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 作者:安宁

来源: 2009-06-10 22:12:58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六章 前路恐苍茫

在庄锋璿离去后,初尝云雨的白世非整日笑眯眯,眉宇间尽见意气风发。

接下来几天,他都想方设法把尚坠彻夜留在第一楼。

一轮激情欢爱,酣畅过后她总是不免瘫如雪泥,连眼睛也睁不开,乱慵无力地枕在他臂弯里,双腿失控地间歇微颤,嘴里喃声道,“我终于明白,为何新娘子要在出嫁三天后回门……”

“哦?”掌心在她嫩滑的背上流连忘返,他爱极了两人之间的这种肌肤之亲。

“若然每个夫君都如同你一般……”她止住小猫一般的低哝,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言下之意,若然男子初娶时都如他似的夜夜求欢,倘不幸遇上心情粗暴些的,那新婚妇人如何吃得消。

他唇边泛起笑痕,趁这时机,有意无意挑起旧事,“我娶你可好?”

她整个人一僵,退出他怀抱,裹着被子翻过身去。

他无声轻叹,只得再度按下不谈,展臂将她身子勾回怀内,在她耳边逗趣道,“我也想明白了一样。”

“什么?”

“难怪赵三他们曾经说过,女子在餐桌上伺候男子吃好,男子在床榻上把女子喂饱。”

“你……别、别来了……唔……”细微闷声被他以唇堵住,俄顷,她的挣扎渐软。

“我再喂喂你……”他在挺进后吟喘,与她挑情戏语。

寒夜漫漫,莫过于红绡帐暖、鸳被翻浪最为相宜。

如此春宵频渡,仿似沾了蜜的夜里尽是两人的调笑私语,交劲同眠,白世非餍足了闺房之乐。

过了数日,邓达园接到急信,太原知府有意对交之铺户进行整治,打算效仿益州从前的做法,剔除不法之徒,专由官府制定十六户富商来进行经营。所谓力不到不为财,尽管白氏交之铺在太原占一席之地毫无疑问,但也还是宜去打点一下以表诚意。

白世非终于吩咐白镜收拾行囊,依依不舍地作别佳人。

邵印直把他送出府门外才低声道,“照公子的吩咐,聘礼已私下备好了。”

白世非沉默了一下,“择个吉日给张家送过去罢。”

“可需知会夫人?”

“不用,你且把这事悄悄儿办了。”

晏迎眉与尚坠情同姐妹,让她知晓了不过是徒然令她难做,到时她是告诉尚坠还是不告诉的好?

“那——”邵印小心地道,“不知坠姑娘那——公子可有——”

白世非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几日难得偷来浮生中最甜蜜快乐的时光,他与她缠绵都来不及,哪舍得把这烦心事儿说出来坏了兴致,加之内心也隐隐有些担忧,怕万一自己说了出来她会即时翻脸,再也不肯轻言原谅。

这死结根本无从下手去解,且拖一日算一日。

拖到她那颗石子似的小心肝什么时候肯低头认命,他便好处理了。

“瞒着她,等我回来再亲自和她解释。”他翻身上马,低头望向邵印,温眸内掠起一抹勿容置疑的薄冷星芒,“我对她怎样想来你们都已清楚不过,在我回来之前府里绝不许泄露一点儿风声,明白了?”

邵印连忙应声,“公子请放心,小人一定把事情办妥贴了。”

白世非点了点头,眸光飘向大门内,在旷阔前庭的尽头,一道细致身影犹倚门而立,即使隔着百丈开外,他也能感觉到她正向自已这边凝望,勒缰立马,他柔然一笑,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

那边一只小手迟疑地举起,也朝他挥了挥,然后飞快收回袖底。

唇边含着笑意,夹紧座下良驹,白世非一抖缰绳,“驾——”

蓄势已久的矫健马儿急窜而出,只见他素紧黑发脑后,两抹绣银织金的湖蓝色冠带掠出弧动烟影,一身白衣在晨光下潇洒飘展,玉指缠缰,修袖迎风而缭绕,足登金蹭,罗袜蹑碟二容与,俊绝之姿惹得路人驻足旁观。

白镜策骑紧跟在他身后,不消片刻,两人已纵骋去远。
邵印返回内堂,叫来几个口风紧密的年长仆从,如此这般窃语交待一番,众人便分头行事,几日后他请了媒婆子去张士逊家下好聘礼,定下与夏闲娉同天行礼的酒席日子。

在邵印存心隐瞒之下,全部行事都异常隐蔽,凡需出府的仆人都得往他跟前听从严词嘱咐,是故就算有人曾在外头听闻了风声,回来后也不敢多提只言片语,由此白府里不曾冒出半点话星子。

尚坠一贯大门不迈,打从白世非离家后更是连疏月庭也没出几回,对此自然毫不知情,连同晏迎眉在内主仆两人始终被蒙在鼓里。

不知不觉,立春过后蛰虫始振,鱼陟负冰,林苑后方的秋水无际湖开始解冻,忽而一夜东风吹至,破冰湖水寒绕亭榭,半园杏花纷开如雪,新蕊妖娆占春。

知道白世非捎信回来,说再过些时候便会回府,邵印才算松了口气。

只不料千算万算,却算不过天,也是冥冥中合该有事湖水发生。

时刻关注府中动静轻易不肯出门的大管家这日却有事不得不外出,偏生晏府在这节骨眼上派人带来口信,道是晏夫人染了风寒,卧床不起,病榻上思儿心切,盼女儿归宁省亲。

晏迎眉一听既惊又急,在邵印闻讯赶回来前她已带同尚坠回家去了。

匆匆忙忙回到晏府,焦急万分的晏迎眉下了轿后一路往里奔去,跑过花厅时却愕见母亲端坐厅里,和父亲的几房姨娘在说着笑儿,脸上气色温润,丝毫不像是有病之人。

人多嘴杂,她强按下心里疑惑,皱眉唤道,“娘。”

晏夫人满脸堆笑,暗暗冲她使个眼色令她噤声,然后将她招至身边。

众姨娘见她忽然回来,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七嘴八舌寒暄过后,大都看出来了这母女俩有话要说,便一个接一个找借口离开。

第六章 情深多枉然

情深多枉然

晏夫人把侍婢们也摒退,除了母女俩外只留下尚坠,和蔼道,“坠儿,你也坐下来罢。”

尚坠谢过,却没有坐下,只是退到稍远的案桌旁侯着。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晏迎眉开口问道。

“我找你回来是有事想问你。”晏夫人仔细端详女儿的眉目,沉吟了一下,似斟词酌句后试探地问,“你在夫家过得何?”
 
“怎么突然问起个来。”晏迎眉闲闲地笑起来,“娘但看女儿的模样也不象过得差不是?”虽然说不上逍遥快活,也算少虑无忧,不但饮食起居十分讲究,日常里被照顾周全,而且行动也相当自由。

“这样啊……”晏夫人眉头轻锁,又问,“那——夫君待你可好?”
 
一旁悄无声息地立着的尚坠低了低首,十指有些不安地微绞着绶带。

晏迎眉端起茶杯轻抿,“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好了。”
 
“我听闻外头有传言,说你和白公子感情不和,可有此事?”
  
晏迎眉啐地一声,“那些坊间巷底的闲话娘也信得?娘也不想想女儿嫁的是何等风流人物,便那瓦子里拿他说字儿的勾栏就不下五六处,每日里也不知瞎编多少他的段子,在茶余饭后传来传去。”
  
晏夫人叹口气,“不是娘多心,而是你成了亲那么久,肚子里始终没一点消息,昨儿爹又和我说,你那位要在下月里同一天迎娶夏张两家的女儿,你说娘怎能不担心?”

尚坠倏地抬起首来,看了看晏夫人,惊骇眸光飞快转向晏迎眉。
  
晏迎眉与她一样大为愕然,白世非要娶的不是夏闲娉么?怎地多出来一个张家的女儿?还在同一天迎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地不在母亲面前露出破绽,只笑笑道,“夫君也有他的难处,太后明摆着是要把夏家那位塞他屋里,他纵然万般不愿也是推搪不得,至于张家么……”说到到里,似微愁地轻唉了一声。
  
不明就里的晏夫人果然接过话头,“听说那张绿漾与他是青梅竹马?”
  
晏迎眉含糊地嗯了一声,心想原来是她,眸子微侧望去,尚坠的脸已白如金纸,仿似连人也站不稳,以手轻轻撑在案角,有些摇摇欲坠。
  
晏迎眉不禁有些担心,当下对母亲道,“娘大可放心,不管是夏家也好张家也罢,想爬到女儿头上也不见得那么容易。”又闲话几句,便藉口府里还有事,站起来准备离去。

一动不动僵立原地的尚坠象是魂魄离了体,神情呆滞茫然,直到晏迎眉出声叫唤,她涣散的眸光闻声移去,定定看了晏迎眉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抬腿迈出时足底虚浮,身子一软腹部便磕撞在了尖棱的案角上。

晏迎眉大惊,再顾不得母亲就在旁,慌忙过去扶住已痛得捂住心口弯下腰去的她,两人的行止自然惹起了晏夫人的狐疑,正想问晏迎眉是怎么回事,她已拖着尚坠急急告辞。
  
出了门之后,尚坠的神色已回复平静,轻轻执着晏迎眉的手腕让她放开自己,扯了扯嘴角,仿佛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哑声道,“我没事。”

晏迎眉无奈地看着,“你也别动气,先回去弄个明白。”
 
尚坠一声不发。
  
不多会回到白府,晏迎眉踏进偏厅便把小厮唤至跟前,“怎地不见邵管家?”
  
“今儿来了一批新的箱奁案椅,大管家正让人收拾浣珠阁和饮绿居呢。”
  
若是平时晏迎眉听话这话也不会觉得异常,如今既已知晓邵印有事相瞒,一听小厮这么说,不难想到邵印已着手准备那两房的住处,由此可知他私下里不知已做了多少事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命人去寻他。

俄顷,邵印匆忙赶来。

晏迎眉盯着他,“大管家最近忙什么呢?”
 
邵印一听她口气不善,站在身后的那位更是脸色苍白,气氛明显有异,不由得心头一紧,恭声应道,“回夫人话,老奴也没什么忙的,都只是一些拉杂小事。”
  
“是么?没什么忙的?那可就奇,我怎地听说大管家私下叫人新打批案椅用具?对了,浣珠阁和饮绿居可收拾停当了?白府是汴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大管家给那两房置办的物件,一样样可千万不能低了档次,就算比不得公子日常里的用度,好歹也得比疏月庭的要贵重几分才行,不然传出去只怕会让夏张两家误以为,是我有意欺负那新入门的。”
  
邵印额上渗出冷汗,慌忙跪倒在地,“老奴该死!”
  
晏迎眉也不叫他起来,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哟,大管家你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你怎地就该死?”
  
“都是老奴的错,老奴千不该万不该把事情瞒着夫人。”
  
“你现在倒是知道不该了。”晏迎眉冷笑,本待还要再损他几句,好为尚坠出一口恶气,不料尚坠却在身后轻轻碰了碰她,似示意她算了,她自然也知道事情不能全怪在邵印头上,唇一抿,“你起来罢。”
  
邵印应声站了起来,眼角余光掠过她身后的尚坠,躬身道,“还请夫人容老奴斗胆说一句,公子——其实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让此事坏了——坠姑娘的心情,他临出门前曾交代过,回来后会亲自向坠姑娘解释清楚。”
  
一直沉默不语的尚坠终于开口,“大管家何时知道这事的?”顿了顿,忽然淡淡道,“是不是在大管家上张府拜会哪回?”
 
邵印心头一凛,迟疑了下,却不得不如实相告,“也不是那时——是过后不久。”
  
果然,是那人与她同房之前。
  
“什么时候给张家下的聘?”
 
“七天前。”
  
七天前,是在他走之后,这么说来他在出门前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只独独瞒着她。
  
尚坠唇边露出一丝惨淡飘忽的笑意,那人哪里是怕她不开心,只怕是不想他自己不开心,明知她难以接受所以索性一瞒到底,只想法子先夺了她的身子,让她无路可退。

他的声声誓愿言犹在耳,没想到才一转身,背后的真相原来如此不堪。
  
一次又一次,已痛得麻木。
  
“小姐,我想出府去走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晏迎眉与邵印暗暗对视一眼,却都不敢拦这小祖宗,两人跟着她走出偏厅门口,邵印对站在近处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没走出几步,尚坠倏然螓首微侧,哑声含寒,“别跟着来。

第六章 故园已尘荒

小甜水巷里与南食店和李家姜铺相邻不远处坐落着一户人家,门庭的角檐斗拱因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已显破败颓形,两扇残旧斑驳的木门几乎已看不大出来曾经漆乌,门扉紧掩着,庭院深深的里间静悄悄地不闻一丝声响。
  
尚坠站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一路之隔外的屋子,对偶尔经过的路人投来的讶异目光茫然不觉。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慢慢走过去,一步步踏上台阶,门环上扣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明知道不可能把门打开也还是抬起手来,贴着门扉往里轻轻推去,喀地一声响,巴掌宽的门缝现于眼前。
  
院落里青砖地面雪土积尘,围墙墙体上有蜿蜒的细小裂缝,廊柱蛛网结灰,到处苔藓遍生,一派荒芜苍凉景象,不知已人迹罕至多少年。
  
她把额头抵在蚀痕斑斑的旧时门上,终于无声地流下泪来。
  
合上眼,耳际仿佛依稀仍能听见母亲温柔的叮嘱声。
  
“坠儿,别跑那么快,小心会摔倒……坠儿,慢点儿吃,别噎着……坠儿,来试试身衣裳,娘给你新做的……乖,听娘的话别样对你爹……傻孩子,别哭,娘的身子没大碍,听话去睡觉,等明早醒过来娘就能起床陪你了……”
  
她以手掩脸,汹涌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间渗出,蔓延了整个手背。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没有忘记?
 
为什么别家女孩儿的娘亲都健在,惟独她小小年纪就再也没有人疼爱……为什么那个人已经有了娘还不满足,还要再娶姨娘……
  
几个少年哥儿高声笑着从南食店里出来,夹在人群当中的张玮缙不经意看见了隔壁不远处那道伏在门上双肩微微抽动的细致身影,凝目细看了下,“咦?怎么那么象小天仙?”
 
他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走近时看清了确然是尚坠的侧面,不禁喜出望外,一掌拍在她的肩膀,“小天仙你怎么会在这里?”

受惊的人儿倏然抬起头来,一张泪水纵横说不出悲伤哀切的小脸映入张玮缙的眼帘,几乎没把他吓傻在当场,急急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醒觉自己失态的尚坠飞快背过身去以袖拭泪。
 
张玮缙跑回去和那些个好奇地翘首往这边张望的少爷们交代几句,推搡着把人都送走了之后,赶紧再回到尚坠身边来。
  
已收拾好情绪的尚坠仍不肯看他,始终低着头,红肿双目避不见人,“我没事,你走吧。”说罢自顾自匆匆离去。

张玮缙急忙跟上前去,“你别样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定帮你出气。”
  
“没的事,你走吧,别跟着我了。”
 
“不可能!没事你刚才为什么会哭——完了,欺负你的人不会是世非吧?”张玮缙迭声叫道,伸手去抓她手臂,想让她停下来好好说话,“难不成是为了我姐和他的婚事?”

尚坠慌忙躲开他的手,一时被逼急了,满含怒气地低斥,“不关你的事,别再跟着我!”避过迎面而来的一顶四人轿子,脚底下越走越快,就差没小跑起来。
  
张玮缙嘻嘻一笑,“今儿个你不说清楚我可就跟定你;了。”
  
与两人擦身而过的轿子里忽然传出一声急促的喝令,“快停!”
  
脚夫们连忙把轿子停下,帘子被人从里头一掀,一道身形刻不容缓地钻了出来,大步跨出轿子的抬杆外,转过身来望向已走过几家铺面的张玮缙和尚坠。
  
一个急匆匆地非要撇下对方独自离去,另一个却始终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十足象是一对在闹别扭的小情侣,看在路人眼里虽然对他们的出格举止惊讶不已,同时又不自觉弯起唇角,觉得两人十分逗趣。

  
轿中人看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回首召来随轿的家仆,“去查一查那哥儿,看是哪府的少爷。”

 
从小甜水巷一直到南门大街,再过得胜桥,经由东十字大街走到旧曹门街,无论尚坠是怒容满面还是出言驱赶,始终撇不掉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的张玮缙,在州街上来来回回绕了一圈儿,已是晚膳时分。

  
被他这一番纠缠下来,她原本感怀身世一腔无家可归的心酸凄凉,不知不觉中慢慢化淡了,看看天色已然渐暮,自己孤身一人离开了晏迎眉实在也是无处可去,无奈之下只得拐过东榆林巷,出了宋门。

 
张玮缙见她终于往白府回去,也就放下心来,安慰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看看古往今来有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即便不是娶进门,少不得也会在外头安置一两处销金窝。”
  
尚坠冷哼出声,“白老爷生前就不曾做过这种龌龊事。”
  
张玮缙张张嘴,一时语塞,随后辩解道,“哪能拿白伯父作准绳,他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圣人,可你看街上的,那路过的,边店子里的,那边铺户里的,那些与我一样的男子哪个不都只是常人?”

尚坠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只因为们是常人,就可以大言不惭地朝秦暮楚喜新厌旧了么?古语云,命由天定,事在人为。说白了不过是你们不肯为,不愿意为。”
  
张玮缙呆住。
  
尚坠低首道,“谢谢你今儿陪我,你回去吧。” 

张玮缙目送她走进白府大门,轻轻甩了甩脑袋,笑笑离去。

一道人影蹑手蹑脚地从藏身的树木后走出来,远远地尾随着他。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作武师打扮的身影在尚坠进去之后也闪入白府大门,匆匆奔往管事房,寻着邵印,俯首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邵印听罢,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仔细思量下最后还是提笔修书一封。
  
“你拿着这封银子去左掖门,把信交给急脚递里一个姓王的铺兵。” 

第七章 宁许清贫郎


  晏迎眉为了白世非新娶之事与邵印大发脾气,以及尚坠憎恨而离府的消息,很快就在白府里私下传了开来,原本瞒着主仆二人隐蔽进行的筹备婚宴的动作,也因事情已经败露且随着婚期临近而浮出水面。

  开始有各式各样的人往府里频繁走动,每日间总会有新置的物件送到,浣珠阁和饮绿居两处的厅堂门阁全都找来工匠新髹一番,光泽焕然新亮,庭院里也早已打扫得纤尘不染,被各种奇花异卉的盆植装得富贵高雅。
  
  如此盛事,少不免会让那些与白府做交易的大店商们全都赚上一笔,便连商雪娥也趁机给丁善名谋了一门报酬丰厚的短期美差。
  
“府里有个帐房因急事回了乡下,偏巧段时间里外都忙,二管家需要人手帮顶一下,可这做帐房的又不好从外头请些杂七杂八的人,总得知根知底才行,这临急临忙的牙婆子手里也没有合适人选。后来我想,你念过书认得字,以前也曾替南斜街梁家药铺管过账,可不是正合用么?和二管家一说,嘿,倒真成事了。”
 
  商雪娥笑吟吟地领着丁善名往管事房走去。
  
  “甥儿谢谢大姨。”丁善名应声,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商雪娥身后,一双秀气的眼睛悄然四处掠视,明知不可能也还是心存一丝祈盼,希望能见到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
  
  “待会见到二管家——”商雪娥不经意一回头,见到他神不守舍的样子,当即敛起了笑容,斥声骂道,“你这猴崽子昏心懵脑不是?”
  
  丁善名窘红脸,嗫嚅着不敢作声。
  
  商雪娥又冷笑两声,“你和那丫头倒也好算一对,一个儿不自量力,一个儿异想开。”
 
  “大姨你说什么呢?”丁善名低声分辨。
  
  “我说什么?你好些时日没来所以不晓得,那丫头痴心妄想还以为公子真个她对情根深种,却不想咱公子几曾是等闲之人,哪是她这种下人般配得起,便把她吃干抹净之后撇在府里,另一边儿却暗中交代邵印筹办迎娶张家小姐作三夫人,可笑那下婢枝头没飞上,铁板却撞得不轻,这阵子府里哪一处角落不在传她的笑话?”商雪娥不无幸灾乐祸地刻薄讥讽。
  
  丁善名听得异常难受,才要阻止继续下去,走廊的云纹窗棂内已传来一声轻咳,似提醒外头屋里有人,商雪娥警醒地马上噤声。
  
  两步外已是门口,跨过门槛时商雪娥方在脸上堆起笑意,一抬首已看见房里站着一道纤细背影,继而迎上邓达园投过来的不赞同的责备目光,她的脸刹时便变了一变。
  
  脸色难堪得如同失血一样苍白的尚坠从邓达园手里接过月饷,转过身来,低垂着首,也不唤人,就那样从商雪娥和僵住的丁善名身边行过,径直走出了门外,直到紧攥成拳的掌心传来尖锐痛觉,才懂得将之摊开。

  她站定在长廊里,低首看着勒痕明显通红一片的手心,上面躺着几两碎银,这点零星银子是辛苦劳作一个月的粮饷,却只怕还不够买根织于白世非所穿衣物襟袖纹案的上等绣线。
  
  商雪娥说得有点没错,是她痴心妄想,虽然嘴里不肯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的内心,确实曾经隐隐约约地渴望过,希望有朝一日会如他所说,是她,成为他枝头上惟一的凤凰。
  
  怨他欺骗?可说到底最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人不自重,必自取其辱,她怎么就忘自己的身份,怎地就那么容易一次次轻信他而忘了他的身份。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怯生生叫道,“坠——坠姑娘。”
  
  尚坠没有回头,合上掌心,一声不发往前走。

丁善名急了,跑到她前面挡住去路,“我——我代大姨向你道歉。”
  
  尚坠皱了皱眉,“还我事儿要办,你请让一让好么?”
 
  “我——我——”丁善名惶急得要死,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血气直冲脑门,面对着她已经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尚坠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不如———你———我”眼看她就要走远,丁善名心急如焚,只怕她这一离开也许自己此生再无机会,终于忍不住冲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我能向你提亲么?!”
微细的叮叮声响,尚坠惊得手里的银子全掉在了地上。
 
   她不能置信地回过头来,定定望着丁善名。
 
  “我……”丁善名鼓足最大的勇气,“我喜欢你好久了。”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尚坠心里觉得一丝新奇,不知为何又还觉得有丝想笑,清冷的语调不自觉微微软了下来,“你才刚也听到三管家说什么了。”
 
   虽说贵族富户把些曾收进房里的侍婢撵出去许配一门寻常人家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但以商雪娥对她的反感怎么可能会同意?
 
  “你不用管大姨什么。”丁善名脸坚持,仿佛已铁了心,“我只想知道坠姑娘……你的心意如何?”
她轻轻笑了笑,还当真侧首想了想。
 
   等白世非回来,再过些时候他的二夫人三夫人就会进门,这府里她总归是再待不下去的。她已经错过许多次,不能再那般自己蒙上自己的眼继续错下去,与其等他的两位夫人进门后给她甩脸子吆喝她做事,还不如真的趁早拣一户普通百姓家早早出府。
 
   微颤的长睫再度抬了起来,蕴含着丝孤独和绝望的清色水眸凝定在丁善名脸上,银牙微微暗咬的瞬间面容上乍然闪过抹深切哀伤,仿佛该刹那已费尽全身力气做出最后的决定。
 
  “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把婚约办好请媒人送来——”她转过身去,苍茫地直视前方,嗓音中带着丝无法隐藏的哭腔,以至连声调都已微微沙哑,“我便——许了你。”
  
   原本已开始后悔自己鲁莽的丁善名一听这话整个呆了,意料之外的欢喜铺盖地涌上心头,只觉一股热潮直冲眼眶,“你说的可是当真?”
 
   尚坠自顾自笑了笑,“难道你不当真?便这府里的传言已无法让我继续容身,不是么?”
 
   丁善名涨红了脸,急切解释,“你误会了,我绝无乘人之危的意思。”
 
  “我知道。”尚坠轻轻叹气,他之会如此唐突,一来大概因为商雪娥的那番说话而心生愧疚,二来或许看处境可怜,是故动了恻隐之心,冲动之下起了想照顾的念头。
 
  “你放心,我以后定会好好待你。”丁善名低道,心里暗暗续上一句,此生他绝不会象白府公子那样对她始乱终弃。
 
   尚坠点点头,倘若真能成事,其实那是委屈了他,内心不是不觉得对他不住,只是既然上在种时候让他来做她的救命稻草,已憋得窒息的她说不得要攀上去喘一口气。
 
   幸而这些年下来,她也攥了点银子宝货,身边多少有些节蓄,勉强也能撑得起寻常人家买几十亩田地,又或开几间店铺,带过去也算是弥补于他。
 
   回到疏月庭,把事和晏迎眉一说。
  
晏迎眉当场从椅子里跳起来,怒声骂道,“你疯了不成?!”
  
   尚坠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你生在富贵家,嫁在富贵家,有生以来无一日不是锦衣玉食,荣华享尽,到头来可曾快乐?”
  
   大房又如何,正妻又如何,曾经备受宠爱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是坐在这房中一日,已能尽知往后三十年寂寞岁月,如同当初她的母亲。
  
晏迎眉被她简单几句堵得哑口无言。
  
尚坠冷静惊人。
  
“与其在这种大户富府里仰仗他人鼻息过日,何如索性嫁个清贫郎,我带份丰厚的嫁妆过去,做一个说话掷地有声的当家主母,或许还能图一双人白头终老。

第七章 归暮恨成伤

竟然还真让丁善名办成了事。
  
本来凭他一人之力,便磨破了嘴皮子也说不动商雪娥分毫,她不但不同意,反而厉声把他骂将出来,郁郁不乐地回到管事房来,象根蔫了的秧苗似的,极其萎顿地趴在桌儿上。
  
邓达园是何等精目明敏之人,看他这样儿,只稍稍拿话一套,他便一五一十把苦水全盘托出。邓二管家听了,欲笑而不能笑,垂首时眼底飞快闪过一抹谲光,声色不露地说可以帮他一把,让他去把商雪娥找来。

由是两位管家便避着丁善名密谈了一番。

“你那外甥儿一门心思只想结成这头亲事,既然尚坠那丫头都已应允,你既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娘,如此费工夫阻拦,只怕日后他不但不认你的好,弄不好还怀恨在心,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商雪娥长长叹息一声。

“话是这么说,可二管家你也想想,便疏月庭那房大的,已经娶回来这么久了,可底下哪个不知她只是一处闲放的摆设?咱府公子几曾收过侍婢进屋,他虽然始终没有给那丫头一个明确的身份,如今更瞒着她另作他娶,但也不能肯定他就真的再没半点儿情份。善名那孩子年纪还小,也不知怎地就被那丫头片子迷了心窍,他是不懂人情世故,可我这个做大姨的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刀口上撞。”

邓达园对她大摇其头。

“我说商婶儿,你精明的时候确实精明,可糊涂的时候也真够糊涂的,又不是一时半会就让那两小的成亲,如今不过是要下帖子订一纸婚书罢了。你便想想,疏月庭那两人交情非比寻常,若然坠丫头出阁,夫人少不免会送上一份丰厚房奁,倘若公子也真个叠定心思放她出府,以他一贯为人也断不能亏待了她。且话说回来,假使公子回来后不乐见这事,他便要你毁约断了你家甥儿的念想,说不得也会费些银钱贴补你们。无论结果如何你妹子家也不会损失分毫,反而是平白无故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金元宝。”

商雪娥迟疑了下,多少被邓达园一番话说活了心思,想她妹子家只是户平民,虽然也有几分田地,但一家几口全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境实不宽裕,想讨门好一点的媳妇着实也不容易。
  
反观尚坠,她虽然是个丫头,可凭良心不但模样儿出落得标致,更兼是跟着晏迎眉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比起府里那些斗大字也不识个的婢女来要知书达礼得多,撇开白世非爱逗她不谈,便日常里也不曾见她象其他婢女那般和府里的家仆家丁们打俏嬉闹,品行也算十分端庄,这般人儿配丁善名倒是绰绰有余了。

最令她心动的自然还是邓达园话里的那层意思,要知道白世非便动一动尾指,已抵得过普通人家几辈子的衣食。

商雪娥想来想去,总觉得应可一试,但心里又多少还是有些顾虑,不太确定地问道,“这办法真行得通么?”

