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作者:沉佥

来源: 2009-03-17 12:09:2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章六〇 思纷纷(1)

  边塞捷报快马,神都十里佳音。
  秋风飒杳,遥落了甘露殿下一地金黄如海。松软散着清冽芬芳,墨鸾在其上缓行,听足下细微的喀嚓声响,那乐声轻脆的,便像花苞绽放刹那的跳跃。
  忽然,一声暴喝震落。“烦死了!不看!不看!全都拿走!”恕声未断,一本缎面折子已砸将出来,正摔在足尖一寸,打翻波涛。墨鸾寻声望一眼,俯身将之拾了,末及细瞧,已有名小内侍灰头土脸疾趋而来,见她在此,慌忙躬身一长拜,口呼“妃主安泰”。
  “陛下怎么了?奏本都扔到了这儿。”墨鸾一问,话音未落,又是一本奏折飞来。
  那小内侍满脸灰白,簌簌地奔去拾了,转回来眉眼里全是怯意,细声在墨鸾近前垂头应道:“还不是皇后——”
  “知道了。”墨鸾眸色一紧,截口不允他再说,“先行通禀去罢。”她如是说着,人却并不见等候传召的意思,径直往殿上快步走去。才步上台阶,猛地一阵哗啦啦巨响,眼看殿上书案也掀翻了,奏书散乱了一地,李晗像只发疯地巨猿般跳脚,抓住什么东西便撕扯,往地上砸。一旁大常侍韩全急得满头是汗,苦苦哀劝也无用。
  “陛下这是做什么。”墨鸾见状疾步上前,一把拖住李晗衣袖。
  李晗正是激动,头晕脑胀,哪看得清眼前人事,猛一挥胳膊,便将她掀开去。墨鸾承不住这大力一推,整个人摔出去,胸口一下撞在翻倒的书案一角,气息逆冲,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妃主!”宫人们唬得魂不附体,忙拥上来掺扶。
  李晗仿佛有蛙吓傻了,呆怔在原地半晌,猛回过神来,才也慌忙上前来。“阿鸾……”他似想询问,却又拉不下面子来,尴尬地唤了一声,便顿住了。
  “只是撞了一下,没有大碍。陛下不用担心了。”墨鸾苦笑,反过来哄他。宫人们扶她坐下,她却命司职殿中香的宫女将香炉棒来。她轻嗅了嗅香气,又将焚出的香灰色泽仔细查看了一番,笑道:“陛下,这天竺香会令人心生幻觉,多燃不宜。”
  “难怪朕觉得心浮气躁……原来是香……”李晗得了个台阶,忙笑着乖乖顺着下来。
  墨鸯也懒得揭穿他,命人撤了香炉,重新点了凝神镇气的檀香和木香回来。她将李晗请至内殿小榻上躺了,沾了些精油轻揉着他额角穴位,柔声与他低语:“陛下日理万机,若是累了乏了,就上园子里转转歇歇。何苦同自己较劲。再有个万一,惊动了太后,就更不好了。”
  美人轻语,温香软玉。李晗很是受用的闭着眼溢出一声浅吟。她说得对,母后如今凤年渐高,什么事闹将起来,惊扰了母后不好。“真快啊……朕登基都已经六年了,可总觉的那些与父皇煮酒对奕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样。那时候多好啊……阿琉,四郎,还有小九,大家都在一起,和和美美的……”他忽然虚弱下来,仿佛所有的劲力都在方才的歇斯底里中耗尽了,猫一样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墨鸾怀里,抽泣般压抑地喃喃:“我好累……都贪图这至极天下的荣华富贵,一个一个拼了命地往上爬,为何如今我一点不觉得快活……?”
  “陛下说什么梦话呢。累了便睡会儿罢。”墨鸾听他愈说愈离谱起来,忙在手上略加了些许劲道,一面笑哄着打断他。
  太阳穴上微微的麻剌之感,令李晗恢复了警醒。他沉默下来,紧闭了双眼不再多言,却愈发将墨鸾揽得紧了,不一会儿鼻息间已有鼾声轻响。
  见李晗睡得踏实了,韩全才敢领了几名宫人上前来,帮着墨鸾将李晗安置妥当。“亏得是妃主来了,否则小人可真不知如何是好。”韩全擦了满头汗水,一声长叹,双手来扶墨鸾,又询问:“妃主方才呕血,可要传召御医?”
  “别麻烦了。秋日燥热,隔三差五的都是常事,钟御医去灵华殿问诊时再说便是。请大常侍外段来说话,莫要扰着陛下歇息。”墨鸾一面说着,一面便向外殿步去。
  韩全会意,命一众宫人留在内殿好生侍候,独自跟随墨鸾而去。
  返回外殿,墨鸾见几名内侍已将散得满地的奏本拾回案上,堆了足有三叠。看来今日中书省呈上的奏本,皇帝是一本也还没批过。墨鸾无奈叹息,“大常侍,往后陛下殿上用香,还要再甄选得仔细些才是。”
  韩全苦叹: “奴婢们也有奴婢们的苦。”
  “我知道。所以我不问你这香的来处。”墨鸾微徽一笑,转瞬,眸色却锋利起来,“只是偶尔的发发脾气,倒也罢了。但天竺香中含有罂粟,点得太多,万一若是离不了了可怎么办?你们记得多劝着些,陛下就算再喜欢,也总还是明事理的。”
  她说得隐晦,韩全听得却明白,连连称喏,了了,却终是一叹:“有些可劝,但陛下心结难解,劝也难呐。”
  墨鸾略静了片刻,轻叹:“我也听说中宫风体违和,前去拜望时被拒在门外了。陛下如此重情焦心,看来……皇后的病——”
  听她静已至此,韩全再忍不住,上前压低嗓音道:“既是妃主在此,容小人说个造次的,中宫这病,怕是真的十分不妥呀……”
  墨鸾闻之又是一静,却没有应声。
  韩全愈发将嗓音压得极低,问道:“近来有些流言暗传,未知妃主——”
  “这话就不对了。既是流言,无依无凭的怎么可信呢。难道大常侍的意思是说,陛下会听信蜚语?”不待韩全说完,墨鸾已挑眉扬了声线。
  “若仅只是流言,陛下也不会如此烦忧了……”韩全哀叹,“只是,这皇后的病……”他再三踟蹰不决,终于屏退殿中近侍,再靠上近前去,索性与墨鸾附耳轻道,“这关键处在于……御医言之凿凿,说皇后之症极似毒脉之症,陛下这才——
  “胡说!”墨鸾厉声喝断。
  “兹事体大,小人万死不敢胡说!”韩全急道,“陛下严旨秘而不宣,可……可陛下为此忧心烦闷,又没个贴心人可相商议,小人看着实在……”他说到一半,连连叹息时已是老泪双垂。
  李晗自出生起便由韩全从旁照料,主仆情深非比寻常。墨鸾见之不禁感慨。皇后常借探望长皇子之机与任博士私会,这等流言不径而走,已有些时日了,其后皇后又忽然染疾,闭门不出。墨鸾心中清明如镜,如今这般情势,必定是徐书在背后谋动操持,便是那甘露殿上的一炉天竺香,想必也是这小女子的计算。可皇后不是凡俗,中宫自有专属亲信御医,竟会栽在这一头上,实在堪称奇事。看来,这位徐婕妤倒也并非等闲。“这等秘密之事,大常侍却跟我说了,恐怕并不单是想要我多开解陛下罢……?”墨鸾思忖片时,一笑而问,“大常侍是想请一位高明的医师再替皇后复诊。查明了皇后的病根所在,方可解开陛下的心结。如此看来,大常侍这心里头,是相信中宫身正的。依此理推论,内中必有曲折。原委不明,大常侍冒冒然与我推心置腹,就不怕所托非人?”
