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作者:阑珊

来源: 2009-06-14 22:11:2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11

  在新年过后的几天里,他俩就在简单的平房里厮守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短暂快乐的时光。欧少阳没有再回上海,不知用什幺理由搪塞或说服了宫婕,总之赢得了难得清闲的时间,寸步不离她的身旁。一慈以前还反思否定过自己和这一切,但现在没有了这种时间,甚至还被这种快乐麻痹。他对她是百依百顺的,温柔体贴的,他的爱和温柔时时刻刻把她包围。人到中年,思想和感情都已成熟,做事的技巧日臻完善,对事物和情感的把握已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因此他总能恰如其分地在她思想最薄弱的时候增加她对他的依赖和信任,给她幻想和快乐。而她这个年龄段的也是最爱幻想和最需要快乐的,在她眼中,他一直有势力有能力含而不露的有钱人,而且中年男人特有干练含蓄的风韵达到了极致,这样的人心甘情愿温柔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已使她受宠若惊和心存感激,在忘却过去不幸的艰辛生活后,她在小心翼翼谨慎地享受着这份令人梦中坐卧不安的快乐。生的好,不如嫁的好,是家乡的传统观念,现在似乎沾边了。

  欧少阳一点儿也不懒惰,每天用最少的时间通过手机摇控公司里不得不作出安排的业务后,就进厨房。他原有一套不错的厨艺,只是从没有心情拿出来表现,现在他可以慢慢煮煎炸蒸,一边照顾锅里一边透过窗户凝视一个女孩子婀娜的身影。其中最拿手的是煮咖啡,这不是新兴的玩意儿,一慈很喜欢,这让他大为高兴。他们常常坐在客厅里品咖啡,在她还没喝习惯时,他就急不可耐地告诉她如何分辨巴西咖啡、中美咖啡和亚洲、非洲咖啡的口味和口感,他不在乎她能接受多少,只是喜欢她安静且又有些崇拜地坐在面前,睁着明亮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他;喜欢她恬静柔和的性格,喜欢和她偎依在一起的温馨安宁的感觉。她的安静和依赖使他产生很奇怪的宁静感觉,象在梦中。梦中,他时常穿过她柔软厚密的黑发,到达一个失落的详和的世界。

  另外值得一提的事是他教会了她跳舞,本来他是想教她识字的,但他实在不在乎这个,她识字不多并没影响她的优雅、美丽、善良和可爱。在粉红的灯光下和温暖的房间里,他只想带着她翩翩起舞。不大的客厅收拾一番,就成了小小的舞池,用不着音乐就感到了旋律,他愿意搂着她的腰一圈又一圈地晃荡。一慈可不是个好舞伴和好学生,一路下来磕磕碰碰,踩了这只脚再踩那只脚。欧少阳很耐心,他愿意拿出几个小时来引导和纠正她,拥有她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和快乐,不管是何种方式。

  少女温良、涉世不深和特有的经历造成的低限度的满足感,使他极为容易地征服了她,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依附于他。每次做爱时,每次那个纯洁的肉体在身下颤栗时,他就有拥有世界的满足感,过往的任何委屈和痛苦都不算什幺,都得到了补偿;插入时,连同心情的苦恼抑郁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当拥抱着她年轻热情的身体,感觉着她无所事事的撒娇和亲密无间的信任时,他唯一的感觉便是:不再需要额外的什幺了,什幺都不需要。

  每当深夜醒来,他都会点上一支烟,考虑着自己目前的处境,告诉自己一定要珍惜老天爷送来的最后的公平机会,无论发生什幺事,她都是他的,拥有她就是拥有一份宁静的心境和欣慰的心情。

  在屋子里捂了几天,该出去透透气了。他第一个选择的便是常去的酒吧,他需要揭去自己生活的面纱,消去他的神秘感。但这对于一慈来说依然是个陌生又新鲜的世界,她从没接触过这样的安静又热闹、快乐又自由自在的地方。这里的布置很奇特,要幺是犀牛角、牛头骨,某种动物的牙齿和从没见过的某种花朵装饰的山洞;要幺是闪光发亮的水晶石、大理石、翡翠点缀的水晶宫;有一家用人工瀑布、草裙舞和火山营造出来的夏威夷风情……看得她目瞪口呆。

  欧少阳是常客,他的到来总能得到一些人的敌意,看得出他的人缘。但人们的目光好象最后落到她的身上,一个爱害羞而恬静的女孩,优美的身材,良好的发肓和一头乌黑的头发,而且还紧紧跟在他的身旁。

  害羞是被现代人逐渐抛弃和遗忘的传统,在她身上却得到完美的体现。这使人们惊讶和纷纷暗自猜测。

  欧少阳似乎不在乎周围的目光,只是平静地以保护人的身份坐在她对面。“喝点什幺?”

  “我不知道,你要什幺我要什幺。”一慈很窘。

  欧少阳微微一笑,他很高兴她能让自己分享她的窘迫,给她要了一杯奶茶,自己要了青啤。

  音乐又慢慢地响起,有个梳着马尾的瘦瘦的男孩子跳到台上,光着脚嗵嗵地跺着地,唱着一首歌词模糊却又十分好听的歌儿,台下便有低低的声音合着。

  “这地方真不错。”一慈禁不住说。

  “好,我们以后常来。”

  “你常来吗?”

  “是的,过去常来,但今年是第一次。”

  “噢,怪不得以前你回家那幺晚……”她忽然停下了,笑起来。

  他嗔怪地责备说:“以后我会回去的更晚,这不是你要管的事!”

  一慈红了脸,低下头,“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霸道吗?”

  欧少阳一阵窃笑,转过脸去,忽然定定地看着墙角,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裙的女子,窈窕的身材,玲珑的曲线,特别是一头染成金黄的头发,显得异常的醒目。一慈也看到了她,觉得在哪里见过,更惊讶的是他看她的表情,好象他们认识。

  那女子也好象早注意了他们,单等他用目光默许她过来。于是她端着一杯暗红的液体摇曳多姿地走了过来。

  一慈忽然想起在宫婕卧室里放的录相带,那个连唱带跳的女孩子不是她吗?欧少阳的一个令人怀疑又证据不足的情人,阮文丹!这令一慈不自在起来,觉得欧少阳让她过来简直荒谬透顶!

  “新年好吗?”欧少阳微笑着问。

  “托全国人民的福,还行,一般吧。”阮文丹要在欧少阳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屁股还没落下来,不知出于什幺原因,又扭到一慈那边坐下来,张扬着浓妆艳抹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一慈看,好象故意搞这幺夸张,然后又靠在她胸前嗅了嗅,“呵,果然又嫩又香!”

  一慈觉得受了侮辱,很不高兴,看欧少阳,他虽平静,但也没掩饰不快。

  阮文丹倒也敏感,马上呵呵笑道:“行了吧,欧总,心里想要就金屋藏娇,何必搞成小青年似的,你早已过了十八岁!”随即又咯咯一阵,“我是你不要的,你不喜欢我这种类型。她不错呀,我就知道你新潮不到哪里去,骨子里还是欣赏传统型那种贤妻良母式的。”

  “你现在过得怎幺样?”欧少阳转了话题。

  “我?还那样,能怎幺样?单身使人大彻大悟,我正大彻大悟呢。”阮文丹又转向一慈,她依然是她的兴趣,有些玩世不恭地调侃,“他不错吧?其实他真的不错,我一直想跟他,他都不要。我喜欢他这种类型的他却不喜欢我,其实我不在乎做情人或露水夫妻什幺的,不在乎天长地久只期望一朝拥有。俗气吗?一点也不。你知道我羡慕——妒忌你吗?”

  一直被她的直白吓了一跳,怀疑这是不是女人说的,还当着他的面!只得“哦哦”地应着,喝茶掩饰。

  “喂,我说欧总,离婚算了,现在你也修炼成仙了,离开那个三八婆凭你现在的能力维持现在的身份、地位、生活水平也不算难事。据我所知,有不少医疗器械公司都对你垂涎三尺,现在反而是她离不开你了,何必活得这幺难受呢?”阮文丹呵呵地笑着,呷了一口,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对了,季文康找到你了吗?”

  欧少阳一怔,“他不是在深圳吗?回来了?”

  “回来了,前几天恰巧碰到了他,他正找你,有空与他聊聊吧,他好象郁郁寡欢不想要这个世界了。”阮文丹甩了一下头发,挨过去,抬起雪白的手臂伸到欧少阳面前,性感的乳房在他头顶上颤动,“不打扰你们了,我要走了,那边的朋友要与你决斗了。”

  欧少阳捏住鼻尖上的纤纤玉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在松开的一瞬间抬头看一慈——一慈转过脸去,从拱形窗子看着外面的霓虹灯,突然离开座椅,向外飞奔而去。

  阮文丹笑吟吟地转身而去。欧少阳则飞快地追出去。门外他看到一慈速度很快地奔跑到街上,大声叫着“姐姐!姐姐!”

  欧少阳跑上去,“你怎幺了?看到谁了?”

  “我姐姐,刚才我从窗子里看到她了,她就站在窗外!不知为什幺,一转眼就不见了。我跑出来时看到她好象上了一辆出租车,你看到那辆出租车了吗?刚走的。”一慈语气十分激动地要得到欧少阳的证实。

  “出租车?不,没看到,什幺也没看到。”欧少阳说。

  “难道我花眼了?”一慈苦笑了一下,裹了裹衣领,向前走去。

  “你去哪?”欧少阳在后面叫。

  “回家!”她头也不回。

  “我和你一起走——为什幺不上车?”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不和你一起走——你让我讨厌,我讨厌你!”

  一慈怒气冲冲的。

  夜色中,欧少阳匆匆追上她,抱住她肩头,低声告饶:“不要生气了,她曾是我的秘书,因被怀疑与我有关系而被宫婕惨整了一顿,丢了工作又丢了人。我深感对她不起,一些事情从不与她计较。她行为大大咧咧,放荡不羁,但心地不坏。好了宝贝,你吃醋,我高兴得很,咱们一起回去吧,有些饿了,我做汤你做菜,怎幺样?”

  “你还要煮咖啡。”

  “没问题。然后我教你跳舞,可不要再踩脚了。”

  “我好几天没踩了。”

  “再说?两只脚还没消肿呢。”

  “有那幺严重吗?刚才不是跑得挺快吗?只不过碰了一下而已……”

  12

  新年不久,这种自由快活的日子就到头了,宫婕从上海回来了,假期结束了。欧少阳再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到大兴的平房,白天他到公司,他是头儿,那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他来定夺;晚上回家——双馨园,但他总能抽空回到她那儿,而且尽量是晚上。一慈在家里听电话就行了,有时是半夜,有时是凌晨,铃声一响,她跑下床,不用接电话,而是直接开大门,他总是站在大门口,然后便是拥抱亲热。她从不抱怨他来得太晚,只要他能来,她已满足。当他凌晨来的时候,匆匆做完后,只能挨着她睡一小会儿,然后就走了。

  他行事一直小心翼翼的,寡妇门前事非多,况且她还是一个少女,所以他会把惹人注目的德国车放得远点,再远点;再把自己融入她的生活习惯的同时,谨慎地不给她生出事端来。在素梅重新回到北京之前,他一直做得了无痕迹。

  素梅是阳春三月底回来的,在语气和态度上与走前已大大的不同:“二妮,你收拾收拾,我要回去了,咱还得卖菜!多好的机会,每天挣个几十块,不就累点耗点时间吗?在老家,就是搭上苦与累,搭上时间还挣不到钱呢!咱不再怕公安局的那帮大爷了,要抓就抓好了,遣送就遣送,送来了我再回去……不怕他们!”

  于是说来就来了,素梅铁了心要卷土重来大办一场,还把左邻右舍的两个中年妇女带了过来:一个公婆有病等着钱治病,一个下面三个孩子都上学要钱。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菜市场租了两个摊位,分别叫她们分管,她去批菜,记帐,张罗新的菜种,着了迷一般。

  一慈把这件事给欧少阳说了,希望他再给办三张暂住证。欧少阳很有经济头脑,不仅证给办了,还替素梅在工商局办了执照,以后就名正言顺了,虽然交税让素梅心疼得不行。

  家里也自由不得了,一慈便和欧少阳在她的学校附近幽会,转悠,越是难得在一起越想在一起,越珍惜这种机会,简直着了魔。正如他所愿,她逐渐将他视为生活中的习惯,一天也离不了。在少女为爱情头脑膨胀的时候,她真的满眼满世界全是他的影子,不能自拔。

  他在学校附近的三星级宾馆租了一间屋子,只要有空,他就在那里出现,带着那辆惹人注目的德国车悄悄地隐匿于众车之间,然后步行到学校,在校门口等放学的铃声。每次,一慈会象小鸟飞出教室,兴高采烈地飞到他身边,吊在一只胳膊上,连比带划说着课堂上的笑话,其乐无比。欧少阳总是恭出一对聆听的耳朵,静静地听着,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但一般不插话。他会陪她一起吃饭,再有时间会到那间不为人所知的房间里,久久地沉迷于情欲之中。她会忘了下午的课;若是晚上,她会忘了回家的时间。和他在一起是快乐的,是令人沉醉的,尤其是在他深情忘我的抚爱之中。一个中年男人,有着太多的经历,当然知道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最需要什幺,怎幺做她才快乐。这一切恰恰又是他情不自禁、乐意做的。

  “喂,少阳,我怕别人看到我们,我那帮同学眼最尖,嘴最快了,我可不想让她们说我;要是让我妈妈知道了,我妈妈得气死!”

  “好了宝贝,我会保护你,为了你,为了我们,我愿意做任何事。不要担心,我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什幺事都要以你为重,不让你为难,你只管爱我……”

  他们那幺亲密无间忘乎所以地紧紧拥抱。

  但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有所顾虑但都在快乐中容易忘记的事。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一慈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附近超市买饮料——此时她并不愁没有零花钱。在她们说说笑笑喝可乐雪碧的当儿,她突然呕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几个小妮子都吓了一跳,各种猜测纷纷出笼:

  “是不是感冒了?这几天感冒的人特多。”

  “是不是吃多了冷食?”

  “哈哈,不会怀孕了吧?怀孕也呕吐……”

  怀孕?这一刻一慈清醒了,做那事时欧少阳经常戴着套,不戴时,她便吃药;可前几天有几次太高兴了,他没戴,她也忘了吃药——怀孕,这是最大的可能!

  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打发了同学,一边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走到超市门外,腿就软了:十九岁,还没出嫁,就怀孕了,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把她震慌了神,我的天哪!怀孕了!

  手指不听使唤,她还是紧张兮兮地把电话拨了过去,颤抖着声音说:“少阳,少阳,我该怎幺办哪?不好了!”

  “怎幺了?慢慢说。”

  “我……我……怀孕了!”

  电话那一端突然出现了死寂。

  “我可能怀孕了!”她又说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能确定吗?”

  “十有八九,我只吃过几次药,以后时常忘了吃,你也常常忘了戴!”

  里面又没有了声音。

  “现在你能不能过来?我害怕,不知道该怎幺办,我想现在看到你。”

  他低低地说:“中午,我中午过去。”

  “为什幺不现在?”

  “宝贝,现在走不开,中午,好吗?”

  他在里面挂断了。她呆了一呆,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觉得脚下是个深渊,她已到了边缘,今天,明天,也许是现在,正往下坠落!这个社会,家人,母亲,邻居,同学,连同自己,没有人会接受一个少女未婚先孕的事实!前面是苦恼的深渊,她已过了门槛。

  她胆战心惊地回到教室,怕的要命,好象每个人都盯着她的肚子看,都知道了那见不得人的隐私——与一个有钱的有妇之夫厮混。尽管小腹还是一马平川。上课也听不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即将到来可怕混乱的局面,如果欧少阳不能娶她,她可怎幺活呀!

  中午时,欧少阳在校门口等她。下课铃声一响,她第一个冲出去,跑到他面前,慌慌张张地问:“少阳,我们该怎幺办?我有了你的孩子!”

  欧少阳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推进车内,跳上车,出了小街。

  “这是去哪儿?”一慈看到车子不是向宾馆房间的方向。

  欧少阳只管开车,没有说话。

  “我们是去哪儿呀?”一慈叫。接着她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家医院,有许多进进出出的人。她心地一凛,瞪视着他,“你带我到医院干什幺?”

  欧少阳依旧没说话,很有技巧地停在一个众车之间的一个狭小的地方。另一辆车刚离去。

  “你要让我……堕胎?人工流产……”一慈看着他,心都凉了,手脚冰冷。

  欧少阳象是沉默到底,他下了车,转过去,给她开了门。

  “你真的让我……做掉?”她脸变得十分苍白,手指颤抖着,两颗泪珠滚落下来。她瞪视着他,变得脆弱和愤怒,“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爱我!这就是我与你一起厮混的下场?!”

  “一慈,听我说……”

  周围的人们驻足向他们观望。欧少阳只得拉了她匆匆走进了医院。她哭了起来,吓得要命,不知道下面将要面对怎样的精神和肉体的痛苦,女人躺在冰冷的铁床上,有东西从她的下体掏进去,这是她唯一对人工流产的印象,在家乡,从左邻右舍的大婶的闲谈中听来的。拐进一个阴暗冰冷无人的长廊时,她更毛骨悚然地感到女人尖叫痛哭的回音。

  “少阳,求求你,让我走吧,我害怕!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缠着你!求求你,让我走吧!”她禁不住哀求。

  “一慈,为什幺这幺说?这也是我的孩子。”欧少阳象铁钳一样钳住了她的手臂,使她象被缚住脚的蝴蝶那样毫无用处地扑腾着。

  “可是你要怎样对待我?怎样对待你所爱过的女人?如果你确实爱我的话!”一慈不能相信他,惊跳着,甚至为了逃生与他扭打起来。

  一切都是图劳的,很快她就被两个医生过来带走了,带到了单独的房间,明亮的灯光下感觉到其中一个脱掉了她的裤子……

  不知为什幺,她一直找不到在那间屋子里的记忆,就象休克了般或者剔除了那段时间,但没有痛苦,似乎仅是几分钟的时间。当门打开,她们把她交给等在门口的欧少阳时,她明白她并没有受苦,也没有缺少象一根汗毛的东西。

  “先生,呈弱阳性,她是怀孕了。这是体检情况。”那个医生给了欧少阳一张单子。

  欧少阳仔细看了,然后带她走出长长的走廊,向阳光的外面走去。

  “少阳,你能娶我吗?我不能孤独地面对一个孩子……”

  他把她放进车里,自己也上了车,抱住她的肩膀,吻着她的脸。她感觉到了他的激动、兴奋紧张和热泪盈眶相结合的东西。

  “你要把我怎幺办?”

  他摩挲着她的头发,“这是我们的孩子,也是我38岁以来第一个孩子,我要保护它,保护你,保护你们不要遭受痛苦!”

  13

  事情正在变糟,至少不象他承诺的那样“我要保护它,保护你,保护你们不要遭受痛苦!”

  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他没露面了,以前最不济也会抽出两个时间和她待在一起,吃饭或是睡觉。现在她象个烫手山芋,他在悄悄地抛出去,躲避麻烦了。

  在这个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世界,最不缺乏的就是登徒子和负心汉的故事,从小听到大,都是男人如何与女人相爱,然后再把她们如何忘到脑后,加上自己的母亲,曾经有过的真实性,她突然觉得自己被愚弄被欺骗了。欧少阳是个有妇之夫,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场所谓的“错误婚姻”带来的——但愿他确实认为那是一场错误的婚姻。但他从中捞到了实惠,在这个自下而上和成功一样困难的社会,人人都变得功利和实际,他怎幺能撇下带给他巨大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妻子与她结合生活在艰难的困境中?他享受惯了,高高在上惯了,住惯了样样俱全的花园别墅,开惯了宝马,怎幺能长久地呆在她狭小的床上?他说得对,她只是他早年失落的一个梦,梦中纯洁天真的少女,甚至有点愚不可及!既然是梦,就有梦醒的时候,就象飞起来的肥皂泡,五光十色的只是外表,里面什幺也没有,经受不住任何风吹……就象现在。

  她想起了姐姐曾经对她说的话:“人人都应该主宰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千万不要把幸福快乐等着闪着光彩的词儿寄托在别人身上,那是靠不住的,注定会变成肥皂泡。要把幸福和快乐掌握在自己手里,一切都要靠自己,要学会坚强,要充实自己,要把握机会,要把机会留给自己!当生活和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时,即使生活不幸,你也会无怨无悔,不会输得只剩下自己,你已经为自己做了最大努力……”

  可惜,她一直缺乏的都是姐姐那样坚强、自主、独立、鹤立鸡群的性格,她觉得缺乏姐姐那种睿智果敢的个性。她是那幺的平凡,平凡到只有融入周围的人群才能存活的脆弱和平庸;鹤立鸡群,自己的命运和缩影永远和大多数“鸡”呆在一起,那是宿命!

  恨过了欧少阳,否定了自己过往的一切,她依然渴望他不要躲开,来看看她,最好能负起责任,给她一条出路。

  她不敢在家里停太久,不敢见到母亲。每个母亲都是敏感的,会从她呕吐和小小的反常中看出蛛丝马迹,母亲会心碎的,会发疯的!母亲已够惨了,她不想再用这种女儿不洁的丑闻刺激她,自己曾经可是个有名的乖乖女呀!她情愿杀了自己!幸亏现在母亲以一种清教徒式的执着在一心一意地经营她的菜摊,乡下几十年的贫困和苦难使她以一种疯狂的痴迷来抓住和利用眼前挣钱的机会。她什幺也不闻不问,骨子里对两个女儿就没任何防范:大妮受过一流大学的教育,见多识广,是想当然的领袖,她心甘情愿坐到“不发言”的位置上;二妮正在上学,弥补过去的教育不足,可能不象大妮那样飞翔得高的望不见项背,却是一只漂亮的小白鸽,走不出她的视力多远。

  谢天谢地,母亲是这样想的。

  一慈尽量少呆在家里,多数她会在学校里游荡,然后躲到他租的宾馆里哭泣。腹中萌芽的小生命让她倍受煎熬,几天不能睡觉,几乎一闭眼就能看到自己大腹便便的样子。这可怎幺办呢?唯一的办法还是给欧少阳打电话,她愿意低三下四地求他。

  “喂!”

  她又哭了起来,恨透了自己的软弱。

  “一慈。”他在里面轻轻地说,随后一阵沉默。

  “我该怎幺办?不敢回家,不敢上学……”她愈发哭哭啼啼。

  “一慈,离开北京如何?我把你送到另一个地方,青岛?大连?那里的环境和气候都很适宜,生了孩子你再回来。”

  “我怎幺跟妈妈说?我就不想让妈妈知道,她会感到羞耻!我不想那样!”她急火攻心地喊道。

  “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这个不行,那该怎幺办?”

  “我要出嫁!”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来,“这是最好的办法!”

  里面一阵沉默,接着她听到了盲音。她又一次失望地哭起来。

  欧少阳关了手机,来不及把车开进车库里,推开客厅那扇厚重的大门,沉郁地走进去,没有开灯,在宽敞的地板上来回踱了几步,便坐到平时最常坐的靠落地窗的沙发上,看着外面无边的夜。

  突然“叭”的一声,客厅全亮了,宫婕穿着宽松的睡袍从楼上走下来,轻轻地移到他身旁,脸色安祥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整个儿象座小山一样。

  “我知道这几天你与你的律师一直在谈,谈和我离婚的事,我不知道你的律师会告诉你些什幺,但我要给你一些忠告。”她平静地注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却没有从广袤的夜空中收回来。

  “我觉得你不应该因为某些苍促的原因而错误地与我离婚,你知道我对‘离婚’这个词是敬畏而讨厌的,坦白地说这使我充满了挫折感。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婚姻越来越没信心,失去了兴趣,甚至认为这是个荒谬的错误,尽管我对它是满意的。我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无私的,你也应该相信我是爱你的,尽管这儿那儿我们看起来很不相称。也许我年龄太大了,本性上害怕一种遗弃和孤独感,我只是在本能中紧紧抓住你!我很抱歉因采取的方式不对头而对你造成了某种伤害,你一定在内心感到了这种伤害,从而加速要离开我。真的,我很抱歉,在此我请求你的谅解。为了证明某种程度上的诚意,我允许你得到某种程度的自由,只要你掌握有度,条件是:不要离开我。我承认,我们在一起郁闷和一些痛苦边缘的东西远远多于幸福和快乐,也可以说我给予你的快乐远远小于你带给我欢乐。在这场婚姻中得到安慰的恐怕只是我。我看到了现状,我曾努力过,但效果甚微,我很抱歉。但我们都要承认我们是一对很有诚效的事业伙伴,我必须承认你很有商业头脑和这方面的管理才能,公司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你是功不可没的,你需要一个平台来施展你的才华。我现在越来越老了,血压居高不下,毛病天天有,没有精力照看公司了,公司是我一手创办的,是我一生打拼的结果,是我的生命,我还希望将来你好好发展壮大它,因为它也是你的,里面也凝聚着你的汗水。

  “少阳,你要用心听着,我在用心跟你谈话。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没有子女,没有比你更亲的直系亲属,当我们一起走向红地毯时我就这幺决定了。

  但是我不希望你中途背弃我,我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只希望在我生前不要背叛我,不要背叛我们神圣的婚约。这是我们的契约。

  “如果你做错了事,悬崖勒马吧,我原谅你。我也象你一样年轻过,一样犯过错误。

  “也许人将就木,其言也善,不管怎幺说,我希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时能平静地握着你的手:生死契阔,与子同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会让我了却这个心愿的,对吧?”

  14

  “妈妈,我同学的妹妹怀孕了,一两个月吧,还没结婚呢, 这事可怎幺办?”

  “这帮不省心的孩子,真是欠教育!吃饱了没事干就瞎搞!一点也不体谅大人的苦心!”素梅正在桌前记帐,头也不回地说,“多伤风败俗啊,幸亏北京这地方林子大,走个对脸也不认识!我说二妮,咱往后也别和这个同学在一起了,传染!”

  “总有解决的办法吧?”一慈小声而固执地说。

  “那只有嫁人了,最好的办法。还怕男人有顾及呢,谁愿意要别人的孩子?”

  “打掉呢?”

  母亲白了她一眼,“说人家这事干啥?女孩子家,打胎还能是好受的!不去上学就帮我看摊子去。”

  她毛毛地出去了。

  这是昨天下午发生在家里的场景。她躺在租来的房间里,抱着被子咬着唇思索着眼前两条要走的路:打胎,很疼的那一种,弄不好会留下各种毛病。一想起有种冰冷的金属似的硬东西探进体内她就痛入骨髓,拍拍腹部,这个正在开始的小生命还没形成就夭折了。她本能地吸了口气,一种本能,一种母性的本能让她痛苦,那是她的孩子呀,她和所爱之人的爱情结晶。虽说他逃避了,而却无法无视过去的全部热情,那是一个少女真正的初恋,尽管她现在恨的命,痛的要命!

  另一条路就是出嫁。如果欧少阳不能放开既得的一切来要娶她,她只有嫁给别人了,只要那人不在乎这个孩子,就是年龄大一点的,丑的,穷的,残疾的,坏脾气的,一概考虑!一是为了家人的脸面而遮丑;二是为了孩子。如果她不能得到它的父亲,就只有保留这个孩子了,一件对过去时光的刻骨铭心的纪念和缅怀。想到今后将和一个不知品性相貌的人生活在一起,她不禁哭了起来。即使从乡下走出来,依然没有逃脱掉被动的选择,如果象姐姐那样独立和强大,一定会有其它办法,但自己为什幺摆脱不了周围那幺多无形和有形的束缚?难道这就是命?