邓达园见她嘴风已有所松动,眼底光芒乍闪即没,无比笃定道,“公子的性情你又不是不清楚,就算他回来后当真不悦了,顶多不过想法子把事情摆平而已,还不至于会和我们这些下人计较。”

 府里除了白世非就数邓达园的才干最为出色,既然一向事情看得十分精准透彻的他都已经这般说了,那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商雪娥终究放下心来,这心思一定,转念便怕错失良机,赶紧与他作别。

在转身之后,邓达园的神色却隐隐约约地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商雪娥找到丁善名,也不多话儿,只嘱咐他马上回去让娘亲请个嫂儿,她边会再找来常在白府走动卖珠饰翠花的刘嫂儿,使两人同做保山去为他她此亲事。

丁善名大喜过望,又生怕商雪娥转瞬会反悔,也无心多问是她怎么被邓达园说服的,只急急脚一溜儿跑出门,回家央娘亲办事去了。

翌日一早,媒婆子便已把东西备齐了来到疏月庭,晏迎眉心里纵有千般不愿,也还是拦不下已打定主意的尚坠,她与丁善名两人的婚约就这么仓仓促促地订了下来。

还没到日中,府里已象煮沸的粥一样传开了这事。

后知后觉的邵印对着邓达园顿足,“你不阻拦也就罢了,怎地还存心瞒着我怂恿大妹子行事,你倒是说说,等公子回来可如何向他交代?!”
邓达园脸上也有着同样的忧虑,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微哂道,“我自然也晓得事情过头了,可除此以外已别无他法,我若不这么办,等公子回来才真的不知怎么向他交代。”
  
邵印一怔,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邓达园已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什么。

白府里关于尚坠另许的话题在沸沸扬扬数日之后,终于淡了下来。

黄昏时分,晚霞初上,开封府的城内城外炊烟袅袅,不绝如缕,此时有两匹骏马一前一后从远处疾驰而来,最后喝停在壮观宏伟的白府府邸前,是已离家半月的白世非与白镜主仆两人终于归来。
  
白世非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上来牵马的小厮,白衣上风尘仆仆。

邵印和邓达园早已闻声一同赶出来迎接。

面有疲色的白世非一边往前厅走去,一边侧首望了眼跟在身后的邵印,大管家连忙上前,把他离府后发生之事都简略禀上,当说到尚坠无意中知晓了他要娶张绿漾时,少不免清楚详细地复述一番。
  
世非听罢,慵怠倦容上露出一抹苦笑,“她人在哪儿?”

邵印与邓达园对视一眼,后者低头惶声道,“公子,还有一件事儿。”

“什么事这般吞吞吐吐,说。”

“坠姑娘与商管家的外甥儿……订下了婚约。”

白世非倏然站定,转过身来,睁大了一双布着浅细血丝的瞳子,愕然不解地瞪着邓达园,“你再说一遍?”

邓达园当即把前袍一撩,跪了下去,“小人实在无计可施,最后不得不出此下策,甘受公子责罚。”

白世非气急败坏,心头焦虑横生,背着手往前猛走几步,又走将回来,终于还是忍不住霍然抬手,指着他大声怒骂,“我便叫演一场戏,却没叫你把她逼出府去!你纵有三分脑子也断不能把事情办成这般模样!”

邓达园脸色沉静,也不辩驳,只是叩首伏罪。

旁边的邵印这时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来应是白世非在临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邓达园为着把事情办得逼真,不但连自己也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他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坠订下婚约,如今想来,早前府里那些禁也禁不止的奇怪流言,约莫也是与他有关了。

面对着脸忠心耿耿长公闼档目
旁边的邵印这时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来应是白世非在临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邓达园为着把事情办得逼真,不但连自己也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他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坠订下婚约,如今想来,早前府里那些禁也禁不止的奇怪流言,约莫也是与他有关了。

面对着脸忠心耿耿长跪不起的下属,白世非终究再骂不下去,强自按下胸中怒气,对邵印喝道,“她在哪儿?”

邵印急应,“说是在后花园里。”

白世非拂袖而去。

直至他走远了,一旁的白镜才轻声嘀咕,埋怨不已,“两位管家也真是的,公子打从接到信儿便日夜兼程往回赶,这些天里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你们好歹也该让他先坐下喝口茶歇一会。”
  
春寒料峭,晚风吹过林苑里秋水无际湖的湖面,拂起轻浪涟漪。

有一道萧索纤影独自坐在湖心的亭子里,投在地上的寂然影子被冬末残阳渐拉渐长,仿佛整个人已融在风中,如泥塑似一动不动,只静静看着辽阔幕下飞过的离群孤雁,往苍茫远方掠去时发出一声悲鸣。

过去几日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足不出疏月庭,对于外间的流言风语全置之不理,惟一令她难受的是,晚晴、晚玉和晚弄等几个从前要好的手帕交,差没与她彻底翻脸。
 
她们一致认为她这么做摆明是对不起白世非。

她无心辩解,个中凄苦滋味,本不足与外人道说。

耳际传来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似是底面极柔软的云头锦鞋不经意踩到了细小沙砾,由此打破了原本行走时的悄然无声。

上刻犹无言地远眺际,下一刹尚坠已从石栏上扎跳起来。

离别半月,相思和担忧早积聚得苦不堪言,然而她见着他那瞬间黑瞳里浮现的惊悚,以及骤然降温的冷绝,令白世非心口一阵怆然,那许多体己说话就这样停滞唇边,再也说不出来。
  
尚坠冷冷凝睇着他,极力控制着心底的微微骚动。

分隔了十多个日夜后乍然重遇,在薄暮湖光中他的黑发两鬓象是染了一层烟云尘霜,原本清朗雅绝的俊颜此际倦容毕现,血丝浅淡的星目不复泓水幽渊,薄唇起初动了动,最后却默然轻抿,眼波里流动着一抹深沉难懂的暗伤,仿佛如斯无奈,又仿佛掩藏着一丝失望,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
  
不知为何,这样的他让她觉得全然陌生,内心隐隐约约有些莫名慌张。

“你便不能够等到我回来么?”他终于开口,说话很轻很轻,带着些微自责,却还掩不去语气中一抹幽怨索然,她何以非得那般绝情,便连解释的机会也再不肯给他一个么?
  
尚坠垂在身侧云纹袖子里的两只小手慢慢又握成了拳,尖细指甲因用力过度而刺得自己疼痛入心,绷着的小脸别向一旁不肯再看他,也不肯话,君将另娶,妾拟他嫁,事已至此,多说何益?
  
再过些时日,便是两两方休。

她抬腿走出亭外,一步步从他身前走过。

白世非呆呆望着微波薄泛的湖面,心口无边无际的苦涩最终化成微风中的惨淡低语,“你若曾对我有半信任,我又何须对你诸多隐瞒。”

第七章 深宵惊魂乱

  
回到疏月庭后尚坠也没和晏迎眉提起已经见过白世非。

自打白世非离府,晏迎眉便一直留在房中用膳,几名丫头侍候膳罢,尚坠如同前几日一样,拖拖拉拉地留在屋里做些可有可无的杂事,刻意避开不与晚晴等人同往角院的膳房用餐。
  
她无心为自己话,也不想听他人教诲。

此时此刻,她不愿和任何人交谈。

膳房里空空如也,只她独自在座,桌上饭菜都已凉冷,她有一箸没一箸地拣着些儿下饭,其实完全食不知味。吃到半途,有小厮端来一碟热腾腾的红蓼,说是厨房给加的菜儿。虽没食欲,也还是夹了几嘴。

吃过晚饭回去,晏迎眉也没甚事,吩咐一干下人都回房休息。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去回想,可脑袋总是不由自主,每忆起他的说话,心尖都象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下,闷闷地一阵隔一阵地疼痛着,难受得无法形容。
  
好不容易终于困意来袭,却异样浅眠,便窗外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迷迷糊糊地睁一睁眼皮,魂梦在黑暗中找不到落处,茫然俄顷,才醒觉原来自己正躺在床上,复翻身合眼再睡。
  
如此被惊扰了几回,逐渐觉得脸上似往外冒着热气,身子十分虚弱,连翻身都没有力气,而胸腹里似有一团浊气郁结不散,胀闷绞滚,闷痛加剧,却欲吐不出。

又熬了小半会,实在支持不住,唇干舌燥的她从床上爬起来,攀手往床头案边想拿茶壶和杯子,却在倒水时手一软,茶壶滑落将杯子碰倒,砰地一声落地开花。

腹内一阵翻涌,扶着案边呕出来。

深夜里万籁俱寂,杯子碎裂的声音显得惊人清晰,把睡在隔壁的晚晴惊醒过来,凝神侧耳,听闻尚坠房中仍然发出声响,她起身掌灯过来,推开虚掩的房门,睡眼惺忪地问,“坠子你怎么了?”
 
正吐得翻地覆的尚坠只觉喉咙一滑,噗地咯出一口血来。

晚晴顿时睡意全飞,惊叫一声,把油灯放下奔过去给顺背。

脚步声响,晏迎眉也已披衣过来,“怎么了?大半夜的闹腾什么呢?”一眼看见地面秽物上的血块,吓了大跳,急声吩咐开门出来的晚玉,“快!找邵管家去请大夫来!快去啊!”
  
尚坠虚弱地靠在晚晴的手臂里,唇角仍沾着一丝血迹,勉强打起精神对着晏迎眉轻轻笑了笑,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这大半夜的……别去找邵管家了……”

晚玉过来一看,也惊得不轻,赶紧提灯笼跑出门去。

晏迎眉既急又怒,“都吐血了还说没事?!晚晴你把她扶到我房里,多取一床被子给她捂着,把房里的炭火簇旺些再去烧点热水过来。”

全身发软的尚坠脑袋昏沉沉地,身上绵绵不绝地渗出冷凉的虚汗,人虚弱得连眼皮已也抬不起来,只全凭二人施为。

晏迎眉和晚晴合力把安置好不久,庭院里终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晚玉领着邵印和大夫急匆匆赶了过来。
 
大夫给尚坠号了脉,看过她吐出来的血,又仔细问了许多情形,最后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吃错了东西,加上风寒外束,内郁所致。”
 
晏迎眉不解,“若只是风寒怎会吐血?”

“那血块色泽紫暗,应已积瘀多时,可能这位姑娘曾被外力伤及内腑,此次病发引得郁而化热,热乘于血,迫血妄行随气上逆所致,夫人毋需担心,老夫开张散寒清热的方子给她吃两天便没事了。”

晏迎眉听他得头头是道,总算放心一些。

扰攘了半宿,邵印偕大夫走出疏月庭时,远处色已微朦。

把大夫送走后邵印悄然进入第一楼。

平日十分宽敞的厅堂此刻全然笼罩在一种静止的浓墨黑暗中,厅里一点微细火星也没有,仿佛当空覆下巨大的乌翼,把整个世间都收在黎明前最深最暗的黑幕下,使得份黑暗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蔓延不到尽头。

便在这样的乌漆抹黑中,厅堂正中的紫檀案旁无声地坐着一人,双手手肘支在桌面,华袖洒案宕叠,手中酒杯端至唇边,缓缓仰首一饮而尽,左手执壶慢慢斟满,端起来,再度以杯倚唇,浓烈酒液顷刻间又次顺喉而下。

直至檐廊里传来细碎脚步声,白世非手中的酒杯才微微一顿。

一团桔红的灯笼光亮停在门外,邵印低声道,“大夫已经看过,有些轻微中毒,因为用量少所以没大碍,小的已吩咐下去先熬碗灵芝汤给坠姑娘祛祛毒,明儿再吃两剂药茶便没事了。”

在那小圈昏暗红光的浅浅映照下,白世非的侧影如刀雕石刻,便连说话声也平静如水,“辛苦了,去歇着吧。”

见他如此反常,表情言谈全不似过往,邵印也不敢多言,只躬身退下。

手中酒杯在黑暗里再度就唇,白世非慢慢饮尽。

那时踏雪寻梅,闻笛声而前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

今夜,他若出了这第一楼的门口,邓达园的一番苦心便付诸东流。

良久,搁下杯子,双手按在桌上,起身时衣袂纹弯缬乱,一双沉色冷眸在无人看见下凝成肃厉寒锋,怒意与杀气齐齐腾凌。

日后会悔不当初的人,绝不会,是他白世非。

第七章 珠泪为谁淌

宣德门内群殿巍峨,庆寿宫中周晋正在回刘娥的话。

“白公子这些天里不曾去过疏月庭。”

“一次也不曾去过?”刘娥细细盘问。

“是的,不过那丫头自从病了以后便不喜食,他曾吩咐下去让厨子用鱼脆、鹿筋、熊掌等名贵食材给熬制八珍粥,还叮嘱姓邵的管家每顿必得端去百年山参汤。”

刘娥缓声道,“依你看来,他对那丫头是有情呢,还是无情?”

若白世非对那丫头有情,传回来的消息却指他不曾去看过她一眼,而是亲力亲为专心筹办即将到来的婚事,可若他对无情,从患病后他却又特地嘱咐下人们要照顾周全。
 
态度如此扑朔迷离,教人捉摸不定。

周晋神色谨慎地恭应,“卑职只是想,他若真心喜欢那丫头,按说便不该那么明目张胆,弄得府里人尽皆知。”

白世非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要是动了真心又怎会对太后毫无防备?

再往回想深一层,他在得手后悠哉游哉地出门,临行前让下人暗中筹办亲事,表面上看瞒着那丫头似乎是怕她闹意气,但没准儿其实是他故意为之,自己从风头火势中抽身,把烫手山芋扔给管家去处理。

这一招避而不见极是高明,那丫头若想不开,麻烦也不会染上他身,反正他吃也吃过了,不出几天还有两位新娶的夫人在等着。而他选在那丫头下火之后才回来,她若能被哄得回心转意,他尽享齐人之福,又何乐而不为?

刘娥沉吟了半响。

“你的意思是——世非对待那丫头与他平日做事的手法完全无异?”

“正是。”

一个男子若对一个女子动了真情,又怎么会如此这般充满了算计?象他们那种世家子弟,说到底有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货色?就算再宠哪房妻妾也不过是情动一时,哪有什么长地久而言,玩弄个把侍婢就更是寻常之极了。

“别看世非年纪轻轻,可城府之深实在难测。”内里越是铁石心肠,面上越是温和宜人,刘娥打住话头,凝眉思索了片刻,“以他骨子里头的那份桀骜不驯,若说他会对一个女子死心塌地,哀家还真是不太相信,只不过——你想得到的怕是他也早就想到了,他为了个丫头如此大张旗鼓,反让哀家觉得未必只是虚张声势。”

“依太后之见——”

“哀家让人动了那丫头,此举是为敲山震虎,让他知道哀家即便不对付他,但要杀他的身边人也是易如反掌,而他不遮不掩格外护着,只怕也是故意做给哀家看,有着投石问路之意。”

“太后的意思是,他先把那丫头捧起来,然后再根据太后对那丫头的处置来窥测太后之于他的真正态度?”

刘娥颔首,“良禽择木而栖,哀家到底是真正欣赏他,还是纯粹只想利用他?他要是连这点都不曾深思试探一番就向哀家投诚,那哀家反而不得不怀疑他的用心了。”

周晋脸上露出恍然之色,“还是太后想得周全。”

同一时刻,在白府墨宝飘香清雅无尘的书房里。

议事完毕各房管事陆续退出之后。

邓达园忍不住问,“公子也不怕太后真个对坠丫头下毒手?”

白世非淡淡一笑,“她一贯小心谨慎,没有厘清我的意图前断不会贸然行事。”尤其对于尚坠另订婚约一事,他回来后不但没有加以阻拦,反而听之任之,任是刘娥想破头皮只怕也想不到,尚坠对他的重要程度偏偏正如他所刻意张扬的那般。

他虚虚实实的行事免不了会让生性多疑的刘娥误以为,即便他对尚坠有几分喜爱也不过是把当棋子使,而当刘娥认定了他断无可能会受一个微不足道的下婢的生死所影响,她就不得不考虑——他也许并不在意身边多或少一个侍寝的丫头,但她却不能轻易犯下因杀卒而丢车的错误。

由此,现时把尚坠摆在明处比藏着掖着更安全。

“要不要处置那下毒之人?”邓达园又问。

白世非的眸光寒了寒,冷笑道,“平日里吃用我的,花使我的,转首为了些蝇头小利便可出卖我,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消受横财的命,这种蠢货不劳你去对付,太后那边自会灭口,只是我却不喜种肮脏事发生在眼皮底下,无端搅和府里的清净,你且彻查清楚,都撵了罢。”
“小的明白。”早些时候不好动作,如今事已了,要寻个藉口把人棒打出去还不容易?

白世非转头看他一眼,“小坠怎样了?”

“坠姑娘身子已经大好,只是还有些虚弱。”邓达园顿了顿,放低声音,“商管家的外甥来过几趟,不过都被挡在了疏月庭外。”

白世非不悦地轻哼一声,“看你干的好事。”

邓达园不敢应声,只是躬身长揖。

白世非起身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仿佛想起什么,侧首对他道,“去叫邵大办两桩事情,一桩是在疏月庭里给布置一间寝房,另一桩是请个道行高深的风水先生来府里看看。”

出了门口,走过膳厅时看到里头有仆人正在摆放蜡樱桃,他心里一动,吩咐小厮拣了几样时新果子端好,随他一同前往疏月庭。
 
在邵印特地安排的精心调养下,尚坠已大体康复,不需再卧床休息,然而因为连日的厌食,这一场病下来她的小脸儿也还是消瘦了一圈。

晏迎眉见白世非始终没来疏月庭看一眼,心里也曾暗暗觉得不对,私下把邵印叫来一问,他只推公子这些时份外忙,不得要领的她回头再对尚坠旁敲侧击,却还是什么也问不出,想来小两口儿大抵是闹上了别扭。

看着尚坠的身子一天天好转,形容却一天天憔悴,晏迎眉心里暗叹,白世非迎亲之日愈来愈近,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不是我想说你,那白公子娶一个与娶两个,娶两个与娶三个,又有甚分别?你何必如此在意。”

尚坠低着头不作声。

“我等身为子,只要能守着心爱的人过日辰便已心满意足,可总有些子是龙蟠虎踞于世,譬如白公子,那般才智风华,原注定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你若勉强他终日只沉迷莺莺燕燕,陪你儿女情长,岂不是委屈了他?”

尚坠张了张嘴,最后仍是默然。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是不该欺瞒你,更不该几日都不曾踏进疏月庭半步,只是大凡男子行事,自有他们那一套规矩,我爹做事就从不曾和娘交代什么,但即便他不说,你却也不会问么?”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两人的谈话被打断。

尚坠才抬起首,便见白世非领着小厮踏进门来。

四目相交的刹那,他的眼底仿佛揉进万千情绪,一抹眼波似尽涌深深歉意,乍闪之后又似蕴含无限爱怜。

晏迎眉与白世非请过安后使眼色把下人通通遣走,自己也借故离开,偌大厅堂里静谧谧地,只余下一个定睛凝视一个避而不望的两人。

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无法分说,要如何告诉她,他早来不得。

再晚来,只怕也不得。

白世非走过去,慢慢在身边坐下,拣了只柑橘剥好,一瓣瓣剔净囊絮,递将过去,柔声软语,“管家说你始终不开胃,这橘子是福州新进的,我尝过了,清冽甘甜,甚是爽口消渴,你吃些可好?”

尚坠心头酸涩如浪滔天,一股热汽直冲入眼底,几乎强忍不住,她飞快背过身去,不肯让他看见她在瞬间红透的眼眶,她何德何能,竟得白家公子殷勤侍候,只怕——他般屈尊动手,也是生平第一遭罢?

“小坠。”他轻轻叹息。

心底某丝绷得死紧的弦被他微伤微痛的叫声唤断,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的睫底无声滚落,溅在襟上如雨湿衣。

“小姐说的道理——”她哽不能语,泪水沿着脸颊滑至唇边,渗入舌苔下的味道比药汁还苦更涩,右手按在胸上喘口气,她竭力令自己在泣泪中平静,“她说的我都明白,又或许你确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换作别个胸怀大度的女子,也许便已谅解你,无怨无悔地支持你,可我……做不到便是做不到……小姐得对,不应该勉强你,可是,我也不想勉强自己。”
 
白世非呆住,好一会,才懂得伸出手去,轻轻抓住她的衣袖,人已难受得说不出话。
  
尚坠站了起来,一袭云袖从他指间拉起,最终抽离了他的掌握,背对着他,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她并不知自己望着何处,只是定定睁着双眸。

“那天你和我说,我若曾对你有半点信任,你又何须对我诸多隐瞒……可你又何曾想过,在男子与女子之间,誓言本应是用来遵守的,而不是……用来打破的。”

她抬手拭净腮边泪水,嘶哑难辨的话声落地成尘,“我明日便回晏府。

第七章 不期而众遇

到二月底,离尚坠回晏府已过了小半旬。

晏迎眉嫌一个人在疏月庭待着闷,不久前也回了娘家小住。

白府里一切如常,白世非仍旧是每日清早便已起来,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地踏进书房与管事们早议,众人也俱是有条不紊地各行其事,而府内喜庆热闹的气象则越来越明显。
  
渐渐没人会再提起尚坠的名字,仿佛当中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除了一向颜容清朗温和的白世非,再也不与仆婢们嬉闹逗趣。

不知何时,他整个人已在悄然之间变得沉静如水,行言坐议仍与平日无异,白衣萦玉,安之若素,唇边惯常地含一抹若现若隐的笑,然而每到人尽散去,两泓眸波在映入旷阔的青之色时往往深不见底,仿佛有些世间无人明了的心事正随浮云飘远,一抹颀修身影立于微风拂过的窗边,寂寞如斯。
  
三月朔日,大相国寺行斋供,请得圣旨开门外放。

晏迎眉闲来无事,携了尚坠前来烧香拜神。

进了寺,资圣门内殿宇雄峻,赭色红泥宫墙高耸,大门两侧建着琉璃宝塔,沿塔有金铜铸就栩栩如生的罗汉像以及佛牙等圣物,往里是笔直的川纹甬道,四方满砌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左壁画有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壁则画佛降鬼子母揭盂,两廊下檐阿峻峭,廊内满陈当朝有名的王公贵族和文人名士的墨宝。

最繁华热闹处还数寺里的瓦市,中庭两庑可容下万人,一间挨一间搭起了彩幕帐子和各式店铺,供各地往来的商人旅客进行交易,或买卖古玩字画,珍禽异兽,或货售日常物件,诸般杂卖,或看相卜卦,歇脚吃食,无不荟萃其中,一早已是人潮熙攘摩肩接踵。

大殿内香火鼎盛,烟气缭绕,晏迎眉和尚坠烧好香,捐了灯油后也不多留,拂净裙摆便往外走,跨出殿门时却愣住了,只见前方邵印正拎着香烛供品跟在白世非身后。

踏上台阶的白世非抬首看见们,一时也意外站定,然后眸光便落在了尚坠脸上,静默地也不作声,只是瞳色深处似有千言万语,那样的凝视悄然而专注,仿佛直入了她心底,对四周的人来人往恍如未见,然而神色间却仿佛又还有些飘离于世的陌生遥远。

尚坠从未见过他种眼神,那瞬间怔住,心里隐隐有些莫名惊惶。

“小天仙!”

“世非哥哥!”

同时响起的一男一女两道惊喜叫声将在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回过神来的尚坠飞快低首,切断了与他的对视,藏在袖底的掌心不自觉轻轻按上胸口,只觉内里十分凄凉,无个尽头。
 
白世非微微垂下长睫,眼底浮现一丝怅然若失,在抬首刹那已转化为料峭春风中的温然笑意,面对已飞奔至跟前的娇俏丽人,柔美唇内似不堪扰攘地含笑吐出,“你们也来了?”
 
张绿漾毫不避讳地摇了摇他背剪的衣袖,高兴不已,“没成想会遇到你呢。”然后才巧笑倩嫣地朝晏迎眉福了福,“姐姐!”

晏迎眉笑笑还礼,拿眼看向白世非,他一脸无奈。

那边张玮缙与白世非招呼过后,笑嘻嘻地挨至尚坠身边,“小天仙,这寺里有三宝,赵笔与潘墨,孟道蜜煎果,那孟家道院王道人做的蜜煎可比上回们在得胜桥买的好吃多了,要不要带你去尝尝?”

正陪着张绿漾笑的白世非不经意地把眸光投了过来。

尚坠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离张玮缙稍远一点,低低道,“我要和小姐回去了。”
 
张玮缙叫道,“朔望谒告归省乃是常事,难得今日在此相遇,这寺中好玩的地儿可多了,你便拿半日假游玩一趟不好?”又转头向晏迎眉央道,“嫂子,你便许了她罢。”

晏迎眉以袖掩嘴,方待回他说话,忽闻一声清如黄莺的娇笑。

“白公子,这么巧也来烧香?”


白世非闻声回首,身穿襦裙披帛的夏闲娉正领着丫鬟优雅行来,华服销金刺绣,玉环绶佩声叮咚,衬得艳夺百花的容颜更为绝代,上得前来独与白世非问过安,对晏迎眉和张绿漾则只是笑盈盈地对颔了颔首。

仿似谦逊的姿态里暗含骄倨,一时气势凌于二女之上。

晏迎眉回以淡笑,张绿漾则别过身去,不屑地撇撇嘴。
侍立在旁的邵印看到这般情景,不由得抬袖印了印额上虚汗。

白世非心里暗叹了声,神情无辜还无奈,却只能看着尚坠悄无声息地避到了晏迎眉身后,连望也不曾再望他一眼,最后他眸内所见只余她一抹轻动裙角。

此举看在夏闲娉眼内,却以为他含情凝视的是晏迎眉,再看晏迎眉眼角眉梢似笑非笑,心里不免暗暗一惊,难道他和原配感情不和的消息并不属实?看两人的样子竟似是情投意合。
 
心口按捺不下一丝骤酸醋意,夏闲娉面上却不露声色,轻笑着唤回白世非的注意,“不知公子可曾听过大相国寺的一段逸事?”

“小可愿闻其详。”
  
“相传太祖称帝之后,也曾来这赫赫有名的大相国寺拜佛。”

白世非温然笑应,“夏小姐指的是太祖在佛前燃香时,曾问陪在身侧的寺内主事僧‘皇帝该不该拜佛?’”