  这一番话,说得韩全心头一震。不错,后宫权争倾轧素来笑里藏刀,何况,皇后式微,最大的受益者恐怕正是淑妃,照此看来,若真是有人成心谋害,淑妃嫌疑甚重。可那钟御医性情乖戾,只肯替淑妃诊病,便是太皇太后当年也几于拿他没有办法,若想借这位名医妙手,恐怕非淑妃出面不可。韩全心中沉重,俯首拜道:“此事严重,不仅关乎中宫,更关乎长皇子,关于天朝皇脉。妃主宅心仁厚深明大义“你别急着捧我。”墨鸾轻一拂袖,“我可以试着向陛下进言,请钟御医替皇后再复诊。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任你将我捧上天去我也做不了主。我说这些只想大常侍明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还是先莫要太执着在我身上罢。”她说得平静淡然,更不给韩全机会再多说,就在书案偏侧跪下,将那一案弄乱的奏本取来,按着书面细细整理。
  韩全见状自知插不入话了,又无可反驳,只得诺诺应声,退候一旁。
  墨鸾一面理着奏书,一颗心却渐新低落,沉在冰冷洼底。韩全大半辈子在这宫闱中,看尽了世间严寒,嗅觉敏锐,心思巧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险可以冒,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她少不得要在李晗面前说些什么才是。可是……她凭什么要救那个女人?她的吉儿惨死在宁和殿上,又可曾有谁伸过援手?
  帘动风卷一息,秋日风信鼓上殿来,携着一片黄叶,在殿柱雕梁间飘摇缓缓,终于落在书案一角。宫人们就要上前来扫,她却先一步拈在了指尖,辗转描着那些青黄脉络,忽然一握。那蝶姿翩翩的枯叶,发出一声脆骨轻折般的碎裂声响,终于在那一方素手之上,变作了一团蜷缩的哀伤。


  章六〇 思纷纷(2)

  或许真是檀香安神,李晗一场酣梦,醒时已不觉过去两个时辰之久。宫人们见他醒来,忙上前来伺候。他漱口更衣罢了,又用热帕子擦了脸,下榻却不叫宫人们通传,独自放轻了手脚向外殿走去。
  将及傍晚,霞光起,明光昧,殿上已渐渐昏暗。宫人们早掌上了灯火,摇曳了鬼斧画梁,映在书案旁那女子的俏颜上,便似一抹晚霞晕染。她便像是陷入冥想一般,柳眉微低,略带疲倦,光影恍惚时,抬手轻轻揉着额角,令人见之心尖微疼。李晗轻声缓步上前,她竟也未曾察觉。
  李晗忽然从身后搅住她,一手盖在她眼上。
  墨鸾这才惊觉,本能想站起身来,却由不得痛呼一声,只觉得双腿酸麻得竟不能动弹。
  “你看你,这是何苦!”李晗心疼,忙将她扶到一旁坐下,不舍地轻揉着她的腿脚。
  “妾不敢僭越不恭。”墨鸾勉强向李晗行了一礼,柔声道,“妾斗胆,替陛下将奏书整理了。还请陛下批阅决断。”
  李晗闻之惊讶,忙将案上奏本匆匆翻阅一二,不禁大叹。“还好有你相助。否则,朕又少不了要被蔺公和杜御史他们教训。”他颇为撒娇地腻着墨鸾不愿撒手。
  墨鸾却轻推他一把,俯身正拜道:“妾私自妄动了呈御的奏本,请陛下降罪。”
  她如此郑重其事,反倒叫李晗愈发不自在,连说了好几个“不怪”再将她扶起,命官人们上前来替她捶腿揉脚。
  墨鸾静看了李晗片刻,轻声道:“陛下,这里……还有一份奏书,妾不知该不该给陛下看见。本想请中书令退还,又恐怕不甚妥当。所以……”
  李晗略略怔了一怔,回身,见墨鸾已取出一份奏本来,双手奉上。韩全忙拿了这奏本来连给李晗。不料,李晗只看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那是文渊阁博士任修告病请辞还乡的辞呈。
  “这瘸子要辞官就辞罢。照准。”李晗极不耐烦地将那奏本摔在地上,拂袖就想要走。
  “陛下!陛下怎可如此轻贤慢才?”墨鸾见状追上前去,她推开上前来搀扶的宫人,再向李晗俯身拜道:“陛下若就此准任博士辞官还乡,叫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即便陛下不顾念文人士子向我朝廷之心,难道就不怕有人愈发捕风捉影,有损天家颜面?”
  “你——”李晗被这连番质问逼地口舌打结,难以辩驳之下,不禁急怒。“连件事朕自己清楚,不用你再管。”他不耐烦挥手斥责,话声已见了沉冷。
  墨鸾直起身子,追道:“陛下只怕并不是那么清楚,毕竟如今尚未见有真凭实据。陛下圣明,必不会以流言为信证。妾实在不愿陛下一时冲动,日后追悔莫及。”她竟仿佛刻意要急怒李晗一般,执意拿住这一件事不放。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晗气极智昏,已被激得快要跳起来,“还想要什么真凭实据,难道要捉……捉什么在什么的……?”他再难以启齿,满腹怒火一开闸,便全向着面前再三激怒于他的女子喷去。“你做什么口口声声就要替他二人辩解,朕只怕你是物伤其类罢!”他一手指着墨鸾,牙也要咬得作响,恨急一时,未不及细细思索已脱口而出。
  他话音末落,只听“咣当”一声,那从旁侍立的大常侍韩全已惊骇得碰翻看香炉,长身俯拜,连连口呼:“陛下息怒。”
  李晗一惊之下,心知失言,怎奈话已出口犹如覆水难收,一时僵在了当场,呆呆看着墨鸾,不知如何是好。
  一句“物伤其类”,刺得墨鸾双肩一颤,顿时血脉发冷。
  物伤其类?
