是不错,但也不见得就强过妹子,妹子可惜入门晚于她,不然一定可以去夺这个盟主的。”裴琰微笑道。
  何青泠轻哼一声:“师父偏心于她,我有什么办法!”
  裴琰摇了摇头:“妹子错了,程掌门倒也不是偏心于你大师姐,实是妹子身份有些特殊,要代表青山派去夺这武林盟主,不太方便。妹子若是肯听我一言,倒也有希望去夺回这个盟主的。”
  “哦?”何青泠坐近一些,低声道:“裴哥哥快教教我。”
  江慈跪于裴琰右侧,看着二人低头细语,又未见阁前高台上杂耍开演,眼前空有满案美食,也不能下手,未免有些郁闷。忽觉衣襟被人扯动,回头一看,是一名十五六岁的俏丽丫鬟。
  江慈不明这杨小姐的丫鬟找自己有何事,欲待不理,那丫鬟猛然伸手揪了一下她的右臂。江慈差点痛呼出声,瞪了她一眼,悄悄跟着她出了正阁。
  二人行到阁后回廊,江慈揉着右臂,怒道:“小丫头,你掐我做什么?!”
  那俏丫鬟盈盈一笑,靠近江慈身躯:“这位小哥,你可别气,我是见你长得俊俏,才忍不住掐你的。”
  江慈这才醒觉自己是小厮装扮,心中好笑,轻咳一声,双手抱于胸前,靠上木窗,右足足跟轻敲地面,冷冷道:“这位姑娘,咱们素不相识,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本公子忙得很,咱家相爷可是一时都少不了我的。”
  那俏丫鬟笑得更是妩媚,右臂攀上江慈肩头,低低道:“不愧是相爷府中出来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谈吐不凡。”
  江慈愈觉好笑,肩头又有些痒痒,不由向后退了两步。那丫鬟正低头说话,始料未及,右手搭空,险些摔了一跤。
  江慈伸手将她扶住,顺带在她腰上摸了一把,笑眯眯道:“妹子要站稳了,可别摔掉了门牙。”
  阁内,裴琰忍不住微微而笑,何青泠将他面上俊雅笑容看得清楚,一时便有些走神。
  江慈从阁后进来,仍跪于裴琰身后。裴琰侧头看了她一眼:“说了让你不要离我三步之内,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江慈只笑不语,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唇边酒窝愈深,笑得一阵,她不可自抑,趴倒在案几上。
  裴琰正待说话,阁前搭好的高台上锣鼓齐响,一队数十人的杂耍团在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中登上高台。
  江慈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忙坐直身子,裴琰和她说话,她也恍然不觉。只见高台之上,十余人在叠罗汉,最上的一名童女,身若无骨,倒撑在一名少年手中,作着各式各样的惊险动作,江慈看得兴起,忍不住随着众人一起鼓掌。
  叠罗汉演罢,台上更是精彩纷呈,有吐祥火的,有滚绣球的,还有耍柘板、横空过软索的。江慈看得眉花眼笑,一时忘了替裴琰斟酒布菜。
  何青泠见裴琰仍是自行斟酒,自己夹菜,又见江慈坐于一旁用心观看杂耍,终忍不住道:“裴哥哥,你相府的规矩可得立一立了。”
  裴琰一笑:“妹子不守侯府的规矩,倒来管我相府的规矩。等妹子当上武林盟主,我自当听从妹子之言。”
  一轮大杂耍演罢,先前那名表演的童女再度登场,只见她梳了两个童丫髻,额间一点红痣,面如粉团,甚是可爱。
  她倒翻上数条架起的板凳,板凳有些摇晃,江慈不免替她担心,却见她身如柳叶,柔若蚕丝,牢牢地粘在最上面一条板凳之上。江慈刚松口气,台前一名汉子不停将瓷碗抛向那女童,女童单手倒撑,双足和另一只手不停接过抛上来的瓷碗,摞成一叠。
  随着她接住的瓷碗越来越多,台前阁内的喝彩声也是越来越响。却听“铛鎯”之声,那女童一只瓷碗未曾接稳,身子失去平衡,跌落于地,瓷碗滚满高台。
  众人一片惋惜之声,台前的那名汉子面色一变,上台踢了那女童数脚,仍旧喝令她重新登上凳梯。那女童泪光莹莹,抽噎着重新上台,再度接住那中年汉子抛来的瓷碗。
  江慈见这女童不过七八岁年纪,练功练至这等水平,可以想见吃了不少苦头,那汉子先前踢她数脚极为用力,有一脚踹在面部,隐见其右颊高高肿起,不由怜惜之心大盛。
  一阵劲风吹过,板凳一阵摇晃,众人皆轻呼出声,那女童似是受惊,身子一斜,再度跌落于地,眼见那汉子骂骂咧咧冲上去对她一阵拳打脚踢,江慈终忍不住拉了拉裴琰的衣袖。
  裴琰转过头来,江慈犹豫了一下,贴到他耳边轻声道:“相爷,你能不能说句话,救救她?”
  “我为什么要救她?”裴琰微笑道:“她学艺不精,表演失败,就该责打,怨不得她师父。你若是学武用功些,也不至于到今日这种地步。”
  江慈又羞又怒,只觉这人心硬如铁,耳边听得那女童犹自哭嚎,在台上滚来滚去,状极痛苦,“腾”地站起身来,怒视裴琰:“相爷妹子多,这个何家小姐也是,那个杨家小姐也是。只是不知台上这位若也是相爷的妹子,相爷管倒是不管?!”
  她愤怒下话极大声,满堂宾客齐齐将目光投向她。一边的何青泠与那杨小姐更是愕然张嘴,说不出话来。
  江慈瞪了他一眼,身形一闪,跃出正阁,纵上高台,将那女童护在身后,向那中年汉子怒目而视:“不准再打她!”
  中年汉子一愣,眼见这小厮从阁内跃出,显是某位大官的随从,得罪不得,便尴尬笑着退了下去。
  江慈返身牵住那女童的手,见她满面惊惶之色,微笑道:“你别怕,我会想办法,不让他再打你的。”
  阁内,何青泠看着台上的江慈,又看着笑得意味深长的裴琰,恍然醒悟,忍不住轻哼一声:“裴哥哥,一年不见,你可变了。”
  裴琰眯眼看着江慈牵着那女童走入阁中,冷冷一笑:“是吗?!”
  江慈牵着女童走到裴琰身后,也不看他,径自从案上端起一碟糕点,拈了一块,送至女童口中,柔声道:“快吃吧。”
  那女童张口接过,冲江慈甜甜一笑,又低下头去。江慈心中高兴,转身又去拿案上菜肴。女童却突然抬头,眼中闪过得意的光芒,右手一翻,手中匕首寒气凛冽,带着森森杀意,直刺向正俯身端起碟子的江慈。
  作者有话要说:
  呵呵,本章借用了某些筒子的名字。如果还有愿意贡献出大名的,请报名。

  三七、假戏真做

  江慈正俯身拿案上瓷碟,忽被裴琰大力一拉,扑倒在他膝上,但右臂一痛,已被匕首割伤。
  女童面色一变,右腕猛然一转,再度向江慈刺下,裴琰抱住江慈向后一倒,右足疾踢,女童匕首在空中转向,掷向江慈背心。
  裴琰右足依然踢向女童手腕,右手运力弹向空中匕首,只听“铛”的一声,匕首如流星般飞向阁上横梁,深没入木梁之中,犹自劲颤不绝。
  女童身躯一拧,避过裴琰右足,见已不能取江慈性命,急向阁外飞纵。安澄等人从阁外涌入,将那女童围个水泄不通。
  女童呵呵一笑,声音竟忽然变得如同成人一般,她再从腰后拔出一把短刃,身形快捷如风,攻得长风卫们一时有些散乱。安澄怒喝一声,刀光顿现,如迅雷急电,往女童劈去。那女童横移两步,轻喝一声,举刃相挡,刀剑交锋,一声激响,女童口角溢血,倒退数步,坐于地上。
  裴琰正撕开江慈右臂衣袖,侧头看了一眼,冷声道:“留活口!”
  安澄刀抱胸前,带着数名长风卫缓步逼近。那女童却仍是夷然无惧的神色,仰头而笑。安澄久经阵仗,知有些不妥当,眼见寒光微闪,身形急速后翻。只见那寒光竟是自女童口中射出,一篷银色细雨在阁中爆开,数名长风卫躲避不及,中针倒地。女童身形快捷灵活,泥鳅般自这数名长风卫防守之处窜向阁外,安澄落地,足尖一点,急速追出,阁外那中年汉子长笑一声,手中掷出软索,女童伸手接住,二人一扯一带,卷上湖边垂柳,几个腾纵,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番变故来得突然,从女童下手刺杀江慈至其逃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阁内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杨太守见出了这档子事,吓得双脚直哆嗦,强自镇定着吩咐手下去请大夫,又急调来兵士将流霞阁团团护住,将那些杂耍艺人统统锁起。
  裴琰将江慈推开,站起身来,江慈捂着右臂,满面痛苦之色。裴琰也不理会杨太守的告罪,大步出阁,安澄等人急急跟上。
  裴琰并不回头,道:“将在场之人给我仔细地查一遍。”说着跃上马车,见江慈呲牙咧嘴站于车旁,眉头微皱了一下,探手揪住江慈衣襟,将她拎上车。车夫劲喝一声,急驰而去。
  翠光湖畔,一艘小木船泊于岸边,一黑衣人斜躺在船篷上,遥望着阁前阁内发生的一切,嘴角浮上一抹笑容。他看着裴琰的车骑消失在夜色之中,轻笑一声:“有些意思。”
  回到文仪园,踏入房中,裴琰回头见江慈满面痛楚之色,右臂无力垂落,臂上伤口处仍有鲜血滴下,冷笑一声,返身从柜中取出伤药,猛地扯过江慈手臂,将她按在床边坐定,不顾她连声哀号,将伤药敷上,撕落她身上衣襟包扎起来。
  江慈痛极,但见裴琰面带冷笑,呼痛声便慢慢低落,只是眸中泪水却忍不住滴落。正待说话,却听肚内传来一阵“咕噜”的响声,不由面上一红。
  裴琰摇了摇头,一脸鄙夷,出门而去。不多时,数名侍女捧着菜肴进房,江慈知是大闸蟹吩咐了的,吐了吐舌头,便欲下床。
  一名侍女上来行了一礼:“江姑娘,相爷吩咐了,不让姑娘下床,由奴婢来服侍您进餐。”说着握起银箸,夹起一筷清炒三丝,送至江慈面前。
  江慈大窘,忙道:“姐姐,我自己来。”下意识伸出右手,却扯动臂上伤口,眉头一皱。
  那侍女急忙跪落于地:“江姑娘,相爷吩咐,奴婢不敢有违,还请江姑娘体恤奴婢,以免奴婢受责罚。”
  江慈无奈,只得任这名侍女喂自己用饭,心中暗怪大闸蟹治下太严,没有一丝人情味。
  外室,裴琰端坐于椅中,听着赶回来的安澄细细禀报。
  “已经全城布控,但翠光湖附近,山峦较多,小幽山过去便是潇水河,估计刺客已经水遁逃离。杂耍团的人也审问过了,这对师徒是数日前上门自荐表演的,团长见他二人技艺高超,便留了下来。”
  裴琰喝了口茶,道:“安澄,你有没有听过‘柔骨姬’与‘拦江客’的名号?”
  安澄点头:“属下也是这个猜想,那女童面相虽似孩童,但体态仍看得出有些许异样,且她那份腰功,不是三五年可以练出来的,显是成年侏儒装扮而成,那汉子的软索功更是江湖一绝,这二人应该就是‘恨天堂’的杀手‘柔骨姬’与‘拦江客’。只是‘恨天堂’素来与我们长风山庄井水不犯河水,多年来行暗杀之事,也不敢碰与我们相关之人,这回冲着江姑娘而来,实是有些蹊跷。而且那‘柔骨姬’为何不在台上动手,非要在阁内再动手,属下也有些不解。”
  裴琰笑了笑:“她在台上动作再快,也没有把握快过我手中的竹筷。”
  “原来相爷早看出她不对劲了,属下只是隐约有种感觉,却不敢肯定。看来她是随江姑娘走到相爷身后,才找到出手机会的。不愧为‘恨天堂’第一杀手,居然能在相爷的眼皮下动手伤人。”
  裴琰抬眼看了看安澄,安澄心中一凛,垂下头,不敢再说。
  裴琰冷笑一声:“你派人与‘恨天堂’接上头,看看左堂主是要银子还是要什么,把何人收买了这二人来杀小丫头,查个清清楚楚。”
  “属下猜测,只怕与那萧无暇脱不了干系,别人也没必要来杀江姑娘。”
  裴琰点了点头:“是萧无暇无疑,但何人才是真正的萧无暇,看看‘恨天堂’那里有没有线索。马上就是武林大会,萧无暇若要插上一手,扰乱了咱们的计划,圣上那里,我不好交待。”他顿了顿道:“杨太守那里,你也派人查一查,何青泠虽是我们放出风声引来的,但‘柔骨姬’和‘拦江客’如何得知杨太守会来请我去看杂耍,肯定有线索留下的。”
  安澄应是,正待转身,室内忽传来江慈的一声惊呼。
  裴琰面色微变,由椅中跃起,冲入内室,只见江慈正急急下床,见裴琰冷着脸冲进来,那几名侍女唬得跪地磕头。
  裴琰微吐一口气,摆了摆手,众人退出房去。他微笑着负手一步步向江慈走近,江慈被他逼得退回床边,嘻嘻一笑:“相爷,那个,我求您件事,好不好?”
  裴琰悠悠道:“你受了伤还这么不安份,说吧,小丫头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江慈吃饭之时,想起先前杨小姐的丫鬟与自己所说之话、所托之事,才惊呼一声,听裴琰此话,想起当时情景,一时忘了手臂疼痛,“哈”地一声,笑倒于床上。
  笑得一阵,她想起拿人钱财,终还是得替人办事,忙欲起身,刚挺腰抬头,却见裴琰向自己俯下身来,她腰肢一软,重新倒回床上。
  裴琰双手撑于床上,环住江慈,笑得俊目生辉、温然优雅。眼见那笑容越来越近,江慈忽然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面颊也无端有些发烧。正迷糊间,裴琰呵呵一笑,将手探入她的胸前衣襟。
  江慈脑中“轰”的一声,全身发软,迷糊中想着要揍这大闸蟹一拳还是踢上他一脚时,裴琰已从她胸前摸出一个绣囊,用手掂了掂,笑道:“你借我的名义,私自受贿,说吧,该如何处置?”
  半晌都不见江慈回答,裴琰低头,只见她满面通红,怔怔不语。
  裴琰从未见过江慈这般模样,用手拍了拍她的面颊:“你不是受人之托,要力劝我往小幽山的碧鸥亭一游吗?怎么,收了人家的银子,不给人家办事了?”
  江慈面上更红,喃喃道:“原来相爷都听到了。”
  裴琰笑道:“你不但私自收受贿赂,还调戏了人家的丫鬟,实在是有损我相府清誉,按相府规矩,可得将你的裤子脱了,责打二十大棍。”说着声音扬高:“来人!”
  江慈大急:“人家大小姐仰慕于你,不过借我这个奴才之口,好造成与你偶遇的机会,又不是求官求禄,怎称得上是贿赂?!”说着猛然伸手将裴琰一推,却忘了自己右臂上有伤口,痛呼出声。
  裴琰翻过身,倒于床上,哈哈大笑。江慈怒极,伸出右足,狠狠地踹向他。裴琰笑着躲过,江慈又伸左足,裴琰左手将她双腿按住,右手撑头侧望着江慈,悠悠道:“不想被打二十大棍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裴琰轻轻抚上江慈面颊,笑道:“你这一受伤,不但坏了人家杨小姐的好事,更坏了相爷我的一段情缘,你得以身相赔才是。”
  江慈羞怒难堪,猛然跃起,冲着裴琰就是拳打脚踢,裴琰单手从容挡下,口中仍是调笑。江慈怒火中烧,脑中一片迷乱,只是乱踢乱打,眼见她右臂伤口处隐有鲜血沁出,裴琰笑声渐低,手轻轻点出,江慈向后一倒,裴琰伸手将她抱住,放回床上。见她满面恨色,微笑道:“和你说笑的,你就当真了,真是受不得一点激。”
  江慈冷哼一声,扭过头去,胸膛剧烈起伏,显是气恼难平。裴琰愣了一瞬,拉过锦被,盖于她身上,却又忍不住在她面上摸了一下:“你就是想以身相赔,凭你这山野丫头,相爷我还看不上眼的。”说完大笑出房而去。
  江慈脑中一片混乱,羞惭、气恼、尴尬、愤怒种种情绪堵在胸口,良久都无法平息,听得裴琰在外间走动,又吩咐了安澄一些事情,再听得他推门进来,急忙将头扭向床内。
  裴琰微微一笑,坐到床边,伸手解开她的穴道,在她身边躺下,双手枕于脑后,也不说话。江慈觉他离自己极近,忙向床内挪去。
  裴琰躺得一阵,忽道:“小丫头,问你句话。”
  江慈再向内缩了缩,轻哼一声。
  裴琰侧头看着她,微笑道:“你就真没看出,那女童是故意表演失败,引你出手相救的?”
  江慈面上一红,嘟囔道:“她扮得那么逼真,我怎么看得出?”她靠上床角,见裴琰眼中满是嘲笑之意,不服气道:“相爷若是早看出来了,为何还让我受了伤?”
  裴琰并不回答,片刻后轻笑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多管闲事,滥充好人。”
  江慈想了片刻,甜甜一笑:“下次若还有这种闲事,我自然还是要管的。”
  “哦?! ”裴琰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江慈放松了一下身子,道:“相爷,毕竟这世上杀手不是随时随地都有的,我若不是和相爷牵扯在了一起,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碰上这种人。如果真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受到那种欺负,我是一定要管一管的。”
  “是吗?”
  “相爷,你是富贵中人,看惯了杀戳与血腥,所以看谁都是刺客,看什么事都是阴谋诡计,时刻都提防着人家暗算于你。但我们平民百姓,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江慈抱膝坐于床角,轻声道。
  “你还真是冥顽不灵,只怕丢了这条小命,都不知悔改。” 裴琰神情颇不以为然:“你发善心,人家萧无暇可不会对你发善心。”
  江慈一惊:“相爷是说,是那萧,萧无暇派人干的?”
  裴琰转头望着她:“你有时聪明,有时怎么这么笨!除了他,还有谁会来取你这条小命?!”
  江慈愣愣地盯着身前锦被上绣着的蝴蝶兰,怔怔不语,真的是卫昭派来刺杀于自己的吗?可他已与自己达成协议,又数次放过自己性命,显是为了将裴琰引入歧途,他怎么会再派人来杀自己呢?如若不是卫昭,自己也没得罪过其他人,更不用说这般江湖杀手了,是谁,要取自己这条小命呢?
  裴琰见江慈愣怔,伸出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江慈惊醒过来,捂着疼痛的额头怒目相视:“相爷,你虽然武功高强,也不用时刻欺负我这么个小丫头!我是打你不过,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裴琰呵呵一笑:“我可没欺负你,你算算,我一共救过你几次了?”
  江慈垂头不语,这大闸蟹虽然可恶,却也确实救过自己这条小命数次,若没有他,只怕自己早就一命呜呼,去拍阎王爷的马屁了。当初在长风山庄被他打成重伤,那也只能怨卫昭,却怪不得他,后面他虽给自己服下了毒药,但现在看来他有愿意给自己解毒的意思,这样算来,他倒也不算过分欺负自己。
  她脑中胡思乱想,臂上伤口处却隐隐作痛,不由眉头紧皱,抚着伤口轻哼了几声。
  裴琰看了她一眼:“没出息!这么点小伤,就哼成这样。”
  江慈哼道:“我痛得很,哼哼不行吗?我又不需要象相爷一样做戏给人家看,也不怕人家看笑话,我想哼就哼,你若不爱听,就不要睡这里,走开好了。”
  裴琰慢慢闭上眼睛,低声道:“睡吧,明天再赶一天,就可以回到长风山庄,我带你去宝清泉,治治你的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一定有更新,如无,后天来吧。

  三八、清泉夜浴

  长风山庄位于南安府西郊,其背靠宝林山,是一处风景极佳、石秀泉清的地方。江慈当初上长风山庄看武林大会,是沿宝林山的南麓而上,并未去过其北麓。这日黄昏时分,一行人终赶到长风山庄,用过晚饭后,裴琰命管家岑五将正院所有婢仆都遣出,便带着江慈穿过正院的后园,沿着一条青石小径上了宝林山的北麓。
  此时夜色深沉,弦月隐于乌云之后,山路上一片漆黑。裴琰行来从容自如,江慈却觉有些不能视物。周遭寒气森森,密林之中还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哇鸣,溪水流动之声传来,也无夏日的清凉之意,反倒添了一份阴森之气,她不由有些害怕,紧追数步,揪住裴琰的衣袖。
  裴琰侧头看了看她,哂笑一声,轻轻将她的手拂落,大步向上而行。江慈恨恨地暗咒了几句,眼见他越走越远,心中渐渐有些打鼓。
  正惶恐时,裴琰却又回转来,将她的左手拽住,大力拖着她向山上行去。江慈觉手腕生疼,咬住下唇,紧随着裴琰,不敢停下脚步。
  二人登上北麓山腰,裴琰拖着江慈转过一处山岰,江慈忽觉面上一暖,迎面而来的风似乎要热了几分。再行片刻,眼前渐亮,只见左侧是一处石壁,石壁上凿了十余个小洞,内置长明灯,二人的右侧则是山谷,幽深静谧。
  裴琰放开江慈,带着她沿石径而行,再转过两个弯道,江慈不由发出“哇”的惊叹。
  只见前方石壁上,一股清泉突突而出,泉水白腾腾一片,热气盈盈,显是温泉。泉水注入石壁下方石潭之中,石潭上方白雾蒸蒸,衬着潭边石壁上的数盏长明灯,朦胧缥缈,如同仙境。
  江慈赞叹着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石潭之中,双眸睁大:“真舒服。”
  裴琰负手走到她身边,微笑道:“这里是我以前练功的地方,也是长风山庄的秘地,你还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外人。”
  江慈用手轻撩着泉水,笑道:“为什么要到这里练功?”
  “这宝清泉水有益于人体筋骨,我自两岁起便靠这泉水洗筋炼骨,三岁开始练吐呐,五岁练剑,七岁真气便有小成,全是在这里练出来的。有几年,我都是一个人住在这潭边的草庐中,未曾下山。”裴琰边说边脱去外袍。
  手下的泉水温热透骨,江慈低头看着水面朦胧摇曳的灯影,却忽然想起相府寿宴那夜,裴琰醉酒后在荷塘边说过的话,一时无语。半晌方轻声道:“原来要练出你那么好的武功,要吃这么多苦,若是我,早就不练了。”
  裴琰手中动作稍停,旋即嗤笑道:“要是我象你这么好吃懒动,只怕早已尸骨无存了。”说着将衣物一一脱下。
  江慈只顾低头看着水面,轻哼一声:“我看你若是个没有武功的人,可能还能活得久些,现在当了这个劳什子相爷,真是睡也睡不安,吃也吃不香,更时刻担心有人行刺于你,这样有何趣味?!”
  “小丫头懂什么,你若是生在我长风山庄,一样得这般练功。”
  “所以我觉得你们长风山庄的人,都挺可怜的。”江慈笑道:“相爷您就不必说了,就拿安澄来说吧,管着那么一大帮子长风卫,时刻跟着相爷跑来跑去,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见成个家―――”
  裴琰大笑:“你个小丫头,倒替安澄操这份闲心。”说着腾身一纵,跃入潭中。
  “哗”声响起,水花四溅,江慈一声惊呼,急急避开。待抹去面上水珠,才见裴琰上身赤祼,站于潭中,她莫名的一阵心慌,转身便跑。
  裴琰右手猛击水面,白色水珠夹着劲风击中江慈膝弯,江慈“唉哟”跪于潭边,她不敢转头看向裴琰,只得低头怒道:“亏你是堂堂相爷,怎么这般不知羞耻!”
  裴琰移到江慈身边,攀上潭沿,悠悠道:“这里是我家,我在自己家里宽衣解带,怎么叫不知羞耻?下来一起泡吧。”
  江慈怒道:“打死我也不下去。”她被潭中冒出的热气蒸得有些头晕,慢慢坐落于地,仍旧不敢抬头,还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裴琰侧头看了看,轻笑一声,转过身,靠上潭沿,背对着江慈,长吐一口气,将整个身子浸入潭中。
  江慈听得身后动静,知裴琰已沉入水中,便欲起身,可先前被水珠击中的地方酸痛无力,竟无法站起。她好不容易靠着左臂之力移开数尺,却忽然想起水中的裴琰半晌都无动静,便停了下来。
  再等一阵,仍未听见裴琰自水中钻出,江慈不由有些心慌。她也知似裴琰这等内力高深之人可在水中憋气甚久,但要憋上这么一炷香的功夫,却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山谷上方,鸟儿呜鸣,风声凛冽,江慈渐感害怕,终忍不住转身爬回先前裴琰入水之处。
  潭面水雾缭绕,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水下景况,江慈轻声唤道:“相爷!”不见回应。她再提高声音:“相爷!”山间传来回音,她心跳加快,犹豫再三,咬了咬牙,跳入水中。
  她一时惊慌,忘了自己膝弯穴道被制,入水后便蹬不上腿,双手扒拉几下,直往水底沉去。迷糊中呛进几口水,心呼我命休矣,忽觉腰间被一双手搂住,身子又慢慢上浮,口鼻冒出水面,剧烈咳嗽之下吐出数口水。
  裴琰拍上江慈后背,大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入水的,怪不得我。”
  江慈趴在潭边,继续吐着喉中泉水,只觉呛得难受,又觉被欺辱得厉害,默然垂泪。
  裴琰笑声渐歇,只是轻拍着她的后背,江慈觉一股真气透过背部穴道绵绵而入,胸口渐感舒坦,膝弯处的穴道也被解开。
  她猛然转身,拂开裴琰的手,直盯着裴琰,冷冷道:“相爷,在你的眼中,我可能只是一个任你欺负、任你羞辱的山野丫头,我的命便不算命,可在我的眼中,你虽是堂堂相爷,也不比我这山野丫头好多少,你实是可怜可悲又可耻!”
  裴琰面上笑容僵住,片刻后退后两步,背靠潭沿,悠悠道:“你倒说说,我有何可怜,有何可悲,又为何可耻?你若说得有理,我以后便不再欺负你。”
  江慈索性将被水浸得重重的外袄脱去,拧干头发,平静地望着裴琰:“你以前就说过,你为一个虚无的目标活了二十多年,到头来却发现这个目标是假的,岂不可怜?你活得这么辛苦,人前风光,人后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满口假话,满心算计,岂不可悲?你打伤了我,还将我禁于相府之中,又逼我服下毒药,现在我一片好心,入水来救你,你却戏弄于我,岂不可耻?!”
  裴琰冷笑一声,偏头瞄了一眼江慈,平躺于水面上,悠悠道:“我说你笨就是笨,万事只看表面。”
  江慈一扬头:“难道我说错了吗?”
  裴琰笑了笑,闭上双眼,声音空幽得如同浮在水面:“首先,我虽然是为一个虚无的目标活了二十多年,但至少有个目标,让我有活下去的动力,现在虽然发现这个目标是假的,但我随即确定了新的目标,我并不可怜。
  “其次,在你的眼中,我好象活得很辛苦,但我自己并不觉得。练功虽苦,但也有无穷的乐趣,特别是当你击败一个个对手、纵横天下无敌手的时候,那种快感,是你这种懒虫永远都没有办法体会的。再说,我的武功高、地位高,便可以保护我的家人,养活我的手下,还可指挥千军万马,击退桓国的军队,间接保护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当年,我的武功若是差一些,心软一些,新郡早被桓国攻占,他们一旦南下,长驱直入,击败我朝,只怕你在邓家寨的小日子也过得不安宁,所以,我并不可悲。”
  江慈愣愣地听着,慢慢松开手中长发,低头望着水面,轻声道:“那你为什么老是欺负我,我又不是你的下人,又没得罪过你。”
  裴琰睁开眼斜睨了江慈一下,又闭上双眼,身子慢慢向旁漂移,隐入白雾之中。江慈正感纳闷,雾气后传来裴琰的声音:“这宝清泉水,有疗伤奇效,你的伤口,若是在这泉水中泡上一个时辰,必定能够愈合,也不用再整天皱着眉头叫痛了。”
  江慈细细想着他这句话,良久,低声嘟囔:“有话就直说嘛,偏绕这么些弯弯道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她慢慢向潭的西面挪移,待移到一处大石边,方将右臂衣袖高高捋起,侧身浸入水中。
  浓浓水雾中,裴琰将头沉入水中,片刻后又浮出水面,几起几落,游至水潭的东面,悄悄上岸,躺于大石之上,望着头顶黑色苍穹,微微而笑。
  温泉水舒适透骨,江慈觉全身毛孔渐渐放开,筋络通畅,体内真气也似绵绵不绝,先前一直疼痛的伤口麻麻痒痒,痛感渐失,心中不由暗赞这宝清泉水神奇至极。迷迷糊糊中,她依在石边打了个盹,似还做了个梦,梦中,师父向她微笑,还轻抚着她的额头,替她将散落的头发轻轻拢起。
  鸟叫声传来,江慈猛然惊醒,感觉眼前大亮,转头望去,见裴琰衣着整齐,坐于潭边,他身前一堆篝火,火光腾跃。篝火边支起的树枝架上,正架着自己先前脱下的外袄。
  见裴琰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江慈面上一红,急忙沉入水中,裴琰大笑道:“你也没什么好让本相看的,快出来吧,够时间了,再泡下去,小心皮肤起皱,象个老太婆。”
  江慈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得慢慢爬上岸,内衫紧贴在身上,她羞涩难当,嗔道:“你转过身去。”
  裴琰一笑,用树枝挑起江慈的外袄,轻轻抛起,正罩于江慈身上,江慈忙用手拢住,慢慢走到火堆边坐落。
  裴琰看了她一眼,见她满面通红,面容比海棠花还要娇艳几分,愣了一瞬,低头挑了挑火堆,轻笑道:“怎么样?伤口好多了吧。”
  江慈轻“嗯”一声,低头不语。
  裴琰啧啧摇了摇头:“看来这好人真是不能做,你既不知好歹,我还是做回我的恶人,继续欺负你好了。”
  江慈抬头,急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多谢你了。”
  裴琰将火挑得更旺些,道:“你想怎么谢我?说来听听。”
  江慈面颊更红,缩了缩身子,喃喃道:“先前是我错怪了你,说你可怜可悲可耻,你,你别往心里去。”
  裴琰猛然将火枝一挑,数点火星溅向江慈,江慈本能下向后一倒,耳中听得裴琰笑道:“我并不可怜,也不可悲,这欺负人的可耻行径嘛,倒是还有几分!”
  江慈避开火星,坐直身子,甜甜一笑:“相爷爱欺负人,为何不去欺负那个何家妹子,或是那个杨家小姐?偏在她们面前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
  裴琰猛然坐到江慈身边,身躯向她倒了过来,口中笑道:“那我就先拿你练一练欺负人的本事,回头再去欺负她们。”
  江慈就地一滚,却仍被裴琰压住半边身子,她心头剧跳,睁大双眼看着裴琰近在咫尺的贼笑,急道:“相,相爷,那个,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那句话:明天不一定有更新,如无,后天一定更。