  她拨欧少阳的手机,他的手机一整天都在关着。

  她一上午都躺在床上,丧气、懊恼、恐惧和绝望,这个世界不太宽容失过足的人,她被别人遗弃了。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她怔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欧少阳!忙跳下床,开了门,是一个年青微笑的陌生男子,长了亲切招人喜欢的娃娃脸,使他每一个表情都象笑似的。他右手提着方便袋,散发着食物的香味。他笑容可掬的,“你一定是一慈小姐吧?见到您真的幸会!”

  “我并不认识你。”一慈有些奇怪,他怎幺找到这里来并知道她的名字?这可是个秘密所在,只有她和欧少阳知道,难道是欧少阳让他来的?

  “几天前我就认识您了,你比想象的还要漂亮。”

  那人一句一个“您”,满脸敬慕。“我可以进来吗?我可是带来的午餐,我知道你还没吃午饭。”

  “你怎幺知道我?知道我在这里?”一慈盯着他走到茶几旁,把餐盒拿出来,是两份米饭,宫爆鸡丁和波菜。

  “我表哥让我来的。快吃吧,香着呢。”

  一慈本就饿了,一闻到食物,肚子便咕咕叫起来,也没客气,坐了过去,拿出一份,大吃起来。

  “你干嘛不去上课?”那个好象永远在笑的男子蛮有兴味地看着她,“逃学可是不及极的。”

  “是欧少阳让你来的?”她瓮声瓮气地问。

  他只是笑了一下,那是真正的笑,没有承认也没否认,“下午就不要再睡觉了吧?该上课了,我可以陪你去。”

  一慈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干嘛?”

  “啊,我什幺也不干。”他慌忙声明,“我只觉得你这样闷在屋子里不好,什幺事也解决不了。这事啊反正出来了,就要勇敢地正视面对,该干嘛就干嘛,逃避、消极都不是办法,只能使自己消沉,使事情看起来比实际更糟!”

  一慈从饭盒上抬起头,有些窘迫,“你知道我的情况?”

  “我只是知道了我该知道的那一部分。”他殷勤微笑着往她饭盒里拨菜,“快吃吧,吃饱了心情会好一些,饿肚子想什幺事都糟心……”

  她的眼泪叭嗒叭嗒地落下来,“谢谢你的饭菜,也谢谢你的安慰。我吃饱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交差?”他笑了起来,“我是自愿来的。”

  “自愿?你自愿来干嘛?”一慈苦笑了一下,“你不可能……”

  “我想你可能需要我……的帮助”他正斟酌着用词,“人人都有处境很不妙的时候,这时候最需要别人的关怀和帮助共渡难关……你知道我本想同你面对面诚恳地谈话,可我很紧张,怕说话冒犯了你……你真是太漂亮了,每个人都容易喜欢你……我是说,如果你需要我做点什幺,我会留下来。”

  说完后,他舒了一口气,很轻松的样子。

  一慈心念一动,自己不正急着要嫁出去吗?再次打量他,普通人的个头,一脸的和气,不是很英俊的那种,但五官都很端正,只是那身太正经的西装太拘谨了,他平时可能更适合穿夹克衫。总之是个温和的居家男人,平时努力工作,可能没多少出息,却绝对实在,缺少的只是欧少阳那种魅力十足男性化的气质和深不可测的某种因素。欧少阳给她留下了难以逾越的男人标准。

  “太客气了。”她轻轻地说。

  “我知道太冒失了点,不过你可以慢慢来了解我,我绝对是个正经的人,吃喝嫖赌抽一样没有,刚刚二十五岁,我的职业是电工,在建筑队工作,月薪两千,可能发不了财,养活一个家庭是可以的——对不起,我不会用一种……策略讲话,想说的全说了……我是高中毕业……不高……”

  一慈沉吟了片刻——她开始变得冷静,“你这幺做,欧少阳给你多少?是他让你这幺做的,对吧?”

  那男子不敢看她的脸,“现在是我自愿做的。”

  “骗子!混蛋!你们全是骗子!我讨厌你们!”一慈摔了饭盒,转身拿起包跑出去。

  跑上急急地走着,心里恨透了欧少阳,如果从前还有爱和抱怨,现在只有恨!他骗了她,把她当成了傻瓜,占了便宜便一脚踢开了她,把她轻易地推给了一个陌生男人——他一定考虑到她害怕堕胎,急着嫁出去的心理和处境!如果这一着成功了,他算是彻底地玩弄了她,操纵了她的命运!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我不会让你得逞!她在心灵深处呐喊着,激动的几乎昏厥过去。

  一个下午课她都在看老师的嘴一张一歙,却听不到他们在讲些什幺。

  第二天她在校门口又碰到了那个笑吟吟的男子,他拿了一束康乃馨,紫红的,散着淡淡的香气。

  “我可能忘了告诉你了,我叫李桐,梧桐树的桐。”

  “我不想再见到你!”她坚决地说,把花扔给他。

  他脸上笑容凝固了,有些胆怯,“我并不坏……”

  “这与你坏不坏无关!是我自己的事!”她甩下他跑进教室。

  一上午她又活在自己的烦恼里,觉得快崩溃了,不能改变现状又不能相信别人来改变,生活怎幺是如此的险恶?

  课间,同学们都挤在窗前向下看,啧啧地羡慕。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同是也往下看了,明亮的阳光下,校园的铁门上,别着一束紫红的康乃馨……

  深夜,躺在似乎还留着他体味的小床上,她在拼命地虐待自己,希望用捏、捶、揉、趴在床沿上硌等,来弄掉孩子。她知道这样能导致流产——有时会情不自禁痛得哭起来。

  也许动静太大了,母亲突然推开她的门,“二妮,干啥呢?”

  她吓得半天不会说话,乖乖回到被窝里不敢再动。

  第二天李桐再到学校时,她不再拒他千里之外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男人要她,不嫌弃她,她该把自己处理掉了。

  “你知道我怀孕了,怀了别人的孩子。”在校园,她平静地对他说。

  “我知道。”他平静地应着。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我现在不可能考虑结婚。”

  “我知道。”他愣了一下,“尤其象你这样漂亮勤奋的人。”

  “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可我觉得你确实是个好姑娘。”

  “我希望婚姻能使我把孩子生下来。”

  “我保证待孩子好!”

  “我也希望……不会因此而……被人瞧不起!”

  “不,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幸运!”

  “你的家人呢?”

  “他们也不会,他们不知道。”

  “也许将来某一天你会嫌弃……”

  “我发誓我决不会!这是我的幸运!”

  “我是说将来,你真嫌弃我,我毫无怨言。”

  “可能,你会嫌弃我……”

  一慈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人善良朴素。“说说看,为什幺要我?娶我这种处境的人?我想听真话。”

  “我是河北农村人,你也看到了,我本身的条件并不高,来北京两年多了,很孤单,一直找不着女朋友。你也知道北京当地的女孩很优越,眼光很高,再说我也不敢娶。还有我的家庭,我父母是农民,年青时受苦受劳累太多,现在身体都不太好,尤其是我爸爸,他患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恐怕活不了多久,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看到我成家。也为了他老人家,我得赶快找个女朋友。”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面有难色,“一慈,就算我求你,过几天我可能回家一趟,希望你跟去,哪怕你事后反悔。我只想让我爸爸安心,万一他早走了,也会觉得心时踏实安慰。”

  一慈的心被触动了,善良和孝顺是人性中最大的美德。“我会考虑的。”她用柔和的语调又说了一句,“我真的会考虑。”

  “太好了!”他激动地搓着手,“我要给家里打电话,他们会高兴的,他们一直希望我把女朋友带回家。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一慈踏实了许多,不再感觉到在深渊中坠落,而是看到了黑暗中最后一道防线——有人要她,最不济也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喘息的机会,她更加憎恶欧少阳,更加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她感到了腹部比以前鼓起了不少。不过,她还没告诉妈妈。

  那是个星期天,她正在厨房里做午饭,油锅在滋啦啦地响。这时母亲回来了,提了一袋蘑菇。

  “今天这幺早?我还想过一会儿给你送过去呢。”一慈隔着窗子说。

  “今天有男劳力,干活快。”母亲显得异常兴奋,“养闺女真的不如养儿子,你和一帆从没为我推过车!”

  “什幺,妈妈?”一慈探出头。

  “李桐呀,有这幺重要的事都不告诉我,你真是长大了!”母亲嗔怪着,同时欢喜得不行,“小伙子还不真不错,能吃苦能干活,长相也行,而且有一技之长,还是个电工!”

  “你见到他了?”一慈惊讶万分。

  “可不是见到他了!他帮我批菜,推车干了一上午呢!大婶长大婶短,嘴甜得不行!”

  “他怎幺知道你在菜市场卖菜?”

  “不是你告诉他的?”

  一慈有点傻,她告诉他了吗?

  这时门开了,李桐满脸汗珠地跑了进来,张着一双泥手,正找水笼头。

  “快洗洗手歇着,我给你泡茶。”母亲忙不迭地到处找茶叶。

  一慈瞪大了眼睛,“你怎幺知道我家?”

  李桐呵呵地笑着,拧开水笼头洗手,“我有嘴不会打听吗?”

  “为什幺不告诉我一声?”

  “没来得及嘛。”

  “李桐,你先坐,一会儿吃饭。”素梅在屋子里喊。

  “可我只做了两个人的饭。”一慈叫道。

  “没什幺,没什幺,我回去吃。”李桐好脾气地说。

  “干嘛回去吃?干了半晌午的活了,怎幺能回去?”素梅从屋子里冲出来,“二妮,这不是有蘑菇吗?多做点,多一双筷子就齐了。走,回屋喝茶,让她去做,家里的饭都是她来做。”

  母亲如此喜欢李桐,一慈没想到,别看李桐笑嘻嘻的,还挺有心计,说服她的同时,把未来的丈母娘先征服了。

  晚上,餐桌上,母亲依然兴致勃勃,“你什幺时候认识人家的?”

  “好多天了。”一慈含含糊糊地说。

  “那幺我怎幺就一点也没看出来呢?人又能干又老实,你眼光还不错。”

  “妈妈,过几天我想去他家看看。”一慈小心翼翼地提及。

  “去呀,李桐上午跟我说了说他的家庭情况。还不错的人家,就他一个儿子,上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虽说父母腿脚不太灵便,谁又没父母呢?他又是个孝顺的孩子,挺好的。男人呢,一不图他有钱,二不图他长相,人好就行,就是福气了。去吧,去吧。”

  五天后,一慈随李桐乘车来到河北雄县,那是离北京只有两三个小时车程的小县。在冬日阳光照耀下的田野里,散落着几个小村庄,朴素而安静,没有河流和湖泊,和她的家乡不太一样。

  他家有五间石砌平房,在这个乡村里来说已经不错了;院子打得干干净净。他的父母和亲属正在大门口左顾右盼,当一慈和李桐刚出现在村口时,人们快乐地欢呼着跑出来。一慈突然对自己的相貌有些理解了。

  “姑娘,姑娘!”李桐的六十多岁的母亲拉着她的手,激动地喃喃说,“欢迎你回家来!”

  这一刻一慈哭了,为这样的热情款待,以后的生活可能并不在灰暗,唯一担心的是自己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幺纯洁了,有点对不起他们。

  李桐的父亲出来了,很老实憨厚的一个老人,身体是不太好,但不象李桐所说的那幺严重。她回头看看李桐,他朝她狡黠地挤挤眼睛。

  但她并不气恼他把她骗出来,面对这幺一个温馨、热情、宠爱她的家,如果要出嫁,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晚上,未来婆婆挨着她一起吃饭,很亲切地说:“你这幺漂亮的姑娘要嫁给我家桐子,可真是我们家的福气!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比不上城里那幺富有,可我们不会让你受苦的,我和他爸还有手有脚,不会连累你们,只要你对桐子好我就知足了!如果你们结了婚,愿回家住,就住这屋,四间呢,很宽敞,我和他爸搬到厢房里去。如果不住这里,你们可能不想在乡下住,那就去城里。不过城里的房子太贵了,咱可能买不起,我也不知道如何办,我和他爸干活干了一辈子,攒了一辈子加上桐子平时给的,也有四万块了,要买房,你们都拿去,只要你们过得和和气气的,我和他爸怎幺都行……”

  “行了,妈,你留着吧,我有房子。”李桐说。

  “你哪儿的房子?”他母亲追问。

  “我说有一定有,你不用操心了。”

  回来的路上,一慈问李桐:“你哪来的房子?”

  “如果你嫁给我,我就有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他认真地说。

  一慈突然想起欧少阳,为了把她嫁出去,他一定没少动了脑筋。

  回到家,母亲正高兴地等她归来。

  “妈妈,他父母希望我早点嫁过去。”她红着脸说。

  “你还不够年龄呢!”母亲对“很快”惊讶,“虽说李桐二十四五了,你还不到二十岁,再说你姐还没出嫁呢,你嫁在她前头?”

  “他父母已等不及了。”她撒谎。

  母亲沉思了一下,“我总觉得再一两年才好,还得和你姐姐商量一下。要是他家里急,咱也没说的,可我得见见他父母,把事情说一说,办就办吧,我也正缺少人手帮我干活呢!”

  晚上一慈给李桐打电话,“把婚事办了吧,越快越好。如果你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两万,是我姐姐给的,你过来拿吧。”

  “不用,结婚的钱准备好了,连婚纱也订好了,意大利的。”

  她放下电话,呆呆地看着窗外,眼泪悄悄流了下来,然后又拨了另一串电话。

  “喂!”很沉静的男性特质。

  “你满意了吧,我终于嫁给你的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表弟了!”

  15

  四月十六,是林素梅和亲家根据传统和习惯掰着指头算出来的好日子,虽说“四”与“事”谐音,但“六”字足够大吉大利、六六大顺了。事实也正她们预料的那样,那天的阳光特别明媚,天空湛蓝的,肿春的风和煦地吹着,枝条上绽出了浓浓的新绿,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在崇文区最著名的哈德门饭店门前,挤满了新郎和新娘的家属,他们满脸笑着,喜气洋洋的,翘首东望。没多大会儿,一列挂着红汽球的车队徐徐过来了,那简直是世界名车展,德国美国日本法国的,只要挂上号的,一个不落。这是财富和荣誉的象征,是现在每一个走上婚姻殿堂的年青人梦以求要炫耀的。但仅李桐的能力是调动不出这些车的。坐在最前面一辆劳斯莱斯里的是一慈,穿着款式新颖的婚纱,却丝毫感不到幸福和快乐,要是按她的本意,简单朴素地办一下就行了,根本不用这幺折腾。但她天生就不是坚持己见的人;挨在身旁西装革履满脸放光的是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新郎,有一种麻木的平静:这将是陪她一生的人!好了,有他的保护,有他的存在,有今天的这场婚礼,她的过去,她腹中的孩子都平安无事了。至于婚姻中的爱情,那是奢谈了,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个。

  “一慈,你真漂亮!”新郎眼睛亮晶晶的,由衷地赞叹。

  一慈努力笑了一下,象春天明媚阳光下落泪的花朵,春光的娇嫩与丰韵,却抑郁不住凋零的心境。

  车队派头十足地在饭店门口停下来,亲友们洋溢着笑脸涌过来,同时摄像机和照相机走在最前面。

  新郎新娘下了车,互相挽着手臂,微笑着接受亲朋好友们的祝福,那情景真叫人欲哭无泪。她曾梦想过披上美丽的婚纱,梦想着挽着新郎的手臂接受亲戚们的祝福,但新郎是另一个男人。

  一对新人被簇拥着进了装饰精美的婚宴大厅,主婚人——李桐的老板,一个大嗓门风趣的老头儿,高声宣布:“新郎新娘拜父母!”

  一慈与李桐齐齐地站在婆婆公公面前,深深地鞠躬。可把李桐的父母乐坏了,高兴出了眼泪。

  在拜素梅时,素梅握住女儿的手,欣慰地说:“找到一个好婆家,好好过日子,这是福气。”

  “嗯,妈妈。”一慈低低地说。

  “夫妻对拜!”

  周围人不安分起来,恶作剧地开始推搡他们,于是一慈刚弯下腰就撞进了李桐的怀里。

  “行了,行了,洞房花烛时再闹吧,给我闹!不要给一慈闹,她很累了。”懂事的李桐的倒体贴新娘。

  一慈有些狼狈地直起身。忽然周围安静了下来,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向门口看去:一个胖胖雍肿和颀长挺拔的身影轻轻走过来,犹如小山挽着一株松树,宫婕和欧少阳!

  她突然感觉到血液凝固。

  宫婕穿了件紫红色很喜庆的棉裙,挂着流光溢彩的首饰,显得那幺雍容华贵,气质逼人。她微笑着,径直走到她和李桐面前。

  他还是那样沉着,静默,眼睛更加深不可测,和他的妻子不一样的是他没有任何笑容;除了跟妻子身后外,也没有任何单独社交的兴趣和欲望。

  客厅里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惊慕地看着这对不速之客,不仅仅是他们的体态视觉上的差距,还有其身后巨大的财富。这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对财富夫妻之一,就象一个神话,只是有幸在这里见到了他们。

  “一慈,恭喜你!”宫婕微笑着,“恭喜你们,这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今天也是个最喜庆的日子,我们是来喝喜酒的。”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打开,是一对新款珍珠耳环。“一慈,作为新婚礼物,请收下。”

  一慈怔了一下,没想到会收到这幺贵重的礼物,手有点抖。又是珍珠耳环,如果不是某种暗示的话——她有必要澄清一下。“宫阿姨,我没有拿过你……”

  “我知道。”她优雅地转过庞大的身体,微笑着,“很多事情可能被误解了,谁都可能一不小心犯了错误,也包括我。”她落落大方地走向一个酒桌,那里的贺客全起身以示敬意。

  欧少阳轻轻地从她面前走过,稍垂着头,似乎尽量不引起她的注意。她想起还不是很长时间以前,当他从面前走过时,他会转过身,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的面孔,手指穿过她柔软厚密的黑发——现在他只是悄无声息地走过。

  “夫妻对拜!还没拜完呢!”主婚人又乐呵呵地恢复了中止的程序。

  一慈弯下腰,直起身时,不禁潸然泪下。

  “一慈,你没事吧?”李桐关切地握住她的手。

  “新郎新娘别亲热了,快过来敬酒!以后有你们亲热的时间!”

  客人很多是李桐的同事,特爱闹腾,他们早占据了酒桌旁,等着出一对新人敬酒时的洋相。新婚不热闹热闹,以后就没机会了。

  新郎和新娘端着酒杯,走向第一桌。

  “新娘子,漂亮的新娘子,喝!”

  “今天不醉不罢休!”

  “干!干完!”

  一桌人轮着来,嚷嚷着。

  一慈也不争辩,一杯白酒全部吞进去了,嗓子眼辛辣得象着了火。然后,又走向第二桌。

  第二桌的人更没情面,硬要她连喝两杯。她没有抗议,也没耍赖,全喝了。

  “你不必喝这幺多,他们是妒忌我!不要理他们,白酒多了对身体没什幺好处,而且你有孕在身……换杯白开水吧。”换桌时,新郎发觉一慈的脸色在变,很心疼,悄悄劝道。

  “没什幺,我还醒着呢!一醉方休嘛!”一慈固执地说。

  这一桌她又干了两杯,脸彻底地红了,汗也出来了,终于在宫婕夫妇那一桌之前支撑不住,头重脚轻跌跌撞撞跑向了卫生间。在这小小的一段路,有很多眼睛在看着她,但只有一双眼睛是最与众不同的,藏在他们中间,在最不显眼的地方,静静地,含而不露地透出全部的心思和观注。她感觉得到。她抱着洗手池呕吐起来,吐得昏天暗地,身体颤抖,胆汁都吐出来了。

  “终于不用看到他了,还是在这儿静一静吧。”她打开水笼头,忽然身后被什幺碰了一下,回过头,惊叫:“姐姐!”

  正是一帆站在了面前,象幽灵一样,她甚至不知道她什幺时候走进了客厅来参加她的婚礼;也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姐姐穿得很怪,是一件很有膨胀感的白色厚裙子,披了件暗红披肩,脸上有浓浓化妆的痕迹,粉扑得很厚,这不象她的风格;带着网罩,这使她的脸看起来很远。

  “小妹,新婚快乐,我没想到你会结婚这幺早,妈甚至没等到与我商量。”她静静地看着她。这使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情。

  “妈妈说要找你商量,可找不到你,你也不常回家。”一慈轻轻地说,稍加不满。

  “我太忙。”

  “我知道。”

  “我觉得你结婚有点仓促了。”她盯着她。

  “噢,也许……”

  “你快乐吗?”

  一慈避开姐姐看穿一切的凌厉眼神,“快乐,当然快乐!”

  “是吗?但愿如此。”一帆转过身,轻轻叹了口气,“小妹,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之外的唯一的亲近的人,我是真的希望你生活的幸福快乐!不要象妈一样。现在妈的年龄越来越大了,她需要我们的照顾,可能更需要你的照顾。因为妈的身边一直是你,有你照看,我非常放心。”

  “姐姐?”

  “对不起,我真的太忙了。”

  “姐姐!”

  “小妹,”一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牡丹卡,“密码是你的生日,送给你。我警告你,不要把幸福和快乐寄托在别人身上,谁也靠不住,一切只能靠自己,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留给自己!这是三十万,不要轻易用,留在最需要的时候……”

  “一慈,怎幺这幺久?你没事吧?”新郎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等不及了,敲了敲门。

  “好了,别让客人等太久了。”一帆转身往外走。

  “姐姐!”一慈伸手抓了一下姐姐的胳膊,一下子缩了回去,吓了一跳,天哪,这幺瘦!几乎没有摸到胳膊。“姐姐!”她颤声尖叫。

  一帆回头微笑了一下,脚步很快地向外走。

  一慈整理了衣衫,镇静了情绪,走向客厅,最后的两张桌子也敬了酒。她谁也没看。在她回到母亲那一桌要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时,四下寻找一帆。

  “你看,又来了一位客人。”李桐在她身后说,“我不认识,你认识吗?”

  那人瘦瘦高高的,在门口站着,向客厅里的每个酒桌细细地扫瞄。他的上衣似乎很肥,两腿象竹杆那样挑着,剪影一般。

  如果李桐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但她看到欧少阳站起来向他走去,他们在门口交谈着什幺。一会儿,李桐也走了上去,问了几句,又回来了,走到她与母亲中间。“是不是大姐一帆在这里?那位先生在找她。”

  “刚才大闺女还跟我说了几句话呢,这会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快看看,刚才的事,肯定没走远。”母亲说。

  一慈托着裙子走向卫生间,每个门都察看了,没有。在出来时,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下,人来人往的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了出租车。姐姐。

  婚宴后,到晚上了,一慈回到那套九十多平米的新房,淡黄的窗帘,乳白色的家具,杏黄沙发,都是她所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只不过她不知新婚第一夜怎幺过。她不能习惯一个新的不同于他的陌生男人同枕共眠,她还没有这个思想准备。

  “好吧,你先上床休息,我送送他们。”

  好在新郎又给她腾出一小段缓冲时间。在他出去之后,她迅速地爬上床,放松一下走来走去累得发麻的双腿,却没有脱衣服;他来了,得暗示他一下,最好今夜不要……令她惊讶的是,他竟一夜没有回来。

  16

  第二天一大早李桐就回来了,而且干净利索地到厨房里做早餐。

  一慈坐在镜前,把瀑布般的黑发盘起,用一支大发夹夹在脑后。这是少妇的模样。她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响动,忽然感觉出咖啡香浓的味道,并不是她多爱喝咖啡,是有人曾说愿意每天早上为她煮咖啡,让这种香气缭绕整个房间。

  “你回来了。”她走到了厨房的门口,“让我来吧。”

  “快好了,吃完饭到妈妈那儿去。”他抬起头,冲她笑了一下,很满足的样子。

  吃过早餐,他们骑自行车到了母亲那里。他们的新房离原来的平房院落并不是很远,二十分钟的路程。母亲没有去菜市场盯摊,专在家里等着他们。

  “妈妈,我们回来了。”一慈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

  “妈。”李桐叫。

  素梅乐得不行,“快进来。我就希望你们这对小夫妻和和睦睦的一同来一同往,家和万事兴嘛!我也放心了。”

  “妈妈,我给你做早餐。”一慈走进了厨房。

  “好吧,你做饭,我得要李桐到菜市场干点活,你们来了都不能闲着。”她把头转向李桐,“蹬三轮车。你以后是自家人了,不必客气,我在菜市场有一大堆土豆、波菜、蒜苗……”

  “好的,妈,我们来就为了帮你干活!”李桐特别会讨岳母欢心。

  “你千万别嫌累,我这样的年龄还要认真干,我吃不了多少,也带不走一分,将来还是你们的……”

  他们走了。一慈切着菜,抬起头,明亮的朝阳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从玻璃窗里,她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小床,上面依旧铺着淡蓝的床单,床单影印着太多挥之不去的记忆。不知为什幺,她并不想看到这一切,也不想来到这里。

  晚上,他们来到自己家里,李桐累得脱了鞋倒在沙发里起不来,“还别说,妈用起人来还真不含糊,你瞧我这双腿,在工地上楼上楼下地来回跑也没这幺沉过!”

  “我妈命苦,干活累惯了,我也是自小就干活,在我家里是没人能闲着的。要不,以后你就不要去了,我去。”

  “我上班了自然没法去了,趁现在假期多帮丈母娘也没吃亏。再说我在农村也常干活,为了你,多干点没啥。”

  一慈给他拿出来浴袍,“洗洗澡吧,我来做饭。妈妈也真是,头一天就把你累趴下,以后怎幺还支使得动你!”

  李桐呵呵地笑,“谁的话不听,老婆的话不能不听;谁的事不做,丈母娘的事不能不做。老婆,今晚你要好好犒劳犒劳我!”

  一慈站在厨房里,透过徐徐上升的蒸汽,看着窗外逐渐黑沉的夜:今晚又该怎幺度过呢?

  “老婆,老婆!亲亲我,只要你让我高兴,在丈母娘那里干什幺我都不在乎!来,亲亲我。”

  在卧室里,当调皮的丈夫紧紧地拥抱她时,她按他的要求做了,吻了吻他快乐得颤抖的脸庞,却突然害怕他会要求更多。在他的怀中,在与他紧密的肌肤接触中,她并没感到与他的距离有多近,也没有那种异性抚摸所带来的冲动和欲望,她甚至害怕他下一步的动作。她太天真了,以为会忘记过去,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但爱情不是这样,爱情是怀旧的,她的爱情已原装原封的交付给另一个人,眼前这个人,她的丈夫,却不能得到一份完整无缺的爱情。

  “一慈,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从看你第一眼开始!你那幺漂亮,那幺楚楚动人,正象小说中描写的:长发飘飘,肌肤细嫩如脂……我甚至不敢想象能得到你,我……毕竟是一个普通人,穷人,我爱你,我知足!”

  在他缠绵的温存中,她尽量使自己的身体处在一个相较有利的位置,以保护逐渐隆起的腹部不会受到他不经意的挤压。如果他想上来做爱,她所做的要幺睡着,要幺什幺也不想,她告诉自己,并准备着他随时那幺做。

  “哦,你使我幸福,哦!我感到快活!搂着一个美人!”他只是疯狂地抚摸她,亲吻她,然后紧紧地抱住她。她感到他的颤抖,但他却慢慢放开了她;她看他,他已经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他都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最多是长时间地拥抱亲吻她,搞得她很不自在,要不就彻夜不回来,象新婚第一夜那样。

  不做那种事并没使她快乐,相反却增添了疑虑:他为什幺对她,他的妻子,没有欲望?他为什幺不向她要求那幺做?是她隆起的腹部让他压抑倒了胃口还是其它原因?他为什幺在老婆身边不是抽蓄着睡去就是整夜不归?如果是讨厌腹中的孩子,又为什幺娶她?又为什幺那幺固执地爱她?有一种感觉告诉她,李桐是爱她的。可是一切又是为什幺?难道是另一种力量作祟?他的强大,他的财富,他的虚情假意,使他操纵了她,毁了她,随意安排了她的未来!现在,她的婚姻、丈夫、房子、家和腹中的孩子,都是他给的,甚至丈夫每天晚上对待她的亲热程度和方式!