  呵,那任修为避嫌以保全皇后,甘愿辞官退隐,弃大好前程于不顿。她有什么?她哪有那样的福分与皇后“物伤其类”。
  “陛下,妾先行告退了。”她俯身又向李晗一拜,不再多言,默然退下殿外去。
  李晗眼见她黯熬神伤模样,满心懊恼悔恨,焦急想要将她追回,只是碍着颜面,骑虎难下,细细想时,又仍有怒意不平,索性咬牙闭眼,权作不知不闻。
  韩全想劝,却也不敢再去虎口拔牙触怒李晗,无从劝起,只好寻了借口出来,去追墨鸾。
  墨鸾离开甘露殿,听见身后呼唤,驻足回身,见韩全匆忙奔来,不待他开口,先微领首致了一礼,歉道:“辜负了大常侍所托,实在有愧。”
  “是老奴给妃主添了麻烦。”韩全无奈长叹,向墨鸾一躬到底。
  墨鸾苦笑。“天恩浩荡,天威难测。我也不是事事都能说上话的。既然大常侍方才也看见了,还是另谋它法罢,就不要再寄希望于我了。”她言罢又向韩全颔首一礼,携了两名相陪宫人,转身而去。
  淑妃方才替宅家整理奏本,操劳良久,转瞬宅家却还是这般大发雷霆,看来,宅家当真恼极恨极,恐怕难以听进人言了。韩全情知已再无法可设,只好礼送墨鸾离去作罢。
  她返回灵华殿上,独自在幼子从前居住的小阁中,添换新香,转起念珠。
  幽香素净,宛如止水,仿佛能将人心中的浮躁戾气也一层层融化抹去。
  “阿娘见死不救,会让你讨厌么?”她伸手轻抚牌位上的名姓,鎏金黑漆的灵牌每日都擦拭的干净,半点灰尘不染。“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阿娘又怎么能让你走的不明不白。所以,你不要怨怪阿娘,好不好?”她好像正将孩子抱在怀中哄慰一般,又似自言自语,垂目时,眸中苦涩流淌,却偏偏唇叫带笑,凄色妖异。
  忽然门外却有宫人禀报:“妃主,长沙郡王差人送来糕点,说务必要亲手交给妃主。”
  墨鸾由不得心下起疑。无缘无由,阿宝做什么给她递糕点来,还要她亲收。她静了一瞬,轻拭了拭面上泪痕,命道:“叫那人进内阁来说话。”
  “妃主……当真要让那人入阁中么?”接引宫女隔门相问,话声中颇有迟疑。自小皇子故去,妃主便再不许任何人进这间小阁,便是陛下也不曾进过。阁中一事一物,具是妃主每次亲手收拾。如今却要让长沙郡王遣来的小侍人进去不成?
  但墨鸾却不改成命。那宫女困惑而去,不多时临来一名小内侍让进阁中,又掩了门。那小内侍捧着个果点盒子拜在门口,一连串吉祥话说得口若悬河。
  墨鸾瞥也不瞥他一眼,只是手执念珠阖目诵祷。
  那小侍人等了一套儿,不见动静,大着胆子就想上前。不料墨鸾却斥了他一声:“候着。谁许你上前了。”
  那小侍人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压低嗓音叫了一声:“姨姨,是我呀!”
  “罚的就是你。”墨鸾向他一望,起身时手中已多了一把戒尺。她缓步度上前去向那小子道:“伸手。”
  “姨姨!”假扮内侍的李飏闻之自知早露馅了,忙跳了起来,十分卖乖地撒娇笑道,“姨姨,我手里拿着点心盘子呐!”
  “放下就好伸手了。”墨鸾毫不心软,又斥他一声,话音未落,已一尺子扣在李飏手臂,痛得他险些将手中点心打翻。
  见她真动手打人,李飏这才慌起来,赶案将那糕点盘搁在一旁,拽住墨鸾衣袖,跪地认错,半点也不敢再耍小伎俩。
  墨鸾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手板,直到掌心通红,才罢手。“你当你还是从前那个小娃儿,想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她搁下戒尺,取了药酒过来给李飏殛擦揉,一面拧眉责备,“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爱惜自己,好歹不要给你父王添麻烦。禁宫重地,你若是再胆敢擅闯——”
  “没有下次了!绝对没有!”李飏双手给药酒剌得生疼,连忙得摇头立誓,一面将双手凑到嘴边吹着。
  那又可怜又讨嫌的模样逗得墨鸾不禁苦笑叹息。
  李飏见她已不生气了,这才又笑起采。“姨姨你看,阿宝给你带了什么来?”他笑着将那点心盒子打开。
  只见那盒中哪有什么糕点,竟是几只还正鲜活的河蟹。
  “虽然是肯定没有宫里的供蟹大,不过这可是我亲手抓来的。”李飏拿起一根小木棍,拨弄那几只蟹,眼看其中一只横过大钳外加六条腿就想往盒外爬。他忙又取盒盖将之盖了回去,咧嘴笑道:“眼看又是仲秋,正是食蟹佳节。”
  “原来还私自去摸河蟹。看来偷溜出附苑你也早就熟门熟路了。”墨鸾无奈已极,却也再难有怒气对他多加责备,只得唤来宫人将那几只蟹取走。“好了,殷勤也献完了,郡王殿下要求我什么,说罢。”她坐下来整了整衣袖,一针见血,倒颇有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
  “哪里,阿宝特意来看望姨姨的……”李飏两步蹦上前去,愈发讨好地要给墨鸾揉肩捶腿。
  “少打马虎眼儿,”墨鸾挑眉盯他一眼,侧身一避,刻意冷了话调“你那几个小算计,再不从实招来,仔细逐你出去了!”
  李飏眼见瞒混不过,只好安分下来。“姨姨确实有阵子不去看阿宝了。”他苦下一张脸来,唉声叹气。
  墨鸾道:“皇后不去,我又怎么好走动太多呢?”
  “是了,”李飏闻之接道,“其实我今天来,一般是为了长皇子。皇后许久不去,他想往中宫拜见,又被陛下驳斥了。他不知究竟,急得直哭呢。”
  墨鸾早已料定,如今终于听他亲口道出,仍不免心中微震。“为何你们都来找我?”