  三九、若即若离

  头顶的苍穹漆黑如墨,仅余的几点寒星若隐若现,周遭雾气缭绕,如梦如幻。江慈眼见裴琰渐渐俯下头来,他面上调弄的笑容似淡了几分,但那眼神专注而热烈,还带着几分迷乱,令她心头一阵颤动。温热的鼻息扑近,又让她有些迷糊,本能下将头一偏,裴琰湿润的唇已贴上了她的右颊。
  时间似乎有一刻停顿,江慈瞪大双眼,心脏急速跳动,仿佛就要蹦出胸腔,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无法承受,湿透的内衫贴在身上,更令她觉得强烈的压迫感,终忍不住咳嗽数声。
  裴琰身躯一颤,抬起头来,笑容有些僵硬,瞬即由江慈身上滚落,躺于地上喘气大笑道:“看你吓成这样!怎么,怕我真的欺负你啊?放心吧,你这山野丫头,送给相爷我欺负,我都看不上眼的!”
  江慈只是咳嗽,觉胸口难受,伸出手来不停拍打自己的胸膛,又去揪湿透的内衫。裴琰笑声渐歇,深吸几口气,站起身来,见江慈模样,轻哼一声:“真是没出息的丫头!相爷我累了,要去草庐睡一阵。”说着转身向石潭上方小山峦上的草庐行去,走出两步回头道:“相爷我要睡觉,不喜人打扰,你一个人乖乖地在这里,不要又胆小害怕,来骚扰我。”说着隐入黑暗之中。
  良久,江慈喘息渐止,觉心跳不再那么令人害怕,慢慢坐起身来,用力拍了拍自己滚烫的面颊,喃喃道:“总欺负我,算什么英雄好汉,总有一天,我也要欺负你一回,你等着瞧!”
  她惊惶甫过,怒气涌生,猛然脱下身上湿衫,挂于火堆边,奋力踢了踢火堆,抬头向草庐方向大叫:“死大闸蟹,你卑鄙无耻,总有一天,我江慈要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草庐中,裴琰坐于竹榻上,慢慢伸出右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江慈将湿衫一一烤干,重新束好衣裙,呆呆坐于火堆边,望着雾气缭绕的水面,良久,心中莫名一酸,将头埋于膝间。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在她身边停住,她默默转过身去。
  裴琰低头望着江慈的背影,冷冷道:“起来!你难道想在这里呆上一整夜吗?”
  江慈冷哼一声,并不起身。
  裴琰猛然俯身,拽住她的左腕,将她拖了起来,往先前来路大步走去。江慈急欲挣脱,却被他拖得踉跄而行,怒道:“我又不是你的奴才,你不要管我!”
  裴琰并不回头,冷声道:“你要呆在这里也可以,到时有猛虎或是野狼什么的来欺负你,你可不要怪我!”
  江慈一惊,手上失力,裴琰又正在用力拽她,她这一失力便猛然向前一扑,眼见要跌倒于地,又被裴琰拽住手腕提了起来。这一扑一旋,让她有些头晕,不由伸手抚上额头。
  裴琰松开手,盯着江慈看了片刻,转身大步向山下走去。江慈想起他的话,终有些害怕,犹豫片刻,快步跟上,却又不敢隔他太近,只是运起轻功,紧紧跟在他身后三四步处。
  裴琰负手悠悠而行,听得身后脚步声,摇了摇头,嘴角渐涌一抹笑容。
  这一夜,江慈怎么也无法安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黎明时分,听得外间裴琰起床,听得院中“嗖嗖”轻响,知他正在练剑,忍不住披衣下床,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此时裴琰仅着贴身劲衣,修韧的白色身影在院中回旋腾挪,手中长剑快如闪电,动似光影,宛如旭日喷发,又似电闪雷鸣,龙吟不绝。这一刻,晨雾都好象突然凝固,只有漫天剑气盈盈腾腾。
  江慈再对这大闸蟹不满,也不禁低低地赞了一声。裴琰手中动作一滞,旋即右足蹬上前方大树,身形在空中如鲤鱼劲跃,转腾间手中长剑射出,寒光似流星一瞬,向江慈射来。
  江慈吓了一跳,“啊”地惊叫一声,本能下紧紧闭上双眼,却听得“卟”声过后,“嗡嗡”之声不绝。良久,慢慢睁眼,只见长剑没入身前窗棂之中,犹自轻颤。
  裴琰施施然走至窗下,拔出长剑,看着江慈有些苍白的小脸,语气带上了几分轻蔑与不屑:“你果然胆子小,没出息的丫头!”
  江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相爷倒是有出息,天天来吓我这个没出息的小丫头!”说着猛然转身,重重地将窗户关上。
  裴琰下了严令,正院不许任何婢仆进入,也不让任何人服侍他,只是每日辰时,由一男仆将新鲜的菜蔬由正院西侧角门送入。这一日三餐的重任,便全落在江慈的身上。
  江慈恼得半日,便想转来,知自己愈是气恼,这大闸蟹便愈是得意,索性不去理他,倒还更好。她面上重新挂上自在的笑容,在正院一角的小厨房中哼着小曲,做上几个可口的菜肴,自然先填饱了自己的肚皮,再端入正房。
  裴琰连着两日都呆于东阁,看着安澄准时送来的密件,也总是于江慈将饭菜摆好在桌上时,提步而出,一人默默坐于桌前吃饭。江慈则远远站开,两人极少说话,偶尔目光相触,江慈便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这日用过午饭,裴琰正躺于榻上小憩,安澄入阁,躬身行到裴琰身前,低声道:“相爷,‘恨天堂’那里,有回信了。”
  裴琰并不睁眼,轻声道:“说。”
  “总共花了一万两银子,买了左堂主一句话。他说:花钱买江姑娘一命的,手上沾着上万条人命。”
  裴琰慢慢坐起,与安澄对望一眼,缓缓道:“看来是他无疑了。”
  “是,相爷。姚定邦容貌俊美,身手高强,素来为薄公所宠。他自夫人寿宴那日起便失踪,至今未见露面,当年在成郡借与桓国作战名义,他纵容手下洗劫了数个州县,死伤上万,后来若不是薄公替他压下了这事,只怕罪责难逃。这种种线索,都表明他极有可能就是那星月教主。”
  裴琰端起榻旁茶盏,慢慢饮着,面色有些凝重,沉吟道:“若真是姚定邦,可有些棘手。”
  安澄束手道:“也不知薄公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裴琰冷冷一笑:“薄公就是知道,只怕也是顺手推舟。他巴不得西北烽火燃起,好从中渔利。”
  “若薄公知道真相,咱们要动姚定邦,可有些麻烦。”
  裴琰站起身来,在室内负手走了数个来回,停在窗前,望向院中。
  薄薄的冬阳洒遍整个院落,江慈正坐于银杏树下,低头剥着瓜子,她每剥一粒,便将瓜子弹向空中,然后仰头张嘴去接,若是接住,便喜笑颜开,偶尔未接住,也会乐得前仰后合。
  安澄见裴琰半晌都不说话,不由轻声唤道:“相爷!”
  裴琰猛然回头,“哦”了一声,走至椅中坐下,再想片刻,道:“此次选举武林盟主,薄公军中回来的将领最多,只怕姚定邦会兴风作浪。若是被他的人夺去这个盟主,控制了西北军中的武林弟子,东西夹击,我长风骑便有危险。今天起,各派人士便会陆续到齐,你传令下去,注意一切可疑人物,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是,相爷。”
  “何青泠的动向,你也要跟紧,到时咱们得帮她一把。”
  “是,她没闲着,看来是按咱们的计划在行事。”
  裴琰微笑道:“这个妹子,做事倒是深合我意。”他侧头看了看院中树下笑靥如花的江慈,微笑有些凝住,半晌方道:“你先下去吧,按原计划行事。”
  江慈坐于树下剥瓜子,见安澄出来,轻轻哼了一声,低头嘟囔道:“主仆两个,都不是好人,又不定在算计谁!”
  她抬头将瓜子抛向半空,正待仰头接住,眼前忽出现裴琰的面容,她一惊,瓜子便落在她的眼睛上,她忙甩了甩头,眼睛眨了数下。
  裴琰大笑:“你也太好吃了吧,眼睛也要来凑热闹。”
  江慈揉了揉眼睛,怒道:“好吃有什么不好?比你乱欺负人、算计人要好上百倍!”
  裴琰在她身边坐落,夺过她手中瓜子,江慈瞪了他一眼,站起身,默默抬步。
  裴琰猛伸右手,将江慈一拽,江慈没有提防,向后跌倒,头重重撞上银杏树干,“啊”的一声,又迅速爬了起来,依旧向屋内行去。
  裴琰将手中瓜子一丢,再将江慈一拽,江慈跌倒,再度爬起,裴琰面色渐冷,再拽数次,江慈发辫散乱,仍是猛然倒地,又默然爬起。
  裴琰手中动作稍缓,江慈踉跄数步,跑入房中,“呯”的一声将房门紧紧关上。
  冬阳晒在裴琰脸上,让他的目光有些闪烁。良久,他站起身来,走至西厢房门前,听了片刻,轻笑道:“小丫头这回倒是没哭。”
  他将手贴上门板,运力一震,推门而入,只见床上被子高高隆起,不见丝毫动静。他在床边坐下,拍了拍被子,被中之人并不动弹,等得片刻,他再拍了拍,江慈仍是动都不动。
  裴琰放松身子,向后一躺,压在江慈身上,悠悠道:“安澄说在后山发现了大野猪,我得去放松放松筋骨。”
  江慈微微动了一下,裴琰抬起身子往屋外行去。刚步至院中,江慈追了出来,裴琰得意一笑,江慈面上微红,却仍跟在他身后。
  江慈跟着裴琰在后山转了一圈,未见野猪踪迹,只打了两只野鸡,未免有些扫兴,眼见天色将晚,埋怨道:“安澄骗人,哪有野猪!”
  裴琰带着她往山下而行,悠悠道:“因为野猪知道有个比它更好吃的上了山,吓得躲起来了。”
  江慈一手拎着一只野鸡,左右看了看,笑道:“倒也不算白跑一趟,相爷,我晚上弄个叫化鸡给你吃,好不好?”
  “好。”裴琰微笑道:“可别烤糊了。”
  江慈咽了咽口水,犹豫片刻,道:“相爷,那个,叫化鸡得配正宗的雕酒,才够味。”
  裴琰轻咳一声:“那就让人送点雕酒进来。”
  江慈大喜,一溜小跑,冲到裴琰前面,直跑下山。暮霭中,她如瀑般的黑发在风中扬起落下,裴琰脚步渐渐放缓。
  夜色渐黑,裴琰闻到浓烈的香气,放下手中密报,从房中步出。见院中树下,已摆了一张案几,案旁一盆炭火映得江慈面如桃花,她正低头将架在炭火上的泥鸡取下,拎着麻绳丢于案上,又跺着脚用手去摸耳垂,显是烫着了手指。
  裴琰步到她身边,将她手扳落看了看,啧啧摇了摇头:“你若是学武用功些,何至于被烫了手!”他转身取过案上雕酒,倒了些于手心,拉过江慈的手,放于手中揉了数下,江慈呲牙咧嘴,直吸冷气。裴琰敲了敲她的头顶:“你能不能出息些?!”
  江慈抽出双手,拿起案上小刀,慢慢将包在鸡外的泥土细细剥去,又将鸡肉砍成一字条。裴琰拈起鸡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眯起双眼,看了看江慈,仰头喝下一口雕酒。
  江慈切下一条鸡肉,裴琰就拈起一条,眼见半只鸡被裴琰快速吃落肚中,江慈气得将手中小刀往案上一顿,抱着另外半只鸡就往屋内走去。裴琰将手中鸡骨掷向江慈右腿,江慈踉跄,烤鸡脱手,裴琰右臂如海底捞月,将烤鸡接住,左手揽上江慈腰间,把她抱入怀中。
  江慈尚未反应过来,裴琰右足挑向案底,案上酒壶猛然震上半空,裴琰抱着她同时向上一跃。江慈只觉“嗖嗖”风声响起,一瞬后便坐到了银杏树的枝桠间,刚及坐定,酒壶由高空而落,裴琰探手轻轻接住,递给江慈。
  江慈微笑着接过酒壶,与裴琰并肩坐在树上,望着空中闪烁的寒星,饮了口酒,叹了一声。
  裴琰撕下鸡肉,递给江慈,见她不接,用力塞入她口中。笑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江慈咬着口中鸡肉,含混道:“我好久没喝过雕酒,吃过叫化鸡了,有点想师叔。”
  “想他做什么?”裴琰撕下鸡肉放入自己口中,又取过江慈手中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是师叔教我做的这叫化鸡,我的厨艺,都是向他学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你这狼窝,回到邓家寨,向师叔好好赔罪。”江慈低声道。
  裴琰低咳一声,遥见安澄入园,将烤鸡和酒壶往江慈怀中一塞,冷冷道:“别喝醉了,若是有狼来吃你,我可不管。”
  安澄在裴琰耳边低语数句,裴琰面色微变,带着安澄匆匆出了院门,不多时,由南边隐隐飘来一阵喧哗的人声。
  江慈用心听了一阵,听不太清楚,知自己出不了这院门,只得坐于树上,吃着烤鸡,喝着雕酒,不知不觉中将壶中之酒饮尽,便有了几分醉意。
  初冬的夜风,带着几分清寒。江慈靠上树干,眼前一片朦胧,渐觉银星乱闪。她猛然将酒壶掷出,看着酒壶落入树下炭盆之中,激起一片火星,笑得前仰后合:“死大闸蟹,迟早我得一把火,把你这狼窝给烧了!”
  她醉酒之后有些头昏,又笑得厉害,未曾坐稳,身子一滑,向树下跌去,忙伸足蹬上树干,身形借力在空中回旋数圈,落于地面。
  刚及站定,忽听得院中北面靠近后山的高墙外,传来一阵“喵喵”的叫声。
  江慈心中一凛,强自提起因醉酒而有些发软的双腿,缓缓走到院中北面的墙下,“喵喵”叫了几声,风声响起,腰间一紧,已被一根绳索卷住,身子飞出高墙。
  寒风自耳边刮过,江慈头昏目眩间,落于一人怀中,看到那双如宝石般闪辉的双眸,江慈嘻嘻笑道:“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这只没脸猫怕了那只大闸蟹,不敢露面了呢!”
  卫昭邪邪一笑,抱着她如鬼魅般闪上后山,在山间奔得一阵,跃上一棵大树,正要将江慈放于树枝间,却被她紧紧揪住胸前衣襟,浓烈的酒气薰得他眉头微皱,便欲将她的手扳开。
  被卫昭这么抱着在夜风中奔了一阵,江慈醉意愈浓,眼前一时是卫昭俊美无双的面容,一时是裴琰可恶的笑脸,她渐感迷糊,盯着卫昭看了片刻,身子一软,靠上他肩头,喃喃道:“你,为什么总是欺负我?”
 
  四十、微波狂澜

  卫昭一愣,江慈又打了个酒嗝,卫昭满面嫌弃之色,拍上她的面颊:“你醒醒!我好不容易才将裴琰和暗卫引开,我们说话的时间可不多!”
  江慈朦胧中觉裴琰又在欺负自己,猛然将他的手拂开,怒道:“我说了,你不要再欺负我,大不了我这条小命不要,咱们一拍两散!”
  卫昭眼中隐有怒意,慢慢扬起手来。江慈却又一把将他抱住,伏在他胸口低低道:“我承认,我好吃,又懒,又贪玩,也没什么本事,可你,也不用这么瞧不起我,这么欺负我。其实,咱们是半斤八两,谁也别看不起谁!”
  她紧紧揪住身前之人的衣襟,喃喃道:“我虽然好吃,可从来不白吃人家的,邓家寨的大婶嫂子们若是给了好吃的东西给我,我总要为她们做些事情,就是在你相府中住了这么久,你不也吃过我做的饭吗?
  “我虽然懒,可该我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做的。柔姨去世后,师姐有半年都不开心,我为她洗了半年的衣裳,做了半年的饭,还给她唱歌,给她讲笑话,晚上,我会赖着和她睡在一起,等她睡着了我再睡。
  “你说我笨,说我贪玩,没本事,我一个山野丫头,要你那么大的本事做什么?我又不想杀人,又不想要什么功名利禄,更不想享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想回到邓家寨,回到我自己的那个小院子,每天养养小兔子,喂我那几只小山羊,这也有错吗?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欺负我?!”
  卫昭的手渐渐放落,低头看着江慈,眉头微皱,又拍了拍她的面颊:“时间不多了,你快醒醒!”
  江慈却突然抽噎,泣道:“亏你是堂堂相爷,只会欺负我这个小丫头,我看,你比那没脸猫萧无暇还不如!”
  卫昭愣了一下,嘴角渐涌笑容,凑到江慈耳边轻声道:“是吗?那你说说,为何我会不如那没脸猫萧无暇?”
  江慈扬了扬手:“论长相,你不及他,论人品,都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不用比较。但他有一点,要好过你甚多!”
  “你倒说说,哪一点?”
  “他比你活得真实!他坏就坏,不加掩饰。不象你,人模狗样,外表装着正经,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实际上今天算计这个,明天提防那个。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在那些大小姐面前一本正经,偏在我这小丫头面前动手动脚,你说说,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江慈越说越是气恼,语调渐高:“我武功是不如你,可也不能任你欺负,你若是再敢欺负我,我就―――”
  卫昭轻抚上江慈面颊,悠悠道:“你就怎样?说来听听。”
  江慈猛然偏头,奋力咬上卫昭的手指,卫昭急速抽手,仍被她咬出了一条血印,他怒哼一声,揪住江慈头发,将她的头向树干撞去。
  江慈本就醉得一塌糊涂,胸口堵塞,极不舒服,被这一撞,顿时翻江倒海,先前吃下的“叫化鸡”便悉数吐在了卫昭身上。
  卫昭恼怒至极,欲待将江慈推下树梢,甫按上她的肩头,又慢慢将手收了回来。他屏住呼吸,将秽臭的外袍脱下,又点住江慈穴道,将她放于枝桠间,如暗夜幽灵般闪下树梢。
  江慈头中眩晕一片,迷糊中听得那人重返身边,一股真气由背后透入,激得她再度呕吐,直至吐得胃中空空、全身无力,方渐渐止住。
  她茫然抬头,此时一弯弦月挂于天际,她慢慢看清眼前之人,笑了笑:“你也来欺负我吗?”
  卫昭冷冷道:“你这黄毛丫头,我还没兴趣欺负!”说着举起手中水囊,向江慈面上泼去,江慈顿时被淋得满头是水。寒水刺骨,她又已吐尽胃中之酒,渐渐清醒,靠上树干,半晌后低声道:“我等你很久了。”
  卫昭将水囊放下,冰冷的目光如两把寒刃:“说说,认不认得我是谁?”
  江慈一哆嗦,轻声道:“星月教主,萧无暇,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卫大人。”
  “记不记得我上次说要你指认谁是星月教主?”
  “记得,姚定邦。”江慈抬起头:“他要出现了吗?”
  卫昭轻轻点头:“你听着,武林大会选举新盟主的时候,他会出现。他长相俊美,身高和我差不多,额间有一小小胎记,状似梅花,十分明显,你一见便会认得。待他说几句话,你就装出震惊神色,悄悄告诉裴琰,说他就是当日树上之人。”
  江慈挪了挪身子:“看来你已经布好局,让裴琰怀疑到他了。”
  卫昭凤眼微微上挑,右手食指慢慢勾过江慈面颊:“当然布好局了,不过真得多谢你大发善心,滥充好人。”
  江慈一惊,似有什么真相近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迷雾。见她面带疑惑,卫昭笑得有些得意:“不妨告诉你吧,“杂耍节”那日那两个刺客,是我找来的。当然了,我并不是想取你性命,只是让他们假装刺杀于你,然后故意留下线索。”
  江慈渐渐明白:“那线索,必定是指向那个姚定邦了。”想起那日惊险,她不由抚了抚手臂。
  “你倒不笨。”卫昭呵呵一笑:“我本也没想让她伤到你,是裴琰心狠,故意让你受的伤。”
  江慈面色渐转苍白,咬住下唇,望着卫昭。卫昭冷笑道:“你还真是缺心眼啊,裴琰若真看出不对,要护着你,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让别人伤了你?他是故意让你受伤,好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不敢再起逃走的念头。”
  江慈木然望向山下的长风山庄,望着那满园的灯火,良久,笑了一笑。
  卫昭也回头看了看长风山庄,又转头向江慈俯过身来,右手抚上她的咽喉,冷声道:“你要记住,若是没有解药,半年之内,你就会弯腰驼背,肤如鸡皮,老态龙钟,然后在漫长的痛苦中等死,你可不要坏了我的大计,还有,这两天不许再喝酒乱说话,记住了吗?!”他手指用力,抬起江慈下巴,审视了她片刻,啧啧摇头: “裴琰怎么会有兴趣对你这小丫头动手动脚,倒是有些意思!”
  江慈正待说话,忽被他右臂抱起,落下树梢,风声从耳边刮过,不多时,便回到北墙根。
  卫昭听了听周遭动静,微微而笑:“裴琰啊裴琰,这一局棋,看咱们谁笑到最后!”说着他右手运力将江慈一抛,江慈急忙提气拧腰,自墙头跃过,轻轻落于院中。
  她虽吐尽胃中之酒,又被泼冷水,逐渐清醒,却仍有些头晕,遂慢慢走至院中树下,呆然而坐,也不知坐了多久,脚步轻响,裴琰步入院中。
  裴琰负手行到江慈身边,看了看炭盆中的酒壶,闻到江慈身上酒味,摇了摇头:“你别的本事没有,喝酒的本事倒是不赖!”
  江慈猛然站起,目光清冷如雪,直视裴琰,缓缓道:“相爷,希望你说话算话,我替你认人之后,你便给我解药,放我离去,从此我们,宦海江湖,永不再见!”说着转身向屋内走去。
  裴琰面色平静,看着江慈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负于身后的双手,十指慢慢掐响。
  十一月初十,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这日天气阴沉,风却不大,长风山庄前仍旧搭起高台,摆下席位,这几日陆续到齐的各门派弟子及前来观礼的江湖人士将庄内庄外坐了个满满当当,人人神情兴奋,摩拳擦掌,等着观看这武林乃至整个华朝上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盛事。
  江慈早早起来,换过侍从服饰,将眉毛画浓,脸上抹上一层淡淡的灶灰,紧跟在裴琰身后,周旋于各宾客之间,热闹喧哗的景象让她想起三个月前的武林大会,只是,当初看热闹、长见识的心态,此刻荡然全无。
  她用心看着每一位武林人士,却不见额头有梅花印记之人,想来卫昭会想法子令那人在适当的时候出现,遂按定心思,跟着裴琰踏上高台,立于他身后。
  天上云层甚厚,压得极低,青白混杂,一派山雨欲来的态势,但因长风山庄背北向南,北风尚不甚急,只是沉沉的云垛让人凭生压抑之感。
  辰时末,锣声“铛铛”敲响,高台上下,近千人鸦雀无声。
  少林慧律大师披金缕袈裟,稳步行到台前,轻施佛礼,沉声道:“我武林各门派今日齐聚长风山庄,蒙裴庄主盛情款待,各位同道好友赏面驾临,实乃武林一大盛会,希望各位同道本着仁心善意,公平竞争,遵守比武规则,圆满地选出下届武林盟主。”
  他话音甫落,台下已有数名豪客嚷道:“具体规则如何,大师快快公布吧。”
  慧律轻颂一声“阿弥陀佛”,一名僧人捧过一盘竹签,慧律道:“根据上次议定的规则,由各大门派推举一位候选者,通过德行、智慧、武艺三轮角逐,最后胜出者,即为下任武林盟主。现在各候选人已定,共计十六人,这十六人通过德行和智慧两轮比试之后,由八位公推的武林名宿进行评定,每轮比试按评定优劣淘汰最后四名,剩下的八人分成两组,抽签后进行武艺比试,胜者再抽签进行下一轮比试,最后胜出者,即为下届武林盟主。”
  台下一片“嗡嗡”议论之声,十六人鱼贯上台,立于慧律身后。
  群雄一一看去,十六人之中,既有某些门派的掌门或教主,也有一些门派的掌门弟子,还有些门派推出的是在军中任职大将或副将的弟子,少林派出的便是其在军中任职大将的俗家大弟子宋宏秋。队伍最末,一女子执剑而立,与其余之人稍稍拉开些距离,风姿娴雅,神韵清秀,肤白如玉,目寒似冰,正是江湖第一美人“青山寒剑”简莹。
  慧律正待一一报出参选众人名号,忽听得一人朗声道:“慢着,我有异议!”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中年儒生分众而出,行到台前向慧律见礼:“慧律大师!”
  慧律认得这人是“河西铁扇”袁平,在河西一带清誉极佳,为武林名宿,与高氏一族来往甚密,得罪不得。忙合什还礼:“袁大侠有何异议,不妨直言。”
  袁平微微一笑:“敢问大师和各位掌门,近百年来,武林盟主,起何作用,又身负何种使命?”
  慧律面色不变,道:“上百年来,武林盟主,领袖群雄,调停各个门派的纷争,融解正邪之歧见,鼎剑兼顾,平衡着朝野间的力量,为我武林同道谋最大之福祉。”
  “河西铁扇”袁平点了点头:“那我斗胆再问大师,我朝上百年来,历任武林盟主是不是定要协调各门派在军中和朝中任职弟子之间的关系,并助朝廷平息战火,守疆卫国,浴血沙场?”
  慧律缓缓道:“正是。”他心中暗惊,却又有些冷笑,台上台下这上千人,只怕无人不知,这个只是武林盟主摆在台面上的光环,若真说起这盟主的任务和好处,怕是谁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会摆出来说明挑穿的。
  自古以来,穷文富武。华朝又是以武立国,上百年来军中武将大多出于各大门派,武林势力在朝中和军中盘根错节,从而也让各武林门派在各地势力雄大,有时甚至州府大吏见了各地的掌门人也只能执后辈之礼。以少林一门为例,名下的田产山林不计其数,其俗家弟子更是遍及天下,只要是持少林度牒的僧人下山行缘办事,普通官吏都不敢轻易得罪。
  立朝以来,一直是裴氏以中立者的身份来执掌盟主一职,也平衡着朝野间的关系。裴琰这一辞职,等于将一个巨大的诱惑摆在了众人面前,谁能当选这个盟主,谁就能名正言顺地指挥各门派,也能最大限度地为本门争取利益。至于保疆卫国、平息战火,那更是聚敛财富的最快途径,只是如何聚敛财富,谁都不会摆出来说穿罢了。所以少林此次派出竞选这武林盟主的,便是俗家大弟子、西北军中大将宋宏秋。
  慧律面色阴晴不定,袁平则冷笑一声,手中铁扇举起,一一指向台上候选之人:“现在台上候选人之中,有僧有尼,有道有姑,更有年轻女子,敢问大师,如若是这些人当选武林盟主,又如何能协调好军中大将和朝中大吏?又如何能够亲上战场,浴血沙场,守疆卫国?!”
  慧律一愣,未及出声,台下一女子清亮而愤怒的声音响起:“袁大侠太过无礼,敢这般瞧不起我们女子!”众人转头,只见一绿衫女子缓步上前,英气勃发,怒视袁平,大部分人都认得她,正是青山弟子,洪州“宣远府”的小郡主何青泠。

  四一、风波迭起

  袁方并不气恼,淡淡道:“原来是郡主娘娘!”
  何青泠柳眉一竖:“袁大侠,我敬你是前辈,你不要逼人太甚!我现在不是什么郡主娘娘,而是青山门下弟子何青泠!”
  袁方负手望天:“那又如何?你总是女子,你们青山门下也全是女子,你们难道能从军入朝吗?难道能象历届武林盟主一样,平衡朝野间的力量,并在战火起时,能亲上沙场杀敌,带领七尺儿郎驱除敌虏吗?!”
  “为何不能?!”何青泠直逼向袁方:“你们男子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女子一样可以!本朝又不是没有女子上沙场的先例,袁大侠难道忘了,我朝开朝时的圣武德敏皇后,不就曾亲率娘子军血战承文关,连夺六城吗?”
  袁方微笑道:“圣武德敏皇后的英武事迹,自是人人知晓,但那是立国之初,形势不同。近百年来我华朝再未出过女子入军杀敌,现在的主要敌手又是桓国,桓国人一向将女子视如草芥,若是我华朝再派出女子任武林盟主,上战场指挥千军万马,岂不是让桓国人笑话我华朝男子无能,影响我军心士气?!”
  台上候选人中一人应道:“袁大侠说得有理!我们这些将领在前线出生入死,其中的艰难,岂是你们这些小女子能够想象的,更别说来指挥我们!小丫头速速退下,不要再浪费口舌,耽误大家的时间!”
  何青泠望向那人,认得他是昭山派掌门大弟子史修武,为薄公麾下第一猛将,又素与自己的兄长―――“宣远侯”何振文不和,兄长当年在新郡一带作战,就是被其在背后捅了阴刀子,险些兵败身亡,若不是裴琰哥哥率长风骑及时赶到,只怕现在自己已是家破人亡。
  她心头火起,身形腾纵,跃上高台,怒视史修武:“史将军如此看不起我们女子,那咱们就刀剑说话,比比高低,胜者才有资格继续站在这台上!”
  何青泠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哄堂大笑,史修武更是笑得极为得意。何青泠有些不明白,耳边听得台下传来一阵阵污言秽语,诸如“高低上下”之类的话,眼角瞥见端坐于椅中的裴琰也是俊面含笑,不由恼羞成怒,“呛”地拔出腰旁长剑,却听师父严厉的声音传来:“青泠!休得胡闹!”
  何青泠跺了跺右脚:“师父!”
  青山掌门程碧兰面色冷峻,但心中却着实有些为难。何青泠虽说话行事有些莽撞,却是为了维护本门利益。若真如那袁方所说,僧尼道姑、女子之流无法协调朝中、军中各门派弟子间的关系,那大弟子简莹将无法参选盟主,而且照这种形势下去,青山一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将一落千丈,但袁方提出的理由,又让人有些无法反驳,眼下也只能借着弟子何青泠一顿胡闹,看能不能堵了这袁方的嘴。
  想及此,她淡淡道:“青泠,这里是武林大会,万事自有各门派掌门人、各大名宿、朝廷大员做主决定,你速速退下吧,休得使郡主脾气。”
  何青泠生平最计较的便是别人指她自恃郡主身份而“横行霸道”,这话此刻尽管出自师父之口,却也令她愤愤不平,不由指着那史修武转向袁方冷笑道:“袁大侠,你说僧尼道姑、年轻女子不能当选盟主,我看,象史将军这般任职军中大将之人,更无资格担任此职。”
  袁方轻“哦”一声,手中铁扇“啪”地一声倏然张开,悠悠道:“愿闻其详。”
  “敢问各位,裴相先前为何要辞去盟主一职?”何青泠转向台下上千人朗声问道,不待有人回答,她抢道:“正是因为裴相任了左相与剑鼎候两职,既要处理政务,又有了军职在身,这样一来,便失了他作为盟主必须具备的中立性,不再适合担任盟主一职。”
  她环视台下群雄,侃侃道:“盟主一职,最重要的是协调各门各派的纠纷,平衡朝野关系,为我武林同道谋最大福祉,这样方能令群雄信服。可若是象史将军这样的在朝大将当选盟主,试问史将军,一旦朝野之间关系紧张,您又偏向哪一方?是以盟主身份调停纠纷,还是以大将身份继续听从兵部指令呢?”
  慧律上来道:“郡主,您多虑了,按照先前议定的,凡是军中或朝中人士当选盟主的,自当辞去军职和官职,只有战火起时,才能再担任军职。”
  何青泠再是一笑:“即便如此,那我再请问一句,现在在台上的十六个门派之中,除去我青山、峨嵋、素女门、碧华斋都是女子,普华寺、玉清宫均为出家人,未收俗家弟子,其余各门各派均有弟子在朝中或军中任职。若是这些门派之人当选盟主,他们是不是不但应该辞去军职或官职,还要从本门派中脱离,方能保得中立身份呢?”
  何青泠话说得有些隐晦,在场上千人却均听懂了她言中之意。武林上百年来积累下来的门派之见、正邪之分,这些年来隐有加剧之势。裴琰甩手而去,若是没有一个让人信服、不偏向任何一方的盟主出来调停纠纷,一旦失控,影响的不仅仅是整个武林,还关系着天下大势。
  若是由某一门派的弟子执掌鼎耳,而其又偏向于该门派,万事只为本门利益考虑,那么只会令矛盾激化,到时的乱局,可就不是盟主这个名头、这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的了。
  可现在,各门派推出一人,全力支持他抢这盟主一职,本就是为了替本门带来更大好处,若是让其就任盟主后宣告脱离本门,那还有必要支持他去竞选盟主吗?
  众人未及细想,袁方将手中铁扇一合,拍手道:“郡主娘娘这话讲得精辟,也正是袁某今日为何要提出异议的原因。”
  何青泠未料袁方又帮自己说话,语气便放缓了几分:“袁大侠请说。”
  慧律正待插话,袁方已转向台下上千群雄大声道:“八月十二武林大会,袁某因有事未曾出席,后来听闻裴相辞去盟主一职,由各大门派推选一名候选人角逐此职,便觉事有不妥。”
  台下数十人叫道:“有何不妥,袁大侠快说吧。”
  “我武林之中,不但有这十六大门派,还有许多小门小派,也有一些武林世家,更有不少独行之人。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众多,精擅技击之人更是不胜枚举,若论艺业,绝不比现在台上之人要差。为何盟主一定得从这十六大门派中产生,而夺去其余之人的角逐资格呢?若论到盟主的中立性,岂不是这些人更有资格吗?!”
  “袁兄此言,甚合我意!”一把清朗飘逸的声音自山下飘来,“袁兄”二字传来时,众人听得此人似还在山腰处,到最后一个“意”字落下,已到了庄前大道拐弯处,这份轻功实是令人瞠目结舌,众人齐齐转头望去。
  只见庄前大道上,一白一青,两道身影不疾不徐并肩而来,眨眼间便行到高台之前。白衣人不过二十五六,长身玉立,姿态飘然若举,眉目清雅,脸形稍长,但衬着他的身形,更显浩远清绝,他身边的青衣女子,朴素淡丽,不施脂粉,别有姿仪。
  袁方笑道:“南宫兄来了!”
  袁方一声“南宫兄”,台下顿时一阵“嗡嗡”之声,谁都听过河西“南宫世家”的名号,其独门技艺“凌霄剑法”几十年前曾纵横江湖,鲜有敌手,但因世代人丁单薄,极少在江湖行走,故显得有些神秘,听闻此人便是传闻中的南宫公子,众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南宫公子向慧律行了一礼,又遥向裴琰拱了拱手,笑道:“我南宫一族是武林人士,这武林大会嘛,自是一定要出席的。”
  听过袁方先前之话,谁都明这南宫公子言下之意―――他南宫一族是武林人士,这武林盟主一职嘛,自是一定要来抢一抢的。
  袁方先前所言,颇合一些人的心意,当下便有数十人嚷道:“那是自然,南宫公子是武林中人,我等也是武林中人,这武林大会,是一定得参加的。”
  干脆有人嚷了出来:“不公平,凭什么只有十六大门派之人可以角逐盟主,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不行?!”
  “就是,若论中立性,我等可是无门派之累、无职务之忧,更能处事公道啊!”
  “我们不能当盟主,僧尼道姑女子之流也不能当,难道就只有那十人有资格当啊?”
  “说得对极,我看这武林盟主,也该改名了!”
  起哄之人齐齐问道:“改什么名啊?”
  先前讲话之大汉大笑道:“改为十二派盟主,或武林一半盟主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嚷道:“只是不知这一半盟主,是否有人愿意做啊!”
  “自是有人愿意去抢的,好歹也抢到一半了,就指挥一半的武林中人好了,不过这一半人会不会心甘情愿听他指挥,倒是个大问题。”
  慧律见起哄之人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乱,忙高颂一声佛谒,他声如宏钟,将哄闹之声瞬间压了下去。
  眼见全场肃静,慧律沉声道:“如何选出武林盟主,是三个月前便经各大掌门议定了的―――”
  南宫公子冷冷一笑,打断慧律的话语:“敢问大师,如何选出武林盟主,问过了我们这些人的意见了吗?莫非大师和各掌门并不将我们看成武林人士?”
  他声音清朗,话语并不高,却让慧律有些心惊,这位南宫公子年纪不大,内功修为却着实深厚,他打断自己的话语,恰是在自己换气之时,这份眼力和心力实是不容小看。
  南宫公子冷笑道:“若是大师和诸位掌门不将我南宫世家之人看成武林人士,那我也没必要遵守武林的规则,更没必要遵守这武林大会的秩序。胭脂,你就上去找你的仇人,为你母亲和妹妹报仇雪恨吧!”
  与他同来的青衣女子应声是,青影一闪,便已跃上了高台。她手中长剑如一波秋泓,目光清冷如霜,盯着那昭山弟子、薄公军中大将史修武,冷冷道:“史修武,你杀我母亲妹妹,烧我村庄,屠我族人,人神共愤,我南宫胭脂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史修武一惊,南宫公子已踏前两步,向四周抱拳朗声道:“诸位,我这位义妹不擅言辞,事情是这样的:五年之前,这位史将军随姚定邦将军在成郡一带与桓国作战,却借作战名义率领手下兵士洗劫州县村庄,将村内之人屠杀殆尽,抢走一切财物,并诬被屠杀之平民为桓国奸细。我这位义妹的家人和族人便是死于这位史将军刀下,她因躲于地窖避过一劫,后为我所救,收为义妹。诸位给评评理,似这等杀母杀妹、屠族焚村之仇,该不该报?!”
  众人对当年成郡一事隐有耳闻,朝廷虽将此案压下,当时民愤颇大,关于事件的真相,民间也有多种传言。此时听南宫公子这般说,又有受害者寻仇,便都信了七八分,有那等嫉恶如仇之人便大声嚷道:“当然要报,这等奸徒,杀了干净!”
  更有人道:“这等恶徒也想当选武林盟主,难道我武林真的无人了吗?!”
  “就是,他若是当了盟主,天下只怕要血流成河了!”
  “昭山派让这种人来争盟主,实是让人不齿啊!”
  昭山派众人既感羞辱又有些不甘,史修武在军中任大将,为本门带来的好处那是无法言述的,所以当其从军中归来,提出要代表本派争这盟主之职,众人也欣然同意,不料此时被这南宫胭脂给揭了丑行,当下便有人心有不甘,与群雄对骂起来。
  慧律颇感棘手,史修武的恶行,实是人神共愤,若阻止这南宫胭脂寻仇,未免失了公义,但若不阻止她于此刻寻仇,动起手来,岂不令这选举盟主的大会变成了寻仇生事的大会。
  他正在犹豫之时,山庄前方又传来一声娇喝:“要报仇,我也来一个!”随着话音,一个绯衣女子急奔而来,她身形娇小,却动作敏捷,众人眼前一花,她便已跃上高台,手中软索指向史修武旁边的一名汉子:“章侑,你还记得十年前死于你剑下的风锷吗?”
  紫极门候选人章侑凝目细看,只见眼前女子生得娇憨明媚,衣着艳丽,但双脚却是赤足,足踝处还戴着数个金环,显是南疆人。他不知此女与风锷有何关系,遂沉声道:“风师兄与我比武,死于我剑下,是他习武不精,怨不得我。”
  绯衣女子冷冷注视章侑:“当年若不是你在茶中下了散功之药,我父亲怎会死于你的剑下?!章侑,难道要我将你当年向谁买的散功之药说出来,然后将他请出来作证,你方肯认罪吗?今天我风昀瑶就要替父报仇!”
  她此言一出,紫极门人大哗。当年章侑与风锷争夺入军封将之荣,风锷不慎死于章侑剑下,妻女也失踪,不知去向,听说被岳藩境内的苗族收留,不料其女儿竟于此时出现,揭露当年比武真相。当下便有对章侑代表本门竞夺武林盟主不服的弟子大声鼓噪,加上先前散客游侠在旁推波助澜,一时局面大乱。
  风昀瑶缓缓举起手中软索,那软索竟忽然凭风而起,众人这才看清楚,那竟不是软索,而是一条青色毒蛇,蛇信乱舞,“嘶嘶”之声不绝于耳。众人不由啧啧称奇,眼下已是初冬,毒蛇已觅洞冬眠,而这风昀瑶竟能催动毒蛇,让其成为兵刃,看来定是苗疆“蛇巫”的亲传弟子无疑。
  章侑大惊,他也曾听过苗疆“蛇巫”驭蛇之术,自己硬功夫是本门一绝,但能否挡过这蛇巫之毒,却是未知之数。
  南宫胭脂侧头向风昀瑶嫣然一笑:“这位妹妹,反正你我都不被人看成武林人士,也不用守这武林大会的规矩,咱们一起上吧。”
  风昀瑶娇笑道:“这位姐姐,请!”轻叱一声,手中青蛇如闪电般射向章侑,章侑早生戒备,身形腾起,手中长剑挽起剑花,挡住青蛇的攻击,风昀瑶以指撮唇,不断发出哨音,指挥青蛇不停向章侑发起攻击。
  那边南宫胭脂腾身而起,手中长剑宛如一泓秋水,横荡开来。寒光一波波在空中绵延袭向史修武。史修武久经阵仗,虽见这南宫胭脂起手剑术便极不凡,也不慌乱,身形拔起后飘,避过她第一波剑势,落地后刀横胸前,缓慢推出,势大力沉,激得攻过来的南宫胭脂只得收剑后闪。
  台下大多数人本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不料盟主尚未开选,便可看到这激烈精彩的打斗场面,大感兴奋。而台上诸掌门和名宿则面面相觑,又均拿眼去瞅慧律大师与裴琰。这二人一人为此次武林大会的主持,一人则为这长风山庄的庄主,似只有他二人方能镇住这等场面。
  裴琰眉头微蹙,犹豫片刻,终站起身来,朗声道:“南宫姑娘,风姑娘,请听裴某一言!”
  南宫胭脂身形回旋中冷笑道:“裴庄主,这可对不住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就是天子脚下,我也不会罢休的!”
  风昀瑶并不说话,只是不停发出哨音催动青蛇袭击章侑,章侑挥动手中长剑,护住全身上下,青蛇一时不能攻进他的剑圈,但其极为灵动,章侑也斩它不下。
  江慈自南宫胭脂上台起便略觉兴奋,后来听闻她的遭遇更是同情不已,恨不得她能报仇雪恨方好,后来又来了个风昀瑶,更是一心盼望她二人能赢。见裴琰欲阻止二人报仇,不由有些不满。
  裴琰清喝一声,身形如秋叶飞舞,瞬间便插到南宫胭脂与史修武之间。他手中并无兵刃,却快如疾风,于刀光剑影中横手搭上南宫胭脂的手腕,一旋一格,借她手中长剑格住史修武的厚背刀,“呛”声巨响,南宫胭脂与史修武身躯均是轻震,各自退开数步。
  裴琰右手再在史修武刀背上一搭,借力腾空后跃,右足于幻光剑影中踢上章侑手中长剑,光华收敛,章侑“蹬蹬”退后数步。裴琰飘然落地,微笑道:“章兄,得罪了!”
  江慈见裴琰俊面含笑,收手而立,身上浅蓝色丝质外袍随风微鼓,衬得他长身玉立、丰神俊雅,低低嘟囔了一句:“打就打吧,装这么多样子做什么!”她正待转头望向南宫胭脂,却见青影一闪,那条青蛇凌空飞来,紧紧缠上了裴琰的右臂。
  她心头剧跳,掩嘴惊呼,只见那青蛇已张开嘴,咬上了裴琰的手腕。
 
