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娘(下)

来源: 2009-05-17 12:41:27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卢氏问槿娘,还记得顾家三哥哥?

  槿娘认真想了想,答,记得的。

  她对婚嫁一事并无太多意见,几位姊姊如她这般年纪时都已出阁。但似乎也没有太
多期盼。只是有一次无意中听母亲念了一首五律,她侧耳听觉得好,便问是谁作的。母
亲笑答,把诗笺拿给她,是你顾家三哥哥的诗。话甫出口觉得轻佻了,恐怕阿槿要害羞
作恼。不想她只是侧头想了一会,说,写得这么好,日后我恐怕要被他取笑。

  卢氏一怔,旋即笑,阿槿净说呆话,休叫旁人听了去。何况阿槿的诗词也温柔清隽。

  槿娘不作声,接了那笺诗静静看,眉头微蹙。卢氏含笑想,日后他们做了少年夫妻
,笔底缱绻,纸上风流,闺房里该有无限和睦与清美罢。不由念起往日初嫁,何尝不是
怀了诸多细密柔软千回百转的心思?光阴恍惚一宕,自己最小的女儿也要嫁作人妇了呢。


  这年春天槿娘院里的花开得早。正月一过就听小鬟惊喜道:“五姑娘快来看绿柳红
梅,这柳枝子真好看,梅花苞儿也真可爱!”

  槿娘随之到院里走一走,伸手撩过一线儿垂柳,果然见柳芽微绽,青嫩好似春茶。
梅枝上花苞悄然破了蕊,三两只鹊嬉戏不去。卢氏过来看,心想真是吉兆。转目见女儿
端然静立于花枝下,面色似乎比去岁多了不少光泽,长眉入鬓,颊畔也添了丰润。头发
只松松绾了枚髻子,鬓边独独一根雕梅玉簪。夹袄还不曾换作春衫,晨光潋滟,形影绰
绰,好比这梅树。

  槿娘出阁是在立夏后两日,诸事顺遂。归宁时已是新妇的槿娘随同顾汝澜一道,端
端正正行礼。看他们双双眉目低垂,举止有度,如同璧人。卢氏心没来由一酸,面上还
是有笑。

  卢氏留他们作了场饯春宴。其时絮柳濛濛,卢氏差人置了樱桃、青梅、稞麦,又有
烧酒、海蛳、酒酿、芥果、白笋、蚕豆诸种,是为时鲜,以尝新味。卢氏取李汁和酒调
兑,斟了一盏给槿娘——吴地风俗,立夏食李可使容颜美好。
  
  却说槿娘在顾家颇受翁姑喜爱。而顾汝澜待她则温淡有礼,不似新婚燕尔耳鬓厮磨
的夫妻。便道花烛之夜,饮了合卺酒,外人散去,他只微笑:“今天累了,好好睡罢。
”语罢替她取下凤冠,解了霞帔。槿娘内心惊惶,毕竟是第一次叫男子近了前,有一刻
甚至能觉出他温柔鼻息掠过额前的细暖。耳听得心舂磊磊,想起出阁前母亲一番云里雾
里有关“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的教导,不由面红耳赤。红烛烨烨,镜影交辉,鎏金小篆
炉内焚着一缕沉香。内间床帐屏几,书画琴棋,绡帐银钩,冰簟珊枕,每一样都润着熟
糯光泽,叫槿娘不敢抬目细看。她坐在那里梳发,乌泱泱一头青丝靡靡披落,衬得她肤
白如雪。他却只是微笑着吩咐她就寝,待她迟迟疑疑躺下,牵着锦被覆于胸前,他便解
衣睡下,安安静静躺在她身旁。更漏有声,烛花哔剥,窗外芭蕉低映。她屏住呼吸,过
了很久也迷迷瞪瞪睡去。

  她以为这是他的珍重怜惜,而一晃过了月余,闺房光景依旧如斯清明。他每日读书
功课,出门会友,回来语笑温春,接过她的茶盏,由她上前换衣,却照常疏离,最多只
是牵一牵她的手,问她几句书中的话。

  好几次,她近乎羞恼,但不知如何启齿,无论是面对他,还是面对翁姑,又或是面
对母亲。但毕竟相处渐长,话也多起来。六月六曝书日,他同她一道在庭中展开书籍图
画,以辟蠹去霉蒸。缥缃并列,古色斑斓,书纸香气漫漫溢了一院。二人往来其间,偶
或双目相接,并非没有温情。暑月里珠兰花开正盛,蓓蕾如珠花成穗,香气浓郁。他也
会摘来一簇为她簪戴。日光寂寂,槿娘想,这不就是书中所说的人世清欢么?面前这个
人大抵是一块凉玉,需得温久了方能趋近。转念又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有一段时日,顾汝澜随父亲外出。走了好几天,她忽而觉得室中寂寞,窗下鸟雀无
端絮烦,竟忍不住拿了盘中梅子去掷。绣了几针蛱蝶,又起身整理书匣。案上有他日常
诗稿文章,她细细品读,见“生死即难与,名利不得咸”之句,心里觉得好,也看得出
神,一页页继续朝后翻。忽而见“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一句,便怔怔不语,搁下
诗稿不看了。

  听婆母说汝澜就要回来,她居然急急吩咐小鬟洒扫轩室。小鬟是她从娘家带来,跟
她也没避忌,吃吃笑道,五姑娘是怎么了?这屋子窗明几净,收拾过几遍啦。槿娘霎儿
低眉,却没言语。

  待他真的回来,槿娘倒静了,一切如旧。只是其后有一天,顾汝澜突然问,那梅瓶
呢?