  “六宫之中,除了皇后殿下,当属淑妃主。”李飏理所当然应道。
  墨鸾闻之不禁轻叹:“阿宝,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在不全明白。”

  “我明白。尤其是从小没了娘的滋味,我最明白。”李飏紧紧拉住墨鸾衣袖,一味央道:“麒麟他很可怜,他才那么小。姨姨你是好人,帮帮麒麟罢,皇后当真病得很严重么?是不是……另有什么隐情?”
  他说时双眼晶莹闪动,瞬间恍惚,墨鸾仿佛又看见旧时宫苑中那个牵着纸鸢的孩子,那样孤独颤抖的眼神,她分明早已见过,在水波涟漪的倒影里,在贴花铜镜的光晕里。
  这个孩子,偏要在这样的时候,来叫她为难。
  “我记得对你说过,不该见的人不见,不该管的事不管,看来你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止不住连连摇头叹息。
  “阿宝此番,也不是全为了麒麟。”李飏仍旧坚持不退,“阿宝自幼拜入任先生门下,受先生教导,先生对阿宝有启蒙恩德,如今先生忽然说要请辞……若是姨姨不能相助,至少请告知详细,阿宝自当另谋他法。”他说着,竟在墨鸾面前笔直跪下。
  “你还想另谋他法?好啊,殿下人长大了,本事也大了,姨姨说话你都当耳边风。既然如此,叫你父王来管教你罢。”墨鸾硬了心肠起身欲走。
  李飏见状一把抱住她,执意不放。
  墨鸾劝他不住,却也不能将他推开,两人正相持,忽然却有宫人未禀:徐婕妤来灵华殿拜见。
  闻风而动,果然消息灵通,出于迅捷。
  “回告徐婕妤,我今日失言,触犯天威,即刻起,当闭门罪己,诵经念佛,静思己过,请婕妤先回罢,改日我再向她赔罪。”墨鸾命罢宫人,转身扶起李飏。她带着李飏从玄关入内院,绕过回廊,来到另一间小阁,将李飏推到屏风后面,叮嘱:“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声,也不可以出来。”
  李飏本还想问,却被墨鸾瞪了一眼,只得乖乖缩了回去。他躲在屏风之后,也不敢探头去看,只觉得阁内安静,几乎连脚步声也没有。过了半晌,却听有人在外拜道:“臣钟秉烛来替妃主问诊。”
  李飏心尖儿一颤,当下凝神屏息。


  章六一 似无情(1)

  钟秉烛入阁行罢了礼,替墨鸾号脉问诊。罢了.他将请脉金针收起,一面提笔记录,一面道:“天天都说的话臣就不赘言了。只是,妃主心肺仍有些积淤,似乎比前几日又严重了些。”
  “我今日不小心撞了一下。往后我会记得医嘱悉心调养的。”墨鸾应了一声,见钟秉烛并无多说的意思.便主动问道:“听说中宫抱恙,有关皇后这病症,不知御医可有所闻?”
  钟秉烛并不抬头,淡淡应道: “略有耳闻。”
  墨鸾问:“依御医之见……可有不妥?”
  钟秉烛仍不抬头,反问:“臣不曾替中官诊病.怎么能断?”
  墨鸾微笑轻道,“御医可有想法前去诊断皇后的病情?”
  她此言一出.钟秉烛笔尖才一顿。“臣替妃主医病也有将近十年了罢。妃主很了解我的脾性。”他看墨鸾一眼,缓声道,“替皇后问脉的御医私下里也曾向臣询问,说皇后的脉象奇特.确实像极了喜脉,若当真不是喜脉,恐怕就是病变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向陛下直言?”墨鸾不禁惊问。
  钟秉烛冷冷一笑:“拿不准的主意,未必能治的病,有几人敢向陛下直言?何况,直言就可以取信了么?只怕更是天颜扫地。”
  不错,若真不是喜脉.陛下这小肚鸡肠错冤皇后的名声可就坐实了,这样一来,天子颜面何存?与其冒险.不如沉默,推在皇后身上,恐怕还没等到验明真情,事已先了了。倒真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墨鸾了然暗叹:“那钟御医的想法呢?”
  “臣的想法暂且不必问。”钟秉烛收起药箱,反问,“倒是妃主可否告知臣下,为何忽然要相助中宫?当日小皇子没在中宫殿上,妃主请臣替小皇子检验时说过的话,臣还记得。”
  “我……”闻此一问,墨鸾由不得肩头微颤,视线瞬息恍惚。“皇后的病,若我不与御医说起.御医可会知道?”
  钟秉烛应道:“会。”
  “若我不与御医说起,御医可还会想详查皇后的病因?”
  “会。”
  “所以……”墨鸾起身缓步踱上玄关,伸手将门轻轻推开些许。秋日夜风立时灌入门来,浮动她的衣袖被帛.双颊两侧明珠摇摇,光辉浅浅映着眼眸,其华清冷。“我没有帮她。”她回身向钟秉烛道,“御医可以去找韩大常侍,诸事一应会有大常侍安排。”
  “如此说来,妃主原来是帮微臣。”钟秉烛一笑。他起身向墨鸾行了一礼,却道:“但臣像得寸进尺,再请妃主允诺一件事。”他也不待墨鸾置可否,已径自说道:“当年臣答应替妃主医病时,太皇太后曾应承臣,若能医好妃主的痼疾,便让臣回归乡野。如今臣想将这个期限再提前一些——臣想走的时候,妃主就放臣走。不知妃主可能答应?”
