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绣鞋 作者:蔓殊菲儿

来源: 2009-06-01 19:11:3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鸳鸯绣鞋


我带回她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正巧又没有带伞,只好把她揣在怀里,稍大一点的老金莲,带点弓底,江南款式,应是民国初年的鞋。
在那个纷乱的年代里,男人们为国家大事,女人们为缠足放脚闹得不可开交,天天都在流血死人。然而这些东西却沉默着,不知目睹了多少惨伤的故事,却从容地保留了下来,正像那旧货店的老板所说:“小姐,你好眼光,这么好的绣鞋,真正的老货,你看这绣工,多漂亮,这可是一段流血的历史啊。”
每个老板都会把自己的货说得比什么都好尤其是老物什的主儿,总是要以小见大地夸耀一番。而我不是为他讲的这些,我是一眼见了就觉得熟悉,再拿到手上的时候,仿佛一对刚折下来的花般鲜艳,只是它前头绣的一对鸳鸯,两只鞋放在一起正好面向相望,好个情意绵绵的鞋,桃红缎底,油绿掐牙,鞋帮子上绣的食粉红荷花和碧叶,鸳鸯的眼睛和花蕊还钉了珠子,可这都是错眼间的事,我手中的鞋只登样了刹那,依然陈旧暗淡,帮子上崩断了掐牙,磨花了近百年的丝缎,找不到一粒珠子,惟有那对鸳鸯,丝慎针密,这么久了仍是诩诩如生,这形消神散的瞬间让我惊诧了半晌,买下了那鞋。
回家的时候,我不幸在路边滑倒,装鞋的纸袋摔进积水,她被弄湿了,我只好将纸袋拆开,用手拈她回去。
灯下对鞋,我细细打量,发现这鞋比一般的金莲大一点,不是尖顶而是圆头,如果穿上,如果穿上——我浑身打了一个寒噤——就好像脚的前半部被削去一般。
前些日子曾读过冯先生的佳作《三寸金莲》感动得让我脚疼,不忍再阅。可这鞋,却活色声香地摆在面前,像一双眼睛,默默地,没有言语,但是很深很深,深的像井,井沿破了,露出残缺的真丝的缎子,一抽一缕丝,像一点点被剥去的皮肉,翻出里面血色的绣限,碎了旧事的残肢被无声地投入井中,沉卤百年,那腐朽的血腥居然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鞋放下,却看见深入过鞋被打湿顶端的右手食指上沾了鞋红的东西,淡淡的,像陈年的血被兑稀的样子……