夏闲娉拍手激赏,“公子果然学富五车。”

当其时主事僧回说不拜,赵匡胤问为什么,主事僧应道,哪有现在佛拜过去佛的道理?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赵匡胤听了十分受用,当场表示赞许,自此以后,皇帝就成了现在佛,入寺不拜乃成定制。

白世非本绝顶聪明之人,只眸光一闪,便已悟夏闲娉何出此言,再看向她时瞳子中多了一丝惊讶和趣味,微微弯了唇,仿佛带着三分欣赏,目往神授的两人该刹那犹如意会心谋,偏巧此时晏迎眉回过头去想与尚坠说话,他的表情来不及收起,就那样全然落入尚坠眼里,“走了吧?”尚坠垂首微声催促晏迎眉,心口仿佛在毫无防备下突然被击穿了一个洞,黑沉沉地,空荡无依,还有一团寒煞人心的冰气在其中徘徊不散,似乎一整颗心从里向外被寒气冰刃拉出无数口子,血丝一线线渗出来,那份痛楚无法形容。

晏迎眉看她脸色骤然苍白,慌忙应了声。

夏闲娉从白世非表情上的微妙变化明白到自己的目的已达成,眼角余光掠向晏迎眉,见她与张绿漾一样其实是完全不知就里,不由灿然低笑,深深看白世非一眼,聪明地不再纠缠,告辞而去。

张绿漾冲背后轻一啐口,嗤声道,“都嚣张成什么样儿。”

白世非仿如未闻,只是目送尚坠和晏迎眉离开,那张玮缙尤一步不离地跟在身旁,不时指着各处与她说话儿,她似倾耳聆听,偶尔侧过首去,微微笑着应他一两句。

白世非只觉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对着他时看也不肯看一眼,转身却与别个男子言笑晏晏,也不嫌太过亲近了些。

“白公子?”身后传来叫唤。

这下又是谁?!白世非微恼回头,一看之下慌忙转身,抱拳施礼,笑道,“不知寺里今儿烧的什么高香,竟令丞相大人也闻香而来了。”

吕夷简哈哈一笑,吩咐家人仆婢先去拜佛,自己与白世闲话起来。

那厢夏闲娉进了大殿,她的侍女昭缇好奇问道,“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太祖,相国寺,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闲娉轻声哼笑,“现在佛不拜过去佛,那意思就是,我这个即将进门的新人,也断不会轻易委服于那位旧人。”

“小姐果然好才情,难怪刚才白公子一脸心折。”昭缇忙不迭讨好。

“世上良朋易得,而知音难求,白公子才冠天下,最能让这等男子动心的女子,莫不过红颜知己。”夏闲娉不无得意地道。

第七章 未允芳容忘

白世非将于三月再娶的消息在被勾栏里的话人编成百转千回的传奇段子后终于广为人知,三位名门贵胄之女将共侍一夫,逐渐成为开封府百姓万口争传的佳话。

晏迎眉在自己家里待得乐不思蜀,尚坠仿佛也已接受了两人分开的事实,形容情绪皆似已恢复如常,主仆二人都刻意避话题,闲来赏赏花,绣绣帕子,翻翻书籍,倒也清净得宜。
  
直到一日,晏夫人把两人唤进房中。

“坠儿,我问你个事。”

“是。”

晏夫人仔细端详,“你是不是认识张士逊大人家的二少爷?”

尚坠见她脸容上似有三分笑意,黑瞳微微敛了敛,谨慎低应道,“曾在街上遇过几回,只是也并不相熟。”

“今儿早上退朝时老爷遇着张大人,两人闲聊起来,张大人说他那顽劣小儿整日价只会淘气,如今也到年纪,该讨门亲事安定下来了。”

晏迎眉忍不住笑,“难道他想跟咱们家尚坠提亲不成?”

“可不正有此意。”

尚坠大急,上前便要跪倒,“夫人,尚坠万万高攀不起那等人家。”

晏迎眉一把拽住她,“房里又没外人,你便站着好好说话。”

晏夫人皱眉,“你怎么就高攀不起了,说起来这事只怕……也还不止是张大人的意思。”
 
尚坠的脸即时白了白。

晏迎眉看她样子,怕再说下去不好收拾,慌忙抢着道,“娘,这事且不忙,张大人那你让爹先推了罢,尚坠的亲事慢慢再作打算。”

晏夫人盯着两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了?”

“女儿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您老人家的法眼?”晏迎眉陪笑道,眼角微瞥向尚坠,和晏夫人打了个眼色,“只是攸关这丫头的终身,也不能急在一时不是?”

晏夫人看了看尚坠,她虽然站在一侧沉默不语,然而神色间掩不住的三分冷漠已能说明一切,摇了摇头,轻叹口气,最后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行了,回头我会好好说她。”晏迎眉把话茬拦了下来。

“你说她?我还没好好说你呢。”晏夫人把茅头转向自己的儿,严肃道,“世非方传出要再娶,你便拣包袱跑了回来,外头那些闲话不知已得多离谱,你再这般不着不紧下去那妒妇之名便要背实了。”

“那就背呗。”晏迎眉不以为意。

晏夫人端起容色,厉声斥道,“你便不在乎,却不想你爹还有张老脸得在朝廷上搁着呢。”
 
看母亲当真动了气,晏迎眉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好声安抚道,“你老人家也别恼坏了身子,明儿我便收拾收拾回去还不成么?”

尚坠在一旁看着母俩人你一句来我一句,一个虽骂犹宠,一个恃爱生娇,不由得想到自己,这许多年来始终寄人篱下,梳着两环乌发云鬓的脑袋轻轻垂了下去。
便在此时,忽然有丫头来报,说大门外有位姓刘的嫂儿找尚坠。

尚坠一愣,她几时认识什么姓刘的嫂儿?却还是匆匆告退,随那丫头一同出来,没走几步,让那丫头先去,自己孤身站在廊柱子的阴影下,慢慢红了眼眶,虽下之大,却哪里有的家?茫茫将来,未知归宿何处。

刻漏随更箭,不知不觉荏苒日落,郁纡暮昏。

白世非独自在膳厅里用晚膳,举箸调羹之间,有些百无聊赖。

才吃得四五分饱,便已没了食兴,放下牙箸,接过小厮递来的温热白巾,抹了嘴拭净了手,方待起身,却见商雪娥走了进来。

他淡淡笑了笑,“雪姨用过膳没?”

商雪娥连忙请安,回道,“还不曾,这不,有事找公子商量来着。”话间神色有些忐忑。
 
从白世非出门回来之后,对于尚坠已许给丁善名一事便不曾提过只字,仿佛他并不知道似的,又仿佛他知道了,却没有放在心上,虽然他平日里对她的态度也与往常无异,惟是如此反而让商雪娥心里始终不太踏实。

“嗯?什么事?”白世非笑了笑。

“是——是样的。”面对着他仿佛微感兴趣的浅笑,商雪娥不知为何便觉得心里一突,有些诚惶诚恐,“老身的妹夫前不久得病,请郎中看了几回也不见好转,左邻右舍都说不如就让老身甥儿把婚事提前办了给冲冲喜,看能不能使他爹转危为安,后来翻黄历月里却没几个吉日,也不好和公子撞不是?幸而便在公子成亲之日的隔也还宜嫁娶,所以老身特地前来与公子先告个假,届时想去那边帮衬下。”

“这事和小坠谈过了么?”白世非漫不经心地问。

商雪娥忙道,“今儿午后媒婆子已上夫人娘家询过她的意思。”

微星乍闪的眸光向商雪娥瞥来,“她怎么说?”

“坠姑娘允了。”

虽然这答案已在意料之中,白世非唇边的笑意也还是一滞,从位子里站起,斯条慢理地整了整衣裳,向门口走去,经过商雪娥身边时拍拍的肩头,脸上挂着一抹不深不浅有些寒凉的笑。

“她便允了,我却没允,让邵印给妹夫找个好的大夫罢。

第八章 逼回借东风

白世非的那句“我却没允”,几乎没将商雪娥惊出一身冷汗。邵印当天便亲自带了大夫上门问诊,白世非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地,商雪娥也不敢贸然跑去和尚坠说退婚,婚事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

  邵印请来的风水先生在府里府外堪舆了一番,说一年内第一楼都得禁女子出入,以免阵法之效被女色冲撞破损,白世非一一应诺,全按吩咐隆重行事,一时便有不少达官贵人竞相效仿。
却说这日清晨,晏迎眉回府,不过只她一人。白世非脸上一贯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那丫头说走便走,说允婚便允婚,她纵有天大脾气,他也已经由得她任性发作了这好些时日,怎地还没气够?他愈是纵容,她却愈发是不象话了,如今竟还象是不打算再回这府里似的,她心里便不愿再念他想他,他倒是奈她不何,但她总也不能够便连目中也无他这个人了吧?

  最后还是按下气闷,撇开一己之私,与邓达园细细商讨起事宜来。不一会门房来报,说宫里来了人。两人闻言俱是一怔。

  来人是刘娥的近身内侍,也算是相识。“太后吩咐小人私下来见公子,原是想和公子通通气。事情是这样的,晏大人在保康门街上有几处门面房专供客赁之用,大约月前晏大人把那几间房子都修葺翻新过了——”说到这里那内侍住了嘴,似在斟酌往下如何开口。

  “大人便请直言无妨,可是敝岳丈差遣了都营里的兵士去帮忙修葺房屋?”

  看他直切要旨,那内侍松了口气,“按说这辅臣偶尔役使兵卫在朝下也已是不明文的惯例,只是不曾想却被言官一本参到了太后处,铺陈他几处罪状,甚至怀疑晏大人使了法子避缴地基税。”

  白世非心下已大致了然,“劳请大人回去代为禀告太后,便王子犯法也当与庶民同罪,何况敝岳丈只乃一介臣属,太后能屈尊纡贵想到知会小可一声,已是天大的恩赐,在此谨拜请太后务必秉公处置,以正官纪朝纲。”

  那内侍慌忙道,“公子也不必过于担心,只是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两人又虚酬了一番,最后那内侍面带笑容离开了白府。

  “再过几日便是公子的婚期,太后这么做是何用意?”邓达园皱眉。

  白世非弯起微讥唇角,“不外乎两点缘由,一与薛奎无异,太后要惩戒他二人当初阻拦她加冠披服,再者,夏家那位是她指亲予我,在成亲之前来这么一着,可不削光了大夫人的面子?无非是想向府内外那些献媚逢迎之徒彰显夏家新人的地位——”他忽然住了嘴,似乎转念之间想到什么,就连望向邓达园的眸子里也已渗入了一丝欣喜,“晏大人说不得会差人送信过来希望我帮他求情,到时你寻个由头,让他把小坠给我撵回来。”
“是。”邓达园恭应,嘴角动了动,极力敛住笑痕,“言官给晏大人安的罪名可大可小,公子却要怎样帮他?”

  “太后要处置他不过为了以儆效尤,便看在我的份上也不至于做得太绝,总不好行事太过,况且那宦人也存心透露了消息,你且去那边打点一下。”

  不出白世非所料,约莫是下了早朝后晏书就派人秘密送来书信。邓达园出来推说白世非不在府内,把信收了下来,闲话中有意无意问起尚坠,又夸能干,府里少了她便连白世非都觉得不自在。最后让来人回去转告晏书尽请放心。

过了一午,还没到傍晚时分,尚坠便面无表情地挽着包裹出现在了白府里。

第八章 夜袭亭色中

开封府上下都期待的三月初十,转眼便已到来。不管是庭落院角,还是曲径回廊,随地可见朵朵粉色桃花,为张灯结彩的白府更添一份热闹喜色,放眼望去,府里如同喜海溢洋。

  白世非大婚,有一个人必定会出席,那人自然就是庄锋璿。

  他在尚坠回来的当天晚上到达开封,可是,却不知怎地就惹到了晏迎眉,从他入住白府起她就托词身体不适,一连几日留在疏月庭里闭门不出,由此连带着尚坠也足不出户了。  

  是故从尚坠回来白世非便没见过她一面,而因为她答应和丁善名成亲,使得他微为不悦,心里多少还是攒着些醋意,也就听之任之,不加理睬。反正她已经回来,人在他眼皮底下,也不怕她会飞到哪里去。

  夜空中,那纤巧身影,终于如同曾经的从前一样,再度出现在林苑里,在半寒月色中缓步而来,指拂鬓环,裙裾迎风,走过石径,拐入曲桥,到达湖中水阁,倚着雕花白玉柱坐在横栏上,把手中笛子慢慢凑近唇边。久违的笛音掠过弦月下微波粼粼的湖面,缠绵而凄清地飘起。

  时光飞逝如斯,仿佛还是昨日,她才刚刚来到这个地方,未知的将来让人茫然不安。不过是一眨眼,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除了自己还有那一个人,仿佛曾因他而流过泪,又仿佛曾和他一起经历了多少难忘的欢乐,人却已忽然惊醒,而在梦醒之后,有关他的一切,便全都成了捉也捉不住的日渐模糊的记忆。那些从前过去,与不可知的明日一样,都是茫茫没有尽头,就如同这无止境的暗夜里看不见一丝光亮,让人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与她之间,应已是就那般逝去无痕了罢……

  水阁长廊在九曲八弯后依湖就岸,笼罩在树影下的芙亭边上,雍容典雅的白牡丹也盛开在三月里,一曲既终,看着在水中央的人儿站起身来,轻步离去,细致身影越行越远,终于在黑暗的尽头消失不见。

  白世非懒洋洋道,“这一首是——瑶台月?”

  “无限相思诉不得,独倚寒栏对月吹。”庄锋璿低沉的嗓音似微微压抑。

  白世非端起酒杯,唇边轻泛一抹微莞,纵有相思诉不得么……心头积郁多时落不到实处的慌惶闷意,随着醇酒入喉,慢慢化散化淡了些。“你和晏小姐是怎么回事?”

  庄锋璿轻吁口气,“我前些日子出了趟门,忙起来无暇象从前一般与她频加联络,由是信文疏简,结果也不知她从何处听来的传言,说我与江湖上某名门之女过从甚密。”

  白世非轻笑,“难怪她前段时间会跑回家去,却原来是发你的脾气。”

  庄锋璿方待回话,忽地目光一凛,闪电般一掌拍在白世非肩上,令他身子骤斜向一旁,恰恰避过从背后破空而来的一道疾闪剑光,说时迟那时快,庄锋璿右手酒杯已朝对方面门激射而去,沉声暴喝,“大胆狂徒!竟敢入府行凶!”

  蒙面的黑巾上方一双精瞳闪过异光,仿佛讶然于白世非身边竟有如此高手,眼看庄锋璿落地时已将白世非挡在身后,他手中冰寒的剑身在朝庄锋璿虚晃一招后,趁他闪避之际已腾空跃至来时的芙蓉树上,几下疾闪,矫健身形在黑暗中越墙而去。

  庄锋璿担心他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也不追赶,护在白世非身边,凛眸警觉地扫过四周,直到确定墨漆暗沉的芙蓉树林里再无异常之后,他才回过身来,对着一脸困惑的白世非大皱眉头,“你最近得罪了人?”

  白世非凝神细想,最后摇了摇头,起身与庄锋璿往苑外走去。

  想想他言之有理,庄锋璿静下神来,颔首道,“按说也是,这开封府内外敢对你下手的人,我还真想不出一个来。”

  白世非压惊般拍拍心口,轻笑道,“幸亏今夜大哥在此,不然还没到明日行大喜之礼,我已命丧黄泉——”他忽地顿住,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明日是我大喜之日……”

  旁边庄锋璿的神色间似始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交手时那偷袭之人曾看了我一眼,当时刚好有一线月光落在他额上,我看见他的眼睛竟不太似是黑色的,那颜色——仿佛浅了许多。”
白世非倏地止住脚步,侧过首来。

  “还有。”庄锋璿在沉思中继续道,“如今细想起来,他袭击你时长剑刺向的是你的左肩,而不是你背部的要害处,剑势好像也不甚凶猛,仿佛意不在夺取你的性命,而只是想把你刺伤似的。”

  双眸乍然一亮,白世非弯唇笑了起来,“我知道此人是谁了。”

第八章 大喜迎亲日

第八章 大喜迎亲日 概要

 
  大礼这日,府里的几百名佣仆在日旦时分就已起来忙碌。夏府和张府也早早派人来白府铺房挂帐,白世非早已吩咐过让张绿漾住在饮绿居,夏闲娉寝于浣珠阁。

  身为新郎倌的白世非却和往常一样,黎明时分起床之后,依然是前往书房与邓达园及各房管事会晤。
    
  坐在椅子里背对着房中众人的修颀身影仍未换上新郎倌的衣饰,黑发洁整的顶端戴着一顶由五色宝石镶嵌而成的名贵花冠,两颊边的结珞缨带拂过月牙白一样雪色微透的耳坠后垂荡胸前,左手手肘搁于身侧案上,懒懒闲倚着仰首看向挂满一整面墙的手绘地域图。
 
  图上弯曲密麻的线条中,有工整小楷标注出大宋朝的整个疆域——十八路七府二十一州郡,以及详细画出了朝疆周边的所有国族。
  
  另一位管事即刻躬身道: “禀公子,南边的事情也已办妥,包括广州、明州、杭州、泉州四大州在内,凡是朝廷设置了市舶司的州路,都已有本府暗设的私营铺子。”

  “邓二,不管是运出去瓷器、蜡茶和诸色丝帛,还是运进来药材、香料和苏木,我要控制所有商货和商船,倒卖所有禁榷的货品。去年市舶的收入总计约为五十三万贯,让我看看明年此时他们还能剩下多少。”

  “小的明白。”

  遮映在椅栏后只看得见一抹弧美的唇角,终于微微翘出笑意。“这件办好后,你替我留意一下各州府的盐钞动向。”

  此言一出在座管事无不面露惊色,偷偷地你窥我一眼,我望你一目,尽皆不敢做声,即便是每日里手中何止过几千万钱的邓达园,当下也不免惊了一惊,但也没多加询问,只是恭应了声。   
 
  与书房里不为人知的安静交谈相比,大街上则热闹得无以伦比。

  由于有两位新娘而新郎只得一人,不管白世非先上哪家迎亲,后面那家肯定都会有微词,为了免使外人认为他厚此薄彼,在征得夏张两家都同意后迎亲队伍他双双缺席,只在府中侯着,待新人们迎回来后再一同拜堂。

  两顶八人抬的装饰精美华贵的大红花轿分别从夏府和张府里出来后,各由十二位乐府乐师组成的锣鼓队伍一路吹打着喜庆欢快的迎亲曲子,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不少扎着角鬟丫鬓的小孩儿们脸上充满了新奇,嘻嘻哈哈地绕着迎亲众人你追我赶。

  排场何其壮观,惟独只是缺了新郎。

  如果说白世非第一次成亲曾轰动整个开封城,那么是次再娶则成为坊间津津乐道的奇谈,便多少年过去之后,也还为汴梁河两岸代代相传。

  一切都很顺利,只除了张绿漾的轿子中途被不知哪里来的几名恶霸缠住了,后来还是媒婆子机灵,赶紧封了红包打发掉,这一耽搁到白府便迟了,虽然没误了拜堂的吉时,却因晚进门而不得不屈居在夏闲娉之下,成为名位最末的三夫人。

  满庭三千宾客,几百酒筵喧嚣,所有人都满堆笑脸争相向新郎敬贺。

  已换上金丝精绣大红袍的白世非笑脸如魇,来回穿梭在各席间,来者不拒,最后邵印和邓达园不得不近身来为他挡驾,让白镜把他扶进后堂去稍作歇息。

  “公子爷。”白镜端来解酒茶。

  白世非接过,慢慢呷了一口,原本细致如玉的颜容此际已被酒意醺得透红,如同敷了一层淡淡胭色,眉间唇际没有一丝笑容,连同他一贯保持的温和熙宁也已全部消失,神色难得一见地淡冷,还夹杂着些微厌倦。

  这时邵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檀木描金的锦盒,“荆王府特地派人给公子送来了贺礼。”    
  白镜轻笑出声,“这荆王爷也真怪,咱府又不是没送帖子请他,却不见他来喝公子的喜酒,这当下宴席都快要散了,他倒差人悄悄儿送了礼来。”
 白世非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对儿黄玉经火龙把杯,鲜丽的明黄色中显见飘蓝带紫,此等玉质世间少有,杯形呈七瓣花样,一条行龙飞腾盘绕着杯身,四周紫云祥和,以螭龙的龙首为杯把,口衔宝珠,双前爪紧攀杯口,此制独具匠心,更兼雕工无比精细,一剔一钩完美无暇,实乃绝世珍品。

  想来是赵元俨为表其子出宫回家的谢意,白世非把盒子递给白镜,“取一只留在我房里,另一只拿去送给小坠,顺带看看她吃过晚饭了没有,要是还没就让厨子给她做几样宵夜。” 
   
  白镜应声而去。

邵印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公子——今夜宿在哪厢?”

  白世非笑笑,慢慢品茶,这就是世人所羡么?

  一整日里,放眼所至客似云来,只独独不见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古人云如隔三秋,实不余欺也,唇边逸出一抹苦笑微痕,低低地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青釉剔花茶杯,对邵印说了句话,然后起身出去。

  直到夜深时分,客人才逐渐散退,那些想闹洞房的哥儿们在被几位管家婉言阻挡之后,也只好满怀遗憾地离开,府内一片杯盘狼籍,已忙乱了整天的仆人们仍在默默收拾。

  浣珠阁的新房里,坐在新床上静侯已久的夏闲娉,最后等来的却是邵印在门外的恭禀。    

  “公子请夫人自行就寝。”

  夏闲娉抬手缓缓取下自己的头盖,红巾落处露出精心妆扮过的绝世容颜,五官美得如同经过笔墨的细细描画,听闻邵印的说话后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只眼中射出与其容颜不相衬的深沉光芒。 
   
  陪嫁侍女昭缇见她此举,惊道,“小姐你……”

  她勾勾嘴角,“当初晏迎眉便是如此。”

  没有挑头盖,没有交杯酒,也没有洞房花烛,这一切她早打探清楚。

  原本心里还抱着隐约的期待,期望他可能会为她而例外,如今看来……不过她有信心,张绿漾那十三点的蠢丫头她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唯一的对手无非是晏迎眉而已。
  
  “昭缇。”夏闲娉目闪冷光,“你去探一下白公子今夜宿在哪里。”

  不会儿,一道身影悄悄出了浣珠阁。

  却说饮绿居那边,邵印把同样的说话复述了一遍,张绿漾一听,即刻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扯下头巾,娇颜上自有一股刁蛮中不失英爽之气,她不怒反笑,“世非哥哥居然这样对我!”走到桌边,拿起合卺酒便自斟自饮。然后象是想起什么,忽然咬紧银牙,恨声道,“莫言!”

  “奴婢在。”

  “可恶的夏闲娉!真是个烂小人,居然使人拦我轿子!”奶奶的,竟敢惹她张小霸王,“你帮我想想法子,我非整死那夏闲娉不可!”

  “小姐你尽管放心,你和白公子从小青梅竹马,她想取代你在公子心里的位子还早得很呢!便是那大夫人,外头都说她不得公子欢心,我看这府里以后肯定是小姐你最有地位。”  
  
  张绿漾侧头想了想,脸上浮起极恶意的笑,“不行,你去给我看看世非哥哥今儿晚上住在何处。”如果他敢去浣珠阁,她立马闯过去大闹一通!就不让世非哥哥喜欢那个坏女人!   
 
  片刻之后,便见又有一道身影悄悄出了饮绿居。

  邵印往浣珠阁和饮绿居都通传过后,回来时去了趟疏月庭,早已灯烛尽熄的庭院里黑漆一片,寂静无声,他在紧掩的门外低声道,“坠姑娘,公子今儿略有不适,白镜已扶他回第一楼寝下了。”    
  良久,内里依然没有半点声响,只隐约听闻仿佛谁在床上翻了翻身的轻微窸窣,邵印提着灯笼悄悄离去。

  那时白世非说,“今夜哪厢都不去,大夫人当初是怎样的,这两位也照办吧。”   
 
夜渐深,人渐静,不知府外何处的深街小巷,遥遥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斜倚床屏的白世非合上手中书卷,掩嘴微欠,眸光落在茶案上精美的杯子,微微笑了笑,挥手灭掉烛火,滑入被窝前侧耳凝听了会,只闻窗外桃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后花园的秋水无际湖上却没有笛声。

第八章 昔誓未成空

翌日,便传出白世非宴饮伤身,脾胃不适,需卧床静养。 

  张绿漾闻讯后在第一时间内赶了过来,然而才刚靠近第一楼垂花门,就已被守在门口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拦下,解释说院子里有法力高强的先生摆下了催财旺势的阵法,严禁任何女子入内。   

张绿漾闷闷地嘟了嘟嘴,哼声道,“真讨厌!”领着莫言转身离去。  

  小厮们松了口气,才待散开,却见夏闲娉也领着丫鬟从繁华簇拥的树丛后走了出来。众人连忙又次鞠躬问安。 
  
  夏闲娉摆了摆手,打断白镜的说话,“才刚你和三夫人的说话我都听到了,既然公子贵体违和,我也不想进去打搅他,还是让他好好养病。”微微侧首向后,“昭缇。”  

  “奴婢在。”昭缇应声上前,从袖底掏出一把碎银,好言相劝着往几个躲闪的小厮手里各塞了些,又满脸笑容地把一锭大的交到白镜手中,“以后还有劳几位帮衬着我们小姐一点儿。”  

  “一定,一定。”白镜笑眯了眼,转而回头骂道,“你们这群不识好歹的蠢货,还不快谢夫人赏。”     

  夏闲娉脸上掠过满意之色,终于也领着昭缇离去。  

  直到两人走远了,白镜才对着夏闲娉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抛了抛手中的银锭,然后脸色陡沉,颇有几分威势,对小厮们喝道,“不管是哪位夫人的赏,你们尽管统统收下,但是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都拿自个的小命给我掂量清楚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公子怪罪下来,我可保不了你们!”  

  众皆连声应诺。  

  白镜转身入内,把经过与卧在床上看书的白世非细细复述了一遍。  

  白世非浅笑着以书卷掩唇,懒懒半欠,挥手让他退下。 
 
  第三朝清晨,两位新夫人回门之日,白世非遵循迎亲时的例礼,谁也不陪,在得知夏闲娉与张绿漾都已离府后,他便出了第一楼,往疏月庭而去。  

  走到正堂门口时刚好遇上从里出来的晚晴,他止住脚步,从袖底抽出一封信来,“把这个拿去交给大夫人。”  

  目光扫过门内,屋里空无一人。看样子,那丫头似乎并不在内。在门口站了那么会儿,足下始终还是没有跨进去,最后转身走人。  

  没几步行至院落的拱门下,抬手拂开坠额的花枝,下一瞬间眼前一花,从拱门外匆匆拐入来的娇小身子已急急煞住,差点没撞上他,而尚坠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道俊雅清影已翩然挡在了她的跟前。     

  白世非含笑道,“早啊,小美人。”  

  两环平梳绾鬓在他眼底福了万福,她头也不抬,只是缓声道,“公子爷早,尚坠给公子爷请安。”垂视着地上一格一格的青砖,心里不由自主地想,他怎地会在这里?今儿不是应该陪那两位新夫人回门么。   

  “去哪了?”他问。  

  眸光定在她垂鬓上缠缚着的一根五彩缨线,脸上笑容慢慢便消失不见,这分明是定亲女子的装束,以示自己已是待嫁之身。  

  “昨日任医官过府,顺道儿到疏月庭来给小姐也诊了诊脉,说是今儿会差人送些补养身子的药丸来,奴婢才刚和大管家讨去了。”  

  白世非盯着她因眨动而轻颤的绵密长睫,低下头,绣金冠带一荡,逼迫她不得不抬眼回视,一双如黑玉闪亮的瞳子带着丝淡然,似竭力掩藏万千情绪而强自镇定,然而在如此近的距离,两人仿佛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此刻她脸上最微不可察的一丝变化,都尽然映入了他的眸子内。  

  不来常忆君,相对亦无言。  

一抹笑颜清新得如同晨曦,仿佛不经意便展现在了他的唇边,柔声问道,“我新婚大喜,你不送我几句好话么?”  
 
  他夺人心魄的双眸就在方寸眼前,蕴涵万千笑意的眸光仿佛温柔含情,软语脉脉,然眨睫的一瞬间眼波流动后即变成如水深端,渊泫得让任何人也无法看透他内心真正所想。  

  尚坠脸色平静,“奴婢祝公子与两位夫人永结连理,早生贵子。”  

  “真乖。”他浅笑着夸奖,却忽然抬手,以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她的颊边刹时现出一道红痕,在她把脑袋别过去前他已收回了手,长袖拂落身后,淡声道,“我要你待在这府里看着我成亲,就是为了要让你亲眼看着,我可有违背当初对你的誓言,如今你可还有话说?”  

  不意他言出这般,尚坠哑了哑,白世非已越过她径自离去。  

  原地静立了会儿,尚坠挽起裙摆步入疏月庭。  

  两个人往两个方向背道而走,谁也没有回头。 
 
  一进屋就见晚晴惊慌失措地站在晏迎眉的房门外,尚坠不由得愕然,“你怎么了?”  