  他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莫非,他巳窥出端倪.知道她这病症恐怕是难以根除了,未免受困.故而事先留下退路……,墨鸾闻之怔忡,良久,缓缓叹息,点头应允。
  “既然如此,臣告退。按时用药,静心调养.再不可多劳心动气,妃主还需切记。”钟秉烛见此也不多留,起身行礼退去。
  这一段对话,也不过片刻,李飏躲在屏风后头听着,却不禁两手冷汗。他听着钟秉烛走了,本以为墨鸾会喊他出去,等了多时,又不见半点动静。他悄悄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只见阁中空无一人,只有玄关处门户大开着。“姨姨……?”他又小心唤了一声,仍没有应答。
  他这才有写慌了,忙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奔出玄关.沿着回廊住来路去,待返回起初那间小阁,才一眼看见墨鸾正给小皇子灵牌扫香。他忽然心中一酸,呆站在门口,想喊,却堵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来了就进来罢,不要在外面吹冷风。”
  正踟蹰不定.却听墨鸾唤他。
  “姨姨……”他低头垂手入得阁中,小心翼翼关起门,又将门前屏风查看一番,仿佛要确信不会有风钻进来.而后却忽然在墨鸾面前重重跪了下去。 “姨姨,阿宝错了。阿宝不如道——“他埋着头,半点也不敢抬起。
  “你没错。”墨鸾放下手中珠串,“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这些是非,与你本没有关系。你过来。”她说着.换来宫婢。
  宫人们奉上菜肴果酒。
  “耽搁了这么久.索性留下用膳罢。一会儿我叫人送你出去。”墨鸾将李飏拉至案前坐下。
  面前案上两碟小菜.另有一份蒸蟹,早巳剔干净了甲壳,粉肉晶莹,清香飘逸。宫人们又呈上葱姜醋碟。差鸯笺道:“你自己多吃罢。我身子弱,一向简单,就更不能多吃这个了。”她说着替李飏斟了一杯酒。
  “姨姨……”李飏坐如针毡,“小阿弟的事——’
  “不说这个,吃饭罢。”墨鸾截口不许他再问。她命宫人又将门窗打开。月以上梢,皎洁练华如水,淡淡洒入阁中,流淌在玄关前,犹。似银川。这月亮望着越来越圆了……有些人,想要团圆,却不知身在何处;有些人,想要团圆,却已再也不能……她仿佛想要接住这一抹天霜般,伸出手去。
  她那神伤模样.愈发另李飏难安.他膝行上前去,向墨鸾拜道:“姨姨,夜里风凉……”
  墨鸾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轻声道:“阿宝,待到中秋节时,我会向陛下承情,让你与你父王相聚一面。但,在那之前,你再不可行差踏错,更不可做下傻事,触怒陛下。你记住了?”
  一问至此,李飏再忍不住,头未抬起,泪巳流了满脸。
  淑妃闭门灵华殿,消息不迳而走,迅速流传开去.一变再变于口耳之间,却成了“冒犯天威,受罚禁足思过”。李晗本还硬撑着面子,隔了三日,到底来了灵华殿,放下身段与墨鸾委屈道歉,又央墨鸾与他同往中宫,让御医钟秉烛替皇后诊病。想来定是钟秉烛找到韩全后,韩全又想尽办法苦劝,李晗毕竟是个有情之人,终于应允。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皇后谢研竟执意拒诊。
  “既然陛下心里存了那样的念头,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与我好过了。与其再三这般受屈受辱,就算拼死争一口气又如何?”她喝令宁和殿上宫人全数退下,独自手持裁刀于病榻.不许任何大靠近半步,全然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势。
  李晗自认已是纡尊降贵,见她如此强硬不识抬举.不禁又是勃然怒起,拂袖而去,敕令皇后不得踏出宁和殿半步,任何人等亦不可踏入,一时,堂堂中宫,竟成了无人再敢靠近的空殿。
  如今的谢研.周身激荡的刚烈之气,已越来越像当年的宋后,甚至令人怀疑,若此时给她一把火,她也能毫不犹豫,将自己,连同这一场竭女搏来的瞬间繁华,一起付之一炬。
  但墨鸾知道,她一定不会。
  谢皇后是何其狠绝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长皇子是李晗唯一的子嗣,她算准李晗再如何恼如何恨.也绝不会过份迁怒于他,她也知道,李晗揭不下这张面子,绝不愿将事情大公于天下.辱及天家声誊,所以,她了无牵挂。
  既然终有一死.她不会像宋后那般独自沉默着死去,她要用自己的死去嘲笑那个辱没了她的尊严的男人。她宁愿忍受病痛的煎熬,只为等看个天理昭彰。他疑心她与人珠胎暗结,她便要他睁大眼睛看清楚,待足十月,究竟能结出什么果来。那时,是非分明,她就要留着最后一口气,看他要如何羞惭愧疚颜面扫地
  她足够了解这个充斥着诡斗杀伐的地方,尤其了解那个处在混沌漩涡中心的男人。
  有人要她死.死不足惧.她就是要用这一条命把他犯下的错刻在他心里,叫他这一辈子再不敢抬头看她的灵位一眼,更是再不敢亏待她的儿子一星半点。
  对此,墨鸾唯有感叹。后宫权争,杀人不留痕迹,徐婕妤暗中陷害皇后,一时之间,纵然各自心知肚明.若要求个真凭实据,却也是拿不住捏不着,一如当初,谢皇后杀了吉儿。
  她知道一定是谢研害死了她的吉儿,她只是拿不出证据,不能堂堂正正报仇雪恨。
  然而,即便有这似海血仇。她依旧得说,眼看着这的谢研.她也真不得不佩服三分。
  拼得玉碎,不折傲骨。愈是在浑浊中处处委曲求全之人.此时此刻如此,才愈是震人心魄。
  但事态却并没有就此渐趋缓和。
  李晗气急败坏,又于次日早朝当殿“准了”任修告病挂官,“特赐”他即刻离开京城,想在家待多久就待多久,永世不用再还京来。朝臣虽多有非议,毕竟是任修请辞在先,也不便多言。
  然而,很快,神都市井却有小儿歌谣传遍.童言无忌.当街拍手传唱,嘲笑皇帝嫉妒小气,替皇后与任博士喊冤。
  本是秘而不宣不予严明之事,如今却成了街头笑柄。李晗闻讯暴跳如雷,恕令京兆尹清剿刁民逆党,被右仆射蔺谦等众臣苦苦哀劝,方才罢了。
  仲秋佳节临近.内廷外朝却全是低压浓重,李晗整日明沉着脸,无心政事,喜怒不定,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大常侍韩全与几位内外要员相商议,欲要借仲秋节宴替李晗排解开遣一二,而后再行劝解。然而.仲秋当夜,李晗却拒绝出席朝臣宴饮,兀自躲在内廷,与后宫女眷们一处,喝得酩酊大醉
  

  章六一 似无情(2)

  帝后双双不出,玄武门下纵是千里华筵,亦是沉闷.在座朝臣,皆是战战兢兢。
  含章殿上内宴,太后亦未出席,歌舞升平之下掩着胆怯寒意,那些平日里光鲜娇研的后官女子.如今不见半点欢喜,一双双美目各怀心思, 满是惶恐不安。唯独那偎在君侧的小婕妤却是如鱼得水,将个早已烂醉如泥的皇帝灌得几于软倒。区区婕妤,本连正殿入席的资格也没有, 如今却占据帝主身侧,僭越至此,怎不叫诸妃嫔怨怒?然而,纵是怨怒.却也是敢怒不敢言。那徐婕妤仰仗陛下宠溺,才敢如此放肆,偏偏陛下现今又是这副模样,万一触怒,谁又吃罪得起。
  “就算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好歹,总也要敬着三位妃主罢……”
  墨鸾本不欲多事,隐隐却听见切切之语,寻声看去,瞧不出是谁多话,再看阶上,却见对面身旁,德贤二妃俱是面色青白,一时怒视着徐書,一时又看着她,显然是想让她去出这个头。
  “陛下。”墨鸾暗暗叹息,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向李晗拜下,“妾身体不适,请陛下垂怜.准妾先退。”
  不待李晗有所回应,徐書已先开口道:“既然淑妃姐姐贵体违和,就先回去休息罢。”
  “徐婕妤未免太放肆了!妃主与陛下说话,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婕妤当殿造次么?”一旁德妃再也按捺不住,愤而拍案怒喝。
  瞬间,大殿之上皆为之一震.诸女愈发诺诺不敢出声。
  “德妃这话就不对了。”徐書冷冷一笑,“既然陛下在此,轮得到你大呼小叫么,到底是谁更放肆?”她说着拽住李晗便娇声央告。
  李晗醉得不省人事.哪还辨得清是非,只一味顺着她的意。
  德妃见状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自持身份,不愿再与这小婕妤当殿相争,愤恨难消,便要拂袖而去。
  那徐婕妤却仍不罢手.高声冷道:“陛下赐宴,德妃想要扫兴么?淑妃姐姐身子弱这是人尽皆知的.却不知德妃主又是哪儿热哪儿痛了?”