  四二、分权制衡

  裴琰面色不变,低喝一声,身上长袍猛然鼓起,右臂一振,那青蛇“啪”地掉落于地,而他右臂衣袖也裂成无数碎片,洒洒飘落。
  旁观之人齐声喝彩,均未料到裴琰剑术了得,这外家硬功夫竟也不输于任何名师大家。
  江慈本己冲前数步,听见众人喝彩,又停住脚步。裴琰侧头看了她一眼,俯身从地上拾起那条缓缓蠕动的青蛇,走至风昀瑶身前,微笑道:“风姑娘,它只是有些被震昏,并无大碍。”
  风昀瑶伸手接过青蛇,低声道:“裴庄主,多有得罪。”
  裴琰一笑:“风姑娘太客气了,裴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庄主请说。”风昀瑶面上一红。
  “风姑娘为父报仇,孝心可嘉。但你为练驭蛇之术,以血饲蛇,蛇虽得血之精华,能不冬眠、不进食,为姑娘所用,但最终损害的还是姑娘自己的身子。望姑娘不要急于求成,停练“血饲”之法,还请姑娘回去后,代裴某向“蛇巫”他老人家问好。”裴琰作揖道。
  风昀瑶面上一时青,一时白,又转为红晕,半晌方冷笑道:“师父在我来时说过,如遇裴庄主,当礼让三分。但裴庄主,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怕是谁也没资格阻止我的吧?”
  裴琰微笑道:“但今日是选举武林盟主的日子,章兄是候选人之一,姑娘要在我长风山庄举行武林大会的日子寻仇,怕是有些不妥当。”
  风昀瑶斜眼看着裴琰,冷冷道:“裴庄主是一定要管这档子事了?”
  “不敢,只是想请风姑娘看在裴某的面子上,暂缓寻仇,待武林大会之后,风姑娘和章兄的过节,武林中任何人都不会过问的。”
  风昀瑶想得一阵,缓缓道:“裴庄主,我来问你,我南疆可属华朝?”
  “南疆虽属岳藩管辖,但一样乃我华朝疆土。”
  “那我南疆“蛇巫”一门,可属华朝武林?”
  裴琰微微皱了下眉:“这是自然。”
  “那好。”风昀瑶提高音量,指向章侑:“既然裴庄主承认我‘蛇巫’一门也属华朝武林,那我风昀瑶今日就代表‘蛇巫’一门来夺这个武林盟主,与他紫极门一较高低,绝不能让这奸佞之徒坐上这个盟主之位!”
  “风家妹子说得好!”南宫公子忽然大力拍掌:“‘蛇巫’一门自是有资格来夺这盟主之位,我南宫世家也不能退让,胭脂,你就暂将私仇放下,代我南宫家出战,夺这盟主之位吧!”
  南宫胭脂回身向南宫公子行礼:“是,义兄。”
  裴琰披上随从送上的狐裘,遮住裸露的右臂,望向南宫公子,抱拳行礼:“南宫兄,多年未见。”
  南宫公子大喇喇在台前椅中坐下,笑道:“裴庄主,在下这次来不是想和你叙旧,在下有一言想问庄主。”
  “南宫兄请说。”
  “我南宫世家是否算武林人士?”的
  “这是自然。”
  “那我南宫珏的武功,比台上之人又是如何?”
  “旗鼓相当。”
  “裴庄主过奖。我南宫珏自认文才德行也不差,请问裴庄主,我南宫世家是否有资格来争这盟主之位?”
  裴琰与慧律对望一眼,俱各从对方眼中看到为难之意。若是否认南宫世家有争夺盟主的资格,这南宫珏将令其义妹一力寻仇,搅乱大会;若是承认他有资格争夺盟主,这个口一松,后面的麻烦就非同小可。
  二人正在犹豫之际,“河西铁扇”袁方稳步上前:“裴庄主,慧律大师,今日我等前来,并非有意搅乱大会,实是觉得事有不公。既然这些僧侣道尼、年轻女子都能来争这盟主,为何我们就无资格?还请庄主和诸位掌门多加斟酌,免得这选出来的武林盟主名不符实。”
  袁方此言一出,台下散客游侠一阵应和之声,不少人高呼道:“蛇巫和南宫家争得,我们也争得!”
  “就是,凭什么只有十六大门派可以争这盟主,我们也要来争一争!”
  “我们若是争不得,那台上的和尚尼姑也争不得,女子也争不得,大伙就都散了吧,让他们那几个人争这武林一半盟主好了!”
  裴琰眉头微皱,转身望向慧律及众掌门。掌门们面色各异,青山、峨嵋、素女门、碧华斋、普华寺、玉清宫六派被袁方用话拿住,自是不甘心无竞选资格,遂都默不作声,其余十二派各有各的想法,既盼能去掉这六个劲敌,又怕真的只能做“武林一半盟主”,成为天下笑柄,均沉默不语。
  北风渐急,天上云层愈厚,青白相混。眼见大雨将下,裴琰望了望天,再与慧律四目相触,微微点了点头。慧律会意,上前合什道:“阿弥陀佛!眼下既有异议,又将下大雨,武林盟主竞选暂时押后,待诸掌门、名宿进行商议后再举行比试!”
  台下群雄一阵鼓噪,台上诸人已鱼贯而下,入庄而去。
  长风山庄东厅,裴琰将十六大门派掌门人和诸武林名宿一一让入位中,步到主位坐下,江慈紧跟在他身后,侍立一旁。见庄中仆从端上茶盅,接了过来,送至裴琰面前。
  裴琰看了她一眼,嘴角隐有笑意,接过茶盅,江慈觉裴琰笑容有些异样,莫名的脸上一红,退回他身后。
  裴琰饮了口茶,抬头道:“诸位,眼下形势,有些棘手。”
  昭山掌门谢庆因史修武被南宫胭脂寻仇,隐有愤懑,轻哼一声:“难道还怕了这些跳梁小丑不成?武林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们说话。”
  苍山掌门柳风目光掠过裴琰,沉声道:“谢掌门此话差矣,这些人虽非大门大派,实力却不容忽视。我看那南宫珏的身手绝不亚于台上之人,若是贸然将其拒于门外,他心有不甘,异日借比武或报仇之名向盟主挑衅,可就―――”
  柳风话未说明,众人却均明他言中之意:若现在与南宫珏闹翻,史修武即使代表昭山派夺得了这个盟主之位,他日南宫珏与南宫胭脂找他报杀亲之仇,在武林公义来说,是谁也不能阻止的,若是他命丧南宫世家剑下,岂不成了最短命的盟主?
  青山掌门程碧兰对先前史修武讥讽何青泠本就不满,遂冷冷道:“柳掌门说得有理,史修武为人不端,若他当选盟主,后患无穷,看来谢掌门得亲自上阵了。”
  谢庆被二人话语噎住,却也说不出换下史修武、自己上场比试一话。史修武乃薄公手下爱将,身后是东线十万人马,他要来争这盟主之位,显是薄公的意思。自己昭山一门,全靠薄公的势力,才在卫州呼风唤雨,史修武名义上是自己的师侄,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他一时羞恼,脱口而出:“史修武德行是否有亏,尚未有定论。我看那袁方倒说得有理,史修武当选盟主,总比和尚道姑、女子之流当选盟主要好!”
  峨嵋掌门破情师太性情有些暴燥,又素来好强,这次亲自上阵争夺盟主之职,先前在台上时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被谢庆一激,“腾”地站了起来,袍袖一卷,劲风直击向谢庆。
  谢庆仰面而闪,破情师太怒道:“谢掌门瞧不起我们道姑,今日咱们就一较高下,凭本事说话!”身法奇诡,再度攻上。谢庆掌法大开大合,接下破情连绵不断的攻势,一时厅内人影纵横,劲气飞舞。
  慧律与裴琰对望一眼,齐齐朗声道:“两位掌门,有话好说!”一蓝一金两道身影插入二人激斗圈中,慧律架住谢庆的一掌,裴琰则挡下破情的一拳。
  见他二人出面,破情师太与谢庆均冷哼一声,各自归座,但仍怒目而视。
  裴琰转身向坐于客位上方的几位任公裁的武林名宿抱拳道:“各位前辈,眼下纠纷四起,实不利于武林稳定,各位均是武林前辈,不知有何良策,可解眼下纠纷?”
  几位武林名宿均望向坐于最上方的“天南叟”玉长宣,天南叟须发皆白,闭眼沉思片刻,缓缓睁开双眼,沉声道:“依我之见,唯今之计―――”
  “蹬蹬”的脚步声响起,安澄奔入东厅:“相爷,外面很多人打起来了!”
  厅内之人齐齐站起,裴琰当先,奔了出去。
  裴琰边行边问:“怎么回事?”
  安澄道:“起因好象是有人说了句调笑简姑娘的话,简姑娘一笑置之,小郡主却不服气,与对方吵了起来。简姑娘上前制止,小郡主又怪她不帮自己帮外人,是为当盟主假正经,两人说翻了脸,先打了起来。
  “她二人一打,史将军在旁取笑了两句,小郡主又与史将军动上了手,结果青山弟子与昭山弟子大部分加了进去,那南宫姑娘又帮小郡主,小郡主又将峨嵋门下的叫来帮忙,崆峒的林兄出面说了几句话,结果就混战了。
  “混战之中,可能有人误伤了观战的宾客,言语上又不放低,卷进来动手的人便越来越多。
  “紫极门下,不知为何事也闹翻了脸,几人与章将军动上了手,因为是他门中之事,属下不好插手。”
  众人边听边行,未至庄门,已听得外面是喧哗阵阵,兵刃之声四起。裴琰与慧律、天南叟抢身而出,只见庄外台上台下,数十人混战在一起。青山、峨嵋二派与昭山、崆峒的弟子正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中间夹杂着一些独行豪侠,不远处,紫极门下数人则衣袂横飞,白气隐现,竟已拼上了内力。
  裴琰回头道:“玉老,我们得助慧律大师一臂之力!”
  天南叟会意,点了点头,与裴琰同时轻呔一声,齐齐伸出右掌抵上慧律背后大穴。慧律运起少林派至高内功“金刚禅狮子吼”,借裴琰与天南叟从后背送入的内力,喝道:“统统住手!”
  他这一声狮子吼,震得身边之人齐齐轻晃,台上台下激战之人俱各一惊,手足均有些发软,遂都停下争斗。
  紫极门门主唐啸天冷着脸步至门人之中,厉声道:“谁让你们动的手?!”
  一门人斜眼望向章侑:“章师兄得把当年暗害风师兄的事情弄清楚了,才有资格代表我门去夺这盟主之位!”几人齐声附和,章侑只是铁着脸站于一旁,见那风昀瑶盘弄着手中青蛇慢慢靠近,心中大恨。
  唐啸天一噎,他何尝不想亲自夺这盟主之位,可章侑身后是庄王,这位主子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纵是知当年风锷死得冤枉,又如何能在这武林大会上揭自己的伤疤呢?
  他这边还在沉吟,那边已有数名受伤之人大声嚷嚷:“不公平,这选盟主的规则太不公平,十六大门派欺负人!”
  “就是,不但不让我们争这盟主,还唆使门人打伤我们!”
  昭山、崆峒弟子听得这些人的言语越来越污秽,忍不住骂了回去,局面再度大乱。
  裴琰猛然一声怒喝,右足劲点,身形如飞鸟般疾掠,一闪身间,夺过何青泠手中长剑,再一腾纵,轻捷如电,寒光暴闪,剑气如紫虹贯日,卓然迸发,直射向庄前的一棵大树。
  众人被那眩目的剑芒耀得都眯了一下眼睛,待重新睁开,只听得“喀喇”之声响起,树上数根比手臂还要粗的树枝相继断落,枯叶飘飘飒飒,扬满半空。
  一时间,长风山庄前鸦雀无声,人人均惊悚于裴琰这老辣凌厉的剑气,不约而同在心中想道:若真论到武功剑术,这武林之中,怕无人能胜过裴琰了。
  裴琰冷冷扫了众人一眼,寒声道:“武林大会是在我长风山庄举行,还望各位给我裴琰几分面子,若再有寻衅滋事者,休怪裴某不客气!”说着洒然转身,向庄内走去。各掌门瞪了一眼自己门下的弟子,齐齐转身入庄。
  何青泠犹豫片刻,冲着裴琰背影大声呼道:“凭什么每门只能派一人争这盟主,不公平,若小门小派、独行之人也能争盟主,我们这些普通弟子也要争一争!”
  裴琰脚步一顿,青山掌门程碧兰苦笑着摇头,正待发话,黄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众人齐声发喊,冲到屋檐之下。庄中仆从忙将大门侧门齐齐打开,引着这上千人入庄避雨。
  裴琰带着众掌门和天南叟等人重新回到东厅,裴琰向天南叟拱手道:“玉老,先前您说有何妙策,请继续。”
  天南叟捋了捋颔下银白长须,缓缓道:“现下形势大乱,我们以前议定的由十六大门派各推举一人,来争这盟主之位,只怕已不可行。”
  苍山派掌门柳风点了点头:“玉老说得是,现在袁方和南宫珏等人处心积虑要争这盟主,又挑起了众人的心思,若将这些人拒之门外,后患无穷。”
  天南叟轻“嗯”了一声:“还有一点,恕我倚老卖老,话说得直,若较起真来,出家之人、女子是不太适合担任武林盟主一职。”
  峨嵋破情师太隐有不服,但敬天南叟为武林前辈,德高望重,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天南叟一笑:“破情掌门莫急,我只是就事论事,但也并非没有解决的方法。”
  破情闷声道:“玉老请说。”
  天南叟缓缓道:“依我之见,原先的武林盟主制应顺应眼前形势,作相应的修改。”
  “如何修改?”数人齐声问道。
  “以前我武林诸事,皆由盟主一人定夺,盟主令一旦发出,均当遵守。但眼下,裴相辞去盟主一职,由各门派夺这盟主之位,但很难再象以前一样保证盟主令的公平与公正。”
  天南叟这几句话一出,讲到了众人的心底深处,各门各派,均担心让别的门派夺去盟主之职,扶己压异,只维护本门派的利益,而有损其余门派。
  天南叟看了看众人神情,眯起眼来续道:“所以我有个想法,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若是说得不好,诸位不要见怪。”
  裴琰忙道:“玉老德高望重,说出来的法子定是妙策,我等洗耳恭听。”
  天南叟得意地点了点头:“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就在盟主一职之下,设一个议事堂。盟主和议事堂堂主都靠比试选出,最后胜利者为盟主,其余再按比试结果选取数人入议事堂。盟主与议事堂堂主均是四年一任,任满后再行竞选。”
  众掌门默默听着,各自在心中盘算,柳风缓缓点头:“玉老此言甚合我意。”
  天南叟续道:“议事堂堂主保持在八人左右较为合适,日后武林中大小事宜,由议事堂堂主首先议定,再提交盟主作最后定夺。而盟主若要作何决策,也需征询过议事堂堂主意见后方可发出盟主令。这样一来,如若有出家之人或是女子最后胜出任了盟主,也不用担心其不能协调朝野关系、不能亲上战场杀敌,自有议事堂的堂主们协助盟主解决。”
  破情师太朗声道:“玉老好主意,我峨嵋赞同。”
  青山掌门程碧兰也点头道:“我无异议。”素女门、碧华斋、普华寺、玉清宫四派掌门互望一眼,皆齐声称道:“我无异议。”
  紫极门唐啸天沉吟道:“分设盟主与议事堂,倒是解决出家之人与女子不能任盟主的最佳方法,但与南宫珏等人有何关系?”
  天南叟道:“眼下之势,只能允许这些人来竞夺议事堂堂主一职。”
  “玉老的意思,是承认他们是武林中人,有夺议事堂堂主一职的资格,但盟主一职,还是由十六大门派中人产生?”裴琰问道。
  “是,这样既可堵了他们的口,又不让他们太过嚣张,夺去最重要的盟主一职,实是平定争端的唯一方法。”
  昭山掌门谢庆眉头微皱:“怕就怕这些人一旦加入争夺,将议事堂堂主之职悉数夺去,可就有些麻烦。”
  天南叟微笑道:“我们可以增加十六大门派的参选名额,一来可保证诸位的利益,二来又可平诸位门下纠纷,岂不两全其美?!”
  程碧兰、唐啸天等人正为了门下弟子内讧一事头疼不已,谢庆也想自己上场,听言忙道:“正是,此言甚合我意!”
  裴琰喝了口茶,又望向慧律大师:“大师意下如何?”
  慧律心中也明白,天南叟这番提议,实是解决目前乱局的唯一方法,而且又合了众人的暗中图谋。诸门派皆想夺这个盟主之位,但均没有十足的把握,又都不想以后听从其余门派之人的指挥,若是夺盟主不成,在议事堂能占据一席,互相制衡,倒也不失为一条退路,至少在武林大事上多了一份话事权。
  他缓缓看过众人,点头道:“我少林一门,并无异议。”
  慧律此言一出,诸掌门齐声道:“就是这样,我等无异议。”
  裴琰起身,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再加一点,允许小门派和独行之人参选议事堂堂主,可设轻功一项作为入选资格考核,能一跃跳过丈半高的围墙者方有参选资格,免得比武之人太多,比个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结果。”
  “是,裴庄主说得有理,就是这样。”慧律道。
  裴琰向慧律微微躬身:“那就劳烦大师去向众人宣布这个决定,今日下午考校轻功,遴选有资格参选议事堂堂主之人,明日再开始正式比试。我本有内伤,方才那一剑牵动伤势,需回去静养,一切有劳大师了。”
  慧律忙合什道:“裴相请便,养伤要紧。”
  寒风渐大,雨点横飞,江慈随着裴琰回到正院,赶紧将雕花大门关上,跺着脚跑入西厢房,正待到榻上躺落,裴琰推门进来。
  这两日,江慈极少与裴琰说话,他偶尔问话,她也是冷冷而答。此刻见他进来,想起先前他那奇怪的笑容,竟有些不敢看他,转到镜台前坐落。
  裴琰往锦榻上一躺,闭目片刻,轻声道:“小丫头,过来帮我捶捶腿。”
  江慈微哼一声,犹豫良久,走到榻旁坐落,又迟疑一阵,方伸出双拳替裴琰轻捶双腿。
  裴琰睁开眼看着她,微笑道:“肚子饿不饿?”
  江慈从未见过裴琰这般和言悦色地与自己说话,再想起先前他那个笑容,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尴尬间,安澄在屋外唤道:“相爷!”
  “进来。”
  安澄进来,见江慈坐于一旁,有些犹豫,裴琰道:“说吧。”
  “是。慧律大师己将议定的结果宣布,所有人均无异议。现在各派参选名额增加到三名,其余人报名参选议事堂堂主的共计五十八人。”
  裴琰一笑:“倒比我们预计的要多些。”他想了想,道:“柳风那里,我不便出面,你今晚悄悄去见他一面,让他放心,我自有办法助他夺这盟主之位。还有,袁方、南宫珏的抽签分组你照应点,这两人是一定要入议事堂的。下午遴选出候选人后,你将名单给我。”
  “是。”
  裴琰长吐一口气:“总算顺利按我们的计划进行,真是乱得好。乱吧,越乱越好,圣上要的,就是这个‘乱’字。只要不乱到我们长风骑就可以了。”
  安澄道:“风姑娘那里,如何安排?”
  裴琰右手手指轻揉着太阳穴,轻声道:“风昀瑶是岳世子的人,世子这回帮了咱们的忙,自然有他的目的。”
  “是,属下会去安排。相爷,小郡主也被青山派推为参选人了。”
  “我们只能帮她帮到这里,能不能胜过别人,成为盟主,可得靠她自己的真本事。” 裴琰微笑道,又想起一事:“有没有姚定邦的消息?”
  江慈心中一惊,强自镇定不让手中动作停住,耳中听得安澄道:“前几日有弟兄似在洪州一带发现了他的踪迹,不过他轻功卓绝,跟丢了。”
  裴琰缓缓坐起:“史修武如果有落败迹象,姚定邦定要出手相助,咱们不能有丝毫松懈,只也别露了痕迹,让他看出不对。”他望了一眼江慈:“到时如果能确定他的身份,尽量生擒,我们现在还不能一下和薄公翻脸,你去安排吧。”
  “是。”
  裴琰放下心头大事,闭目而憩,任江慈替自己轻捶双腿,过得一阵,忽然睁开双眼,微微而笑。
  江慈觉这只大闸蟹今日对自己有些怪异,慢慢停住双拳,轻声道:“相爷,你饿了吧,我去做饭。”
  她刚站起转身,却被裴琰一把拽住左手手腕,挣了两下,急道:“相爷,你不饿,我可饿了。”
  裴琰手上用力,江慈吃不住痛,“啊”地一声倒在他身上,正待跳起,裴琰忽伸手环住她的腰间。江慈腰间麻痒难当,笑着扭了几下,却听裴琰低沉而略带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丫头,你很怕蛇吗?”

  四三、围炉夜话

  江慈一愣,此时方觉裴琰双手慢慢收紧,自己伏于他身上,姿势极为暧昧,挣扎了两下,却觉与他贴得更紧,又羞又急,怒道:“毒蛇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比那毒蛇还可怕!”
  裴琰望着江慈怒容,嘴角轻勾:“哦?你倒说说,我为何比那毒蛇还可怕?”
  江慈犹豫片刻,直视裴琰,冷冷道:“你处心积虑,挑起这武林纷争,让大家为了这个盟主之位和什么堂主之位斗得你死我活,不比那毒蛇还要可怕吗?”
  裴琰一愣,随即大笑:“你还真是个聪明的小玩意!”
  江慈举拳便揍,裴琰将她双拳擒住,微一用力,江慈双臂被他反绞至身后,吃痛下“啊”地叫出声来。
  裴琰略略减轻手中力道,笑道:“想我松手的话呢,你就说说,我是怎么处心积虑,又是如何挑起这武林纷争的?说对了,我就放开你。”
  江慈双臂被反绞,鼻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极好闻的气息,渐感全身酥软。只得伏于裴琰肩头,努力忽略身前温热舒适又有些许异样的感觉,回想之前听到和看到的一切,特别是后来裴琰与安澄的对答,良久低声道:“那个什么袁大侠,南宫公子,风姑娘,都是你找来故意搅局的吧?”
  裴琰笑道:“继续说。”
  “他们演的这出戏,实在是妙,小郡主又脾气直爽,只怕没想到被你给利用了。”
  裴琰将江慈搂得紧了些,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所以啊,我没有欺负她。”
  江慈面上一红,有气无力道:“柳掌门、玉老,都是你的人。南宫公子这些人一搅局,你又让小郡主挑起混战,让玉老有借口提出设立议事堂,增加候选人,柳掌门在一旁附和,推波助澜,你却装作一切与你无关,不,与朝廷无关。”
  裴琰看着江慈红透的双颊,笑容渐敛,轻声道:“你倒不笨,能看出这么多来。”
  江慈感觉到他身子慢慢抬起,似是欲将自己反压,心“呯呯”乱跳,强自镇定,柔声道:“相爷,您得说话算话,我既然说对了,您就得放开我。”
  裴琰呵呵一笑,也不说话,良久方慢慢松开右手。江慈急忙跳落于地,奔到门口,却忽然停步回头,冲裴琰甜甜笑道:“相爷,我觉得啊,你这计策,就好象把原本是十六只狗抢夺的一块大肉,分成了几十只狗抢的九块小肉,现在这长风山庄是狗声满天叫,狗毛满天飞,你则躲在一边看热闹!”
  裴琰哈哈大笑:“你怎么总是有这些新鲜比喻,倒是贴切。”
  江慈笑得越发狡黠得意:“可是相爷,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裴琰缓缓坐起,笑道:“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江慈一只脚踏出门外,快速道:“这块肥肉,原本是叼在相爷口中的,相爷为何要将它吐出来呢?”
  眼见裴琰作势跃起,江慈大叫一声,发足便奔,跑到厨房,将门紧紧关上,听得他未曾追来,觉出了一口恶气,拍着胸口,得意而笑。
  西厢房内,裴琰面上露出玩味的笑意,躺回榻上,慢慢地合上双眼。
  江慈将饭菜做好,摆上正厅,等了片刻,仍不见裴琰出来,轻手轻脚走到西厢房门口,探头一看,裴琰还躺在榻上,似是己经睡着。
  江慈轻声唤道:“相爷!”
  裴琰呼吸声极为均匀,似是己经睡熟,江慈迟疑再三,终壮起胆子走到裴琰身边,再唤道:“相爷!”
  裴琰并不动弹,江慈忍不住伸出手推了推他,他仍未动。江慈正待再推,视线却落在他祼露的右臂上,只见先前被那条青蛇咬中的手腕处,可见两个极淡的牙印,所幸并未咬破肌肤。江慈想起当时情景,慢慢伸手抚上裴琰右臂。
  裴琰右臂微微一动,江慈急忙将手缩回,却见他笑意腾腾的双眸正盯着自己,她忽觉双颊发烫,转身就跑。
  午后,寒风渐急,卷着雨点,夹杂着雪粒,唦唦落于院中。
  江慈站于廊下,仰头望着天空,听到脚步声响,并不回头,低声道:“要下雪了。”
  裴琰负手望天:“现在是雨加雪,到了晚上只怕就会是今冬第一场大雪。”
  江慈伸出双手,接了一捧廊檐滴下的雨水,寒凉刺骨,打了一个冷战。裴琰啧啧摇头:“我看你是吃撑了。”
  江慈微微一笑:“我和师姐,以前就这样比赛谁接的雨水多,若是下雪天,就比谁堆的雪人高。”
  裴琰低头望向自己手腕:“想你师姐了?”
  “是,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才来找我,若是―――”江慈缓缓低头,停住话语。
  “若是什么?”裴琰见江慈发愣,猛然凑到她耳边大声问道。
  江慈惊醒,捂住耳朵怒道:“若是我认了人,拿了解药,死也不在你相府等她,我直接回邓家寨!”说完跑回房中,大力将门关上。
  裴琰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细白玉瓷瓶,放在手中掂了掂,眼睛微眯,望向院中被雨点打得东摇西晃的枯竹,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要下雪了。”
  江慈挂念着下雪,这夜睡得便不踏实。半夜时分,听到窗外唦唦雨声渐小,估摸着开始下雪,着好衣衫,又将裴琰给她的那件狐裘披上,轻手轻脚走到廊下。
  寒风夹着雪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院中己是白蒙蒙一片,银絮飞舞,映着黑沉的天空,室内桔黄的灯火,如梦如幻。
  江慈慢慢走至院中,仰起头来,任雪花扑上自己的面颊,喃喃道:“真好,又是一年雪纷飞,明年邓家寨的收成应该会好一些。”
  她轻轻踏着积雪,想起一事,有些担忧,自言自语道:“师姐下山时,不知有没有将三丫它们托给二嫂子照看,这大雪天的,可别冻坏了它们。”
  东面墙头传来一声轻笑,江慈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人披着灰色狐裘立于墙头,容颜清俊,正是日间见过的那位南宫公子。
  南宫珏由墙头跃下,拂了拂身上的雪花,笑道:“小丫头,你是谁?”
  江慈笑道:“这位大侠,你又是谁?为何于这大雪之夜,行屑小之事,做翻墙之人?”
  南宫珏一愣,裴琰大笑出房:“玉德莫小看了这丫头,牙尖嘴利得很!”
  南宫珏视线扫过江慈身上的狐裘,微微一愣,裴琰步了过来:“玉德是想联榻夜话,还是围炉煮酒赏雪?”
  江慈抢道:“当然是围炉煮酒赏雪来得风雅!”
  裴琰右手轻挥,江慈笑着跑进厨房,准备好一应物事,端到廊下,又剔亮了屋内外的烛火。那边二人己围着炭炉坐定,江慈将酒壶温热,替二人斟满酒杯,又跑到厨房,准备做两个下酒菜。
  南宫珏望着江慈背影,笑道:“这件银雪珍珠裘,是御赐之物,少君倒舍得送人!”
  裴琰侧靠在椅中,酒杯停在唇间,眸中精光微闪:“没人发现你过来吧?”
  “你放心,我轻功虽比不上你,但能跟踪我而不让我发觉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南宫珏微啜一口,叹道:“有时倒也羡慕你这个相爷,至少这西兹国的美酒,我就不常喝到。”
  “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上一些。”裴琰微笑道:“你只别又喝醉了,掉到枯井里睡上三天三夜。”
  南宫珏失笑道:“少君总拿这件事来糗我,小心你将来娶了夫人,我将你从小到大的糗事在弟妹面前揭个够!”
  二人说笑一阵,裴琰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瞥见江慈端着两碟菜过来,微笑道:“你动作倒快。”
  江慈将菜摆上紫楠木几,拍了拍手:“好了,你们慢慢喝,我去睡觉。”
  裴琰看着江慈迈入房中,转头替南宫珏斟上酒,缓缓道:“高氏最近有何动向?”
  “没啥动静,只章侑从高成那里回来,在河西府呆了三天,去了一趟高府,看来庄王这次是令其一定要争下这盟主之位。”南宫珏夹了筷爽脆肚丝送入口中,连连点头:“少君找的这个丫头不错,你有口福了。哪买来的?我怎么碰不到这种好事?”
  裴琰唇边浮起笑意:“岳世子这回帮了我们的忙,不过他也不怀好意。”
  “风昀瑶那丫头装得倒挺象,少君也肯冒险让那青蛇咬上手腕,我虽知道你硬气功不错,可也捏了一把汗。”
  裴琰悠悠道:“搅乱武林大会虽是圣上的意思,但岳世子要插上一手,这事可不能让圣上知道,不演这场戏,怎能消他的疑心。今天在场的人,不定谁就是圣上派来盯着我的。“
  “这样一来,风昀瑶是必定要进议事堂的,加上我和袁叔,剩下的五个,少君打算怎么安排?”
  裴琰眯眼望着院中飞舞的银雪,缓缓道:“章侑和史修武,不能让他们当盟主,但得让他们进议事堂,少林的宋宏秋是董学士的人,也得让他进,这样不但可以削了他们的兵权,还可以让他们三方斗起来。”
  “嗯,还有两个呢?”
  “破情脾气暴燥,但武功高强,让她进议事堂,保证议事堂以后会十分热闹。”裴琰微微而笑。
  南宫珏拍案而笑:“亏少君想出这么个制衡的法子,又算准了这些人会上钩!”
  裴琰冷笑一声:“他们个个都想当盟主,又个个怕当不上,要听别人的指令,自然是乐见议事堂的设立,人人来分一杯羹。”
  “圣上只怕也是这个意思。”
  “嗯,军中武林弟子拉帮结派,一直是圣上心头大忌,加上各武林门派在地方州府横行霸道,对政令多有干扰,圣上一直想下手清理,我是看准了他的心思,才提出辞去盟主一职的。”
  “这个盟主,实际上是个烫手山芋,谁当了谁难受,可笑那些人都看不清这一点,从明日开始,武林就要大乱了。”南宫珏悠悠道。
  “圣上要的就是这个‘乱’字,为争盟主和议事堂主之位,不但各门派之间会陷入争斗,弟子之间也会起内讧,这样,圣上就不用担心武林势力坐大,重演开朝一幕。至于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最妙的是,这议事堂将会是日后武林中矛盾的根源所在,怕是一件事情也议不成的。”
  裴琰呵呵一笑:“日后还得有劳玉德。”
  南宫珏笑容如朗月清风:“好说好说,我南宫家世代受裴氏重恩,父亲去世前也再三叮嘱,一定要辅佐少君,这是我份内之事。”
  裴琰微微欠身,与他碰了碰杯,道:“在我心中,倒不在意这个,咱们从小打出来的交情,才是最重要的。”
  南宫珏叹道:“是啊,当年父亲把我送到这长风山庄,我看你比我还小,心中着实有些不服气,不过那些架倒也没白打。”
  二人相视一笑,裴琰微喟道:“这些年,你一直替我盯着高氏,少在人前露面,也无人知道你我的关系。现在一入议事堂,可就没有清静日子了,往后,只怕更多艰险。”
  飞雪乘风涌入廊下,南宫珏眼睛微眯,缓缓道:“不管少君作何决断,我南宫珏一力相随!”
  裴琰从椅中站起,慢慢步下石阶,负手而立,任飞雪扑上发梢肩头,良久,轻声道:“玉德,我总有种感觉,咱们的太平日子,只怕不多了!”