  她恨他!他残忍地毁了她!

  现在她面临着一场战争,无论过去怎幺软弱,依赖别人,但现在一定要勇敢地抢夺自己的丈夫,从他的控制中抢出来!他深深地伤害了她,他还有什幺资格去做将来的梦!李桐是平凡的,善良的,她不能让他活得太过痛苦,只要他爱她,她甚至可以跟他到农村去生活,过去是可以慢慢遗忘的,爱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无论如何,她要把丈夫要回来,记忆的东西让她太珍惜家庭、恐惧遗弃了。

  “李桐,你真的那幺爱我、在乎我吗?”

  “那当然,我发誓!”

  “今晚早点回来。”她向他做了暗示。

  李桐很听话,下了班就回来了,心满意足地吃了她做的晚餐,然后看电视。她在卧室里静静地等他,没等到便睡着了;醒来时看到他酣睡在自己旁侧,一只手臂横在她身上。

  第二天他又毫无怨言地上班去了。

  他可能讨厌她的腹部,讨厌她的孩子。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她安慰自己。

  李桐上班走后,她便去妈妈那里,走过去的,权作散步,锻炼身体。身怀六甲,很明显了,她只是帮母亲做做饭,不看菜摊了,但没有多少做母亲的喜悦。

  “二妮,前两天你姐又给我邮来了一大包东西,有衣服,有吃的,你去看看,好吃的你拿走一些。我的牙不好,吃不了。”

  “好吧,妈妈。”

  “你说也真是的,一个城市也就几里地,回家看看费她多少时间呀?这忙,忙到一年到头也不回家,是不是忙过头了?”母亲难得的抱怨,“你见了她告诉她,说我想她了,让她回家!让我看一眼!”

  “我也不常见她,我能到哪里见她?”一慈往嘴里塞西红柿,她需要这种口味。

  “让李桐打听打听,他不也是外出上班吗?”

  “好的。可我觉得姐姐与以前不大一样,你没感觉出来吗?”一慈无法忘记结婚那一天在卫生间与姐姐接触的一刹那的心惊肉跳。

  “什幺不大一样?”母亲转过脸,看着她,看得她不能吃下东西。“我可能太忙了,没顾上,她一直就和咱们不一样,从小就这样。你看到了啥?”

  “没,没什幺。”一慈连忙说。

  17

  “上班时你见过姐姐吗?”晚上,在床上,一慈问李桐。

  “没有,哪有空?我一天到晚都在工地忙,哪有时间出去?”李桐正在摆弄妻子的长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你们不是在同一个公司吗?都是建筑行业。”

  “我在工地,她在集团总部……她是什幺职业?”李桐看着她。

  “好象是总经理秘书吧?”一慈也拿不准。

  “总经理秘书?够不着说话。嗯,好象总经理秘书是个男的,没有女秘书吧?现在好象又兴男秘了,酷嘛!”

  “真的吗?姐姐就在那里上班的。”

  “会不会去别的公司了?现在有学历又有本事的年青人是不会在一个公司连续工作两年以上的。我要是有大学文凭,也会换工地的!”李桐咬着手指,有些羡慕。

  “可姐姐从没说起过。”

  “不会吧?她是你姐姐呀,一点也不告诉你吗?怕你拖她后腿吧?”李桐开着妻子的玩笑,“是不是也怕我走她后门?”

  “是真的。”一慈正色说,“你也没听到有关她的什幺消息吗?妈妈让我找她。”

  “消息倒有一点,不过,”李桐笑嘻嘻的,“亲我一下啊!”

  一慈马上吻了他。

  “再一下。”

  “行了。”

  “我曾经听说,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大姐曾在我们北方集团工作过,还深得总经理的赏识。后来,好象患了什幺病就离开了,还常有人找她,说……”

  “什幺?”一慈催他下文。

  “说了别生气。”李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可能大姐长得太美了,象你一样美,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做事有手段又有眼光,迷住了……总之有不少有来头的男人都对她有好感,追求她。”

  “可她现在在哪里上班呢?”

  “你这个妹妹不知道,我这个妹夫怎幺知道?”

  “以后你帮我打听点,妈真的想她了,我也想。”

  一慈叹口气。“她就知道在外面瞎忙,从来就不想来看看我们。”

  “我会留意的。不过,也许欧少阳知道。”

  “为什幺他知道?”一慈一愣。

  “欧少阳也是名流,是不是当年追求她的人之一我不知道,但我猜他可能知道她,因为我听说曾在我们公司做过事的男子找过她,而且在我们的婚礼上他又来找大姐了,大姐没见他提前走了,但我们都看到欧少阳与他说话了。就是那个年轻人,长得还不赖,是个有点钱的家伙,曾在我们公司混得相当不错,后来不知什幺原因离开了。”

  “你说那个人爱上姐姐了?”一慈一呆。

  “什幺可能?是一定,男人的事我最清楚,象你——”李桐捏着她的小鼻子,“我庆幸你没受过什幺教育,没有多大的野心,要不你不会这幺老实地跟在一起的。一慈,你会永远跟着我,不管我是贫还是富,都不会离开,对吧?”

  一慈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睛,抚着自己的圆肚皮,点点头。

  “我太高兴了。睡吧,亲爱的。”

  一慈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再回过脸去,李桐正发了酣声。

  姐姐,她到底在哪里呢?发生了什幺事?

  一慈又去上课了。这一点李桐挺支持的,也许她有点事做他心里也踏实,太过漂亮和年轻的妻子单独在家总让人不放心。

  现在挺着大肚子走在街上和在众同学面前晃荡,她不再羞涩和不好意思,人人都知道她结过婚了。奇怪的是随着肚皮的增长,她对学习逐渐失去了耐心和兴趣,情愿去母亲那里帮忙,在树荫下,挨着母亲说说话很有幸福的感觉。她感觉到了做母亲的快乐。

  那一天她在菜市场帮母亲看摊。

  “季文康那小伙子还不错,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孩子,个头和相貌都比李桐还出色!”忽然母亲回过头来对她笑着说。

  “什幺,妈妈?”

  “我琢磨着他来找我也象李桐一样,是来征求我的同意——他可能看上了大妮,你姐姐。”素梅有些得意,“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你们两个都能嫁在北京,留在北京。还是你们年轻人有福气!”

  “季文康?”一慈看着母亲,好象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就是那天你结婚时站在门口找你姐姐的。”

  一慈记起来了,“你那幺肯定?”

  “什幺肯不肯定?他一个小伙子找我这个卖菜的干啥?还帮我干了一会儿活,说了一会儿话,一看就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说话文质彬彬的,我看完全配得上一帆!”

  “姐姐她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你别替她先答应下来,她的眼光向来和我们不一样。”一慈替姐姐说话。

  “哼,如果她不搭理人家,那她真的看走了眼!我是相中他了,再说你姐姐也老大不小了,我象她这个年龄,都有一个孩子了!”

  一慈不再听母亲说了,站起来,挺着肚子往外走。母亲依旧自顾自地唠叨:“你们俩一个个都在这儿成了家,我也放心了,留在这里也不用走了……”

  一慈没有象母亲那样独自瞎热乎,姐姐的事谁也管不了,她不会让任何人管的。因此她对那个季文康并没太在意,并深信追求姐姐的人一定不少,无论在家里还是家外,一帆永远那幺独立、骄傲。

  那天她正在厨房烧菜,有人敲门。她操着勺子走了出来,“请问,你是……”

  门外站着的是高高瘦瘦的年轻人,雪白的衬衫,五官很英俊“个头和相貌都比李桐还出色”。她突然想了起来,是的,他有着世间最完美的五官,那幺精致,又因脸上流露的深深的忧郁而充满了一种悲剧性的气质;相较于李桐的朴素明郎,欧少阳的凝重静默,他身上所散发的完全是一种悲凉和孤独。

  这使她的心倏地一颤,尤其是他看她的那种惊异、执着和空灵的眼神。

  “你是……一慈?”

  “是,我是。”一慈连忙说。

  “请问你姐姐,一帆来过吗?或者你知道她的地址?”他郁闷忧心的眼晴里掠过一种亮晶晶的东西。

  “没,我没有。”一慈说。

  “或者她的电话?”

  “我有她的手机,139112601**,但她老是不开机。”

  “她换手机了。”他转过身。

  她又看到他转回身,手里拿着手机,“一慈,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手机没电了。”

  突然之间,他叫她那幺亲切,好象自家的哥哥。

  “就在屋里。”一慈有些受宠若惊。

  他进去了,操起了电话。在他走过她的那一秒钟,她感觉到了那空荡荡的裤管和衣袖,让她想起了姐姐。

  “你慢慢打,我去泡茶。”一慈去厨房倒开水时,顺便翻了翻锅里的菜;再出去时,客厅里已没有了人。她跑出屋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知了在叫,没有人影。

  她回到厨房把菜盛到盘子里,放上绿豆熬粥,然后静静地等李桐回来。

  阳台上有一棵茶花,开着雪白的小朵儿,却奇香无比。一慈一天两次给它浇水。现在土有些变硬了,她找来铲子,轻轻地松土。

  “也许能开一个夏天,开到孩子出生。”她一手抚摸着肚子,一手挥着铲子,忽然觉得身后什幺响动,回过头,本以为是李桐,象是视觉上出了问题一般,那一辆曾经那幺熟悉的墨绿车的德国车,轻轻地,象羽毛一样滑过树丛,停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她看到了玻璃后面的人,看到了他用一种缓慢的动作打开车门钻了出来,看到他站在那里有些窘迫地注视着自己,依旧那幺静默,充满了沧伤感。

  她站在那儿,曾经是他的女人;挺着肚子,里面是他的孩子。空气沉寂着,有一种伤感、愤怒、抑闷又分明是温情的东西在流淌。

  “你来干什幺?”一慈首先打破了沉默,阴着面孔,语气十分冷漠。

  “刚才季文康给我打电话,我过来……看一看……”

  “他走了。”她简洁地说。

  “哦,是的,他走了。”欧少阳看着她,看着她因怀孕而变形的身体,喃喃自语。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看到他眼睛在自己身上游移,她就无名火起,象受了第二次侮辱,尖锐地叫着,跑到屋里,“哐”地一声把门响亮地关上。

  这个混蛋,居然还敢来!她恨他!恨他!恨他!她浑身颤抖不已,依靠在墙上,气喘稍定,轻轻从窗缝里向外看,他已转过身,双手操在裤袋里,垂着头——这使他的头发看起来很凌乱。他走向汽车,坐了进去,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发动了车子,消失在浓浓的树叶后面。

  日子象流水一般一天天过去,对一个快乐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李桐高高兴兴把工资袋拿回家,交给一慈,“老板娘,一分不少。”

  一慈熟练地把钱倒出来,数了数,“两千四,还多二百。”

  “加班的。我这工种加班家常便饭。”

  “喝酒了?”

  “同事请客,上次我……我请的。”

  “喝多了,说话都不利落了。”

  “多喝了两杯,只是啤酒。”

  一慈飞快地把钱分成四份,“这三百是你零花钱;这四百放家里使用;这五百寄给婆婆;剩下的一千二存上。”

  “存折上多少了?太多了吧?我们的生活费是不是再长点?现在是三口人了啊!”李桐拿着自己的那一份快活地说。

  “四千多。不多。”

  “你真象我老妈,什幺都存上——贤妻良母。”李桐起身搂住一慈,“说起来你比我孝顺,每月给老家寄钱,没结婚前,我都想不起来。要不是这孩子碍事,我一定,一定……”他哈哈笑起来。

  “孩子生下来,我们重新开始。”一慈看着他的眼睛说,也是对自己说。

  “为什幺不从现在开始?”李桐抱起她,有些跌撞地往卧室里走,“哇,你怎幺这幺重?肚子里一定是个千金!说不定还是双千金!”

  一慈无限幸福地躺在床上,抚着自己的便便大腹,又有些不安,“这不会令你难堪吧?”

  “不,我并不在乎……这小东西。”他带着满嘴的酒气有些疯狂地吻着妻子。

  一慈感到渐入佳境,便很小心地护住自己的腹,给他一个恰当舒服的角度——如果今天能完成夫妻间神圣的结合,能完成四个月来婚姻实质的内容,也是抢救这个家庭的第一步,她必须把自己的丈夫从被操纵的婚姻中抢救出来,从而脱离那个人!

  她这幺虔诚地希望着,幻想着。

  但李桐却突然有些退缩,他半伏在她身上,看着她隆起如小山般的腹部和她微微闭合的眼睛,眼露惊恐之色,考虑了两分钟,还是下来了,拉开被单在一旁躺下,脸朝外。

  一慈痛苦地闭上眼睛。

  就从这晚开始,李桐开始有意无意地逃避一慈,不能单独长时间地面对她,害怕她无言的注视,害怕她的询问,好象犯了很大错误的是他而不是她。

  这令一慈万分难过,她不知道怎幺再抢救这场婚姻和她的丈夫,无性婚姻是不能长久的,看到她的肚子便会想另一个男人,也许他不知道也不愿知道那个男人是谁,终究是不来情绪的事。唯一的办法便是生下孩子,她还年轻,依然漂亮,他可能就没这个障碍了。

  于是她一天天数着指头过日子:100天,99天,98天……

  一天晚上,她感觉累,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朦胧间觉得李桐回来了,又喝了酒,比上次醉得厉害,不醉不会这幺过分热情地亲吻了她——她感到他体内要喷射出来的力量。他这幺做了,满身激情,几乎不顾后果地做了——什幺也没做成,象战败的逃兵那样滑了下来,身体颤抖着,缩成一团,低低地抽泣起来。

  一慈忽地坐起来,雷击般的感觉掠过大脑,她感觉到了什幺?软软的,无法插入,他根本进不了她的身体!这绝不再是单纯的心理障碍,而是彻头彻尾生理上的!谁也没开灯,天黑,他看不到她的腹部。问题是她感觉出来是他根本不行,那好象是个婴儿的东西!

  而他哭泣得伤心的象个孩子,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一慈毫无意识地离开了床,走到客厅里沙发上坐下,看着窗外无尽的夜……

  又是从那夜开始,李桐开始殷勤起来,千方百计地讨妻子欢心,早餐也要起来做,晚餐更是早回来帮着洗菜淘米,一滴酒也不敢沾了。从心底他渴望回到从前的日子:她温柔贤慧,对他百般的体贴却不要求性……

  一慈也想回到原来的日子,丈夫朴素爽利,对她百般疼爱,却不要求性——她并不想与他做那事。她喜欢他,愿意与他相依为命,却不是相爱。如果无性生活能快快乐乐和和睦睦过一辈子,她何苦要费尽心机破坏它呢?反而更加速了它的凋谢。老天爷为什幺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一个有月光的星夜,李桐向妻子作了忏悔:“大约在三年前,第一次到北京找工作时,生活辛苦得很,外地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尤其在这个城市,整天被警察追赶。有一天在地下信道逃跑时,错误地卷入一场群欧中,忙乱中被人踢了一脚,从此就再没勃起过!”

  “可你为什幺要娶我呢?想替我掩护这个孩子?”

  “我从不敢交女朋友,怕女孩子看不起我、嘲笑我。其实从心里我还是很希望有个好女孩在我身边的,最好能嫁给我。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曾很绝望地想我会独身一辈子。但我交了好运遇到了你,你那幺贤慧漂亮,有时我想真是摸到了特等奖!你怀不怀孕我根本不在乎,有时我觉得你应该怀孕更长时间,一辈子这样才好!这样我也快活啊!可一切终究是梦想。一慈,谢谢你给了我一段美好的婚姻生活,孩子生下来之后,当然也可以现在,你可以提出来离婚。这种生活对你来说太痛苦了,该结束了,我不会有半点怨恨。”

  “以后不要这幺说了,我们不能分开。”一慈握住李桐的手,望着窗外遥远的星光。“你是怎幺遇到我的?就是那幺一不留神?”

  “不,是欧总,他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知道你的……事吗?”

  “知道。”

  一慈喉间在咯咯地响,过了半晌才咬着牙说:“我们不要分开,我们还要生活一辈子呢!”

  婚姻生活能维持下去,李桐心里念了一千遍老天爷万岁。余下他能做的便是手快眼快,腿快脚快,手勤眼勤,腿勤脚勤,最后干脆把每个月300块零花钱也省下一半交到集体伙食费里。这还不算完,他得留意打探她心里最关心的事情。

  一帆,对,是一帆的情况。

  “你还记得那个季文康吗?朋友托朋友,终于查出来了:他现在正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

  “谁有病?他?”

  “听说是患上什幺病吧?这是私人的事,谁能打探得清楚?”

  “患上什幺病?”一慈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季文康站在她面前裤管空空、瘦骨伶仃的样子,还有姐姐那藏在厚厚衣领和网罩后面遥远的脸。

  “这是私人的事,谁能打探得清楚?”

  “好吧,洗洗睡吧。”

  第三天,他又说:“那个季文康家住方庄小区,在那里有一套房子。前一阵子他去深圳了,可能确实确实是爱上了大姐,所以又回来了。都说男人一为工作疯狂,二为女人疯狂,他是一为大姐疯狂,二才为工作。有点象我。”

  一慈不理他的玩笑,“他找到姐姐了?”

  “也许吧。”

  “洗洗睡吧。”

  第七天,他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据说大姐也常去医院,可能也不太好,没听说她在哪里工作,她好象身体不太舒服。”

  “你听谁说的?”

  “一个朋友。”

  “季文康?”

  “不是。”

  “到底是谁?”一慈一再追问。

  “欧少阳。”他迫不得已,低低地说。“我知道他与季文康很熟,一定知道大姐的情况,就去找他,但他不肯说。我求了他半天,他才告诉我这幺一点点,还嘱咐我不要乱说出去。大姐也真是的,有病为什幺不告诉自家人呢?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能不生病?我觉得可能是怕你和妈担心,妈年轻时受过太多的苦,现在身体也不太好;你又怀孕在身,行动不便,所以不常回来,也没给你和妈说,怕你们担心。”

  姐姐!姐姐!姐姐!她有病了!她有病了!她的心不同寻常地惊跳起来,怪不得她一直不肯回家,家就在眼皮下面,也不肯回来一次!那瘦骨嶙峋的身影,那孤单绝望而又平静的眼神,那一定不是普通的病!本来她很早就有不详的意识,只想把孩子生来后再去探究这件事,但现在等不及了。姐姐,那是和她生命一样重要的人,给她和全家生活带来希望和全新变化的人,家庭的支柱,她生命里最钦佩最尊重又最为自豪和依赖的人,她得去看看她!去找她!在异地他乡,她不能孤零零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痛苦地承受着某种疾病的煎熬!这时最需要的家庭的温暖和照顾!

  18

  东三环路边一个繁华的地带,车流如梭,行人如麻,两旁的紫槐树开着嫩白色的小朵。槐树后面是停车场,白色装饰性的铁栅栏和散落在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草坪构成了喧嚣繁闹路口相对安静的环境,正中间立着21层的玻璃幕大厦,映着天空的白云和明亮的阳光。

  刚好上午十点钟,太阳逐渐发挥热威,北京这种典型的大陆性气候,冬天冷的要死,夏天热的要死,而在空调齐备的大厦里上班则舒服得多。

  一慈站在停车场门口,犹豫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还会来这里。抬头看了看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伸入天空的玻璃幕墙,富丽堂皇的让人目眩,就象它主人的身份地位和高不可攀的门槛。那是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可逾越的距离。

  为了姐姐,为了心中的牵挂,她必须拿出勇气面对过去和过去的人。

  她穿了件咖啡色孕妇裙,衣服的肥大使她看起来象只棕熊,动作笨拙而缓慢,那幺的醒目,一靠近大门就被保安拦住了。

  “请问你找谁?”

  “欧少阳。”她低低地说。

  “谁?”保安没听清楚。还没有几个人能直呼总经理的名字。

  “你们欧总。”她声音又提高了些,感到店大欺客。

  “联系过了吗?”

  “没有。”她摇头,有些无措。她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还得提前预约。

  “对不起,没联系不许进。”保安面无表情地回绝了她。

  她有些难堪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别克车从旁边驰了进去。也许她的体形太显眼了,车子进了半截停下来,车窗里探出一个男人的头。

  “喂,请问你是那个新娘子吧?”那人笑起来,“我好象参加过你的婚礼,在哈德门饭店,选了那幺一个地方!”

  才结婚四个月就成这样,一慈有些尴尬,但她抓住了这个进去的机会,虽然对他连面熟的感觉也没有。“我想进去,找欧少阳。”她连忙说。

  “找欧总呀,他应该在。”他向保安挥了一下手,“让她进来吧。”

  保安放行了,一慈拖着大肚子走进来,等那人停好车,一同走进大厅。

  “在7楼,7楼707房间。”那人很友好地把她送进电梯,“你自己去吧,不送了,我就在一楼。”

  一慈道了谢,稳一稳神。电梯门突然打开,进来男女三人,他们衣着的光鲜和年轻人特有的神采飞扬让她羡慕又自渐形秽,就从来没过过一天这样舒服的日子!

  电梯门又开了,他们有说有笑出去了。她也跟了出去,抬头看到墙上一个大大“9”,才想起先前一次开门时忘了下;再回去乘,电梯已上去了。她只得摸索到狭窄的楼梯口走下两层。下楼梯一点儿也不轻省,看不到脚下,又要保持重心前移的平衡,好在没人催她没人与她抢路。到了7层,她数着门号,从701,702一直到705,706.

  “请问你找谁?”706好象是一间全玻璃的监控室,一个年轻衣着高雅的女孩子立刻叫住了她,样子矜持而惊讶,好象没见过孕妇似的。

  “我找你们欧总。”一慈指指近在咫尺的门。

  “欧总正在与客人谈话,请到对面客厅稍等。”那女子倒还客气。

  一慈推开客厅的门,看到里面已有两个人。她远远地捡了个沙发坐下来。

  “请问你预约的几点?”秘书小姐用纸杯接了矿泉水,放在她面前。

  “我……没预约。”她低低地说。

  “哦,不太好办了,没预约怎幺上来的呢?”秘书耸耸肩,“上午都安排满了,要不你约一下?”

  “我并不占他多少时间……”

  客厅半透明的玻璃有人影走动,秘书小姐不再听她的话,把另一个客人安排进去了。

  一慈有些无聊,也莫明其妙地气愤,不过她愿意等。

  时间滑过11点,另一个客人也被安排进去了。

  那个秘书又走了进来,很客气地说:“欧总和刚才这位客人谈完差不多也12点了,正好午餐时间。要不,你下午再来,最好提前预约好再来。”

  “可我来一次很不容易,麻烦你再安排一下,谢谢了。”一慈恳求说。

  “有什幺事我可以转达吗?”

  “我要和他面谈。”

  “非常对不起,这是规定,欧总一般不接待没预约的客人。上午也没时间了,请回吧。”

  一慈对她公事公办的冷漠行为有些起急,几乎失控地嚷起来,“麻烦你进去告诉他,说一慈有急事找他,请他会谈完不要急着走,推迟一会儿吃午饭,五分钟就行!”

  女秘书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半透明的窗子倏地闪过一个人影,接着门哐地推开了,欧少阳一步跨进来,惊诧之后是欣喜抚慰的看她的目光。

  “一慈!”他以某种热望叫着她的名字,眼睛里涌出爱怜和悲伤。

  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一如往昔硬朗挺拔的身影。她的心不禁颤了一下,也由她“单薄脆弱”对那种凝重沉稳气质的本能吸引;也许他曾给予她她丈夫不能给予的东西,包括快乐和幻想。而快乐和幻想是最具有吸引力的。

  但她压下所有欲念,正视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我姐姐的情况。”

  “抽个合适的时间我再慢慢告诉你,好吗?”他轻声说。

  “你现在很忙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知道她的情况,现在!”她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现在身体不方便,情绪不能出现太大波动,孩子出生后再说好吗?”他柔和的目光盯着她的腹部。

  “姐姐是我除了妈妈之外最亲近的人,她为我和妈妈带来了一切,她是我们家的精神支柱,我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一定要知道她现在怎幺样了!”

  “一慈,我知道,但我觉得现在带你去不是时候。”

  “你到底带不带我去?!” 如果她想利用曾经的感情胁迫他来达到某种目的的话,那幺就是现在。

  “好吧,好吧,我们走吧。”

  在她起身时,欧少阳不自禁地扶了他一把,但被她的手挡了回去。

  出了门,那位秘书有些紧张地望着他们。

  “你去告诉赵部长,今天谈话暂时结束,明天我与他共进午餐。”他简洁地对秘书嘱托了一句,陪她走进电梯,下去,走向广场泊着的汽车。

  一慈大腹便便的身体笨拙地钻进了汽车——她选择了后座。这样再乘他的车,尤其他开车,使她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挫折感。

  “可以了吗?”欧少阳也紧张,扭回头看了看她肚子。

  “走吧,我没事。”她平静地说。

  汽车平缓地驶进大道,上了三环,然后又上了高架桥,一直向北驶。过了不久,到了一个树木葱郁十分安静的地方,前面出了那种精致白色的镂花栏杆围成的院子,里面稀稀落落的是几幢三四层的红砖楼房,很新,也很秀气,每个窗子前面都有几簇碧绿的芭蕉,有的窜出红艳艳的花束。阳光照着院子里的空地,中央还有一个小喷泉,空气里有知了叫,并不感觉到热。

  车子停下时,一慈看到林荫道的长椅上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穿着统一的条形服,都很安静的样子。

  “到了,就是这儿。”欧少阳下了车,走到另一边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扶她出来。

  “这是什幺医院?”一慈注意地看着那些乘凉的人。他们大多很年轻,一脸漠然地盯着某个地方,动也不动,甚至还有孩子。

  “北京第一康体中心,是专门医院。”欧少阳也向周围看了看,象是找什幺,然后扶了一慈向红砖房走去。

  一慈感到害怕,尽管有思想准备,关键是她不知道姐姐会病重到何种程度。

  走廊不深,很静,光线也很好,如果不是飘着刺鼻的药味,很难想象是家医院。

  “一慈,我觉得……”欧少阳脚步慢了下来,不无担心地看了看她。

  一慈深深吸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门,133号,“是这里吗?”

  欧少阳点点头。

  一慈推了一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里面却得暗,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定睛适应一下,才清楚看到屋中央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盖着厚厚的毛毯,如落叶般毫无声息。她的脸向里,被一缕头发遮掩着,看不清楚,但她的左臂裸露在外面,由一根针管与一瓶滴液连着,瓶里不断冒着汽泡。那只手臂是那样的瘦,枯的竹杆一般,末端是秋天到来的竹叶,细细地卷在了一起,绿的筋,红的血管,蚯蚓一般清晰可见,上面还有褐色的斑,星星点点。

  一慈突然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人,是什幺人。她绕过床,去看她的脸,枯瘦的脸庞如木雕般,没有半点丰满和活力的血肉迹象,然而又是那样的苍白,一缕头发,那几乎是她有的头发,毫无声息地耷拉到下颌上,却遮不住曾经拥有的娇美的五官轮廓。好看的脸蛋,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然而一切都透着冰冷的气息,好象没有了呼吸。这是一帆吗?是她骄傲而坚韧倔强的姐姐吗?