  眼见那小女子已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刁蛮之意,墨鸾忙将德妃拉住。“仲秋佳节,陛下赐宴.不要伤了和气。我无德无能,又有病在身,这里还需要两位妃主操持大局。”她软言劝住德贤二妃,又安抚在场诸人,再向李晗行了礼,退下殿去。
  出了含章殿.眼前一片夜色苍茫,远处玄武门上灯火将月色星光也映了下去,藏青天幕上,紫红层云错杂纠结.时而如巨蟒翻滚,时而又如天狼仰啸,望之令人不禁心下寒噤。
  今夜诸般气象皆走异端,帝星消沉,后星无光,莫非,还会出什么乱子么?
  墨鸾立在高台,深深吐吸.冷气灌入胸腔,冰冷刺痛。忽然,却有官人前来禀报:“潞国夫人前来拜见妃主,恭贺佳节之喜。”
  “潞国夫人来了?现在何处?”墨鸾闻讯惊还神来.顾望时已见静姝立在阶下。
  她掩不住眸中喜色.快步迎下玉阶,一把拥住静姝。数月不见,一朝重逢,难免亲情翻涌,胸中一阵滚烫.险些泪落。
  静姝向她行礼毕了,两人携手而行,命几名随行女婢随后侍奉。
  “潞国夫人,新婚燕尔,国公待夫人可好?”墨鸾挽这静姝的手,轻声笑问。
  “我不与你见外,你倒先来嘲笑我。”静琳笑道,“你若是如此,我这就走了。”
  “好阿姊,你可不能。好客易见一面,还没说上两三句话呢。”墨鸾慌忙将她拉还来,连连赔着不是。
  “你呀……”见她难得重现些许昔日浪漫,眼中却全是孤单落寞,唯恐又徒留孑然一身,静姝不禁长叹.轻抚着她肩背,“你呢?最近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呵.不过看了一场好戏罢了,只怕,大幕还没落下呢。”墨鸾眸光一烁,愈发沉静下来,“你今儿来见我,莫不是——”
  “来看你呀.不然还能有什么。”静姝说着回眸看了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不过我倒是头一回知道.妃主几时多了条‘尾巴’?”
  她话音末落.几名婢女已应声而动。不远处树影一摇,一名内侍见行藏已露,慌忙想溜,碑女们却已将之围住摁下,不许他逃脱。
  “短短数月就教习出这样的伶俐帮手,国夫人好能耐。不过我也见怪不怪了,天呈异象,还有什么可怪的。”墨鸾心知是徐書命人盯她的梢,不禁戏谑一笑,又拉起静姝走了两步,轻声问道:“什么事,你说罢,我再奇也长不出两条尾巴来。”
  “选可曲折了,”静姝低声道,“吴王殿下找了裴郎,说,阿宝世子并未依照约定去与殿下相见。大王怕这孩子又要闯祸,特意告如妃主。”
  “他没去,”墨鸾闻之大惊。难得父子团聚的机会,这孩子又在闹什么?他不是心心念念想要见他阿爷么?她心下疑虑.正兀自深思,忽见一名宫女疾步而来,正是她灵华殿中的宫人。“陛下上宁和殿去了。”那宫女与她附耳轻道。
  李晗分明醉酒.怎么又上了中宫?墨鸾心头疑窦愈发丛生,“又出了什么事?”她低声问那官女。
  “妃主走后.德妃主又与徐婕妤起了争执。是德妃主先提起要往中宫请见皇后。”
  原来那小婕妤果真是故意的。她在含章殿上做这放肆之态,激怒殿中妃嫔,渐渐又将舵导向了中宫……这一次.她又想做什么?
  莫非……
  墨鸾心下思度,蓦地,打了个寒战。
  “静姝,你回灵华殿,将……吉儿的灵位,请出来。我不想让别人碰他。”她忽然沉声对静姝吩咐。
  “怎么了?你要去做什么?”静姝震道。
  墨鸾双眉紧蹙,神色肃穆,目光愈发精敛:“去拜见太后。”
  秋夜萧瑟,云卷风长。
  宁和殿内寝,谢研倚榻撑起半个身子,是抬头向窗外夜空望去,暮色微红,朗月无缺之下,对影成双。
  小腹处如同敷了一块冰,一阵阵得发冷刺痛.但不及心冷戚然。
  印象中,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清静的节庆之日罢。她生在公府豪门,自幼享尽富贵,嫁入东宫,终至至封后,荣华愈盛,一朝高台式微,落败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并不畏惧.唯一所遗憾的.只是恐怕不能看见麒麟长大成人。
  都说恨极成灰玉石俱焚最是不值得。可如今她又能如何?这凌霄广寒之巅,上行阶梯坎坷,下行只叹无门。徒留一壁绝地深渊,她没有退一步海阁天空的权利。
  夜风流转,穿堂吹灭了榻前孤灯,更显天幕一轮寒月明。
  她并不取火折子掌灯.反而挪下榻去推开了门,而后附在屏风之侧,静静仰望苍穹。
  忽然,却有细微脚步声传来.在这寂静殿堂之中,轻得仿佛飘叶落地狡猫潜行。
  “谁在那儿’”她回身向望不穿的阴霾着去。
  一点微弱烛火渐渐得近了,淡淡暖光映出那张稚气粉嫩的小脸,犹带泪痕。
  “麒麟’!”谢研心头大震,惊呼之下已先张开了双臂。
  “母后!”长皇子李承手里捏着一只蜡烛,已是连跑带爬,飞身扑进母寺怀里,哭喊时如受惊鹿崽.簌簌地发抖。“母后!我想你!”他紧紧抱着母音,涕泗横流,反反复复,只得这一句。
  谢研抱着尚自幼小的儿子,抚慰良久。“你怎么来的?你父皇……让你来看母后了?”她擦拭着李承面颊泪水,小心试探。
  “我自己偷偷来的……父皇在含章殿喝酒……”李承低下头去,拽着母音不愿撒手,“母后,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御医给你医病?”他问完便搴孥抿了唇,脸绷得紧紧的。
  孩子问得如此天真.谢研唯有苦笑。“你最近乖不乖?功课都好好做了?母后这儿,没什么好东西你过节了。”
  “我乖。母后不乖。”李承尚且细幼的眉毛打结般纠起,垂目哽噎时,又湿了眼:“母后不爱惜自己,生病不医,一点也不为儿臣着想。儿臣想要母后快点好起来,麒麟不能没有阿娘。”
  “这些话谁教你的’”谢研哑然失笑。
  李承撅着嘴静了许久,仿佛仍有些犹豫,但终于开口:“话是先生教的,儿臣不敢冒犯母后.但儿臣觉得道理没错,儿臣若是眼看母后受苦.更是大不孝。”他在母亲面前笔直跪下,双手抱住母亲膝头,“请母后答应让御医诊治罢,儿臣愿意再去求父皇。”
  那副哀哀上告的模样,令谢研揪心绞痛,不忍再看地侧过脸去:“任子安不是已经离京还乡了么。你父皇这么快就给你找了新的老师?”