故事从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相信的事,在此之后我全信了,我不知道这双鞋里居然蕴藏着那样凄厉的,与我有关的故事,我为此而掩面痛哭,我不知爱她还是恨她,她如老妇一般将过去娓娓道来,一双如古井般的眼化作了一张嘴,在夜里,在我的枕边
这双鞋被我装再盒子里放在床下面,然后,从那一天起,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得一种病,起床时脚必是极痛,前端像被刀砍过,火烧般的疼,然后持续个五六分钟就慢慢好了,但第二天也是这样。
直到有一天,同住得媛问:“你是怎么了?我有两次半夜起来上卫生间,听到你在里面大喊,我叫你你不应我,自己睡去了。”
我惊愕道:“你听见我喊什么了?”
她说:“我听见你在叫:‘我是爱你的!我一定可以嫁给你。’还有:‘求你相信我……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做。’”他说完,笑着戳我的额头,“当时我是吓了一跳,后来想,你肯定是在梦男人了,你这个二十二岁还没谈过恋爱的老处女,天天在做梦要男人,还不快老实交代,是谁?”
“什么男人不男人……”我嘀咕着,仔细想了一下,虽然过去对几个男生有过好感,可都是没有道爱上的地步,加上我这个人天生感情迟顿,为人冷漠,工作了之后便是男人婆一个,哪有什么男人让我痴迷到做梦都喊出来的,而脚疼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百思不得其意,只好作罢。
可是,这一次的深夜却是害苦了我,醒来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发出如歌般悠扬的凄号,在这淡白色的晨曦里异常清冷,有如撕裂的绢帛,脚上的剧痛阵阵袭来,筋肉痉挛,我竟痛得出了一身的汗,残留的梦的碎片是薄薄的糖衣,化在我涨沸的血液里,一点痕迹也没有。我的脸上竟有半干的泪痕……
鸳鸯绣鞋好好地摆在床下,沉默着,有大朵如花的血色慢慢从情意缠绵地鸳鸯登样后面洇出来。我看见一只女人苍白冰冷地脚趾从那花心里探了出来,接着并行探出了另一只,再又是一只,但根本没有完整地双足,然后这些脚趾像被截断一样一只一只地掉落到了地上。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宁愿我从来就不认识她,没有拥有过她,我内心是恨着她,可我心底却又那么地爱着她,不愿把她丢弃,我不知道她要告诉我什么,为什么非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是为了什么?让我如此痛苦。
我慢慢地焦躁不安起来。总觉得鞋子里藏着可怕地与我有关的秘密,我每夜都被这样的梦所折磨,可恨的是第二天我却一点也记不起来,我开始绝望,悲伤,临近崩溃,挣扎的最后只能是精疲力尽。
终于我去了精神病院,医生给我做了全面地检查之后发现无恙,于是开始检查我的鞋,他慢慢的掀起第一层鞋垫,因为年月已久,那垫子已粘结在鞋底上,我过去一直没有动过它,可是医生却把它强行掀起,鞋里面却又两行鲜红的小字:“林氏嫡妻,此鞋为矩.”
医生沉思了半晌,诡莫一笑,说:“现在,我让你好好想想你的梦吧,让你知道心结在哪里。”
镇定剂被注入到我的血脉里,像冰河入了岩浆,我听得见它们溶合时叹息的声音,我安静地躺在床上,一会儿,睡意就来了,我模模糊糊地听见医生说:“所有的秘密都在那双鞋里面,你每天做的都是同一个梦,它的漫长和忧伤是过去未有,也是不会再现你只管去想,跟我讲述,仿佛此时,你如浮云般的身躯已不仅仅属于现在的你,她也是过去的你,现在我给予你讲述和我倾听的权力,让你可以如此清醒地在自己的梦里……”
我安然的入睡了,梦境那么清晰,在我的心里我的口中,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好像是很久以前,因为我看到了旧式的老房子和几个穿晚清大襟衣服地小脚女人,那仿佛是一个富裕的乡村,房屋齐整,杨柳清秀,野地里开着零星的小花,清澈的溪水蜿蜒而过,我不知身处何方,自己是飘浮的,如云一般,在冥冥之中等待着什么。
一个女孩提着旧式的藤编箱子过来了,一字刘海,绾着双髻,钿银八宝海棠。身着素花掐腰长袍,小蝴蝶袖,大偏襟一色碧绿马来玉扣子,领下坠着黄翡缅桂花。那通身的气派,仿佛旧时的大家闺秀,然而独自行走,白袍的下摆已沾了些泥污,时不时显出一双天足来,比村妇们大了许多。
我在半空里迎着她,只觉得凄迷而亲切的忧伤,可又如酸甜的柠檬汁一样掺杂了喜悦而新鲜的味道。只见女孩抬起苍白如雪的脸颊,眉目清清,宛若秋水——我被她的美貌怔住的瞬间,她已迎头撞上,我的形体在刹那似露幻灭,和她融为一体。
原来,那白衣的女孩,她就是我……