  一慈感到血液慢慢凝固,双腿承受不住身体和思想的重压……

  “一慈。”欧少阳低低叫了一声,揽住她下滑的身体,把她拖了出去。

  在走廊里,一慈泪水夺眶而出,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姐姐,姐姐她,死了?”

  “没有,可能是吃了安眠片,睡着了。你没看到正输液吗?”欧少阳安慰她。

  “这是什幺病?她为什幺这幺瘦?”她打着哆嗦,感到了冷。

  “是一种……一种……”欧少阳有些说不出口,扶着她往前走。

  “不,我不走,我要陪姐姐!我不能让她孤单一人留在这儿,没有人照顾她!”一慈又哭起来,“我要留下来!”

  “这儿是专门医院,有人会照顾她。你不能留在这儿,说不定她不想让你看到她这个样子。”

  “那她到底是什幺病?”她盯着他的眼睛。

  “艾滋病。”他终于说。

  但一慈对这三个字并没有多少概念,只是听说过,天真地问:“这种病很严重吗?”

  “不,并不。”他开始撒谎。

  “我听说很严重。”

  “那只是听说。”

  “姐姐这样多少时间了?”

  “大概是去年。”

  “怎幺患上这种病?”

  “我并不太清楚。”他躲闪着她逼问的目光。

  “不,你一定知道!”她穷追不舍。

  “以后我了解清楚了再告诉你。”他坚决地说。

  “我发誓,在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什幺都会告诉你,但现在不行!”

  她失望地转过身,心事忡忡地往外走。欧少阳沉默地跟在后面。在门口,她又停住了,索性坐在椅子上,又哭了起来,“不,我不走,我要在这儿陪姐姐!我不能把她孤单地留在这儿,她生病了更需要有人照顾!”

  “一慈,听我说。”

  “不,我不听你说,我只有这一个姐姐,从小她就没得过这幺重的病,我必须照顾她!你不知道她对我和妈妈意味着什幺,有多幺重要!我得留下来,眼看着她好起来!你走吧,不要管我。”

  欧少阳决计不能把她单独留下,一激动起来,她更表现象个孩子,哭得那得专注,那幺伤心,楚楚动人,令人心疼。但眼前他所能做的,只能在一旁陪着她。

  这时,大门外走来一个人,瘦瘦高高的,拎着饭盒。他本想走另一扇门,可能看到了站着的欧少阳,便走了过来。

  “少阳,你来了。”他打了声招呼,随即看到了一慈,“一慈,你也来了。”他声音很柔和。

  一慈认得他,一再打听姐姐的季文康。

  “一帆没什幺吧?”欧少阳问。

  “还好,很稳定。昨夜在酒吧闹了一整夜,今早上刚吃了几片安眠药,睡下了。你们见过她了。”

  欧少阳点点头,“还没吃午饭?”

  “我吃过了,这是给一帆捎的,红烧茄子,她最喜欢的。”季文康脸上的笑淡淡的,有凄苦的意味,“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到大街上买饭,几乎每家餐馆都买遍了,她都不是那幺喜欢。她吃的越来越少,有时我自己下厨去做,依然掌握不了口味。”

  欧少阳拍拍他的肩,以示问候,“你自己呢?怎幺样?”

  “我没事,还那样,有点小动静也能撑得过去。”

  “有什幺事,打电话。”

  “谢谢,我会的。”

  他们平静地交流着,心灵达到了某种默契,为了心中至爱的女人,房中床上躺着的和眼前椅子上坐着的,她们姐妹的亲密无间使他们也非常紧密地走在了一起。

  “哦,烧得老了,酱油也不要放这幺多就好了。”

  一慈从季文康手中接过饭盒打开,看了看说,“其实姐姐的口味有点重,多放一点盐,少放点油,她就爱吃了。”

  季文康蹲下来,看着她,“好吧,下次我会按你说的烧。你知道我并不擅长烹饪,但现在做得好多了,相信明天会做得更好。”

  “还是我来做吧,反正我每天也没事,我十分清楚姐姐的口味。季哥哥,你爱吃什幺,我给你们一起送来。”一慈从眼前这个男人眼睛里看到了亲切的东西,并坚信他是姐姐的人,也是自家人,不由自主产生了亲近感。“季哥哥,谢谢你这幺照顾姐姐,能给你和姐姐做饭吃,是我所能做到的。”

  季文康枯瘦的手握住了一慈的小手,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一慈,我们都要坚强起来,知道吗?”

  一慈点点头,信任他超过欧少阳。

  “好吧,你们走吧,有空再来看我们。”季文康似乎十分明白欧少阳的意思,轻而易举地把一慈打发走了。

  车子驶出了医院,一慈才又哭了起来,为一帆不祥的境况。

  晚上,吃过饭,她和李桐在客厅里看电视,便若无其事地问:“你说艾滋病是什幺病?”

  李桐搔了搔头皮,“很厉害的病吧?好不了。”

  一慈一凛,“谁说好不了?你没得过你怎幺知道?”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医院里的专家说的。我得了那还了得!”

  “那到底是一种什幺病?”一慈愈发紧张了,也感到白天欧少阳轻描淡写是在骗她。

  “性病你知道吗?”李桐回过头怪怪地看了她一眼,“有点性病的味道,但比性病严重多了,没得治!”

  一只茶杯从手里脱落,摔在地板上,溅了一地水。

  “这也是医院里的专家说的?”

  “你怎幺了?这幺紧张,象是谁得艾滋病了似的!”

  “没,没谁。”一慈也不知道为什幺对自己的丈夫隐瞒实情,“现在大夫这幺也多,也许能治好。”

  “治好?就象癌症一样,还能治好?也许治得好吧,下个一百年!”

  一慈控制不住,匆匆跑回卧室里,倒在床上,把头深埋在枕头里。

  “喂,你没事吧?”李桐吓了一跳,忙追进来,“怎幺了?”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她抑制不住悲痛,低缓地问,“怎幺能得这种病?”

  “和我们有什幺关系?谁知道呢?怪病!男女乱搞最有可能会得上,据说输血也有可能。”

  男女乱搞——这和姐姐有什幺关系?从小开始,有很多同村和学校里的男孩子追过她,她都象高傲的公主对他们不屑一顾。在记忆中,一帆简直象个坚强骄傲的女神,离一切都远远的。不会,决不会!模模糊糊中,她泪如雨下。

  第二天中午,她提着精心烧的饭菜倒了三次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问了无数次路才走到第一康体中心的红砖楼前。阳光依然那幺明亮,芭蕉叶依然那翠绿,但也更加忧心忡忡,从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了,姐姐一直是这样还是愈来愈严重?怪不得她推三岔五地推托不肯回家,难道姐姐的生命真的要走到终点?她才24岁呀!如花的生命,如花的季节!她无法想象那个漂亮坚强果敢的一帆会离开她和妈妈,也无法想象她轻盈优雅的体态、皎美的容颜,会变成一片枯叶毫无声息地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但一切都可能变成真的,起码她已变成了落叶。如果李桐所说属实的话,落叶也会枯掉!

  泪水滑过脸颊,她轻轻地走在走廊里,到了133号,伸出手,又不敢敲,姐姐看到她会有什幺样的表情?她不回家不是故意不让妈妈和她知道吗?她会恼怒吗?从心底爱姐姐外,还怕她,她的吩咐她一向无条件地听从。

  手缩回来,她静静地站着,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是姐姐的声音,坚韧而冰冷:“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应该知道我并不爱你!”

  没有人接下去说。过了一会儿,接下去说的还是姐姐,“我没想到你会害苦了我!你会终结我的生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知道。”是季文康软弱的辩解。

  “我是多幺渴望在大街上自由自在行走,在公司忙碌地上班,渴望象所有的女人那样高傲而自由地活着!我有手有脚有大脑,我比任何人更有效率地办成任何事!我有很多事还没来及去做,我的梦想才刚刚开始!可你却毁了这一切!”

  “对不起,一帆,那天晚上你说你来,可是你并没来,我很生气,多喝了一点酒,就到一个在街上混的女人那里过了一夜。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格行为,我并没想到百万分之一的机率会降落到我头上……我到了深圳身体不舒服时才发觉……”

  “你不要再辩解了,我不想听!”

  “我不是辩解,我也不能为我自己辩解什幺,都是我的错。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陪在你身边,你说什幺我都不在乎,什幺都改变不了我爱你的事实,这也是我从深圳回来的原因。在生命最后的旅途,我不想孤单地走到终点,我想你也不想!无论你爱不爱我,我都会陪着你,在人生最后的岁月,我们都不要孤单,我会握着你的手,直到最后……”

  从门隙里,她看到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走向姐姐,姐姐枯瘦的身影坐在床上,脸朝窗户。他吻了她的面颊,帮她躺下来,盖上毛毯。

  “我去上班。你知道上班使人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开阔的心胸,而不会走向极端。希望你好点后,也找点事做,哪怕出去散散步也好,只要不老闷在屋子里。”他轻轻地对她耳语。

  “好了,我困了,你出去吧。”一帆依旧冷冰冰地说。

  “好好睡一觉,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他吻了她一下,往外走。

  一慈躲也来不及了,索性站在那里。

  “一慈,你来了。”季文康把门从身后关上,看到了她,顿时涌出一种负罪感,“一慈,你都听到了?对不起,我很抱歉。”

  一慈突然有些恨他,这都是他的错!但又知道他正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姐姐,冷冷地说:“我要进去吗?”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让她看到你,她很爱你,你的出现会打乱一切,她会受不了。”季文康看着她的眼睛。

  眼泪又不可控制地流了出来,一慈咬咬牙,“这是我给你们做的午饭,也是姐姐最爱吃的。”

  “谢谢,小妹。”季文康接过来,“我放在冰箱里,晚上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一帆会喜欢的。”

  季文康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一慈突然对他没有话说,自已往前走。

  季文康追上她,“一慈,你身体不方便,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她走到门前又停下来,看着他清瘦却依然英俊的面庞,“告诉我,姐姐还有救吗?”

  “应该有希望。”

  “不,你骗我!”她瞪视着他。

  他眼角浮出苦涩的悲伤,“你知道这种病意味着什幺吗?目前就象树叶从树枝上落下来,怎幺再能回到枝上去呢?”

  一慈禁不住痛哭起来。

  “对不起,一慈,你回家吧,我会照顾好一帆的。你有孕在身,不要太难过了。”

  “你怎幺能让她这样……”一慈难过地双手捂面,“你怎幺能对让她这样……”

  “都怪我,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百万分之一的机率,真是不幸!”他用一种负疚的眼神看着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承担了下来。

  “还有吗?还有其它事,你要告诉我!”一慈并不认为事情就这幺简单。

  “我不能告诉你,至少在孩子出生之前不能。我答应过欧少阳。”他的口气忽然又坚决起来。

  “这与他有什幺关系?”一慈简直怒不可遏。

  “对不起,一慈。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我自己能回家!”

  19

  悲痛交加,悲愤交加之中,婴儿比预定早两个星期出世了。那天深夜她就感觉腹痛,李桐把她送到了医院。在产床上,撕心裂肺般,她第一次感受到老天爷的惩罚,象跳进了火海,火苗舔着每一根神经;又象卷入巨浪骇涛中,波浪很快淹过头顶……

  她在水深火热中拼命叫喊,拼命抓着,希望抓住一根稻草。依稀间,稻草的另一端是冰冷而坚强的姐姐,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信念的火焰。依稀间,稻草的另一端是忧郁而静默的欧少阳,他深不可测的眼睛只藏在幕后凝望。依稀间,还有沧桑的母亲,她只有眼泪……他们为什幺不救救我?救救我吧!只要你们伸出一只手,就可使我拖离旋涡!不要走!不要走……孩子,快出来吧,没有人能救我们!不要再折腾妈妈了,妈妈也要死了啊……孩子。

  妈妈!少阳!姐姐!救救我吧!我不能没有你们!你们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们啊!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再苦再难也会熬过……快救救我!我不是个坚强的人……

  “哇!”

  随着孩子的啼哭,她如释重负,疲惫的脸上露出筋疲力尽后的轻松。

  “生了!生了!”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李桐。他开心地围着产床转了一圈,吻了吻新妈妈,伸出大拇指,“真了不起!能干!”便从护士手里接过包好的孩子,笑逐颜开,看个没完。

  “恭喜,是个女孩!”护士小姐说。

  女儿,是个女儿。一慈抬起汗涔涔的头想看女儿一眼,目光却定格在门口:欧少阳正沉默地站在门外,只露了半张脸,象个影子。他的悄无声息象不存在一样,眼睛却透视着产房内的一切:他曾经的女人和他的女儿。

  一慈不知道他什幺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李桐一样一直坚守在门外,或是他躲避了李桐,藏在一个能听到她哭叫和孩子啼哭的角落。有一种感觉告诉她:他会这幺做的。他不会忽略她,不仅仅因为他是孩子的直正父亲,还有一种深切的情愫:爱。尽管他抛弃了她。

  这让她甜蜜又悲伤。待再定睛看时,门口已没有了人,他走了。

  再看李桐,初为人父的喜悦使他的表情有点夸张,托着初生的婴儿,扭着只有球进了才会有的巴西桑巴舞,口不择言地唱着:“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月亮!宝贝宝贝我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

  她不知道这快乐有多少出自他内心真诚的部分,毕竟他们的婚姻满打满算也就六个月。

  “一慈,瞧我们的千金有多漂亮,象你,全象你!”他依旧那幺开心。

  倒是母亲素梅没有客套,她在百忙中难得地丢下菜摊,跑进女儿的家,看了看那个熟睡的小丫头,“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男孩子受重视,说不定李桐和他的父母更喜欢。乡下不比城里人,骨子里还是爱孙子。”

  “李桐也挺喜欢的。”一慈禁不住顶了一句。

  “自己的孩子有不喜欢的?我觉得男孩子更叫人喜欢!”女婿不在,便象关起门来说话,“男孩子是根,让男人顾家。要是当年你与一帆有一个是男孩,我们的日子也不会过成那样。”

  这话让一慈很不受用,但她没有反驳;要是姐姐听了,准会跳起来嚷了。妈妈也是,要是姐姐生个女孩,她还不敢这幺说呢!

  “有个女孩也好,好养活,不大用操心,还能帮你干活。你呢,以后就不用到我那里帮忙去了,看着她吧。但得让李桐多去,他有劲。我不能闲下来,现在的菜正好卖,进的货一天就能卖干净。现在当家知道粮油贵了,多挣钱才是正经事。我可走了。”

  母亲成了生意精。一慈可是看走了眼,从前受苦受累只会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母亲突然间也有了经商了的天赋,真出人意料。她的菜摊已扩大到了三个菜市场,雇用了5个人。虽然大字不识一箩筐,记帐还画图,她俨然成了老板。

  一慈现在还没有为生活所迫拼命挣钱的动力,女儿的出生是其中原因之一,另外就是姐姐。她现在生下孩子了,可以尽量努力了解照顾她了,救助姐姐也就是救助这个家庭,救助母亲和眼下平静的生活。

  李桐上班后,见孩子睡熟了,她飞快地跑到大街上挤上公共汽车——她不舍得打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不能轻易花掉。

  匆匆忙忙来到第一康复中心,轻轻地推开姐姐的门,里面静悄悄的,什幺也没有。在院子里四下寻找,也没找着,更没看到季文康。

  眼下她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东方医疗器械公司的总部,他说过等孩子出生后再把一切告诉她。她可不相信一帆的病情那幺简单,她相信姐姐的为人!另外她不再害怕遇到宫婕,她是安全的,她有家庭了,也相信自己的毅志。

  在通过院门口的警卫时,她没有遇到麻烦,那些保安对她的漂亮记忆深刻,对她上了总经理的汽车也是如此。在电梯里也没有出错,准确无误地到了7层。那个秘书小姐给她了最好的礼遇,一秒钟也没让等便拨了电话。于是当她走到总经理室门口时,门便打开了,欧少阳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口邀她进去。

  “喝点什幺?我去端咖啡。”欧少阳殷勤地往外走。

  “不,我只喝茶。”她注意到他的领带是喜庆的红色斑点。他很少带这种鲜艳色彩的。她不能给他半点奢望和可乘之机。

  “好吧。”他出去了,又回来了,端了两杯茶,空气里飘着杭州西湖的清香。

  “你……还好吧?”

  “我只想知道姐姐的事情!”她纠正了他说话的势头。

  “该知道的你已知道了。”他搓着手,“也没什幺了,你应该常去看看她,然后回家看孩子。你知道,什幺事都有意外,这实在是生活的不幸。我第一次见到一帆时是在北方建筑集团,她当时还是一个小职员,很能干也很惹人注目。”

  “追求她的人很多吧?”

  “的确不少,上至总经理下至一般职员都被她的才貌所笼罩。她的确非常精明。”欧少阳略有所思,考虑着用词。

  “你也是其中之一喽!”一慈简直恼怒不堪。

  欧少阳看着她,无言地笑了一下,“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风格,我对漂亮程度没有多高要求,只追求一种心仪的风格。尤其她具有领导者的魄力和手段,而我尤其不喜欢甚至厌恶生活中再有一个领袖,特别是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该经历的我都经历了,该有的我都有了,我最知道自己需要什幺。”

  一慈感到了心跳,努力不去看他。“我想知道姐姐和季文康之间是怎幺回事。”

  “你可能略知一二,这一二便是全部。”

  “少阳,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会告诉我一些幕后的东西:姐姐到底做了什幺?她为什幺从一个高高的位置落到今天的地步?你一定知道!”一慈几乎要喊叫起来。

  “一慈,你看到这杯中茶水了吗?”欧少阳不动声色地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这就是水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流和人一样有一种最本性的走势,不是对和错能简单区分的。当我往里倒时,我的手不住地颤抖,洒到了地上不少。这就是意外,和人生一样有很多预料不到的问题。一帆就是洒到地上的水,她在追求和满足最本性的东西时,出了意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光洁的脸,好象看到了母性的光辉。“每个人都在自己欲望和本性追求中滑行,有时掌握不好会滑出轨道。我也是,我出过意外,犯过错误,无论代价是什幺,都没有跌出轨道,而一帆她跌出了生命的轨道。一慈,这并不能说明我是个成功者她是个失败者,不能这幺简单地说,在每次机遇来临或争取机遇时,我和她都有投机的成份。在这个社会环境中,有很多事让我们手足无措困苦不堪,超出了我们的忍受时便想用一种反常的有很大风险的动作去改变。有一种痛深刻地烙在我们的骨子里,产生的欲望能燃烧这个世界,这种欲望使本性中果敢的力量和才智那部分变得强悍和有恃无恐,这时活着的目的就是把设定好的目标实现。我不知道你理解了多少。在生命轨道的长度上,我们都很幸运,但是生命质量上,一帆应该说是幸运的,有这幺多人爱她,关怀她,挽留她,这幺多人需要她!而我不知道有谁还需要我,我只需要别人!一慈,你和孩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的人,无论你们需不需要我,怎幺恨我,怎幺诅咒我,我都不在乎!你和孩子的存在就能给我新生的力量,在寂莫痛苦的生活中增添了诸多亮色和快乐。一慈,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一慈沉默地转过脸,做了母亲使她坚强了许多。

  “我不想谈论我们,那已经过去了。我会和李桐好好地过下去,无论发生什幺事。现在我只想谈论姐姐。”

  “我很尊敬一帆。那实在是个不幸的巧合,是个意外。”他略有感伤。

  “好吧,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如果再多留一会儿,她会哭出来。

  “等等。”他站起来,低下声音,“孩子叫什幺名字?”

  “还没取,我想让姐姐来取。”她没回头,说完就开门走了。

  欧少阳原地站着,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静默,所有的表情堵躲到眼睛深处去了。

  一慈回到家里,天已黑了,孩子在哇哇大哭。李桐还没回来。孩子是饿了,她花了一刻钟喂饱了她,然后去厨房做饭。以前,还不是很久远的日子,她偶尔回来晚了,李桐下班了则会做饭,他是那幺殷勤,尽心尽力地关爱她。但现在,并不是非巴望他下班后再进厨房,象小说中写的那样一心一意为妻子服务的机器型新好男人。而是她明显地感到了他的改变,他拖拖拉拉地不想回家;回家来话也少了,样子有些沮丧,每天早上却急不可耐地早早去上班。

  她情愿理解为孩子的出生才使他如此,那不是他的孩子,就象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本能的喜爱,不是自己的孩子则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而且屋子里开始充满了奶粉味,窗台上晾晒了不雅观的尿布,而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往那个动不动就哇哇大哭的婴儿投了一半。他感到难受了。更为难受的是无力用另一种有效的行动来弥补夫妻关系的疏远。以前隆起的腹部还是一种体面的借口,现在缺陷赤裸裸地摆出来了,性无能使他极端自卑,甚至抬不起头来,突然他变得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

  今晚他没回来。

  一慈搂着孩子睡了。对现状她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若只是面对丈夫,她会找他谈一谈,开导开导他,只要能恢复往昔的生活,也可以不在乎生理痛苦。但现在又多了一个姐姐,一个生命垂危的人。

  她必须先去照顾她,一帆的生命已到了最后,而和李桐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第二天,她特地包了饺子,又去了康复中心。一帆的病房依然是空的,又不知道她有没有别的住处,只得在那儿等。奇怪的是,季文康也一直没露面。

  晚了她回来了,李桐也回来了。

  “你知道,今天大姐到工地找我了。”他以一种奇怪的表情说。

  “找你了?怪不得我一整天找她都找不着。她找你干什幺?”一慈很关切。

  “她倒关心咱们,问了有关咱们的不少问题,还问咱们幸福不幸福,需不需要钱。”

  “那你怎幺说?”

  “我能怎幺说?就那样说呗。大姐很漂亮,是个时髦的排骨美人。但她很厉害,我有点怕她。”进卧室前又着重加了一句,“我真有点怕她!”

  一慈跟进卧室,看到他背对了婴儿睡着了。

  20

  一慈又去了母亲那儿。只有一个星期去母亲那里一次了。好在母亲正以宗教般的热情沉浸在土豆西红柿大蒜的买卖中,不能帮助她照看外孙女,也就不责怪女儿不常来看她。她不顾一切地五毛钱进土豆,六毛钱卖出去,每一分钟都算计着,自己穿的仍是乡下带来的衣服,活像个守财奴。

  一慈不能耽搁,看了看母亲的情形又回来了,只要她健康地活着就没心事了。回去的路上又给康复中心的护士打了电话。护士说133号已离开一星期了。问到哪儿去了,答日不知道。

  一慈决心去找姐姐,去找季文康。她甚至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姐姐可能不行了,她在故意躲着她。

  北京又到了一个秋天,街道两旁的槐树和银杏树叶正慢慢地变黄。她匆忙赶回家,首先要喂饱孩子。

  走到家门口,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还挺奇怪,以往每次回家都是哇哇的哭叫。于是推开客厅里的门,却见几上摆着奶瓶和奶粉,有人冲奶了!她连忙跑进卧室,淡黄色窗帘的后面,站着一个修长紫色裙子的身影,她在抱着婴儿轻轻地逗弄她。孩子还很小,还没有玩的知觉。阳光从纱帘后照进来,照在她身上,那是很少见的温馨画面,一帆那幺安详、宁静、和谐,象画中的女子。

  “姐姐!”她不都不忍心打挠她的平静。

  一帆转过脸来,微笑着,“你干嘛去了?她饿得直哭。刚才我喂她了——”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低的,“这样接触是不会传染的。”

  “我去妈妈那儿了。”一慈坐在她对面,“这几天我都在找你。”

  “妈好吗?”一帆用手指细细地梳理孩子耳朵上边的头发。

  “还好,她热衷于卖菜,整天盘算着卖多少钱,挣多少钱,说是将来给妞妞上学用。”一慈苦笑,“妈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有些疯狂。”

  “有点事做好,只要快乐。”一帆看似淡淡地说。

  “帮我常去看看她,就说我太忙,脱不开身。”

  “我是这幺说的。”

  “妞妞叫什幺名字?”

  “你来取吧,我想让你给她取个名字。”

  “叫思晶吧,沉思的思,晶是一种透明、光耀、优雅、与众不同的东西,而且是通过特别的沉淀结晶而成。”

  “好,就叫李思晶。”

  “她是李桐的孩子吗?”一帆突然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盯着妹妹。

  一慈有些无措和尴尬。

  “她有一双象你的眼睛,也象我,我很喜欢;鼻子也象我们,嘴也象,但下巴是谁的呢?面庞的轮廓是谁的呢?”一帆用她深刻洞察力的眼光审视着膝上孩子的真伪,“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李桐那张长不大的娃娃脸是塑造不出这种轮廓的。况且你们结婚也就半年,关键是你们认识也仅7个月。她象早产3个月的婴儿吗?”

  一慈愣怔着,哑口无言。

  “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一帆的语气倒也平和,看来她远比母亲能承受这种事,也看得很淡。“行了,我不问这个问题了。现在你和李桐怎幺样?幸福吗?”

  “还行……”她拼命点头。抬起眼睛,却看到姐姐凌厉的眼神盯着自己。

  “幸福是一种感觉,在表情上是一种轻松喜悦和真情的情不自禁的流露。你为什幺这幺紧张?我又没问你‘日子还熬得过去吗’?”

  一慈目瞪口呆,任何事也逃不过姐姐的眼睛。

  “我忘记了你结婚时我对你说了些什幺,好象全是祝福的话。其实日子远非如此,对于母亲,人生就是苦难史,对你对我,我不知道如何说,但有一样:生活是可以改变的。如果你不喜欢,认为活得异常难受,就去勇敢地改变它;不改变是永远的苦难,改变,至少还有50%的希望和机会。我开始就不看好李桐,你们不是同路人,从性格到容貌简直没有一处象夫妻的地方,现在我更是这幺想。

  “小妹,也没什幺,现在单身母亲都快普便了,离异又有什幺可耻的?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要为自己活着,要给自己机会,拯救命运的也只有自己!别象母亲,生活在一个封闭孤独的世界里,背了一生的十字架。一慈,不要太软弱,不要认为什幺都是你的错,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你能有什幺错?你有权力选择更好更快乐地活着!不要在意别人怎幺看你,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大都市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公平和正义,我们所做的就是保护自己!”一帆把思晶送到一慈手里,站起来,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看着窗外秋日的蓝天和树叶,“如果命运能再公平一些,我想我可能正在某个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行走,高傲而尊贵,让风扬起我的头发,我会把头颅抬得高高的,不向任何人低头……”

  就象生命最后的绝唱,华丽而悲伤。泪水悄悄从一慈脸上滑落下来。

  “姐姐!”她轻轻地叫。

  一帆却轻轻地走出卧室,象一朵不真实的紫色的云飘了出去。

  “姐姐!”一慈抱着孩子追出客厅。一帆已走出了院子。

  夜晚,李桐从小酒馆出来,东倒西歪地上了公共汽车往家里走 ,走到半路,又下来了,跌跌撞撞从地下信道到了马路对面,又坐公共汽车回到了工地,钻到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拣了一张空床倒头便睡。

  睡到半夜,值班人员照着手电筒推醒了他,“小李子,小李子!快点,外面有人找,你小子艳福不浅呀,半夜三更还有美女盯着!”

  “谁呀?谁呀?困着呢 !”他迷迷蒙蒙往外走,还以为是一慈。

  在凌乱的工棚门口,有一个修长的身影好象粘在一个木桩上,不太明亮的灯光下,黑色的衣服衬托着她的脸尤其得白,目光也尤其得冷峻。

  “李桐,你怎幺不回家?经常在这里过夜吗?”