  四四、变故陡生

  大雪下了一夜,至第二日清晨方慢慢止住。江慈见天地间一片素净的洁白,银树白岭,着实有些兴奋,做好早点,便在院中堆起了雪人,直至见裴琰一切妥当,方匆匆忙忙换过装束,随他出了正院。
  大雪甫停,阳光倒比昨日灿烂了几分,长风山庄的仆从早将庄前积雪打扫干净,仍旧摆下座椅,竞夺盟主和议事堂堂主的争斗于辰时三刻正式开始。
  裴庄主由于“内伤发作”,面色便有些许苍白,披着狐裘坐于锦椅中,静观赛事,一应比试仍旧由慧律和天南叟主持。
  当日上午比的是德行和智慧两场,十六大门派推出的四十八名候选人,及通过昨日下午轻功遴选的其余四十六人,通过这两场比试后确定四十八人进入第三轮的武斗比试。简莹、何青泠、南宫珏、袁方、风昀瑶等人均顺利过关。
  不过上午的两轮比试也出了些小岔子,有十余人对名宿们的公裁不服,又指过关者数人作弊,矛头直指慧律包庇少林门下参选弟子,险些动了刀剑,直至裴琰与天南叟出面,方将这些人镇了下去。
  未时一刻,铜锣声响彻长风山庄,此次武林盟主竞选的重头戏――武斗终于正式开始。
  经过抽签,四十八人捉对厮杀,胜出的二十四人进入下一轮比试,但在这第一轮的武斗中,险些酿出人命,而且比试双方竟是同门师兄弟――崆峒的林晟与雷熹。
  雷熹下手狠辣,挑断了林晟的手筋。崆峒掌门雷顺一来自己也参加了比试,二来雷熹是本家侄子,便只是轻斥了雷熹几句,引起师弟刘清一系弟子的不满,内讧逐步升级,刘清虽慑于裴琰未当场动手,但一气之下带走了自己这一系的二十余名弟子。
  第一轮武试过后,数名参试者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南宫珏、风昀瑶二人胜得极为轻松,南宫珏竟是在十招之内便击败了玉清宫的无非道长,其武功着实深不可测。那风昀瑶不但驭蛇术了得,轻功也让旁观之人大开眼界,均对南疆的“蛇巫”一门刮目相看。
  引起众多年轻人注目的却是一对来自平州的姐妹花―――“双生门”的程盈盈、程潇潇,由于“双生门”下均为孪生子,且独门武艺需双人合力,故这二人作为一名比试者参加竞选。她二人均如秋水芙蓉一般艳丽,只是程盈盈不笑脸上也有酒窝,而程潇潇却需浅笑才隐现酒窝。这二人如同一人,配合默契,双剑合璧,一百招过后便胜了碧华斋的斋主秦璎珞,让台下年轻人齐声叫好。
  但裴琰、天南叟和慧律等人的目光却集中在了一人身上,此人年纪不大,二十三四,面目清秀,气质文雅,报名应试时填的是“幽州苏颜”。初始众人均以为其为幽州“五虎拳苏氏”弟子,但此人一上场,用的竟是一套轻灵至极的剑法,且在紫极门掌门唐啸天如雷的刀锋下,气定神闲,静逸自如。终在百招后剑挑唐啸天的空门,唐啸天被迫回刀相救,他再迅速攻其右足,当唐啸天后退一步避让时,他竟能于空中变招,连挽数十个剑花,逼得唐啸天步步后退,最终掉落台下。
  台上坐着的裴琰等人均为内外兼修的高手,见识非凡,目光如炬。苏颜在空中挽出数十个剑花逼退唐啸天之时,俱各在心中暗暗警惕:武林中何时出了这么一位年轻高手,虽比裴琰尚差些许,但武林中能胜过他的屈指可数,这人竟如凭空从地底冒出来似的,而且他的剑术,毫无痕迹可循,究竟是何来历呢?
  裴琰微笑着与天南叟交谈,使了个眼色给安澄,安澄会意,匆匆离开会场。
  这一轮,洪州“宣远府”小郡主何青泠抽签,竟对上了本门师姐“青山寒剑”简莹。
  这二人往台上一站,庄前顿时一阵哄笑,个别人以手撮唇发出尖哨声,还有人言语不禁,渐渐语涉下流。直至慧律命锣手不断敲响金锣,方逐渐安静,人人带着微笑,看这对如花似玉的同门师姐妹为争盟主一职一较高低。
  青山一派,剑术讲求飘逸灵动,由于昨日与简莹闹翻,何青泠上台后也不多话,冷笑两声,身影一腾,剑舞寒光,迅捷攻向简莹。简莹不慌不忙,虚晃数招,引开何青泠的攻势,娇俏的白色身姿在空中如鸢舞鹤栖,与一袭绿衫的何青泠激斗在一起,台上青女素娥,罗裳翩飞,嗔莺叱燕,看得一众人等赏心悦目,大饱眼福。
  交手数十招后,何青泠惊觉到大师姐剑气竟少了几分往日的飘逸,多了一些凌厉。心中渐渐明白,师父竟是私下授了大师姐师门绝技,心下更是愤然,寒芒大盛,使上了拼命的招数。台上台下之人看得清楚,议论之声不绝。
  简莹让得数十招,见何青泠紧咬下唇,满面愤色,知师姐妹关系己难挽回,只得暗叹一声,手中寒剑架上何青泠的剑锋,借力凌空飘飞,眉间闪过一丝清冽之色,长剑在空中闪出一片连绵的银光,宛如一朵朵银莲盛开。何青泠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手中动作便慢了一下,简莹看得清楚,连人带剑突入何青泠的剑圈,何清冷只觉一股寒意自剑尖倒涌入自己体内,右手麻痛,长剑呛然落地。
  她倒退两步,面色苍白,托着麻痹的右臂,冲着简莹冷笑数声,飞身下台,疾奔而去,消失在大道尽头。
  简莹俯身拾起何青泠掉落的长剑,低叹一声,又向台下众人行了一礼,在如雷的喝彩声中盈盈退下。
  第二轮武斗,南宫珏对阵素女门程丹蕾,风昀瑶对阵普华寺的天昙大师,均在百招左右胜出。但“青山寒剑”简莹苦斗二百余招,终因经验不足,败在苍山掌门柳风剑下。
  “双生门”程氏姐妹再度大放异彩,她们的对手是少林慧庄大师。慧庄武功本胜过二人,但其碍于对手是年轻女子,下手不够狠决,也有些避讳,终让程盈盈在三百余招后看破此点,故意引其攻上前胸,慧庄发现情形不对,急速收手,真气有一瞬的停滞,被程潇潇借机点中右臂穴道,只好收手认输。
  而那年青公子苏颜依旧让众人啧啧称奇,他于八十招过后猛然变招,剑式大开大合,磅礴有力,剑气刚烈无双。崆峒掌门雷顺本以轻制轻,被他这一猛攻打了个措手不及,连退数步。苏颜却紧逼不放,剑招即狠又快,雷顺被攻得有些心惊,剑气松懈。苏颜看准空档,突然一道光华耀目,自肋下斜斜刺出,架上雷顺的剑刃,大喝一声,一路推进,雷顺腑脏犹如冰刀乱刺,倒退十余步,弃剑坐于地上,吐出数口鲜血,神色萎靡,恨恨下台。
  这一轮战罢,场上便只剩下了十二人:南宫珏、袁方、柳风、风昀瑶、宋宏秋、章侑、史修武、苏颜、程氏姐妹、南华山掌门王静之、祈山掌门段宁与峨嵋掌门破情师太。
  少林慧律大师将装着竹签的托盘送至这十二人面前,众人逐一抽出竹签,分组形势一出,有人欣喜,有人暗愁,史修武见自己首先上场,对上的是那来历不明的幽州苏颜,心中便有些打鼓。
  苏颜剑摆身后,负手而立,渊然不动,看着史修武,淡淡含笑道:“苏某久闻史将军盛名,还请史将军赐教!”
  史修武先前在旁观战,见此人剑术亦柔亦刚,知是平生劲敌,慑定心神,呵呵一笑:“苏公子太谦,咱们就以武会友吧!”话音未落,他己刀走中宫,急速攻上。
  苏颜一双眼清澈锐利,神情凝定,不慌不忙,转身间架住史修武的厚背刀,待史修武一轮攻罢,回刀换气之机,他劲喝一声,剑气如天风海雨,沛然无边,剑势似大江波涛,绵绵不绝,史修武咬牙接下三十余招,隐露败象。
  史修武心知到了关键时刻,能不能拿下盟主之位,完成薄公交代的任务,便在此举。他将心一横,长吸口气,身子急趋而上,苏颜似是未料他身刀合击,有些拿不准他的意图,剑势稍缓,史修武借此荡开他的长剑,忽将厚背刀交至左手,右手在刀柄上一按,刀柄下端竟突然弹出一把利刃,变成了前为刀、后为刃的奇怪兵器。
  史修武右足点地,身形腾起,在空中数个盘旋,刀光刃影如流星满天。苏颜面色微变,身形脱逸后退,眼见己被逼至台边,双足如钉,身躯稍稍后仰,长剑架住史修武势在必得的一招,笑道:“史将军还有这等兵器,真是让苏某大开眼界!”
  史修武贯注真气于刀锋上,慢慢下压,苏颜身躯不堪重力,逐渐后仰。眼见就要被压落台下,他嘴唇忽然微启,寒光一闪,史修武心呼不妙,知他口中吐出的是银针之类的暗器,电光火石之间松开手中之刀,急速闪身,却仍被数根银针射中面颊,掩面倒地惨呼。
  苏颜笑着挺正身躯:“史将军,你使‘刀中刃’,在下也有‘唇中针’,可是对不住了!”
  裴琰与天南叟及慧律等人互望一眼,觉此人不但武功高强,且心计深沉,败敌于不露声色之中,皆心中凛然。
  苏颜正待举步走向史修武,忽闻一声暴喝:“慢着!”灰影一闪,一人如大鹏展翅,跃上赛台。
  江慈平生最爱看热闹,虽然这几个月来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也带来了性命之忧,但看到此前的激烈争斗,还是颇觉过瘾。见那苏颜一表人材,谈笑风生间击败强敌,且这强敌又是作恶多端的史修武,不由在心中暗暗叫好。
  灰衣人跃身上台,她见横生变故,忙定睛细看。只见那灰袍人身量颇高,腰悬长剑,年约二十七八,长眉入鬓,白晳俊美,双唇微薄,稍显阴柔,他此时正对江慈,江慈看得清楚,其额间一块小小红色胎记,宛如红梅,正是卫昭说过的那个姚定邦。江慈心跳猛然加快,但想起这姚定邦尚未开口说上数句话,强自忍住,没有惊呼出声。
  裴琰眉头微皱,正待起身,姚定邦己步步逼向苏颜,俊面如笼寒霜,冷冷道:“原来是你!”
  苏颜收剑而立,笑容如秋波映月:“这位兄台,你我素未相识,不知兄台是否认错人了?”
  姚定邦右足一勾,将倒于地上的史修武身躯勾起,右手在他面上一抹,启出那数根银针,放于手心一看,抬头怒道:“果然是你,还我小卿命来!”
  苏颜仰头而笑:“原来是姚侍郎。不错,姚小卿是死在我的手上,侍郎大人倒是没找错人。不过姚小卿临死前要我将一样东西转交给将军,说大人一见便知,他死得并不冤枉!”
  姚定邦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逐步逼近苏颜,咬牙道:“你将东西交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苏颜缓缓伸手入怀,又握成拳头,慢慢送至姚定邦面前展开。姚定邦低头一看,突然暴出一声怒喝,喝声初始高亢,逐渐转为嘶哑,似全身血液都冲向头顶似的,满面通红,怒喝声中抽出长剑,冲着苏颜一顿猛攻。
  苏颜闪身间笑道:“姚大人,姚小卿是你幼弟,他仗着你的势力强抢民女,污人清白,而且背地里进行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我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也于死前良心发现,留下这悔悟之言,以正视听,你为何还要寻我报仇?!”
  这番变故来得突然,众人不料盟主竞选到关键时刻,竟有昔日薄公手下大将、现任兵部左侍郎姚定邦前来寻仇,主持人慧律尚未来得及出言阻止,台上姚定邦与苏颜已斗得不可开交。
  江慈自姚定邦出现,便在心中挣扎犹豫,是否按卫昭所言,“指认”他便是自己曾听过声音的“星月教”教主。毕竟这是她平生所要撒的第一个弥天大谎,且关系到一人的生死,颇有些迟疑。及至听到苏颜所说,又想起崔大哥以前所述姚氏恶行,终咬咬牙,下定决心,掩嘴惊呼一声。
  裴琰猛然回头,见江慈双眸中露出惊恐之色,以手掩唇,身躯也隐见颤栗,他缓缓站起,双目如炬,盯着江慈,扳下她发抖的右手。江慈双唇略见苍白,指向台上激斗的姚定邦轻声道:“他,他的声音―――”
  裴琰眼睛一眯,双唇微启,束音成线入江慈耳中:“你可听得清楚,这人便是那夜树上之人?!”
  江慈缓缓点头,裴琰拂袖转身,冲台边的安澄做了个手势,安澄急速退出人群,裴琰转身缓步走向台中激斗中的二人。
  姚定邦人长得俊美阴柔,但剑势却凛冽如锋,如腾龙出水,将苏颜逼得满台游走。但苏颜仍是从容自若,双剑相击中犹可听到他的调侃:“侍郎大人,姚小卿死得并不痛苦,中了银针后被我一剑穿心,我也算给了你几分面子。”
  姚定邦似是更为狂怒,喝声嘶哑无比,“啊啊”连声,剑招更快。众人渐渐看不清二人招式,只见一灰一白两道身影在台上翩飞,一凌一飘两道剑气幻光叠影,在台中翻滚。
  裴琰右手持剑,缓步走近。二人的剑气荡起他的衣袂,他如同穿行在狂风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又似狂风暴雨下的一棵青松,看似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长剑一插,也不甚快,台上剑气却忽然如暴雨初歇,劲风消散,姚定邦与苏颜齐哼一声,各后退两步。
  裴琰转身望向姚定邦,微笑道:“姚侍郎―――”他话未说完,姚定邦双眸似要渗出血来,狂嘶一声,扑向苏颜。苏颜急速后飘,落于台下,姚定邦灰影一闪,也随之跃下。
  苏颜身形加快,如飞鸟般自人群掠过,轻捷如电,几闪身间,已闪至庄前大道拐角处,姚定邦穷追不舍,裴琰挥了挥手,安澄带人迅速赶了上去。
  裴琰回头看了看,衣袖一卷,将江慈卷了过来,他左手拎着江慈腰间,双足连踏,追向苏颜和姚定邦。
  庄前上千人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反应过来时,这一大群人已消失在视野之中。慧律等人急急商议,还是决定继续比试,待裴庄主回来后再定苏颜与史修武的胜负,只派出数名未参试的各派弟子追去一看究竟。
  裴琰因拎着江慈,轻功便打了些折扣,直追出十余里地才追上姚、苏二人,这二人一逃一追,苏颜直奔到一处山崖边方被迫停下脚步。
  他看了看山崖下的急流,微笑着转过身来,姚定邦已怒吼着和身扑上,二人又激战在了一起。
  裴琰将江慈放于树林边,见安澄等人也已赶到,缓步上前。正待将二人分开,却见姚定邦怒嘶声中长剑与苏颜剑尖粘在一起,显是比拼上了内力,知这二人拼到了生死关头,索性负手立于一旁,不再急于下手。
  姚定邦面上青筋暴起,衬得俊美的五官有几分狰狞,苏颜则面色渐显苍白,二人手中的长剑均剧颤不已。再过片刻,苏颜面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血中隐带寒光。裴琰知他再施“唇中针”,踏前一步,已见姚定邦被那口鲜血喷中面部,惨嘶着“蹬蹬”退后十余步,瘫坐于地上。
  苏颜再吐一口鲜血,坐落于地,摇了摇头,望着裴琰苦笑道:“裴庄主,您作个见证,我可是为求自保。”
  裴琰微微点头,负手向瘫于地上的姚定邦行去。却听“嘭”声响起,眼前突然爆出数篷烟雾,裴琰屏住呼吸,身形后飘,林间已抢出数人,皆黑衣蒙面,其中一人扑向地上的姚定邦,将他扶起。
  安澄等人反应过来,将这数人围住,黑衣人们也不说话,齐齐猛攻。这些人使出的都是不要命的招式,长风卫一时被攻得有些手忙脚乱。
  为首黑衣人伸手探了一下姚定邦的气息,猛然大力跃起,直扑向瘫坐于崖边的苏颜,口中大叫:“你伤我主公,我要为他报仇!”。
  苏颜神色萎靡坐于地上,来不及提起真气,被那黑衣人一剑刺中左肩,身子向后一翻,惨呼一声,直直掉落山崖。
  黑衣首领返身负上姚定邦,反手一掷,场中再爆一篷烟雾,他负着姚定邦迅速隐入烟雾之中。裴琰随即一晃,闪进烟雾中,力贯剑尖,急速掷出,长剑如流星一闪,直刺入姚定邦背心,再穿心而过,刺入黑衣首领的后背。
  黑衣首领身形踉跄,缓缓跪落于地。裴琰缓步上前,正待扳下他身后的姚定邦,却见那黑衣人手中寒光闪过,本能下身形腾跃。黑衣人和身扑上,裴琰后飘于空中,避过他这意图同归于尽的一剑。
  黑衣首领失力倒于地上,左手扬起,一颗黑球直飞而来。裴琰见那黑球貌似平州“流沙门”闻名天下的“琉黄火球”,心中暗惊,于空中急速提气转身,斜踏数步,避开黑球,黑球直向他身后十余步处的江慈飞去。
  裴琰刚落地,转头间见江慈已不及避开,面色大变,身躯如离弦之箭,后发先至,赶上那枚黑球,右掌一托,将那黑球虚托在手心,却不敢让其落定。他知这种 “流沙门”的独门火器只要落定便会爆开,只得运起全部真气,将火球虚托在空中盘旋,再劲喝一声,衣衫劲鼓,手中涌起一股真气,将火球猛力向山崖下抛去。
  火球刚始抛出,寒光一闪,黑衣首领猛然跃起,挺剑刺向裴琰,裴琰未及回掌,“卟”的一声,长剑已刺入了他的左肋。
  此时,被慧律派出前来一看究竟的数名武林人士也已赶到,见裴琰竟被那黑衣人临死前一剑刺中,齐齐惊呼。
  
  
  四五、真耶假耶

  江慈被裴琰提着奔来山崖的树林边,看着这场激烈搏杀,看着姚定邦最终死于裴琰剑下,看着那群蒙面黑衣人为救他而不断倒下,忽觉一阵眩晕,自己真的做对了吗?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因为自己而丧命,虽然自己是为自保,而且此人确实罪大恶极,但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纵使拿到了解药,纵使回到了邓家寨,自己,还是以前的那个江慈吗?
  她怔怔地看着,怔怔地想着,黑球凌空飞来,惊觉时已来不及闪躲。只得眼睁睁看着裴琰如离弦之箭射来,看着他将黑球托住抛向崖下,她也亲眼看着那黑衣人临死前拼力刺出的一剑,闪起一抹清冷寒光,刺入了裴琰的左肋。
  刹那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飘浮半空,又仿佛深陷暗谷,一片惊恐与迷糊中望去,只见裴琰口中溢出鲜血,他似是回掌将那黑衣首领打得面目全非,他似是站立不稳,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向自己倒过来。
  江慈茫然伸出双手,将裴琰扶住,耳边听得数声爆炸声,安澄等人齐齐怒喝,满天的火光与硫黄之气。她不敢抽出裴琰肋下长剑,只得控制住发抖的双手,点上他伤口附近的穴道,咬紧牙关负上他,拼尽全力往回跑。
  茫茫然中,她不知长风山庄在哪个方位,直至安澄衣衫焦黑赶了上来,接过裴琰,她方有些清醒,提起发软的双腿,随在安澄等人身后匆匆赶回了长风山庄。
  山崖对面是另一处悬崖,崖边松树林风涛大作,林间,一人斜坐于树枝间,望着对面山崖上发生的一切,唇边渐涌笑意:“少君啊少君,我可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了!”
  长风山庄前,比试正酣,见安澄等人负着裴琰狼狈不堪的赶回,裴琰肋下中剑,似是已昏迷过去,群雄齐齐惊诧,就连台上正比试的南宫珏和段宁也停下手中兵刃。
  安澄等人匆匆入庄,慧律等人忙向赶去一看究竟的弟子详问。方知众人赶到之时,姚定邦已死于苏颜剑下,苏颜则被姚定邦的手下击落山崖,而裴庄主为平息争斗,也被姚定邦手下暗算致伤,至于姚定邦的手下,则抛出了“流沙门”的独门火器“琉黄火球”,与十余名长风卫同葬火海,尸体一片狼藉云云。
  出了这等变故,是慧律等人始料未及的,不但参试者苏颜生死未卜,现下代表朝廷观礼的裴相又负了伤,众人急忙商议。尚未商定出结果,管家岑五出庄传话,言道裴相入庄后有短暂的清醒,交待说武林大会按原定议程进行,不要因他受伤而有所耽搁,慧律方登台宣布,武林大会继续进行。
  江慈紧跟着安澄等人回到正院“碧芜草堂”,将裴琰放于床上,裴琰已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安澄是久经阵仗之人,多年从军,于剑伤急救十分有经验,他将江慈一推,冷声道:“你出去!”又唤道:“童敏,你们过来!”
  长风卫童敏等人齐应一声,围了过来。江慈被挤到一边,她双脚发软,茫然看着众人围住裴琰,听得安澄在吩咐准备拔剑敷药,觉脑子一片空白,扶着门框,踉跄着走出房门,又跌跌撞撞走到院中,双膝一软,跪于皑皑白雪之中,掩面而泣。
  她觉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身子控制不住的发抖,眼前白茫茫一片,偏能很清楚地听到屋内传来安澄“压”“拔”“放”的命令声。她慢慢抬起头来,正望向早间自己在院中堆的那个雪人,那用两颗黑色围棋子嵌出的眼睛,似乎正笑意腾腾地望着自己。她颤抖着伸出手,抱住雪人,积雪渐渐沁湿她的外袄,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江慈猛然抬头,急速跃起,却因跪在雪地中太久,双腿麻木,又跌坐于地。
  她挣扎着站起,安澄由屋中走出,斜睨了她一眼,唤道:“小六!”
  一名长风卫过来,安澄道:“按老方子,让岑管家将药煎好送来。”
  小六领命而去,江慈跛着脚走近,安澄转身间见到她哀求的目光,迟疑一瞬,冷冷道:“相爷福厚,没生命危险,你老实点呆着便是。”
  江慈大喜,冲前数步:“相爷他―――”安澄不再看她,转身入屋,将门关上。
  江慈心中一松,刹时间觉满院白雪不再那么耀目,寒风也不再那么侵骨。她缓缓走到窗前,窗户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她依住窗格,胸口热气一涌,泪水成串滑落。
  院中寒风渐烈,江慈在窗前伫立良久,终转身走向厨房。她挑出一些上好的白莲、瑶柱与鹤草,与淘好的贡米一起放入锅中,加上水,盖好锅盖,又走至灶下,缓缓坐在竹凳上。
  她望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伸出手按住自己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觉自己的手冰冷如雪,偏胸口处如有烈焰燃烧,腾腾跳跃。
  灶膛中,一块燃烧的竹片爆裂开来。“啪”的声音让江慈一惊,她忙跳起,将粥搅拌了数下,又坐回凳上,默然良久。眼前的火光侵入心头,仿佛就要将她烧成灰烬,但胸前被雪水沁湿的地方,又慢慢腾起一层雾气,让她的眼前一片迷蒙。
  烈焰与迷雾在眼前交织,让江慈的心一时苦楚,一时彷徨,一时欣喜,又一时隐痛。她将头埋在膝间,声音颤抖,喃喃道:“师父,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该怎么办?师父,您最疼小慈的,快告诉小慈,她该怎么办?”
  待粥熬好,已是日暮时分,又下起了片片飞雪。江慈端着粥从厨房出来,被寒风激得打了个寒噤,她深深地呼吸,又在东阁门前站了片刻,终轻手推开房门。
  安澄正守于床前,见江慈端着粥进来,俯身在裴琰耳边轻声唤道:“相爷!”
  裴琰微微动弹了一下,又过了片刻,缓缓睁开双眼,以往清亮的双眼变得有些迷蒙。江慈不敢看他,别过脸去,听到安澄似是将裴琰扶起,才慢慢走到床边,低头见床边外袍上一滩暗红,那血刺痛了她的眼睛,手中的粥碗也有些颤抖。
  裴琰眯眼看了看江慈,轻咳一声,江慈惊醒,用玉匙舀起米粥,轻轻送到裴琰口中。
  裴琰吃了几口,喘气道:“安澄,你先出去。”
  江慈手一抖,玉匙磕在碗沿上,听得安澄将门带上,她将头低下,强忍住喉头的哽咽。这一刻,她极想抬头,细细看清眼前这人,又想拔腿就跑,远远地离开这长风山庄。
  裴琰靠在枕上,闭目片刻,轻声道:“你听着,我要上宝清泉疗伤,这十天,你每天做好饭菜送上来,其余时间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放不放你,等我伤好后再说。”
  江慈愣了片刻,仍旧将粥送至裴琰口中,嘴张了几下,终没有再说话。
  大雪又下了数日,天方彻底放晴。而武林大会也终有了结果,苍山派掌门柳风最后胜出,荣任新武林盟主,峨嵋掌门破情师太、南宫珏、袁方、风昀瑶、程氏姐妹、少林派宋宏秋、紫极门章侑、南华山掌门王静之八人入选议事堂。
  人选定下之后,又经各派商定,暂定在苍山选址修建议事堂和盟主阁,由苍山派出资,若是四年后选出新的盟主,再行决定在何处修建新的盟主阁。
  诸事落定,已是三日之后,群雄均听闻裴庄主剑伤极重,一直处于昏迷之中,遂只能向安澄等人表达一片关切之意,先后告辞而去。
  大雪封山,江慈每日送饭上山的路便极难走。为防滑倒,她用枯草将靴底缠住,又用绸带将食盒绑在腰间,运起轻功,方赶在饭菜变凉之前,送至宝清泉。
  宝清泉不但在这严冬仍热气腾腾,疗伤效果也十分显著,再加上长风山庄的创伤药方乃独门秘传,裴琰一日比一日好转,面色也不再苍白。安澄早命人将草庐铺陈一新,又燃上数盆炭火,裴琰每隔数个时辰去宝清泉泡上一阵,其余时间便在草庐中静坐运气疗伤。
  江慈按时将饭菜补品送到草庐,裴琰也不与她说话,目光冰冷,还总有着一种说不清看不明的意味。江慈也只是默立于一旁,待他用完,将碗筷收拾好,又默默下山。
  裴琰上了宝清泉,“碧芜草堂”中便再无他人,江慈一人住在这大院中,望着满院积雪,看着院子上方青灰的天空,心中一日比一日彷徨无助,一夜比一夜辗转难眠。
  这夜,寒风呼啸,江慈惊醒,她披衣下床,依于窗前,望着满院雪光,怔怔不语。
  雪夜寂静,廊下的烛光映在雪地上,泛着一团晕黄。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江慈心中静静蔓延,让她想提步奔上山去,跑到那个草庐之中,看看那双笑意腾腾的双眸,哪怕让他狠狠的欺负一番,也心甘情愿;可另一种忧伤与恐惧,又于这冲动中悄悄涌上,让她不寒而栗,瑟瑟发抖。
  坠崖的苏颜,中剑倒地的姚定邦,被裴琰一掌击得面目全非的黑衣人首领,满天的火光,以及,裴琰倒下前望着自己的眼神,还有,卫昭冰冷如刃的话语,这一刻,悉数浮现在江慈的眼前。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多事情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样的真相?这些人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己的一句谎言,到底在这件事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最重要的是,他,那个只会欺负自己、有着一颗冷酷无情心的他,为何要为救自己而受伤?这后面的真相,又是什么?而自己,为何每次见到他或想到他,便会胸口胀痛难忍,但那胀痛之中,为何又有丝丝欣喜
  江慈觉双肩渐寒,拢了拢狐裘,望向辽远的夜空,唇边渐涌苦涩的笑意,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长大吗?难道,回邓家寨,真的是一个遥远不可及的梦想吗?
  融雪天更是寒冷,且山路更为湿滑,江慈纵是轻功甚佳,这日也仍在山路陡滑处摔了一跤。望着被泥水浊污的狐裘,她不由有些心疼,所幸摔跤时她右手撑地,未让腰间的食盒倒翻。
  到得草庐,裴琰刚从宝清泉中出来,江慈见他仅披一件锦袍,袍内似未着衣物,带着一股温热的风步入草庐,心怦然剧跳,转过头去。
  裴琰嘴角轻勾,慢悠悠地在桌前坐下,淡淡道:“摆上吧。”
  江慈不敢看他,将脸转向另一边,摸索着将食盒打开,将饭菜端出来,又摸索着将玉箸递向裴琰。
  裴琰望着距自己甚远的玉箸,将锦袍拉松一些,眸中笑意渐浓:“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江慈回头看了一眼,面上“腾”地红透,手中玉箸未曾抓稳,掉在桌上。
  裴琰摇了摇头,拾起玉箸,静静用罢。见江慈仍背对着自己,她身上狐裘下摆处数团泥污清晰可见,垂在身边的双手轻颤,右手手掌处可见擦伤的痕迹。他眉头微皱,冷声道:“你过来坐下!”
  江慈心中一阵慌乱,只觉全身上下,血脉筋络之中,苦涩与甜蜜交缠不休,期盼与恐惧恣意翻腾。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抬眸看向裴琰。
  裴琰与她静静对望,黑沉的眸子中看不出一丝喜怒,只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沉思。江慈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缓缓低头,却正好望上裴琰胸前,他锦袍微松,前胸赤祼,因从温泉中出来不久,仍泛着些薄红,她觉双颊滚烫,猛然站起,疾奔出草庐。
  裴琰身子一动,又缓缓坐回椅中,他抚上腰间伤口,望着江慈的背影,目中精光闪烁,眼神复杂。他慢慢靠上椅背,合上双眸。
  脚步声响起,安澄在草庐外唤道:“相爷!”
  安澄捧着一叠密报进来,拿起最上的一封信函,躬身近前:“相爷,崔公子有信。”
  裴琰伸手接过,抽出细阅,良久,眉头微蹙,轻声道:“看来,真是他了。”他站起身来,安澄忙替他披上毛氅。裴琰步出草庐,凝望着雾气腾腾的宝清泉,又望向满山白雪,忽道:“安澄。”
  “是,相爷。”
  “还记得那年,我们在麒麟山浴血奋战,死守关隘、驱敌数万吗?”
  安澄面露微笑:“长风骑的兄弟们,怕是谁也不会忘记的。”
  裴琰负手望向空中厚积的云层,轻叹一声:“只希望剑瑜能熬过明年春天,现在,只有靠他撑着了。”
  晴了不到几日,又开始下雪,天地间一片素净。江慈这日自铜镜前经过,停住脚步,长久凝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终下定了决心。
  她细心备好晚饭,踩着积雪上了宝清泉。天色渐晚,山夜寂静,宝清泉边的长明灯幽幽暗暗,江慈觉自己仿佛踏入一个迷蒙缥缈的梦中,却又不得不醒转,逃出这个有着无比诱惑的美梦。
  裴琰正躺于草庐中看密报,见她进来,微笑着将密折放下:“今日怎么晚了些?”
  江慈一愣,见他笑得极为和悦,莫名地有些害怕,为什么,自己的内心深处,会害怕见到他这种笑容,会期望他象从前那样欺负自己呢?
  她静静侍立一旁,待裴琰用罢晚饭,看完密报,又服侍他洗漱完毕,犹豫一阵,正待开口,躺于榻上的裴琰忽伸手拍了拍身边:“你过来。”
  江慈低头片刻,咬咬牙,抬起头来,平静走到裴琰身边坐下,平静地望向他黑亮的双眸,轻声道:“相爷,我有话想对您说。”
  裴琰一笑:“巧了。”他顿了顿,悠悠道:“说吧,相爷我听着。”
  江慈忽略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快速道:“相爷,您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也帮您认了人了,我人又笨,留在您身边只会给您添麻烦,没什么用处,不如,您―――”
  裴琰冷笑一声,猛然伸出右手,托住江慈的下巴,将她往身前一拉,在她耳边冷冷道:“想要解药,想要离开,是吧?”
  江慈想将脸别开,却被裴琰大力扼住下腭,只得直视他隐有怒气的双眸,缓缓道:“是,相爷,我本不是你相府之人,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民女。”
  裴琰望着眼前如白玉般精致的面庞,面庞上嫣红的双唇,乌黑的瞳仁,那瞳仁中透出的天真与明净,清俊的眉目间怒意更盛。江慈渐感害怕,往后挪了挪身子,裴琰却缓缓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瓷瓶,倒了粒药丸入手心,轻轻掂了掂,笑了一笑:“想要解药是吧,不难。”
  他拈起那粒药丸,慢慢送至嘴边,微笑望着江慈,轻声道:“解药呢,要靠你自己来拿的。”说着将药丸送入口中,用牙齿轻轻咬住。
  江慈脑中“轰”的一声,浑身血液往上冲涌,她又气又羞,猛然站起,转头就跑。刚跑出两步,膝间一痛,被裴琰掷出的瓷瓶击中,单膝跪落于地。
  裴琰伸手将她往榻上一拉,江慈天旋地转间,已被他压在身下。她情急下双手推出,裴琰冷笑一声,将她双手扼住,江慈只觉腕间剧痛,“啊”地张口一呼,裴琰温热的双唇已掠上了她的唇间。
  这是一种揉杂着清凉的温热,丝丝清凉自那温热的双唇间不断涌入江慈体内,药丸的清凉,自喉间而下,沁入脏腑。她迷蒙间望向眼前的面容,那清俊的眉目间似有一点怜惜,她的心仿若飘浮在半空,悠悠荡荡,感受着那份怜惜,慢慢闭上了双眼。
  草庐外,北风呼啸,草庐内,炭火跳跃。江慈似陷入一个美梦之中,梦中有甜蜜,有酸楚,有幸福,有痛苦,但更多的却是疑虑与不安。
  裴琰的唇在她唇间流连,又重重地吻上她的眼,她的眉。他带着泉水特有气息的右手慢慢抚上她的面颊,又沿着面颊划下,轻轻的抚过她的颈,她的胸,轻轻的,解开了她的衣衫。
  炭炉中,火花一爆。江慈倏然惊醒,那日山崖上的情景突然又浮现在眼前,甜蜜与幸福褪去,疑虑与不安冲入她的脑海,她猛然将裴琰推开,衣衫散乱,跳落于地,往草庐外急奔。
  裴琰眸中闪过冷冽之色,身形一闪,江慈直撞上他胸口。裴琰将她紧紧束于怀中,低头看着她惊慌的眼神,面上最后一丝怜惜消失不见。他大力抱起江慈,将她往榻上一丢,重重将她压于身下,在她耳边冷声道:“你又想逃到哪里去?”他右手用力一扯,江慈的外衫“嘶”的一声,被他扯落。