  晚晴奔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急急道,“公子才刚给夫人送来封信,谁知道夫人一看完马上脸色大变,眼泪当场流了下来,我给吓坏了,可又四处寻你不着,都快把人急死了!你赶紧进去看看罢!”  
  尚坠一听,又急又怕,直接推门而入。房中紫檀桌上放着一张纸笺,晏迎眉双眼通红地坐在床榻上,脸上泪痕未干。  

  “发生什么事了?”尚坠小心地问,趁着铜盘里的水犹温,拧了把面巾给她。  

  “白公子捎来我娘的亲笔信,说我爹牵涉到几件案子里,今儿已被罢了相,交由御史台审理。”  
  尚坠目瞪口呆。
“娘怕朝廷会降罪下来,所以叫我近日不要回去,说白家毕竟和太后多少有些渊源,我现在是白世非的娘子,这个身份或能保我一命。”

  尚坠想了想,“你何不去请白公子帮老爷疏通疏通?”  

  晏迎眉被一言惊醒,看完信后她心乱如麻,一时失了方寸,全然想不起那得力之人就近在眼前。

  然而,当主仆两人在第一楼门前被告知公子没回来过之后,从林苑一直找到前庭,整个白府已不见白世非的人影,他好象忽然消失了,直到在管事房中遇上白镜,才得知白世非与庄锋璿已经出府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又何时回来,无人知晓,他出门前什么都没说。

晏迎眉和尚坠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第八章 一去了无讯

这段时光里,不说晏迎眉与尚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夏闲娉和张绿漾也是每日里三不五时地叫丫头出来探问,白世非到底回来了没,但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他丁点儿消息。   

  大婚之礼刚过,两位新妇就已被晾成了旧人。    

  膳厅里的餐桌上,夏闲娉原本姣好的面容已阴沉得有如乌云密布,反观张绿漾仿佛故意和夏闲娉作对似的,整日嘻嘻哈哈。要说之前夏闲娉对白世非是否存心回避一直只将信将疑,那么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避而不见之后,对他的态度她心下已十分明了。

  “不如小姐让太后帮小姐做主,奴婢就不信这还治不了白公子。”昭缇私底下出谋献策。

  “你脑子坏了不成?!”夏闲娉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太后费了那么大工夫,甚至把晏迎眉的爹都罢了相,可以说送佛送到西之后还连东风都为我准备好了,如今她便是安坐宫里等着我的好消息,我若成亲还没几日就去向她吐苦水,岂非自掌嘴巴显得自己很无能,连个把男人的心都抓不住?那样一来我以后还如何取信于她。”再不敢多嘴,只唯唯诺诺地应是。    
     
  “晏迎眉不是一直留在疏月庭不出来见人么?”夏闲娉冷冷地撇嘴,“你便和邵印吩咐下去,以后无论什么情形我可都是要去膳厅用膳的,那日用之物,侍候之人,一样都不能少。”  
  
  昭缇转了转眼珠,轻笑道,“奴婢明白了,小姐是要摆起夫人的驾势,立威于前,掌家于后,可是这般意思?”   
  
  说话间一名丫头端着热气腾腾的燕窝盅进来,昭缇才待伸手接过,却听闻夏闲娉冷声问道,“这是何人叫送的?”     

  那丫头轻声回话,“说是三夫人口淡,吩咐下去要吃这个,大管家便叫厨房给三位夫人都炖上了。”

  夏闲娉沉了沉脸,眼风一挑瞥向昭缇。昭缇刹时便也寒下脸来,二话不说把那丫头手中的托盘打翻在地,一边使劲掐那丫头的手臂,一边狠狠戳着她的脑袋,破口大骂,“你想死了是不是?!别房的零嘴儿你也敢端进来!二夫人想吃什么我不会吩咐厨房去做吗?!要你在这儿丢人现眼!” 
 
  那丫头惊吓不已,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恐惧万状地跪在地上,半句话也不敢回。夏闲娉冷眼旁观着,好一会才不耐地挥了挥衣袖。昭缇又戳一下那丫头,才停下手来,“你还不快滚!”
     
  那丫头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也不敢拭泪,只捂着已被拧肿的手臂慌忙退了出去。  
  
  又过几日,白世非仍旧还没回来,倒是邵印往疏月庭送了两封信。拆开第一封,看完后晏迎眉长舒口气,“尚坠,没事了。”    
 
  “嗯?”   
  
  “御史台的问讯结果已经出来,呈报给太后和皇上之后,只是免去了我爹的枢密副使和参知政事之职,贬为应天府知州,眼下家里还算安宁。”  
  
  “感谢菩萨,万幸没大事。”  
  
  “其余牵涉之人或轻或重都入罪了,娘说我爹之能从轻发落,全赖白公子从中周旋,让我好好谢他。”   

  尚坠默了默,说道,“他连影星儿都没了,怎么谢好?” 
    
  晏迎眉拿过另外一封信,看了看封扉上的抬头,递予她,“你的。” 
    
  尚坠摇了摇头,“你看便是了。”    
 
  晏迎眉依言拆开,阅罢道,“白公子说他在河北路大名府,过些日子就会回来。”放下信,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可记得我们初来之时?”  
  
  尚坠也轻轻笑了笑,“怎会不记得呢。”  
  
  那时他也如同这般,总在静悄悄之间就已出了门,一会去江北,一会又去江南,常常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好不容易人回来后那京中的达官贵人全都蜂拥而来,府内酒筵珍馐,欢声笑语日日不断。   

  “很久没见他呼朋唤友了。”忆起往事,晏迎眉轻叹了声,看了尚坠一眼,“白公子这半年来变了许多。”      

  尚坠不语,过了会,起身道,“我去给你取些果品。”    
 
  出了里屋之后,却越走越慢,最后在廊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把尖秀的下巴搁枕在膝盖上,静静垂视着地上青砖。 
  
  原来,时光真的可以使人改头换面。 
    
  到而今一切都已不同从前。  
  
  不过半年之间,一颗心竟已愁损不堪,仿佛老得飞快。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越来越不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只自己知道,心底某个地方其实始终藏着一种无法成言的浮躁,而那张曾经含笑的颜面,也时不时会浮上眼前来扰人。  
  
在那样微弱却无法遏止的思念当中,孰对孰错,值得与不值得,便连同曾经的无奈,委屈,泪水和心疼,于无法相见的光阴流逝中仿佛都悄悄地淡了,再淡了。
第八章 怒感己身同

由于晏迎眉向来不管事,夏闲娉的手段很快便见了效。

  不但浣珠阁里的仆人们全都变得对昭缇忌惮不已,平日里噤若寒蝉,而且只要不是夏闲娉主仆两吩咐下来的事儿,即便邵印的说话,表面上也轻易不敢遵从,只怕待大管家转身出了浣珠阁,自己就会招来一顿打骂。

  又一日,晏迎眉依然还是留在疏月庭里,张绿漾嫌对着夏闲娉十分无趣,也吩咐下去不出来用膳,偌大的膳厅里,主桌边上只坐着夏闲娉一人。

  美味佳肴被逐一端上来,最后是一道炉焙鸡,夏闲娉夹了一小箸,轻尝后却皱了皱眉,昭缇一看,赶紧上前端起骨碟,夏闲娉便掩着唇把嘴中鸡块吐了出来。

  邵印见状,连忙趋身上前,诚惶诚恐地道,“可是不合二夫人口味?”

  夏闲娉淡淡道,“酒和醋调得过多,鸡块又烹煮得不够酥熟。”

  昭缇快嘴地搭了句,“昨儿个的蒸鲥鱼也是这样,没把腥味去尽,叫我们小姐如何入口?”

  夏闲娉瞥她一眼,“多嘴。”

  “是,奴婢知罪。”昭缇朝邵印歉然一福后退到一旁。

  “都怪老奴办事不周,还请二夫人见谅,那厨子几次三番做不好夫人想吃的菜式,老奴早该把他换了。”邵印的说话似隐隐含着一丝试探,然而他脸上态度极其恭谨,又让人觉得那话里其实并没什么意味,也不过就是询请夏闲娉的意思而已。

  夏闲娉搁下筷子,仿佛是想了想,又仿佛只是随意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那就有劳大管家——把人换了罢。”

  “是。”邵印应了声,半垂慈目内飞快掠过悟色,再不多话。

  静立在一边的仆人们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屏息,连呼吸也不敢大气。

  膳罢出来,昭缇看了看四周无人,对夏闲娉道,“小姐对那个邵管家恁是客气。”

  “你懂什么。”夏闲娉低喝,她如今只想点一点邵印,以后府中事务,或多或少,最好能知会一下她这位二夫人,可并不想就此与他正面起冲突,“我不管你怎么作践那些丫头小厮,但是对于那几位管家及各房管事,你可得敬着点儿,还没到你横的时候,别没事给我找事儿。”

  自己毕竟才初来乍到,那几人能做到白府管家,除了才干,更重要的自然还是深得白世非信任,多少年下来,他们在府中的根基已然扎实,还不到她轻易能动的时候,一旦处理不好,不定便弄巧成拙。

  昭缇陪笑道,“小姐尽管放心,这奴婢还不懂么?”

  话虽如此,她在夏闲娉面前讨了骂,心里终究不舒服,回到浣珠阁后说不得把气撒在了别的丫头身上。

  却说管事房那厢,邵印眉头深锁,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不住长吁短叹,“你说现今可怎么办好?”

  邓达园端坐案后,谨慎地道,“你且忍一忍她,等公子回来再说。”

  “她若只是想做当家主母,我便样样移交给她,也是应份。可是从晚云、晚风到晚帘、晚文,才多少时日?已经一个接一个暗中来找我,哭着求我给她们换院子。便我亲眼看到的,她们的手背上都有藤条印子,我看不见的——也不晓得到底伤成怎样,再这样下去,我可去哪里找人来服侍她?”

  白家家风一贯宽大为怀,便白老爷白夫人在世那会儿,也不曾试过如此责罚佣仆,那些从小养在府内的丫头们无不细皮嫩肉,整日里活泼泼笑嘻嘻地,几曾见识过这种狠心主子?如今倒好,一个个全变得沉默寡言,见到人时畏缩如惊弓之鸟,怎不叫他这个看着孩子们长大的管家觉得心疼。

  “不如让牙婆子挑几个年纪大一点、干惯粗活、皮粗肉壮的妇人送进府来,先让那房使唤着。”

  “这我不是没想过,可别的房里都是水灵灵的姑娘们,偏这房——我只怕她会不会又趁机生事,便如今已是十分乌烟瘴气,到时会不会连累更多的人遭殃?”
邓达园笑了笑,“她就算没把你我二人放在眼里,难不成连这府里几十年的规矩,她也眼高于顶全置之不顾了?你且用这法子先拖延些时候,待公子回来便没你的事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邵印长叹,苦笑着道,“届时她便要寻晦气,总不见得还拿藤条抽在我这身老骨头上罢。”

  看看窗外天色,斜阳渐向西坠,他忙与邓达园告辞,准备晚膳去了。

  夏闲娉几句话便把厨子换掉一事,在府中遍传之后自然而然也就传到了疏月庭里,晚晴先把从外边听来的经过一五一十告知晏迎眉与尚坠,紧接着又愤愤不平地道,“我还听说了,凡是去了那院子里的丫头,没有不挨打的。”

  晏迎眉摇了摇头,“只要她没骑到咱们头上来,咱们也不好管别人的闲事。”

  晚晴原本还想说什么,听闻晏迎眉此语,再偷看了眼她一脸无奈的神色,也只好乖觉地闭了嘴。

  一旁尚坠将晚晴的表情看在眼内,不会儿,跟在她身后一起出了正堂。

  走远之后尚坠开口问道,“怎么了?”

  晚晴气鼓鼓地一把抓过她的手腕,“你跟我来。”

  扯着尚坠出了疏月庭,三拐两拐到了东厢的下人房舍,连门也没敲,便直接推开了其中一道房门,屋子里的人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抬袖拭眼。

  尚坠一看,晚玉脸上尽是泪痕,陪在她身旁的晚弄也是眼眶发红。

  两人行近过去,晚弄待要说些什么,却被晚玉飞快地扯了扯衣袖,她一时哑口,尚坠看了看坐在床边的两人,见晚玉只是无声抹泪,心里多少已有些了然。

  晚晴先急了,“这会儿还把我们当外人么?倒是打了哪儿?重不重?”

  晚弄再顾不得晚玉的阻止,一把撩起她的裙摆,哽咽着道,“你倒是自己看看重不重。”

  就见晚玉两边小腿都布满了一条一条渗血的红痕,左脚脚踝附近更象是被硬物狠狠抽打过,不但青紫发黑,还肿如馒头。

  晚晴一下子就气红了眼眶,“这也太欺负人了!”胸口抑愤不已只想破口大骂,可情急之下却短了词,一些难听说话又出不了口,只气得冲着晚弄就发作起来,“你就不会陪她去找大管家么?!怎地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打成这样?!”

  晚弄着急分辨,“这丫头本来胆子就小,又被那贱婢吓唬一番,开头连我也瞒着死不肯说,要不是我瞧出来她不对劲,只怕到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我倒是逼着她去见了大管家,可大管家听了也只是叹口气,让人把她换了出来便已作罢。那贱婢背后有主子撑腰,连大管家也奈何她不得,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有什么法子?”
“先别吵了。”尚坠沉声阻止两人,蹲下身去,执起晚玉的脚踝轻轻捏了一周,又抬起转了转,“疼不疼?”

  晚玉痛得齿缝间嗤出一口冷气,含泪点了点头。

  尚坠回头对晚晴道,“你去药房讨些马鞭草、石上莲和谢婆菜。”又转头对晚弄道,“你去取些白酒、纱布和一个药臼来。”

  两人应声而去。

  尚坠这才轻轻问晚玉,“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晚玉咬了咬唇,把衣带解开,慢慢撩起衣摆,右肋上同样有大片乌紫。

  尚坠看了,脸色愈沉,眼底冒出一团火簇。

  不多会晚晴和晚弄把东西拿了回来,尚坠一声不发,把草药拌在白酒里细细捣烂,用纱布包起来缠在晚玉腿上伤处。

  晚晴俯身去摇尚坠的肩膀,“坠子,要不你劝劝大夫人出面——”

  “不可能的,你别想了。”尚坠打断她,太后不但钦点夏闲娉为白世非之妻,还为此把晏迎眉之父晏书贬谪出京,在这种风头火势下晏迎眉如何能轻举妄动,只怕一不小心便会为娘家招来无妄之灾。

  夏闲娉的背景如此特殊,这也是为何邵印明知道她的侍女恃势欺人,却也始终束手无策。

  晚晴恨声骂道,“白府那么大就真的没人治得了她?难道就让那贱人一直横行霸道下去?!”

  尚坠不理她,边为晚玉包扎,边细语叮嘱,“小姐有一樽消肿化瘀的花露,我回去后向她讨来给你,记得每晚临睡前涂在身上,再用手掌把乌青的地方搓热了,这样好得快。”直到起身之后,才回过头来对晚晴慢慢说道,“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你有什么好主意倒是快说啊?!急死人了!”

  “若想治那丫头——”尚坠顿了顿,定睛看向晚弄,“说不得要委屈晚弄一回。”

  晚弄即刻从床边站起,“只要能为晚玉出这口怨气,别说委屈我一回,便委屈我十回又怎地!”

  尚坠轻轻一笑,“那好,你今儿便去寻大管家,向他请缨到那房里去听差遣。”

  “你说什么?!”晚晴和晚玉异口同声惊叫出来。

  “你们按我说的去做便是。”尚坠再多不话,只寻清水净了手,然后偕一脸疑惑的晚晴离去。

第九章 诛敌好借刀

晚弄虽然对尚坠的说话有些将信将疑,却还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去找了邵印。听罢她的来意,邵印大为惊讶,要知道浣珠阁如今可是神憎鬼厌的地儿,府中侍女只恐避之不及,哪有象她这样,还自己提出想进去送死的?

  然而不管邵印如何好言相劝,晚弄就像撞了邪一般,就是铁了心要去那院儿里。也不知是为了晚弄着想,还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尽管邵印被她苦苦相缠得一脸无可奈何,却始终坚持不允,只叫她回去安生歇着。

  最后晚弄被逼急了,一冲动便把尚坠抖了出来,“大管家你真以为是奴婢想去那院子里遭罪么?可不是为了坠子!我早已应承她,你如今死活不肯放我进去,教我如何向她交代?”

  邵印脸容一窒,“你说什么?是坠姑娘——吩咐你这么做的?”

  “可不是么!”事到如今,晚弄也顾不了那么多。

  邵印先是大皱眉头,异常不解为何尚坠会给她出这么个馊主意,一旁晚弄尤自细语央求,他思索片刻之后,抬起的目光停在晚弄着急期盼的脸上,困惑的思绪逐渐被某种隐隐浮现的可能所代替。

  “既然坠姑娘都这么说了——”邵印虽然神色间仍有些忧心忡忡,到底还是松了口,“那就按她的意思去办罢。”

  晚弄连声道谢,心里暗笑,果然还是得把尚坠搬出来才能成事。

  回房后她把经过告知众人,尚坠听说邵印已经知道是自己在背后暗出主意,先是一惊蹙眉,继而眸珠在睫底动了动,也没说什么,只叮嘱晚弄小心些,可别被人欺得太狠了。

  为晚玉换好药出来,晚晴再忍不住拽住尚坠,“你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过些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尚坠脸容宁静,眸底似隐含一抹笃定,仿佛胸有成竹。

  晚晴见她始终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肯泄露,不由嘟着嘴赌气道,“你就不怕晚弄也会象晚玉那般,被打得只剩下半条人命?”

  “这我倒不担心,晚弄平日虽然话儿不多,看上去好像很乖巧文静,实际为人不知多机灵,她的心思之活络,只怕连你也比不过。”

  晚晴心有不甘地撇嘴,“就你懂的多。”

  尚坠轻笑,也不与她斗嘴,两人返了疏月庭。

  隔天晚弄便进了浣珠阁,一日无事,二日无非。

  然而到了第三朝,到底还是撞着夏闲娉因白世非久出未归而发了通脾气,导致昭缇心情不好,晚弄没来由地挨了她几下子。

  到了晚上,几人再度齐聚在已近完好如初的晚玉房里,尚坠捋起晚弄的袖子,用指尖轻按她手臂上的淡红条印,只惹得晚弄雪雪呼痛。

  晚晴不由得对尚坠抱怨,“你看看,还夸她机灵呢,不照样遭了罪?”

  尚坠却一笑,“她不遭罪我还没法可施呢。”

  “什么?!”余三人异口同声。

  就见尚坠从袖子里取出一小截眉墨,沾了点水,在晚弄的手臂上轻涂轻抹,不几下已把那淡淡红印染成一片墨青色,仿佛曾遭人毒打过一般。执着晚弄的手递远了仔细端详一番,再细致地补了几处色,尚坠收起眉墨,用手扇干水痕,为晚弄放好袖子。

  “你明儿一早,趁天色微朦之时去寻邓管家,便苦着脸托他一个人情,求他去找大管家把你从浣珠阁里换出来。他若问你是否在那院子里受了罪,你只管连声否认。”晚弄明明挨了打,到那时虽然嘴中不认,脸上必定还是会露出几分踌躇,这端倪之色又如何瞒得过邓达园?尚坠便想着也已忍不住微翘唇角,“此时他定细问于你,你若被逼不过,不妨把袖子捋起让他看一眼手上伤势,记得动作一定要快,然后便再绝口不提,赶紧向他告辞。”

  晚晴听得一头雾水,“这怎地把二管家也扯了进来?万一他真个去找大管家,坠子你不怕大管家与他说出是晚弄自己要进那院子听差的么?”

  “晚弄和二管家是同乡,去求他帮忙是人之常情,至于大管家,你尽管放心,他定然不会多嘴。”按邵印那十窍全通老谋深算的心思,只怕此刻正等着邓达园找上门呢.
晚晴还待再说什么,坐在床边的晚玉已不为人注意地踢了踢她的脚后跟,她一时哑口,迅速回过头去,便见晚玉眉梢带笑,正与尚坠交换着仿佛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旁晚弄低垂着首,不知何时又捋起了袖子,正朝手臂上的疼痛处断断续续地吹气,专心得似乎对身边几人的动作神色毫无所察,然而颊边隐隐的晕红,还是泄露了一抹羞色。

  晚晴的脑筋没转过弯来,只以为这姐妹几个有什么事全通了气,独独瞒着自己,懊恼地跺着脚道,“你们这是——”

  尚坠已一把扯过她,“晚了,该歇息了,你与我走罢。”又回头对晚弄道,“明儿可别忘了按我说的去做。”越说越忍不住想笑,“尽管装得象一点儿。”掩着唇将叫嚷中的晚晴硬拖了出去。

  出了房门,受晚晴挣扎不过,尚坠只得附在她耳边细说了几句,晚晴听着听着,张圆了小嘴。

  翌日一早,晚弄依尚坠所言去了寻邓达园。

  初时面对她的哽哽咽咽,邓达园犹算神色平静,然在目光掠过她手臂上的大片乌青后,当场便皱了眉头,露出不豫之色来。

  不出尚坠所料,按捺到午后,邓达园终究还是借机去了找邵印,闲聊半会,自然而然便把话题引了出来,“你上回说到要寻妇人送进那院子里供役使,可寻着没?”

  邵印捶膝而叹,“我可不正为这事头疼着呢,那牙婆子倒曾荐了两人进来,可都熬不过几天便请辞而去。那里头罢,始终没有合适人选,这外头罢,我虽然用工钱封了妇人的嘴,但长此下去必定有损白府名声。”

  邓达园略略寻思,没有出声。

邵印又仿佛感怀自责,“倘若公子回来前没把这事打理妥贴了,到时还得劳动他为这等琐碎杂事操心,却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好?可不是白担了这大管家之名,唉——”

  邓达园摇了摇头,笑着起身,“行了,今儿一个两个都在我面前唱苦情戏,那小的倒也罢了,老哥你已这把年纪,也不嫌累得慌。”

  跟着起身的邵印听闻这等揶揄口气,显见一向行事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邓二管家已肯逾职出谋划策,不由大喜过望,连连朝他作揖,“我这把老骨头实在再经不起折腾,就烦请二管家能者多劳了,老朽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你先把人换出来罢。”

  “是,是是,我这就去安排。”邵印忙不迭应承。

  走到门边的邓达园回首,“那小丫头可是受你唆使?”

  邵印赶紧摆手,“没的事。”只笑着推搪干净,其余概不多言。

  邓达园停下脚步,定睛看向邵印,辨出其乃真话不假,倒怔了一怔,再看邵印脸上似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脑中略为一转,为防隔墙有耳,也不多问半句,只尴尬地苦笑了下,便提袍而去。

  经过东厢帐房时,邓达园对里头交代道,“今日王牙婆若来府中结帐,带她来见我。”说完刚往前没走几步,后面已有小厮匆匆追来。

“二管家,二管家!公子回来了!请诸位管家和各房管事全往偏厅一趟,说是有事要吩咐。”

第九章 千结问谁解

宽敞的偏厅里,画屏正中的太师榻空着,府里仆领从邵印、邓达园、三管家商氏到七八房管事,无一缺席,已全部在东西两案入座,便连晏迎眉也带同尚坠被白镜请了来,惟独没人知会夏闲娉和张绿漾。
  
  等侯中静无人语。
  
  不一会,便见一身雪白锦缎、玉冠锦靴的白世非哈哈大笑着偕庄锋璿从外阔步进来,两人在上位撩袍就座,白世非带笑眸光掠向晏迎眉身后,停在尚坠有丝僵硬的脸容上,眸波中衍生出一点点温柔。
  
  斯条慢理地呷了口茶,他朗声道:
  
  “锋璿近期会留在白府帮我打理勾栏、赌坊、银庄和镖局的生意,以及训练府内的护院武师。”俊目环扫全场,他缓缓又道,“锋璿与我情同手足,大家以后见他如见我,都明白了?”
  
  转而又吩咐邵印把东北厢的听风院打扫出来。
  
  交代完毕后,又简略议了些他不在时管事们治办的事项,然后众人鱼贯散去,除了太师榻上两位各有千秋的风华男子外,厅里就只剩下不知是进是退的晏迎眉。
  
  白世非率先离座,走过去把尚坠从她身后扯出来,依旧将她牵到隔壁的书房里,不待她开口,他已然道,“锋璿这次跟我回来,是为了不久的将来和你家小姐双宿双栖而作准备。”
  
  尚坠愕圆了小嘴,“可是——”
  
  他已轻轻封住她的唇。
  
  那浅吻柔吮仿佛充满爱怜,如此温存了好一会儿,白世非松开她,无声凝视,眼眸里难能再现的思念在那一刹让尚坠心头狂乱,只觉又酸又涩,想也没想,几乎是仓皇地挣开他执着她的手,匆匆退出房去。
  
  说不介意只是给自己忘记的借口,纵使他有千般向她解释的理由,从他大婚那日,她的心口滴血至今,从未干涸,所有经历都已印下无法抹去的痕迹,包括甜蜜的、痛苦的,明明记忆中每个片段始终清晰,却不敢放任自己回想,怕早已尘封的心会在怀念里依然哭不出来。
  
  直至她的背影出了门口,白世非仍没有收回眸光。
  
  自他再娶,她便轻易不离疏月庭半步,直到他忍不住借口给晏迎眉送信,其实是想看她一眼,她再也不肯在他面前流露情绪的介怀,着实让他备感无奈,索性便出了远门,只为想她在心情平复下来后,会忍不住对他也萌发一丝思念,从而稍稍放松紧绷心弦而对他有一丝心软。
  
  这段日子即使他人在外,也时时收到府中捎来的消息。
  
  当知道自离府以后晏迎眉依然没有出过膳厅,不管早晚都留在疏月庭里用膳,他不希望回到开封后仍然见到这种情形在继续,只好把原本计划返回杭州的庄锋璿抓了一道过来。
  
  也许尚坠不想见他,但他不信晏迎眉会不想见庄锋璿。
  
  这样煞费苦心,也不过是想和她多一点机会相处而已,哪怕每日里他只能见上她一面,也是好的……心头不无微涩,真要到风云落定的那一天,她才愿意相信他么?
  
  无论世事如何莫测,自心动的那一刻起,他与她此生是纠缠定了,不管她想退缩,还是想与他断绝关系,终此一生,她别指望如愿。
  
  一袭玄衣映入眼帘,庄锋璿从隔壁走了过来。
  
  白世非俊颜上绽开笑容,“你聊好了?”
  
  庄锋璿不答反问,“这么着急催我住进来,为什么?”虽然他早晚是要来把人接走,但预期中不是如今这么快。
  
  白世非笑意自然,“我不过是为你把日子提前了而已。”说话间眉睫低处,终究掠过些许怅然。
  
  “世非哥哥!”伴随着兴高采烈的叫嚷声,张绿漾喜笑颜开地带同莫言出现在书房门口,“你再不回来我可要闷死在这府里了!”
  
  庄锋璿侧身退到一旁,揶揄地看了白世非一眼,白世非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下,方要回张绿漾的话,已见在她身后不远处,夏闲娉也领着贴身丫头走了过来。
  
  迎上他不经意投来的眸光,夏闲娉静立门边,眼内浮起清清浅浅的幽怨,神色之间有丝若即若离的哀楚,让人我见犹怜。
  
  白世非心里暗暗叫苦,只觉头疼不堪,唇边却不动声色地展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有些漫不经心的歉意与关怀,又仿佛仅仅只是略讶地挑了挑眉,他雅声曼语,“二夫人也来了?”
  
  庄锋璿看眼前情形,自觉不便再多作逗留,当下和白张二人作别,与迎面进来的夏闲娉互相施礼后出门离开。
  
  张绿漾以眼角余光扫过走近来的夏闲娉,也不去与她打招呼,径自伸手拉扯白世非的袖角,将他的注意唤回自己身上,“世非哥哥,从三月初金明池开池以来我今年便没去耍过,过几*****忙完了,带我出府去游池可好?”
  