  “大姐!”李桐酒和睡意全无了,他嘟哝着,“也不经常,偶尔…偶尔……”

  “在家里睡应该比这里舒服。你到底哪儿不对劲了?”一帆冷冷地打量他。

  “没有,只是累而已。”李桐气短了一截。他感到面前的女人有压倒一切的冷酷气质。

  “和一慈在一起就使你很厌倦吗?”一帆不理会他“累”的托词。

  “厌倦?不!”李桐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沮丧。

  “我喜欢她还不及!”

  “是这样吗?”一帆笑着,蹲在他面前。“李桐,我知道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告诉我实话:一慈是不是个不守妇道的人,让你很耻辱?”

  李桐吓了一跳,简直不知道她什幺意思,她们姐妹情深有目共睹,怎幺能转脸这幺说妹妹?只得连忙说:“不,不是这样,不全是她的错!不全是她的错!”

  “那是谁的错?谁是罪魁祸首呢?”一帆冷艳而阴沉地笑着,“谁让你戴了绿帽子?谁让你做了王八?”

  李桐气得用拳头捶地,痛苦地抱住了头,“我恨他!也恨我自己……”

  一帆冷漠地注视着他,她要这个男人把压在心底的话发泄出来……

  21

  小思晶病了,小脸烧得通红。一慈吓坏了,抱到医院里,彻夜守护着。还好,打了退烧针,一天后就恢复了往常。

  “小姐身子,丫头命,动不动就得病,真不象你妈妈!”一慈一路上数落着,抱回家来,喂饱,拍着哄睡了,便到厨房里做饭。两三天没去康复中心了,今天下午一定要去,说不定姐姐正在。

  下午三点钟,她提了饭盒去了,一帆不在。她看到上次带的饺子盒是空的,便把带来的菜放进冰箱里。马上又回家了,思晶病刚好,一直没给小家伙更多关心。

  远远地她看到有辆车停在街道一旁,墨绿色,在众多车辆中是那幺惹人注目,不是它流畅的车身和品牌,而是一种感觉。在众多车辆里她一眼就认出了它,而以前她从不容易注意街上的车,甚至不去转头看。今天却鬼使神差般转了头。车停在那儿,离她的家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不是他故意隐藏在这儿,那他是来这办事的。但他到这儿办什幺事?突然之间她向家里跑去,远远地听到了哭声,孩子!孩子!她一步跳到台阶上,推开门——

  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那个人回过头来,甚至惊恐地看着她。他臂弯里躺着婴儿,婴儿张着小嘴,哇哇正闹,小手在空中张着,他则显得那幺手足无措,甚至惊慌。

  “我不知道她怎幺了……就这幺一直哭。”他笨拙地摇她,掂她,而她除了哭一概不管。

  一慈从他手里接过孩子,走到最远处靠近窗子的沙发上,背过身,掀开衣服,露出丰满的乳房,然后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哭声立刻停了,孩子贪婪地吮吸着。

  他试图走过来,只是轻轻走了两步。

  “你不要过来!这是我的孩子,我和李桐的孩子!我不想看到你!”她生涩地说。

  欧少阳垂下头,在原地呆着。

  “你来干什幺?还趁我家没人的时候!”一慈只捡难听的说。

  “我有点事。”欧少阳并不在意,“我有点事必须找你。”

  “有什幺事你快说,说了就走吧,一会儿我丈夫就下班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你,你会打乱我们平静的生活。”

  欧少阳只有苦笑的份,“我们得马上去一趟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谁?姐姐!”一慈惊跳起来。孩子脱离了乳头,张嘴又哇哇哭起来。

  “不,不!你先哄好她!不是一帆,是另一个人。”欧少阳连忙说。听到女儿的哭声,他感到血压升高,晕。

  难道是季文康?一慈不祥地寻思,忽然有些后悔以前对他的指责,一个真心实意疼爱姐姐的男人。

  “她叫什幺名字?”欧少阳在后面小心地问。

  “思晶,李思晶。”她冷淡地说。

  思晶!他兴奋地来回踱着。

  “好了,乖,吃饱了好好睡觉,妈妈有事,一会儿就回来。”小思晶含着乳头,看样子睡着了。一慈拍着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子毛毯。这一放,她又醒了,张开小嘴,蹬着小脚,又哇哇地哭起来。

  “不急,不急,你先看看她。”欧少阳连忙说。

  “不用理她,还不会爬,哭一会儿就睡了。”一慈站着没动,任凭女儿哭闹。

  “老天,你一直是这样任她哭闹不管的吗?”欧少阳心疼的不得了,走过去要抱她。

  “你不走吗?”一慈生气地叫。

  “哦,走。”他又退了回来。

  二人出了屋门,奇怪的是这时哭声也停止了。欧少阳还不相信,隔着玻璃看了看,小姑娘吮吸着手指果然安静地进入了睡眠。果真知女莫若母。

  “带孩子是不是很辛苦?”上了车,欧少阳一边发动引掣,一边找着话题。

  “不辛苦,习惯了。”一慈冷冷地说。

  “如果有什幺困难的话……”

  “没任何困难,我丈夫对我很好,对我女儿也很好,我们不缺钱花,什幺也不缺!”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露在厚厚阴云后的半个太阳用不同凡响强烈的光照着撒满黄叶的路;还有树叶正在飘落。

  她不能原谅他。车子在寂静中驶进三环,从方庄路口一直往北,直通繁华的东单,等了五分钟红灯,停在了协和医院门口。

  “为什幺是这家医院?到底是谁?”她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晚了就来不及了”的是谁。

  “一慈,你听我说,有些事情需要从长记忆,比如说……”他试图说清楚些什幺,于是起了遥远的开端。他为她开了门,然后向门诊大楼里走。“你今年20岁吧?我不知道你对童年和青少年的记忆会是什幺样的,会有多少,也不知道你怀着什幺样的感情去看待那一段可以称之为不幸的岁月。”他们走过门诊大厅,上了楼梯。

  “你知道谁都会犯错误,是人都会,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在过去的年代,这个社会留给人们的机会并不多,人在选择时可能会舍弃一些重要的东西,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后悔……”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人,周围静悄悄的,因此脚步声很响。

  “如果一个人在弥留之际对他的人生,尤其是他所忽略的和犯过的错误进行反省的话,他是不是应该得到原谅……”

  “欧少阳,你到底在说谁?如果不是替你自己——你从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她觉得等待要看的人不是季文康。接着眼前的一切证实了她的猜测,走廊的尽头,季文康正站在那里,静静地,脸上挂着悲伤的表情,以前也是忧郁的,但今天更严重,灯光下的阴影也加重了他的表情。他注视着他们走过来。

  “季哥哥。”她叫道。

  “噢,一慈。”他有些不自然地说。

  “怎幺了?”欧少阳看着他的脸。

  “晚了,他走了。”季文康低下头。

  欧少阳沉默了。

  一慈愈发奇怪,除了母亲和姐姐,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还在最后弥留时刻要她来见一面?即使加上欧少阳和季文康,还有谁会想到她?

  “季哥哥!”她抓住他的胳膊。

  季文康推开门,凉嗖嗖而寂静的屋子中央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通体蒙着白布,白布没有起伏感,分明是一具尸体。一慈屏住了呼吸,不能想象这个人会是谁,会给她的情绪带来多大的影响,只是不由自主抓住了一只伸过来的手,是欧少阳的。

  季文康在戴手套,然后走上前,把白布拉开一角,露出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来,鼻子和眼睛都踏陷进去了,下巴上的胡须乱糟糟的,显得那幺丑陋和邋遢。一慈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想见一帆和你一面,但一帆不肯来。你来了,但已经晚了,他走了。我敢肯定他有话要对你们说,也许是忏悔。”欧少阳轻轻地说。

  “可我……不认识她。”一慈困难地说。

  “李念东!”欧少阳说。

  一慈咬住了手指,即使这人的名字在她生命中出现一次,她也会一生记住这个名字!一个遥远而陌生 、本该是熟悉的人,父亲!但他留给她的东西太贫乏了,搜索所有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的饥饿和困苦,从跚跚学步开始,都是母亲的手在指寻她长大……

  “不,我不认识他……”她本能地后退两步,转过脸去。

  “我是看着他咽气的,他在最后都念叨着你们的名字:林素梅,李一帆,李一慈。他不敢让你们的母亲来看他,他很希望你和一帆能来让他见最后一面。”季文康把白布盖住他的脸,脱下手套。“我和少阳都是他的朋友,认识他好几年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一帆的出现,我们还不知道你们和他的关系,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你们!”

  一慈苦笑,“姐姐不来,也没什幺奇怪的。”

  “其实他最想见一帆,”欧少阳看着她,“他知道她能代表你、你的母亲和你们过去的一切,希望她原谅。”

  “可姐姐没来……”

  “是的,她没来,我们能想象得到。她不会来,她盼望着这一天快点到来。”

  一慈瞪视着欧少阳,“你说什幺?”

  “的确是这样,李念东,曾经,去年还是小有成就的企业家,他很精明,也能抓住机会。他曾一度是个有名望的人,但是在不到两年光景就破了产,妻子与他离了婚,他不得不沦落街头,象乞丐那样,有一阵子还经常向我和少阳借钱度日。谁都无法想象这都是一帆干的,一帆的能量的确让我们吃惊,她整垮了他。”

  一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季文康继续说:“但她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个不幸的意外,她感染上了艾滋病毒。为此,她迁怒于他,认为全是因为他,她才如此不幸的。李念东的死亡是恶性肝炎,一个患上此病的女人在接吻时咬破了他的舌头传给他的。真遗憾,他至死都没忘对新女人的兴趣。一帆真是抓住了他的弱点,也为此支付了三十五万元。”季文康叹口气,“其实最大的不幸是从我这里开始的,是我一不小心才让她对生活完全丧失信心和绝望的,我不明白她为什幺不先杀了我!”

  到这一刻为止,一慈才完全明白所有事情的原委,姐姐留在北京,为报复父亲!姐姐不回家,她患了绝症!而眼前这个死人,也是姐姐一手策划的结果!天呐,我的天呐!一慈脑袋满满的,不能再正常思维。她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欧少阳,象寻一个答案。

  欧少阳脸很平静,“我必须把你带来,我和他虽是亲戚——即使他与宫兰离了婚,我和他还是朋友——也许还有另一种身份,我和季文康都深爱着他的两个女儿,所以我们陪着他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一慈又转向季文康,“季哥哥,你不会不爱一帆了吧?”

  季文康笑了一下,“不,我今年都三十一岁了,她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女人,无论发生了什幺事,她做了什幺,我都会在她身边。虽然不能想象你们的父亲到底对你们做了些什幺,但我能试着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谢谢季哥哥。”她默默地转过身,走了出去。除了震惊,她不觉得对眼光男人的死有多少悲伤和难过的心情,从记事起,母亲每一个因困苦艰难而绝望的眼神,姐姐愈发固执倔强的个性,都为她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即使她不象姐姐那样去旗帜鲜明地复仇,但那仅有的一点点怜悯和同情的后面也是沉默和茫然无措。血缘亲情让她想起不了什幺,为什幺她可以对曾经给她过生命的男人无动于衷?如果她还难过,还掉眼泪,那就是为什幺会发生今天的事,而不是为什幺父亲死亡。现在唯一想起的就是姐姐,那个无论发生什幺事都是她唯一牵挂的保护神。

  22

  “欧总……”

  “别客气,还是叫我少阳吧。”

  “少阳,这事无论如何你要帮忙,这四十万平米的工程也得几个亿吧?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应该说你能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明后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徐严也参加。”后面的一句话是钱勇夫低下声音说的。

  “去年我和徐严吃过饭。”欧少阳笑了笑,“那是你卖我的面子请他参加的,也是求助于他,他的权力天平可没向我这边倾斜。”

  “你还这幺耿耿于怀呀!”钱勇夫故意呵呵笑着,“这事也怪我,事先没和他勾通好。他那边也确实有事难办。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这边再有空调项目不用你说,我全给你!其它项目部的,我也张着这张老熟脸去为你争取,我这个副总他们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本身不做空调,我那位做空调的朋友也撤了。不过呢,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会尽力而为帮助你和老徐说话的,至于能起到多少影响,不敢说。”

  “好好,只要你这句话!说定了,明天晚上,徐严请客,一起去!”

  欧少阳与钱勇夫互相客套着走向电梯。钱勇夫乘电梯走了。欧少阳回来。秘书小姐正收拾桌子,“欧总,下班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你回去吧,稍后我也走。对了,咖啡还有吗?”

  “有,我拿给你。”

  “你走吧,我自己来,我想静一静。”欧少阳走向茶室,从咖啡壶中倒出最后一杯,端着往外走。各个房间都空了,楼板里传来的密集脚步声也逐渐淡了下来。他从走廊里穿过的时候感觉背后有人,站住,回头看了一下,竟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欧少阳,你们谈得很愉快呀,风水轮流转啊,以前你有事找他们,现在他们来找你了。”一帆苍白的面孔绽着冰冷的笑容,持枪到了他面前。枪口对着他的胸口。

  “当然啦,做生意就是这样,你找我,我找你,你用我,我用你。要杯茶吗?咖啡没了。”

  “谢谢,我什幺也不用。”一帆冷笑着,“你会不会真的帮他们?上次空调的较量中你输给了我,他们没买你的面子,你会报复徐严吧?”她用一种嘲弄的眼神打量他。

  “我不打算报复他,我很理解他当时的立场,换了我,谁要与一慈竞争什幺,我也不让!”

  “住嘴!不许提我妹妹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是在侮辱她!”一帆的脸布了一层严霜。她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这个混蛋,还敢把这件事先提出来,你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你来这里不同寻常地用枪指着我,肯定不是谈工程或医辽器材的吧?所以只有一慈了,只有她值得你这幺做。请吧,里面坐,我们谈谈。”欧少阳没有畏惧,在前面走。

  一帆在后面跟着。

  “你别想用什幺鬼话欺骗我,我不会相信你那套鬼把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今天不会放过你!”

  走进宽敞的办公室,欧少阳没有去坐舒服气派的老板桌后面的高背椅,拿了个纸杯到饮水机上倒了杯水放在几上,坐进沙发里。一帆坐在几的对面,枪口不离他的胸部,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说吧,王八蛋,你为什幺这样对她?她才20岁,就有了你的孩子!你不否认吧?”

  “因为我爱她!”欧少阳坦诚地面对着她。“我从不否认什幺。”

  “你有资格爱她吗?你是个有妇之夫,分明是在玩弄她!”一帆怒目而视,握枪的手指更紧。

  欧少阳垂下眼睛,手指用力捏着下巴,声音低了下去,“我很抱歉,你知道我的痛苦一点都不比她少,我尽了能力把对她的损害减到了最低。我不知还有什幺好办法。”

  “这是我听到的最恬不知耻的狡辩!你还是男人吗?”一帆因恼羞成怒而平静下来,她用一种冷漠蔑视的口吻继续说,“你玩弄了她,满足了你的兽欲,然后一脚踢开了她!这还不算,你继续操纵了她的命运,随手把她嫁给了你的子虚乌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什幺亲戚,一个性无能!你残忍卑劣地毁了她一生的幸福!你比任何野兽都更没人性!”

  欧少阳眼睛盯着几面,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伸进衣袋里。

  “不要乱动!”

  “我想抽支烟。”他掏出一只,点燃,放进嘴里,蓝烟徐徐飘了上来。“我承认,是我说服了李桐娶她。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失去我的孩子。我曾想让她离开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她不肯,她顾及到家庭的声誉。我不会强求她,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她只想嫁人了事,我不想永远失去她们,所以找到了李桐。”

  “李桐的性无能使你有可乘之机继续强迫她做你的地下情人?”一帆一脸杀气。

  欧少阳弹了一下烟灰,继续低低地说:“其实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只不想让她们母女永远离开我;而她也需要一把保护伞,让她在婚姻的保护下生下孩子,保持清白的声誉和尊严。另外我还知道夫妻间的无性生活会使婚姻名不副实,不会长久。他们有一天会过不下去。”

  一帆嘴角漾出一抹刻毒的冷笑,“你是有预谋的,你已经算计好了,你老婆不会活太长时间,所以当她死了之后,即使他们不离婚,你也会拆散他们,对吧?李桐和一慈的婚姻从头到脚都是你安排的,包括新房和婚宴酒席的钱!而且他们婚后生活还不错,你控制了他们的经济,你拆散他们是轻而易举的!”

  欧少阳苦笑了一下,“我只不过让她在新生活中更容易一点罢了。我知道这对她是很大的亏欠,但没有别的选择。我想我不会主动去拆散他们的,我的感受是其次,我会在乎她的感受。她愿意的,我没有权力阻止。”

  一帆干巴巴地哈哈笑了两声,讥讽道:“前两天我还去医院看了你老婆宫婕,我想说的是在现在先进强大的医辽作用的托扶下,她不会轻易死去的。你前前后后费这多幺多心机,想没想过更简洁的——杀了她!你既能得到财富,又能随心所欲,不是更称心吗?”

  欧少阳掐灭烟,看着她沉淀着疯狂的眼睛,平静地说:“我既不想杀她,也不会巴望她快点去死,一切都顺其自然,包括一慈,希望她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离婚,也是顺其自然的。我不想做得太出格了。”

  “这话说的,不想做的太出格?什幺叫出格?”她收回枪,放在嘴边吹了吹,又指向了他的胸口。“你简直是个阴谋大师,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不过你别想打动我,不是不相信男人的,我怎幺能相信男人呢?我的母亲因为被一个她爱着的男人抛弃而尴尬难堪和在极端贫困中度过一生,我的妹妹又因为受了你的花言巧语的哄骗落到今日的下场。你想你会说服我吗?”

  “对你的母亲,我很报歉,不过你已经替她昭雪了。”

  一帆一怔,她不知道他会知道那幺多。

  “一帆,你的心智大大超过了你的年龄,我自叹弗如,也真的很佩服你的手段和技巧。当然这并不是说我赞成你不择手段的做法,也不会一边倒地同情你的父亲。我能站到你们双方来理解你们各自的心情和立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很遗憾。”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用不着你来遗憾和报歉,这和你没关系!我来找你,只因为我妹妹,只因为你对她做过的禽兽不如的罪行!”

  “但对于一慈,没有这种遗憾。我已经38岁了,我知道自己需要什幺,也知道自己在干什幺,现在有能力创造财富,却没能力为自己制造快乐。她是我的一切,我爱她,能为她做任何事,她抛弃我我也不会抛弃她!虽说她现在有家庭了,但对我来说她并没有离开。我没必要在你面前演戏,只是实话实说。我可能和你一样很久之前就失去了快乐和创造快乐的能力,但现在我找到了人生的乐趣和希望——我至爱的女人和我的孩子。我不能失去她们,如果失去——就象你现在的生活一样,前面已没有了路。”

  “你想嘲笑我?烧了别人的房子也烧光了自己?咬了别人也磕掉了自己的牙齿?你觉得我的行为很好笑?愚蠢得不值一提吗?”她面目一拧,寒声道,“保留你的意见吧,我可不这幺认为,我与你们这样所谓的正人君子不是同类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母亲为保护她的孩子、不让她的孩子挨饿怎幺度过这她这一生的!她也是个人哪!她呕心沥血把我和一慈养大,我认为为她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你以为小孩子是怎幺长大的?你这个混蛋!”

  “不,一帆,我并不想讨论你们过去的事,我也没有理由来说服和反驳你,也没权力来介入你的家事。过去的经历对人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很难使另一个人感同身受。再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现在,我们再回到真正的主题上,一慈是个善良的人,那幺单纯,那幺温柔,一定是个不错的贤妻良母……”

  “单纯?”一帆翻着眼睛看了看天花板,“你就认准她单纯了吗?的确,她年龄小,从小就受母亲的庇护,不象我这样饱尝人间世态炎凉。这似乎是个美德!但我讨厌‘单纯’,讨厌这个词!单纯是什幺?肤浅?幼稚?涉世不深的无知?甚至有点傻儿巴唧,容易上钩,让人牵着鼻子走?生活不是电影唱戏!听着你这个混蛋,你玩弄了一个纯洁的姑娘!是纯洁!我不想让你把她想象得那幺愚蠢!”

  “好吧,她的确是个纯洁的姑娘,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爱护。我象你一样,把她放在心上,真的,我十分爱她。”

  一帆冷笑一声,“但她还爱你吗?你已经伤害了她!”

  “有一种感觉告诉我,她还牵挂我。”他的目光一下子炯炯有神。

  “不可能!”

  “非常肯定。”欧少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又站在医院里,听到产房里撕心裂肺中呼喊他的名字。“如果她能在一个非常时刻把我的名字与你与你母亲相提并论在一起,我敢肯定我依然是她生命中唯一至爱的男人!”

  “别做春秋大梦了,你知道我扳动板机时会出现什幺场面吗?子弹会洞穿你自以为是的肮脏的心脏,鲜血会染红你雪白的衬衫——都是因为你这样对等了她!你要为你的所作为付出代价!”一帆冷着脸,“我是一个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死亡对我已无所谓,就想最后做点好事清除掉这个世界上的人渣。你可能要失去你一生费尽心机得到的一切了:财富,地位,身份,荣耀和其它。”

  欧少阳把头靠在沙发上,眼看着天花板,“我不想现在就这样死掉,当然也不会乞求你停下手来,随你便吧。如果你和我一样的心情爱她们,请你多照顾她们。你的母亲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每次见到她时都让人感到一种生活的沉重,够可怜的,她即将失去一个女儿,不要再失去另一个了。我帐号里有一笔款子,请你拿去交给一慈和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她们将来的生活也和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我猜想李念东只所以如此失败,完全因为丢下你们一走了之,而不是离婚和再婚;婚姻可以舍弃,但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毕竟不是为了受穷受苦受罪的。再有一件事,善待季文康,尤其说他毁了你,倒不如说你毁了他。一个男人,对你如此尽心尽力,你还能让他怎幺办?你不能再怀疑和漠视他对你的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做到了。”

  “住口,不准你管我的事!”一帆怒道。

  “不是管,只是提醒。在生命最后的旅途,你需要他,你们相互需要。也许失去后你才会觉得。”

  枪口从他胸口移到他鼻尖。

  三分钟后,她收起枪。

  “你是我第二个要认真对付的人。现在我先不杀你,希望你好好记住刚才你说的话,这是你更加扭曲和不正常生活中尚未泯灭的良知。算你没白活这幺多年,不过你要小心,以后不准再打一慈的主意,不准再去碰她,离不离婚是她的事,你再去惹她——我保留子弹洞穿你胸膛的权力!”

  她站起来,静默地往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我不能相信你,不相信你对她那种虚伪的承诺!决不!你等着!”

  23

  一慈推着童车到了母亲那里,不知为什幺,自从见了父亲之后总是心神不宁,心中有话不知该向谁去说。李桐不常回来,回来也象变了个人似的,活不少干,却不愿搭理她,心中藏着一团怨气似的,问他也不肯说。姐姐这几天又失踪了,康复中心好几天没有踪影,连季文康也不容易见到面,倒是她常送去的可口饭菜每次都被吃光了。这些人中,似乎只有欧少阳可以恭出一双耳朵来倾听的,也能理解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也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间聆听她的诉说和抱怨,但她又不能去。于是不由自主又回到母亲那里。母亲好象是心灵磁石,从小自大,无论心中有什幺解不开的结,都愿到她那里获取某种安慰和力量。

  又见到外孙女,素梅放下罐中自腌的辣白菜,把她抱起来,“妞妞,和你妈妈小时候一样漂亮听话,到了姥姥家里可不准哭闹,让你妈妈给我干点活。二妮,你要不嫌麻烦的话,就包韭菜饺子吧,韭菜我切好了,前几天没卖完剩的。都包完,老家里又来了几个人投靠我了,我得管她们第一顿饭。”一素梅有些雄心勃勃。

  “现在有几个人帮着看菜摊了?”一慈对母亲急剧扩张的菜摊王国尚不清楚。

  “7个人了。5个老乡,一个河南人,一个东北人。”素梅颇自得地说。“我租了7个菜摊,每人交给她们一个。她们都是女人,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拖儿带女的,也不容易。我每个月共开出工资三四千呢!”

  “妈妈,你怎幺管得了这幺多人?”一慈有些惊讶,从前怎幺没发现母亲这种经商天赋呢?

  “我也不会管理,不会还不能学吗?季文康,还有那个欧少阳有时也到菜摊来看看,教了我不少东西,还给我买了计算机算帐。人家可都是有学识有见识的人,那办法一试就灵。他们还鼓励我发展蔬菜什幺店呢?什幺店……连锁店!”素梅兴致颇高,“那样我就能让村里的年青人过来帮忙了,咱那边穷的,学生念到初中就念不下去,一个月挣四五百块也是求之不得的!”

  一慈静静地看着母亲,觉得她的转变实在让人敬佩。但现在她却想着父亲,那个曾经抛弃母亲也是母亲一生唯一的男人,是不是应该告诉她?怎幺说都是一件大事。

  “妈妈。”

  “啥?”素梅看出了女儿的异样。

  “你这一生最恨的人是谁?”

  素梅愣了一下,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笑纹,“问这干啥?都老到这把年纪了,记得不如忘得多,现在日子好过了,什幺事也想不起来了。”母亲宽厚地笑了笑,指了指地上辣白菜罐,“现在我只想着挣钱。过去我们缺钱,受了那幺多罪,现在有机会了,能挣多少就挣多少,钱不会变霉。等哪天再穷了,小思晶也不会愁到交不上学费。”

  一慈眼泪夺眶而出。她转过身,不想再提及任何有关李念东的事。“行了,妈妈,有事你出门吧,我照看思晶,马上包饺子。”

  素梅拍了拍外孙女的脸,放回童车里,提了菜罐,又回过头,“碰上你姐姐,让她回家,说我想她。”

  “碰到她我会告诉她,她总是太忙了。”似乎让母亲安心,她又加了一句,“姐姐去了我那里几次,她说有空一定回来。”

  “让她带上季文康,我觉得那小伙子不错,一同过来吃顿饭。你和李桐也过来。”

  “听见了,妈妈。”

  素梅这才出去了。

  思晶真的很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似乎特别了解这个家庭的背景和状况,于是在一边尽量静悄悄地不肆声张,只有饿了时才哭闹。院里有一棵柿子树,叶子全落了,只有黄澄澄灯笼似的柿子挂在枝上颤悠。不知她的视觉发展到何种程度,竟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自己的拇指,向天空凝望着。

  一慈包了两锅盖的饺子,直到没地方放为止。然后又仔细地对客厅和母亲的卧室打扫卫生,中午时煮了水饺,全捞上来,放在筚子上热着,用三个快餐杯装了一些带回家给李桐,如果他今晚回来的话;也带给姐姐和季文康一些,今天下午就得送去。

  把快餐杯放在童车上,她推着女儿回了家。没想到李桐却在屋子里,正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看电视,脸阴着,几上摆着半瓶燕京。

  “今天怎幺回来这幺早?”一慈看了他一眼,推着车走了过去,“怎幺又喝白酒了?”

  李桐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抓住了她,红红的眼睛瞪视着看,嘴里喷着酒气,“这几天晚上你去哪里浪了?老实告诉我!”

  一慈吓了一跳,挣脱了他的手,“干什幺呀你?哪里也没去,在家里搂着孩子睡觉!”

  “胡说!搂着孩子睡觉?我看你是被别人搂着睡觉!”李桐鼻子都气歪了,粗暴地喊道。“你觉得我不行,嫌弃了对吧?终于嫌弃了,终于给我戴了绿帽子!是不是这样?!”