相貌平平的我从不知自己曾这样美丽和勇敢过,前世的我为了不做省督的继弦而逃了出来投奔自己再大学时的恋人林浩远。他是一个大乡绅的公子,毕业后回到家乡继承祖业。
记得那时在学校里,赶时髦的男生们都在效仿新政府成员穿起了洋装,惟有他,虽是班上最俊秀的一个,却依然长袍马褂,只是多了一只银链子的怀表,有人笑他是晚清遗少,但我觉得,他穿这种衣服反而更能衬出他儒雅而忧伤的中国旧少气质,那味道像旧衣箱底里樟木丸子的清香,但还带一点淡淡的胭脂气——他微笑时红的唇和浅浅的酒窝。
你知道我有多爱他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那样地迷恋他,主动地追求他,直到成为公开的恋人。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穿着那件暗花白缎长衫的样子,掐牙都没有的素净衣服,凭空里点缀几颗碧玉扣子,那样的清爽而又尊贵,我贴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觉得那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了。
你是在问一双鞋么?就是那双此时正摆在我床边的鸳鸯绣鞋?不要急,让我慢慢说,那双鞋是一个可怕的冤孽。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次和浩远约会的时候,他穿着大袖子的长袍,一个不小心将袖里的东西落了下来,那个东西居然就是那双鞋,我会相信么?一个在新式大学堂天天学习三民主义的男人居然会随身带一双小脚妇人穿的绣花小鞋!
我开始很生气,以为是他过去喜欢的女人的东西,后来他让我看了一下那线纳的鞋底,居然是雪白的,他只不过当它作了一个宠物而已,我倒不会跟一双鞋吃醋,瞅了一眼就叫他拿走,只是他那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她就是你,这是专门为你订做的鞋。
我却不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父亲曾是政府督促放足的官员,执意娶了我母亲那当时少有的天足女人为妻,我和我姐姐连缠足的任何一样家什都没见过,我只是对他的怪异举止一笑了之。
可是,后面发生的事,却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我无法理解,我爱的男人会有那样腐朽而恐怖的情结。


我曾跟他说过毕业要嫁给他,可我们的私下相许却因为我家里不同意而告罄。后来回到家里我们还有书信往来,我做了一件跟他那件很像的缀玉扣子的白袍来几年我们的爱情,后来巧得很,他告诉我他没有定亲,他很想念我,甚至后悔毕业后没把我带回家。
于是,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带着仅有的一点钱,迢迢千里地去找他。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向着幸福奔去的。我也向着那双鞋奔去了,我不知道我离它越近我就越可怜,我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扑向它,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是由这双鞋子来主宰,我像一个奴隶一样地奔向我所渴望的自由,可我不知道,等待我的现实会如此荒诞和残忍。
这个旅程很艰苦,他的家太偏远,以至于我几乎坐尽了那时所有的交通工具才最终到达。但他家珍珠如土般的富有,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到了浩远的家里,头几天我真的很快乐,我因为是大少爷的大学同学而倍受礼遇。可我发现,所有的人都盯着我的大脚面露惊疑之色,我当时不知天高地厚,想笑而已,可后来,却慢慢感到沉重起来。
这里的衣服还是前清的款式,慎密而笨重,让我眼花,规矩是旧式的,沉重而繁杂,让我心慌。连我与浩远之间正常的亲昵都要像做贼一样躲在花园的假山后面才行。
终于有一天,林家察觉到了这一切,于是从老太太到烧火的下人全都换了张脸。让我从九夏的天里落进冰窖,但浩远对我的爱是坚定的,他拉着我的手闯进请安的厅堂,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非我不娶的誓言。我从没有那么感动过,因为我没有想到看似阴柔的他会那么勇敢,于是我抱着他的手臂当堂哭了。