  “不是新来的老师,正是任先生说的。”月夜下.李承一双大眼睛烁烁如星,“母后,你想不想见先生?”他紧紧抓住母亲交叠膝上的手。
  “你在胡说什么!”谢研惊地一把反抓住他。
  李承一面将手往回缩.一面倔强:“我没有胡说。我知道母后想见先生。”
  “大人的事,小儿家不要管。”谢研浑身一颤.挥手挥手将那执拗的孩子推开。
  李承被母音推得向后一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撑起身又跪了,仍就固执地带着哭腔:“母后跟父皇在一起不开心,只有去附苑见到先生时才会一直笑着的。母后——”
  “闭嘴!”谢研一口喝断他,“你懂什么!你——!”她举起手,一巴掌就要扇过去,却还是半道便悬住了手,泪水不觉间已淌了下来。
  母子两人泪眼相对.竟是月下无言。
  忽然,却听那沉软语声由暗处传来。
  “皇后,别怪殿下了。”
  谢研闻声抬头.眼前人一步步走近,由模糊,到清晰,近在咫尺,仿佛一个触手可及的幻觉。“走!快走!带麒麟一起走!”她忽然站起身来,无措间抱起一旁软垫,尚末砸出手去.已先痛得跌倒在地。她痛得脸色蜡白双唇乌青,瞬间已有冷汗滚落,却仍摁着下腹催道:“他是个孩子不懂事,你怎么跟他一样糊涂!快走!”
  “你答应好好医病.我立刻就走。”任修步上前来,就要将谢研抱起。
  “我命你即刻带大皇子出去!”谢研勃然大怒,猛将身前这男人向外推去,却怎样也推不动。任修一把将她抱起,一瘸一拐向榻前走,敛眉安静神色严肃的足以令她噤声。他腿有残疾.抱着个人,短短几步也走得个分吃力。
  那伤是为了救她才落下的。多少年前了,好像已然年烟代远,却又偏偏如在昨夕。那时的她,还是个年少轻狂的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跳山崖威胁父亲,要父亲应允他们的婚事,自以为世间万事皆可称心,却不知人生个之八九不如意,有缘无分,终究是逃不过的劫。
  那时候,他跟着她跳山崖.性命也不顾。如今,他又擅闯宫禁,只为劝她就医。原来过了这许多年.当她再任性起来以命相拼的时候,他仍
  旧如此舍命相随;原来过了这许多年,他仍旧在她身边,一步也末曾离开。
  泪水再也不能抑制,崩溃横流。她将脸埋在帷帐里.不愿这决堤泪颜被人窥去。
  “别拿自己的性命赌气。你要多顾念长皇子.顾念着恩相。亲者痛,仇者快,何苦。”
  帐外叹声悠长。她将脸埋在膝头,嘶声哭泣像是胸腔里滚出来的。“你甘心么?”她问,“你放弃了一样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到头来,
  却有人说你私藏了。若真是得了,倒也罢了.可明明求之、盼之、想之、念之,就是不能得,偏还有人要将之拿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羞辱
  于你,你会甘心么?”
  “不甘心又能如何?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无可改变的.既然如此,那就已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的过以后的日子,这就足够了。” 任修的声音听来何其无奈,却已是波谰不惊.仿佛早已淡然一切,“阿咏,你若是还认我,就听我这最后一劝罢。陛下心地仁厚.澄清误会,解开心结,就没事了。”隔帘相对,他终于又如同当年那般轻声唤她.不相望,心相连。他言罢,向着垂帐风榻深深一拜,便要离去。
  “……你……”帷幔一动,谢研几乎要扑下榻来。一旁李承唯恐母亲摔倒,慌忙抢上前去将她扶住。她辗转犹豫,仿佛想要唤,数度张口无言,终究只得一个“你”宇。
  这一去,今生再不能相见。
  任修忽然缓缓转过身来,窗外月光淡淡撒在他脸上,模糊成了眼底朦胧光晕。“对了,我有样东西要还给你,一直寻不着合适的机会,拖延下来,险些要忘了。”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绣囊来,他将之打开,里面是一只玲珑剔透的蓝玉耳坠,雕做蝴蝶翩翩姿态,如生栩栩。
  “原来是你拾了去。”谢研怅然扶着着那耳坠,又将之推回任修手中,“你拿走罢……”
  “宫中之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有旧结佩,一生护佑,够了。”任修微微摇头,再将之塞还谢研。
  执意相持,十指微扣.掌心交合。
  忽然,风平里猛起巨浪。“先生!快走!”那话音未落,喊话人已给摔进阁来,整个摔在地上.牛晌爬不起身。
  “阿宝哥!”小小的皇长子李承,看一眼那还趴在地上之人,顿时吓得喊出声来,再抬头,眼前竟是父皇那张威怒之下已近扭曲的脸。刹那,手足一冷,面色惨白。
  


  章六二 溅宁和

  “太后巳睡下了,奴婢等不敢忭扰,淑妃主请曰罢。”
  庆慈殿外,两名女官颌首福身将墨鸾拦下.婉拒的理所当然。
  重回旧地,略环顾四下,除了那熟悉的殿宇琼台依旧.却连草木花香的味道也已然陌生了。不是她太久不曾来过,只是物是人非,昨目朱楼易主。眼下入主庆慈殿的是当今皇太后王氏.不再是她的阿婆。