  白世非见她满脸央求之色,语气装得可怜至极,不由莞声失笑。
  
  守在门外的白镜低声咳了咳,“公子,大管家差人来说有要紧事,敬请公子移步往前厅一趟。”
  
  白世非皱眉,面带三分斥色,“我这会儿才刚与二夫人、三夫人聚上一面,他有何事那般要紧。”朝张绿漾和夏闲娉歉然笑笑,“两位夫人且在此间稍息片刻,我去去便来。”语毕作揖告辞,仿如全然不觉张绿漾已不满地嘟起了小嘴,以及夏闲娉面容上浮起的失望之色,
  
  白镜跟在白世非身后,时不时一步三回头,直至走远了他才呼出口气,“好了,那两丫头没再朝这边张望了。”
  
  白世非抬手朝他额上弹了一指,笑道,“小子变机灵了。”
  
  白镜痛得低哟,抚额苦叫,“再不学机灵点,估摸着公子便不止只弹小人一下了。”
  
  白世非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说道,“既然绿漾想游池,你瞅空儿叫人把汴梁河上的游船先划到金明池里。”
  
  “小的明白。”
  
  两人改往第一楼而去。
  
  此时在东厢那边,帐房先生与来府的牙婆子结好月账后,将她领至隔厢邓达园独占一室的批事房里。
  
  牙婆子满脸堆笑地献媚打趣,“邓管家可是有好事儿便宜我老婆子?”
  
  邓达园笑着欠了欠身,“我还有本账没核完,王婶儿你先坐着,来呀,给王婶儿上茶。”
  
  旁边便有小厮端过茶来。
  
  邓达园专心翻阅账本,不时提笔改改写写,严谨地作着记录,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牙婆子聊着各种闲趣事儿,那牙婆子本存心巴结他,自然是口若悬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约莫过了盏茶工夫,邓达园象是想起什么,抬首对牙婆子道,“前些日子邵管家让你找的人,怎地没住几宿就出府去了?你别是寻了些下等人家的蹩脚帮佣来搪塞他吧?”
  
  那牙婆子慌得直站了起来,急急摇手,“老婆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是——”她神色踌躇地打住了话头。
  
  邓达园笑着搁下笔,“王婶儿,不是我多嘴,你便聪明了那一世,却怎地糊涂这一时。”
  
  牙婆子一听话中有话,赶忙恭应,“可不,别看老婆子虚长一把岁数,有时候着实是个懵懂蠢货,还请二管家点拨一二,让老婆子开开窍儿,倒也好帮衬着这府里,把事儿办得让几位管家舒坦些。”
  
  邓达园喝了口茶,再度低首翻看账本,仿如和邻舍闲扯一般,“你也不动动脑子,这白府里不过几房主子,却不下五百号佣仆,便要什么样乖巧体贴的下人没有?还劳你从外边请了?”
  
  牙婆子窒了一窒,“二管家的意思是——”
  
  “你再想想,大管家便要从外边请人,又为何非得寻年纪稍大的妇人,却绝口不提要小丫头们?”邓达园循循诱导。
  
  “那自然是因为妇人有妇人的好处,做过的东家多,经验富长,不但工熟嘴甜,惯识主人眼风,兼且面皮厚足,心眼活络,不是年纪轻轻的丫头片子们比得。”
  
  “这就对了,王婶儿你又想想,在白府这种大户人家,象此等妇人,却是最宜作何事何职?”
  
  “便管治教导不识头脸、不懂规矩的新人最宜不过。”说到这里那牙婆话音一顿,脸上露出感激之色来,她一向惯做人贩之事,长年出入官家富户,脑筋原本就转得比常人飞快,被邓达园拿话一点,自然很快便领悟过来,“老婆子可算明白了,前些时候送进府来的妇人都属性情温顺之流,难怪不合大管家心意。”
  
  邓达园笑了,“你这回好好给他寻两名合适的,亲自教化一番,性情如何你拿捏着办,需记得头脑要灵活些,还不能少了手段。”如果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前三分笑,人后三戟叉,就再好不过了。
  
  牙婆子连声应是。
  
  第九章 心汉却身曹

  白世非依然只宿在第一楼,这回连解释都没有。
  
  夏闲娉虽颇感心焦,可眼见着在她之上的晏迎眉和在她之下的张绿漾平日全象没事人一般,只字不曾提起,更别说什么争风呷醋,由此她也没了对策,总不能够就她一人表现得迫不及待,倘若不慎被些长舌的下人们传将出去,这辈子的名节可就毁了。
  
  白世非既已回来,晏迎眉从疏月庭里出来走走也就成了顺理成章,尚坠自然跟着在膳厅花厅、琴房棋室等地出入,白世非又与庄锋璿形影不离,由此两人每日间总能遇上一两回。
  
  只不过白世非虽勉为如愿,见着了伊人,这中间却总是隔着外人,不是张绿漾先一步缠在他身边,就是夏闲娉闻风而至,他便想和心上人说句体己话儿也没机会,另一边又不能够对夏张两人甩脸子,时时需得笑脸酬应。
  
  每每这时,尚坠总有意无意躲到晏迎眉身后,以避开他窥空投来的眸光,小动作多了难免会被晏迎眉察觉异样,见她克制得如此辛苦,哪忍心再待下去,多数时候也就起身告辞了。
  
  尚坠便看也不看白世非一眼,只低首紧跟着晏迎眉,就算偶尔不觉意与他对视上了,也是平静地垂下眼睫,脸色全然无波,仿佛丝毫没有看见他眸中的些许哀求,权当眼前没他这个人似的。
  
  白世非遭她如此嫌弃,真个一日比一日气闷,还发作不得。
  
  难得白公子和三位夫人齐聚一堂,再加上庄锋璿这位贵客,一连几日邵印都把菜肴安排得相当隆重,诸如大蒸枣,雕花梅球儿,酒醋肉,花炊鹌子,润鸡,五珍水晶脍等十六七道菜,顿顿翻新,不曾有一味重复。
  
  原本,这日的晚膳也应与之前一样从开席到膳毕都无事而终——如果不是张绿漾的婢女莫言期间说了一句话。
  
  那是下酒盏过后,上对食盏之时。
  
  张绿漾吃了七八分饱,对一侧的莫言道,“给我来点茧儿羹。”
  
  旁边邵印闻声,正待上前侍候,莫言已回过头去,见有个侍女就站在盛着羹汤的器皿边上,随口便叫道,“那谁,添碗羹过来。”
  
  此言一出,厅里侯立着的所有仆婢的目光齐刷刷全看向她。
  
  被叫到的尚坠也是出乎意外,整个怔了一怔。
  
  邵印更是惊得微微失色,目光方低掠过白世非不觉轻皱的俊眉,已见那边尚坠撩起了袖子,他大慌不已,连忙走过去取下她手中的银勺,“坠姑娘你且歇着,还是让老奴来。”
  
  厅内气氛的微妙转变,尤其是对面夏闲娉唇边飞快掠过的幸灾乐祸,让张绿漾意识到有所不妥,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莫言叫的人是谁,旁边晏迎眉已搁下筷子,淡淡地开了口。
  
  “邵管家,这府里什么时候竟使唤起我的人来了。”
  
  莫言脸色一白,这才自知闯了祸,再也不敢作声。
  
  邵印惶恐地躬身施礼,“回大夫人,是老奴该死!没有和莫姑娘交代清楚坠姑娘的身份。”
  
  张绿漾不愧是大家出身,一看这情形,反荧为飞快,已嘿嘿笑了起来,“还请迎眉姐姐别责怪大总管,都怪我那死丫头不懂事,以前在家里将人使唤惯了,如今刚来白府还不晓得规矩,我今儿便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给姐姐陪个不是!”说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晏迎眉脸上保持着那抹淡笑,“妹妹敬的茶我焉能不喝。”浅浅抿了抿,却转口又道,“我这丫头虽然顶着婢女的身份,但白府上下都知道她不是做事的人,妹妹以后——可莫再使唤错了。”
  
  在这种场合下,此话说得不可谓不重,更尤其还当着白世非的面。
  
  张绿漾脸上笑容便有点挂不住,虽知晏迎眉可能并非存心针对她,而不过是抓住机会摆下姿态,有意无意地给在座众人——尤其是夏闲娉,把话也挑清楚了。
  
  她回头斜了眼尚坠,一看,也不过是个稍有几分姿色的丫头而已,没什么特别嘛,犯得上作主子的那么宝贝?心里想归想,嘴里却赔笑道,“姐姐的话儿都已经搁在这了,妹妹哪里还敢有以后?”她还没向夏闲娉报拦轿之仇,可不能先把大的给得罪了,那样只会令自己处境不妙。
  
  晏迎眉自然也见好就收,端起茶杯回敬了她一下,眼风却是瞟向白世非,他正神色如常地慢慢品着茶,似乎眼前什么都没发生,见她望过来的眸光别有含义,只得无奈地回她微微一笑。
  
  张绿漾虽然嘴上赔礼道歉,可是无端被晏迎眉教训一顿,心里终究有些窝火,又看她与白世非眉来眼去,不由更为暗恼,眼珠转了转,忽地笑嘿嘿站了起来,端着茶杯走到白世非身前。
  
  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她已一屁股坐进了白世非怀里,莺声撒娇,“世非哥哥,人家也要敬你一杯!”
  
  四周全骇得瞪大双眼作声不得,同一瞬间满脸愕色的白世非几乎是立刻抬头,飞快看向对面不远处的尚坠,那黑如渊潭的眼瞳直视了他一瞬,仿如眼前这幕与她全不相关,淡然置身事外的双眸内没有任何波动。
  
  只一眨眼她已低下眉睫,脸容平静得如同那天清晨她祝他早生贵子。
  
  白世非忽然就笑了,“好。”
  
  低首拿起茶杯,一脸纵容地与怀内的张绿漾碰了碰,惹来她咯咯娇笑。
  
  夏闲娉一看,马上也盈盈起立。
  
  白世非初回来时曾召集过府里仆领,还只请了晏迎眉一人出席,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几乎没把手中绣帕拧断,只是此时还远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总须等她得到他的心之后……款步莲移走到白世非身边,她缓缓坐下在他另一条腿上,与张绿漾背靠着背,脸上浮现绝美笑容。
  
  她娇滴滴地道,“绿漾妹妹与公子喝茶,不如我给公子布菜?”说罢取过白世非的筷子,夹了一小块沙鱼脍递到他嘴边,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凝视着他,似欲勾魂摄魄。
  
  “二夫人真乖。”白世非宠溺地道,仿佛来者不拒,优雅地把那沙鱼脍吃进嘴里,愜意得笑眯了的眼却没有忽略掉晏迎眉不敢苟同的微微摇头。
  
  晏迎眉站了起来,“我吃好了,公子和庄大哥慢用,尚坠我们走罢。”
  
  尚坠垂首朝餐桌上的众人福了一福,跟随而去。
  
  待晏迎眉出了门口,张绿漾才得意地朝她的背影办了个鬼脸。
  
  始终安坐席间不发一声的庄锋璿看好戏的目光掠过白世非别在椅后的双手,转而看向门外那道跟在晏迎眉后面的身影,再回到白世非怀内那两位以背部暗暗使劲想挤开对方却脸上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最后停在白世非已笑意渐隐的脸上。
  
  左拥右抱应该是既拥又抱才对,但白世非的手却始终没有搂上怀中两位佳人的细腰,配角已粉墨登场,主角却置身事外,这一仗因为交战双方错了对象而没有胜出之人。
  
  更漏去辰光,西烛将明灭,水流长不息,月圆复月缺。
  
  黑暗中,只有风过树枝的声音。
  
  尚坠垂着笛子,怔怔地望着湖上天空的圆月,片刻后静静起身。
  
  良久,岸边芙亭里站起一道白衣人影,懒懒伸了个腰,踱出亭外。
  
  仍端坐在石凳上的庄锋璿抬眼看他,“总是她一走,你便走。”
  
  白世非回过眸来,“这曲是——浔阳夜月?”不过是随意地问了问,也不待好友回答,视线便又转了过去,飘落在湖中央已空无人影的亭榭水阁,轻叹一声,微微苦笑开来。
  
  
第九章 恶人自有报
  
  “你听说了没?浣珠阁里的那个昭缇被绣花针划伤了背,要是不小心划到脸,那可就要破相了。”傍晚时分,东厢某檐下,当完值回来的几个丫头边走边窃窃私语。
  
  “真的吗?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弄伤她啊?”
  
  “前些日子大管家不是从外边雇来俩嫂儿送进那院子里?说是昭缇找茬儿把其中一个李嫂儿给扇了耳光,结果晚上睡觉时便被绣花针给划伤了,都猜是李嫂儿偷偷把绣花针倒插在她的床板缝里,那席子铺在上头,只露出一点针尖儿,大晚上抹黑得谁看得见?这灭了灯躺上去不着道儿才怪了。”
  
  聊着聊着便都停了步子,挨着角落里的柱子闲话起来。
  
  “那李嫂儿也够损的。”
  
  旁边有人冷笑道,“人家怎么说也还只是小惩以诫,那贱婢可是大恶,打起人来恨不能夺了人命似的。”
  
  “说的也是。”
  
  “那丫头被这般整了,还能放过那嫂儿啊?”又有人插嘴。
  
  “她倒是不想放过别人,可李嫂儿忒识相,不但活儿做得滴水不漏,溜须拍马更是一绝,那张嘴甜得能把人哄死,将二房夫人侍候得满心熨贴,而且她在人前也总是对那恶丫头千打躬万作揖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啥黑心肚肠。俗话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那丫头寻不着她错处,若是无端对她下手,万一闹到二夫人跟前,不显得那丫头自己太无理取闹了?”
  
  “那丫头就这样忍气吞声了?这可不象她的性子。”
  
  先前说话的人噗哧一笑,“她怎么会忍气吞声,在这嫂儿身上讨不着好,自然便迁怒到另一个赵嫂儿身上,向那赵嫂儿寻了顿晦气,不料想——”说到此间,故意吊住话头。
  
  旁听的人急了,推她手臂,“你倒是快说啊,后来咋了?”
  
  “不料想那赵嫂儿也不是好惹的。”
  
  “难道她也象李嫂儿一样给那丫头下了绣花针?”
  
  “哪呀,她的心眼可比李嫂儿更弯弯长长。你说那绣花针就算把人划伤了点皮,也不过三两天便好转了,而且那丫头伤在背后,外人也看不见。这赵嫂儿呢也不用针用剪,而是弄了点虱子偷偷放在那丫头的枕上。”
  
  “虱子最多不过把人咬出几个小红块而已,又不会伤了那丫头,这有什么了。”另一人不以为然地插嘴。
  
  “你说得没错儿,隔日早上那丫头的脖子根儿就被咬出了红块,这确实也没伤着那丫头的皮肉,事情坏就坏在,当她和李嫂儿一起进房去侍候二夫人,准备给二夫人梳头时,那李嫂儿突然指着她脖子上的红块,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说‘这昭缇姑娘不是有头虱吧?可别害了咱们夫人’。”
  
  “老天爷——”先前追问的人惊声道,“那死丫头可得倒霉了。”
  
  “可不是!二夫人听了,马上回过头一看,惊得当场就发火扇了她几耳光,把她手上的梳子打掉叫她滚远点。你们想,二夫人的那头乌丝平时多精心润养着?这头虱可是会过人的,她日常和夫人接触这么密切,万一已经有小虱子过到夫人的长发上,那还得了?!”
  
  “没错儿,女孩儿家最惧头虱了,只要染上便极难根除,不但头皮会瘙痒难当,而且本来好好的一头长发,不过十来天便结了黄黄白白的虱卵子,虽然只是象沙砾般细小,可只要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最要紧的,若被公子看到她常常痒得搔头,或是在床底间看到她的发丝上全是虱卵子,那可真是——”
  
  几人一同掩嘴偷笑。
  
  “那丫头被主子轰出房时半边脸都肿了,虽然她自个儿心知肚明,铁定是被那俩嫂儿陷害了,可浣珠阁里的那位受她惊吓,正在冒烟的气头上,没立时把她撵出院子去已经算是留了情,哪还会再让她近身解释。”
  
  “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她活该不是?”
  
  “好了,咱也别多说了,还是快回房吧,万一给人听去了可不好。”
  
  说话声渐默,而后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响起,不多会儿连那轻微的脚步声也渐次消失,廊下回复静悄悄无人的一抹暮色。
  
  吱呀一声,廊道尽头的房门被拉了开来。
  
  憋得满脸通红的晚晴拽着晚弄的袖子,直笑弯了腰,“我真是太高兴了!那贱婢可想不到她也有今日罢?”
  
  晚弄道,“真个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然应报。”
  
  “坠子你这办法还真有效,怎么想到的啊?”此时的晚玉可以说是已经对尚坠佩服得五体投地。
  
  尚坠浅浅一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想出这种治人的法子。”
  
  “我是说你怎地想到让邓管家去找那么样的两个嫂儿进来的?”
  
  “你又错了不是?那两嫂儿是邓管家自个儿找的,可不是我。”
  
  这下换成晚晴急了,“晚玉你少和她纠缠不清,坠子你便直说了罢,你怎么会想到——算计到邓管家头上去的?”
  
  “这就简单了,府里谁最机智、最有才华?”
  
  “你这不是废话么,那自然非我们公子莫属。”
  
  “除了他呢?府里数谁管的人最多、又最会治人?”
  
  晚晴啊地一声,“这么说来,确实是二管家了。”
  
  尚坠笑了,“晚弄,晚玉,你和我,我们和浣珠阁里欺负人的那位一样,都不过是侍婢的身份,而且因为她家小姐的地位比较高,真个比起来我们还要略低她一等,大家又不在同一个院子里头,就凭我们这种低微的小角色,能奈她何?”
  
  不过她却清楚知道,这府中谁能治得了昭缇。
  
  邓达园不但管辖着府中所有管事和白府绝大部分的生意经营,与外往来的对象更是三教九流,包罗万有,什么样的奸商狡贾、土痞恶霸没见识过?他能在短短几年间不但成为白世非倚重的臂膀,同时还深得下属敬重,可见治人营物的手段极为高超。
  
  象昭缇那样的小丫头,于他来说,想对付时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尚坠和晚晴告辞出来,说说笑笑着回到疏月庭门口。
  
  恰逢白镜从里出来,晚晴笑着抬手去揪他的帽尖儿,“咦?你怎地来了?”
  
  白镜慌忙躲开她,陪笑道,“公子定了明儿与庄少侠及三位夫人一同去游金明池,特地让我来禀告大夫人一声。”说罢眼光偷偷飞快瞟过尚坠脸上。
  
  尚坠头一低,只对晚晴道,“你们慢聊,我先进去了。”
  
  “坠子——”晚晴望着尚坠匆忙往里走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住了嘴,转头对白镜恨声道,“什么三位夫人同游,那不是明摆着给坠子心里添堵么?也亏公子爷想得出来!”
  
  白镜往四周看了看,坏坏一笑,压低声音对晚晴道,“瞧把你急的,说是说三位夫人同游,可也没谁说这三位夫人全都乘同一条船不是?”
  
  晚晴瞪大眼珠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镜笑嘿嘿地朝她挥了挥手,“你明儿便晓得了,我走了啊。”
  
  “喂!你——”晚晴恨恨地拧着手中绣帕,哪有人话儿说到一半就走了的,真是被他气死!
  
  
第九章 泊处舟楫遥
  
  金明池位于开封城西顺天门外路北,与路南的琼林苑相对。
  
  原是本朝太宗在太平兴国年间下令开凿导入金水河河水而成,湖池四周每围石堤约九里余,东西池径达七里许,原是朝廷训练水军之所,皇帝可在水中央的台榭上检阅水战,晴空朗云之下,江涛阔波之上,将士们操纵着船舫纵横回旋,戈旌飞虎,出没聚散,倏忽有如鬼神,场景极为激烈壮观。
  
  后来经过官府的多次营建,金明池的布局日渐完备,慢慢变成了风景出尘寰的帝家林苑,在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对庶民开放,其时桃锦柳烟,春意盎然,数以万计的游人前来玩赏,即便微风细雨之日,也是碧水池中游船如织,烟波池郊游客如蚁。
  
  如遇皇帝幸池观赏龙舟争标,开封府里的百姓更是倾城而出,池中不但有各种彩船,乐船,画舱,虎头船等供观赏、奏乐,更有长达四十丈的大龙船,此外参竞的船只列队布阵,竞渡水嬉,热闹非凡。
  
  白镜通传下去要阖府出门游池的翌日,晏迎眉、夏闲娉和兴奋得几乎夜不寐寝的张绿漾都早早打扮停当,聚集一堂,当白世非独自飘然而至,众人无不一怔。
  
  张绿漾心直口快,率先便问,“世非哥哥你不是一向和庄大哥形影不离的吗?怎么只得你一个人,他不去么?”
  
  白世非笑道,“他今儿有事,去不了。”
  
  这时邵印匆匆进来,递给晏迎眉一封信,“大夫人,才刚送来的。”
  
  晏迎眉愣了愣,心里奇怪会是何人,拆开一看,眉头动了动,笑笑将信折好放进袖中,对白世非歉然道,“是我娘捎来的家书,我需得回她几行字儿,就不随公子出门了,你且和两位妹妹玩儿尽兴。”
  
  白世非也不勉强,只点了点头,眸光掠过她身后的尚坠,转身时唇边飘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痕,与夏闲娉和唧唧喳喳的张绿漾出了前厅,一列十人的跟班在门外早已等候多时,声势浩荡地起轿而去。
  
  清静下来的厅中,一直半垂眼睑的尚坠抬起头来,对晏迎眉道,“夫人和老爷可还安好?”
  
  晏迎眉掩唇一笑,没有应她,只唤住欲行礼退出的邵印,“大管家,麻烦你备两顶寻常小轿,我要出府一趟。”
  
  “是,小的这就去办。”
  
  尚坠疑惑不解地看向晏迎眉,“你要去哪儿?”
  
  “等去到你便知道了。”
  
  不会儿,两顶蓝布小轿从后门出了白府。
  
  却说另一边,白世非、夏闲娉及张绿漾一行在金明池南岸池门的牌楼前下了轿,在众多仆婢的簇拥下漫步进去。
  
  岸边花蝶柳莺,碧波荡漾,放眼远眺,往西百余步处是临水殿,再西去不远便是仙桥,桥面架有三座漆朱阑干、精刻雁柱的飞虹,桥的尽头是池水深处,水上建有五殿相连的宝津楼,雄銮杰阁,琼台玉宇,景致煞是宜人。
  
  前方有一座船坞码头,池水在青石平整砌就的堤下尺余处拍涌,靠岸停泊着大大小小游宴所乘之舟,最气派的那艘分前中后三厢,两侧圆柱擎天,回廊宽大,华门花窗,翘檐上精雕的龙凤仿佛展翅欲飞。
  
  “哇!世非哥哥,这船是不是我们的?真好看!”张绿漾兴奋地拽着莫言,对白世非欢声叫道,一见他点头,马上迫不及待地排开众人,欲要抢在第一个登上去。
  
  白世非啼笑皆非,“你小心一点,可别掉到水里。”
  
  “我才不会——啊——”骄傲十足的答话还未说完已脚下一滑,张绿漾失声惊叫起来,旁边白世非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肘,将险往水中栽去的她扶稳在岸边。
  
  “早叫了你不要着急。”他取笑不已。
  
  “吓死我了。”张绿漾惊魂落定,后怕地拍了拍心口,回过神来才要继续上船,不经意眼角收入夏闲娉脸上的微妒之色,她眼珠一转,忽然向后一倒,整个人靠入白世非怀内,“哎呀,世非哥哥,我头好晕。”
  
  翘起的兰花玉指按压在眉上额间,挡去夏闲娉的视线,却向另一边的莫言得意地眯了眯左眼,惹得莫言当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夏闲娉的脸容即时变了变。
  
  白世非哪里看不出来张绿漾的小把戏,只但笑不语,对身边夏闲娉稍纵即逝的恼容,也仿佛丝毫未觉。
  
  不过是眨一眨眼,夏闲娉已换了笑颜,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白世非的衣袖,娇滴滴软柔柔地叫了声,“公子……”语气仿佛幽怨悠长,又仿佛撒娇不满,嗔怪他怎地如此偏心,独独撇下她一人。
  
  白世非正待回话,忽觉张绿漾全身一僵,脸上骤露恐慌之色,他的眼风沿着她望定的方向一瞥,一道高大的青衣背影只闪了闪便没入汹涌人潮,顷刻间已消失不见。
  
  “哎呀呀,白公子!这么巧!你今儿也来游池?”一船之隔的另一条彩舟上,从船舱里走出一位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人,站在船舷朝白世非深深作揖,“我说外头的声音怎地那般耳熟,忍不住出来一看,没想到还真让敝人遇上了公子,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公子何如屈尊过船一聚?”
  
  白世非笑吟吟地还礼,“孟老板客气客气,小可想上门拜会孟老板很久了,只苦于前阵子一直在外奔忙,这不才刚回来又被家务杂事缠得分不开身,孟老板请稍候,我便交代几句,马上就来。”
  
  回首对夏闲娉和张绿漾笑道,“孟老板是我们白府生意上的重要客人,本来有桩要紧的营生早就应与他好好谈一谈,只是最近他与我两人都忙,时光凑不到一块儿,难得今日在此地遇上,我这下过去他那边,估摸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俩结伴去玩吧,我便在孟老板的船上等你们回来。”
  
  夏闲娉脸现失望之色,可白世非言之凿凿要谈正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垂了首,眉梢眼角处有些伤情,一旁张绿漾仿佛心不在焉,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白世非将两人送上船,又仔细叮嘱众家丁务必保护好二位夫人,目送游船往池中驶远了,才对白镜道,“都安排好了?”
  
  白镜应了声是,跟随他往孟老板的彩舟走去,孟老板仍立在船舷等候,与白世非又相互见了回礼,一前一后进入船舱,门扇紧闭处,只见内里案边已闲闲倚坐着一人,另有一人含笑侍立在侧,可不正是赵祯和任飘然。
  
  彩舟慢慢向池中驶去。
  
  抬着晏迎眉和尚坠二人的蓝布小轿从东大街向西一路直行,过了西大街和金梁桥街,穿过都亭西驿附近的万胜门,直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最后到达金明池池北岸边,这一带由于景致不佳,官府荒于修葺,由此人迹罕至。
  
  两人下得船来,便只见池边泊着两艘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画舫。
  
  尚坠皱眉,“你到这里来作甚?”
  
  晏迎眉脸色微红,指着其中一艘画舫,“锋璿在这船上等我,他有事要和我商量,你是随我一同上去——”顿了顿,她转而指指另一艘船,“还是到那上面等我?”
  