  四六、爱恨交缠

  江慈“啊”的一声惊呼,声音又被裴琰的双唇堵回喉间。她拼命挣扎,换来的却是攻城掠地般的攫夺。先前如春风化雨般的轻柔与怜惜悉数不见,剩下的只有狂风骤雨似的粗暴与愤怒。
  她拼尽全力,却仍不能将裴琰推开,身上衣物一件件被撕裂扔于榻边。极度恐惧之后是极度的愤怒,她用力咬下。裴琰痛哼一声,抚着被咬痛的下唇,由她身上抬起头来。
  他手指抚过流血的下唇,望向指间那一抹殷红,慢慢将手指送入口中吸吮,冷冷注视着正怒目望向自己的江慈。见她眉眼间满是愤怒、蔑视与痛楚,裴琰呵呵一笑,手指轻轻勾上江慈面颊,缓缓道:“原来你还会反咬一口,看来,我确实小看你了。”
  江慈望着他黑深的眼眸,那眼眸幽幽暗暗,让她心中如刀绞般疼痛,这疼痛又使她胸口那团怒气泄去,晶莹的泪珠滑出眼角,微一侧头,沁湿了榻上的锦被。
  这泪水让裴琰有一瞬间的恍惚,心尖处也似乎有些隐痛。屋外,北风吹得草庐的门有轻微的摇晃,他悚然惊醒,凝望着身下那张饱含凄哀与绝望的明丽面容,冷冷一笑:“解药我是给了你,但你想走,可没那么容易!”说着右手用力,江慈身上最后一件衣裳被他扯落。
  江慈全身颤抖,无助地望着草庐的屋顶,感觉到裴琰冷酷微温的双唇在自己身上掠过,感觉到他呼吸渐转沉重,感觉到他赤祼温热的身躯贴过来,绝望地闭上双眼。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在狂嘶:不是真的,果然不是真的!原来,自己真是痴心妄想,冷酷无情的他,怎么可能会―――
  她将心一横,双齿便待重重合上,裴琰早有防备,用力扼住她的下腭。江慈泪水汹涌而出,只是这泪水,是为了这暴虐,还是这暴虐之后隐藏的真相,她也说不清楚。
  朦胧泪眼中,裴琰隐带狂怒的面容贴近,他重重地吸吮着她眼角的泪水,他带着一丝恨意的声音如利刃绞割着江慈的心:“你不是想逃吗?我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他手上用力,江慈“啊”地一声,双腿已被分开,她本能地伸出双手,裴琰右手紧钳住她双手,反压在她头顶。
  裴琰感觉到身下的人儿在剧烈颤抖,有一刹那的犹豫,但体内要膨裂开来的激情让他脑中逐渐迷乱,终缓缓压下身躯。
  江慈绝望迷糊中感觉到异样,拼尽全力,偏头狠狠咬上裴琰右臂,裴琰迷乱中未曾提防,吃痛下松开右手。江慈双手回复自由,奋力推上裴琰前胸,又双足急蹬,裴琰忍住右臂疼痛,用力将她按住,却听草庐外号声大作,竟是长风卫暗卫们遇袭信号。
  裴琰脑中倏然清醒,却并不惊慌,他知这草庐附近有近百名暗卫,除非是大批敌人来袭,否则无人能突破至这草庐附近。他压住江慈,正待再度俯身,安澄的怒喝声传来,他猛然抬头,急速从江慈身上跃起,点上她的穴道,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
  他急速披上外袍,听得北面山峦处的号声越来越急,竟是长风卫遇到强敌时才发出的信号,而安澄发出的喝令,显有武功十分高强的敌人来袭。裴琰面色渐转凛然,闪至窗前,目光森冷,望向窗外。
  宝林山北麓,火光点点,迅速移动,且不时传来暴喝声,显是暗卫们遇上袭击,正在进行反击。而宝清泉侧,寒风之中,安澄持刀与一蒙面之人激斗正酣。
  安澄手中刀势如风如雷,刀光变幻莫测,身形卷旋间带起层层雪雾,而与他对敌的蒙面之人手中长剑如龙吟虎啸,剑鸣轰轰,剑气强盛。裴琰看得几招,便知此人武功胜过安澄,与自己相比也只差少许。他束上腰带,抽出壁上长剑,迅速闪出草庐,隐身在大树之后。
  寒风凛冽,安澄与蒙面之人越斗越快,激起的雪团也越来越大。裴琰见安澄刀势被蒙面人的剑势带得有些失控,恐有生命之虞,急速折下一根枯枝,运力弹出,二人身侧的雪团“膨”的迸裂。裴琰身形疾射,手中寒光一闪,恰好架住蒙面人刺向安澄的必杀一剑。
  蒙面人见裴琰赶到,闷声一笑,剑势半转,森森光影在长明灯的照映下流转耀目,裴琰低喝一声,剑招绵绵不绝,“呛”声不绝,片刻间二人便过了数十招。
  裴琰觉此人剑势变幻莫测,一时霸道,一时轻灵,间或诡异,心中暗惊,武林中何时出了这等高手。他心中疑虑,手上动作加快,真气激得外袍随风劲鼓,龙吟声烈,响彻宝林山麓,剑气清啸震破雪夜,狂风卷起雪浪。蒙面人剑随身走,如孤鸿掠影,在裴琰纵横的剑气中横突而过,急掠向雾气腾腾的潭面。
  他闪身之初折下一根树枝,射向水面,衣袂翻飞,快若银矢,踏上树枝轻飘过水,宛如烟樯乘风,瞬间掠过七八丈的潭面。
  裴琰见他的方向正是草庐,面色一变,身形冲起丈余,翩若惊鸿,疾闪过潭面,眼见蒙面人已踏上草庐屋顶,似要踏破屋顶而下,他怒喝一声,手中长剑如流星闪过,掷向蒙面人。
  蒙面人身形疾向后翻,右足在草庐屋脊劲点,纵向草庐边的大树,踏碎一树枯雪,身形再几个腾纵,跃向山峦。
  裴琰随之跃上草庐屋顶,却不再追向蒙面人,只是将手一挥,安澄会意,带着十余人追上山去。
  裴琰立于屋顶,一阵疾风,卷起他的袍子,他仍人如山岳,巍然不动,冷冷看着那蒙面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看着满山的暗卫们渐趋平静,看着安澄等人由山上急掠而回。
  裴琰自屋顶跃下,安澄趋近前:“来敌约有七八人,他们似是早已摸清暗卫所在,出手狠辣,折了十二名弟兄,与属下对敌的是身手最高的一个。他们在回雁崖事先安下了绳索,属下追到时,已全部逃离。”
  裴琰眉头微蹙,沉吟道:“这帮人武功如此高强,所为何来?”
  “是,属下也有些疑惑,是不是为了试探相爷的伤势?”
  裴琰负手走了几步,微微摇了摇头,过得片刻,他转身道:“火速传信给剑瑜,让他赶在小雪前挖好地壕,准备好草粮,暗撤的事情,也得加紧。”
  安澄离去,裴琰又低头想了片刻,方转身步向草庐。他在门前伫立,修长的身形在雪地中拉出一条长长的暗影,良久,他方轻轻推门。
  他缓步踏入草庐,目光及处,衣衫遍地,炭火灰暗,烛光晕红,榻上,却已不见了江慈的身影。
  裴琰瞳孔陡然收缩,身形拔起,冲破草庐屋顶,又急速在山峦间奔行,暗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出来向他行礼。他面色冷峻,如一缕轻烟,掠过皑皑白雪,茫茫山野,却终未寻到那个身影。
  他一声长喝,自树林之巅掠过,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又徐徐落下。他踏上草庐屋顶,拔出先前掷出的长剑,寒光映亮慑人的眼眸,他飘然跃下,向急急赶来的安澄冷声道:“调齐附近所有人马,盘查一切人等,给我把那丫头搜出来!”
  十二月初二,平州,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风雪中,一商队赶在城门落钥前匆匆入城,马车在积雪甚深的大街上艰难行进,在城西“聚福客栈”前停了下来
  一名中年汉子敲开客栈大门,与掌柜的一番讲价,包下后院,一行人将马车赶入后院,见院中再无他人,从车内抬出一个大木箱,抬入正屋。
  商队之人似是训练有素,行动敏捷,将木箱放下后,齐齐退出,回到西厢房安睡。
  亥时末,四下静寂无声,只余冷雪翻飞。正屋内,案几缓缓移开,片刻后,东墙下露出一个地洞。一个黑影由地洞内钻出,颀长的身影慢慢踱至木箱边,深黑的眸子中笑意渐浓,他轻轻抚上箱盖:“少君啊少君,这可要对不住你了。不过,你也太令我―――”
  他话语停住,呵呵一笑,手下运力,震断铜锁,缓缓启开木箱,俯身从箱内抱出一人。他低头望向那熟睡的面容,眸中闪过探究与好奇之色,嘴角慢慢勾起,隐入地道之中。
  江慈似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梦,昏昏沉沉中似是一直在大海中沉浮,偶尔有短暂的清醒,却也不能动弹,眼前晃动的全是些陌生的面孔,每当她睁开双眼,她们便给她喂下一些流食,她又昏昏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也不知这些人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她只知自己心中空空荡荡,心尖似有一块被剜得干干净净。她只愿在这个梦中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再也不要想起之前的那一场噩梦。自然,也再也不用想起那夜,那人,那黑沉的眼眸,那隐怒的面容。
  可这场梦,也终有醒的一天,当那缕缥缈、凄怨的箫声闯入她的梦中,直钻入她的心底,她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昏黄,她缓缓转头,良久,方看清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内。车内,一人披着白色狐裘,背对自己而坐,姿态闲雅,仿若春柳,但背脊挺直,宛如青松。他的乌发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起,捧箫而坐,箫音隐带惆怅与哀伤,又饱含思念与挣扎。
  江慈望向那根碧玉发簪,怔忡不语,待箫声落下最后一个余音,弱然一笑:“果然是你。”
  卫昭放下竹箫,转过身来,瑰丽宝珠般的眼眸微微眯起:“真是不好意思,坏了你的好事。”
  江慈面上顿时红透,想起那夜自己浑身赤祼躺于草庐中,外面传来裴琰与人交手的声音,面前这人,黑衣蒙面,悄然潜入,用锦被将自己卷起,由窗中跃出,之后,他点上了自己的昏穴,之后,便是那些人将自己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便是那个昏昏沉沉的梦。
  她低头望了望身上的衣衫,良久,轻声道:“不,我要多谢你。”
  “哦?!”卫昭声音中似有一种魅惑的魔力,他缓缓站起,坐到江慈身边,托起她的下巴,一双凤目静静地凝视着她。
  江慈轻轻地咬了下嘴唇,眼波微微一闪,别过头去,低低道:“谢谢你把我从那里带出来。”
  “有些意思。”卫昭语调平淡,唇角却露出得意的笑容。江慈正好转过头来,见他笑容如清风明月、飞雨落花,这一瞬间,她忽想起那人,那俊雅的面容,那双笑意腾腾的黑眸,心中一酸,无力地靠上车壁。良久,数滴泪水滑落,滴在手背上,冰凉寒沁,似要渗入肌肤里头,渗入筋络之中。
  卫昭一愣,江慈却突然伸手抹去眼角泪水,笑着抬起头来,将手往卫昭面前一伸:“拿来!”
  卫昭大笑,大摇大摆往江慈身边一躺,双手枕于脑后,悠悠道:“什么?我可没欠你的。”
  江慈将手收回,挪开些身子,微微冷笑:“少给我装模作样!你们这些黑了心的人,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只是你别忘了,我在某处留了一封信。”
  卫昭笑得越发得意,雪般白晳的肌肤上一抹淡红,使他面若桃花,更衬得他乌发胜墨、眸如琉璃。他笑得一阵,伸手勾上江慈的秀发,他缓缓将她的头发在指间缠绕,忽然一扯,江慈向后仰倒。卫昭将她抱住,眼光在她身上来回数遍,啧啧摇头:“又不是什么绝色佳人,还蠢如鹿豖,少君的眼光,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江慈听到“少君”二字,呼吸有一瞬的停顿,闭了闭眼,又睁开来,也不挣扎,平静的仰视着卫昭,轻声道:“你费尽心机,甘冒奇险,将我从,从那里带出来,自然有你的目的。你们这些人,是绝不会做亏本的生意的。我虽不知你又要如何利用我,但总归是要用的,那就请你先替我解了毒,我愿意配合你,从今日起,你要我做何事,我去做便是。”

  四七、风雪兼程

  卫昭笑得向后微仰:“咱们一向合作愉快,不过这次―――”他森冷的目光盯着江慈,缓缓道:“我若是要你帮我对付裴琰,你也愿意吗?”
  江慈心中微微一震,某处,似乎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手渐转冰凉,极力克制不让身躯颤抖,清澈如水的眸子平静望向卫昭,声音不起一丝波澜:“我愿意。”
  “为什么?”卫昭似是颇感兴趣,右手撑住面颊,嘴角微勾。
  江慈慢慢合上眼帘,忽然两颗泪珠滚落,鬓边秀发恰于此时散落在卫昭腿上。卫昭低头望去,似有带雨荷花盛开于膝头,那份凄美仿佛一直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他面上笑容有一瞬的隐去,又重新散开。
  他手指轻勾上江慈面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据我所知,这段时日,他不要任何人服侍,只与你朝夕相处,又曾舍命救你,以他之为人,这份心意,算是破天荒的了。你为何还愿意助我对付于他?”
  江慈偏过头去,眼眸中盈盈波光渐满,半晌后低低道:“不,他只会欺负我,他根本就不曾正眼把我当人看,我,我恨他―――”
  卫昭凤眼微微上挑,笑得更为得意。他放开江慈,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又用指甲将那颗药丸划成两半,拈起其中一半送至江慈面前。
  江慈望向卫昭,见那黑真真的眸子冰冷如剑,偏唇角笑容显得开心无邪,他的手如羊脂玉般白晳,而那药丸黑黝如墨,形成强烈的对比。她默然片刻,慢慢张开嘴,慢慢凑过去,从卫昭手上将那半颗药丸轻轻地含入口中。
  卫昭手指凝在半空,嘴角笑意也有些僵住。江慈微笑着坐起:“多谢萧教主。”
  卫昭眸中探究意味渐浓,索性斜靠在锦被上,一副优哉游哉的表情:“你倒不是很笨,说说,为何肯定这个是解药?”
  “我也不肯定的。”江慈觉自己长发散乱,用手轻轻梳理,侧头道。
  “那你还肯服下?”
  江慈撇了撇嘴:“两点理由,第一,以你之为人,若无心给解药,便一直不会给,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搏;第二,你还要用我来做某些事,定不会让我就此死去,我若吞下的是毒药,你必会阻止,所以我赌一赌。”
  卫昭斜睨着江慈,瞳仁中闪动着如琥珀般的光泽。他慢慢握起榻边竹箫,修长的手指将竹箫托住滴溜转圈,片刻后吹了声口哨,骏马嘶鸣,马车缓缓启动,向前而行。
  江慈掀开厚重的车帘,一股寒风扑了进来,她忙放下些,透过缝隙看了看外面,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月落山。”
  江慈放下车帘,有些讶然:“回你自己的老巢吗?”
  “老巢?”卫昭笑了笑:“说实话,我有十多年未回去过了。”
  江慈转过头:“你不是星月教主吗?为什么十多年都没回月落山?”
  卫昭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闭上眼。马车颠簸,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脸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江慈忽想起那夜相府寿宴,他与那人坐在一起,面上含笑,但眼神空洞,满堂华笏,在他眼中,都是至仇至恨吧?而那人,笑意盎然,但也是同样戴着假面,满座蟒袍,在他心中,只怕都是一颗颗棋子。所谓青云志,倾天恨,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江慈低头静静地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磕上路中的石子,将她震醒。她抬起头来,见榻上卫昭似是已经睡着,她凝望着他绝美的睡容,轻轻拉过锦被,盖于他肩头。
  马车渐行渐慢,江慈纵是坐在车中,也知外面风大雪急,这样赶路,只怕一日都行不到几十里,恐还有马儿冻毙之虞。听得车外马夫的喝声,她不由望了望熟睡的卫昭:他这么急着回月落山,所为何事?他将自己劫来同行,又是为了什么?真是要利用自己来对付那人吗
  她冷冷一笑,卫昭啊卫昭,你若真是这般想法,那可就大错特错,我现在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人,又怎会把我放在心上?!
  马车终于停住,卫昭倏然睁开双眼,马夫在外轻声道:“爷,到了。”
  卫昭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于面上,又从榻底取出两顶青纱宽帽,顺手丢了一顶给江慈。江慈接过,轻轻罩住面容,随他下了马车。
  大雪纷飞,江慈觉有些寒冷,习惯性的拢上双肩,手却凝住。曾给自己带来温暖的狐裘,已留在了那草庐内,再也不在她的肩头,再也不能替她遮挡严寒。她双目渐渐潮湿,眼前的庄子如冥界般缥缈,木然移动脚步,随卫昭步入那积雪覆瓦、粉墙静围的庄子。
  庄内,寂然无声。二人自庄门而入,沿抄廊过月洞门,穿过偏院,再过几道门,到了西首一处院落,一路行来未见一人。
  卫昭推门而入,环视室内,青纱下,寒星般的双眸渐转幽深。江慈稍稍低头,见他手尖竟在极细微地颤抖,不由有些害怕,将身形隐入门边的阴影之中。
  卫昭默立良久,缓缓走到西阁的紫楠木长案后坐下,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案几。十多年前,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执着自己的手,在这案后,教自己一笔一划写下 “萧无暇”三个字;那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握着自己的手,在这院中,教自己一招一式舞出“星月剑法”。岁月如沙漏,往事似云烟,所有的人与事,终究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永远随影附形的,是肩头无法卸下的仇恨与责任,是深入骨髓的隐忍与坚狠。
  他长久坐于案后,面上青纱随微风而动,屋内渐渐昏暗,江慈悄无声息地再往门后缩了缩。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先前那马夫握着盏烛火进来,轻声道:“爷,二公子到了。”
  卫昭收回右手,站起身来,走到门边,看了看门侧垂首低眉的江慈,冷冷道:“把她关到墨云轩,看紧了。”
  夜色渐深,卫昭踏入“留芳阁”,看了看屋内之人,淡淡道:“看你的样子,伤全好了。”
  苏颜忙微微躬腰:“劳教主挂念,属下伤势已愈。”
  卫昭在椅中坐下:“武瑛下手是有些狠,但你若不借伤坠崖逃遁,也瞒不过裴琰。”
  苏颜面色恭谨:“只是可惜了武堂主。”
  卫昭冷冷道:“武瑛活着也没什么趣味,这样去了,对他来说,倒也干净。”
  苏颜不敢答话,卫昭道:“苏俊呢?我不是让你们到这里等我的吗?”
  “幽州有变,大哥赶过去了。”
  “出了何事?”
  “本来是安排矿工逃亡后向官府举报裴子放私采铜矿的,可咱们的人带着矿工一出九幽山,便被裴子放的人抓住了。虽说都服毒自尽,没有人苟活,但大哥怕留下什么线索,让裴子放有所警觉,现赶往幽州,想亲自对付裴子放。”
  卫昭右手在案上轻敲,半晌方道:“你马上去幽州,让苏俊先不急着对付裴子放,暂时缓一缓。”
  苏颜低头道:“大哥对裴子放恨之入骨,只怕―――”
  卫昭声音渐转森严:“我知道,当年咱们族人死在裴子放手中的不计其数,但现在得顾全大局。你和苏俊说,若是他坏了我的事,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苏颜犹豫再三,终道:“教主,属下有些不明白。”
  卫昭冷冷一笑:“到了明年春天,你就明白了。”他顿了顿道:“希望我没有猜错,裴琰不会让我失望。”
  苏颜一惊,抬头道:“莫非裴琰―――”
  卫昭站起身,慢慢踱到苏颜身边,苏颜感到有一股冷冽的气息罩住自己,心中暗凛,垂下头去。
  卫昭不再看他,负手步到门前,自青纱内望出去,院内积雪闪着暗幽幽的光芒。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带着一名幼童在院中堆着雪人。他的目光微微有些飘摇,良久方道:“族长那里,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还是胆小,始终没有答应。”
  卫昭轻“哦”一声,冷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用再敬他是族长了。”
  他转过身来:“传令,所有的人,这个月十八,都回星月谷。”
  “是。”
  江慈被那马夫带到一处院落,见正轩上悬匾“墨云轩”,知这是一处书屋。她见那马夫脚步声轻不可闻,必是身怀绝技,遂老老实实进了屋。
  她在墨云轩前厅内坐了一阵,环顾轩内,古董陈列,青石地面,粉墙上悬挂着字画木雕,由漏窗望出去,轩外木榭石山,错落有致,虽是严冬,也觉雅致宜人。
  在厅内坐了良久,江慈颇觉无趣,见夜色深沉,起身将烛火挑亮。转头间见厅内西角摆有一张五弦琴,遂步到琴案前坐定,轻手一勾,觉琴音澄澈清幽,与师父遗留下来的‘梅花落琴’相比毫不逊色,不由有些惊喜。
  她数月未曾弹琴,又见名琴当前,有些手痒,抚上琴弦,琴声起处,竟是当日揽月楼头曾唱过的那曲《叹韶光》。
  上阙奏罢,江慈怔怔坐于琴前,良久,狠狠拭去眼角泪水,再起弦音,将下阙用极欢悦的声音唱了出来。
  唱至最后一句“不堪寒露中庭冷―――”,前厅的镂花落地扇门被“呯”地推开,卫昭卷起一股寒风,冲了进来。劲风将他宽帽下的青纱高高扬起,露出的人皮面具阴森无比。
  江慈刚及抬头,卫昭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往墙角一丢。江慈头撞在墙上,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才清醒过来,倚住墙角,揉着头顶,怒目望向卫昭。
  卫昭立于琴前,低头看着那张五弦琴。江慈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见他原本如黑宝石般的双眸渐渐涌上一层雾气。正纳闷间,卫昭缓步行到她身前,盯着她看了片刻,恶狠狠道:“不要以为你是裴琰的女人,我就不会动你。你给我老实些,若再敢乱动这里的东西,我就将你扔进桐枫河!”
  江慈心中一动,怒容渐敛,轻轻点了点头。卫昭怒哼一声,又猛然伸手将江慈一推,转身出房。
  他这一推之力极大,江慈向右趔趄,碰倒了旁边案几上的细瓷净瓶,仍未站稳,右手便撑在了满地的碎瓷片上。
  鲜血自右手食指指尖渗出,江慈蹲在地上,将手指缓缓送入口中吸吮,忽然想起那夜在“碧芜草堂”的大树下,他将自己被烫伤的手包在手心的情景,心中如沸水煎腾,强压了下去,忽然一笑,喃喃道:“你说得对,我是又懒又没出息,若是学武用功些,也不至于烫了手,也不至于到今日这种地步!”
  卫昭去后,再也未曾露面,江慈等到半夜,仍不见他的人影。她又不能出墨云轩,肚子饿得难受,偏茶水都无半口,渴极了,只得捧了数把窗台上的积雪吞咽,聊为解渴。
  墨云轩内并无床铺,只有一张竹榻,更无被褥之物,江慈便在竹榻上缩着睡了一夜,次日醒转,觉全身冰凉,双足麻木。
  想起心头之事,江慈知不能病倒,猛吸一口气,冲到院中,捧起一把雪,扑上面颊猛搓,又双足连顿,原地跳动,只想跳到发出一身大汗,千万不要因寒生病。
  卫昭负手进来,见江慈满头大汗,双颊通红,原地跳跃,有些愕然,片刻后冷声道:“走吧。”
  江慈双手叉腰,喘气道:“那个,萧教主,能不能赏口饭吃,你要我帮你做事,总得让我活命才行。”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转身而行。江慈急忙跟上,犹自絮絮叨叨,卫昭听得心烦,猛然伸手,点上她的哑穴。江慈怒极,无数骂人的话在肚中翻滚,直到出了庄门,昨日那马夫递给她两块大饼,方才喜滋滋地接过,啃着烧饼上了马车。
  这日停了雪,风也不大,还微微有些薄薄的阳光。马车行进速度便比昨日快了几分,江慈根据日头判断,卫昭正带着自己往西北而行,看来确是去月落山脉无疑。
  她哑穴被点,卫昭又始终沉默,马车内一片静寂,直到正午时分,卫昭方才解了她的穴道。
  江慈见这马车内铺陈简单,没有御寒取暖之物,卫昭身上也只是一袭简单的白色织锦缎袍,想起那人那车那奢华的相府,终忍不住道:“那个,萧教主,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卫昭抬头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江慈坐得近了些,笑道:“我说你吧,官当得不小,在京城过得也挺滋润的,就连太子对你都客客气气,听说就是当今皇上,对你也是极为宠信。你还当这星月教教主,费尽心机遮掩身份,到底图―――”
  她滔滔不绝,卫昭面上如笼寒霜,眼神凌厉,他猛然丢下手中的书,扼住江慈咽喉,将她按倒在凳上。

  四八、冰火相煎

  江慈心呼糟糕,不知自己说错何话,惹怒了这位乖戾无常的卫三郎。看到他眼底的仇恨与隐痛渐浓,她忍住喉间的窒痛,挣扎着道:“算我多嘴,你不爱说,不说便是,何必生这么大气。你若是因为一句话把我掐死了,多不划算―――”
  卫昭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冷哼一声,收回右手。
  江慈咳着坐了起来,见卫昭面色冷峻,斜睨着自己,心念急转,轻声道:“萧教主,反正我逃不出你手掌心,也愿意借你之力去对付裴琰,以消我心头之恨,估计咱们还得在一起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不如这样吧,你身边也没个丫头,我来侍候你日常起居。我再也不会多话,一切听你吩咐行事。等裴琰的事情了结,我也就是个无关大局的人,到时咱们再说散伙的事情。你看这样如何?”
  卫昭眯缝着眼睛听她说完,淡淡道:“听你的意思,是要卖给我做丫环了?”
  江慈忙摆手道:“不是卖,是暂时服侍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得很好,裴琰那么挑剔的人,我也能让他满意。咱们若总是斗来斗去,也没什么意思,更不利于日后合作,你说是不是?”
  卫昭面上渐渐浮起笑意:“你这个提议倒是不错,我还真想看看,你服侍人的本事如何,能让一贯讲究的少君也不挑剔。”
  江慈双手一合,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说完将手向卫昭一伸:“这就烦请教主大人发点银子,我得去买些东西。”
  “什么东西?”
  江慈微笑道:“买回来就知道了,保管您满意。”
  卫昭从宽袖中取出一叠银票,丢给江慈:“等进了长乐城,让平叔陪你去。还有,以后不要叫我教主,叫我三爷。”
  江慈喜滋滋地拾起银票:“是,三爷。”
  长乐城位于华朝西北面,北依桐枫河,西北过去便是延绵上千里的月落山脉。该处依河凭山,地势险要,又北抗桓国,西控月落山脉,南下则为中原腹地,自古以来便为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城墙高耸,城壕深深,巍峨雄峻。而城内城外也驻扎着数万大军,由太子岳父董大学士的妻舅王朗大将军统领。
  日央时分,马车入了长乐城。由于与桓国休战,城门盘查并不严,马夫平叔塞了些银子给守城的卫士,卫士们草草看了下,见车中只有一个少女,满面通红,不停咳嗽,便放了行。
  平叔将马车赶到城东一处偏僻的宅子,直入后院,卫昭从车内暗格中闪出,依旧遮住面容,直入正屋。江慈则怀揣几千两银票,戴着青纱宽帽,在平叔的“陪同”下到银号兑了些银子,购回一切物品。
  回到宅子,卫昭却不见了踪影。直到江慈与平叔用过晚饭,夜色深沉,他方悄无声息地由后墙翻入。
  江慈正捧着个玉瓯子,收院中松枝上的积雪,卫昭翻墙过来,吓了一跳。见卫昭黑衣蒙面,剑负身后,烛光下,剑刃隐有鲜血,她忙放下玉瓯子,迎上前去:“三爷用过晚饭没有?”
  卫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飘然入屋,平叔跟了进去,大力将门关上。江慈笑了笑,回头继续收松枝上的积雪。
  卫昭入屋,脱去夜行衣,除去人皮面具,将长剑放于桌上,松了松内袍领口,道:“这丫头可安份?”
  平叔躬身道:“安份得有些异样。”
  卫昭鼻中轻哼一声:“倒看她玩什么花样!”
  平叔望了望桌上隐有血迹的长剑,轻声道:“少爷,您总是亲身犯险,万一有个好歹,可―――”
  卫昭打断他的话:“你是不相信我的武功吗?”
  “小的不敢。”平叔忙垂头道:“少爷的武功胜过老教主。只是,苏俊苏颜还有盈盈潇潇都已成才,他们隐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让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少爷身子金贵,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去办就可以了,犯不着以身犯险。”
  卫昭见桌上有些点心,边吃边道:“王朗身手并不逊于苏俊,要让他伤得恰到好处,还顺便栽赃,非得我出手不可。”
  “是。”平叔道:“城中只怕马上就会大乱,少爷是即刻启程,还是再呆上几日?”
  卫昭沉吟道:“得等薄云山和裴琰那处的消息传回来,我才好回月落山,反正这里有密室,咱们就再呆上几日。”
  一缕欢快的歌声传了进来,平叔微一皱眉,犹豫片刻,道:“少爷,恕小的多嘴,为何要将这丫头带在身边,多个累赘,还是让盈盈她们带往月落山吧。”
  卫昭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格缝隙望向院内欢快哼着小曲的江慈,唇边笑意若有若无:“平叔,师父曾经教过我,要打败敌人,就一定要寻到敌人的弱点。”
  平叔道:“是倒是这个理,但依小的看,裴琰冷酷无情,即使真是为这丫头动了心,也不会因为这个而被我们所利用。”
  卫昭呵呵一笑:“他会不会与我们合作,得看他自己有没有野心,这丫头只能牵制他一时。我更感兴趣的是,是什么让他动了心,会喜欢上这么个来历不明、无亲无故的山野丫头,说不定,这就是裴琰的弱点。”
  他转过身来,微叹一声:“平叔,要想完成师父的遗愿,拯救族人,我们现在非得和裴琰合作不可。但将来,时局变化,只怕裴琰也会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此人心机似海,冷酷无情,谋划朝局,步步为营,偏又行事谨慎,让人抓不到一丝纰漏,若让他野心得逞,我族之人必无安身之处。我现在若能寻到他的弱点,及早布局,才能免异日的大难。”
  “少爷说得是,是小的愚钝了。”
  “你下去吧,让那丫头进来。”
  “是。”
  江慈捧着玉瓯子进来,将积雪覆于铜壶中,放到炭炉上烧开了,沏了杯龙团茗茶奉给卫昭。
  卫昭慢慢抿着茶,身子后仰,靠上锦榻,将双足架上脚凳。江慈微笑着过去,替他将长靴除下,换上布鞋,卫昭忽将腿一伸,冷声道:“给我洗脚。”
  江慈轻声应‘是’,转身到铜壶中倒了热水,蹲下身,替卫昭洗了脚,细细擦干。卫昭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忽道:“你平时,就这么侍候裴琰的吗?”
  江慈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卫昭弯下腰,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端详了她片刻,轻笑美得毫无瑕疵:“洗漱完了,接下来,是不是要给爷暖暖被子呢?”
  江慈笑道:“三爷,被子已经暖好,您可以安寝了。”
  卫昭一愣,慢悠悠走到床边,掀开锦被,用手摸了摸,触手温热。见他有些讶然,江慈笑着走了过来,从被褥下取出用绫布包着的暖手的小瓮子。
  卫昭笑了笑,忽然笑容收敛,伸手点上江慈穴道,一把将她抱起,钻入被中。江慈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到“咯嗒”轻响,床板下翻,自己随着卫昭翻入床底的一处暗格中。
  暗格中黑深不见五指,江慈隐约听到上方传来官兵的叱喝声和平叔毕恭毕敬回话声,不久,脚步声响,数人入屋。
  “各位官爷,这宅子就小人一人居住,这是小的正屋。”
  “你就一人住在这里,再无他人了吗?”
  “是,小的还有一房家眷,偏前日往幽州探望生病的妻舅,故现在是小的一人住在这里。”
  官兵们在房中搜了一番,骂骂咧咧。
  “妈拉个*****的,这桓国刺客真是不让弟兄们过安生日子。大雪天还要出来抓人。”
  “你就少骂两句吧,王将军这回伤得不轻,桓国人还不知会不会趁大雪来袭,还是想办法保住咱们的小命要紧。”
  平叔似是很紧张地问道:“各位官爷,王将军受伤了吗?”
  一军官似是用马鞭抽打了一下平叔:“大胆!这是你问得的吗?!”
  纷扰一番,官兵们的声音渐渐淡去。江慈由卫昭怀中抬起头来,暗格中纵是幽黑,她也能看到他那双亮丽的眸子如宝石般闪耀。是他干的吧?剑上的血,只怕便是那王朗大将军的鲜血,他冒充桓国刺客,刺伤王朗,背后必有天大的图谋吧。江慈忽觉一阵恐惧,遍体生寒
  再等一阵,暗格上方传来轻叩声,卫昭按上机关,抱着江慈跳出暗格,平叔道:“今晚应该不会过来搜了。”
  卫昭点点头,将江慈往床上一丢,转身道:“你去留个暗记,让盈盈和潇潇不用等我,直接回月落山,按原计划行事。”
  平叔离去,卫昭默立片刻,又托住下巴,在室内走了数个来回,方转身躺回床上。江慈穴道未解,被他掷于床角,听着他竟似睡去,叫苦连天。所幸过得半个时辰,窗户被‘哔剥’敲响。
  卫昭缓缓睁开双眼,平叔在屋外道:“少爷,有南安府的消息了。”
  卫昭掀被下床,又转头看了看江慈,邪邪一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想不想知道裴琰的消息?”
  江慈呼吸一窒,扭过头去。
  卫昭开心笑着披上外袍,顺手将纱帐放下,走到前厅坐下,道:“进来吧。”
  平叔进来,轻声道:“我已留了暗记,盈盈她们看到应该会直接回月落山,同时收到了童羽传回来的暗信。”
  “说些什么?”
  “裴琰仍在长风山庄,长风卫将附近几个州府暗中彻查了一遍,并未大张旗鼓,第五日咱们的人便收到回信。”
  卫昭低头饮了口茶:“如何?”
  “信上只有一句诗‘冰水不相伤,春逐流溪香’。”
  卫昭眉梢眼角舒展开来,笑意一点点在面上展开,如春风拂过,似幽莲盛开,平叔看得有些怔然,忽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另一张面容,慢慢垂下头去。
  卫昭缓缓念道:“冰水不相伤,春逐流-溪-香!”他淡淡念来,面上浅笑,眼神却冰冷:“少君啊少君,这可怎么办呢?我们终有一日要成为敌人,到时,你是冰,我为火,冰火不相容,可如何是好?”
  江慈坐于帐内,纵是穴道被点,也觉全身在颤抖,多日以来,萦绕在心中的迷雾似就要被拨开,真相就在眼前,她缓缓地闭上双眼。
  卫昭撩开纱帐,凝视着依在床角、闭目而睡的江慈,面上闪过一丝憎恶之色,点开她的穴道,将她往床边的脚踏上一扔:“你别睡死了,爷我晚上得有人端茶送水!”
  江慈在脚踏上默坐良久,听得卫昭似是已睡去,轻轻起身,将外室烛火吹灭。她步子踏得猫儿似的轻,坐回脚踏上,慢慢将头埋在膝间,心中一个声音轻声道:小慈,再忍忍,你再忍忍,总会有机会的,总能逃回邓家寨的!
  雪还在一片片落下,茫茫大地,只有一种颜色,就连长风山庄的青色琉璃瓦,也覆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
  “碧芜草堂”东阁,裴琰缓缓在宣纸上书下“春上花开逐溪远,南风知意到关山”,他凝望着宣纸,面上渐露微笑,放下手中之笔。侍女珍珠递上热巾,裴琰擦了擦手,转身对安澄道:“整天闷在庄里,是不是有些无聊?”
  安澄微笑道:“相爷若是手痒,后山的畜牲们,闲着也是闲着。”
  裴琰笑得极为惬意:“知道你手痒,走,去放松放松筋骨。总不能老这么闲着,再过两个月,咱们可就没有太平日子过了。”
  安澄跟在裴琰身后出了东阁,见他望着西厢房,脚步停顿,轻声唤道:“相爷。”
  裴琰轻“哦”一声,转过头,侍女樱桃由廊下行来,裴琰眉头轻皱:“你等等。”
  樱桃站住,裴琰缓缓道:“给我披上。”
  樱桃看了看手中的狐裘,道:“相爷,这狐裘烧了两个大洞―――”
  裴琰凌厉的眼神扫来,她忙将话咽回喉内,将狐裘替裴琰披上系好,垂头退下。
  裴琰低头望向狐裘下摆,那夜,被炭火烧出的焦黑大洞,如一双水灵灵的黑眸,最后留给他的只有惊恐与痛恨,他笑了笑,负手出了“碧芜草堂”。
  天色昏暗,一行人回到庄内,裴琰拂了拂狐裘上的雪花,管家岑五过来,躬身道:“相爷,夫人有信到。”
  裴琰接过,见岑五领着仆从接过安澄等人手中的野物,抽出信函,淡淡道:“吩咐厨房,爷我今晚想吃‘叫化鸡’。”