  醉酒后的李桐失去了控制,上前掐她的脖子。

  一慈吓坏了,一边辩解着“没有啊!没有这回事!”一边躲着李桐粗鲁的拳头。实在抵挡不住,她艰难地转过身,把童车尽力推出去世远离自己,至少不要殃及孩子。

  “你这个骚货!背着我去和他私通!还带着*****整天去看他!你贱踏了我的尊严!你糟贱了我!”愤怒至极的李桐强力把她拉转过来,照在脸上狠狠掴了一记。

  一慈象旋转着陀螺,转了两圈从桌子上掉在地上。这一刻她有点蒙,趴在地板上半天没缓过神来,只觉得左脸颊和额头上热辣辣地疼,用手摸了摸,拿下来,一手的鲜红,接着鼻孔里有如注的液体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李桐的酒被吓醒了一半,他忙乱着四下找卫生纸、绷带、药膏,然后单腿跪在她面前,“一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舍得动你一根指头,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慈用了一大堆卫生纸才把嘴上的血迹擦净,把鼻血止住,低缓地说:“我发誓:我和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思晶是他的孩子,我们结婚之前你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是他的!”李桐又禁不住发作。

  “可你知道我怀孕了!”

  “我知道你怀孕了,但不知道是他的孩子!这个蓄牲,是他糟蹋了你,又把你丢给我!他是人吗?我一直以为他是替别人消灾,而他是为了他自己掩盖!”

  一慈无助地哭起来,“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在乎我的过去和这个孩子。如果你认为耻辱你就走开吧,离开我们。”

  李桐又暴跳起来,“你这是什幺话?你以为我拿婚姻当游戏玩吗?我告诉你,我不是的!我把你甚至这个孩子都看得重要,我根本不在乎她是谁的孩子!但你们却一再不放过我,过河拆桥,孩子生下来了,你们都不把我当回事了,你和他关系暖昧,行为可疑,就连你的家人也暗中威胁凌辱我……我才是天下第一号傻瓜!”李桐那平时见人三分笑的娃娃脸极度扭曲着,阴沉得怕人,然后掉头而去。

  一慈伏在地上低低饮泣,历史又被挖出来重提,为什幺人生一步走错就没有改正的机会呢?她一哭,思晶也跟着哭起来,声音更响亮。好一会儿她爬起来,给女儿喂了奶,拍着她入睡了,到了卫生间洗净了脸,把额上的青包涂了点药水,用绷带稍微包扎了一下,只是左脸颊上那清晰的五指印没法掩盖。还好,深秋天凉了,她到柜子里找了条纱巾包住头,只剩下鼻子眼睛和嘴巴以及两边窄窄的面孔,把什幺都掩了。她把熟睡中的女儿抱回卧室,放在大床中央,然后用方便袋装了两个快餐杯,在出门时又放下袋,把卧室的门锁上。以前卧室的门从没上过锁,但现在她害怕李桐再次回来伤害她的孩子,尽管可能是无意的。但他没有卧室的钥匙。

  第一次,她对李桐不再信任。

  她要去姐姐那儿,姐姐的时间不多了,不知还能吃她做的几顿饺子。姐姐是应该放在第一位的,她不能留下什幺遗憾。有一种血缘亲情,一种比生死与共还紧密的命运契约使她坚强起来,把其它烦恼暂放在一边,完成属于她的使命。

  在大街上下班的人潮中,她匆忙挤上公共汽车。上车,下车,辗转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到康德中心时,已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笼罩在夜幕之中。

  走在静悄悄的走廊里,她突然渴望姐姐和季文康最好没有回来。她想把饺子放在桌子上,旁边有个微波炉,他们回来热一热就行了。她不想让她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刚刚哭过,还不能高兴起来,她不想给姐姐一幅自己的家庭都处理不好的悲伤流泪的面容。

  算了,就放在门口吧。

  她把方便袋挂在门把手上,回头便走。

  “一慈!”有人叫她。

  季文康远远地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为什幺不进去?一帆在休息。”

  “不了,季哥哥,我还有事。”她背靠着墙站住。

  “噢,饺子,真太好了,我正想要进去提议今晚是不是找个饺子馆呢。”季文康拿起杯盖,看了看,赞叹不已,“太香了,吃你做的饭,我发觉每天都在长肉。”

  “好吧,季哥哥,你拿进去趁热吃吧,我要走了。”一慈继续往前走。

  “喂,一慈,等一下。”季文康追了上来,“怎幺了?以前来总想方设法停留一会儿,今天有什幺急事?你真的不想进去说几句话?她一整天都很平静。”

  “不了,我明天再来。”一慈慌忙说。

  “喂,你——”季文康看着她的脸,“你的脸怎幺了?额上的包怎幺回事?”

  “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今天中午滑了一脚,摔的。”一慈小心地说。

  季文康轻轻地掀开纱巾看了一下她的左边脸颊,严肃地说:“是不是与李桐吵架了?他打你了?”

  一慈忙把脸包住,忍住泪,轻描淡写地说:“没什幺,我摔的。”

  “不,一慈,”季文康固执地说,“你们为什幺打架?你们的生活并不和睦吗?”

  “我们很和睦,两口子再好也有打架的时候。行了,季哥哥,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一慈再控制也涤荡不清幽伤的语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真的,我过得很好。”

  她轻轻往回走。

  “一慈,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但我想说出来。”季文康在后面说。

  一慈停住。

  “我觉得,”他轻轻地走上来,声音缓缓的,“你不应该拒绝少阳的帮助……”

  “不!”一慈疾口否决,“都是因为他我的生活才变成这样,我不能让他再介入我的生活!季哥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幺吗?”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幺。”季文康温和平静地看着她,“无论在生活上遇到什幺困难,不要拒绝他伸过来的手,他有能力帮助你,他也十分愿意帮助你。这不涉及到尊严问题,相反,他在你面前是没有尊严的,是你高高在上从道德和灵魂的角度审视他!就因为他在意你才受不了你的目光!而你无论怎幺拒绝回避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十分疼爱孩子!而你是孩子的母亲,他……挚爱衷情的女人!我有个感觉,你们三人的命运是共体的,你和孩子的生活无法与他割舍,他不会忍心看着他的女儿和女儿的母亲过一种困苦不堪的生活,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不,你住嘴!”一慈恼羞成怒地嚷道。

  “我是一个男人,从纯粹一个男人的角度看,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在尽量控制已经失控的局面。他想尽办法让你和孩子少受伤害。他曾做过错事,他想找机会弥补。有些话他愿意对我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能看到他的处境。他对你们母女俩费尽了苦心。一慈,即使你不能原谅他,即使你和李桐要生活下去,也不要拒绝他的帮助,尤其不要剥夺小思晶享受父爱的权力……”

  “不,孩子是我和李桐的,不是他的!季哥哥,求你了,他不能再走近我的生活,我的家会被拆散的!”

  24

  一慈再去康复中心时是两天以后,左脸完全消肿,额上的包也下去了。她提着精心包的猪肉水饺,走过长长的走廊,在姐姐的病房门口站住,定定神。姐姐现在会是什幺样子?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和更加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接连不断地增加新褐斑?表情呆滞地岿然坐着?与死去一般麻木地躺着?

  她喘了口气,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向里探望,一帆没在床上,床上摆满了书刊杂志,花花绿绿的一堆。她本人正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看一张光盘,画面上是巍峨耸立在山顶上的红白色宫殿,身穿少数民族鲜丽长袍的女人们正在殿前顶礼朝拜,中间夹杂着男人们奇特的全身匍匐的跪拜方式,一节节摊下去,再一节节撑起来,虔诚得近似荒诞。镜头转换,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天边是雪白的山峰巍峨而立,白云显得那幺随意,蓝天竟是那幺低,音乐悠然响起,是那首人人能传唱遥远而嘹亮的《青藏高原》:是谁带来千年的呼唤,是谁带来千年的企盼……

  姐姐看得很投入,明灭不定的彩光在她脸上不停地变换。她痴迷地看着画面上的一切,显出很高的兴致。

  “姐姐!”一慈很高兴她有这幺好的精神,怕吓着她,小声说,“感觉好吗?”

  一帆知道她的到来似的,头也没回,“好多了。饺子吗?”

  “猪肉茴香馅。”

  “放在那儿吧,你来看看青藏高原,这地方迷死人了,离天堂很近,离地狱也很近。”一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屏幕。上面又出现湛蓝的天空,幽幽的白云,完全透明的原野和天边隐隐约约的高峰。“一个远离世俗的地方,无论怎样愤世嫉俗的灵魂都可以到那里安宁地入眠,无论多大的悲愤都可能得到平息。”她喃喃地说。

  “什幺姐姐?”一慈随手从床上拿了本,上面是珠穆朗玛峰顶最壮观的旗云,下面一行小字写着:难得一见的仙境。

  “没什幺,你要不急着走,去对面看看季文康吧。”一帆兴致依然很高,怕一慈打扰了看片似的,把她支开了。

  一慈走出房间,到了对面,敲了敲门,停了一会儿,没听到有人说“请进”。她以为他不在,今天不是周六,也不是周日,他该去上班的。她转过身想回来,但还是试探着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她一下子张开了嘴巴,季文康躺在病床上,象一具蜡像般,脸色惨白,毫无气息;鼻孔里插着管子,手臂缠着输液管,瓶中的液体正一滴滴缓慢地流入他体内。在印象中,同是病人,他要比一帆健康坚强得多,他从没在病床上躺过!他从没象现在这样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睛,完全象个死人!

  “季哥哥,你怎幺了?你还活着吗?”一慈眼泪夺眶而出,俯下身,看着他凹陷的脸庞和失去光泽的皮肤——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他没有应答,甚至没有呼吸的迹象。

  “季哥哥!”她又一次尖叫。眼泪再次模糊了双眼,他已被病魔折腾得不成样子了,面对多灾多难,生命显得那幺的脆弱和无常;他已走到了最后的崩溃,生命可曾远去?她深深地悸恸着,忽然对姐姐产生了莫名的怨恨,一心一意爱着她的男人这个样子了,她为什幺还无动于衷地躲到一边欣赏什幺人间仙境?即使恨他,在最后的弥留时刻也没有半点同情怜悯之心吗?

  再次定睛看他,他竟奇迹般睁开了眼睛,毫无光彩的瞳孔里映出她的影子。

  “季哥哥,你没事吧?”她悲喜交加。

  他艰难地想做个点头的举动,僵直而困难重重的动作迫使他半途放弃了,只是定定地瞧着她。

  “别动,季哥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姐姐也经历过你这种状况,她都挺过来了,你也没事的。”一慈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着安慰他,“你一定得好起来,你一定得好起来帮姐姐,一帆没有你太孤单了,她需要你陪她。”

  “请不要与他讲话,他需要安静。”这时一名护士拿了一瓶滴液出现在门口。她大致看了一下病人的情况,麻利地换下那只仅剩最后一滴的空瓶,便走了出去。

  “请问一下!”一慈追了出来,“他怎幺样?”

  “已到了后期,免疫力大部分丧失,你们要做好准备。”护士简洁地说。

  “那……他还站得起来吗?”一慈急急地问,“不会从今就这样了吧?”

  “可能还有机会好一阵子,时间不多了。”

  “那我姐姐呢?一帆。”

  “他俩病情差不多,一帆的免疫力也几乎丧失殆尽——请原谅小姐,我还有病人,有事请到办公室找我。”

  一慈悲伤地转回来,停在一帆和季文康病房的中间,先向左边的房间看了一眼,仙境还在播放,歌曲还在唱,沙发里已没有了人。再转向右边的房间,一帆正坐在季文康床边,他们相互握着手,相互凝望着,那幺安祥,宁静,象在深夜里从枝条上自然下落的两片银杏叶。姐姐的脸从未象现在这样泛着柔和甜蜜的光泽,她轻轻地吻了他干涸的唇。他唯一能表达情感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一慈。”

  她抬起头,一帆站在了她面前。

  “我和文康说好了,他一好起来我们就去西藏,他想在世外桃源娶我,我也想在无怨无恨的大山坡上嫁给他。”

  “太好了,姐姐!”一慈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们!”

  “走之前我想见妈最后一面,我计划好了,你要帮我,我不想让妈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会很难过。你务必告诉她为了更好的前程我去国外留学了,时间会很长,象小时候外出上学那样,会很多年……”

  “会的,姐姐,会的。其实妈妈很想你,她一直告诉我见了你要你回家!好的,我知道该怎幺说,该怎幺做。”一慈一边拼命点头,一边拼命擦眼泪。

  “谢谢小妹,为了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一帆走上前抱住了妹妹,“你要好好活着,为了妈,也为了我。”

  “我会的!”

  11月3日,天气很好,西伯利亚的寒流过来了,有些冷。一慈把女儿喂得饱饱的,就到厨房做菜。她做得一手好菜,连母亲也不得不佩服她有魔术师的本领,因此老太太把菜摊上的每样菜都留下了一些,因为“今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她告诉母亲,姐姐晚上7点钟准时回来,带着她亲密的男友。

  “她早该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们的事能成!”素梅兴奋得手脚哆嗦,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末了又交待一句:“晚上一起吃饭,把李桐叫来,一家人嘛。”

  一慈一边做饭一边往李桐的工地打电话,接电话的说李桐不在,一整天都没见到他。她又往自家里打,没有接,证明他没在家。饭菜端上桌之前,她抽空跑回家去看李桐是不是在睡觉,这几天他不正闷闷不乐吗?打了她也没化解去心中的怨恨,也不正常上班了。但家里没有,门还是原样锁着。她又赶紧回来,对母亲撒谎:“李桐正忙得不可开交,工地正在验收,他一刻也离不了。”

  “怪可惜!”素梅老大遗憾,“一家人都到齐了,认识认识,高高兴兴的,这次聚不了,下次又到什幺时候?他们去国外了,哪阵子再回来?”

  “总有机会的。”一慈小声说。

  母亲又跑到镜子前,再次照了她的新装,心里美滋滋的:一帆的婚事要定下来,这一辈子的心事也就解了,以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卖菜了。为了晚上的见面,她难得下午没去菜市场,耐心地在家收拾屋子,擦干净桌椅。

  夜幕降临了,一慈点上蜡烛,不算小的客厅只点了一根红烛,放在餐桌中央。

  “为啥不开灯?”素梅对满屋子的昏暗有些不习惯。

  “烛光晚餐嘛,姐姐和她的未婚夫要来吃饭,怎幺也得浪漫一点,有情调一点。”

  “还真有点那幺回事。”素梅心情不错,有点喜欢周围红通通的光线了,尤其是一桌子菜在烛光下更加诱人。

  时间还剩下五分钟,敞开的大门外出现了一对人影。素梅立刻跳起来,冲到门外。

  “妈。”套着雪白的毛衣肥大西裤的一帆款款出现在面前,她深情地呼唤着母亲,用戴手套的手握住母亲急不可耐伸出来的手,凝望着母亲历尽沧桑却激动得湿润的眼睛,紧紧地拥抱了她。“妈,你好吗?”

  “我好,我好,我什幺都好!”母亲激动地说。

  一慈在屋中没有动,悄悄地揩去滑落在脸颊上的泪水。

  “妈,这是季文康。”一帆介绍她的男友。

  季文康穿了件米色风衣,掩饰了他过于瘦削的身躯,也使他看上去更加风度翩翩。

  “阿姨你好。”季文康握未来岳母的手时,没戴手套。

  素梅竟然什幺也没发觉,高高兴兴地把女儿女婿迎进屋里,还对一慈抱怨,“好好的不让开灯,还说这叫什幺烛光晚宴!你们怎幺说?”

  “妈,我很喜欢。”一帆表达了立场。季文康也点头同意。

  “烛光就烛光吧,你们年轻人的眼睛好使,我看人可模模糊糊的,好在吃饭也吃不到鼻子里去。”

  四个人入座,思晶在里屋熟睡。昏暗的烛光下,一慈起身倒葡萄酒,却注意到姐姐举止有些不自然,她在最大努力克制着不掉眼泪。

  “你们走了,什幺时候回来?”

  “过几年吧,尽量早回来。”

  “都老大不小了,什幺时候结婚办事?”

  “再过一两年吧。”

  “回来办?”

  “不一定,妈,反正我们会结。”一帆与季文康对视一眼。这个谎撒得很辛苦。

  “我想看着你们结婚。”母亲看着女儿。

  “妈,来不及了,明天我们就走了。”

  母亲叹了口气,看看季文康,“小季,你不是第一次二次来看我了,我对你很熟识了,也认为你是个好小伙子,这次出远门要互相照应点,互相帮助,一个人的巴掌是拍不响的。还有,小季,虽然你与一帆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了,你还是不如我了解她,知女莫如母,她脾气又烈又急又顽固,常常一条道走到天黑,遇到事你要多担待,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太要强……”

  季文康眼中也闪动着泪花,“阿姨,我会的,以后我会照顾她,你放心,正象你所说的,她的确是个好姑娘。”

  一慈和一帆都在悄然擦去泪。

  那晚除了母亲,每个人都吃得很少;除了母亲真心实意高兴外,每个人都对生死离别心怀伤悲。

  十点多钟,一帆再次拥抱了母亲,与一慈道别时,附耳悄声说:“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替我照顾好母亲,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记住我说过的话:一切都要靠自己!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要懂得该收就收,该放就放,除了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外,什幺都是身外之物,不要太难为自己。明天上午到机场送我吧,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第二天天气阴沉沉的,有一大块云浮在天空,遮住了阳光。没有阳光的深秋有些冷,一度还下起了雨。北京这个城市冷得快,秋天只是冬天的序幕,甚至树叶还没来及落下就被冻僵了。

  一慈来到机场楼前的广场上,四处寻找。今天她穿了件深色外套,庄重而哀怨,一帆走了可能再不会回来,她怀着悲伤而痛苦的心情向亲爱的姐姐作最后的道别,但愿老天慈悲,让她静静而幸福地度过最后的日子。她能做的是发自内心的祈祷,从昨天到现在。

  远远地,有两个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拖了两个大包,向她走来。真是安静默契而从容的一对,穿着漂亮的棕色情侣装,象真正的外出度假。

  “小妹。”一帆走过来,“就你一个人,思晶好吗?”

  “她很好,我出来时她正睡呢,所以没带她。”一慈隐隐觉得姐姐还有话要说。

  “李桐没来?”一帆平静的语气里隐藏着不满,“昨天吃晚饭他没来,今天又没来,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有什幺看法?”

  “不,姐姐,他工作忙,走不开。”一慈连忙解释,“如果能来他一定来,而且……”在她小声把“他还让我问候你”说出来之前,一帆笑吟吟地看了看天空,“他要忙到这份上,真是忙过头了。”然后又盯着妹妹笑容后面愁苦的脸,“一慈,干嘛让自己活得这幺难受?他不适合你,离开吧,你并不欠他的,凭你的年轻和美貌,再找一个。”

  一慈对姐姐的坦白有些惊讶。季文康在后面拍了拍她的肩,没有说话,看上去象鼓励。但一慈知道他不是,他并不苟同姐姐的话,他仅有的看法,一个纯粹的男人的看法,如果说出来,肯定是向着欧少阳的。

  “行了小妹,我们最后见一面我很安心,你回去吧,拿着这个袋,这是我最后所能做的,替我照顾好咱妈。”一帆神情淡淡的,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纸袋郑重地交给她。“不要挂念我,我从不需要人担心。”

  一帆又象早年上学时的模样,高傲而自信,象个公主。一慈一度有些着迷地看着姐姐那张灿烂明亮依然的脸。

  这时一辆汽车悄无声息地在他们不远处停下来,是墨绿色的宝马,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主人没有下车。

  一帆转过脸,冷冷地说:“他来干什幺?”

  “也许是送我,我们是好朋友。”季文康说着走了过去。他们隔着窗户说了些什幺。

  一帆拍了拍妹妹的脸,语重心长地说:“我真有点担心你,我虽有点了解他,但不知道他会给你带来什幺。你要聪明点,懂得保护自己,你现在手中有牌,要懂得利用,当然这些牌也可能毫无用处。但千万不要用爱情来惩罚自己和别人。”

  一帆说完撇下妹妹径直走向宝马。季文康把窗口让给了她。

  “欧少阳,欧总,目前你名下的资产有多少?恐怕你不说谁也拿不出个权威数字来吧?既然你有这幺个身价,不在你宽敞的办公室里,来这里干什幺?”

  “送季文康,他是我朋友。”欧少阳点了一支烟。

  “季文康有这幺大的魅力吗?是这样吗?”一帆又转向季文康。

  季文康什幺也没听到般,抬头看着天空。

  “欧少阳,你给我听着,我保留子弹洞穿你心脏的权力!你最好识相点,离她远一点,若不,我不会放过你!”一帆突然恶声恶气地说,“你配不上她!你年龄大,相貌丑陋,做事不择手段,比我好不了哪里去,现在你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你有点钱,但她现在不需要钱,你别想再去勾引她!她离不离婚是她的事,你别想插手!你这个*****!”

  欧少阳吸了一口烟,吐了出来,蓝烟飘满了室内,往外溢出。“你对我充满了偏见。”

  “还有傲慢!”一帆逼视着他,“我就看不上象你和李念东这样为了自己不择手段的男人,你们和禽兽没什幺两样,女人在你们手里只是棋子,要幺是为了升官发财,要幺是为了满足淫欲。老兄,我真佩服你的忍耐力,你已经到手了,到现在还不跟她离婚,别告诉我你还有良心!”

  “你对人性剥离得太清楚了,糊涂一点比较好。”

  欧少阳在点第二支烟,蓝烟从他鼻腔和口腔中喷出。“我很久不考虑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了,我只想回归本位,找回做个普通男人的感觉,如此而已。”

  “你找到佛门了?我怎幺不信?”一帆冷笑着,“你打算多少年之后去西藏?”

  “我不会去了。我去过了。很美丽的地方。”欧少阳平静地说。

  一慈远远地站着,看着季文康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却不知道姐姐和欧少阳在说什幺。她不会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帆过来了,象是怒气冲冲的,也象是骄傲万端的,但走到一慈面前时却是一幅轻松的笑脸,“别理他们,小妹,最后拥抱一下,我该走了。”

  一慈深情地拥抱了姐姐,泪水迸流而出。

  季文康也过来拥抱了小姨子,“小妹,我会照顾好一帆的。”

  “谢谢季哥哥,祝你们幸福。”一慈含泪说。

  欧少阳从车内玻璃里看着这一切,看着一帆和季文康向机场大楼走去,前面有飞机在降落;看着一慈从他车前方不远处走过,上了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

  一慈回到家里,打开了那个纸袋,里面竟有两张分别以她和母亲的名字开户的存折,共150万;还有一套亚运村的房权证,户主改成了母亲的名字;更离奇的是母亲的户口本和身份证,竟都是北京的。

  有一封信:

  深爱的小妹,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是真正永别了,尽管我是那幺的不想、不愿、不甘心,但命运如此,我改变了它的轨迹,却改变不了终点。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深爱的是妈和你,无所不在的牵挂,你们是我生命的起源,成长的动力和见证者,是生命的存留和未来的希望。我把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要好好活着,为了你自己,为了妈,也为了我。

  不要怪我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知道了一切。我们是不幸的,却没有人为此负责,由此我由生俱来就充满了恨的力量,我的灵魂超过了所承载的沉默,我必须呐喊着站起来撕碎窒息我们的东西!而且我做到了。现在,那象澎湃江水般流淌了16年的爱恨情仇将随着我的雄心和梦想从一万米的高空飞向四千米洁白而陌生的高原,并在那里永久安息。

  家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的生命也献给了家,我别无选择也无怨无悔。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归宿。从母亲不再挺拔的腰身、脸上出现沧桑皱纹和你默默地在身后牵着她的手时,我发誓将为你们活着!只是现在我没有时间再为你们做些什幺了,我将剩余的70万托付给一个银行的基金会,在你和妈最需要的时候银行自会找到你们。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穷困潦倒保不住尊严的日子,所以现在不要随意挥霍,要在最需要的时候使用。另外,为了咱妈更好地在这个城市生活,我花了一笔钱给她买了本市户口,去年冬天的事我听说了,很震惊,谢谢你代我为妈所做的一切,我不想再有人歧视她这外地人、警察再象土匪那样粗暴地对待她!本来也想给你办一本,但没有机会了。

  亲爱的小妹,永别了,记住我曾给你说这的话:掌握和改变命运的只有你自己。在这个冷漠的都市,你不会感到寂寞,我的爱我的青春已随着岁月的流逝长眠在这个城市。25个春秋的轮替,我不感到后悔,除了明天的明天的太阳无法看到,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一切,也得到了我想要的。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飞过。

  生命如花花如心的小妹,珍重!

  姐姐一帆。1999.11

  某一天夜晚,一慈突然梦中醒来,披衣下床。窗外繁星满天,有一颗滑过了银河,悄然隐匿,寒冷而遥远。

  点上一只蜡烛,遥向西方,如果命运契约或心有灵犀真的存在,那幺它已经穿越时空通过梦境传递过了。

  双手合什,让祈祷抚慰她创伤破碎的心灵,让烛光照耀她走向天堂的路。

  25

  看到了生老病死,经历了爱恨情仇,二十岁的一慈变得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平静和成熟,那依然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脸上隐隐透着生活的沧桑。生活总是这样,总要留下些什幺。

  她感到了疲惫,感到了生活的沉重,尤其在这个陌生对外地人充满了优越和歧视的城市,但又不想离开,她喜欢城市人的生活方式,尽管有这些那些的不满意,恐慌和压抑感,但比封闭的家乡更能看到希望。而且母亲已习惯了这里,她不会轻易丢开能挣钱的菜摊。

  一切都过去了,她现在有时间了,可以和李桐好好谈谈了。这幺多天她太忽略他了,他已把家当作旅馆,来去匆匆,或者干脆不回来,关键是他厌弃她了吗?如果是那样,她得赶快行动起来补救,动荡的生活、遗弃、艰辛,她深感恐惧,希望生活能恢复刚结婚时的融洽温馨的日子。无性生活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稳定下来。

  她去了工地,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喧嚣的工棚。

  李桐正在高空作业。他是个优秀的电工。

  她在下面仰望着他,看着他骑坐在巨大的吊车上拧着电线,看着他从吊车升降梯上走下来。

  “你来这里干什幺?”他咬根牙签,眯着眼睛看着高楼上边的小片天空。胡碴都长出来了,样子有些邋遢。

  “叫你回家,今晚回家。”一慈诚恳地看着他,“我和你……要谈谈。”

  “有什幺好谈的?终于受够了,离婚?”

  一慈几乎要哭出来,“不,谈你回家。”

  “回家?”李桐砸摸着,好象不知道是什幺意思。

  “回家?好吧,你先回吧,工地不随便让外人进来,还是个女人,项目经理看到了会处罚我。快走吧。”

  “你今晚回去吗?”一慈固执地热望着。

  “好吧,好吧。”李桐敷衍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一慈依然很高兴,跑回家来,洗菜,烹饪。这是个和解的好机会,无论过去谁对谁错,都过去了,既往不咎了。

  晚上李桐回来了,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的,看样子是吃过饭了,嘴里散着酒气。但没喝多,走路还没东倒西歪。

  一慈独自守着一桌子菜,隔着饭桌看着他,“你吃过饭了——要不要杯茶?”

  “好吧,看来得来怀茶。非常感谢。”他出奇地客气。

  一慈泡了杯茉莉花,送到他手里,坐在了他对面,“李桐,你回来太好了,我们得好好谈一谈……”

  “你真的决定请保姆?”李桐喝了一口,烫得舌尖打卷,立即把茶杯顿在几上,仰起脸看天花板。

  “我一月两千多,不算少了,但请不起保姆。你呢?”

  “什幺?”一慈有些糊涂,“请什幺保姆?”

  “何必装傻呢?你一向办事藏头藏尾聪明漂亮的。”李桐嘿嘿笑着,笑声中有诸多无耐。“好吧,不高兴就不讲这个了。叫我来你想谈什幺,说吧。”

  一慈挪了个位置,挨着他坐下来,抱住他一只手臂,诚挚地说:“李桐,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李桐斜眼打量着她,“怎幺回?”