  槿娘一怔,没等作答他便四下寻找。槿娘想他平时并不在意这些,吃穿用度都很随
意,况家中梅瓶有好几只,究竟是怎样一只令他这般上心?于是也觉愕然。

  小鬟忽而道:“相公可是在找这个——”所指处是窗畔一只供了荷花的青花缠枝木
芙蓉纹样梅瓶。小鬟继续说:“婢子看池子里莲花开得好,折来两枝,想是养在这瓶里
好看。”

  顾汝澜静了静,含笑道:“这梅瓶插荷花并不合适,你换个瓶子罢。”

  小鬟看相公脸上虽有笑意,目色却凛然覆冰,战战兢兢应了,取出荷花,倾去水,
把梅瓶抱了回来,小心问:“相公说瓶子放哪里?”

  他双手掬过梅瓶,置于案上,仔细拭去瓶身水迹。

  “以后不要乱动这些东西了。”他说。这一句也许是他随口之言,而在她听来却是
极重的一句。什么是“乱动”,什么是“这些东西”?她是顾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啊
。先前积攒的些许暖意这一刻薄了淡了,她只微微翕了翕唇角,兴味索然。

  顾汝澜这时也自悔说重了话,想弥补两句,见她已自顾自对着棋盘打谱,并不理他
。一时也就沉默。

  之后不冷不热过了三五日,到底是他先开了口,指着书中一句询问她应作何解。她
垂头答道,在相公跟前,哪里敢提诗书。

  其时晚风习习,西窗下虫唱如雨。偏是此刻小鬟蹦蹦跳跳抓了一只精巧的蝈蝈笼子
来:“姑娘姑娘,听这虫声——”蓦地发现顾汝澜也在,连忙噤声。顾汝澜却微笑唤她
过去,要了她那笼儿,说是有趣。小鬟冷眼觑这场面,便轻轻退出。倒是槿娘不大自在
。竹笼内一只碧莹莹的虫儿,仿佛绿玉雕琢。槿娘脱口道:“这并不是蝈蝈——”

  顾汝澜也识得:“是螽斯。”

  这一对答叫槿娘低首静默。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古来以螽斯聚集
一方、子孙众多寓意繁衍不绝。就是宫中也有一道螽斯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
延。

  二人俱是无声,室中唯余螽斯振羽。槿娘忽地恼了,唤来小鬟:“谁让你弄这个来
?”小鬟委屈道:“婢子记得往常姑娘说蝈蝈声儿唧唧可爱,可消夜永……”

  槿娘打断:“拿出去!”

  这已经是失态。顾汝澜见她转身入帘。幢幢帘影里是她削肩微颤的形容。他不由上
前扶住她的肩。过了片时,又把她轻轻挽紧了些。耳听她低低唤了一声:“相公。”他
心一紧,阖了目。她眼角冰凉。这一夜罗帐缓垂,新婚逾两月,他们才真做了夫妻。
 
 
  凉秋八月,残暑初消,溪山清爽。城中士女藉烧香之名以游衍揽胜。满山轻衣缓带
,红男绿女。初九日顾汝澜参加秋试。其后顾母提出去虎丘山进香礼佛。于是一家人雇
船出行。是日槿娘戴银丝鬏髻,簪双足金衔玉钗,着一领烟碧女衣,白藕丝对襟披袄,
紫绡翠蝶纹裙,绣纹衣带款款飘曳。顾夫人赞说三娘子梳妆细净清雅,又不乏风致。船
上有烧鹅、蟹羹、鲜乌菱、鲜荸荠、芡实、煨芋、新藕、雪蒸糕数种鲜果点心,盛在描
彩漆攒盒内。又有茉莉汤并木瓜酒两瓯。眼见就到了虎丘。

  一行人步行登山,桕烛檀香,充盈山道。亦有远乡男妇举“朝山进香”之旗而来。
山中摩肩接踵,香火极盛。衣香鬓影,谈笑融融。槿娘拈香祷祝,虔诚膜拜,默默祝福
阖家安康,祝福夫君秋试高中,明年顺利进京春试。

  已而出得寺庙,顾夫人嘱咐顾汝澜:“你们夫妻二人烧了香就尽情在山上游赏一番
,我们先回去。”

  语音方落,便见迎面一位妆容素淡的妙龄女子——顾夫人微笑道:“陈姑娘也来烧
香么。”