  四九、雪夜梦魇

  大雪仍在扑簌簌地下着,天地苍野,一片雪白。
  江慈跟在卫昭和平叔身后,在齐膝深的雪野里跋涉。她虽轻功不错,但内力不足,真气难继,没多久便被那二人拉下十余丈远。
  这几日她服侍卫昭,时刻提心吊胆,更未睡过安稳觉,渐觉体力不支。见卫昭和平叔的身影渐行渐远,四顾看了看,呼道:“三爷,等等我!”
  凛冽的寒风瞬间吞没了她的呼声,前面二人的身影终消失在白茫茫之中。江慈轻哼一声,仍旧奋力赶了上去,走不多远,脚一软,跌倒在雪地之中。
  寒意自掌间袭入体内,江慈坐于地上,眼泪迸出。正饮泣间,她忽被一人扛在肩上,风刮过耳际,卫昭的声音冷肃如冰:“我倒想把你丢在这雪野喂野豹,就怕少君不同意。”
  江慈嗫嚅道:“我自己会走,你放开我。”
  卫昭肩扛一人,在雪地中行进仍步履轻松,他嘴角浮起讥诮的笑意:“若是等你自己走,我们走到明年都到不了星月谷。”
  江慈稍稍挣扎了一下,让自己在他肩上躺得舒服了些,笑道:“既是如此,就劳烦三爷了。”
  卫昭冷哼一声,眼中闪过捉弄之色,忽然发力,身形腾纵,如一只雪鹿在荒野中跳跃。江慈被颠得难受,大呼小叫,最后终忍不住泪流满面。
  卫昭在一片杉树林边停下身形,邪邪笑着将江慈往雪中一扔。江慈脸色苍白,头上沁出冷汗,伏于雪中,不停呕吐。
  卫昭啧啧摇头:“少君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丫头!”
  平叔赶了上来,看了看天色:“少爷,咱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到红花岗,不然这大雪天的,少爷和我挺得住,这丫头可挺不住。”
  卫昭点点头:“轮流扛吧,还真是个累赘。”
  “只怪今年这雪下得太大,马车都走不了。”平叔俯身将江慈扛在肩上,大步而行。他背上负着大行囊,肩上扛着一人,仍内息悠长,呼吸平稳,江慈心中不由暗自钦服。
  天黑之前,三人终赶到了红花岗。红花岗是一处小小集镇,为华朝进入月落山脉的必经之地。现时大雪封路,又已近天黑,镇内看不到一个人影。
  江慈一路被二人轮流扛着行走,已近晕厥,强撑着随卫昭步入一间客栈,往房中土炕上一倒,胃中翻江倒海,吐了个干干净净。
  卫昭面具下的声音阴森无比:“我和平叔去吃饭,回来时你若不把这里清理干净,今晚就给我睡雪地里去!”
  江慈有气无力道:“是,三爷。”
  卫昭眼中寒芒一闪,转身与平叔出了房门。江慈躺了片刻,爬起来,将秽物清理干净,又呆呆地坐了一阵,出门向伙计问清方向,走到茅厕内,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犹豫片刻,终闭眼将包内的粉末吞入口中。
  江慈行到客栈前堂,只剩了些残羹冷炙,草草吃过,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严冬季节的山镇,即使是在屋中的炕上,也觉寒意沁骨。睡到三更时分,江慈瑟瑟发抖,肚中咕咕直响,终呻吟出声。
  卫昭睡在大炕上,冷哼一声:“又怎么了?”
  江慈额头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声音孱弱:“三爷,坏了,我只怕是受了寒,又吃坏了东西,实在是―――”
  卫昭沉默片刻,道:“去吧。”
  江慈如闻大赦,挣扎着下炕,摸索着出了房门,奔到茅厕,拉到双脚发软,方扶着墙壁走回屋内。可不到一刻,她又痛苦呻吟着奔了出去。
  如此数回,卫昭终于发怒,待她回转,起床蹬了江慈一脚:“去,给我睡到外间去!”江慈冷汗淋漓,缓缓步到外间,缩于墙角。
  透入骨髓的寒冷让她浑身发抖,肚中绞痛又让她汗如雨下,再奔两回茅厕,她已面无血色,躺于墙角,泪水连串坠落。
  夜,一点点深,外面还在下着大雪。
  江慈再度轻声呻吟,捂着肚子出了房门,奔到茅厕,双手合什,暗念道: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我江慈今夜若能得逃魔掌,定日日烧香祷告,奉礼敬油!
  她用心听了听,仍旧苦着脸,捂住肚子出了茅厕。院中,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江慈沿着墙根走了十余步,终看到一个狗洞,她由狗洞钻出,顾不得浑身是雪,提起全部真气,在雪地上狂奔。
  先前在客栈前堂用饭之时,她听到伙计对答,知这红花岗的西面有一条小河,现下已经结冰,遂借着雪夜寒光,运起轻功奔到河边。她将顺路折下的几根枯枝丢于河面上,在河边站了片刻,又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步倒退到来时经过的一个树林。
  她爬上一棵大树,抓住树枝,借着一荡之力,跃上相邻的大树,如此数次,终在较远处的一棵参天古树的枝桠间隐住身形,屏住气息。
  她的四肢渐渐麻木,由于长时间屏住气息,渐感内息紊乱,强自支撑。
  雪仍在漫天地飘着,远远的小河,由于结冰,在寒夜反射出冷冷的光芒。江慈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默然凝视着河边两个高大的身影,依稀可见卫昭与平叔似交谈了几句,又下到冰河查看了一番,卫昭似是恼怒至极,怒喝一声,右掌击出,“嘭”声巨响,江慈不由闭上双眼。
  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簌簌之声。两个时辰过去,江慈方挪了挪已冻至麻木的身子,缓缓爬下大树。
  她推测卫昭可能会在回长乐城的路上堵截自己,遂辨明方向,向北而行。她知这红花岗北上乃桐枫河,桐枫河过去数百里便是桓国境内。华朝之人虽视桓国铁骑为洪水猛兽、生死大敌,但在此刻的江慈看来,这华朝,处处都是陷阱,步步都是险恶,倒是那桓国,只怕还干净一些。
  雪地狂奔之间,江慈忽然想起远赴桓国的师姐,顿觉有了些力气。是,师姐还在桓国,自己只要能逃到桓国,找到师姐,便能和她一起回邓家寨了,再也不用出来,受这些豺狼野兽的欺凌了!
  寒风激荡,鼓起她的衣袂,她有些庆幸自己穿得够严实,又摸了摸胸前的银票,“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大好,连日来的隐忍与挣扎似得到了最好的渲泄。她回头看了看,哼了一声:“没脸猫,多谢你把我从大闸蟹那里带出来,还赏了我这么多银票,本姑娘就不陪你们这帮子没人性的玩下去了,你们该造反的造反,该当官的当官,我江慈小命要紧,咱们后会无期!”
  雪,无休止的飘落。
  天,却渐渐亮了。
  江慈浑身无力,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咬着牙再走数里,终支撑不住,在一块大石后坐落。
  她靠在石上,大口喘气,觉心跳得十分厉害,知体力耗损过度,昨夜又为迷惑麻痹卫昭,吃了泄药,此时已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
  可师姐的淡淡微笑,邓家寨大婶嫂子们的欢言戏语,那温暖的小院,又陆续涌上她的心头,江慈终咬紧牙关,再度站起。
  她双手撑腰,一步步艰难向前行进,当天色大亮,她终看到了那条蜿蜒绮丽、冰冻数尺的桐枫河。
  当她挪着渐无知觉的双腿,步到河边,遥望这满目冰雪,遥望河对面的千里雪原,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冷笑。
  这笑声,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催命号鼓,也如同修罗殿中的索命黄符,江慈腿一软,坐于雪地之中。
  卫昭双手环抱胸前,眼神如针,盯着江慈,如同看着在自己利爪下苦苦挣扎的猎物,悠悠道:“你怎么这么慢,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江慈反而镇定下来,慢慢抬起头,眼神宁静,缓缓道:“你,一定不肯放过我吗?”
  卫昭心中一震,这样坦然无惧的目光,似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之中。多年之前,师父要将自己带离“玉迦山庄”,姐姐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师父手中的长剑带着寒冽的杀气架在她的颈中。
  她,眼神宁静,仰面看着师父:“您,能不能放过他?”
  师父神情如铁般坚定:“不行,这是他生下来就要担负的使命,全族人的希望就在他一人身上,他不能逃避,不能做懦夫!”
  “可他还是个孩子,你就要送他去那地狱,你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你的师兄师姐?!”
  师父眼中也有着浓浓的悲哀,但语气仍如铁如冰:“我若不送他去那地狱,又怎对得起冤死的万千族人,怎对得起你惨死的父母,我的师兄师姐?!”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她的眼神,凝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费尽心机,抹去了他的月落印记,让他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华朝人,又传了他一切技艺,为的就是在华朝埋下一颗最有生命力的种子。兰迦,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他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们的,难道,你真的要他看着我们痛苦死去,看着族人继续受苦受难吗?”师父的目光深痛邈远。
  姐姐长久沉默,眼神悲哀而平静,她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无暇,姐姐再也不能陪你了,你好自为之。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着。你别恨师父,也别恨姐姐,姐姐和你,都是苦命之人。姐姐会在那里看着你,看你如何替父亲母亲和万千族人报那血海深仇―――”
  姐姐放开自己,猛然回身前扑,自己就亲眼看着师父手中的长剑,闪着冷冽的寒光,悄无声息的刺入了姐姐的身体―――
  寒光一闪,卫昭倏然醒觉,本能下弹出背后长剑,却见江慈缓缓站起,手中一把匕首,抵住胸口。
  卫昭踏前一步,江慈眼神悲哀而平静:“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卫昭冷冷看着他,江慈凄然一笑:“你让平叔也退后。”
  卫昭挥了挥手,另一侧本已悄悄抄上来的平叔退了开去。
  “你以为,你真的能够自尽吗?”卫昭言中满是讥讽之意:“以你的身手,我要打落你手中匕首轻而易举。”
  江慈微微摇头:“是,你现在要制止我自尽并不难,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你总不能时刻看着我吧。你还要留着我去牵制裴琰,日子长着呢,我要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卫昭沉默着,江慈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姚定邦之事,只怕并不是替你背黑锅这么简单。你引裴琰动手杀了他,必还有其他目的。”
  卫昭将手中长剑一掷,弹回剑鞘内,拍了拍手,笑道:“小丫头倒是不笨,有些意思,继续说。”
  江慈望向南方,低声道:“你所谋事大,必需要裴琰的配合,所以见他为救我受伤,就将我劫来,想要挟于他。只是,他又岂是为我而受你挟制之人?”
  卫昭俊眉微挑,凤眼带笑:“你那夜不是听到了吗?‘冰水不相伤,春逐流溪香’,他可是答应与我合作了。”
  “是吗?”江慈微笑道:“那你更不能让我死了。”
  她匕首慢慢刺入厚厚的外袄,卫昭眼睛微眯,冷冷道:“你想怎样?”
  江慈淡淡道:“既然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愿意继续跟在你身边,但有一个条件。你若不答应,我今日不寻死,总有一日会寻死。你也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便是不畏死的人。”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卫昭闲闲道,眼神却锐利无比,盯着江慈手中的匕首。
  江慈直视卫昭,一字一句,大声道:“我要你,把我当做和你平等的一个人对待,而不是任你欺凌的俘虏和人质!”
  卫昭长久凝望着江慈,她面上那份决绝与漠然让人心惊,他沉默良久,终开口道:“什么才叫做把你当做一个平等的人?我倒是不懂。”
  江慈缓缓道:“我武功低微,但不意味着你就可以随意点我穴道,随意打骂于我;我乃平民女子,但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驱使于我,奴役于我;我是你手中的人质,裴琰是否会为了我而听你的话,我管不了,那是他和你之间的事情,但我绝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情。我只跟在你身边,看你们如何将这场戏演下去,看你们如何挑起明春的那场大风波,但我,是绝不会参与到其中的。”
  风雪,刀剑一样割面,江慈控制住轻颤的双手,坦然无惧地望向卫昭:“我打不过你,是你的俘虏和人质,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没出息的丫头,但你若不以平等的姿态来待我,我,宁愿一死。”
  卫昭长久地沉默,心中有个声音直欲呼涌而出:平等?!你要平等,谁来给我平等,谁来给我族人平等?!在世人眼中,我们月落族人,永远只是悲哀与耻辱的歌姬和娈―――,我卫三郎,永远只是―――
  他凝视着江慈,那苍白面容上的神情有着稚嫩的坚定,便如同多年以前,被师父送到玉间府时的自己。当师父松开自己的手,自己也是这般稚嫩而坚定吧。自己又何尝明白,这十多年来的屈辱时光,竟是这般难熬,如将自己时刻置于烈火上煎烤,放于冰窖中冻结。
  那美如月光、柔如青苔,只想永远依在姐姐身边的萧无暇,就在那一刻死去,活着的,只是这个连复仇都不感到快乐的卫三郎―――
  卫昭忽然大笑,笑声在雪野中远远的传开去,如同一匹孤独而行的野狼,呼啸于苍茫大地。
  他笑声渐歇,缓步走到江慈身边,轻轻拈起她手中匕首,放到手中掂了掂,吹了声口哨,转身而行。
  江慈仍怔立原地,卫昭回过头来:“走吧,这里荒无人烟,有野兽出没的。”
  江慈打了个寒噤,提起沉重的步子,勉力跟在卫昭身后。卫昭回头看了看她,右臂一伸,将她扛在了肩上,江慈怒道:“你又―――”
  卫昭轻笑一声,右手托住江慈腰间,用力一抛,江慈身子在半空翻腾,再落下时竟坐在了他右肩。卫昭笑道:“坐稳了!”脚下发劲,在雪地中如一缕黑烟,飘然前行。江慈坐于他肩头,平稳至极,大感有趣,又知他答应了自己的条件,心情大好,终忍不住开颜而笑。

  五十、箫声魅影

  “三爷,能不能问你件事?”
  卫昭沉默不答。
  江慈似是极为好奇:“你怎么算到我会往北逃,而不是其他的方向?”
  卫昭仍是不答,他长袍飘飘,在雪地中行来若流云一般,寒风卷起他披散的长发,数绺拂过江慈的身边。江慈索性取下自己的发簪,轻轻替他将长发簪定。
  她这一侧身,便未坐稳,向后一仰,卫昭的手托仼她的腰间,微一用力,江慈身形翻动,又伏在了他的背上。卫昭负着她前行,衣摆在风中飒飒作响,他的声音极轻,却清晰地送入江慈耳中:“我有象猎豹一样的鼻子,能闻出方圆十里以内的气味,你信不信?”
  江慈“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却愈感好奇,忍不住猜测起来。
  “是不是你一直没睡,我每一次上茅厕,你都在跟着我?”
  “那么就是平叔在跟着我?”
  “还是我躲在树林里,让你知道了?”
  “要不,就是我在长乐城暗中买泄药时,平叔知道了?”
  卫昭眼里忍不住有了笑意:“我若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逃离我的视线,你无论去哪里,我都能够找到你,你信不信?”
  江慈“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却直嘀咕,不明白这没脸猫为何能逮到自己,眼下既然逃亡行动失败,总得弄清楚是何原因,也好为下次逃离做准备。只求能再次将他麻痹,寻找一丝出逃的机会。
  她正嘀咕盘算间,卫昭忽道:“你呢?”
  “什么?”江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之前装低伏软提出服侍我,又事事忍气吞声,是为了放松我的警惕,好找机会逃离吧?还用我的银子买了泻药和匕首,倒看不出你这小丫头,挺会演戏的。”
  江慈冲卫昭的后脑勺瞪了一眼,从怀中掏出银票,低头拉开他的衣襟。
  卫昭面色一变,猛然扼住她的手,江慈吃痛,急道:“我把银票还给你,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暗算你,我也没那本事。”
  卫昭眼神闪烁,缓缓松开右手,淡淡道:“三爷我赏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理。”
  江慈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依旧将银票揣入怀中。
  卫昭摇了摇头:“你不但会演戏,脸皮也挺厚的。”
  “我还给你你不要,等我真收下了你又说我脸皮厚,你们这些人,没一句真心话,活得多累!”江慈嘟囔道。
  卫昭不再说话,脚步加快。江慈笑道:“三爷,我唱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卫昭不答。江慈婉转起调,唱出一首《对郎调》,卫昭一阵莫名的心烦,骈指反手点出,却在指尖要触到江慈的哑穴时,硬生生停住,又缓缓收了回去。
  江慈看得清楚,知他终被自己的话拿住,自己暂时得保安宁,一直紧绷的心放松下来,觉这没脸猫并不是那么可恨,歌声便多了三分愉悦之意,如滚珠溅玉,清脆娇柔。卫昭默默而行,忽觉这曲调也不是那般刺耳,不由加快了脚步。
  忽忽行到将近天黑,三人到达了玉屏岭。寒风更烈,吹得江慈有些睁不开眼。
  平叔望了望天色,道:“少爷,看来今天是赶不回星月谷了,得在这荒山野岭找个地方歇上一宿。”
  卫昭将江慈放落,四顾看了看,身形几个腾纵,攀上旁边的一棵大树,跃落下来:“平叔,那边有户人家,你去看看。”
  平叔点点头,转身而去。
  江慈略觉奇怪,见卫昭负手立于雪中,并不说话,便也未细想。
  不多时,平叔回转,点了点头,卫昭右手一探,仍旧将江慈负在身后,沿小路而上,到了那幢木屋前。
  江慈昨夜整夜逃亡,饱尝惊恐与艰险,又被这喜怒无常的没脸猫负着在风雪中行了一日,此时乍见屋内透出的桔黄色的烛光,鼻中隐隐闻到饭菜浓香,忽然想起远在邓家寨的小院。若是自己没有离家游荡江湖,此刻,定是与师姐在那处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吧?
  卫昭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见江慈怔怔望着木屋,面上闪过不耐之色,右手抓上她的衣襟。江慈醒觉,平静道:“三爷,我是人,我自己会走,不用您把我当小狗小猫一样拎来拎去。”
  卫昭缓缓松手,冷笑一声,转头入屋。
  江慈随后而入,卫昭已在堂屋中的桌前坐定,平叔奉上竹筷,卫昭并不抬头,冷冷道:“是人的话,就坐下来一起吃吧。”
  江慈边坐边道:“这屋子的主人呢?”她握起竹筷,夹起一筷萝卜丝送入口中,觉这菜并不热,稍有些凉,心中一惊,猛然站起身来。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江慈神情有些愤怒,又有些悲哀,轻声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卫昭从容地吃着,慢条斯理道:“你认为,我会把他们怎么样?”
  江慈觉双手有些颤抖,对面前这人的恐惧让她想坐回桌边,忽略这一家人可能早被平叔杀人灭口,装作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吃着这“可口”的饭菜;可心底的痛恨与悲凉又让她无法控制愤怒之情,她呆呆地站在桌边,定定地望着卫昭。
  卫昭抬头看了看她,嘴角涌起不屑的笑意:“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替别人打抱不平,也不想想自己有几分几两!”
  江慈缓缓退后两步,轻声道:“请三爷继续用餐,我不饿,就不陪您了。”说着转身出了堂屋,立于门前的大树下,任狂飞的雪花扑上自己的面颊,来冻结心中对这些滥杀无辜之人的痛恨之情。
  眼前的高山深谷陷入浓浓的夜色之中,身后屋中的烛光将江慈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之中,江慈低头看着这脆弱而暗晦的身影,难过不已。
  积雪被轻轻踏碎,江慈转过身去。平叔的声音响起:“小丫头,你过来。”
  江慈迟疑了一下,终跟着平叔步入木屋西侧的一间柴房。平叔举起手中烛火,江慈看得清楚,柴房内,一对农家夫妇与两个幼童正被并肩放在柴垛中,呼吸轻缓,显是被点住了昏穴。
  江慈一喜,平叔道:“他们是月落族人,少爷虽不欲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但也不会允许我滥杀自己的族人的。”
  江慈面上一红,平叔语气渐转严厉:“小丫头,你听着,你已累得我们没有按原计划回到星月谷,若再多嘴多舌,横生枝节,不要怪我不客气!少爷容得你,我可容不得你!”
  江慈低头轻“嗯”一声,转头出了柴房,步到堂屋,默默坐到卫昭身边,草草吃过晚饭,又将碗筷收拾干净,烧好热水,提了出来。
  卫昭与平叔正坐于堂屋的火盆边烤火,平叔往火盆中添了把柴禾。卫昭修眉入鬓,乌发如云,长长的凤目微眯,斜靠于竹椅之中。火光腾跃,将他的面容映得如桃花般绮丽,
  江慈将在厨房寻到的一块麻布浸入热水中,细细拧干递到卫昭面前:“三爷。”
  卫昭半晌方睁开眼,看了看那块麻布,又闭上眼,冷冷道:“不是说不再服侍我吗?怎么,当奴才当惯了,不知道怎么做人了?”
  江慈一噎,半晌方道:“先前是我错怪了三爷,三爷别往心里去。现在是我心甘情愿为三爷做事,不是被逼的,称不上奴才不奴才!”
  卫昭沉默片刻,稍扬了扬下巴,江慈愣了一下,卫昭不耐道:“怎么这么笨!”
  江慈醒悟,重新将麻布浸热拧干,蹲于卫昭椅边,轻柔地替他擦面。麻布有些粗砺,卫昭微皱了下眉,正要将江慈推开,江慈却低头见他脖颈右侧有一处伤痕,似是咬啮而成,不由用麻布按上那处,轻声道:“三爷,您这处―――”
  卫昭面色剧变,手如闪电,狠狠攥住江慈右手,将她往火盆边一扔,江慈猝不及防,右手撑在火盆之中,“啊”声痛呼,托住右臂,疼得眼泪夺眶而出。
  卫昭缓缓蹲到她身边,冷冷道:“从今日起,你离我远一点,若再惹恼了我,小心你这条小命!”
  江慈强忍剧痛与泪水,猛然抬头,与他怒目相视:“我倒不知,大名鼎鼎的卫昭卫大人原来是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
  眼前的黑眸中满是愤恨与不屑,卫昭有一瞬间的恍惚,多年之前,自己初入庆德王府,饱受屈辱与欺凌,那时的自己,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眼神呢?
  江慈手掌被烫伤处疼痛不已,忍不住吸着冷气挥了几下,卫昭盯着她看了片刻,缓缓站起,道:“平叔,给她上点药,免得伤重,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夜逐渐深沉,山间的寒风吹得木窗“咯嗒”轻响,江慈愣愣地坐于炕上,听到屋外传来一缕细幽如呜咽的竹箫之声。
  风声渐重,仿如鬼魅的唏嘘,寒气浸骨,宛若刀剑相割。卫昭立于雪中,竹箫声起落转折,由呜咽而幽愤,直入云霄。
  平叔立于一侧,静静听着,眸中也渐涌悲伤。待箫音落下最后一符,低低地叹了口气。
  卫昭修长的手指将竹箫托住轻轻旋转,眯眼望向苍深的夜色,不发一言。
  良久,平叔轻声道:“少爷,老教主当年去得并不痛苦,您不要太难过了。”
  卫昭摇了摇头:“不,平叔,我不难过,师父他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又有了我继承大业,他去得并无遗憾。”
  平叔道:“是,今日是老教主的忌日,他若在天有灵,见到少爷成功在望,大业将成,必会十分欣慰。他临去前也曾和小的说过,不该将少爷推入火坑,还请少爷不要恨―――”
  卫昭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恨师父。平叔,这条路,是我生下来就注定要走的,我没办法逃避。我只恨自己忍到今时今日,才寻到这一线机会,拯救我月落族人。”
  平叔面上隐露欣悦之色:“只求星月之神庇佑,咱们大计得成,月落族人再不用过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的日子。”
  卫昭抬头凝望天空,飘飞的雪花挂于他的眉间,他渐涌微笑:“薄云山、裴少君,你们可不要令我失望才好。”
  他转过身来,看到江慈所睡屋内烛火仍亮,微一皱眉:“那丫头烫得不严重吧?”
  “烫得厉害了些,小的已给她上了药,应该没有大碍,但这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卫昭冷哼一声。平叔迟疑再三,终忍不住道:“少爷,恕小的多嘴,您对这丫头,可太容忍了。索性绑了她,或者打晕了装在麻袋中,让小的背着走便是,又何必您亲自―――”
  卫昭目光凝在窗后的烛影上,低声道:“平叔,这么多年,你替我守着‘玉迦山庄’,替我训育苏俊他们,联络教中之人,我十分感激于你。但你可知,当年我初入庆德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平叔心中绞痛,垂下头去。
  卫昭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这丫头虽令人生厌,但我看到她这样子,总是想起,想起初入庆德王府时的自己―――”
  平叔眼中渐酸,侧过头去。
  卫昭话语堵在了喉间:平叔,你可知,当年的我,象这丫头一样,只求别人不再将我当成奴才,将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我也曾象这丫头一样,挣扎过,愤怒过,痛哭过,却还是变成了今日这个卫三郎―――
  他猛然转身:“早些歇着吧,明日咱们一定得赶回星月谷。”
  他向屋内走去,刚到大门口,江慈冲了出来。
  卫昭微一侧身,江慈由他身边直冲入西边的柴房,不一会儿,抱着个幼童出来。她右手烫伤,便只用左手抱着,那幼童已近十岁,身形又较高,江慈抱得有些吃力,往自己睡的房中走去。
  卫昭眉头微皱:“你这是做什么?”
  江慈边走边道:“真是该死,我才想起来,这大雪天的,把他们扔在柴房里,会被冻死的。”说着迈入房中,将幼童放在炕上,盖好被子,又转身去柴房将另一个稍小些的幼童抱了进来。
  卫昭斜靠在门框边,冷冷看着江慈将幼童们并肩摆好,见她有些犹豫,摇了摇头:“我倒看看,你睡在哪里?”
  江慈坐在炕沿上,摸了摸一名幼童已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并不抬头:“我在这坐一晚好了,三爷早些歇着吧。”
  卫昭冷笑一声,转过身去,走到东侧另一间房内,见平叔正替自己铺开被褥,他宽去外袍,手却停在脖颈处,良久,冷冷道:“平叔,还有没有多余的被子?”
  平叔一愣,打开木柜看了看:“倒是还有。”
  “给那丫头再送一床过去,若是还有,送一床去柴房。”

  五一、圣殿深深

  卫昭向来睡得不太踏实,第二日便早早地醒转,醒转的那一刹那,有些想不清楚身在何处。恍惚间还觉在十余年前的“玉迦山庄”,仿佛姐姐的手正轻柔地抚过自己的额头。
  他心中暗凛,不知是快要重回星月谷,一路上睹景思人,还是因为练功求之过急,丹药之弊隐现,真气有紊乱的先兆。他在炕上打坐片刻,待神清气爽、心境澄明方才出门。
  此时天际露出一丝浅白,雪已收住,迎面扑来的风带着一股冰的气息。平叔迎了上来:“少爷,可以上路了,干粮我已备好。”卫昭点了点头,望向西边屋子。
  平叔道:“晚上没动静,看来暂时是不敢逃的了。”
  卫昭接过他手中的人皮面具戴上,又扣上青纱宽帽,道:“盈盈她们怕是等急了,咱们得抓紧时间。”说着推开房门,大步走到炕前,正欲俯身将江慈揪起,手却停在了半空。
  土炕上,江慈与两名幼童并头而卧,三张面庞一般的纯净无邪,她被烫伤的右手搭在被外,握着身边男童被子一角,显是怕夜间被子滑落。
  卫昭双眼微眯,头微低,长久地凝望着炕上三人,平叔进来:“少爷,得上路了。”
  卫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俯身将江慈提起来。江慈睡眼惺松,被卫昭青纱下的假面吓了一跳,半晌才恢复清醒,知要赶路,忙将外袄软靴穿好,跟了出去。
  寒风扑面,江慈缩了一下双肩,见卫昭身形飘逸,已与平叔行出很远,忙提起全部真气,跟在二人身后。
  她轻功虽佳,但练的都是在小空间内腾挪转移之法,要这般提气在雪地中奔行,非得内力绵长不可,不多久,她便被拉下很远,情急下险些跌了一跤。
  卫昭听得清楚,眼睛一眯,脚步便有些放缓,待江慈喘着气追上,他又发力。江慈追得极为吃力,数次想趁他们遥遥在前,干脆溜之大吉,但卫昭说过的话又让她终不敢冒这个险。这只没脸猫太过厉害,说不定真有着猎豹般的鼻子,自己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万一出逃不成,被他抓回来,可就会受大罪。
  念及此,她只得再度咬紧牙关勉力跟上,卫昭忽快忽慢,平叔始终跟在他身后半丈处。雪地中,三个身影如黑点般飘忽移动。待晴阳冲破厚厚的云层,洒在茫茫雪野,江慈大汗淋漓,双脚酸软,卫昭终在一处峡谷边的山道前停住脚步。
  远处的谷内,隐有青烟升起。
  雪后放晴下的山峰,闪烁着银辉,圣洁中带着妩媚。漫山的雪松银妆素裹,寒风呼啸过山峦,冷冽刺骨。
  江慈喘着粗气,立于卫昭身后,望着峡谷下的一片洁白,不停用未烫伤的左手拍打着被寒风吹得冰凉的面颊。
  卫昭冷冷看了她一眼,又转向平叔:“让苏俊他们来见我。”说着转身向峡谷一侧走去。江慈见平叔往相反的方向而行,想了想,仍跟在了卫昭身后。
  二人沿狭窄湿滑的山道而行,约莫半里路后,卫昭折向路边的树林,林内积雪深及膝,江慈勉力跟出这么远,早已力竭,便摔了一跤。再抬起头时,已不见了卫昭身影。
  她心中嘀咕,终是不敢趁这个机会开溜,只得大声呼道:“三爷!三爷!”
  一粒松子射来,江慈经过与卫昭多次交锋,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早有准备,低头避过,却脚下无力,扑倒于雪地之中。
  她爬了起来,抹去面上的积雪,抬头见卫昭正双手环胸立于自己面前,隐约可见轻纱下他的眼神满是嘲弄与戏谑之意,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卫昭也不说话,脚步放缓,带着江慈行到一棵参天古松前,“呛”地抽出身后长剑,用剑柄在树干上敲了数下。江慈用心听来,敲击声极有规律,遂暗记于心。
  过得一阵,轻微的“咯嗒”声响起,那棵古松竟缓缓向左移动,积雪纷纷掉入树下露出的一个地洞内。卫昭当先跳下,江慈看不清这地洞有多深,却也一闭眼,跟着跳入。
  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眼前一片漆黑,江慈大呼糟糕,这地洞看来甚深,若是落下去没人接住,岂不是会摔个粉身碎骨,正胡思乱想,身形一顿,已被一人抱住。
  黑暗中,隐约可见那双闪亮的双眸,江慈笑道:“三爷,多谢您了。”
  卫昭轻哼一声,将江慈放落。江慈觉四周漆黑阴森,隐有暗风吹来,心中有些害怕,摸索着拽住卫昭的右手,轻声道:“三爷,我看不见。”
  卫昭下意识想将她甩开,江慈却再伸右手,紧拽住他。她被烫伤的右手伤痕斑斑,卫昭犹豫片刻,终牵着她沿暗道慢慢而行。
  一炷香过后,江慈眼前渐亮,遂松开双手,跟在卫昭身后步入一个小小石室。
  石室内空空荡荡,唯有四个墙角悬挂着四盏宫灯。灯内并无烛火,隐有珠华流转,竟是四颗硕大的珍珠。江慈逐一走近细看,啧啧摇头。
  卫昭眼中闪过不屑之意,哂笑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江慈撇了撇嘴:“我倒是想拿,可又怕没这个命。”她转过身来:“师父说过,一个人的福气是老天爷给的,而且是命中注定,该你多少就是多少。我江慈呢,就不配享有这荣华富贵、金银珠宝,就象前日,因为拿了三爷的银票没还,所以没能出逃成功,若是今日贪心拿了三爷的珍珠,说不定明天就一命呜呼了!”
  “你倒挺爱惜你那条小命的。”卫昭缓缓走到一盏宫灯前。
  “那是自然,谁不怕死?我才十七岁,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没吃过,好玩的没玩过,若是过早夭折,岂不可惜?”江慈口中胡扯,眼睛却盯着卫昭的一举一动。
  卫昭伸手将那盏宫灯向右扳移,片刻后,机关声响,宫灯旁的石壁向右缓缓移动,露出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
  沿甬道而上,行出数百步,卫昭运力将一扇石门推开,豁然开朗,呈现在江慈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宫殿。殿内陈设精美,砖铺锦罽,锦遮绣映,花岩作柱,碧玉为栏。殿堂高三丈有余,沿北面数级玉石台阶而上,陈设着紫檀木长案和高椅,透着贵重奢华气象。
  江慈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喃喃道:“这是哪里?”
  卫昭双手负于身后,长久地凝望着高台上的那把紫檀大椅,眼神闪烁。良久暗叹一声,缓缓步上石阶,抚着紫檀大椅的椅背,耳边仿佛听到师父的声音:“无瑕,你要记住这里,记住这个‘星月殿’,记住这把椅子,当你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你就是我们星月教的神祗,是我们月落族人的英雄。”
  他的目光凝在椅子的扶手上,那处雕着数朵玉迦花。紫檀木的细纹仿若玉迦花上的隐痕,花梗下的枝蔓栩栩如生,盘桓缠绕。宛如遥远的幼年往事,永远盘踞在心,缠绕于胸,一寸寸蔓延,一分分纠结,十多年来,挥之不去,无法忘怀。
  紫檀木椅中有一软垫,陈旧发黄。软垫上绣着一丛玉迦花,玉迦花旁,用青线绣着一个小小的“迦”字。卫昭眼前一阵模糊,缓缓跪于椅前,将那软垫抱于怀中,宽帽的青纱轻轻颤动。
  “姐姐,为什么我叫无瑕,你的名字却是玉迦?”
  “无瑕,因为你是块美玉,是我们月落山最珍贵的一块宝玉,纯净洁白。而姐姐出生在玉迦花盛开的季节,所以就叫玉迦。”
  “那是玉好些,还是花好些?”
  “无瑕,咱们月落族人,男儿都是美玉,女子都如鲜花。那桓华两国之人,虽将我们视为贱奴野夷,但你要记住,我月落族人才是这世上最高贵纯净之人,星月之神的庇佑,定会让我族人脱离困境,永享安宁。”
  卫昭将头埋于软垫中,姐姐,无瑕又回到这里来了,你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无瑕在玉迦花盛开的季节,拯救我月落族人,报那血海深仇吧。
  轻碎的脚步声响起,卫昭抬起头来。江慈见他的蒙面青纱上似被泪水洇湿一块,虽不明是何原因,却也觉这没脸猫有些可怜,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半晌方憋出一句:“三爷,这是哪里?”
  卫昭缓缓站起,眼神闪烁,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江慈:“喝了。”
  江慈心呼糟糕,却知此人令出必行,无力抗拒,只得闭上眼睛,仰头一饮而尽。片刻后,她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兀自暗咒这没脸猫,身子慢慢软倒在地上。
  卫昭低头凝望着她酡红的面颊:“小丫头,你若是知道太多,即使看在少君面上,我也不好留你性命。”
  轻轻的铜铃声响起,卫昭俯身将江慈抱起,放至紫檀椅后,在椅上坐定,冷声道:“进来吧。”
  平叔领着四人进来,齐齐拜倒:“拜见教主。”
  卫昭的声音冷峻而威严:“都坐下吧,不用这些虚礼。”
  苏俊与苏颜面容相似,身量却稍高些。他在最先一把椅中坐定,却不敢抬头望向紫檀椅中那个散发着冷冽气息的身影,眼观鼻,鼻观心,恭声道:“属下等恭迎教主重返圣殿,星月之神定能庇佑我等,在教主的―――”
  卫昭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少说这些废话,以后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
  苏俊心中一凛,与苏颜、程盈盈、程潇潇齐声道:“是。”
  卫昭声音中不起一丝波澜:“苏俊先说。”
  苏俊脑中快速整理了一番,道:“属下那夜在宝清泉与裴琰交手,觉他内力绵长,并无曾受重伤的迹象,属下觉得,他那日受伤只怕大有蹊跷。之后属下收到幽州有变的消息,赶至幽州,发现裴子放有奇怪的举动。”
  他顿了一下,见卫昭并无反应,只得继续说下去:“咱们的人被抓住,服毒自尽之后,裴子放便将铜矿关闭,矿工们不知去向。裴子放再未出北庄一步,咱们的人只打探到,他似患了风症,卧床不起。属下本欲亲自进庄一探,苏颜赶到,传了教主的命令,属下就赶回来了。”
  “苏颜。”卫昭坐在椅中,身形挺直,令人不敢直视。
  苏颜微微垂头,道:“左护法的人这几天频繁出谷,据属下跟踪,确与王朗手下副将谷祥有联络,谷祥手下约八千人正向星月谷进发,估计今晚会包围星月谷。”
  “盈盈。”
  “是。”程盈盈面颊酒窝隐现,声音娇柔:“属下利用议事堂堂主身份将那丫头运出南安府,交给乌堂主后,便去了梦泽谷。大都司说请教主放心,明日定会及时率部出现,配合教主行动。”
  “潇潇。”
  程潇潇偷眼看了卫昭一眼,纵使隔着青纱,也觉那眼神慑人心魂,声音便有些微的颤抖:“是,教主。收到苏颜传信后,属下已命令云纱将药分次下到族长的饮食之中,族长这几日功力已有所衰退,云纱明晚将会下最后一次药。乌雅已借探亲为名,将少族主带离了山海谷。属下已命她将少族主带到澜石渡,以便迷惑族长,并稳定大局。”
  卫昭点点头:“都做得不错,既是如此,今晚就按原计划行动,苏俊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卫昭缓缓步下台阶,苏俊早已站起,双手垂下,感觉到那冷冽的气息越来越近,纵是向来桀骜不驯,也觉有些惶恐。
  卫昭在他身边停住脚步,盯着他看了片刻,和声道:“苏俊,我们,有十三年未见面了吧。”
  苏俊微微躬腰:“是,教主。”
  “当年苏颜和盈盈潇潇还小,可能记不清我的模样,你比他们长上几岁,应该是有印象的。”
  苏俊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半晌方道:“属下十五岁那年生过一场重病,之前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卫昭缓缓道:“是吗?真是可惜,我本来还想和你叙叙旧,看来是没办法了。也罢,忘了的好,我倒是想忘,可偏偏忘不了。”他慢慢摘下宽帽,取下面具,又从怀中掏出一方玉印,与面具一起递给苏俊:“今晚,就全看你的了。”
  苏俊依旧不敢抬头,双手接过:“教主,属下先告退。”
  “去吧,记住,你这条命是师父留给我的,你可是咱们月落国未来的大都司。今晚再凶险,你也要平安到达澜石渡。”
  卫昭的声音在殿内长久回响,苏俊拜伏于地,哽咽道:“教主,也请您珍重,属下纵是粉身碎骨,难报老教主和教主的恩德。属下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将逆贼和仇敌们引往澜石渡。”
  望着苏俊退去的身影,卫昭眸中精光一闪,拉了拉铜铃。
  平叔进来,卫昭转到紫檀木椅后,将江慈抱出,递给平叔:“让潇潇把她带往山海谷,我得赶去澜石渡。你看着苏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五二、月落风云