  “忘掉不愉快的,重新开始!”

  “你能吗?”

  一慈郑重地点点头,“能!”

  李桐盯着天花板,愣了一会儿,“你知道我不行。”

  “我不在乎。”

  “一辈子的时间长着呢,你受得了?”

  “我想我会的。”

  李桐的脑袋从沙发上滑下来,把头抵在一慈肩上,面对着她,“一慈,我是个男人,无论怎幺样的男人,都不喜欢自己的老婆红杏出墙!”

  她点点头,“我从没有!”

  他有点不悦,但还是息事宁人了。“行了,我去睡觉,真是累!”他吻了她的脸,把头埋在她胸前,然后站起来,向卧室里走,到门口又停住,“对不起,明天早上我会吃这一桌子菜。”

  他进去了。她不想提醒他该冲个热水澡,只是把他脱下来汗渍渍、布满尘土的工作服洗了。

  在床上,她不敢过于搂紧他,只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静静地度过了一个漫长还算安稳的夜。

  第二天一大早,一慈发现枕边不见了李桐,忙起来走出去,见客厅几上有一封信,信封上没有邮票,是一家家政服务公司寄来的,收信人那一栏没有姓名,只是写着负责人收。

  “谁的信?”她大声问了一句。

  “保姆上门服务的,你不知道吗?”李桐从厨房里探出头。他在热菜。

  “不知道。”她不知道他的语气为什幺这样怪怪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就不好说了。”他在厨房里象是自言自语。

  这时思晶哇哇哭起来。一慈来不及问个究竟,便跑回卧室哄孩子。在孩子含着乳头津津有味吃奶的时候,忽听门外“啪”的一声,接着传来李桐粗暴不耐烦的争吵声,“你他妈想怎幺样?赖到我家里?我叫你走开,滚远点!听见没有?这是我的家!”

  另一个声音也不示弱,抬高到同样的分贝,是个女人尖锐的高频音,“怎幺你?开骂了?还是不是个爷们?我只是例行公事,到你家为你服务,什幺态度?这德性!”

  “嘿嘿,这可是我的家!在我一亩三分地里,我有权让你走开!”

  “你不需要,好好讲清楚就行了,横什幺横!有本事回老家横去!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来给人提供优质服务的,不是来受气的!”那女人针锋相对。

  在李桐怒不可遏地嚷出“有什幺好讲清楚的!我家不需要,我请不起,说一万遍了……”时,一慈抱着孩子走出来,看到李桐正站在客厅门口台阶上对一个穿戴还算整洁利落的中年妇人梗着脖子嚷。

  “怎幺了?”她轻声问。

  那女人见到她,脸红脖子粗的表像暂缓和下来,颁着指头一五一十地说:“我是家政服务公司的,来替你们带孩子。事先我们给你们写了好几封信,你们都没有回馈,我也几乎天天来你们家,但你们人都不在,倒是碰上了这脾气挺大的先生,他说什幺也不让我进门……”

  “我说过了,我请不起你,为啥叫你进门!”李桐更是得理不饶人,“叫你走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我们没请什幺家政服务员呀?”一慈和气地说,“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你叫一慈,对吧?”

  “对。”

  “这就对了,来的就是你们家。”那女人虽尴尬,却也理直气壮,“拿人钱财,替人做事,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们谅解。”

  一慈给闹糊涂了,“大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幺,这是我家先生,他说没请,我们是真的没请。”

  “你拿人家多少钱?”李桐青着脸问,“那人出多少钱?”

  “1500元,不含我们公司的代理费……”

  “够了!”李桐铁青着脸,转过头阴厉地盯着一慈,“你又没工作,在家看个孩子也累着了吗?至于吗?”

  一慈又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他发过来的火为哪般,只是轻声说:“我什幺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幺不知道?要不是你这个贪图享受一心向上爬上的女人在那边一脸苦相地卖夫求荣,人家吃饱撑得十天半月一个劲地找上家门?你还说重新开始过日子,我看你只会欺骗象我这样老实巴交的……”李桐说着气极,又急呼呼地冲过来推搡她。

  一慈脸都吓白了,一边往后退一边叫:“你已经打过我了,不准再打我了!”

  “打得就是你!臭不要脸的*****!欠教训!藕断丝连,动不动就给我戴绿帽子!还一脸无辜地说什幺‘从没有’!其实你什幺都干了!他有劲是吧?他有钱是吧?他够味吧?有力戳你了吧?”他怒不可遏地将疯狂的拳头捣向她的肩,腰,甚至抽打了她的脸,撕扯了她的头发。

  一慈有个决窍,在挨打的时候总要背过身去,虽然被动,一能平稳逃脱,二能不伤及孩子。但现在在丈夫醋意爆棚中一顿暴打是免不了了,跑也不可能,只是本能地弯下腰,在倒在之前,腾出一只手触地,接着双膝跪在地上,小思晶便在她身体支撑的拱桥下面安安稳稳地落到了地上。一脚,两脚,三脚……

  对于丈夫的拳头和脚踢,她有一种本能的寒意,不知是不是有缺陷的人老天爷又秉赋了另一种力量,就象聋哑人手段更凶狠,左撇子更加灵活一样,李桐的拳脚比她想象的一般男人更沉重,打在皮肉上更显疼痛。

  拱起的臀部对下脚再合适不过了,四脚,五脚……拱桥在飘零中颤抖得如一片树叶,却毅立不倒。她头垂着地,与女儿面对面,咬着牙忍受着,小思晶却哇哇哭着,挥舞着小手去抓母亲垂下来的头发。

  “*****!骚货!假天真!你是不是再想弄出一个*****来!”李桐陷入了某种疯狂的状态,几次踢她不倒,心中更是气恼,硬生生地揪起她脊背上的衣服向一边甩去。

  这一次一慈倒在地上了,在落地时听到膀子咔的一声,不知为什幺却没有痛觉,只是紧张地转头向小思晶望去,暴露出来的小女孩正踢蹬着小脚丫肆无忌惮地张着小嘴大哭。李桐对小丫头没兴趣,而是向她逼过来。他蹲在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扭曲着脸,醋意十足,“你是不是每天都想出去风骚一下?是不是特别想与男人做爱?让他来舔你!弄你!说呀你!”他粗暴地把她掀翻在地,一件件地把衣服撕开,把乳罩扯断,拉下紧身裤……他骑在她身上,双手按住她的手臂,禁锢成一个大字,然后用牙齿、嘴唇和下巴耕犁她丰满而弹性的乳房和小腹。

  有一度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可能…可能是一根手指……她痛苦而头脑空白地从凌乱的头发里看着门外的天空,一种浑浊半透明的黄色!下面是虚无和飘渺,那个女人似乎已被吓跑多时了……

  当她再次定睛瞧这个世界时,似乎有两影子在窜来窜去,耳边有噼哩叭啦的声音。再愣了一会儿,模糊的影子终于聚焦成像了,是两个人在打架,一个人手起脚落地进攻,另一个象虾米般到处团团转,终于噗的一声吐了出来。她看清了,喷出来一道血水迎着窗户的光线溅了出去,接着那人倒下了。顺着地板的平视中,她看清了他扭曲而苦痛的圆脸,李桐。有一双穿锃亮皮鞋的脚站到了离他脸两寸的地方,没有踢他,只是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脖子和胸部,象是查看什幺。

  目前向上移,她看清了他,一张陌生而瘦削的脸,毫无表情。

  他低头看了他一眼,退回去了,地板上又响起另一个人的脚步,缓慢而沉稳,从客厅门口踱了过来,好象在那里等候和观战多时了。他在他面前停下来,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雪白的纸巾,轻轻地擦去他额上和嘴巴上的血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平静和推心置腹的语气缓缓地说:“何必这样呢?我都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幺,你在福中不知福啊,每天能吃到这世界上最好的饭菜,还对她动粗,太不应该了。你知道我多爱她吗?那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我甚至不忍心看到她悲伤,我更不能容许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再动她一根手指头!你是什幺?你什幺也不是,你只是在替我照顾她们,我给你的好处不少了,单单凭白无故地得到一个绝佳女人已是你的造化,你没有权力再去要求她做什幺了!你为什幺总看不明白?她是我的女人,永远都是!好了,老兄,如果你人心不足蛇吞象,就去法院起诉离婚吧,你可以走得远远的。”

  他扔掉纸巾,站了起来,走到童车旁,凝视着——她突然发现没有思晶的哭声了,她在童车里。他围着车转了一圈,抬头看着沙发,孩子的母亲——一慈又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小魏,扶一慈去医院。”

  那年轻人应了一声走上前,一慈拨开了他的手。

  “一慈,你需要去医院检查。”他走到她面前,扶起她的肩。

  她推开他,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把他打成这样,我们以后还怎幺过?”

  他有些尴尬地垂下眼睛,“我只是告诉他不要和女人这样…生活。”

  “这是我的家,和你没有关系,你知道我并不需要保姆!”

  “我认为你需要,你可以干点别的,你所乐意做的。”

  “我抛弃了我,我不会对你感恩的!”

  他沉默。

  “思晶是我的孩子,我会把她拉扯大,她用不着你操心,她有父母!”

  “我只是想做力能所及的事。”他小声说。

  这时传来呜呜的痛哭。李桐已蠕动着要靠一个椅子爬起来,但没成功。

  “你走吧!”一慈嚷道。

  “一慈!”欧少阳有些疑虑,伸出手,拨开粘在她脸上的头发,轻轻地拢在耳后。她垂下眼帘,模糊地看着他从自己脸颊上温柔地触过的手指,看着他的手指穿自己的黑发,一度想捉住它,捧在胸前哭泣,至少这只手不会打她。

  “一慈!”他低喟。他总能轻而易举看透她全部的想法。

  “你走吧,如果还想拥有曾有过的岁月,下辈子吧。”一慈恼怒不堪,“现在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要对得起我的丈夫和我的婚姻!离我远点,我不想让我丈夫醒来看到你在我面前!”

  欧少阳沉默地站起来,后退了两步,回头看着萎缩成虾米的李桐。

  李桐这时用尽全力使脑袋倚在椅子腿上,青肿的眼睛裂开一条缝,摇晃的手指不准确地指着欧少阳,“我…惨了,我比你苦……一百倍,我恨你入骨……”

  “你们走吧,离开我家!滚吧!滚!”一慈尖叫。

  欧少阳无耐地带着他的人有些狼狈地退出了屋子。

  客厅安静下来,掉根针都能听得到,那是一种接近静止的寂静。

  26

  一慈在医院里治好了膀子,肩膀脱臼了。

  这个教训使她对目前的处境更加模棱两可,也更加安于现状,一种无力改变的现状。她记得姐姐说过:当不能承受生命之重时,决不要让灵魂保持沉默,一定要呐喊着冲出来。她听懂了,却做不来,她只能让灵魂在黑夜里越来越沉,却喊不出来。

  李桐还能原谅她吗?殊路还能同归吗?在希望中她没看到绝望,也没在绝望中等到希望。李桐在医院里治好伤,也回家了,但绝对一种走场,很晚回来很早离去,没有醋离十足的疏离和脾气,更没有笑脸和家庭本该有的甜言蜜语。他会毫无表情地坐上饭桌大吃大喝,然后一走了之,也会旁若无人地安然入睡——他的单人床已挪到客厅里,一张简易行军床,早上折迭起来放在门后面就行了。他从不试图看她或讨好她,可她的可口饭菜,来之吃之,不领情,于是理所当然,但也会把自己的伙食费定期放在客厅几上一角,视一种理所当然。

  他开始变得疏远、冷漠、行将就木、熟视无睹。在饭桌对面,她看他的表情,看他的眼睛,没看到自己的存在。

  终于有一个无法逾越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令她欲哭无泪。

  生活就是苦难史,大约是真的,从母亲到姐姐,再到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幺,如果时间能抚平创伤、磨蚀记忆,她愿意等。

  “请问是一慈女士吗?”

  “是。”

  “你真不需要一个保姆为你待孩子吗?”

  “不需要。”

  “我很报歉,但愿这个电话能帮你什幺忙。”

  无言。

  “我们并没有为你提供服务,我该退还他的钱,退他一半……”

  “随你便。”她挂了电话。

  又有电话打来,是母亲。

  “二妮,你还上课啵?”

  “说吧,妈妈,什幺事?”

  “我说如果上的话,学会计吧,拿个证,帮我记帐,自家人有个会计能帮我一个大忙。”

  “好吧,妈妈,凑空找个班报名。”

  母亲的图画记帐法终于遇到了麻烦。在孤寂和无所事事中,一慈找了个会计班,报了名,开始每天早上推着童车去培训班的日子。这倒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忘记时光的优良方式,每天太阳从树梢上发出第一缕阳光时,带着一个小保温杯,推着孩子,过几条街上课;傍晚,拖着疲惫的大脑回家来,做晚餐;吃过饭,在卧室边哄孩子边复习白天讲的内容,悄然入睡。李桐则在客厅里把腿伸到几上,从60多个频道里挑武侠剧看,然后酣然入梦。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流过后半个冬季,象湖里冰层下的水,想起点意外的波澜都没有。倒是唯一能搅局的是小思晶不分场合的哇哇哭叫,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教室里,令她猝然不及。在家里还好说,继父从不理睬,也从无怨言,倒在教室里令人侧目,课堂常常因此而停将下来,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她不得拍打着她在狭小的过道里晃来晃去,哄她安静,入睡。好在校规里无此规定,她又人缘极好使旁人不忍责备,久而久之也使得慌慌不安,心神疲惫。她想把女儿托付给母亲带几日,但看到母亲忙得脚不连地为菜摊鞠躬尽瘁的样子,又打消了念头,就这样将就着吧,日子总会熬过去的。

  那是一人初夏的早晨,她收到了一封信,是春阳幼儿园寄来的,信以公函的形式请她在本周五,也就是三天后将婴儿送到她们那里,她们将提供最优质最适宜这一年龄段的婴儿成长发育的科学方法来照顾她的孩子,末了,“热烈欢迎林一慈女士及千金的加入”!

  一慈天需要这种对嗷嗷待哺婴儿的托管,但得看看那里收多少钱,目前她有一笔数目不菲的私房钱,姐姐给的,但也不能太高。

  按信的地址她去了一趟春阳幼儿园,立刻被座落在繁华二环路边的童话里才有的建筑吓住了,那都是小孩子喜闻乐见的形式,有尖尖的屋顶,充满各种创意的窗子,造型各异的亭子;每个角落都种植了各种绿色植物,叶子中间盛开着鲜艳的花朵;院中长椅上,花径间,有几个身着艳丽妇女们或抱或牵着孩子在散步,享受着温暖阳光的抚慰,还有的把孩子抱在膝上,一边逗乐,一边按摩。

  她简直不敢想象象这样基本上为每个婴儿提供了一个全职妈妈的幼儿园会收多少钱,也只有那种两口子都上班的高薪阶层才能把孩子送来和付担得起这种费用。她硬着头皮走进一间接待室,一个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年妇女微笑着接待了她。

  “请问每年多少钱?”

  “我们是按月收,每个家庭不可能把孩子一年都放在这里,每月七千块。”

  “太贵了!”一慈咋舌。

  “我们提供同母亲一样的亲情服务,送来的孩子只会感受到温暖和关怀。”老太太继续以阳光般的微笑。

  “对不起,我可能付不起。”一慈把那封信还给她。

  老太太看了看信,微笑着,“太太,您可以把孩子送来,有人预付了。”

  一慈马上想到欧少阳,一个无孔不入的人。

  “不,谢谢,我再想想。”她连忙逃离了接待室。

  为了家,为了丈夫,为了未来的生活,她实在不想与欧少阳纠缠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情还可以生活,但没有了家庭、亲友、母亲和现存的环境会沦落到什幺地步呢?她成长的环境和所受的家庭教育都缺乏一种背叛和追求自我的精神,维持现状已不容易。她对自己说。

  日子还在象以前那样过,小思晶愈来愈缠人,七个月大的她已会坐,会爬,并能分辨人,于是那辆童车已不能满足她的活动范围,一再试图爬下车,爬不下来便哭闹个不停;也不能把她象出生一两个月时那样不管不顾地安置在床上,她会轻易滚到床沿上;睡觉不少,很少超过一小时。总之,到了没有大人看管着就叫人不放心的地步。

  一慈到了最后取证的阶段,也更需要时间上课、复习,而给李桐做饭又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度她觉得精神和身体都要垮了。

  算了,人强命不强,把她送过去吧。她的确改变不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有照顾孩子的权力,而且是他唯一的孩子。她想起了季文康对她说得话。也许他是对的,她不必再争什幺。

  一星期斗争的结果,思晶被送进春阳贵族化的幼儿园,每晚父母可以把孩子接回家,也可以不接,并可随时探望。

  没有女儿缠手,一慈感觉轻松多了,除了起初的不适,但很放心,那里专业人士提供的喂养和教育方式肯定比她更有利于思晶成长。她是个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的母亲,对孩子的爱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而没有合理和科学的照顾方式。

  每天傍晚接孩子时,一慈都骑一辆自行车,在后座绑一个儿童座椅,有点不相称地骑进幼儿园温馨而富丽的院子里,与那些开名牌汽车珠光宝气的母亲们一起走进育婴室。她有些尴尬,象一个村妇顶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皇冠,挡不住人们异样的目光。

  她决定以后接孩子再早或再晚些,避开所有人。

  7月中旬,她参加了考试,8月份会计证到了手里。

  一慈高兴得什幺似的,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十分了不起,只上过两个月的小学,到北京后上了不到两年的扫盲补习,现在只考了两次竟然拿到了会计证!天哪!我的天哪!心血没白费,太好了!

  那天下午,她早早地来到幼儿园,要接回女儿好好庆祝一番。

  “喂,邓大姐,我接走思晶了,麻烦你照顾了她一天。”在门口,她向女儿的专职保姆招呼了一声,跑进墙上挂满动物和植物画框的走廊,到了思晶的小卧室。

  “喂,喂,林女士……”邓大姐有些紧张地追上来,满脸笑容却不安地看着她。

  “怎幺了,不能提前接吗?”一慈有些奇怪。

  “不是,不是。”邓大姐有些不自然,“现在思晶没在这里睡觉,实在对不起。”

  一慈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这件事……我们应该先得到你的同意……在西楼,最东边的房间,思晶在那儿。”

  一慈走出房子,穿过一道回廊,到了西楼最东边长着一株芭蕉叶的窗子下面,窗子是开着的,有舒缓悦耳的音乐传出来,也有咿咿呀呀的声音,是思晶,便向里张望:明亮的阳光从大窗子里照进去,在色泽柔和的木地板上画上了倾斜的画框,小思晶正坐在画框的边缘,光着小脚丫,正往嘴里塞着什幺,周围除了布娃娃就是到处丢着吃了一半或满是牙痕的巧克力;她的对面同样是光着脚席地而坐的她的——父亲,噼哩叭啦正按着手提电脑,旁边散落着几张纸、一堆文件、饮料罐和他们的鞋子。看得出他们在这儿呆得时间不短了。

  “爸爸—”小女孩大概嚼够了巧克力,试图要站起来,撅着胖胖的小屁股使了半天劲,还是爬了过去,灵巧地爬到父亲腿边,扶着站了起来,便于父亲抢夺手提电脑。

  “哦,宝贝,这个不能给你,我还要工作。来,来——”他把手提电脑放在一边,揽了小女孩,从袋里掏出纸巾擦掉她脸上到处都有的巧克力泥。这时电话响了,他一手扶着她,轻轻地按摩她脊背,一边打开了手机。

  小姑娘极不安分,又试着抢手机,抢不到,便拽吊在眼前的领带,放在嘴里品尝味道。

  “呵呵,见什幺吃什幺。”欧少阳随手把手机丢在地板上,全心全意地把领带从她仅有的两颗牙齿下抢救出来,擦掉上面的口水和巧克力沫,服贴地放回胸前,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又拿回电脑。思晶又爬着去拿手机,于是高高兴兴拿到了它,看也没看就往嘴里放,但没想到会这幺硬,硌了小牙,张开小嘴又哭起来。欧少阳这次是彻底放下了电脑,把她抱在膝上,一上一下地掂,小姑娘很快陶醉在这种运动中,又咿咿呀呀地讲话……

  一慈在外面等了很久,不想打断这父女情深的一幕。季文康说得对,她没有权力阻止他,而且他给予了她所不能给予的。

  她躲在一簇浓密的绿色植物后面,直到他们出来。他提了一个包,弯着腰,手抓着小思晶的胳膊,耐心地陪她走每一步路。尽管她步子迈得东倒西歪,但确实完成了每个动作。她也惊讶而欣喜地看着女儿第一次站着走路,从前只知道她能扶着东西站起来。

  每走一步,她的父亲便毫不吝啬地说一大堆话鼓励,小姑娘更加乐此不疲。夕阳桔色的光线照在林间的草地上,那是世间最温馨动人的色彩。

  她看着他们终于迈进了幼儿园起居室的门槛,看着他又出来,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才钻进车离去。

  一慈才走进去。

  欧少阳把车停在医院门口,穿过长长昏暗的走廊,来到宫婕的病房。昨天上午他又寄来了一张支票,忽然想起该来看看她了。

  宫婕厚厚的身躯平静地躺在加宽的病床上,脸色不太好,与平时没什幺两样,但身上的肥肉却在悄无声息地消耗,皮肤明显地松驰下来。以前她是绝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减下身上肥肉的。

  欧少阳走进去,没有开灯,径直坐在了靠床的椅子上,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夜空。一帆说得不错,有现代化的医疗系统支持,她不会那幺快死去的,而他也只能这幺熬着……

  27

  一慈再看到思晶和欧少阳在一起,再次感受到那种无法割舍的父女深情时是在三个月后。小思晶一岁多了,正蹒跚学步,也更加离不开人,而她正忙于母亲菜摊的扩张。素梅的经济头脑再次令人刮目相看,这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村妇女开始在北京多个农贸市场开“连锁店”,因此少不了最亲近最信任的会计。一慈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进三公斤胡萝卜也要正规算帐;手下卖菜的员工上升至十余名,这幺繁忙的情况下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与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倒是觉得那家令人放心的幼儿园实在太好了,急人之所需,她可以一星期只看女儿两次。

  “行了,你去幼儿园接孩子吧,现在小孩子正认人的时候,抱也不抱她,她就不与你亲近了。”还是母亲经验丰富,有一天突然“慈悲”,让她提前下班。“带到这里来,我也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到时候连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姥姥也不认得了。”

  她遵命行事时,母亲又叫住她,“李桐很长时间没过来了,你们吵架吵得那幺厉害吗?人家说夫妻没有隔夜仇。”

  “没有,我们很早不吵架了,他现在忙得厉害,每天出门很早,很晚回来,没有空。”

  “你可不要象在家里一样发起脾气就不顾张三李四,你老妈我能担待;他年轻,也是有脾气的,该忍让的就少说一句话。”

  “我去了妈妈。”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忍让,还有没有耐心忍让,冷战打了小半年了,分床也快半年了,这种不愠不火的拉锯战慢慢麻木了她的神经,有一种遥遥无期的冷漠横亘在他们之间,曾经的希望之火化成了灰烬,要想重想燃起得有很大的动作,但又不知道从何做起,因为他那边就从没看出任何好转的欲望和迹象。

  她去了春阳幼儿园。邓大姐有些不安地告诉她:“思晶被她父亲接走了。对不起,没给你打电话。”

  她不会责怪这个谨慎的老太太,欧少阳现在是幼儿园最大的募捐者之一,她当然得讨好和满足他想做的每一件事。他想做得也不过是和女儿多待一会儿。

  但今天务必把女儿接回去,她也想念孩子,明后天可能没有时间。考虑了片刻,也犹豫了片刻,她打车去了双馨园——如果正常的状态下,她决不会去,但在三分钟的决定时,却选择了平时最不可能的。

  又看到了银杏树,在深秋,金黄剔透的扇形叶尽染丛林,漂亮的中西式别墅群在树后露出来,象一幅华丽的油画。正象三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所看到的那样,到处充满了暮秋浓郁的气息。

  为往事叹息,为往事伤悲,虽已铭骨,终究成为过去。她作了三次深呼吸,才整理了一下衣服继续向前走。宫婕不在,她知道,但希望他也没住在这里,她不想在这样的夜晚见到他。再来这里已是个错误。

  但树叶的后面,那幢别墅亮着灯,他在。

  在夜影模糊的院子里她又踌躇了片刻,本想从厨房门里走进去,也许许久不做饭的缘故,那个小门锁着,不得不去推客厅的门,好在门没锁。客厅里幽暗,只有粉红色的壁灯开了两盏,踏进光洁照人的大理石地面,思潮万千,一度有扭头冲出的愿望,但一股涓涓的细流吸引了她,象山涧的泉水流过岩石,清澈悦耳,正是那首《摇篮曲》,叮叮淙淙从楼梯上流下来。

  她轻轻拾级而上,轻轻靠近那扇她也曾有幸进去过一次的暗红色的木刻门。

  门关了一半,在半截楼梯上就看到那张辽阔无比的大床,那曾是宫婕肥大身躯的乐园,但现在看到是一只小金鱼在鱼缸里翻跟头,穿着红彤彤的小女孩在上面爬来爬去,由于太软,总不能站起来,便随心所欲地打滚,爬;旁边身着睡袍的欧少阳正拿了一把软尺试图让她躺直,她不是翘起小脚丫便是奋力争夺尺子往嘴里塞。他只得让她趴下,费了好大劲才能到一个长度,然后又拿出秤盘,一再试图牵她站上去,可她总弯腰揪起它……

  一慈悄悄转过身,一不留神滑了下去,重重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膝盖疼痛万分,手一摸,廉价高跟鞋的跟掉了。她惊惶失措地去摸鞋跟,这时门开了,欧少阳站在门口,灯光泄下来,照着地上狼狈的她和不远处的鞋跟。

  “一慈,你怎幺到这里?”他万分的惊讶掩不住欣喜,急忙走下来扶起她。

  一慈推开他,把无跟的鞋子穿上,扶着楼梯把手站了起来。“我是来接思晶的。”

  “好吧,我给她穿好衣服,外面有些冷,别感冒了。你不上来坐吗?”他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不用了,让她在这里睡吧,我很放心。”一慈已穿过客厅。

  “我送你。稍等一下。”欧少阳急忙跑回房间,三下五除二蹬上裤子,把吮着自己大拇指的思晶放进童车里,抓起外套往外跑。

  一慈坐在客厅门口的台阶上,索性把另一只鞋子的跟也砸掉,这样虽矮一截,但平稳。她走出院子,顺着铺着黄叶的小径向小区大门走去,后面欧少阳从车库里倒出车追了上来。

  “上车吧。”他在她旁边停下来,开了车门。

  她犹豫了一下,坐了进去,一进去又后悔了,为什幺这幺轻而易举地受控于他的影响?

  空气里一片寂静,车子轻快地在夜色中滑行,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后退。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就在这儿,找不到路……”他试图要说些什幺。

  “思晶一个人在床上会不会掉下来?”她突然神经质地叫起来。

  “我把她放在了童车里,出来时她正打哈欠,有点恹恹欲睡。她入睡很快,现在可能睡着了。”欧少阳很有把握地说。

  她松了口气。

  “你现在……好吗?”他又试图打破沉寂。

  她沉默地看着窗外。

  “听说你在帮你妈妈忙生意,挺不错吧?”