  尚坠笑着摇头,“你去吧,我便在这岸边走走。”
  
  晏迎眉迟疑了下,“别晃荡得太久。”
  
  尚坠点了点头,这会儿白世非正领着二夫人三夫人在南边游池,万一不小心被人认出晏迎眉与她的身份,看到白公子的大夫人独自在北边的荒山野地中出没,不知会惹出怎样的闲言碎语。
  
  由是在晏迎眉上了船后,为防万一,她也上了另一艘船。
  
  船上只有一个船夫,见她上来,恭敬地请了礼。
  
  两条船一前一后缓缓往池水深处划去。
  
  尚坠静默地倚着船舷,漫无目的看向远方,岸边树林幽葱,水面随处可见野生的朵朵莲荷,远处隐约也有游船摇来,思绪飘忽中忆起前人的诗,春渚连天阔,东风夹岸香,飞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长,远岫分苍翠,微波映渺茫,此身萍梗尔,泊创吾乡……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觉脸上湿湿的,风过时打了个寒噤,人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抬手抹了抹,还以为是久已不曾流的泪,原来却是天空飘下的雨丝,沾颊成灰。
  
  抬首望向阴郁无边的苍穹,在这空旷天幕下,世上惟独她自己陪伴自己,心口慢慢被如愁的细雨挑起了一抹酸楚,似轻轻微微地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酸涩不堪,却遏止不住,与眼前雨丝渐长。
  
  前方的彩舟在细雨纷飞中渐划渐近。
  
  倚在船舷的她依然一动不动,任由雨水打湿了发丝衣裳。
  
  心里的痛楚一旦发了芽,便如蔓草蓬蓬地滋生,那一刻茫然中有一个念头,想就这样放任一场,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淋一场,不管不顾地哭一场,然而压抑过久的心绪似已习惯了无时无刻的强忍,最后也不过是趴伏在船舷上,任泪水在已湿透的脸上无声滚落。
  
  池水因风泛浪,船身震了一震。
  
  然后有人在她身边轻轻唤道,“小坠。”
  
  她抬起头来,看着立于眼前的白衣身影,仿佛如同梦中。
  
  那张小脸上太过清晰的泪痕,和泪眼中不能置信的惶然凄绝,让白世非觉得心碎。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住,连说话都哑了,“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我发誓,小坠,我只喜欢你一个,其他人我都不要,通通不要!”情急之下已不懂择词,只是不住地一遍遍重复又重复,我喜欢你。
  
  她蜷缩在他的臂弯里,搁在他肩上两只紧攥成拳的小手微微地发抖,最后终于承受不住他嘶哑而急切的低低诉说,崩溃地半张开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在他怀中放声呜咽出来。
  
  
第九章 水中乌间鹭
  
  白茫茫的雨幕铺天覆地,江面浮烟织雾,雨珠连绵撇破水面的密急之声和泼打在船顶檐蓬上的敲击声融合在一起,时缓时急,时高时低,偶有劲风从远方掠波而来,笼罩在雨雾里的画舫便往苍茫深处漂移。
  
  外观看上去不怎么样的舟舫,舱内却甚为阔落,布置得异样雅致精细,绮窗花影,曲屏深幌,卧榻髹光描金,錾饰如意祥云,盈宽有余的榻案中间摆着棋盘,横屏边上闲置着青纱连二枕,荼蘼和木樨花的阴香从枕囊里时隐时现地飘出,浅若似无之间幽幽暗萦一室。
  
  为了避免着凉,在白世非的哄说下,任是尚坠连番推搪,最后也还是羞赫于色地被他褪下了半湿的绿罗裙,只着白绢中衣,低低垂着首,安静不语地坐于榻沿。
  
  白世非把自己的外衣也脱下晾于一旁,又把头顶的嵌宝紫金簪拔下,解了云纹织锦缚带,乌黑长发如瀑飘荡而下,坠落时有丝丝缭于容颜颊边,衬着朱唇皓齿,玉额清眸,俊美不可方物。
  
  他走到尚坠跟前,俯首去迁就她抬起的黑瞳,低头之际密云似的发丝泻肩而下,拂落在她叠掬于膝的双手掌心,两人视线交缠,情眸盎然生波,他微一倾身,抬手去解她的发髻,拂扫在她手心的发尾便如细丝一样拉滑过她酥酥麻麻的指尖。
  
  那样的触感让她没有多想,顺势以指轻缠于他的青丝发间,这自然而然的动作惹来他低低轻笑,她脸一红便松了指,然而在她收回手之前他已飞快将她轻轻捉住。
  
  把她的一钗一珥卸下,长指轻柔捋过,刹那间她也与他一般鬓发如云。
  
  “小坠……”他含情低唤。
  
  她布满红晕的小脸略略向他侧了侧,却不敢直视。
  
  他又低笑了下,那笑容还没展开,已然消失在她的樱唇间。
  
  已许久不曾的亲昵让她失措微慌,不安地轻挣了下。
  
  白世非慢慢松开她,直起身子,唇角略翘,凝视着她俏红的小脸,那紧张神色让他莞尔的眸波漫起柔情,转头看见榻上棋盘,清眉一挑向鬓角斜飞,对眼前人道,“战一场三尺之局?”
  
  尚坠抬起睫来,眸光与他相接片刻,再移到十九路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一时好胜心起,“来便来,怕你不成。”
  
  白世非坐到她对面,执过白钵,手掌往棋盘一比示意她先行子,笑道,“拿点什么作注?”
  
  尚坠剜他一眼,“你便认定必能赢我?”从钵中掂起一枚黑子按在棋盘上。
  
  白世非笑颜不改,抬起的手没去拿棋子,却是伸到对面,握住她空闲的另一只手,在长袖叠绕下与她五指轻轻交扣,然后才以左手执棋相应,顺口与她说起闲闻逸事,“辽国有个叫妙观的女棋手,她的棋艺十分高强,但生性矜持,不苟言笑,所以一直无人敢高攀。”
  
  尚坠好奇望着他,“后来呢?”
  
  “后来蔡州出了个年轻人叫周国能,他从小爱下棋,又曾得老道指点,年纪轻轻便已声名大噪,他从家乡一路远游至汴梁,始终未遇敌手,其后便前往辽国境内,想寻求能与他匹敌的对手。”
  
  “他是不是在辽国遇上了妙观?”
  
  “没错,这国能初见妙观,惊艳得魂飞天外,然而那妙观却对他不假辞色,他便在妙观授徒的棋肆旁边赁了间屋子,挂出一块招牌,上书‘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
  
  尚坠掩嘴,“妙观看了可不得气死。”
  
  白世非也笑,“正是如此,妙观看他这般寻衅,便想与他比个高低,但她生性谨慎,先派了棋肆里第一高徒张生去与国能比试,不料那张生被让先行三子,最后竟也还败北而归。”
  
  尚坠惊讶,“那看来妙观也不是国能的对手了?”
  
  白世非点头,“她自觉胜不了国能,便私下托人许国能一点财物,希望他在比赛中让她,谁知国能却提出要以娶她为交换条件,妙观无法可施,惟有同意。”
  
  尚坠兴趣大增,“国能可真个让了妙观?”
  
  “让了,他在观赛的众人面前输给了她。”
  
  “那妙观可有嫁他?”
  
  “没有,她出尔反尔,只让人送去五两黄金作为谢礼。”
  
  尚坠惋惜地摇头,“这二人若能缔结成事,倒不失为一桩良缘。”
  
  “还有下文呢,后来国能在辽国也出了名,时时被王公显贵邀去对弈,一次酒酣之余,众人评论起时人棋艺,说到妙观时国能大为生气,告之在座他之所以输了那场比赛是为如此这般。”
  
  “也难怪他生气,妙观确实对他不住。”
  
  “贵人们便把妙观招来与他重赛,国能以她曾付的五两黄金为注,妙观匆娩没带注金,在高官贵族的施压下,只好接受国能提出的以她为妻这一条件作注,结果国能连胜她两局,后经幽州总管裁定,择日迎娶了妙观为妻,婚后两人的感情倒是极为要好,经过国能的点拨,妙观棋艺也更进了一筹。”
  
  尚坠笑道,“果然是世事如棋,这二人兜兜转转一回,最后还是成了夫妻,那前因后果也传为了佳话。”
  
  白世非执起与她交握的手,望定她的笑容,轻声道,“毋需一年,你与我也会成为开封城里的良缘佳话。”
  
  尚坠半垂下眉睫,脸上笑痕渐隐,他陪她不着边际地絮絮细语良久,全因都知道难得一聚,那个她不愿不想接触的话题,他也就刻意避开,如今乍然再度提及,语气那样轻,仿似只是不经心搭了一句,然而语调之间透出的执着却如同在向她陈述,他的承诺从无改变。
  
  心口感动与酸涩齐涌,她定定俯视着棋盘。
  
  舱外雨势早已转弱,只是绵绵不绝,打在江面碧绿的荷叶上,发出一种跳跃着的滴滴答答声,仿佛是谁不经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古琴琴弦,幽然中带着无人能解的一丝寂寥。
  
  两人俱已默不作声,只闻棋盘上间或哔剥一响,玉子声乾,纹楸色净。
  
  见可知难,步武来还去,这小小一方棋盘,总被人寄世情寓天下,置身其间,或受困而进退不能,或杀戮而破出血路,稍有不慎,盘上只是一局全输,盘下却可能搭上身家性命。
  
  天色阴沉,茫暮愈暗,浆声摇萍碎影,画舫凌波渐渐靠岸。
  
  白世非手悬于空,半响,却是落子回钵,然后在倏忽间将她的细颈勾下,以唇印了上去,袖肘下棋子被拂得大乱,这一回她没有抗拒,起初对他隐隐的焦虑有些无所适从,来回几下被他勾挑到了丁香舌儿,慢慢便含怯回应,他直接一手推开棋盘,将她收纳入怀,细细厮磨起来。
  
  棋子撒星滑下,如黑珠白翠滚满一地。
  
  榻上那双身影密不可分,唇舌交缠,共藏多少意,不语两相和。
  
  
第十章 心思别样长
  
  最先回到白府的是晏迎眉,其后张绿漾和夏闲娉也一同回来,前者仿佛有些心神不宁,后者则显得心烦意躁,一听邵印说白世非仍然未归,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两人便各自进了院子。
  
  没多久,尚坠也从后门悄悄溜了回府。
  
  大约掌灯时分,白府大门外来了个青衣仆从,自称是夏尚书家里的,邵印接到门房报后,吩咐小厮往浣珠阁通传。
  
  夏闲娉听了先是一怔,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令小厮去将人领进来,转而又把昭缇叫进房里,把嫂儿小婢全都遣开,压低声音问道,“我让你留心的事儿,办得怎样了?”
  
  昭缇习惯地就想上前附耳告之,腿刚一跨出便醒起今时已不同往日,连忙怯然住步,那瞬间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委屈之色来。
  
  须知原是夏闲娉指使她欺打别的仆婢,不料在她把人都得罪遍之后,夏闲娉却说翻脸就翻脸,自失势后府里没人待见她,遇到她时一个个全都面带鄙唾,浣珠阁里那两位嫂儿的阴损说话更尤为尖酸刻薄,这段日子她过得简直如丧家之犬,心里有苦难言。
  
  夏闲娉看她那样子,不耐地挥了挥手,“你过来说。”
  
  昭缇愣住,“小姐你不怕——”
  
  “过来罢,我知道你没虱子。”夏闲娉冷冷地一撇嘴,“你真以为我那么蠢,就凭那两个贱妇也想愚弄于我?她们耍什么把戏我清楚得很,之所以暂且由着她们,是因为你们闹起来对我有用处。”
  
  昭缇一直是她眼前红人,平日行事又跋扈惯了,别的小厮仆婢见到她先忌讳三分,便想让她打听点事儿也不易为,如今人人幸灾乐祸,对她冷嘲热讽之余不免疏于防范,反而方便了她行事。
  
  昭缇闻言既惊又喜,惊的是原来夏闲娉把她也算计了进去,喜的是终于又可出人头地,忙不迭道,“小姐,奴婢打探清楚了,院子里原有的下人都被奴婢撵了出去,如今这批无一不是邵管家新契进来,一入府便送到小姐跟前侍候,全不曾在府中别的地儿待过。”
  
  “这里头可有谁不安生的?”
  
  “目前还没发现,他们大都安份做事,平日里也多沉默寡言——只除了那两个嫂儿,不但爱打听,还长舌得很,把咱们院子里的事该说不该说的都添油加醋往外传。”
  
  夏闲娉淡淡一笑,“我就是要她们传。”
  
  “奴婢听说李嫂儿曾三番四次去找过邵管家。”
  
  夏闲娉一听留了神,细细问询,然而昭缇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什么异样,无非就是李嫂儿想巴结邵印来着,奈何邵大管家每回都避而不见,始终不与她打交道,这事在私底下传开后便成了笑谈。
  
  正沉吟间,门外邵印领了尚书府的仆从进来。
  
  那仆人恭敬地向夏闲娉请了安,把篮子里的精美糕点一一摆将出来,“老爷新从扬州聘了几名厨子,做了好些风味绝佳的江南晚食,夫人用膳时想起了小姐,所以便差小的送些儿过来给小姐也尝一尝。”
  
  夏闲娉让昭缇打赏了茶钱,将人领出屋外侯着,只把邵印留了下来,笑道,“我正寻思着什么时候找大管家一趟,这会儿可巧得很了。”
  
  “不知二夫人有何吩咐?”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前阵子我这院里来来往往的,全因那贴身丫头与底下人处不来,也怪我平日太惯着她,以至她竟然胆大包天,横施恶为,这一茬茬地闹事换人,真是辛苦大管家你了。”
  
  邵印忙道,“二夫人言重了,这原属老奴的份内事,都怪老奴办事不力,所找之人总不能让昭缇姑娘满意,老奴实在汗颜之至。”
  
  “那死丫头我已经教训过了,可是说句心里话,她从小就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我与她总归有些主仆之情,所以尽管她的行事不着谱儿,我也狠不下心就这样把她撵走,但另一方面我又还是有些担心,万一以后她死性不改,继续瞒着我在这地儿胡来,那就不只给大管家你惹麻烦,下人们说不得也会怪我纵容偏私。”
  
  “二夫人的意思是——”
  
  “在我未出阁前,身边除了昭缇另外还有两名丫头,我仔细想过了,不如就让我娘家把她们也送过府来?一则她们和昭缇相熟,这样会少些是非,日后也无须再劳大管家为这种琐碎事儿费神操心,二来,相比而言她们也更为了解我在饮食起居上的各种惯习。”
  
  邵印一听能脱身出来,自是求之不得,“一切但凭二夫人安排。”
  
  夏闲娉试探地道,“大管家可要和公子说一声?”
  
  “不需了,公子曾一再交代,只要是二夫人吩咐下来,不管什么事儿,老奴务必遵照夫人的意思去办。”
  
  夏闲娉娇笑出声,“大管家真会说话。”
  
  当下便把昭缇和那仆从再叫进来,当着邵印的面交代清楚了,然后才差他返回尚书府去。邵印在暗示了翌日便将李赵两位嫂儿撤出浣珠阁后,临走前到底推搪不过,只得收受了夏闲娉执意塞来的几锭银两。夏闲娉又赏了他几件家里送来的糕点,才送他离开。
  
  房里再无闲人,昭缇一脸佩服地对夏闲娉道:“奴婢在门外想了半天,终于给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么?”
  
  “小姐原是太后指配给公子为妻,他对小姐只怕未必没有戒心,如今小姐设法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都换了,假使白公子曾在小姐身边安排有通风报信之人,想来也已被小姐清了出去。”待尚书府里另两名丫头都过来后,这浣珠阁内外可不都是夏闲娉的心腹。
  
  夏闲娉瞥她一眼,“你总算还有点脑子。”等昭珑、昭翎来了,日后她若有事交代她们去办,三人当中偶尔谁出入一趟白府应不会引人注目,否则只得昭缇一个,倘若来往次数多了,必定会令邵印乃至白世非起疑心,“如今公子已回来,你可别再象从前那般行事,万一下人们在背后继续说三道四坐实了我这个做主子的恶名,我可饶不了你!”
  
  “明白,小姐的目的已达成,奴婢也该换笼络之道了不是?”
  
  “没错,别人会以为你是受了教训而改过自新,你只需装得可怜一些,他们很快就会重新接纳你,你便趁这个机会给我好好打听一下府里的各种消息。”
  
  不道这主仆二人仍在细斟密谋,却说偏厅那边,白世非偕庄锋璿终于回府,邓达园一直在厅里等候未去,见到白世非,上前低声禀了几句。
  
  白世非轻轻一笑,“她也该消停了。”
  
  “可要小的再作安排?”
  
  白世非手一挥,“不必,她喜欢唱哪出,你便陪她唱哪出好了。”与庄锋璿出了偏厅,穿过后堂,往寝居之处行去,侧首闲声问道,“你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迎眉曾给寿州的一间尼庵捎过信,可一直没有收到回音,想来那位师太云游未归,只能再等等看了。”
  
  由人及己,白世非心生感慨,忍不住轻念道,“何日挂冠宫一亩。”
  
  庄锋璿笑应,“相从识取棋中趣?”在岔路口与他作别,转身折往听风院。
  
  白世非原地站定,前方不远便是他独自居住的第一楼,右边园径则通往伊人所在的疏月庭,踌躇了下,唇沿柔邪地往上一勾,仿佛就此打定主意,自言自语道,“棋中趣怎比得闺中趣。”
  
  
第十章 闺趣意情忙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晏迎眉掩卷,自书中抬起头来,感叹道,“想当年文君与相如私奔,也不知立了多大决心。”
  
  尚坠平日为了避嫌,说话一贯极为小心,甚少与晏迎眉聊及庄锋璿,如今见她一脸神往,心里不免有些担忧,“你不会也想就此一走了之吧?”
  
  晏迎眉无奈地叹息了声,“怎么可能,我若一走,却置我爹和白公子的颜面于何存?”若要私奔何需苦苦等到今日,叫她置高堂不顾只求自己幸福,那样的自私她此生也做不出。
  
  “没错,那是最最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
  
  “唉,当初哪想到我娘竟会拒绝锋璿的求亲,嫌他是武官,不但官职低,家中又十分清贫。”
  
  “其实武官也有武官的好处,当年若不是他,只怕你已成了公子的马下冤魂。”
  
  “可娘的门户之见很重,她把锋璿的提亲推掉之后,不但对我禁足,再也不许我外出,还瞒着我开始挑选人家,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宁远大将军和济阳郡王府两家的少爷都向我家递了求亲帖子。”
  
  尚坠愕然,“那两位可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之徒。”
  
  “可不是,但娘很固执,觉得只有那样的族中子弟才配得上与我家门当户对,她怕我和锋璿会节外生枝,一心想择定人家把我尽早嫁出去。”晏迎眉轻抚心口,说起来仍有余悸。
  
  尚坠只觉心口沁寒,身为女人,她们的一生是如此悲凉,无法自己掌握而只能听人摆布,在闺阁中时得听父母之命,出嫁后便得听丈夫之辞,福气好的如过世的白夫人,或能与深爱自己的夫君恩爱一生,但更多的还是象她性情软弱的母亲那般,遇上良人不良,最后也只能郁郁而亡。
  
  “当时我被娘彻底蒙在鼓里,是白公子在外头闻讯后通知了锋璿,锋璿再设法给我递了消息,我苦思无计,情急之下只好央锋璿去求白公子,让他也来向我家递求亲的帖子。”
  
  尚坠惊呆住,瞪圆的眼珠定定看着晏迎眉,“你说——什么?”
  
  “当时娘势必要把我嫁出去,我心里就想,与其嫁给那些浪荡哥儿毁了我这辈子,不如索性躲到白府来,至少还能落个身心清净。”
  
  尚坠只觉双腿虚软,当初在晏迎眉和白世非定亲后,她曾自作聪明地私自拦下晏迎眉和庄锋璿秘密来往的信件,一想到那样极可能会耽误到晏迎眉的一生,她在刹那间红了眼眶,嗓音颤不成语,“我……我……”
  
  晏迎眉伸手扶住想跪下去的她,“你起来,我都知道了,你也是为了我好,这我心里清楚,怪只怪我没有早些告知你。”此事关乎她一生命运,是故她一直守口如瓶,若不是今日她与庄锋璿大体已算尘埃落定,以她谨慎的性子,即使亲如尚坠也还是会只字不提。
  
  “其实你无意中帮了我的大忙。”晏迎眉笑着又道,“要不是你拦下了那些信,使得锋璿忧思成狂,只怕当时他也不会那么快就下定决心辞官,惟想到我身边来与我一同谋划共渡余生。”
  
  莫怪老话常说,人算始终不如天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夫人。”门外晚晴忽然唤道,“公子问你们聊完了没?”
  
  晏迎眉闻声愕然看向尚坠,却见她也是一脸意外,似乎同样不解,为何白世非会在这种夜深时候来访,眼底掠过丝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仿佛连自己也辩不清内心是悲是喜,默然片刻,她起身出去。
  
  隔壁那间专为白世非而设却一直空置的卧房里,处处烛影摇红,彩幔幽华,床榻上的鸳鸯绣被精致而瑰丽,一道修身倚在窗边,神色带着几许守候已久的寂宁,遥视漆黑无边的天际仿佛出了神,直到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响,被微微惊动的他才转首看来。
  
  尚坠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只是那样看着他。
  
  白世非也没有动,迎着她的眸光,依然安静地立于窗边,不言也不语,角落衾烛在他束着玉带的锦缎衣面上耀出淡柔的浅橘光晕,有流风穿窗而入,他长坠及腰的宝蓝发带迎风轻舞,带上细织的银丝在暗朦中闪闪生光。
  
  尚坠轻轻地反手把门掩上,缓步走过去,“你怎地来了?”
  
  白世非眉间一皱,盯着她眼眸里未褪的红丝,“怎么回事。”
  
  她没再作声,不久前才在日暮分开,只过了几个时辰而已,然而他凝视她的眼神里却流泻着一寸寸呼之欲出的相思,仿佛两人已久别经年,而他终于受不了内心煎熬,只渴望与她一见再见。
  
  晚晴等人曾多次在她面前提及,说他虽然再娶了两房夫人,但却从未踏足浣珠阁与饮绿居,更别说在那两处院子过宿,如今他却在深夜来了这里,就站在她面前,还有这间卧房,他早在成亲前就已预先叫人布置妥当。
  
  所有这些,他是什么意思呢?
  
  她瞳子四周浮起的薄薄水汽让白世非轻叹了口气,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无奈而怜爱地摇了摇,把声调放低到柔和极致,“到底怎么了?”
  
  这不经意的温柔几乎让她泪成长睫,心房内乍涩还甜,杂陈的五味象被人揉成深深的酸楚,往四肢百骸蔓延,让她骤然间莫名地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微侧过头去,敛上了眼,也尝试敛回最深的情绪。
  
  “小姐才刚与我说了她和庄大哥的事。”
  
  他点点头,“所以你觉得对不起她?”
  
  “你原可早点告诉我。”
  
  他放开她尖细的下巴,却在垂手时缠上她腰间绶带,忽地一扯,在她的惊呼声中,他的嘴角含着一抹笑,带着几许明显的恶意,“我为什么要?你那时不是很喜欢为晏迎眉操心吗?”
  
  身上外衣被他轻缓褪落在地,她没有委入他怀,却也没避开。
  
  “可就算庄大哥在这儿了,她也没法和他在一起啊,他们怎么办呢?”
  
  下一瞬她已被猛然推倒在床,他喃声道,“我就说了你喜欢为她操心,我偏不告诉你他们怎么办。”
  
  有些赌气地,他连灯烛也没吹,直接倾身覆压在她绵软的身子上,许是不堪隐忍过久,他的动作极为野蛮狂放,不会儿两人已绢衣纠散,鬓云缠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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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节更改字数不能少,汗……只好把有话说先填上来,以后在此补一篇番外回来……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此诗句出自《西厢记》的一段鼓词,而这段鼓词却又是出自《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相传《凤求凰》是司马相如弹琴时所唱的歌辞。
  
  陈朝《玉台新咏》、唐《艺文类聚》、宋《乐府诗集》都有收载,
  
  不过也有人存疑,认为是两汉琴工假托司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类的作品假托现象很多。
  
  -------------------------------------------------------------
  
  章节更改字数不能少,汗……只好把有话说先填上来,以后在此补一篇番外回来……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此诗句出自《西厢记》的一段鼓词,而这段鼓词却又是出自《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相传《凤求凰》是司马相如弹琴时所唱的歌辞。
  
  陈朝《玉台新咏》、唐《艺文类聚》、宋《乐府诗集》都有收载,
  
  不过也有人存疑,认为是两汉琴工假托司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类的作品假托现象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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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节更改字数不能少,汗……只好把有话说先填上来,以后在此补一篇番外回来……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此诗句出自《西厢记》的一段鼓词,而这段鼓词却又是出自《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相传《凤求凰》是司马相如弹琴时所唱的歌辞。
  
  陈朝《玉台新咏》、唐《艺文类聚》、宋《乐府诗集》都有收载,
  
  不过也有人存疑,认为是两汉琴工假托司马相如之名所作。
  
  在古代,琴歌一类的作品假托现象很多。
  
  
第十章 暗流稍潜动
  
  全府都知道了白世非在疏月庭过夜。
  
  通常破晓时分就已起身梳洗的白公子这天竟睡到日上三竿,不管是闲杂人等还是真有要事请示者,无一例外都被白镜挡在了疏月庭外。这消息在府里并没有引起丁点反响,所有仆人都如常干活,仿佛大家早心照不宣似的。
  
  会有反应的自然是第一次听说的人。
  
  张绿漾瞪着莫言,“世非哥哥过了日正时分才出来?”
  
  “是,不过晏迎眉起得早,用过早食便带了丫头去后院看武师比斗。”莫言想了想,仿佛有些困惑,“但是很奇怪,她今儿带的丫头是一个叫晚晴的,不是那个什么尚坠。”
  
  张绿漾咦了一声,“这倒真是有点奇怪,那主仆俩一向秤不离陀。”
  
  “说到这奴婢想起来了,前些天奴婢曾看到尚坠一个人往林苑里去。”
  
  “什么时候?”
  
  “大约是亥时之初。”
  
  又是一桩奇怪的事,张绿漾沉思,那丫头大晚上一个人去林苑做什么?
  
  此时的浣珠阁里,夏闲娉一脸阴云密布。
  
  昭缇小心翼翼地偷窥她一眼,自觉最好还是别再继续提白世非在疏月庭过夜之事,便改口道,“小姐,奴婢还打听到另一件事,原来三管家是白老夫人的陪嫁侍女,曾许配出去,后来成了寡妇才再回白府来。”
  
  夏闲娉蹙眉,“这么说来——她是看着白公子长大的了?”
  
  “听说在老夫人生前,她一直把白公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儿似的对待,公子小时家教极严,一天里吃多少箸菜、吮几块糖白老爷都有规定,那商管家看得心疼,常趁白老爷不在时偷偷给公子拿好吃的,为此还挨了白老爷好几回责罚。”
  
  “我知道了。”夏闲娉听到这,心里有了想法。
  
  她嫁进白府已月余,可日常便想见白世非一面也十分艰难,他要么外出不归,要么就算人在府里,每日也至少花三四个时辰和管事们议事,入夜之后她更是无法可施,第一楼不允女色入内。
  
  唯一仅在用膳之时她能见着他,可是只要她唤得亲昵些,他面上虽然微笑依旧,邵印却会私下来找,说法师曾经一再嘱咐,夫妻之间的昵称会有损他的命盘,所以府里只能称他公子。
  
  这说法一度让她愕然,开始也曾疑心他是针对她,但后来一看晏迎眉确实从不唤他夫君,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好顺应府规。
  
  其余时候,就算她好不容易逮到一两次机会与他偶遇,可还没等走近他身边,张绿漾忽然就会从旁边窜出,扯着他的袖子直叫“世非哥哥”,让她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站在原地尴尬不已。
  
  由此,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曾与他单独相处过,事情超出了原先的预计而变得十分棘手,有时也让她倍感挫折,为他费尽万般心思,却始终得不到他一点眷顾。
  
  “二夫人。”门外小婢走进来道,“门房那的小厮领来两位姑娘,说是从二夫人家里过来的。”
  
  “叫她们进来。”
  
  不会儿,两个身穿素裙的丫环带着一位家仆入内,喜盈盈地向夏闲娉行礼,为首那个丫环说道,“小姐,夫人知道奴婢们今日过府,特地又差厨子做了些新式糕点,让奴婢们带来给小姐尝尝鲜。”说罢侧头朝挽着篮子的家仆努努嘴。
  
  那仆人自进门便跟在两个丫环身后,且一直低垂着首,是故夏闲娉没怎么留意他,如今见丫环脸色异样,她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往那丫环身后瞥去,这一眼却让她从座位里倏立而起,当即把闲杂人等全遣出屋去。
  
  那仆人终于抬起头来,夏闲娉屈膝请安,“小女子见过周大人。”
  
  周晋定睛看着她,静无波澜地道,“夏小姐别来无恙?”
  
  “托赖,不知周大人此次亲自前来,可是太后有所吩咐?”
  