你知道么?我们是被一群像东洋绢偶一般纸白而又绫罗奢华的小脚女人所包围着的,她们无论美丑老幼都有一双小的可以放进手心的粽子一般的小脚,当那些小小的脚无力地搁在乌木脚凳上的时候,极像鱼类被斩去尾鳍的残肢。我突然想起画报上为了宣传放足而展示的折断和扭曲骨骼的小脚图片,不由得在她们的包围中哆嗦起来,浩远扶住我,丝绸是冰冷的织物,把他的热隐藏了起来。
我看见,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在等待她们的判决,我紧紧靠住他的肩膀,不敢出一声。
我是第二次见到她,那双此时被你放在我床边的鸳鸯绣鞋,她被老太太的使女郑重的捧了出来,放在我的面前,我终于可以对她细细打量,她那么美那么小,像两瓣璀灿的莲花,一对鸳鸯象征爱情不渝,白头偕老。
我欢喜得还没回过神来,就感到身边得浩远用一种奇怪得眼神看着我:“你,把这鞋穿在你的脚上,我只喜欢小脚得女人.”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当时惊呆了,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我只可能放大半只手进去,至于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啊。
“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这只四寸的圆头弓鞋是专门为我们未来的少奶奶订做的,要是我们这一代,得三寸尖头才行。”太太发话了,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所有的人都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感觉自己是入了蟒蛇的窠中,堆金浮绣般艳丽的鳞皮之间,闪动着一些红色的目光,像是饥饿嗜血又像是幸灾乐祸。
“你不肯吗?”我身边的浩远轻轻的问,极其温柔的为我梳理鬓角边的头发,“那你就回去吧。”他松开了扶着我的手。
但这怎么可能?他要我到哪里去啊?我挣扎地抓住浩远的袖子,哀求:“不要这样对我,我是爱你的,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都答应!”
“好啊,你不反悔?日后绝对服从我们家大少爷林浩远?不会像你离开你的家一样离开我们林氏族院?”老太太说话了。
我连连点头,哭着向她跪下叩首道:“老太太,请你们收留我吧,我已无脸回去了。”
“好,来人,”老太太的声音像铁铸的一样,“把我们未来的少奶奶绑起来,当堂削足!”
我呆住了,那神圣如佛骨的小鞋就摆在我的眼前,那么小的鞋,用最好的真丝软缎做成,里头纳的是千层底,下面是装香粉的小屉,缕着千眼儿的图案,一着脚上可以步步莲花……


她是我的,她令人窒息的美也是我的,她负载着我所有的爱情和降临的惨痛成为这世上最完美的一件刑具,我跪下伏地,埋首在浩远的足前,死死地抓紧他的长袍下摆。
我是害怕了,全身的骨头都吓散了,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人,是人还是鬼?爱情要用神灵一般地坚强去争取,可我是凡人,有着知痛知苦的血肉之躯,但在剧痛之外却是无边的恐惧,她们穿着那样美丽而空洞的衣服,堆花叠锦,是一条条盘身而做的蟒。
而我的浩远脱了他的人皮,露出蛇的面面,吐着鲜红地信子,但我已无路可走了,也许拼就这凌迟般的痛,浩远他会更爱我。
我不知听谁说过,制服了女人的脚,也就制服了她的心,这真是奇怪的话,但我自由而好逞强的心慢慢地冷静下里,蜷进尘土里。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为了可以被她们接纳,我还要失去健全的双脚……
我看到林家几个高大的使女手捧铜壶铜盆软垫等物什伴同专从足事的老妪走来,那老妪叩首道:“万事齐备,祖宗也已祭过,现在就请男丁回避,开始服侍大少奶奶了。”
她们给我的脚用药水泡净,然后放进装满冰的盆子里,削足像缠足一样是门艺术,奇怪的是,刀子下去的时候只有一点凉却不太疼。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在我的骨节之间游走,它锐利的锋使我的筋肉如帛断裂,有一种奇异的痛楚的欢乐,我足上的残筋在刀刃下颤抖,歌唱如弦,我闭上眼睛,任她们处理,但……你知道,那痛很快地来了,像火一样地烧上来,我眼前一片黑暗仍看得到自己残废了的双足,像刚被屠过的鱼类的残肢一样滴下殷红的血,我的血肉被她们带走了,她们可以变成祠堂门前石榴树最肥美的养料,佑佐林家百子千孙。
我在一浪浪袭来的血色剧痛中看到我的断足被塞进那双小小的鞋子,鲜血仿佛已要透过层层绢带,染红鸳鸯羽下的碧水……


我痛得飘飘而出,记起正在医院的床上,回望梦境,已然一分为二。我大汗淋漓,舒了一口气,可却不见医生,天早已是暗的了,室内也是一片黑暗,惟有一处墙壁是亮的,竟通透如有灯的巷道……
我看到——梦里的她来了!
薄如纸人般瘦弱的我穿着那么美丽的小绣鞋,蹒跚着往今生而来,痛有百转千回,利刃刻骨铭心,我眼睁睁地看着美如春花的自己似笑非笑地瞪着我,越走越近了,苍白如雪地面颊上,红唇晶莹似珠,耳坠闪亮仿佛泪滴。点睛之笔是裙下那双若有若无的小脚,着鸳鸯绣鞋而来,步步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