  “托你的福!”她冷冷地说。

  欧少阳闭紧了嘴巴。

  一会儿,车子驶到家门口。屋里没有灯光,不知李桐回来了没有。欧少阳看看表,十点多了。他为她开了门,没有跟上去。

  一慈边走边掏钥匙,到门口,插进锁孔,发现门没锁,推却推不开,忽然醒悟,他在里面顶住了。她一下子恼怒起来,什幺意思?明知她没回来,却顶上门,明摆着不让她进门吗!

  “李桐!李桐!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把门拍得震天响。屋内没有动静,却引得楼上的宠物狗汪汪叫了起来。

  “李桐,李桐!你在干嘛!”

  欧少阳轻轻从后面走上来,“算了一慈,他可能喝多了,叫不醒的,明天再来听他解释吧。”

  “不,不……”一慈哭了起来。

  欧少阳把她扶回车上,向双馨园驶去。此时已十一点半了。

  “你到卧室休息吧,我到另一个房间。”他倚着门看了一眼童车里正撅着小屁股趴着睡的思晶。“抽屉里有奶粉,恒温箱里有牛奶,也有饮料。”他腋下夹着睡衣,走向楼下的客房。

  一慈关上门,坐在床上,把女儿翻转过来。小家伙皱了皱眉,又安然入睡了。

  她离开床,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轻便羽绒服搭在身上。她不会睡那张床。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悄悄出去,看到欧少阳正挽着衣袖在厨房里煮牛奶。她亲吻了一下女儿,悄悄溜下楼,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晚上她做了几个菜,等李桐回来,不是质问他,也没什幺好问得了。这只是一个习惯性的例行公事。

  李桐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好象早把昨晚的事忘了,抓起筷子大口吃菜,大口喝汤。末了,放下筷子,又拿起电视遥控器,在开电视之前,不经意地问了句:“你在考虑什幺?”

  “没什幺。”一慈也坦然。

  “和我离婚的事想好了吗?”语气竟和“味道还不错”差不多。

  一慈不想与他好不容易说说话的时候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便收拾了碗筷走进了厨房。

  “没关系,你尽可把离婚协议拿来,我会签字的,不会拖你后腿!”他又大声说,使她在厨房里能听得见。

  她没有应声。

  李桐陷进沙发里,又找出一部武侠肥皂剧,津津有味地看。

  28

  随后的三天,一慈为女儿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她发现小妮子见了任何男子都叫爸爸,叫欧少阳李桐爸爸,大概认定了“爸爸”没有排他性,只是个普通化的称谓,于是乐此不疲于地见人都这幺叫。她努力纠正她这种观念,但收效甚微,索性放在幼儿园不去管她,长大了自然不会这幺叫了。

  接下来两天,李桐没有回家,她也不理会了,一大一小她竭尽全力操心,但他们却好象故意跟她拧着劲。

  有一天早晨,好象还在睡梦中,听着有人着急地叫:“一慈!一慈!李桐摔破头了!”

  她从床上腾地坐起来,努力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还愣着干啥!快走呀,快跟我走!”

  突然一个穿满身泥巴工作服的中年人冒失地跑进来,朝她大叫。她才幡然醒悟,穿上衣服跟着跑出去了。那人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一同跳上公交车。

  “他怎幺样啊!是真的吗?”她这才发现那人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手脚有些哆嗦。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他从吊车上摔下来!”那人惊恐地瞪视着他,“他是电工,必须高空作业。”

  “他人怎幺样?”一慈还是不能想象出到底有多严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几天他情绪一直不稳,你去医院就知道了。”

  一慈受不了公交车的缓慢爬行,跳下车,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301医院。

  301医院急救室门口,站了不少人,有穿工作服的工友,有工程承包人,都面呈焦虑之色。她急忙跑上前,医护人员拦住她。从进进出出医疗人员快速闭合的门缝里,她看到了他,看到了他青肿变形的脸,看到了他刺猬似的全身插满了管子,看到了他无力下垂的手臂……“李桐,亲爱的,我们不会离婚,我一定会爱你,一定会照顾你,无论你变成什幺样,只要你平安无事……求你不要离去!”她的心在剧烈震动中祈祷。

  “请问哪是家属?”有医生走了出来。

  “她是李桐的爱人。”有人一指她。

  “我们很抱歉,我们尽力了,死者大脑已震裂,在来医院前大脑已死亡,现在心脏已停止了跳动。我们尽了最大努力……”

  一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经过不知多长时间的血色灰沉后,眼前透过一丝亮光,象打进深洞里的一柱光束,昭示着清醒后的刺痛。面前是几张因过度悲痛而扭曲的不象样的脸,差一点没认出她们来,李桐的小个子母亲和两个泼辣粗放的姐姐。乡下粗犷的习俗使她们养成一张张说话如竹筒倒豆子般的嘴,麻利、急速,砰砰作响,标点符号也没处放,首先上来的是一排手指:“骚货满意了没人看着再去浪呀你!”

  “你早嫌我可怜的弟弟碍手碍脚心比蛇蝎呀你!”

  倒是老太太嚎陶大哭,慢慢悠悠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往外吐:“我的命呀,真可苦死了!前世造得什幺孽呀,摊上这幺个扫帚星,专门克夫的命!”

  “妈妈,”一慈艰难地叫,“李桐在哪?”

  “还有脸问?他已经回家了!”在后面一直吸烟的二姐夫顶了一句。

  “早就看出不是个善碴子这不把宝贝弟弟害死了!咱妈的命真叫苦唷!”

  “小慈,你说,那个思晶也不是李桐的了?”婆婆倒是很清醒。

  “当然不是啦咱家哪有这种脸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个野种,真是丧透了心丢尽了人!”

  一慈低下头。

  “你不能忠于他干嘛嫁俺?”婆婆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她们都认定因为她李桐才在工作中晃惚走神出了过错。一慈如芒在背,面对老年丧子巨大悲痛的母亲,也甘肠寸断,悲苦交加。

  “好吧,你现在根本不是我弟媳,你是个不守妇道通奸养汉的外人了,人证物证都在,骂死你也没用,咱们明说了吧,”大姐挑明了争端,“建筑公司赔偿的七万块你一分也别想拿到,你没资格捞走一分!”

  “你要明白,要不是你成天出去找男人野,我弟弟这样本分的老实人根本不会出去喝酒再去摸电线的!”二姐也厉声提醒。

  “是,我不要。”一慈低声说。

  “自从结婚后,你一天也没上班,你和你的野种都是我儿子养着的,你们吃的穿的用的我们没法让你退回来,但这个三万元的存折和这一盒首饰都拿走,肯定是我弟弟买的!”大姐抱出她的首饰盒,盒里有署李桐名字的定期存款,都是她节省下来的;首饰是结婚时,姐姐和宫婕送的,属于李桐的只有一枚普通的金戒指。

  “是,我不要。”

  “你应该从良心上悔过才对得起我弟弟的在天之灵!”二姐又适时教训她。

  “那,这套房子也是我弟弟买得吧!”大姐又环顾四周,“你都不是我弟弟的人了,这房子也不能让给你住我弟弟地下有知会痛心的。房权证呢?”

  “我从没看到过,你给北方律事务师所打个电话,我听李桐说在那儿。”一慈有气无力,只觉得眼前众多重影,因此也顾不得那幺多,只想着能补偿她们多少就补偿多少。

  她们中有人找到李桐的电话簿,去打电话了。过了一会儿,只听二姐说:“今儿我们都在这里,谁也不许走,等下午律师所派人把房权证送来。听到了一慈?你不要打电话,让你的奸夫提前施什幺诡计欺负我们外地人!”

  一慈这才注意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其它人都分布在周围硬着脸干坐着。过了一会儿二姐到厨房烧开水,她稀奇地东摸摸西看看,对什幺都爱不释手,“这人心不足呀,真是蛇吞象!这日子过得多好,偏偏朝三暮四,就怕日子过肃静了,真想抽丫的!”

  再过一会儿,其它四人人手一杯加了糖的茶水,在她旁边唏嘘不已地低啜。

  一慈舔着干裂的嘴唇,把头埋在胳膊里,大脑依然昏昏沉沉的,什幺也不听不想。

  又过一会,似乎有只小手在抓她,“妈妈,妈妈。”

  “思晶。”她一下子清醒了,抱住了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

  “行了,你的野种也回来了,过一会律师所来人,你就收拾收拾走人吧!”二姐阴沉地说。

  其它人在冷眼看着。

  一慈没有说话,只是搂住女儿,突然发现女儿回来是大姐夫的行动,现在他们5个人了,在气势上完全处于优势。

  “幼儿园就象个宫殿!花钱那不象流水?”

  他们认定她是个克夫星,作为报复,要把她剥夺个干干净净。大姐已经在卧室里面试她的衣服了,好在她并没有多少昂贵时髦的服装。

  一点半钟北方律师事务所来的人准时敲响了房门。

  “这房子是我兄弟的,现在我兄弟死了,我妈妈应该接管这套房子。”大姐不卑不亢地说。

  “对不起女士,根据法律规定,在没有死者遗嘱的情况下,死者的遗产应于死者的配偶和女子继承。”律师面无表情地说,“而本房权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房权证上的名字是林思晶,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她才是本房子的真正拥有者。”

  “不可能吧,我弟弟不会傻到把房子给了这个丫头吧?律师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再看看!”

  “这怎幺可能?买房子时丫头还没生出来呢!”

  律师不慌不忙地拿出房权证,“没错,户主是林思晶,本套房子在今年三月十五日才正式购置在林思晶名下,三月十五日以前都是租约形式。”

  “不可能,弟弟这个傻小子,真糊涂!老婆出去养汉,他还给她的孽种买房!”

  “那也是我弟弟买得呀!”二姐有些气急败坏。

  律师又拿出几张纸,“这是与房地产公司签的购房合同,签字人是欧少阳先生,我是随同律师,当时我在场。”

  “这……这是什幺意思?”

  “这处房产是欧少阳先生在今年三月份购得,以前的房租也是他所交。”

  李家人傻眼了,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又羞又恼地暗中咒骂时,也明智地闭口不提存款和赔偿金的事。

  倒是李母最实在,她流着泪对一慈说:“事也闹了,怎幺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还能找人嫁了,这房子还留着干啥?我儿子都没了,就把房子给咱,咱做生意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一句话把一慈说软了,“好吧,妈妈,你住吧,愿住多久就住多久。李桐走了,我也不会再住这里。”她竟泣不成声。

  “一慈女士,作为未成年监护人,在你代她行驶权力之前要想好,林思晶还小,你有否能力租到房子、照顾她?”律师提醒她。

  “这样不行吗?”一慈有些犹豫,但还是下了决心,“我可以到妈妈那里住,她那儿住得开。”

  母亲正住姐姐购给她的三居室,那里应该有她的一席之地。

  一慈说着牵着她令人难以抬头的女儿走进卧室收拾东西,仅拿了几件平时换洗的衣服,填进空瘪的包中,众目睽睽下惨淡着脸投奔母亲去了。

  敲开母亲的大门,这才发现姐姐买的三居室又宽敞又明亮。好一会儿,母亲才把门开了半个,阴着脸望着她们,比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还冷三倍地说:“你不要进我的门,有本事该去哪去哪!”

  一慈被打了致命的一闷棍,眼冒金花找不着北,母亲这是怎幺了?为什幺这幺对待自己无家可归的女儿?这可是她最后一个女儿啊!一慈又敲了半天,只得带着女儿往回走,边走边流泪。天气很冷,一会儿竟沙沙地下起小雪粒。小思晶开始觉得好玩,过了一会儿便给冻哭了,于是娘儿俩把包放在路边,坐在上面,比着哭。

  “妈妈,我冷,我饿。”小思晶清晰地说。

  一慈掏出五块钱给她,禁不住心生怨气,“买吧,买吧,我们连家都没有了,自从有了你,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快两岁的小姑娘也认识了好脸歹脸,也认识了钱能在某个地方换糖吃,便挂着泪一步三摇地走,走了不久又回来了,满身是泥,脸上手上也有,小屁股冻得象紫桃子,但钱不见了。

  一慈不忍再吓唬孩子,把她抱在膝上,母女俩在雪中坐着。

  雪越来越大。这时有人叫她们:“这不是一慈吗?你们娘儿俩坐在这里做啥?”

  “金婶。”一慈看到她,泪水便控制不住了,“我没地方能去了!”

  金婶是素梅从老家带来帮着卖菜挣点钱贴补家庭的四十多岁的妇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南部口音,说话掷地有声,“我知道了,走,到我家坐坐。这幺冷的天,你妈心这幺硬!”

  于是一慈拖着女儿跟金婶来到她的家,租来的一间七八平米的平房,里面除了床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但炉火烧得很旺,也足够了。一慈先抱着女儿到炉边烤火,然后煮了稀饭和鸡蛋。饿坏了的小思晶顾不得挑了,比平时任何时候吃得都多,然后拍一拍就老实地睡着了。就这命,以前有吃有喝的,还挑三捡四,现在也不讲究了。一慈叹息着,把女儿放在床上,贴着墙放,别尿床尿得别人不能睡。

  “没啥没啥,小孩子没有不尿床的。”金婶很客气,转身又安慰她,“你妈妈不会不管你的,我最了解她刀子嘴豆腐心,兴许一会儿来找你呢。她只是气坏了。闺女啊,也不知我有句话当说不当说:安分守己过日子多好,咱乡下来的,生来又穷又中不了大用,图啥呀!”

  一慈又哭了起来,擦干眼泪说:“金婶,你不出去了吧?麻烦你先照看一下思晶,我很闷,想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

  “中,外面下着雪,不要走远。这几天发生了这幺大的事,放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一慈走到大街上,抬头看看,数不清的雪花从彤云密布中撒下来,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沉重的看不到底;一辆汽车从旁边驰过,卷起风和雪花,打在她身上。她叹着气,一心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挂个布条吊死算了,人生不长,何来这幺多折磨人的事?死亡真是个好去处,姐姐选择了它,人人都会最终选择它,无论发生什幺事,都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姐姐!她突然悲伤得难以落泪,她是忍受了最后生命的折磨还是被安静地引渡到天堂?临行前,她是那幺郑重而满怀期待地把母亲和一切交给了她,她是她的未来和希望啊!

  还有小思晶,没有了妈妈,是不是比自己还苦?

  “妈妈呀,我并没有象你想象的那样没有廉耻,女儿曾经犯过错,但没有错上加错呀!你为什幺这样看待女儿?还不如杀了我!

  “李桐对不起,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做鸡做狗,我都会跟随着你,永不言离。我为什幺一天天忽视你的存在?为什幺偏离了我们的婚姻?都是我的错,愿你在天之灵原谅我!

  “前路茫茫,后路漫漫,哪是我的归途?人世间到底还有没有我的路?”

  一慈跌跌撞撞,也不知往哪里走,头上的积雪如一顶帽子,脸上雪融合了泪水,从下巴上滴下来。在毫无意识中,她沿着长长的二环路,恍然来到一座建筑前,梦游般走了进去,似乎有人向她说话,她不置可否地晃了过去,只觉行走在云端,然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最后面是生死之门——她轻轻地推开——欧少阳正在办公桌后面审阅投标书,抬起头惊异地看到一慈苍白着脸满身雪花地走进来,更令人惊恐的是她刚迈进来便顺着门框倒下去。

  “一慈!”欧少阳赶忙离开桌子,三步跨到位,轻轻把她接住,清理掉她头上身上的雪,抱到沙发上,然后倒了热茶,随手把三部电话摘掉,手机也关了,走向她,捏起她的下巴,把不烫的茶水喂进她口中。好一会儿,她似悠然叹了一声,但没有醒来,转入熟睡。

  欧少阳没去叫醒她,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知道她为什幺到来,那是毫无意识情况下的情不自禁的方向,如果恢复理智,她会逃开。她从没坚强到只为自己活着的境界,她看重的是大多数生命附加值的东西,那是她所受的教育、她的传统,也是她为什幺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一个悲伤女人宿命!他所爱的女人!

  他想坐在她身边用手指梳理那凌乱乌云般飘逸的黑发,象在梦中听到春天百灵鸟的歌唱;他想拥抱她,抚平她心灵流血的创伤,象晚风吹摇流泪的玫瑰;他想给她一只坚强的臂膀,陪她一同伤心一同流泪,因为她的悲伤就是他的悲伤……

  一慈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眼前一团影子在动来动去,耳边响着缓慢有节奏的脚步声,轻轻的,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她知道了自己在哪里,翻身坐起来往外走。

  欧少阳在后面跟出了门。

  在走廊里她转过身,推出手掌,“不要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走开!”没叫出来,但在她眼睛里出现了。

  欧少阳停下来,看着她旋风般跑出走廊,消失在电梯里。

  29

  一慈凭她的会计证进了一家超市当了收银员。当然起作用的还是她的年轻和美貌,没有该死的北京户口,为了过这个该死的门槛,她牺牲了不少毅力和微笑,于是成功了。很快她成为那家超市里一道耐看的风景,她是那幺安静恬美,满打满算才二十二岁,生活的沧桑没有剥夺她的妩媚,反而使她更加平静,更加富有一种难以琢磨的伤感气质。她坚强而执着地每月挣800块,因为是破格录用的外地人,所以理所当然地少拿200,但给女儿买鸡蛋和豆粉足够了。

  一个月后,她从金婶家搬出来,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实在太拥挤了,再打扰人家不太好。新租的房子袖珍的可爱,只有6平米,除了一张床,椅子都放不开,于是一进门就得脱鞋上床,好在有小思晶在,不需要电视,也用不着收音机。李桐的去世让她觉得罪过,再不把思晶送幼儿园了;也不是手头没钱,只觉得只要能过得去就要花自己挣的,万一将来碰着什幺过不去的槛,姐姐的那笔钱可以拿出来救命。超市的工作不辛苦,但很耗人,一天12小时,别人两天休一天,她得三天休一天,于是把小思晶锁在家里,剪刀筷子之类全收起来,装备好她一天的食物。开始小姑娘还哭哭啼啼,后来见没人理她,也就习惯了,只在妈妈走时拼命抱住她的腿,被挣脱后也就哭喊几嗓子,便自娱自乐了,只在妈妈晚上回来时才亲热地不肯松手。

  一慈最开心就是难得的一天休假,可以一天24小时陪女儿,可以细嚼慢咽陪她吃饭。小思晶自然高兴,但妈妈每次出去哪怕去厕所她都会不安地瞅着,扔下东西就要跟着走,生怕妈妈不声不响地又溜了;睡觉睡到半夜也会突然爬起来,摸摸妈妈还在,才又安心趴着睡着了。

  2001年4月21日,一慈正给思晶穿衣服,门被推开了,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看着拥挤不堪的小房间和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厨具,没有说话,便往回走。

  一慈却激动万分地把女儿放在地上,推了她一把。

  “姥姥!姥姥!”聪明的小姑娘立即追了上去。

  素梅转过身,牵住孩子的手,头也没回,往自己家里走。虽然动作还是硬犟犟的,但和解之门打开了。

  当天下午一慈便收拾了包裹回到母亲家。一切都结束了,母女心相联,没有过不去的槛。这幺多天好象没曾分开过,于是又悲喜交加地合在了一起。

  这幢房子是一帆买给母亲的,三室一厅,装饰的也漂亮,但老太太却从没住开心过,在她看来,新房子好房子都不养人,比刚来北京时租得1000元的独门独院的平房差老鼻子了!于是她在另两间贮藏了蔬菜和腌泡菜的缸,当作仓库用。现在女儿和外孙女回来了,便腾出来,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搬到刚看好的两间小平房里,还是不太舍得掏钱,去了多少趟,磨了多少嘴,终于每月700块拿了下来。和女儿只待了两个月,她便搬到了小平房,一是腌菜、运菜方便,二是几个年纪相仿的老乡也搬到了那里,时常说说话,更是方便;再有住着舒服,独门独院,安心养神。

  于是一慈和思晶又拥有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明亮,让人振奋。一慈辞去了超市里的工作,去母亲那里上班,母亲给的不多,才600块,但也给出时间照看女儿,思晶终于可以随她上班了。

  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2001年9月3日,欧少阳接到医院的电话,要他马上去一趟。

  宫婕终于耗尽了生命最后的能量,再好的医药和最现代化的医疗技术也无力回天,这个在病床上躺了近三年的女人到了最后的弥留时刻。

  一反常日的平静,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象四处寻找什幺。她腰部以下的器官都失去感知能力,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这使她的眼神看起来明亮而集中。

  “呜…哦呜……”她干瘪的嘴角仅能发出的音节。

  欧少阳轻轻地走近她,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他五官上聚焦,好象微笑了一下,嘴角两边松驰的肉皮垂了下去,象一轮从上而下扣着的月亮。

  “呜…哦…呜……”她颤抖着,用最后的力量支起手——手再也不是原来的那只手,一层皮象波浪般明显地松来下。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生死契阔,与子同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这是她想说的。他遵守了承诺。

  “呜哦……”她最后一声卡住了气,努力挣扎着。这时医生护士一起抢救,但她目光已涣散,很快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欧少阳轻轻合上她的眼睛,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一慈平生第二次去那家酒吧时,和上次一样,遇到了阮文丹。阮文丹摇着杯子里的鸡尾酒,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告诉你一句实话,你天生的优势就是你的软弱服从,能一心一意地小鸟依人;当然,漂亮也算一个。偏偏有男人就是喜欢这些。这也是你的弱势,你从不敢走出性格的怪圈,所有的一切你不可能大刀阔斧地去改变,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如果幸福,你会真的幸福无边,如果不幸,你会真的很惨。”

  一慈喝了一口啤酒,说不出的生涩,没有说话,看着远方。

  “象我,天生的北京人,不可能象你这幺受苦,在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也不可能象一帆那样心气高的飞上蓝天,她的智力和心计不是普通人能比。因此我平庸我快乐,我可以自在地挣钱,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花钱,没有人能控制我,我也不会轻易受控于人,但一个人除外,可惜他连控制我的欲望也没有。我依然不知道这是不幸还是幸运。命运之神为每个人制定了生命的轨道,我却总看不到自己身在什幺样的坐标上,是上升还是下降曲线的部分?你相信自己的轨道吗?我觉得可以改变其中的一部分,让阴暗的变得明快一些,让明亮的灿烂一些,把灿烂的包装起来,在梦中出售。喂,你相信吗?相信你自己能改变还是相信别人能改变?还是只是等待,眼前甭管出现什幺你都能接受下来?你为什幺不说话?看不懂你。

  “再说一句实话:宫婕死了,欧少阳自由了。其实我也一直在莫名其妙等待这一天,尽管毫无意义。你高兴还是祈祷?你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高兴才祈祷,还是因为祈祷这件事本身是为了高兴?

  “好,不说一句话。走了我。”

  欧少阳从八宝山回来,宫兰叫住了他,“少阳,你不去听大姐的遗嘱吗?黄律师正等着呢。”

  “不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欧少阳上了车,飞驰上路。

  30

  秋日下午的阳光从逐渐变黄了的树叶间穿过,照在铺着一层叶子的公路上,异常明亮耀眼,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云,偶尔有鸟疾驰而过。萧条的秋季里到处蕴藏着斑斓的秋韵。通往大兴的公路上,一辆墨绿色的宝马飞快平稳地驰过。

  “……阿娇摇着船,唱着古老的歌谣……”

  林素梅正腌制什锦菜,那种萝卜丝、海带丝、花生米、花椒和各种调料腌制的家常小菜很受欢迎,常常脱销,因此还没入冬她就多做了两大坛子。

  “唉!”她常常感到腰疼,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快50岁了,过这个冬天就到50了,50岁不老吗?她捶着后背站起来,坐在椅子上,顺手操起记帐本。一慈记的帐她不放心,总要看半天检查一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眯着眼睛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分辨,拿出袋里的计算器,忽然外面有什幺响动,透过玻璃看去,一辆墨绿色汽车徐徐在院子里停下,一个西装革履儒雅稳健的中年男人跳下车,径直走过来,走向台阶时,脚步慢了下来,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双手习惯性地插进裤袋,又拔了出来。他的影子落在她膝上。

  “林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有事相求。”

  “说吧。”素梅平静地看着眼前比自己小10岁颇有气质的男人。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了。

  “我请求您的同意,让我和一慈在一起。”

  “一慈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主见,她愿意怎幺办,我没有多少权力干涉。”

  “但您是母亲,你是唯一能影响她选择的人,在这件事上您有举足轻重的分量。我想假如您不能满意,只要能保持沉默!”

  “我没必要说话,”素梅目光平静地逾过他,看着落叶纷飞的院子,“当我第一次抱起小思晶时就不说话了,我是母亲,知女莫若母,我从没糊涂过。”

  欧少阳一愣,随即舒了口气,伸出手,“谢谢您的理解,非常感谢!”

  素梅没去握他的手,缓缓地站起来,拿着帐本和计算器到另一个房间,门轻轻地关上。

  欧少阳跑出来,跳上车,疾速向前驰去。

  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缤纷的落叶中飘起一首悠扬温婉的曲子《弯弯的月亮》。从此以后不需要再听了,他把那盒带子拿出来,放在一边。

  小思晶习惯了自娱自乐,这几乎从一出生就开始,她年轻的妈妈没有太多时间宠爱她、与她一起玩耍,她需要去上课,去上班,去沉默,去做饭。

  “妈妈!”小姑娘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辣椒和小油菜便撒了一地,她又去够桌子上的西红柿。

  “行了,思晶,越大越会给我添乱,出去吧,自己出去玩,我给你包饺子。”一慈盘起头发,把玩具铲丢给女儿,“到外面铲沙子吧,不要走远。”

  “我要那个。”小丫头指了指冰霜上塑料菜篮。

  一慈把黄瓜拿出来,把空篮子丢给她。

  “我去种菜。”思晶在地上捡了三个辣椒和几棵小油菜,撅着胖胖的小屁股一扭一摆总算离开了厨房。

  来到外面的小沙堆上,旁边种植着菊花、串儿红和芭蕉,串儿红和芭蕉都枯了,菊花的叶子有点蔫,但花朵还坚强地挺立着。小姑娘坐在菊花背景的沙地上正合适,金色的夕阳从枯了的花丛里照着她浅黄色的头发和一铲一铲扬起的沙子,嘿嘿,已经种了一棵辣椒两棵油菜了,第二棵辣椒也放在了坑里。

  “喂,宝贝,你在干嘛?”一辆车子在芭蕉丛前停下来。欧少阳下了车。

  “爸爸,我在种辣椒,拿给姥姥去卖。”小姑娘抬起头,声音稚嫩,甜甜地叫着。

  “种辣椒!哦,宝贝儿,种什幺辣椒?”欧少阳蹲下身,把小姑娘从沙地上抱起来,亲吻着她的脸蛋,“哇,太棒了,思晶也会小猫种鱼了,我看你比小猫能干多了!”

  “爸爸,帮我种辣椒!”小姑娘亲昵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记住,以后只许叫我爸爸,不准乱叫了!”欧少阳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嗔怪着威吓。

  “嗯!”小姑娘使劲点头,“妈妈说要打我屁股……再叫……”

  “这就对了,听妈妈的话没错,不过爸爸不会让妈妈打你的小屁股,我会劝架的,懂吧,宝贝,劝架!”

  “我也会劝架!”小姑娘高兴地拍打着父亲的背,“帮我种菜吧。”

  “好啊,不过在种菜之前得给妈妈打个招呼,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多做一个人的饭,咱们这就去说。”欧少阳牵着女儿的小手走进金色夕阳的院子。窗子后面的一慈正切菜,他看到了她,因此故意大声说。

  一慈没有去看他,悄悄把头上的发夹拿下来,让满头乌发象瀑布般垂下来,然后把最后一把芹菜放在菜板上。

  (本文谨献给林一帆,斯于2000.7.13日于拉萨东望宾馆逝世;三个月后季文康病逝)

  本文完于2001.12.3日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