  那女子绾堕马髻,戴丁香玉坠,领口一枚琥珀金扣,素绸披袄瘦瘦笼着,底下是一
截深青色襕裙。槿娘望她眉目微垂,面上淡淡,欠身万福,这便走过去了。倒是一旁的
顾汝澜怔忡恍惚。顾夫人眼神一动,含笑牵住槿娘的手道:“你们二人好好看山罢。”
山中木樨初发,其香滃然。他们四处转了转,就下山去。槿娘一路都在回想方才的女子
,只记得她眉眼淡漠,孑然一身。

  不久顾夫人还是同槿娘提起她:“那是陈家二小姐,闺名叫做拒霜。诗文作得极好
,和三儿是从小认识的。”

  拒霜。槿娘蓦地想起那梅瓶上的青花芙蓉纹样。

  “这孩子说来命苦,生母去得早,庶母待她刻薄,父亲也不大管她。去岁里聘了人
家,孰料还未过门夫婿就急病遽忘。那人家说她克夫,闹了好几回,要她守寡。年纪轻
轻的女孩儿,又生得这样聪明,好光景还没开始,哪里舍得生生折断。家人的意思是要
她做姑子。她自己也不表态,寄居姑母家。前番听说她姑母染病,怕是挨不过今秋。以
后没了姑母依傍,恐怕真要守寡或是做姑子了。”顾夫人叹息,“可怜她作得那样好的
诗文,字画也佳。”她轻轻抹去顾汝澜与陈拒霜的种种情谊,既然是有情谊,那为何顾
家聘的新妇不是陈拒霜呢?个中周折不难推测,无外乎两家交情不厚,又或者顾家认为
这样的女子不适合做三少夫人。槿娘似乎明白了许多,其实有些事并不必说透。

  “好孩子,这些就不要往心上去。”顾夫人含笑,轻抚她手背道,“你们的岁月还
很长。”

  槿娘独坐在房中,那梅瓶就落在眼里。她前后思量了许久,想婆母说得极对,他们
的岁月还很长。她不必同那梅瓶上的芙蓉纹样过不去。但心头毕竟怅怅,想起他写得那
么多好诗文,原来都是为了另一个人。“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想来陈拒霜是极
聪慧剔透的罢,能与他心意相通。自己则不同,他大抵在心中也嫌她诗文不好、字画不
佳罢。这就想远了。小鬟持了一束烂漫菊花进来:“姑娘看开得好不好?”

  她回过神,一壁理鬓一壁笑答:“很好的。”

  
  顾汝澜秋试得中,开始准备来年京师春闱。一晃到了岁末,又至元夕。吴中灯市繁
盛,顾夫人说不妨赏灯去。

  向晚时分千灯万影,琉璃照眼。顾氏一家包了街衢酒楼一室雅间,隔帘观望。槛外
语笑盈盈,火树银花,笙歌绕耳,星流光璨。市声人语纷杂相乱,那边厢红氍毹上还有
歌儿乐女执檀板按笙笛清歌曼吟。花灯虽是好看,但槿娘只觉外间吵嚷太过,烟幂尘笼
,略感昏眩。顾夫人瞧见,便说早些回罢,府里也有不少琉璃灯。下楼时槿娘步履踉跄
,十分站不稳的样子。顾汝澜扶着她小心行走,她微微将身攲住,强忍胸中翻滚,一手
默默攥紧他的衣袖。

  回去后她早早歇下,顾汝澜陪侍榻旁,问她要不要瞧大夫。她发髻解开,一头青丝
披落枕畔,摇头微笑说不碍事。又说,相公去看看琉璃灯罢,听外面好热闹。

  顾汝澜不去,就在帘外看书。她身体很倦,心头融融生暖,很想说些什么,但很快
睡熟了。
  

  很快槿娘有孕的消息传到钱家,卢氏欢喜极了,开始准备做婴儿衣裳被褥。张氏也
来帮忙——她自己没有儿女,总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顾家人也很高兴。此时顾汝澜即要启程上京,对新妇多有不舍。少年夫妻的分别,
在旁人眼里好不温柔缱绻。

  “阿槿凡事少操劳,需多静养。”

  “嗯,相公安心。”

  话不多,彼此只是微笑。顾汝澜离开后槿娘才想起,他方才似乎唤了自己的闺名呢。
  

  听说那陈拒霜后来还是做了姑子。槿娘曾暗示,或许可以接她到顾府来。他不置一
词。想来也是,这其中有诸般不妥。又听说陈拒霜不久病逝,葬于城外孤山。槿娘私心
里想去拜祭她,也算是为他了却心愿。悄悄差人打听了几次,都是无果。
  
  ——他们的岁月果然长久。她顺利诞子,他中贡士、得功名,后来他也纳了几房妾
,都一件一件地经历了。她知道他们还有更多的经历,离合悲欢,生老病死,跌宕沉浮
。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仿佛她抬头看见窗外海棠初发,低头的一瞬,花就谢了。
再举目时,新一春又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