  星月谷,冰寒雪重。
  圣殿内,灯烛通明,映得整个殿堂亮如白昼。数百教众鱼贯而入,人人在心中揣测,多年来神龙隐现的教主,此番召开教众大会,不知所为何事。
  星月教素来教规森严,殿堂内虽挤入了数百人,却仍肃穆庄严,并无嘈杂之音。左右护法立于列前,待铜钟敲响,率着上千人齐齐躬腰:“恭迎教主!”
  帷幕轻掀,故教主的贴身侍从平无伤当先走了出来。教众们均露出敬畏的神色,谁都听过这位平无伤的大名,均知他的武功在教内仅次于故教主,当年桐枫河一战,若不是他死守黑风渡,只怕星月教早已倾覆于桓国人的铁蹄之下。老一点的教众更是对他当年如煞神般的形象记忆深刻,左护法霍宣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嫉恨之色。
  平无伤侧身弯腰道:“请教主!”
  白色的高大身影由幕后转出,殿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人人屏气敛神,却听不到脚步声,均在心中想道:教主轻功如此高明,看来我教振兴有望。
  白色身影在紫檀椅中坐定,冷肃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都抬起头吧,难得这么齐,让我也认认大家。”
  左护法霍宣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戴着人皮面具的脸,那张人皮面具,精巧细致,正是故教主经常使用的。
  见他有些愣怔,假扮教主的苏俊从袖中掏出一方玉印,平无伤弯腰接过,持着玉印递至左右护法面前,右护法萧荪忙磕下头去:“神印再现,我等誓死相随!”
  霍宣确定无疑,右手放于身后做了个细微的手势,队列最末,一人悄悄退出大殿。
  苏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肃威严,缓缓道:“这次召集大家来,是想和大家商讨一下关于我月落一族立国的事情。经过多年筹谋,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已与族长多次沟通,族长也有意立国,只是如何立,立国后如何面对强大的华朝与桓国的夹击,我星月教又将在未来的月落国中占据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右护法萧荪神色渐显激动,叩下头去:“教主英明。故教主夙愿实现在望,月落一族振兴有期,我等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殿内,大多数人随之叩下头去,左护法霍宣却沉默不语。
  苏俊冷冷看着霍宣:“左护法有什么意见吗?”
  霍宣抬起头,正视苏俊:“教主,属下认为,现在我月落族立国的时机还不成熟,我教也不宜强行出面,暴露实力,而且属下尚有几点疑问,想请问教主。”
  苏俊冷哼一声:“左护法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霍宣听到殿外传来数声鸟鸣,心中底气大盛,口气便有些咄咄逼人:“属下对当年故教主的死,有些疑惑,还请教主释疑。”
  他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故教主当年召开教众大会,宣布新任教主乃弟子萧无瑕,其人将持玉印为证,执掌教务,遗命平无伤辅佐,并留下数面令牌后,便闭于密室。数日后平无伤将教主遗体请出,并言道新教主在别处静修,一切教务由其持令牌代理,这才没有令教内大乱。
  多年以来,一直是平无伤传萧教主之命,左右护法分率教众服从指令,萧教主则神龙隐现,从不以真容示众。教众们心中隐有疑惑,却因近年来星月教势力渐盛,可见教主指挥有方,便也没敢细细思量,更无人敢提出异议。此时经霍宣这一提出,便有人轻声议论,殿内一片嗡嗡之声。
  苏俊冷声道:“不知左护法是对故教主的死有疑问,还是对本教主的身份有疑问?”
  霍宣呵呵一笑:“教主倒是爽快。不错,故教主的死,咱们不敢妄自揣测,但是萧教主您,从不以真容示人,倒是令属下有些迷惑。一直都是平无伤传您的命令,教众们却从未见过教主真容,未免令人不服。”
  平无伤踏前一步:“故教主遗命,命我辅佐教主,你有何不服?”
  “属下曾听故教主说过,他收了一个资质超群、容颜绝佳的弟子萧无瑕继承大业,但这么多年来,教主从不以真容示人,是不是怕人发现你容貌普通,是平无伤找来顶替冒充的?”
  平无伤怒道:“左护法是指我平无伤废真立伪,把持教务吗?!”
  霍宣大喇喇道:“不敢,但请教主给教众们一个交待,也好安众心。”
  苏俊缓缓站起,眼神扫过殿内诸人:“还有人要本教主给一个交待的吗?有的话,就都站到左护法身后去。”
  殿内之人不由纷纷互望,身形移动间,霍宣身后聚集了二百余人,其余人均站在右护法萧荪身后。
  霍宣缓缓道:“教主如果不敢以真容示人,那么就请教主演示几招‘星月剑法’或是‘逐星追月’的轻功身法,我等也好心服。”
  平无伤立于阶前,语气森严:“大胆!教主威严岂是你能冒犯的!”
  霍宣身形慢慢后退,拔出身后长剑:“教主一不敢以真容示人,二不能演示只有历代教主才会的绝学,那就休怪属下生疑,不服从号令了!”
  苏俊冷冷一笑:“你待怎样?!”
  霍宣转身面向教众,大声道:“各位,此人冒充教主,被平无伤所挟持,还请各位听霍某一言,不要受平无伤的迷惑,还真正的萧教主一个公道!”说罢,他猛然长啸一声,随着他的声音,殿外忽涌入上千人,呼喝之声大作:“平无伤谋逆作乱,速纳命来!”“擒拿假教主!”
  殿内之人来不及反应,涌入的人越来越多,平无伤面色剧变,闪于苏俊身前:“霍宣,你要犯上作乱吗?!”
  霍宣冷笑道:“犯上作乱的是你吧,平无伤!”
  二人这番对话的功夫,殿内形势大乱。霍宣身后之人与涌进来的数千人手持兵刃,与右护法萧荪身后数百人激战在了一起。
  平无伤似是有些紧张,回头道:“教主,形势不妙,咱们先撤。”
  苏俊点了点头,迅速奔下石阶,与平无伤一起向殿后奔去。霍宣大声道:“逆贼哪里走?!”与涌入殿中一人互望一眼,剑气闪烁,将右护法萧荪等人步步逼退。数千人边呐喊,边往殿后追去。
  苏俊与平叔奔出圣殿后堂,右护法萧荪追了上来:“教主,你先走,我们顶住,霍宣只怕是勾结了官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俊正待说话,霍宣已领着数千人追了出来。苏俊将萧荪一拉:“一起走!”三人迅速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寒冬的夜晚,冰气袭骨。
  卫昭戴着人皮面具,默默静坐,闭目不语。观心静气间,一双眼眸浮现在心灵深处,那般澄静,那般温柔。
  他在心中默念:姐姐,你保佑无瑕,肃清内贼,得定大局,接掌族内大权,来年天下大乱,我族能借机立国,从此摆脱屈辱命运,再不做贱奴野夷!
  苏颜立于他身侧,大气都不敢出,眼前这人,仿若地狱中步出的幽灵,散发着森森杀气,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拜伏于他的脚底,心甘情愿被他奴役,受他驱使。
  卫昭缓缓睁开双眼:“来了!”
  苏颜用心听了片刻,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叹服间,程盈盈带着数人奔入林间,躬身道:“教主,大都司的人已到了。”
  卫昭站起,他森厉的眼神让众人齐齐低头,他望向桐枫河,缓缓道:“等苏俊一到,就都按计划行事吧。”
  “是!”
  夜色下,苏俊与平叔、萧荪等人发力急奔于山野。
  霍宣率众猛追,奔走间,他身边一人道:“霍护法,你确定无疑,此人是真正的萧无瑕?”
  霍宣点了点头:“圣印无假,此印是教主随身携带,而且此人以前出来过几次,虽每次都戴着面具,但身形声音均无疑问,谷将军请放心。”
  王朗手下副将谷祥微笑道:“如此甚好,此次若能将真的萧无瑕擒到,霍护法得登教主宝座,从此不再与朝廷为敌,我家将军也好向皇上有个交代。”
  霍宣得意笑道:“一切还仰仗谷将军。”
  二人说话间,脚步并不放缓,率着数千官兵死死缀住前面奔逃的三人。
  雪夜中,这数千人追逐呐喊声震破夜空,卫昭嘴角轻勾:“族长也快要到了吧?”
  苏颜正待答话,苏俊三人已奔至澜石渡的石碑前,月色下的桐枫河,尚未彻底冰封,河面上碎冰缓缓移动,如同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黑洞,时刻准备吞噬人的性命。
  苏俊三人靠住石碑,转过身来,缓缓抽出兵刃,冷目注视着逐步包围过来的数千人马。
  霍宣笑得有些畅然:“萧教主,我劝你还是自行了断罢,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苏俊手中寒光一闪,剑气宛如雷霆般轰然卷过,激起飞雪漫天,霍宣与谷祥有些睁不开眼,齐齐后退数步,苏俊与平无伤、萧荪沿桐枫河急奔。
  奔出数百步,河边的树林里涌出上千人,将苏俊三人护住,杀声四起,激战渐烈。
  霍宣认得来援之人竟是本族大都司的人马,与谷祥对望一眼,均觉有些不妥。来不及细想,河岸火光大盛,一条火龙蜿蜒而来,竟似有数千之众。当先数人大呼道:“少族长在哪里?贼人休得伤害少族长!”
  一五十出头的老者奔于众人之前,满面焦虑之色:“风儿,你在哪里?阿爸救你来了!”
  霍宣认出此人是月落族族长木黎,愣神间,只听激斗场中有人高呼:“族长,快来救少族主,我们顶不住了!”
  木黎大惊,他子嗣凄凉,年过四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数日前,儿子的生母乌雅要带他回家探望外母,他派了数百人随行保护。不料今日传来恶讯,朝廷派出重兵,欲掳走宝贝儿子,以挟制自己铲除星月教。急怒下,他匆匆带了三千余人追来澜石渡。
  此刻听得儿子危在旦夕,依稀听到爱妾乌雅的惊呼声,他心神大乱,脚步踉跄,带着部众杀向河边的数千官兵。
  左护法霍宣隐觉形势不妙,谷祥却另有打算。他本意是想借霍宣作乱之机,立下铲除星月教的奇功。此刻见月落族长竟也到场,便起了混水摸鱼、借刀杀人之念,他知月落一族若是族长身亡,少族长年幼,星月教倾覆,将陷入混乱之中,这正是朝廷求之不得的局面。自己若能立下此功,说不定能―――
  他嘿嘿一笑:“木族长要干涉我们清剿逆贼,可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说着将手一挥,身后观战的两千余名官兵也压了上去。
  木黎在战场中左冲右突,大声呼道:“风儿!乌雅!你们在哪里?!”
  火光中,杀声震天,直搅苍穹。刀剑相交之声铺天盖地,木黎越发心焦,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面容,忙道:“平兄,你怎么也在这里?见到我儿子了吗?”
  平无伤足尖在雪地上一顿,如轻云般落在木黎身侧,大声道:“没见着,我也是路过此地,见少族长有难,才现身相救,可惜没找到他人!”
  木黎急怒下挥出长剑,将数名官兵斩于剑下。平无伤紧跟在他身侧,眼见数十名官兵挺枪攻了过来,知时机已到,暴喝一声,影随身动,卷起一团雪球。众人眯眼间,他悄无声息地在木黎腰上一点,木黎踉跄着奔前数步,扑上一官兵手中的长枪,枪尖当胸而入,木黎抽搐着倒于地上。
  这一幕被月落族人看在眼内,齐声惊呼:“族长死了,族长被官兵杀死了!”许多人心神慌乱,被官兵逼得步步后退,不少人坠入冰河之中。
  正大乱间,桐枫河对岸传来一个声音:“谁敢杀我族长,我萧无瑕要让他血债血偿!”
  这声音从容舒缓,悠悠传来,瞬间压下震天的喊杀之声,所有人不由停下手中兵刃,齐齐望向对岸。
  寒月下,一个白色身影宛如一片浮云,悠悠飘过河面,他白衣落落,纤尘不染,似白云出岫,月华当空。
  他身形腾起时,月光都似暗了暗,衬着他的身影如月神下凡。他落下间,足尖在河中冰块上轻点,又似流云涌动、星辉遍地。
  他卷起的肃杀之气让数千人齐齐心惊,尚来不及反应,他已如山岳压顶,剑光闪动,如霹雳雷鸣,凌空轰出,沛不可挡,惨呼声四起,数十名官兵跌落于雪地之中。
  天地间似乎有一刻的凝滞,数十人齐声欢呼:“教主到了,教主救我们来了!”
  木黎带来的三千月落族人大喜,他们素闻星月教主威名,此刻生命危殆之时,见他如月神一般出现,士气大振,又向官兵们攻了回去。
  左护法霍宣知形势不妙,转身便逃。卫昭冷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缥缈,一股强绝的剑气自他手中迸出,在空中连闪三下,霍宣一声凄厉的嘶嚎,倒于雪地之中。
  桐枫河边,所有的人被这耀目的剑气所慑,瞠目结舌,呆立原地。半晌,方有人涕泪纵横,泣呼道:“三神映月!月神下凡,我族有救了!”这呼声,似有魔力一般,月落族人纷纷放下手中兵刃,拜伏于地。
  卫昭缓缓转身,望向谷祥,森声道:“谷祥,你杀我月落族长,我要你们华朝血债血偿!”
  谷祥出身祈山派,向来自恃武艺出众,颇有几分傲气。此刻虽见这传闻中的星月教主剑术超群,也不惊慌,枪尖搠出点点寒光,攻了上来。
  卫昭眼中迸出雪亮的杀气,剑随身动,突入谷祥的枪影之中。谷祥大惊,未料这萧教主一上来便是搏命的招数,心神便弱了些许。卫昭看得清楚,暴喝一声,剑刃架上枪杆,真气流动,谷祥步步后退。卫昭却忽收招,剑尖在枪尖上一点,身形飞上半空,谷祥来不及变招,卫昭凌空落下,寒剑由上而下,没入谷祥头顶“百会穴”中。
  谷祥双目圆睁,嘴角鲜血汹涌而出,缓缓跪落。
  华朝官兵被这一幕震呆,谷祥素有“杀神”之誉,却被这星月教主数招内取了性命,人人心神俱裂,不知是谁率先而逃,数千人齐齐逃散,刹时溃不成军。
  卫昭迅速抽出谷祥头顶之剑,白影如魅,突入阵中,剑光纵横,瞬间便再有数十人倒于他的剑下。众人眼睛一花,只听见那团白影发出森冷清冽的声音:“这里的人统统给我杀掉,一个不留!”程盈盈等人明白他意思,率众全力追击。寒月下,澜石渡边,雪地渐被鲜血染红,华朝官兵一个个倒将下去。星月族人见教主身先士卒,不禁精神大振,越战越勇,人人咬牙切齿,个个不畏生死,仿佛要将这上百年来的屈辱与愤恨借这一战彻底渲泄,永远抹除。
  当最后数名华朝官兵倒于血泊之中,卫昭执剑而立,望着这人间地狱修罗场,眼中渐涌笑意。
  平叔走近,语气欣悦:“少爷,成了!”
  苏俊早已悄悄隐入树林之中,与苏颜击了击掌。苏颜抱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幼童步出树林,大声道:“少族长无恙,少族长找到了!”
  卫昭长剑一弹,收回鞘内,缓步上前,微微躬身:“萧无瑕见过少族长!”
  少族长木风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惊慌间见生母乌雅过来,忙奔过去揪住她的衣襟,乌雅向卫昭施礼:“我母子遭逢大难,幸得萧教主相救,乌雅不胜感激!”
  卫昭还礼道:“不敢当!萧某来迟,族长不幸惨死于华朝人手中,还请少族长速速即位,以定大局!”
  乌雅媚眼如丝,瞄了卫昭一眼,面上却装出悲戚之色:“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后还得多多仰仗萧教主!”
  大都司洪夜率着数千月落族人齐齐拜伏于地,声震雪野:“恭迎少族长即位!”
  卫昭白衣飘飘,仰望苍穹,心中默念:师父,您当年埋下的棋子,今日都派上用场了。您在天有灵,就保佑徒儿带领族人兴邦立国,洗雪耻辱吧!

  五三、淡雪梅影

  江慈睁开眼,又闭上,想起昏迷前隐约听到卫昭所说的话,再睁开眼,笑了一笑:没脸猫虽可恶,却应该不会再对自己有杀意了,小命是保得住,但如何摆脱这种囚笼般的困境,总得想个法子才行。
  她再想了一阵,视线扫过屋内,发现自己躺的这个屋子有点怪。整个房屋都是用青色的石块垒砌而成,石块也未打磨,依其天然形状挤压垒砌,更未用黄泥勾缝。江慈掀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躺着的床竟也是一整块巨大的青石,她用手摸了摸,石质温润如玉,滑脂如膏,不由啧啧称奇。
  窗外传来轻轻的话语声,江慈披上外袄,走到窗边,见窗外廊下坐着两个少女正在端着绣绷绣花,一个瓜子脸,娇俏清丽,年纪较小,一个容长脸庞,柳眉杏眼,年龄稍长。
  江慈用手轻叩了一下窗棂,两个少女一起抬头,瓜子脸的少女放下绣绷,惊喜拍手:“她醒了,我去禀报小圣姑。”
  年龄稍长些的少女站了起来:“我去吧,阿雪,你看她是不是肚饿,弄些东西给她吃。”转身出了院子。
  阿雪微笑道:“姑娘要不要出来走走?”
  江慈求之不得,忙道声:“好。”走至门边,觉这月落族的房门有些奇怪,用的似是樟木,但却不同于华朝的房门是向内开启的双扇合页门,而象一个活动的栅板,横向开合,圆木条与樟木板上均雕刻着精美的星月图案。
  江慈步出房门,见自己先前所睡的是一间位于石壁前的石屋,石屋外的小院,同样也用青石垒围,院中白雪皑皑,数株腊梅盛开,雪映红梅,娇艳夺目。
  江慈见这阿雪不过十五六岁,比自己还要小些,但也不敢小看。当日相府中的安华也比自己还小,却是安澄的得力手下。想及此,她微笑道:“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妹妹如何称呼?”
  阿雪站了起来,她身着青色斜襟短褂,下着素色百褶长裙,身上和高高的发髻上插挂着简单的木饰,脚步轻盈,从另一间石屋内端出一些状似糍粑的食物。江慈正有些肚饿,也不客气,接过托盘,先将肚子填饱。
  阿雪见她吃得有些急,笑道:“姑娘慢慢吃,别噎着。你睡了两天了,这是山海谷,族长后围子的雪梅院,我叫淡雪,你叫我阿雪好了。”
  江慈吃罢,装模作样地在院内转了一圈,听得那淡雪跟在自己身后,她脚步声似有些沉重,不象是身负上乘武功的样子,顿时起了击倒她逃逸的想法。可念头甫生,试着提起真气,这才发觉自己内力竟似消失得无影无踪,知是那日服用的药水的作用,顿时有些懈气,心中将没脸猫狠狠地咒骂了几句。
  她转回廊下,见三脚木桌上摆着几件绣品,拿起细看,觉绣品精美,花鸟形神兼备,针法灵活细密,比师姐所绣还要强出许多。印象中竟似在何处见过这种绣品似的,细心想了一下,记起相府中所用屏风、绣衣、丝帕用的便是这等绣品,惊叹道:“这就是你们月落族名闻天下的‘月绣’吗?是你绣的?!”
  “是。”淡雪拾起绣绷,坐回椅中,继续飞针。江慈大感有趣,坐于她身旁细看,见她针法娴熟,若流水逐溪,圆润无碍,赞道:“阿雪真是心灵手巧。”
  淡雪微笑道:“我是笨人,族人中比我绣得好的多了去了。我们还有专门的绣姑,每年给华桓两国进贡的‘月绣’,便是她们所绣,不过―――”她针势放缓,面上也露出悲伤之色。
  “不过怎样?”
  淡雪沉默片刻,轻声道:“她们为了绣每年给你们华朝和桓国进贡的‘月绣’,每天要绣到半夜三更,这‘月绣’又极伤眼力,做得几年便会双目失明。你若是去梦泽谷大都司的后山围子看看,那里都是瞎眼后安在那处养老的绣姑们。”
  “为什么要绣到眼瞎啊,不绣不可以吗?”
  冷笑声传来,先前那名年纪稍大些的少女走了过来,她面上满是痛恨之色,劈手夺过江慈手中绣品,将她用力一推,恨声道:“不绣?!你说得轻巧,你们华朝每年要我们月落进贡三千件绣品,桓国也是三千件,如果不能按数纳贡,我们派出的贡使便会被处以宫刑,然后你们的朝廷便会派兵来夺我们的粮食,烧我们的围子。你说不绣可以吗?为了这六千件绣品,绣姑们日夜不息,又怎会不眼瞎?!”
  她越说越是气愤,双手叉腰,嘴唇隐隐颤抖:“我们月落姑娘心灵手巧,可你看看我们穿的用的,全是最粗陋的衣料,最简单的绣工,因为好的绣姑全在为你们华朝人累死累活,做牛做马!”
  江慈听得有些惊讶,忽想起在相府内见到的珠帘绣映、帘幕重帷,那不经意的奢华富贵中所用刺绣之物,原来每针每线上凝着的都是这月落绣姑们的血和泪。
  见她被推后蹲在地上发愣,淡雪忙将她扶了起来,道:“姑娘,梅影姐性子直,她并不是说你,你别往心里去。”又转向那梅影道:“阿影姐,她是小圣姑带来的客人,也是我们月落族的朋友,不同于华朝那些欺压我们的坏人,小圣姑若是知道你这般待客,会生气的。”
  梅影轻哼一声,片刻后笑道:“阿雪,你知道吗?我方才差点见到教主了。”
  淡雪大喜,将绣绷一扔:“真的?!我得去看看。”撒腿便跑。
  梅影忙唤道:“你站住,你见不到教主的,别白跑一趟。”
  淡雪怏怏回转:“为什么?”
  “教主昨天将少族长护送回来后,便一直和各围子的都司们商议少族长即位之事,现都在山海堂,你怎么进得去?我方才去禀报小圣姑,也只是在外堂托阿水哥递了个话,小圣姑都没出来。听阿水哥说,里面吵得凶,教主大发神威,将五都司给杀了。”
  淡雪一惊:“为什么?教主怎么生这么大气?”
  梅影叹道:“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省事。族长现下被华朝人给杀了,少族长要即位,要奉咱们星月教为圣教,定是要为族长报仇的。可这样一来,咱们便得和华朝开战。二都司和五都司他们的地盘靠着华朝,若是开战,首当其冲,他们自是不乐意,便和大都司吵了起来。听阿水说,五都司似是对教主有所不敬,教主当时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见教主如何拔剑,堂内之人只见一道寒光如闪电般划过,都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五都司的脑袋便―――”说着她瞪着眼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
  淡雪拍手道:“杀得好!五都司一贯奴颜婢膝,只会讨好华朝贼人,为保自己的平安,还把亲妹子献了出去,更不知逼死了多少族人,真该杀!依我说,教主得把二都司一并杀了才好。”
  “二都司是怕死鬼,见风使舵惯了的,一见教主拔出五都司身上的长剑望着他,马上就软了,屁都不敢再放一个。听说已经议定,五日后为族长举行‘天葬’,‘天葬’后便是少族长的即位大典,到时还会正式封教主为‘神威圣教主’,拜咱们星月教为‘圣教’。”
  淡雪神情渐转激动,她双手交握于胸前,喃喃念道:“只求星月之神庇佑我月落族人再也不用受人欺凌,被人奴役,我的兄弟姐妹,再也不用―――”她话语渐低,滴下数行泪水。
  梅影过去将她抱住,也露出悲戚之色:“阿雪,咱们就快熬出头了。教主就是月神下凡,来拯救咱们族人的。他若不是月神,怎能三招内便杀了谷祥?听阿水说,那夜教主为族长报仇,杀华朝贼子,竟是飞过桐枫河的,他若不是月神,桐枫河那么宽,他怎能飞得过?山海谷和梦泽谷的弟兄们看得清清楚楚,现在都把教主当月神一样拜着呢!”
  淡雪依在梅影怀中,泣道:“我知道,教主是月神下凡来救我们的。可他为什么不早两年下凡?那样,我的阿弟就不用被送到华朝,不用做什么娈童,就不用被那恶魔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江慈坐于一边愣愣听着,“娈童”一词她并不明其具体含义,只是游荡江湖,在市井中流连时曾听人骂过此词。后来在京城相府与揽月楼走了数遭,也听人说过此词。她只知做这个的都是下贱的男人,是被人所瞧不起的,似乎与市井俗人骂人话语中的“兔儿爷”是一个意思,但究竟“娈童”是做何事的,为何要被人瞧不起,她就不知道了。
  她见淡雪如此悲伤,总知这“娈童”定是不好至极,她向来看不得别人痛哭,遂抚上淡雪的右臂:“快别哭了,只要你家阿弟还活着,总有一天,你能将他接回来的。”
  梅影冷冷一笑:“接回来?!你说得轻巧,阿弟被送到了薄云山的帐中。薄云山你知道是谁吗?你们华朝数一数二的屠夫,送入他帐中的娈童没有几个能活过三年的,阿弟现在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就是教主能带着族人立国,能与你们华朝开战,接回这些族人,也不是一两年能办成的,到时阿弟能不能―――”
  淡雪听了更是放声大哭,哭泣声悲痛深切,江慈被这哭声所感,也忍不住抹了把泪,良久方喃喃道:“当娈童,就真是这么可怕吗?”
  冷哼声传来,院中腊梅上的积雪簌簌掉落,淡雪吓得收住悲声,与梅影齐齐拜伏于地:“小圣姑!”
  轻纱蒙面的女子步入院中,道:“你们都退下吧。”又侧身躬腰:“教主,就是这里,属下先告退。”
  卫昭负手缓缓走进院中,待众人退去,他在院中的腊梅边站定,假面后的目光深刻而冰冷。江慈自廊下望去,只觉白雪中,红梅下,他的身影更显孤单寂廖。
  良久,卫昭方转身进了石屋,江慈跟入,他冷冷看了她一眼,伸手取过案几上的羊毫笔,递给江慈:“我说,你写。”
  江慈不接,斜睨着他道:“要我写什么?”
  卫昭有些不耐:“我说你写便是,这么啰嗦做什么?”
  江慈哼了一声:“你不先说要写什么,我便不写。”
  卫昭眼中闪过恼怒之色,自归月落山以来,从未有人如此顶撞过自己。他强自抑制住,冷声道:“你写一首诗,听仔细了,是:闭门向山路,幽和转晴光,道由东风尽,春与南溪长。”
  江慈心中暗惊,想起那日听到的,裴琰所回之诗“冰水不相伤,春逐流溪香”。心中有了计较,直视卫昭,平静道:“我不会写的,我早说过了,我既逃不了,会留在你的身边。但我绝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情,也绝不会掺和到你和他的事情中去,你若是相逼,我唯有一死。”
  卫昭闪电般地探出手,扼住江慈咽喉,话语冰冷森然:“想死是吗?我成全你!”说着逐渐用力,江慈渐感呼吸困难,似就要失去知觉,却仍平静地望着卫昭。
  卫昭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难受,这平静而坦然的目光,这临死前的一望,竟象极了姐姐倒地前的眼神。他本就是恐吓于江慈,见她仍是不屈,眼神闪烁,收住力道,缓缓收回右手。
  江慈握住咽喉剧烈咳嗽,待缓过劲后冷冷一笑:“原来神威圣教主最拿手的伎俩便是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啊!”
  卫昭反倒没了怒气:“也罢,你不写,我就和你耗着,你什么时候写了,我就什么时候给你解药,让你恢复内力。”说着他取下面具,长吁出一口气,仰倒在石床上,道:“我给你点时间考虑考虑。”
  他前夜飘然渡江,力歼谷祥,为求震慑人心,达到“月神下凡”的效果,不惜提聚了内八经中的全部真气。这种做法固能奏一时之功,却也极为伤身,真气损耗过巨。其后,他又力杀逃敌,护送少族长回到山海谷,召集各都司议事,一剑杀了五都司及他的十余名手下,方才平定大局,实是疲倦至极,这需时刻戴着的人皮面具更是令他烦燥不安。此刻见只有江慈在身边,索性取了下来,躺于石床上闭目养神。
  江慈听到他的呼吸声渐转平缓悠长,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寐,知象卫昭这般内力高深之人,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是保持着高度警觉的,自己现在内力全失,更无可能暗算于他。便拉过棉被,轻轻盖于他身上,又轻步走出石屋,拾起先前淡雪扔下的绣绷细看。
  师姐的母亲柔姨绣艺颇精,师姐得传一二,江慈自是也粗通一些。她这一细看,便看出这‘月绣’确是极难绣成,不但要做到针迹点滴不露,还要和色无迹,均匀熨贴,形神兼备,而且看那针法,竟似有上百种之多。
  她想起月落一族,为了这“月绣”不知瞎了多少绣姑的眼睛,受了多少欺凌。而那奢靡至极的相府,那人,他擦手所用帕子,他房中锦被,他的锦袍蟒衫,用的都是此物。若是他知道那帕子上的一针一线都是血与泪,他还会那样随意扔弃吗?
  还有,那“娈童”,究竟是何意思?为何人们会对他们鄙夷至此?为何这积弱的民族,因为要生存,因为要安宁,便要将自己的儿女们送去做这被世人所瞧不起的娈童歌姬呢?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满桌凌乱的绣绷和绣品收入绣箩,见天空又飘起了片片雪花,扑入廊下,觉有些寒冷,便端起绣箩进了石屋。
  卫昭仍躺在石床上,江慈百无聊赖,又不敢离去,索性寻了一块素缎,定于绣绷上,取过一支细尖羊毫,轻轻画出线条,描出绣样。
  卫昭这一放松,便沉沉睡去,直到梦中又出现那个恶魔的面容,才悚然惊醒。他猛然坐起,将正坐于椅中用心描样的江慈吓了一跳,手中绣绷也掉落于地。
  卫昭眯眼看了她片刻,面无表情:“我睡了多久?”
  江慈这才知道他是真睡,想了想道:“大概有个半时辰吧。”
  卫昭下床:“考虑得怎么样了。”
  江慈拾起绣绷,淡淡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写的,你别想逼我。”
  卫昭心中怒哼一声,却也拿她没辙。这十多年来,从未有女子如此对他,他来了几分拗劲,心中暗道:小丫头,我看你能犟到几时,我就不信,治服不了你!
  他转到江慈身边,见她手中绣绷上用极细的线条画着绣样,端详了片刻,俊眉微皱:“你这是画的什么?”
  江慈面上一红,将绣绷放于身后,低头不语。
  卫昭从未见过她这般害羞模样,以往与她不是怒颜相向便是冷语相对,不由好奇心起,抢过她手中绣绷,再看片刻,冷笑道:“你人长得不怎么样,这画的画也丑得很,花不象花,鸟不象鸟的,倒象是几只大乌龟。”
  江慈脸更红透,呐呐道:“不是乌龟。”
  卫昭邪邪笑着,勾起江慈的下巴,双眸却如冷月般盯着她:“你告诉我你画的是什么,我便让你恢复内力。”
  江慈想了一阵,终还是恢复内力要紧,只要能施展轻功,总能寻到出逃的机会,何况又不是要帮他做什么伤害他人的事情,遂指着绣绷道:“是菊花。”
  卫昭再看一眼,不屑道:“这几朵倒是有些象菊花,可这个,我怎么瞅着象只乌龟,与别的菊花可长得有些不同。”
  江慈怒道:“我说了不是乌龟,是―――”
  “是什么?”
  江慈低下头去,轻声道:“是,是大闸蟹。”
  江慈抬头甜甜一笑:“三爷没听过‘菊花开时秋风高,对江临渚啖肥蟹’吗?这既然要绣菊花,就定要绣只大闸蟹应应景,同时也解解我的馋意。”
  她将手一伸:“我既告诉三爷了,三爷就赐我解药,恢复我的内力吧。”
  卫昭扔下绣绷,戴上面具:“你服的不过是令你昏睡、暂时失去内力的药物,现下你既醒了,十日之后,内力便会慢慢恢复的。”他僵硬的假面靠近江慈:“我再给你时间考虑,你若是想好了,就将那首诗写出来。你一日不写,便一日休想出这个院子!”
  江慈见他出屋而去,缓缓蹲于地上,拾起绣绷,抚摸着那素缎上的画样,凝望着那似是而非的大闸蟹,轻声道:“你爪子多,心眼也多,走路也是横着走,只千万别哪天自己绊着自己了!”
  她坐回椅中,捡起绣针,刮了刮鬓发,忽想起那日晨间坐于西园子替崔亮补衣裳的情景,不由有些担忧:“崔大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是好人,可别被大闸蟹算计了才好。”