  周晋也不多话,从袖中抽出刘娥手书,夏闲娉阅罢,在他转过身去燃烛的瞬间,她的神色有丝不定。
  
  周晋把纸笺当场焚毁,淡声道,“夏小姐如有所获,务必尽快告知周某。”
  
  “闲娉明白。”当下把昭缇唤进来,将人再送出府去。
  
  接下来的几日,白世非寝于疏月庭一事仿佛只是昙花一梦,那夜过后他便恢复了原状,仍只宿在第一楼。
  
  尚坠依然跟着晏迎眉在府中各厅堂偶尔出入,只除了地位较高的仆人们在遇见她们时,神色似乎显得比从前更加恭谨,府里一切尽皆如常。
  
  至于夏闲娉,则三不五时带着精致果点往商雪娥房里跑,既乖巧又恭敬,直把商雪娥当长辈似地早晚请安,不但出手阔绰,和昭缇唱起双簧来更把商氏哄得乐不可支,逢人便说白世非讨的妻房里就数这位最淑德贤良。
  
  这日晚膳后不久,当白镜入禀,商雪娥请白世非去一趟时,他仿佛并不觉得讶异,只是微微笑了笑,便往商氏寝居而去。
  
  一见白世非出现在自个院子的门口,商雪娥即刻堆起满脸笑颜,忙不迭吩咐,“快给公子上茶!”一边把他往上位让去。
  
  “雪姨找我有事?”白世非笑问,也不客气,在正中的交椅落座。
  
  “也没什么要紧事,好久没见着公子的面了,怪想念的。”
  
  白世非一笑,“怪我最近忙得分不开身,对雪姨疏了问候。”
  
  “公子这是哪儿的话。”商雪娥陪着笑,自个儿心里再清楚不过,是因她早前逾越本份,擅自促成尚坠和丁善名订亲一事,犯了白世非的讳,从那之后他便对她冷淡疏离多了。
  
  面对商雪娥欲言又止的惴惴不安,白世非笑着垂了垂睫,不用邵印报告他也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她异常识趣而收敛,不但再不敢管事,样样皆向邵印或邓达园请示,便连日常说话也谨慎得很,仿佛生怕让他察觉她存在于府里似的。
  
  也难为她了。
  
  白世非原本就微浅的笑容转向轻淡,“抽空把那纸婚书拿给我罢。”
  
  商雪娥一听这口风隐约似再不计前嫌,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巴巴应道,“是,是,我赶明儿就给公子取来。”心头重压已久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她长松口气,一双眼睛往白世非脸上端详,“二夫人说公子近来瘦了些,让我仔细看看。”
  
  她话声刚落,门口已走进来一道娇袅身影。
  
  “雪姨。”夏闲娉软唤,然后蕴情双目才斜挑向白世非,“真巧,公子这会儿也在呢。”
  
  白世非含笑看着她,“是很巧。”
  
  “二夫人也来了?快请坐!”商雪娥笑吟吟地招呼她在白世非旁边坐下。
  
  “我家里人从南边带回时新果子,今儿给我送来一些,我拿几个来给雪姨尝尝。”夏闲娉接过昭缇手中的藤篮,从里取出几簇新鲜的荔枝,分别摆放在白世非和商雪娥座旁的案桌上。
  
  “二夫人真有心。”商雪娥叹道,“不仅脸蛋儿长得那叫国色天香,德行也是兼而备之,象二夫人这般好女子,上天偏生便宜了我们公子,按我说,公子你的福气可真不小哪!”
  
  白世非笑容无改,深深看了一眼夏闲娉,“雪姨说的是,娶到二夫人,谁说不是我福气好?”
  
  明明他俊美脸上笑容浓郁得很,那一眼却让夏闲娉没来由地心头一慌,她赶紧剥了颗荔枝,纤纤玉指轻掂着递到白世非面前,“公子爷。”
  
  “谢二夫人。”白世非从善如流,接过后却斜斜地一倾身,把荔枝塞进毫无防备的商雪娥嘴里,“雪姨你先吃。”
  
  商雪娥捂着嘴,指着他“唔唔”怪叫连声,好一会才艰难地说出话来,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孩子!”
  
  夏闲娉与昭缇被逗得扑哧一笑。
  
  这时白镜走进来,“公子,二总管请您往书房一趟。”
  
  “什么事?”白世非起身,只不过是往那里随意一站,却见俊容安雅,修身飘逸,白衣长袖拂过锦裳,他曼声道,“雪姨,二夫人,你们先慢聊。”说罢人已流星般走了出去,只余房内人一起痴痴望着他的背影。
  
  去远后,白镜才对白世非嘿嘿笑道,“小的没叫晚吧?”
  
  白世非瞥他一眼,“我本来想,若你等她剥好第二颗才开口,我就能扣你一个月粮饷了。”
  
  “公子你好狠心!”白镜叫屈,又回头望了望,“三管家好象被二夫人哄得七荤八素了。”
  
  白世非笑起来,“你别小看雪姨,她在我娘身边跟了三十多年。”虽然好贪些蝇头小利,为人却机巧不过,对于府中的种种厉害关系,只怕她掂量得比谁都清楚不过。
  
  回到第一楼前,白世非顿住脚步。
  
  “那些给二夫人送东西来的夏家人,以后留意一下。”说罢没有进入垂花门,却往右边石径行去。
  
  白镜识趣地没有再跟上去,然而在他转身进入第一楼后,从远处一棵大树后走出一道身影,四周望望无人,迅速奔向右边石径,眨眼已没入一人高的花丛掩映中。
  
  无月之夜,暗黑迷离。
  
  当白世非悄然在凉亭里坐下时,孤清笛音的第一丝刚好划过微风中浮动的空气,湖水无光无色,似亦在静静倾听。
  
  
第十章 闲餐适日昌
  
  “被你气死了!”张绿漾狠狠敲了莫言几下响头。
  
  “呜呜呜……”莫言痛得乱叫,捂着脑袋抱屈,“奴婢真不是故意的!跟到岔路口时不知怎地摔了一跤,爬起来已经不见了公子,不清楚他往哪条路去了,大半夜那林子黑幽幽的,奴婢一个人也不敢再往里走……”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下次本小姐亲自出马!”张绿漾怒瞪莫言一眼,转头看向窗外,碧空如洗,白云遮日,不觉出了会神,尔后被莫言的走动惊醒,微微烦躁道,“日日在这府里待着,除了睡便是吃,闷死人了。”说罢起身,领着丫鬟出了房。
  
  张绿漾到达膳厅时,夏闲娉已然在座。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两人尽管口不对心,也还是照例假笑一回,昭缇和莫言则是给对方的主子请安后就都撇过头去,互不理睬,不多会儿,晏迎眉也偕尚坠而来,三位夫人又敷衍地虚笑若干。
  
  尚坠同样不与昭缇及莫言打交道,只安静地站定在晏迎眉身后不远。
  
  待得庄锋璿入席,没等白世非出现,邵印已吩咐上菜。
  
  夏闲娉和张绿漾几乎异口同声,“公子又出去了?”
  
  “公子没出门,只是吩咐今儿在第一楼用膳,不过来了。”
  
  闻言晏迎眉与庄锋璿极快地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那位白公子原本就一个月里难得在府中用几回膳,然而自从上次纵容了张绿漾的嬉闹后,许多时他还没吃几口,就有佳人端酒布菜,他受也不是拒也不是,总尴尬不已。
  
  如今与尚坠才刚有所好转,想来是不欲再节外生枝。
  
  张绿漾懊恼地嘟了嘟嘴,夏闲娉则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在商雪娥的刻意安排下,虽然她与白世非见面时依然还只寥寥数语,但感觉已不那么疏离,本想午间找机会和他再亲近一点,谁料他不来了。
  
  一个吃得索然无味,一个暗藏心思,另两人声色不动,餐桌上一时寂静无声。
  
  这时白镜却来了,“大管家,公子说再添碗三脆羹。”
  
  邵印一怔,这餐桌上的菜式不是早给第一楼都依样送去了么?困惑中转首,不经意迎上晏迎眉投过来别有含义的带笑眼波,他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关于三脆羹,这膳厅里曾经上演过一场公子逗美婢的好戏。
  
  接过小厮盛好的汤碗,邵印自然而然把托盘递给旁边的尚坠,低声道,“坠姑娘,我这边儿脱不开身,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不料这话却被耳尖的夏闲娉听见了,她忽地从座位上站起,娇笑道,“大管家也真是的,迎眉姐姐还在用膳呢,你怎么就劳驾起尚姑娘来了,还是我给公子送去罢。”说完便自行从尚坠手里端走托盘。
  
  下一刻夏闲娉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与那天莫言叫尚坠做事时一样,厅里的仆人一下子齐刷刷全看向她,却无人作声,这奇特的情形让她不自觉有点背后生寒,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意味着什么,脚尖忽地一麻就勾在了门槛上,“啊”地一声惊叫连人带汤往门外扑了出去,打了两个趔趄后虽然勉强收住冲势没有摔倒,却被汤羹溅湿了大片衣袖。
  
  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使得张绿漾当堂哈哈大笑,晏迎眉矜持地以袖掩嘴,余人则训练有素地死死憋着,尤其白镜,明明一脸僵硬,嘴角却控制不住地连连抽搐。
  
  庄锋璿的目光则在白镜身上稍停了停,仿佛略有些趣味。
  
  邵印赶紧再盛一碗,无言地看了眼尚坠,却不得不快快递给眼看着就要恼羞成怒的夏闲娉,直到主仆两人端着托盘走远,白镜也随其去后,厅里众人才放胆低低笑出声来,便连尚坠也忍不住微微翘起一丝嘴角。
  
  时移影换,日照中天。
  
  约莫过了刻漏时分,昭缇急步走回膳厅来,脸上满是笑容,径直对邵印道,“我家小姐在陪公子用膳,还请大管家给奴婢再添几样下酒的小菜碟儿端去。”语调声声不无刻意。
  
  张绿漾哼声拍下筷子,微有恼意,“不吃了,莫言我们走。”
  
  晏迎眉与庄锋璿再次相视一眼,两皆有些讶异,不由得侧过身去,尚坠神色如常,见她回过头来,只朝她轻轻笑了笑,其余看不出半点端倪。
  
  餐桌边余下的两人一时无语。
  
  晏迎眉细想了会,抬手招来邵印,轻道,“我们也吃饱了,这饭席撤了罢,过会儿,你往公子那去一趟,就说庄大哥新学了一式仙机棋局,请他到棋室来比试比试。”
  
  邵印躬身退下。
  
  晏迎眉便与尚坠、庄锋璿二人往棋室而去。
  
  
第十章 逐汝又何妨
  
  小厮摆好棋枰,斟好香茶未久,白世非闲步到来。
  
  晏迎眉看他意态从容,本想损他一句可消受好了美人恩,话到嘴边念及会不会勾得尚坠不开心,也就咽了回去。
  
  反过来白世非见她神色有异,略为不解的眸光转往庄锋璿,后者却只笑着以手势示意他入座,他便望向尚坠,眼波相投,尚坠轻瞥了他一眼,他心里有些好笑,这丫头在外人面前总是对他不咸不淡地。
  
  他悠然落座,执起棋子,开始与庄锋璿对弈。
  
  然而不过三五子,便房中人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时不时抬首,一味顾盼小佳人,这情形让晏迎眉和庄锋璿发笑,而尚坠被他看得渐渐脸红,微有些恼了,起身走过来,却站定在他身后。
  
  白世非自己也忍不住笑,仰首向后,“你过来些儿。”
  
  尚坠迟疑了下,对面晏迎眉投来的揶揄眸光让她愈发不好意思,心里并不想挨过去,可是又怕万一自己没依他的话去做,他不定还会说些什么不中听的,只得向他挪了挪步。
  
  这忸怩之色落入白世非眼内,定睛凝视她的俏颜,心里不禁浮起一缕渴想,若哪天她能待他亲热一些,便折几年阳寿也是甘愿。
  
  晏迎眉再也看不下去,取笑道,“你俩可亲热够了没?”
  
  尚坠的面容刹那大红,一看罪魁祸首听闻晏迎眉的话后竟还噗哧一声笑出来,仿佛很得意似的,她发急了,掂起指尖便戳向白世非的脊背,恼道,“笑什么笑,还不好好下你的棋!”
  
  这娇嗔令白世非心头大悦,感觉犹如已与她心心相印,一时间意态飞扬,冲庄锋璿叫道,“遵命,小坠叫我下棋我便下棋,来来来,大哥,你我今日便厮杀三百回合。”
  
  庄锋璿无奈失笑,换了几手后,对弈中的两人皆静下心来。
  
  晏迎眉与尚坠在旁静默无声地观战。
  
  渐渐地,两者落子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神色异样专注。
  
  晏迎眉看着看着,对庄锋璿轻声笑道,“你的群鹊依枝不若白公子的征鸿赴沼布得好,白子不但取得了实地,还保有对黑子的攻力。”
  
  盯着棋面的尚坠却微微摇首,“未必,白子外势较虚,且上方还有孤棋,如果黑子强行开劫,可能会抢到先机。”
  
  白世非与庄锋璿相视一笑,庄锋璿再下一子,没有选择开劫,却在右下小飞守角,晏迎眉与尚坠顿然叫好,白世非见状,反而往左边扩展势力,几个来回后他忽然来一记暗藏杀机的小尖。
  
  尚坠“啊”了一声,“这手是绝好点,白子在中腹的出头要畅起来,黑子可能麻烦了。”
  
  庄锋璿沉思了会,以一手粘来化解白世非的攻势。
  
  又过了约半柱香的功夫,白子造出三块受夹攻的黑棋来,白世非开始强杀,连环劫争之后庄锋璿依然无法把黑子盘活,破不了白空,最终白世非以一路取胜。
  
  晏迎眉与尚坠长抒口气,“可下完了,这局棋真精彩。”
  
  “世非的算路精细之极,子子紧逼的同时还步步为营,我自叹弗如。” 庄锋璿收好棋子离座,“你们俩谁来?”
  
  白世非笑看尚坠,晏迎眉才要推她,张绿漾已从门外冲了进来。
  
  “世非哥哥,原来你在这!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呢!”
  
  白世非无奈地看了眼已停步不前的尚坠,转头笑问,“找我有事?”
  
  张绿漾一屁股坐在他身后长榻的软垫上,百无聊赖地踢脚,“就是没事,我快被闷死了。”
  
  “咦?人这么齐,好热闹么。”盈盈笑着的夏闲娉也从门外走了进来,嘴里向众人问候,一双美目却只停在白世非身上,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早在张绿漾进来时,尚坠便已悄悄移至晏迎眉身后一角,如今见夏闲娉也来凑热闹,她惯常平静的面容下不为人注意地终于出现了一线裂痕,娇俏容颜隐约透出轻微不耐和一丝薄恼来,明显再没了待下去的兴致。
  
  夏闲娉看见榻上棋枰,目光闪了闪,直接走到白世非对面坐下。
  
  “我来向公子领教一下如何?”说罢纤纤玉手伸至他面前,姿态幽雅地执起黑子,娇声道,“公子,先下为敬了。”将棋子按落,眼风瞥见晏迎眉带了尚坠正待离去,唇沿暗暗微翘起来。
  
  白世非笑应,“本公子岂能欺负女流,莫如你和大夫人来一局。”说罢人已起身,走到庄锋璿旁坐下一同品茶。
  
  晏迎眉方要推搪,夏闲娉已盯着她一笑,“不如我和大夫人赌点彩头如何?”
  
  晏迎眉一怔,反不急着走了,也笑道,“不知二夫人想赌什么?”
  
  “如果公子不反对。”夏闲娉的目光掠过白世非,再看向晏迎眉时不无挑衅,“就赌今夜公子宿在哪一院如何?”
  
  不顾尚坠在身后轻轻拉扯,晏迎眉朗声道,“既然如此,倒是不妨来上一局。”心想这女子也忒精于算计,白世非从来就没进过浣珠阁,她赢的话可得他一夜,输了却全无损失。
  
  “那大夫人请——”
  
  晏迎眉却不坐,只把身后的尚坠强拽出来,笑道,“我的棋艺倒比这丫头还逊半分,就让她代我好了,二夫人不介意吧?”
  
  “小姐!”尚坠低声恼叫,却已被晏迎眉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当然不介意。”夏闲娉的脸冷了冷,这个晏迎眉也未免太低估她,竟然让一个丫头与她对阵,转念又想,既然她这么乐意送她机会,她不如好好把握,管对手是什么人,只要她能赢便好,当下脸色又缓和了些。
  
  在晏迎眉的无声逼视下,尚坠无奈之至,只得拿起棋子。
  
  盏茶工夫之后,尚坠布下星无忧角,原本怀有轻忽之意的夏闲娉开始心惊,抬头盯了她一眼,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深藏不露,再也不敢轻敌,收摄心神仔细沉思起每一步来。
  
  张绿漾看得异常无趣,见门外莫言在偷偷招手,便跑了出去。
  
  夏闲娉的棋艺倒并非浪得虚名,不多久双方便成拉锯之势。
  
  尚坠似乎是已久未逢敌手,被挑了起兴趣,凝起眉心格外专注,而夏闲娉由于前面十几手大意,不假思索落子的结果使得自己开局不利,再加上担心会输而想快点结束棋局,不免有点心浮气躁。
  
  又过片刻,当夏闲娉猛攻白中腹四子时,坐在她左后侧的庄锋璿摇了摇头,白世非则含笑看向尚坠,正好她在等待夏闲娉下棋的间隙抬起眼来,他嘴角一弯,别有用意地朝她暧昧地眯了眯眼,仿如在说今夜他将任她为所欲为。
  
  尚坠垂下眼睫,手中已捏好的白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没有按下。
  
  晏迎眉忍不住问,“你想什么呢?”黑子败势已显,她只要开始劫杀,基本就可以进入官子决胜。
  
  尚坠手中的棋子终于轻轻落下,却使得旁观三人一同面露惊讶,他们同时看向她,无论如何不应该下在这一个位置,却见她低低垂头看着棋盘,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除了她自己——
  
  那一刻她想,他要她时不容她拒绝,但,她就非他不可么?
  
  他是不是觉得她已经没了脾气?还是他以为她心里真的一丝怨恨也无?他不是喜欢把每个人都当作手中的棋子,不容人离他掌心半寸么?今日她也让他试这一遭,他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她的举手之间,而她,将会把他赶离身边……他既然喜欢娶那么多夫人,何不好好消受?就让她成全他。
  
  在看着她仿佛心意已决般落子如飞,连下了几手败着后,白世非脸上的惊讶缓缓敛起,神色越来越淡,直至毫无表情,庄锋璿和晏迎眉对望着双双疑惑不解,而原本已沉下脸的夏闲娉则很快面露喜色,手筋连发展开更强猛的攻势。
  
  终于,再几手后,尚坠投子,“二夫人棋艺精湛,奴婢服输。”
  
  夏闲娉展开笑颜,心里半惊半喜,惊的是这不起眼的丫头棋艺之深竟是自己前所未遇,喜的是幸而她后来大失水准,被她有机可乘,否则今日她想赢这丫头还真不容易。
  
  她望向白世非,含情道,“那么公子——”
  
  白世非展唇一笑,容颜生色灿绝,“今夜亥时,我与二夫人不见不散。”
  
  说罢撇下一室的人,独自飘然离去。
  
  
第十章 夜半听篱墙

  (只是改了一点,庄锋璿说那师太近日便会返回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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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蔷薇绽晓,一院香来,圃中,树下,墙角,径边,风过处花事格外招摇,然而,也是这样的不知不觉间,寒木春华未尽,已是红衰翠减,眼看着暮春时分芳菲逐日败谢,原来的姹紫嫣红如今枯凋垂零,便连阑珊枝头也似有些不堪时节变迁的凄凉。
  
  一连三夜,白世非在浣珠阁待到凌晨寅时方离去。
  
  府里私下最热的话题,除此之外还有他和二夫人在膳席上的谈笑风生。
  
  晏迎眉说她自作孽不可活,她没有作声,可以怎么回答?要怎么告诉别人自己心头丝丝作痛的伤痕,要怎么说,她无法控制自己对他不再用情,却矛盾地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抗拒,有时候只想远离他,情愿双方只是路人。
  
  笛音低回吟尽,沉入湖水一寸的足尖已被浸透,潮湿水意沿着袜子往上蔓延,也曾想过,如果就这样在无人之夜放任自己栖身湖底,是否从此便没了世间一切烦恼,再也不用爱,再也不用恨,再也不用忆起早逝的娘,和绝情负义的父亲……
  
  轻轻甩了甩头,将不请自来的消沉而荒谬的念头赶出脑海,从多少年前已是孑然一身,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祈盼的呢,这一年来流了那么多泪,也应该够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为任何人而哭了罢。
  
  自水中收回双足,起身时指尖无声抹净眼底染泪的余痕。
  
  片刻后,两道偷偷摸摸的人影走进水阁。
  
  左寻右找却始终没半点发现,张绿漾懊恼地不住挠着后颈上的斑肿,“你说那丫头是不是有病,大半夜跑到这儿就为了吹笛!早知如此你不要叫我跟来嘛!”躲在树后被蚊子叮得又痛又痒,强忍了那许久结果却是白受罪一场,真气死她了!
  
  明明是她自己好奇心重非要跟来看看,莫言心里暗自嘀咕,嘴里却不敢回半个字,只赶忙追上已快步离去的主子。
  
  良久,再没有任何人打扰,湖边的芙亭里终于传出声音。
  
  “这个又是怎么回事?”庄锋璿朝已走远的两人扬颌,若说白世非娶夏闲娉是迫不得已,那么这个张绿漾呢?
  
  “小孩子赌气。”白世非意兴阑珊,“你的事怎样了?”
  
  “终于联络上那位师太了,她近日便会启程返回开封。”
  
  “若按我的意思,你们便走了又如何,何必顾忌那么多。”
  
  “迎眉有她的道理,就算你无所谓背负休妻的骂名,她终归也需要给晏大人和晏夫人一个交代。”说话间庄锋璿深感歉意,“说起来还是我们二人连累了你。”若不是白世非代他娶了晏迎眉,使得刘娥能够挟晏殊以威逼,白府原本毋需再迎娶什么二夫人三夫人。
  
  不以为意地一笑,“就算没有你们,她也会设法寻别的由头。”
  
  父母双亡后一颗孤零的伤心无从寄托,全心全意终日钻研生意,惟愿让父母在天之灵也能看到,他没有枉费他们生前教导的苦心,那三年里,他唯一只在忙碌中才能获得一丝慰籍,直到,她来了这里……
  
  “我记得你当时虽然答应了太后要娶夏闲娉,但直到年初她召你进宫去催婚,你也硬是把婚期拖到了三月份。”
  
  “所以我也算没保住晏大人。”作为交换条件晏书本不应被办,无奈他拖延太久,还是把老太婆给惹出了火气。
  
  庄锋璿微微笑起来,“为了小丫头吧。”
  
  白世非沉默,半响后懒懒起身,走出亭外,“睡了。”
  
  已然用上一生真心,却仍捉不住她的半点肝肠,得不到丝毫眷恋,动辄将他推开千里之外,这般一而再地反复纠缠还乱,内心只觉倦意索然,已不欲朋辈慰寂寥。
  
  锲而不舍的声音从背后追来,“迎眉说那天她之所以故意输棋,是因为你和夏小姐撇开众人独自用膳去了。”
  
  白世非愕然回首,“胡说八道,我何时与她独自用膳了。”
  
  庄锋璿好笑扬言,“那个叫昭缇的丫头可是这么说的。”
  
  微蹙俊眉乍然展开,了悟的暗眸从庄锋璿脸上一掠而过,谢绝旁人看戏而拂袖转身,再出声已隐然含笑,“绝无此事。”
  
  原本的满腔抑闷,终究淡淡驱散了些。
  
  漫步而回,还未走出花丛小径,已隐约听闻第一楼外传来压低的说话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白镜既气愤又冷冷地怪叫,“那死丫头说的话你们也信?!院里的小子全都告诉我了,那日公子在屋子里等得心焦,便走出了庭院外头,不料那女人正好端着托盘到来。”
  
  “是不是公子就让她进第一楼了?”晚晴心急质询。
  
  白镜几乎气绝,“你今儿是不是没带大脑出门?公子要是会让她进第一楼,当初又何必煞费苦心在院子里摆一个五方龙神银阵?”
  
  “你嚷什么嚷!没有便没有呗,后来倒是怎样了?”
  
  “既然被那女人撞个正着,以公子的风度翩翩自也不会马上掉头就走,便与她婉言了几句,只说已用罢午膳正有事要去管事房一趟。”言下之意自是无暇多作逗留,说到此处声调陡然拉高,变得甚为不屑,“谁知道那女人竟然面露委屈之色,当场流下泪来,又一味低声央求,希望公子陪她到那边的凉亭里稍坐片刻,等她自个儿饮了那碗三脆羹。”
  
  晚晴讥讽,“果然和那丫头是一条扁担上的货色。”只差一个挑担的人了。
  
  “那女人娇滴滴梨花带雨似的,便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动三分恻隐之心,更何况咱们公子?他平素待人有多温柔你也不是不知道,便对我们这些下人也不曾疾言厉色过,虽然以他的绝顶聪明未必看不出那女人的用意,却总归忍不下心就这么撇下她走了不是?”
  
  晚晴恨啐一声,“有什么忍不下心的,狐媚手段了不起啊?也就你们这些骨头轻的男人才吃那一套。”
  
  看她一脸愤色,白镜不敢辩驳,只道,“公子无奈之下只好陪她到那亭中坐了片刻,我听院子里的说便连半刻更漏也不到,那会儿昭缇没跟过去,可能为了让那女人和公子独处吧,估摸她便是趁这空档去了膳厅装模作样。”
  
  “那死泼蹄子!有朝一日非收拾收拾她不可。”
  
  “不是我多嘴,你也劝劝那位小祖宗,别有的没的总和公子置气,便她进来白府的这大半年,公子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不是今儿要费神哄她高兴,就是明儿要花心思讨她欢喜,我们这些做小的看着都觉得他累。”
  
  说到这个晚晴便泄气,“又不是没劝过,晚弄晚玉和我姐妹三人,数不清戳着她脑门说了多少回了,可她就那性子,我们能怎么办呢?话说回来,公子不就喜欢她那硬脾气么?不然放着府中那么多如花似玉的侍婢他一个也不中意,偏偏就只看上最死心眼的那个。”
  
  半抹弦月从乌云中探出来挂上西梢,淡柔月光洒在石径中独立的身影上,一袭白衣被月色银华照映如水,直到花丛外的嘟囔收起尔后脚步声渐悄消失,俊秀身影依然未动,轻浅笑痕似在回味方才无意中听篱察壁的所言。
  
  恻隐?温柔?当其时他不过是顺水行舟。
  
  夏闲娉需要时机,他便予她合情合理的时机,如此而已。
  
  
十一章 祸因夕节起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从五月初一起开封城内的铺棚便开始售卖蒲叶、葵花和佛道艾等物,每家每户都用艾蒿编成虎形悬挂在大门外以镇恶驱邪,又在神案供上粽子、五色水团和茶酒等物,到端午日更是会佩艾,戴符,缠彩线,挂香囊。
  
  节日前夕,已久没谋面的丁善名提着一串粽子来了疏月庭寻尚坠,在庭院外走来走去,不时翘首往拱门里眺望,神色忐忑而又心急。
  
  几个月前短工期满后他便离开了白府,那之后不知为何,从前很喜欢叫他来走动的商雪娥竟再也不曾让人去唤过他,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寻了个借口来探望自家大姨,心里自是想找机会见上尚坠一面,奈何商雪娥好像很忙似的,还没等他把凳子坐热就拣了一堆果品塞给他,有点紧张兮兮地快快将他送出了白府。
  
  大姨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让他心里莫名不安,也曾问过娘亲要不要托媒婆子进府来和尚坠商议一下大婚之事,得到的却是娘亲支支吾吾的答复,只说他的婚书已被大姨取走,让他少安毋躁,家里人自会给他把事儿办好。
  
  他便听话再不擅来白府,却月复一月,漫长等待总毫无消息,再这般下去只怕尚坠终将对他渐淡渐忘,想想不是办法,便趁着节时,悄悄瞒着娘亲和大姨找了来,惟愿亲眼见上伊人一面,确定她仍安然无恙于此间。
  
  好不容易看见游廊下走出来尚坠的身影,丁善名喜色乍现。
  
  他腼腆地把粽子递过去,“这是我娘做的,送些来给你尝尝。”方才说上两句,耳根已然通红一片。
  
  “谢谢丁大哥。”尚坠感激地接过。
  
  不意看见她另一只手中握着香囊,丁善名惊喜交加,说话冲口而出,“是给我的吗?”
  
  长睫飞快一敛压住眼内掠过的尴尬,微不可察的迟疑被他脸上深深的期盼打败,她局促地笑笑,无声地将手中香囊递了过去,这原是早几日前应承晚弄的,本想见过他后直接给晚弄送去,如今看来只能再另绣一个。
  
  “多谢尚姑娘!”丁善名大喜过望,小心翼翼接下,凭着冲涌上来的一脑门昏混血气,面红耳赤地鼓起劲,却紧张得连舌头都打了结,“不、不知道尚姑、姑娘过节那天得不得空?”
  
  低了低首避开他的炽热目光,尚坠极为不安地绞着十指,轻声婉拒,“我这两日要陪小姐出门。”
  
  “哦……那——尚姑娘,我走了。”丁善名失望不已,又手足无措,惟连声告辞。
  
  尚坠无言静立原地,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他拖进自己淌下的混水。
  
  当初之会答应这门亲事,是因心里确想嫁人,那时想,如果以后迟早要出这道门,嫁给谁不是一样呢?不如早早离开白府,不用再与那人朝夕相见,每日间自己心里难受万分,还得万般掩饰装做什么也不曾发生……
  
  院子里远远传来晚晴的叫唤。
  
  被惊醒回神,她提起裙子方要转身,却在别过脸的瞬间呆住,院径拐角的一枝梅树下,白世非已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他定睛看着树干上的一处枝桠,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新奇的东西吸引了他。
  
  容颜上的恐慌在下一瞬转淡,只是低声请礼,“公子。”
  
  啪地一声脆响,白世非抬手把那枝梅桠缓缓折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道,“这串粽子想必会十分美味?”手中细桠一小折一小折,全被拗断落地。
  
  她温吞吞道,“回头奴婢蒸热了,送几个给公子尝尝?”
  
  竟敢回嘴,最后一截细枝自指缝间落下地面,他抚净双掌,走到她跟前,看着她不再刻意隐藏情绪,此时正闪着一抹抗拒以及浓浓戒备的黑眸,他脸上笑意愈加浓郁。
  
  “你吃醋了?”他忽然问。
  
  尚坠轻声冷哼,燃火美眸迎着他的注视,“你在说你自己?”
  
  他垂下眼,看着她手中的粽子,简直碍眼之极,回头叫白镜通通扔了,“如果我说我是——”说话出口的同时他倏然抬首,捕捉那一刹她来不及矫饰的真实反应,“你会不会承认你也有?”
  
  虽然飞快错开了眼,然而耳垂下乍然泛开的浅浅粉色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一丝羞赫,继而才明白过来又被他捉弄了,神色即时变冷,“怕是要让公子失望了,难道公子忘了奴婢已许下人家?”
  
  “那又如何?”不信这开封城内外有人敢和他抢女人。
  
  尚坠勾起唇角,“也不如何,只不过是奴婢的婚期就快到了。”如愿看见他眼底尽漾的笑意乍然冻结。
  
  再度垂下眼,长袖拂了拂纤尘不染的前襟,“我如今便和你说清楚,这些话本公子不爱听,你记好了。”
  
  尚坠盈盈一笑,“哦?是么?长在富贵之家就是好呢,象公子这般,随便娶几房三妻四妾,外头个个称道,反观奴婢不过是规规矩矩许了门亲事,倒象不容于人似的,奴婢只是想把自己嫁掉罢了,这和大贵人你不相关吧?怎么就让公子不中听了呢?还望公子明示,奴婢到底哪做错了?”
  
  一顿连珠快语的讥损把白世非堵得胸口闷气翻腾,她最近太沉静以至他几乎忘了,必要时她会变得多么伶牙俐齿,并不想与她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只淡声道,“你想嫁人可以,我叫邵印制好三书送给你。”
  
  “许二婚是要入狱的,公子还是别害奴婢上公堂挨板子的好。”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那纸婚书早被我撕了,至于你手中那份,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动手,要么我代劳。”
  
  她抿紧唇角,“你有本事便去代劳好了。”
  
  还未及转身已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的眸色极淡,淡如无波湖泊在深冬结成千年沉冰一样的肃杀寒冷,“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没有了你就不行?”
  
  她费尽全力甩开他,一声不发握着红痛的手腕往疏月庭里碎步跑去,脸上不争气地又滑下了两行再无法承受的清泪。
  
 十一章 勾心计未穷

白世非象是对尚坠失去了从前的兴趣,再没有刻意地制造机会让两人单独相处,就算偕庄锋璿与她及晏迎眉私下遇见,也没了任何逗弄或亲昵之举,待她与其他婢女无异,在人多场合甚至比对别的下人还更客气,他从不吩咐她做事,偶尔叫到,也会温和地称一声坠姑娘。

  晚晴晚弄等人看在眼里,回过头来又见尚坠一日比一日沉默,这两人相逢如陌的决绝样子已不若寻常口角,而象是缘分在一夜间走到尽头,大家私下一合计,都觉不妙,便在尚坠面前再也绝口不提前事。

  书房中,白世非背着双手立在窗前,眼底园色清幽,一双翩跹蝶儿不知从何处追逐而来,在半残花间忽高忽低地嬉戏。

  “宫中已颁下旨意,要把文明殿重新修葺后改作文德殿。”邓达园道。

  一只蝶儿仿佛飞累了,在花色犹剩的蕊心栖息下来,另一只不舍得离去,围绕着它轻轻振拍双翅,停驻的那只不时也一扑一张着薄翼,如同在回应对方的窃窃私语。

  半响,立定窗边的身影才百无聊赖地回了一句。

  “谁是修葺使?”

  “任命了年初刚奉调进京的殿中丞滕宗谅。”

  悠然翩飞的那只蝶儿还好端端的,停栖在枝头的那只却象是与它一言不合发了脾气,双翼陡地一展,眨眼已没入苍郁的枝叶丛中消失不见,被遗弃的蝶儿懵然停在半空,片刻后方懂得在四周来来回回地着急扑腾。

  心底绵绵地轻叹口气,不忍再看,回过身来。

 “范履霜的同年,也是晏书门生并由他举荐入朝的河南滕宗谅?”

  “正是此人。”

  低首沉思了一会,“那文德殿可是在大庆殿之西少次?”

  “不错,与紫宸及垂拱两殿有柱廊相通。”

  眸光闪处,幽波流动,“邓二,你可知本朝的烟球是如何制成?”

  邓达园一怔,不及多想,依言道,“小的只知道用料含硝石、硫磺、炭粉、干漆、松香和黄丹等,至于每种用料如何配制,则不甚了解。”

  白世非轻轻笑了,浅极的笑颜在窗色映照下仿如淡玉无暇,转瞬之间却象换了世人遥不可及的深沉,与此同时,他平稳柔和的嗓音里透出一抹百花杀绝的无情和冷酷。

  “去,把广备城作里烟球的配料方子弄来,再设法从火药窑子作的工匠入手,了解清楚每道工序。”

  回过身去,窗外那只最后的蝶儿也已不知所踪,天色阴郁不定,微风过处有花瓣从枝头缓缓落下,凄清地宛转飘飞,着地时分,从前光景终如梦去。

  微微侧首向后,“期间别起用白府明面上的人脉,事成后也毋需知会皇上,记住了?”分明是在叮嘱,语气却淡得不以为意。

  邓达园心头一突,隐隐觉得惊悚,低声道,“公子放心,小的定尽己所能把事情办隐蔽了。”

  此时书房外,雕廊画工繁复,勾檐色泽瑰丽。

  夏闲娉状似不经意地在廊下来回走动,一双娇眸却耐不住时时瞥向门扇紧掩的书房门口,好不容易挨到将近正午,终于见到邓达园从里出来,她连忙挽起霓裙快步过去。

  “二夫人。”侍立在门外的白镜连忙躬身请安,仿佛压根儿没发现她早在附近晃悠了个把时辰,表情异样恭敬。

  夏闲娉心里很想叫这下贱胚子滚开,脸上却绽开如花笑颜,这死侍从在府里只听命于白世非,其地位之高是她目前还不能轻易得罪,脚下跨进房去,声如出谷黄莺,娇媚脆生,“公子。”

  白世非从书案后抬起头,看见来人,眸光略微一定,便以眼神示意跟在她身后进来的白镜退出去,搁下笔管,慵然含笑,定睛望着夏闲娉走到身前,“二夫人找我有事?”

  鹅黄的束腰长裙外披着一层薄薄的华贵黄金缕,这袭提早上身示人的初夏新装将夏闲娉的容颜衬得更形绝艳,她微微低头,再抬起眼来看他,带羞含情的眸风撩人心神,“明儿便是端午,我特地雇巧匠为公子订作了一个香囊。”

  淡淡馨香钻进鼻端,面对这样一位风情万种的天香国色而毫不心动的男人,世上只怕不多,白世非不动,脸上笑容依旧,对于眼前女子他向来不给予任何暗示,偶尔她过份热情,他一贯能回避则回避,倘若回避不了,便也极有风度地从不拒绝。

 夏闲娉没有征询白世非的意思,直接弯下腰把香囊结在他腰间的佩玉上,直起身子后一双水汪汪的盈眸动人凝视着依然还是端坐在椅子里的意中人,他安静不语,她便也闭嘴不言,有时无声更胜有声。

  白世非轻咳一声,微微笑道,“二夫人还有事?”

  她转眼看向案上被打开的账册,上面不少地方写着他的批复,“公子已经忙了一整个上午,不休息一下么?”

  白世非无奈地摊摊手,“这本账还没看完。”

夏闲娉移步到他身后,满怀关心,“公子日间如此劳累,最易肩酸背痛,我给公子捏一捏可好?”纤纤十指搭上他的肩膀,沿着后颈缓缓往两边外侧按压。

  白世非全身僵了僵肩头就要摆动,下一瞬情急生智就势伸展手臂以掩饰原想甩开伊人双手的直觉反应,几回屈肘舒张,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颈后指劲所到之处仿佛让他十分受用,舒服得眯起了眼,满足地带笑叹息一声,“谢谢二夫人。”

  再度拿起朱笔,继续专注地一页一页批阅帐本。

  就在他批到最后几页时,门外白镜“咳”地一声,叫道,“大夫人!”中气十足异于平日,好像生怕书房里的人听不见似的。

  夏闲娉倏然抬首,嘴角一勾,原本停在白世非肩上的双手向下垂落。

下一刻当晏迎眉领着尚坠走进来,首入眼帘见到的便是夏闲娉俯身贴着白世非身后椅背,一双华袖垂散在他胸前,十只青葱玉指交握,她搁在椅背上的下巴与他黑发头顶的白玉簪冠近在吐纳之间,正柔然对着进门来的两人轻笑。

  不曾料到夏闲娉会有此一举,白世非想避开已来不及。

  尚坠缓缓垂下眼,精致五官除了略显憔悴外,沉静得不见一丝别样情绪,小脸上波澜不惊的模样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仿佛只不过几日之间她整个人已截然不同,变得深沉成熟起来。

  晏迎眉却毫不掩饰,当下就脸色一沉。

  原本十分尴尬且颇为不安的眸光在掠过尚坠毫无反应的表情后,白世非的脸容跟着变淡,他隔衣拍拍夏闲娉的手。  夏闲娉松开他站直,双眼翘如弯月,斜瞅向对面的晏迎眉。

  “不知大夫人找我何事?”白世非笑问。

  晏迎眉连眼稍也不瞥夏闲娉一下,只权当其间并无此人,冷声对白世非道,“我打算明儿带尚坠出城,到山上的无心庵住几天。”

十一章 留人宜天晚

月黑风高,宵禁下的汴梁城被笼罩在薄烟似的暗夜迷雾中。

  在城西的某家客栈,一道锦衣夜行的身影腾地跃上屋顶,在屋脊上快速行进,到了东厢某间客房,悄无声息地一个鹞子翻身,足尖勾着拱檐倒挂而下,剑尖方触及窗格,房里已骤然传出警觉的低喝,“谁?!”

  悬在花格糊纸上的寒光剑刃静悄悄一动不动,内里也已毫无声息,隔着一道窗棂,仿佛里外贯通了无形的紧绷的气势,眼看着一触即发。

  忽地,客房门口柱廊外的庭院里飘起一声仿似觉得十分有趣的低笑。

  紧闭房门内再度响起暴喝,“什么人?!为何半夜三更在此装神弄鬼!”

  那笑声低低延绵了会儿,方悠然道,“本朝招待贵客的礼宾院你不住,都亭舍和怀远驿你也不宿,偏屈身于此等无名客栈,不知所为何来?” 

  隐隐约约听出了这把声音的主人是谁,房里一时静默。

  “令尊虽然接受了大宋朝的册封,令兄却贵为契丹驸马,我听闻他最近不但加强兵营训练,私底下还在本朝和契丹边境买马,其数目颇大,你乔装私进汴梁一事被若报上朝廷,凭你的武艺虽能全身而退,但若宫里对你此行起了疑心,进一步联系到令兄所为,由此向令尊怪罪下来,难保不会增兵压境,对你族人加强监管防范,就不知你回去后却如何向令尊和令兄交代?”

  房中传出一声傲然冷哼,“废话少说,你想怎么样?”

  庭院里的人笑了,令贴身侍从燃亮挂在梅枝上的灯笼,朦胧的橘光将一方无人小院照得浅浅温明,“今夜虽无月,却有客自远方来,我不想怎么样,只想邀你及屋檐上的那位兄长下来,一同举杯把盏而已。”

  内里长时间静默,仿如天人交战良久。

  虽说不惧这前狼后虎,却不得不担心,此刻甩手一走形同自绝后路,这开封府明着是天子脚下,暗地里却属那人的半壁府城,这番走了以后再想在此间出入,恐怕会举步维艰,再加上……终还是顾忌万分。

  喀地微响,似门闩被迟疑拉开,最后清晰响起吱呀的一声,与此同时,窗后檐瓦上倒挂着的黑衣人无声无息翻身落地。

  梆梆梆,寂夜里遥遥传来更声。

  当天交四更,院子里早灯灭人去,汴梁城内外的寺院敲响晨钟,报晓人开始打着铁板儿沿街报晓。

  适逢端午佳时,赶早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更是闻声而起,不多时贩卖早点的各式摊子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煎白肠,羊鹅杂碎,血脏羹,七宝素粥和馓子无不应有尽有,又有货郎挑着烧饼担子穿街过巷唱卖,一些大食店还派出般载车,兜售各种调气养生的汤药和药丸。

  墟闹一番,早市罢时,各处陆陆续续收起摊担,回家去用早食。

  白府里,邵印一大早就已开始忙碌,先吩咐了厨房把紫苏、菖蒲和木瓜全切成细茸,以香药拌和,用梅红匣子盛起来摆到神案上,又差小厮们把百索艾花,银样股八花,细巧画扇,香糖果子和粽子白团等供神物事一一摆好。

  白世非带领府中拜神祭祖之后,众人各自散去,他与庄锋璿去了偏厅议事,准备出行的晏迎眉和尚坠则返回疏月庭捡包袱。

  不过三五天,也不需带些什么,收拾好换洗衣物后尚坠坐在床沿休息,眸光不经意落在一旁的旧箱奁上,想了想,有些疲乏地起身,走过去把箱盖打开,从箱底一角包得严裹裹的棉衣里取出一个漆金的描花匣子。

  将里头最上面那张摺叠方正的文书取出来,打开细看一遍,沉吟半响,终于还是将之重新叠好,又从匣子中取了几件金制的首饰,与那纸文书一起塞入了袖底,把匣盖子扣好放回箱中。

  “坠子,夫人问你好了没?”房外传来晚晴的叫唤。

  “这就来了。”她挽起小包袱起身出去。

厅里仆人们已开始动手把布施用的斋食和礼品都提出去。

  出了疏月庭,晏迎眉边走边道,“这行车骑马的总归颠簸累人,若不是那白公子太不像话,我原本只打算自个儿去走一趟。”

  尚坠笑笑,“我也好久没出府了,正好趁这机会出去走走。”说话有些软绵绵地,象使不上什么力气。

晏迎眉关心地细看她的脸色,“邵印差厨房送来的补汤你喝了没?”

  沉默片刻,轻声应,“喝过了。”

  “你要是哪里不自在可得说出来,别死瞒硬撑,这病可不能拖。”

  尚坠摇了摇头,“也说不上哪里不自在,就是偶尔觉得胸闷气喘,全身乏力,可能是春夏之交罢,每年这种季节更替时候,我总有些不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了前庭,看着仆人们把东西都搬上等候多时着的富丽马车,安置停当后主仆二人踩着踏子上去,垂下帘帷,坐在车厢里等待庄锋璿到来。

  微露倦容的尚坠将身子轻倚在嵌饰着层层精绣厚幔的窗沿,刚想合上眼稍息一会,已看见庄锋璿出现在前厅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怎么了?”察觉她表情有异,晏迎眉伸手掀开帘子。

  “大夫人。”白镜小心翼翼地朝探出头来的晏迎眉躬身长揖,偷窥了眼她旁边神色几分落索,又几分疲倦的尚坠。

  晏迎眉挑了挑眉,“你家公子想留人?”

  白镜涎笑讨好,“大夫人真个绝顶聪明。”

  晏迎眉手一拂甩下帘子,声音从里冷冷传来,“你让他找别人去。” 

  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让白镜急了,“大夫人,你别为难小人啊!”求救地看向一旁已飞身上马的庄锋璿,却只收到他爱莫能助的带笑眼神。

  晏迎眉不再理他,只对帘外的车夫道,“还不走?!”

  白镜狠刮一眼,把打算扬鞭的车夫瞪得脑袋一缩,他朝车厢里劝道,“坠姑娘,公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小的今日要是不能把你留下来,这府里的下人可通通都得遭殃——”

  绣帘霍地再被掀开,晏迎眉冷笑道,“那是你们白府的事,我尚坠又不是这府里的什么人,与她有何相关?你若再拦在这,我可不客气了!”

  白镜既急还苦,又不知如何是好,看那车夫在晏迎眉的怒视下为难不过就要起驾,他慌得脱口而出,“大夫人!公子素来对你如何?就算只看在他让晏大人免了牢狱之灾的份上,你也不能这么忘——”死死咬舌把后面“恩负义”三个字吞了回去。

  这句话却正正击中了晏迎眉的软肋,顿时让她哑口无言,原本的怒气再没了依凭发作,她和庄锋璿二人确实欠白世非良多,别说只是这几日把尚坠留下来不随她离开,便要她把尚坠整个送给白世非做小的,也不足以还他的恩情。

  晏迎眉明白这点,她旁边的尚坠又何尝不明白。

  人已钻出帘外,扶着车辕踏落地面,回首对晏迎眉笑了笑,“其实我本来也在想,你难得出门一趟,我就这么不识眉眼地跟了去,也不知会不会碍着你们。”眸光别有含意地掠过庄锋璿。

  晏迎眉脸一红,啐地一声,“这几*****就安心待在疏月庭,不需搭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顿了顿,瞟了白镜一眼,又对尚坠叮嘱道,“若是厨房还给你送补汤来,可别忘了要趁热喝,那样才有效用,至于其他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你便放心吧。”尚坠边应声,边示意车夫出行。

  晏迎眉便垂了帘子坐回车中。

  待庄锋璿跨下健马跟随马车一道出门去远,白镜才算是放下心,抬袖拭了拭额头急出的大汗。

  尚坠回过头来,定定看着他。

白镜被看得心虚垂头,心里暗暗叫苦,这次就算大夫人不计较他的说话,也把主子的心上人给得罪了。

  “你回去告诉他。”尚坠淡声道,“就说我告半天假,上未来夫家过个节去。”转身向府祗大门徐步走去,原本还想着从山上回来时再找机会去一趟丁家,如今倒好,可以先把这桩事给办了。

  白镜彻底傻在原地,却不敢拦她,还得向守门的家仆使眼色让他们好生放行,心想这下惨了惨了惨了,正急得团团乱转,不意瞥见晚玉从前厅出来,他象见到了天降救兵,连忙大叫,“晚玉!你快过来!”

  晚玉狐疑地依言行近,“怎么了?”

  “坠子独自出府了,你快点跟过去。”

  晚玉睁大双眼,着慌道,“可别象过年那会儿似的把人弄丢了,公子发起脾气来可不得了。”

  “所以说你还不快跟上去!”白镜直跺脚,恨不能把眼前人一把推出门口管她是死是活。

  “哎!”晚玉挽起裙摆急急追向门外。

十一章 愁似水流东

由于张绿漾也出了府,午膳时便只有白世非和夏闲娉两人。

  白世非几乎没起箸,只是慢慢地一杯一杯喝着酒,容颜淡到极致。

  但凡经历过年初三事件的仆人都知道,平日和颜悦色的公子一旦动怒那情景有多恐怖,由此一干下人全立在他身后三丈之外,谁也不想惹主子注意,那淡淡瞥来的一眼,冷冽眸色冰薄无情,令人心脏紧缩得全身都渗出冷汗。

  白世非不哼声,厅里便一直没人敢开口说话,包括夏闲娉在内,善于察颜观色的她眼见着连邵印也极其谨慎,不若平日那般趋身上前侍候,她便也在忐忑中安静进食,不敢轻举妄动。

  死寂般的膳厅里只闻白世非自己动手执壶的斟酒声。

  本来良机难得,奈何气氛太过压迫,夏闲娉草草用罢,带了昭缇告退。

  “白公子今儿是怎么了?”昭缇拍拍心口,仿佛仍心有余悸,他明明既不言语,也不作何举动,只是独自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却就是让周围的人觉得不寒而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真让人好不明白,按说今儿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么——”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望向对方,只除出——有人上山去了。

  夏闲娉不由得面露笑容。

  昭缇嘿嘿笑道,“恭喜小姐的目的达到了,看来晏家那女人受不住你接二连三的刺激,这不,还真个和公子大闹别扭了呢。”

  夏闲娉摇摇头,辛苦了许久,也仅是让那两人出现些许感情上的罅隙,这显然远远不够。

  细细思索一番,夏闲娉附耳与昭缇窃语了几句。

  昭缇听了咭笑出声,“奴婢这便出府去知会周大人。”

  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在白世非离开膳厅回了第一楼后,那极压抑的气氛依旧笼罩着白府上空,非不得已无人愿进第一楼里禀事,至于有要务必须进禀的,面对他时无不战战兢兢,一个个说话极其小心翼翼。

  张绿漾在日夕时分回府,前脚刚进饮绿居,后脚便听闻侍女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午膳时的骇人情景。

  她和白世非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却从来没听说过他曾出现这种情形,虽然明知与自己无关,却还是没来由的觉得有点心虚和暗慌,以至晚饭也没出去吃,只叫人弄了些羹点送进房来,躲在饮绿居里派莫言不时出去打听。

跑了几个来回的莫言还在微微喘气,张绿漾已等不及她开口,抢先急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公子还是一声不响地喝酒,奴婢四方都打探过了,确实没人知道他因何事坏了心情。”

  张绿漾担心起来,“世非哥哥为什么会这样?真叫人担心死了!”在房中忧虑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象是忽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回首问道,“那日他们几人在棋室对弈时,你叫我一道去布下的石堆可曾被碰过?”

  “一直没呢,最近公子入夜后都留在第一楼里,不曾出来过。”

  张绿漾望了眼已黑沉压窗的天幕,“你再去看看,实在不行我豁出去了,拼死也得去劝他一劝!”

  莫言只好再次去探,却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急道,“小姐,快!”

  “什么?”

  “公子往那边去了!”

  在夜色的掩护下,两道从饮绿居里窜出的身影飞快而隐蔽地奔入第一楼西边的石径,偷偷摸摸踅向花丛深处,在一处三岔路口前停下,莫言掌着手中的灯笼蹲下往每条路面细细察看。

  “这里!小姐,这条路的小石子被踩散了!”

  “走!”

  沿着小路穿过一道藤蔓缠绕的拱门,拐了个弯后黑暗中开阔的林苑骤然出现眼前,张绿漾登时恍然大悟,难怪在第一楼正后方通往林苑的宽阔院径上从来没见过白世非的身影,原来此间别有曲径通幽。

两人又往里走了片刻,终于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座亭子,夜色下依稀可见亭里的一抹白衣身影,仿佛被她们的脚步声惊动而回了回首。

  “绿漾?”白世非问。

  真个被发现了,张绿漾微怯上前,“世非哥哥……”

 “来,坐。”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望向远处,“陪我喝酒。”

  镰式弯月悄然半上,湖中水榭空荡无人,想必今夜她不会来了,未来夫家,好一个未来夫家,多久以来她始终这样,从推拒到践踏他对她的真心,如今还多了一个未来夫家。

  看见白世非在眨眼间已三杯下肚,张绿漾按住他又要去拿新一壶酒的手,劝道,“别喝了,世非哥哥你到底怎么了?”顿了顿,她试探道,“是不是和迎眉姐姐闹别扭了?”

  摇了摇头,取过酒壶,神色萧索地仍然只是静望着湖心中央。

  张绿漾再也忍不住,叫了出来,“难不成真的为了那个丫头?!你是不是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听她吹笛?”

  白世非看她一眼,咧了咧唇角,勉强拉出的笑容底下涩意异常浓重,“是不是觉得世非哥哥很傻?”自嘲问道,神色苍茫如孤城被困,既脱身不得,又无计可施,最后终于放弃突围,在缴械的那一刻颓废自厌中还有丝厌世。

  张绿漾只觉眼眶一酸,“世非哥哥!你别这样!看得我难过死了。”

  已倾空的酒壶再斟不出半滴,此时此刻满腹心事难以倾诉,然而因着有人陪伴在侧,那份今夜尤为噬骨的寂寥象是终于可以安置,胸臆间整整拧绞了半日的一团郁结渐渐散发开来,渗入肢骸,往心脏最深处蔓延。

  自制力一旦放松,原本铁壁一样的心防便全线溃败,酒意如滔天浪涌上头,晕眩中以长袖覆桌,鬓颜侧枕,醉眼微阖,而人犹不自知地在轻轻痴笑,仿佛思绪抛开躯体潜回了从前,过去种种美妙时光此刻正历历在目。

  “世非哥哥!”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张绿漾难过得哽咽起来,微红双眼盛满怒意,“既然你喜欢她喜欢得那么辛苦,不如别喜欢了!不就是一个丫头吗?她有什么好的!干吗让你这么伤心!”

  “你说得对……”半趴着的脸庞点了点,额头滑下磕在石桌上,混沌中也不觉着疼,只喃喃道,“还是不要喜欢了……”手中酒杯无声倾斜,滚落在地摔成无法复原的破碎。  

  风过林间,带起枝叶一阵婆娑。

  泼墨夜色下园苑荒僻,身后芙蓉树的树影仿佛当头罩来,让久候一旁的莫言开始有些怕,轻声催促,“小姐。”

  张绿漾闻声望去,看见她时呆了呆,象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存在,下一瞬已吼出声来,“是不是想我用脚踹死你!还不快点过来帮我扶世非哥哥回去!”回过头,看着醉倒在石桌上的白世非,发誓般恨恨道,“世非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喜欢她的!”

  弯月渐上中天,被搀扶着走到拐角的拱门时,原本已近不省人事的白世非忽然抬了抬首,眼神迷茫,混乱神思中模糊地掠过一念,才刚……好象做了一梦,梦里隐约听到笛声……

  星点波光映着水榭,在微粼湖面拉出长长的寂夜孤影。

  远处传来狗吠和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