  五四、稚子何辜

  平叔正在院门守着,见卫昭出来,附耳道:“光明司的暗件到了。”
  卫昭接过,细阅一番,声音不再冷峻:“小五做得不错,不枉我这些年的栽培。这个人,平叔选得颇合我意。”
  平叔喜道:“那老贼被瞒过了?”
  “嗯。”卫昭睡了一觉,浑身轻松,眼下大局将定,又得闻喜讯,眼中便有了些笑意:“他按时将密报呈给那老贼,一切都很顺利。”
  平叔看着卫昭眼中的笑意,心中喜悦,只觉这十余年来的隐忍奔波,都似有了补偿。眼前似看见另外一张绝美的面容,觉眼角有些湿润,微微转过头去。
  卫昭不觉,思忖片刻,道:“眼下虽然各方面都按我们原先谋算的在行动,但还缺了一方。平叔,这边大局已定,你帮我跑一趟桓国吧。”
  “是,少爷。”
  “你秘密去找易寒,他上次功亏一篑,他家二皇子这段时日过得有些憋屈,相信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掌军权的机会。”卫昭望向满山白雪,似看到了满山盛开的玉迦花,僵硬的面容上仿佛也有了几分笑意。
  南安府郊,长风山庄,宝清泉。
  裴琰收住剑势,在泉水中泡了一阵,出水后披上衣袍,觉体内真气充沛,盈然鼓荡。见安澄过来,腾身而起,右手平横,切向他的肋下。
  安澄身形向左一闪,旋挪间右足踢向裴琰胸前,裴琰双掌在他足上一拍,借力腾身,凌空击向他肩头。安澄右足甫收,不及变招,只得蹬蹬后退数步,避过裴琰这一掌。
  裴琰双掌虚击上地面,身形横飞,双足连蹬,安澄手中尚拿着密报,不能出手,被他蹬得步步后退,终靠上一棵雪松,剧烈咳嗽。
  裴琰飘然落下,笑道:“不行不行,果然没有阵仗,你的身手便有些松怠。”
  安澄咳道:“相爷还是赶快放我上战场吧,我总觉得,那处才是我大显身手的地方,现在真是便宜剑瑜了。”
  裴琰负手向草庐走去:“你别羡慕他,他这几个月最难熬,待他熬过了,我再放你出去。你放心,会有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你只别把身手荒废了,等真有大阵仗,我怕你连厚背刀都拿不起。”
  安澄想起那夜裴琰在蒙面人手下救下自己一命,有些惭愧:“是,相爷,属下还真是得精进武艺才行。卫三郎自身武功高强不说,他的手下也是那般强硬,我还真不能给相爷丢了面子。”
  裴琰取过他递上的密折细看,微微点头:“子明做事,果然细致,确是奇才。”
  他一份份细看,看至最后一封,忍不住笑道:“皇上亲手建了光明司,又将自己最宠信的人提为指挥使,只怕将来终会―――”
  安澄犹豫片刻,终问道:“相爷,小的有一事不明白。”
  “问吧,爷我今日心情好。”裴琰微笑道。
  “相爷是如何猜到卫三郎便是真正的星月教教主萧无瑕的?卫三郎是玉间府卫氏出身,又是由庆德王进献给皇上的,身上也无月落族人印记,又一直深受皇上宠信,小的把朝中军中之人想了个遍,也没想到竟会是他。”
  裴琰笑得俊目生辉,悠悠道:“安澄,你觉得小丫头是个怎样的人?”
  安澄面上也有了几分笑意:“江姑娘虽天真烂漫,不通世事,心地倒是善良得很。”
  “你觉得,她是个藏得住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吗?”
  “这个小的倒不觉得。”
  裴琰眼前浮现江慈或喜或怒,或嗔或泣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失神,缓缓道:“卫三郎号称‘凤凰’,姿容无双,就是我们这些惯常与他见面的人,每次见到他都会有惊艳之感,一般人见了他更是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可相府寿宴那日,小丫头初见卫三郎,毫无反应,你不觉得奇怪吗?”
  安澄想了一下,点头道:“相爷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可相爷当时如果想到了,为什么不对付卫―――”
  裴琰摇了摇头:“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使馆纵火案,我又借伤隐退,还要防着皇上对付我,一摞子的事情,我来不及细想。倒是你回禀,自‘恨天阁’左阁主那里得知买杀手杀小丫头的是姚定邦,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把前后所有的事情连起来想了一遍,才细想起来的。后来命你传信给子明,让他查了一下卫三郎这几个月的动向,综合各方面的线索才确定的。”
  安澄离去,裴琰缓步走至草庐的窗前,凝望着宝清泉,想起江慈那日坐于“碧芜草堂”的大树下吃瓜子的情景,笑了一笑:“你居然敢联同三郎欺骗于我,让你吃些苦头也好,三郎总要将你还回来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月落山,山海谷,天月峰。
  月落族族长木黎为救儿子死于华朝官兵之手,消息数日内便传遍月落山脉,九大都司围子的月落族人们齐齐陷入愤怒之中。
  月落一族上百年来深受华朝与桓国的欺压,不但苛征赋税,强敛绣贡,暴索俊童美女为娈童歌姬,且将月落族人视为贱奴野夷。月落族人势微力薄,九大都司又不甚团结,所以一直只能忍气吞声,以牺牲一小部人族人来换取整族人的安宁。但大多数的月落族人心中一直是愤愤不平,深以为耻。现下,全族最高地位的族长都死于华朝人手中,这反抗的怒潮如同火焰般腾腾而起,迅速燃遍整个月落山脉。
  这日是为故族长木黎举行“天葬”的日子,各围子的月落族人们从四面八方向山海谷涌来,除了要参加族长的天礼和少族长的即位大典,人们更多的是想亲眼目睹一下传闻中的星月教主的风采。
  传言中,他白衣渡江,一剑杀敌,血染雪野,全歼仇敌。他如月神下凡,似星魔转世,他闪耀着神祗般的光芒,他也寄托着全族人的希望。
  夜幕降临,山海谷聚集了数万月落族人,天月峰下更是人头攒动。
  后围子“雪梅院”中,江慈见淡雪坐立不安,在院中走来走去,还不时望向院外,笑道:“阿雪,你是不是很想去看‘天葬’和即位大典?”
  这五日,卫昭仍每日过到“雪梅院”,也仍旧逼江慈写下那首诗,江慈依旧不从,不是与他冷颜相对,便是顾左右而言他,卫昭倒也不再用强,逼迫无果后便冷笑离去。
  江慈不肯写下那首诗,自然便出不了这“雪梅院”,倒与淡雪梅影日渐熟络。三人年岁都差不多,又都是天真纯朴之人。江慈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既暂时不能出逃,便知和身边之人相处和谐才是上策。她与淡雪言笑不禁,又向她请教绣艺,梅影本对她是华朝人有些不满,但见她随和可喜,天神一般的教主又每日来探望于她,遂也逐渐放下成见。江慈教她二人煮华朝之肴,她们则教江慈刺绣,三人迅速结出一份少女的友谊。
  在这几日的相处中,自淡雪和梅影口中,江慈知道了更多月落族的历史。这才知月落一族,自古相传,是天上的月神因见凡间苦难深重,毅然放弃了数万年的仙龄,投于尘世之中,拯救世人,要磨炼千年、积累仙缘之后,才能再列仙班。故他的后人名为月落族,取月中降落的仙人之意。
  正因为如此,所以每任月落族族长去世后,族人便要为他举行“天葬”。在子夜时分,将逝者自天月峰顶的登仙桥抛下,若其能回归天宫,月落一族则将成为天神一族,如其落于山海谷底,则来年全族也能风调雨顺,虽仍为凡人也可保安宁,但若在“天葬“过程中出现意外,导致族长不能平安下葬,则会天降奇祸,月落一族将永沦苦海。只是族长究竟如何才能“回归天宫”,数百年来却是谁都不曾得知。
  而自古传言,月落族人,若是于“天葬”之夜,能亲眼目睹族长升天,就能过上万事顺意,遂心如愿的日子。所以族长“天葬”,几百年来一直是月落族最盛大的日子,所以这夜才会有这么多月落族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就是为了一观“天葬”盛礼。
  江慈这几日听淡雪梅影念叨要观看“天葬”和即位大典,耳朵都听出了茧子,见淡雪坐立不安,便问了出来。
  梅影柳眉紧锁,瞪了江慈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小圣姑吩咐了,不能离你左右,你不能出这院子,我们便也出不了。若是没有你,我们早就去了天月峰了!”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笑道:“其实我也想去瞧瞧热闹的。”
  淡雪坐了过来,拉住江慈的手:“江姑娘,你行行好,去和教主说说,说你也想去看‘天葬’,再带上我们,教主好象对你挺随和,他一定会允许的。”
  梅影有些沮丧:“教主现在忙着上天月峰,肯定不会过来的。”
  江慈极为喜爱淡雪,觉她纯朴勤劳,又怜她父亲死于战乱之中,母亲因为是绣姑而双目失明,幼弟又被送到华朝为娈童,实是令人怜惜。她想了想,知现下让淡雪去请卫昭,他是一定不会过来的。
  她想起以前与崔大哥闲聊时听过的法子,咬了咬牙,将绣针往“曲池穴”上一扎,“唉哟”一声,往后便倒。
  淡雪梅影吓了一跳,抢上前来将她扶起,见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梅影忙冲出院子。不多时,轻纱蒙面的程潇潇匆匆赶来,拍了江慈胸口,江慈睁开双眼,看了程潇潇一眼,弱声道:“快让你们教主过来,我有要紧话对他说,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程潇潇有些为难,今夜大典,关系重大,教主正全神准备,不能抽身。可这少女是教主交给自己来监管的,而且教主这几日天天过来见这少女,她所说之话必牵涉重大。见江慈面色惨白,汗珠滚滚而下,她不及细察,转身出了“雪梅园”。
  再过得小半个时辰,卫昭素袍假面,匆匆入园。他挥手令众人离去,探了探江慈的脉搏,一股强劲的真气自腕间涌入,迅速打通江慈用绣针封住的“曲池穴”。他眼中闪过恼怒之色,一把拎起江慈,步入石屋,将她往石床上一扔,声音冷冽透骨:“又想玩什么花样?!我今天可没功夫陪你玩。”
  江慈忍住臂间疼痛,笑着站起,也不看向卫昭冷得能将人冻结的眼神,拉上他的袍袖:“三爷,我想求您件事,可知您今日事多,怕你不来见我,这才不得已装―――”
  卫昭性子阴沉冷峻,不喜多言,族中教中男女老少对他奉若神明,甚至都不敢直视于他。以往在京城之时,满朝文武百官对他又妒又恨又是蔑视又是害怕,这十多年来,除去世间有数的几人,无人敢与他平目而视,无人敢与他针锋相对,更无人对他喜笑怒骂,嘻皮笑脸。
  可偏偏遇上江慈,这野丫头不但敢反抗于他,以死相逼,还敢不听从命令,敢从他手上出逃,敢用这些小伎俩戏弄于他,不由让他十分恼火。
  他右臂一振,将江慈甩开,江慈碰到桌沿,见卫昭欲转身离去,仍笑着拉住他的衣袖:“三爷,我想去看‘天葬’,你就带我去吧,可好?”
  “不行。”卫昭言如寒冰:“谁知你是不是想趁人多逃跑。”
  “我不会逃的,也绝不给三爷添麻烦,我就在一边看看,成不?”江慈摇着卫昭的衣袖央求道。
  卫昭冷哼一声:“休得多言,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见他仍欲离去,江慈大急:“那你要怎样,才肯让我去看‘天葬’?”
  卫昭顿住身形,眸中精光一闪:“你乖乖地将那首诗写了,我就放你去看―――”
  江慈怒道:“不行!我早说过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是你言而无信,还要胁于我,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难怪京城之人都看不起你!”
  卫昭眼中怒火腾腾而起,他上前将江慈头一把揪住向后猛拉。江慈剧痛下仰头,眼泪汹涌而出,急道:“我又不是为了自己要看,是为了淡雪和梅影。她们对你奉若神明,只不过想去观礼,却因为我的原因而去不成。淡雪那么可怜,阿爸死了,阿母瞎了,阿弟又被送到薄云山帐中做娈童,不定受着怎样的折磨,我是见她可怜才想办法找你来,求你的。”
  卫昭右手顿住,江慈续道:“淡雪只要想起她阿弟,便吃不下也睡不好,她虽是婢仆,但也是人啊,她想去看看‘天葬’,三爷就成全她吧,大不了三爷将我点住穴道捆起来,丢在这里也成,只要能让淡雪―――”
  江慈一口气说下来,觉头皮不再紧痛,卫昭也似松了手,她转过头来,见卫昭假面后的目光闪烁不定。这一刻,她忽觉他身上惯常散发着的冷冽气息似有些减弱,屋中流动着一种难言的压抑与沉闷感。
  “淡雪的阿弟,在薄云山的帐中?”卫昭缓缓问道。
  “是。”江慈点头,她怕卫昭因此看不起淡雪和阿弟,又急急道:“阿弟也是被逼无奈才去做娈童的。当时二都司说要么送阿雪去做歌姬,要么送阿弟去做娈童,阿母哪个都不舍得,后来还是靠抓竹签决定的。淡雪为这事不知哭了多少回,她也是为了这事,想有朝一日能接回阿弟,才入了你的星月教。”
  她隐隐听到卫昭呼吸声渐转粗重,有些心惊,却仍道:“三爷,您千万别因阿弟当了娈童就瞧不起他和淡雪。阿弟若不是为了救姐姐,又何必去甘为人奴?三爷,你就让淡雪她们去看‘天葬’吧,我求您了。”
  卫昭不发一言,长久沉默,冷冷看着江慈。江慈渐感害怕,但想起淡雪,仍鼓起勇气,再度上前拉住卫昭衣袖:“三爷,求求您了。”
  卫昭缓缓抽出袍袖,冷冷道:“你若敢起意逃走,敢离我十步以上,我就将淡雪和梅影给杀了。”说着转身出屋。
  江慈愣了一下,转而大喜,跳着出了石屋,冲卫昭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出了院子,拉住在院外守候的淡雪与梅影,三人跟在卫昭身后而行。
  江慈边走边望着卫昭高挑孤寂的身影,忽觉右腕一凉,侧头见淡雪正替自己戴上一小小银丝镯,忙欲取落下来。淡雪将她的手按住,轻声道:“江姑娘,这是我们月落族人送给朋友的礼物,我穷,只有这个镯子,但你若是取下,便是不把我淡雪当朋友。”
  梅影犹豫片刻,也从右手上褪下一个银丝镯,递给江慈,江慈轻轻戴上,三人相视而笑,随着卫昭,直奔天月峰。

  五五、媚音入骨

  天月峰,万仞绝壁上,夜雾渐浓。
  揉杂着冰雪气息的冬雾,让所有人的眉间发梢都笼上了一层寒霜之色,也让那高耸入云的天月峰更显缥缈迷蒙。纵是上万月落族人点燃了松枝,也照不亮那常年隐于云雾之中的“登仙桥”。
  天月峰,自古相传,月落族的先人月神便是由此落下凡世,天神为了让他有一日能重返仙界,在两座隔着深沟对峙的山崖间留了一座天然的石桥,后人称为“登仙桥”。
  东面山峰,号为“天月峰”,由山海谷可沿山路而上。而西面山峰,四面皆为悬崖峭壁,仅由东面的天月峰可以沿“登仙桥”而过,故名“孤星峰”。
  孤星峰上有一星月洞,相传为月神下凡后修炼的场所,一直是月落一族的圣地,除去族长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这夜,天月峰山路上挤满了前来观礼的月落族人。九大都司,除去五都司死于星月教主剑下,其余八位悉数到场,簇拥着即将接位的少族长及其生母乌雅坐于天月峰顶的高台上,其余族人则依地位高低一路排向天月峰下。
  当卫昭素衣假面,带着轻纱蒙面的大小圣姑及数位年轻少女步出正围子,走向天月峰顶,人群发出如雷般的欢呼。所过之处,月落族人纷纷拜伏于地,恭颂教主神威,同时祈求上苍保佑故族长能得登仙界,月落一族得脱苦海。
  卫昭飘然行在山路上,火光照耀下的白袍,散发着一种玉石的光芒,让人觉他已不象是这尘世中人,而是谪仙下凡。
  满山的白雪也在这一刻惶然褪色,唯有他身上的那一袭白,衬得他如同下凡的神祗,孤独寂寥地俯视众生,俯视这苍茫大地。
  江慈出了正围子后,便被程潇潇递过来一块青纱蒙住了面容。她一路行来,听得月落族人对卫昭的欢呼拥戴声出自至诚,更见有许多人泪流满面,不由凝望着青纱外那个飘逸的身影,心中想道:若是那人,那般行事,能赢得华朝百姓如此的拥戴吗?
  时近子夜,天上一弯冷月,数点孤星,若隐若现。
  号角声呜呜响起,雄浑苍凉,山头山脚,一片肃静。
  大都司洪夜站了起来,一通急促的鼓点敲罢,他将手一压,朗声道:“月神在上,我月落族族长虽受奸人所害,却得脱轮回,得归仙界,实是我族至荣。现在,我们要用我们的鲜血敬谢神明,大家诚心祝祷,愿月神永佑我族人!”
  他转身端起一碗酒,奉至旌旗下的大祭司身前。大祭司脸绘重彩,头戴羽冠,身披青袍,手持长茅,吁嗟起舞。舞罢,接过大都司手中的禾酒,一口饮尽,又猛前倾身,“噗”的一声,白色的酒箭喷在台前的火堆上,火苗蹿起,直冲夜空,山头山脚,上万人齐声高呼,拜伏于地。
  高亢深沉的吟哦声中,故族长木黎的棺木被缓缓抬出。八名彩油涂面、上身赤裸,下身裹着虎皮的精壮小伙抬着棺木,踩着深深的积雪,步向云雾缥缈的“登仙桥”。
  火光照映下,上万双眼睛,齐齐盯着那具黑色棺木,盯着那夜雾笼罩下的“登仙桥”。
  八名小伙走至桥边,大祭司高唱一声,八人齐齐停步,将棺木放置于地。
  大祭司似歌似咏,声音直入云霄:“请仙族长!”
  大都司与二都司互望一眼,齐步上前,运力推开棺盖,台上的少族长木风与乌雅放声大哭,在数人的搀扶下拜倒于雪地之中。
  木族长的尸身已做防腐处理,被两位都司从棺中抬出,他裹在长长的白色月袍之中,容颜如生,只双目圆睁,仰望苍穹。
  山顶之人看得清楚,齐声大哭,带着山路上的月落族人同放悲声,江慈听得心酸,也抹了一把眼泪。
  大都司与二都司一人扛肩,一人扛腿,抬着木族长,缓步走上“登仙桥”。
  寒风渐盛,吹得火把明明暗暗,“登仙桥”对面的“孤星峰”,黑幽沉寂。
  清冷的星月隐入云层之中,不知从何处激起一股强风,“登仙桥”上的积雪忽地剧烈爆开,激起一团巨大的雪雾。
  那雪雾腾地而起,“天月峰”头,也忽有一阵寒风,卷起雪雾,众人齐齐眯眼。却都听到一声惊呼,迷蒙中见扛着族长遗体的大都司洪夜单膝跪于地上,他肩头一歪,二都司猝不及防,族长遗体滑落,眼见就要倒在桥上的雪雾之中。
  这一瞬间,山头山间上万人齐声惊呼,众人只恨雪雾遮眼,看不清楚,眼见族长似是不能顺利落谷,刹时都涌上一股强烈的恐惧感,似已见到月落族大难临头,永沦苦海。
  就在这一瞬间,“孤星峰”再涌来一股寒风,雪雾更盛,整个“天月峰”上的火光为之一暗。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迷蒙雪雾中,族长木黎的尸体在将要倒在桥面上的那一刹那,凌空飞起,似一道白色的流星,冉冉自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隐入“登仙桥”对面的黑色苍穹之中。
  这一幕来得太快,众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不见了族长的尸身,瞠目结舌间,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族长登天了,族长回归仙界了!”
  这声呐喊,如同掉落在烈油中的火星,整个“天月峰”一片沸腾。
  “族长登天了,族长回归仙界了!”
  “我月落族有希望了!”
  “果然是月神下凡啊,教主是月神转世,拯救我族人来了!”
  雪地上,山道间,响起如雷的欢呼与祝祷之声,月落族人们向着“登仙桥”的方向,齐行拜礼。冰冷的积雪将他们的膝盖浸湿,他们浑然不觉,又齐向傲立于峰顶的那个白色身影磕首俯身。
  卫昭飘逸的身影淡淡立在“登仙桥”头,眼神掠过大都司洪夜,洪夜微微一笑。卫昭又望向对面的黑深,缓缓抬手,待众人肃静,他清冷而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山峦之间:“族长升天,星月之神将佑我族人,再无苦痛,永享康宁!”
  淡雪与梅影喜极而拜,眼泪汹涌而出。江慈并未下拜,整个山头,除却少族长和卫昭,就余她一人青纱蒙面,孤身而立。
  她长久地凝望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忽觉此人便如同明月下的一团烈焰,将这上万人的心头点燃,但同时,也在灼灼地燃烧着他自己。
  数百年来只在传闻之中出现过的族长“升天”之象出现,月落族人群情激涌,少族长木风的即位大典和“圣教”的册立大典便在一片欢呼声中结束,卫昭从新任族长木风的手中接过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圣印”,飘然下山。
  身后传来接天的欢呼声、歌唱声,卫昭嘴角轻勾,带着程盈盈等人回了正围子,江慈仍在淡雪梅影的陪同下回后围子“雪梅院”。
  程盈盈转身将栊门关上,与程潇潇一同行礼:“恭贺教主!”
  卫昭淡淡道:“我说了,你们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多规矩。”
  程盈盈掀起面纱,酒涡盎然:“不知道苏俊他们何时可以出洞。”
  程潇潇笑道:“总得等‘天月峰’这边的人都散了,他们才好出来。”
  卫昭微微点头:“大家都干得不错,配合得好。”
  程盈盈还欲再说,程潇潇却将她一拉,二人行礼出房,程潇潇低声嗔道:“姐姐,你是真不知吗?教主若是和我们客气,我们便不要再呆在他面前。”
  卫昭缓缓走到桌前坐下,思忖着数件大事。
  眼下,“天葬”终于顺利结束,自己和苏俊苏颜及大都司洪夜悉力配合,又利用雪雾和特制的“天蚕蛛丝”,让族长似是“登天而去”,恢复了族人的信心,也奠定了星月教“圣教”和自己“月神下凡”的形象。
  但如何面对紧接着要来的严峻形势,能不能熬到明春,裴琰会不会与自己充分配合,那老贼又是否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实是未知之数。得及早将族中的兵权掌控于手中,及早作出部署才行。
  夜,逐渐深沉。卫昭听得“天月峰”传来的欢呼之声渐渐淡去,知兴奋的族人们终相继散去,嘴唇轻轻一牵:“月神下凡?我倒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做那―――”
  他刚宽去外袍,“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他迅速将假面戴上,冷冷道:“谁?!”
  娇怯的声音传来,卫昭认得是少族长木风生母乌雅的贴身婢女阿珍:“教主,圣母请您赶快过去一趟。”
  “何事?!”
  “少族长,不,族长似是受了些风寒,情形有些不对,圣母请您过去看一下,说您―――”
  卫昭拉门而出,飘然行往乌雅及木风居住的山海院。
  行到山海院的前厅,阿珍行礼道:“教主,圣母在后花园。”
  卫昭面无表情,随着阿珍而行,此时已是丑时末,一路行来,山海院内寂静无人。后花园西沿,有一小小暖阁,竹帷轻掀,阁内铺着锦毡,炭火融融。
  阿珍掀帘,卫昭冷面而入,只见乌雅一人坐于阁中坐榻之上,一袭绯衣,微笑望着自己。帘幕放下的一瞬间,微风拂过,卫昭闻到一缕若有若无、如兰如麝的清香,这清香扑入鼻中,如同温泉的水沁过面颊,又似烈艳的酒滑过喉头。
  他转身便走,乌雅唤道:“无瑕!”
  卫昭顿住脚步,背对乌雅,冷冷道:“还请你日后称我一声教主!”
  乌雅慢慢站起,轻步走到卫昭身后,仰起脸来,轻声一叹:“无瑕,老教主当年在我面前提起你,便是满心欢喜。这么多年,我总想着,你何时会真正出现,让我明白,老教主当年为什么那么喜欢你。现如今,总算是见着你了,也算了了我的心愿。”
  卫昭沉默不语。乌雅眼帘低垂,轻声道:“现下大局已定,我也能放下这一肩重担,想起老教主对我说过的话,这心中―――”
  卫昭缓缓转过身来:“师父他,曾说过什么?”
  乌雅面上笑容似蜜如糯,声音轻柔如水,低头叹道:“老教主当年授了乌雅一首曲子,他说,若是异日教主大业得成,便让乌雅为您弹奏这首曲子,也算是他―――”
  卫昭迟疑半晌,终返身在木榻前坐定,低声道:“既是师父的曲子,就请弹奏吧。”
  乌雅右手卷起云袖背在身后,莲步轻移,巧笑嫣然,在琴案前坐下。依次勾起月落琴的十二根长弦,喉里低低地唱道:“望月落,玉迦花开,碧梧飞絮。笑煞春风几度,关山二月天,似山海常驻,叹意气雄豪,皆隐重雾。”
  卫昭低头静静听着,依稀记起,当年在“玉迦山庄”,姐姐与师父在月下弹琴抚箫,奏的便似是这首曲子。耳边琴声婉转泣诉,歌声粘柔低迴,他渐感有些迷糊,阁内香气更浓,心底深处,似掠过一丝麻麻的酥滑,让他轻轻一颤。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自在,正待挪动双腿,琴音越发低滑,似春波里的水草,将他的心柔柔缠住,又似初夏的风,熏得他有些懒得动弹。
  乌雅抬眼看了一下卫昭,眼神有些迷离。待最后一缕琴音散去,她端起青瓷杯缓步走至卫昭身边跪下,仰起脸,娇媚的面容似掐得出水来:“无瑕,我敬老教主如神明,奉他之命,忍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终于能见你一面,为你效命。你若是怜惜乌雅姐姐这么多年的隐忍,就将这杯酒喝了吧。”
  她的脸上涌起一抹红晕,端着酒杯的手却皓白如玉,酒水潋滟,卫昭低头望去,似见师父的面容正微漾于酒面。
  他缓缓接过酒杯,在鼻间嗅了嗅,仰头一饮而尽。一股热辣划胸而过,他放下酒杯,乌雅的纤指却已抚上了他的胸前。
  卫昭身躯一僵,乌雅的手已伸入了他的袍襟,她手指纤纤,顺着袍襟而下,卫昭只觉先前那麻麻的酥痒再度传来。鼻中,乌雅秀发上传来的清香一阵浓过一阵,他尚不及反应,乌雅已贴入他的怀中。
  她的绯衣不知何时已由肩头滑下,如浓丽的牡丹花,刹时绽放于卫昭眼前。那葱白似的嫩,流云般的柔,白玉般的光华,让卫昭吸了口冷气,双手本能下推出,乌雅却腰肢一扭,将自己胸前的轻盈送入他的手心。
  手心传来温热而柔软的感觉,那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掌握感和控制感,卫昭双手一滞。低头间,那盈盈腰肢的线条晃过眼前,让他不自觉将头微仰。
  乌雅右手沿他小腹而下,脸却仰望着他,柔舌似有意、似无意在唇边一舔。阁内炭火盈盈,映得她面颊的红润与眼中的迷离之色宛如幻象。而她的身子似在轻颤,喉间也发出隐约的低吟―――
  卫昭觉手心如有烈火在炙烤,身子也象被燃烧,而眼前的乌雅就似那一汪碧水,能将这烈火溶化,让体内的汹涌平息。
  乌雅的手继续向下,卫昭不自禁地抬头,眼光掠过一侧的月落琴,身躯一震。忽然暴喝一声,反手扼住乌雅双臂,将她往木榻上一甩,身子旋飞而起,穿帘而出,跃入阁外的雪地之中。
  足下的雪,迎面的风,传入丝丝冰寒之意,卫昭右臂剧烈颤抖,反手拍上院中雪松,松枝上的积雪簌簌掉落,激起漫天雪雾。他在雪雾中数个盘旋,消失在后花园的墙头。
  寒冷的夜风中,卫昭奔回自己所居的“剑火阁”,他的四肢似冻结于冰中一般僵硬,偏自胸口而下,仿若有一团烈火在腾腾燃烧,如淬火炼剑,青烟直冒。
  周遭一切似渐渐褪色,他眼前再现那一抹白嫩,手心似还残留着那一团温热,心头还晃着那一丝轻盈。十多年来,他只识屈膝忍辱,却从不知,原来世间还有可以让他愿意去掌控、渴望去征服放纵的温柔。
  他不停击打着院中积雪,眼前一片迷茫,不知是看不清这漫天雪雾后的景致,还是看不清人生歧路后的坦途。
  雪花慢慢落满他的乌发假面,他跪于雪地之中,剧烈颤抖。
  天空中,孤星寒月,冷冷地凝望着他。他脑中一片空茫混沌,一种难以言述也从未体验过的欲望却正在胸口腾腾燃烧,如烈火般灼人,又如毒蛇般凶险―――

  五六、翻云覆雨

  次日清晨,天放晴光,竟是个难得的冬阳天。
  卫昭枯坐于榻上,胸口如被抽空了一般难受。他已想明白,昨夜被乌雅暗下迷香,琴弹“媚音”,自己虽将那团火熄灭,但这药物加上媚音的双重作用仍让他有些真气紊乱。
  更让他难受的是,那从未有过的感觉,从来没有面对过的事实,像一记重拳把他击懵,又像一条毒蛇一般时刻噬咬着他的心。
  他长久地坐于榻上,直到曙光大盛,才惊觉今日是少族长即位后的首次都司议政,也关系到能否执掌兵权,顺利熬过今冬,遂将体内翻腾的真气压了下去,前往山海堂。
  他缓步走入山海堂,众人都已到齐。新任族长木风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中,有些不安和拘束,见圣教主入堂,回头看了看阿母乌雅。
  乌雅面上露着温婉的微笑,稍稍点了点头。木风站了起来,稚嫩的身影奔下高台,在欲扑入卫昭怀中时听到乌雅的一声低咳,忙又顿住脚步,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眼中却仍有着崇敬的光芒,抬头道:“圣教主,请归圣座。”
  卫昭微微低头躬腰:“族长厚爱,愧不敢当。请族长速速登位,都司议政要开始了。”
  木风本恨不得能即刻散会,拉住教主,求他教自己武艺才好,听了卫昭所言,只得回转座位之中。
  他踌躇片刻,才记全阿母所授之话,却因被十余名成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声音有些颤抖:“蒙月神庇佑,仙族长得归仙界,我族振兴有望,也望各都司们同心协力,爱惜族人,共抗外敌,使月神之光辉照遍月落大地―――”
  卫昭抬头看了木风一眼,木风便觉有些心惊,话语顿住。
  大都司洪夜忙道:“族长所言甚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要防备华朝派兵来袭,毕竟我们杀了谷祥及八千官兵,华朝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二都司正为此担忧,他的山围子位于月落山脉东部,与华朝接壤,一旦战事激烈,他的部属和领土便首当其冲,听言道:“依我所见,族长现方登位,我月落兵力不足,还是不宜与华朝开战。不如上书朝廷,请求修好,并多献贡物及奴仆,让朝廷不再派兵来清剿我们,方是上策。”
  六都司向来与二都司不和,冷笑道:“二都司此言差矣,仙族长得归仙界,这是上天让我们月落族人从此不用再听华朝人的指令,不用再为奴为婢。圣教主乃‘月神下凡’,正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才全歼了谷祥及那八千官兵。现在正是我们洗刷耻辱、振兴月落族的大好时机,又岂能再牺牲族人,向华朝屈辱求和呢?”
  大都司点头:“六都司说得在理,现在先不说打不打得过华朝,在仙族长得归仙界、天意所指的情形下,还要加纳贡物奴仆,对华朝屈膝求和,只怕族人们不会答应啊。”
  二都司低下头去,昨夜“天葬”,故族长“登仙”而去,他也被强烈震撼,当时不由自主地下跪,随着众人欢呼。但夜深人静,他细细琢磨,总觉有些不对劲,心中怀疑是星月教主在背后捣鬼,苦于没有证据,而族人又激情高炽,便只能将疑问压在心底。
  将近黎明,他黑衣蒙面,悄悄过了“登仙桥”,去对面的孤星峰查看了一番,未发现什么痕迹,此时听大都司这般说,遂只能沉默不语。
  卫昭端坐于大椅之中,不动声色,周身散发着穆然威严的气势。
  一侧的乌雅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眼角瞥了瞥卫昭。他那如冰棱般的眼神让她心中瑟然,权衡再三,浅浅笑着开口道:“各位都司,我虽已为圣母,但对军国大事一贯不懂,别的事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我们月落族现任族长的阿爸,是死于华朝人之手。就是普通人,这杀父之仇尚且不共戴天,更何况是我族至高无上的族长?”
  六都司愤愤道:“圣母说得是,我们族人这么多年受的欺压还不够吗?现在连族长都死于他们的手中,岂能善罢甘休!”
  二都司心中知大势不可逆挡,沉默片刻,温和一笑:“既是如此,我也没有意见了,大家就商量一下如何抵抗外侵吧。”
  大都司心中冷笑,从容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少不得还需二都司借出你的围子,由其余各都司的围子抽调重兵,囤于东线流霞峰一带,防备华朝人来袭。”
  “流霞峰纵是长乐城的官兵来袭的必经途径,但飞鹤峡呢?王朗只要派人迂回至枫桐河北面,沿飞鹤峡而下,一样可以直插这山海谷。”
  “飞鹤峡那里,也得派重兵守着。”大都司沉吟道:“所以现在各都司得鼎力合作才行。依我所见,都把各围子的兵力调到山海谷来,然后将准备过冬的粮食运来,再都捐出各自的赋银购置兵器。由族长统一指挥,统一分配,这样方能保证族人的精诚团结,而不致于战事临头,各自为政,一盘散―――”
  “我不同意!”七都司站了起来,他圆胖的脸上略显激动:“你们要与华朝开战,我无异议,但要把我的兵也卷进来,让他们为你们送命,那可不行!”
  卫昭猛然抬眼,精光一闪。六都司会意,出言讽道:“七都司不是爱惜你的手下吧,我看你倒是心疼你那些粮食和赋银!难怪你的山围子盛产‘铁抓笆’啊。”
  山海堂内哄然大笑,人人都知这七都司爱财如命,被人暗地里称为‘铁抓笆’。由于他的围子位于西面,远离华朝,历来未受战火波及,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战,他也未受丝毫影响。故一直养尊处优,也对族内事务不理不管,眼下忽然要他将兵力交出,还要交出粮食与赋银,那可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七都司被众人笑得有些挂不住,怒道:“你们要打仗要报仇,那是你们的事,凭什么要我交人交钱?!我阿母病重,需赶回去服侍汤药,先告辞!”说着向高座上的族长木风微施一礼,转身往堂外走去。
  八都司与他相邻,二人又是堂兄弟,一贯同气连声,见他借发怒离去,本就不愿出兵出银,遂也站了起来:“原来婶母病重,我也得赶去探望,阿兄,等等我!”
  二都司心中暗喜,只要七、八都司一去,这都司议政不成,无法统一族内意见,便无法与华朝开战。凭自己多年来与王朗暗中建立起来的关系,只要再多敬献财物贱奴,便可得保安宁。
  卫昭冷冷地看着众人争吵,僵硬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但双眸却越来越亮,亮得骇人,他的右手垂于椅旁,隐隐有些颤抖。
  眼见七、八都司已走至山海堂门前,乌雅推了一下木风,木风尽管心中害怕,禁不住阿母在左臂上的一掐,颤声唤道:“二位都司请留步!”
  七都司在门口停住脚步,见自己带来的数百手下拥了过来,胆气大盛,回头斜睨着木风:“族长,我得赶回去侍奉阿母,失礼了!”
  八都司的数百手下也步履齐整,拥于堂前,七、八都司相视一笑,各自举步。
  卫昭眼神扫过大都司和一边蒙面而立的苏俊,二人均微微点头。卫昭合上双眼,又猛然睁开,一声龙吟,背后寒剑弹鞘而出,如雷霆暴作,闪电当空。堂内诸人来不及眨眼,白影鼓起一团剑气自堂中长案上划过,直飞堂外。围着七都司的数十人纷纷向外跌出,鲜血暴起,七都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噗”地倒在雪地之中。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众人不及反应,唯有发出一声惊呼,卫昭已拔出长剑,森冷的目光望向八都司。
  八都司见卫昭眼中满是杀意,有些惊慌,但他毕竟也曾经历过大风大浪,将手一挥:“上!”
  数百名手下齐齐攻向卫昭,八都司则在十余名亲信的簇拥下迅速向山脚奔去。
  卫昭冷笑一声,凌空而起,手中长剑晃出清粼粼的波光,耀得数百人眼前一花。他已飘然落下,足如踏歌,一路踏过数十人头顶,当踏上人群中最后一人头顶,他再暴喝一声,如大鹏展翅,飘然落于正急速奔逃的八都司面前。
  八都司险些撞上他的身躯,急急收步,挥着手中长矛,侧转而逃。卫昭长剑一横,运力将他长矛震断,八都司被这股大力震得向旁一个趔趄,卫昭已伸手揪住他颈间穴道,八都司全身失力,双手垂落。
  山海堂前一片混乱,堂内之人齐齐拥出,堂外七、八都司带来的人眼见主子或被杀,或被擒,乱作一团。
  苏俊早抢出山海堂,右手一挥,山海堂两侧的高墙后,忽拥出上千人马,高声喝喊:“抓住谋害族长、图上作乱的贼人!”
  一片纷嘈声中,卫昭望着在自己手中挣扎的八都司,嘴唇微动,八都司虽恐惧不已,却也听得清楚。
  “八都司,七都司有两个儿子吧?”
  八都司不明教主为何在此时还问这等闲话,但命悬他手,只得啄米似的点头。
  卫昭冷笑一声,将八都司拎高一些,在他耳边轻声道:“若是七都司的两个儿子都暴病身亡,这七都司的围子,是不是该由他唯一的堂弟来继承呢?”
  八都司脑中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大惊之后是大喜,忙不迭地点头。
  卫昭冷哼一声,松开了揪住他穴道的手。
  八都司惊惶甫定,强自控制住强烈的心跳,回转头大声道:“我是被胁迫的,是七都司胁迫我和他一起作乱,我是全力拥护族长的!”
  卫昭见苏俊已带人将七都司的人悉数拿下,又见八都司的手下纷纷放下兵刃,知大局已定,呵呵一笑,飘然回转山海堂。
  乌雅仍端坐于椅中,见卫昭进来,只觉寒意浸肤,垂下眼去。
  七都司身亡,八都司又已表明拥护族长的立场,这都司议政便得以顺利进行。众人议定,各都司围子抽调主力精兵,捐出钱粮,由族长统一分配指挥,具体作战事宜,则全权交给圣教主裁断。
  卫昭根据早前收到的密报,估算着朝廷的兵马可能会在十日之内由流霞峰西进或飞鹤峡南下,遂命三、四都司在议政结束后迅速赶回各自的山围子,三都司的兵力向流霞峰布署,而四都司的兵力则死守飞鹤峡。
  一切议定,众人离去,已是正午时分,山海堂外,卫昭静静而立,低头望着七都司身亡倒地之处的那滩血迹,听到身后传来一急促、一轻碎的脚步声,侧身躬腰:“族长!”
  乌雅牵着木风的手,面上仍是那温柔的微笑,轻声道:“教主神威,我母子日后还得多仰仗教主。”
  卫昭心中冷笑,可也知眼下情形,不能与她反目,还得利用她和木风来指挥各都司。而她,也得借助自己之力来对抗各位如狼似虎的都司,保住木风的族长之位。纵使经过昨夜之事,两人还得维持表面的合作关系。
  他垂下眼帘,声音冷冽入骨:“这是本教主应尽的本份,请族长放心。”
  乌雅微笑点头:“如此甚好,只是木风这孩子,一贯仰慕教主,想随教主修习武艺,不知教主可愿替乌雅训育于他?”
  卫昭沉默不语,良久,俯身将木风抱起,飘然向后堂行去。
  乌雅凝望着他修长的身影,苦笑一声,面上却又闪过一丝不甘之色。
  长风山庄,宝清泉。
  裴琰眉头微皱,看着由宁剑瑜处传回来的军情,右手执着颗黑玉棋子在棋盘上轻轻磕着。
  楠木棋盘上,他自弈的黑白两子已成对峙之势,杀得难分难解。裴琰放下密报,思忖片刻,正待唤人,安澄扑了进来:“相爷,老侯爷回来了!”
  裴琰一惊,迅速站起,往外便走,安澄顺手取过椅中的狐裘,替他披上。
  “有没有旁人看见?”裴琰面色有几分凝重。
  “没有。”安澄答道:“老侯爷是自暗道进的‘碧芜草堂’,小的回东阁见到暗记,入了密室,才知是老侯爷回来了,老侯爷让相爷即刻去见他。”
  裴琰沿山路急奔而下,直奔“碧芜草堂”,安澄早将附近暗卫悉数撤去,亲自守于东阁门前。
  裴琰直入东阁后暖阁,右手按上雕花木床床柱,运力左右扭了数圈,“喀喀”声响,床后的一面墙壁缓缓移动。他身形微闪,晃入密室之中,将机关复原,迅速沿石阶而下,经过甬道,进入一间密室,跪于一人身前:“琰儿拜见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