  “兹事体大,我此刻定要见太后一面不可.请二位姆姆先行通禀。”虽然说了先行通禀,但她已往殿上走去.丝毫不顾阻拦。
  “太后近来风体多有违和,难以入眠,尤忌惊醒打扰.奴婢们万死不敢从命,请妃主不要为难我等。”那两名女宫见她似要闯入,慌忙追上步伐,又拦在她面前,屈膝便已匍匐跪下。
  太后恋旧,身旁的管事女官多是追随多年的老婢.均已有些年纪。眼见这些比自己长着辈分之人匍匐足下挡道,难免心有震动。但墨鸾早巳不顾这许多。“不是我为难你们,我只怕耽搁出事情来你们担待不起。让开!”她语声里巳显出锋利,说时巳举步径直上前.大有再不让道便要从她二人身上踩过去之势。
  那两名女官眼见拦不住了,只得齐声高呼着跟上前去。
  正值此时,却听殿内声起。“让她进末罢。吵得这样大声,早给吵醒了。”
  两女官闻声诺诺两旁退开去.替墨鸾开了门。
  墨鸾跨入内殿.转过珠帘高屏,一眼望见太后王氏倚在芙蓉榻上的身影,打火将人影与榻上小屏风一起投在帷帐之上,金身不见,影曳雍容,连一旁捶腿伺候的小宫女那双玉手也起落的清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
  墨鸾俯身行毕大礼.尚末及抬头,已听见太后声音:“你知道,当年你还在东宫时,我就不喜欢你。难为这时候,来找我的,却还是你。”
  墨鸾眸色泰然.静如平湖,仿佛早巳习惯这般辞色:“若非事出紧急,妾也不敢搅扰皇太后殿下的清净。但如今恐怕已关系到长皇子安危,妾只得斗胆,请太后凤驾。”
  “我管不了他。”太后叹道.“先帝在时,管不了他;太皇太后在时,也管不了他;我又怎么管得了。”尚不待墨鸾再多言,太后又已接道:“我知道。帝主外,后主内,内廷诸事.皆由皇后管辖。皇后不能理事,贵妃替之,贵妃从缺,淑妃代持。你来走这一趟.无非是要这一句话。去罢。”
  墨鸾闻之抬头望击。夜风瞬息翻飞,撩动纱帘,那一角屏中芙蓉,金线描绣的赫赫灼目。
  宁和殿中的月色与影魅便仿佛两个世界的泾渭分明,一半清澈,一半昏暗。
  “陛下,都是阿宝的坏主意.阿宝……也只是想劝皇后就医,全部不关皇后、长皇子与任先生的事!陛下若要责罚,侄儿愿负全责!”整个人被晒鱼干硬摔在地的李飏终于一个骨碌翻身爬起
  ,又立刻跪倒在地,俯身拜罪。
  “不!是儿臣的错!”吓呆在当场的李承彻底清醒过来,连忙也跪了,“是儿臣央求阿宝哥哥任先生帮忙的,父皇您要就治儿臣的罪罢,千万别怪……别怪母后他们……”他说着说着.却还是忍不住渐渐缩成了一小团。末满十岁的孩子,从末见过父亲这样可怕的神情.紧不住先露了胆怯。
  那簌簌颤抖的可怜模样,令人由不得心叹。“陛下.臣——”仕修上前一步,将两个孩子拦在身后.向李晗长身俯拜。
  但他却连话也未能说完。
  “臣!”李晗咬牙切齿恨道,嗓音冰冷。
  仕修为之一怔.旋即苦笑。他抬起头看了李晗片刻.复又匍匐拜道:“草民仕修,自知死罪.愧对皇恩.只求一力担当以谢陛下。二位殿下乃天家贵嗣,孝心拳拳,陛下以仁孝之德治天下,必不会怪罪他们。”
  不料李暗却忽然大笑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像个醉汉一般,连步伐也虚浮不稳,转瞬以笑得泪水横流。“你们抢什么,怕人不知你们情深意重一样呵!跟你们比起来,朕还真是无情无义、小肚鸡肠、可笑至极!对罢?”
  见他巳显出些痴癫之态.谢奸忍不住苦撑起身,“陛下!”她哀哀唤了一声,便要下榻来。
  但李晗却猛地暴怒大喝。“你闭嘴!”他忽然两步跨上前去,一把揪住谢研披散长发,将她从榻上拖下地来!
  “母后!”早巳惊得不住打颤的李承终于魂飞魄散,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谢研被拽得重心失衡.一头撞在榻沿上,顿时天旋地转,一分不清身上究竟何处剧痛,惊骇时仍不忘疾呼:“把长皇子拉开!别让他过来!”
  “父皇你不能打母后!母后身子不好!母后没做错事!”李承嘶声痛哭着就要扑上前去,被李飏一把拉住,紧紧梏在一旁。
  “陛下——!”跪在地下的任修,见状涌身去拦,话未及出口”,已被李晗抬起一脚,狠狠踢在心口。
  李晗恼恨至极,无非要寻个发泄的出口,全然已分不请谁和谁,只知有人近身挡了上来,便当是个沙袋一般毫不留情地拳打脚踢,早将谢研舍在一旁。
  任修不过一介儒士,又腿瘸不便,身骨单薄,哪经得起这般暴打,不一时便呕出血来。但他已决意要受这一场过,不躲不避,死死抱住李晗一条腿,无论如何也不松手。
  “陛下!别打了!不能再打了!”谢研已哭得语不成调,奋力想要拉开李晗,却被李略恶狠狠一推,又摔倒在地。
  混乱之中,掌心那只玉蝴蝶零落尘泥,折骨脆响时.双翼残断,匐在地面,绝望地再也挣不起身。
  李晗目光飘忽,呆呆看着那玉蝶,忽然,眸中泛起血红之色来。他甩开任修,一步上前,将那玉蝴蝶踏得粉碎,再一步,已到谢妍面前。他将谢妍逼在角落,忽然,一把抄起谢研放在榻旁枕畔的裁刀。
  谢斯已是脸色惨白,却凄然扬唇而笑:“云在青天,水在瓶,两相交映又何碍何妨?妾问心无愧。陛下若当真如此怨怒,定要妾一死,方能泄心头之恨,妾也唯有一死,不敢有违君命。只是.陛下你可要记得,妾这一腔血,洒在宁和殿上,洒在你我的孩儿眼里.也会一生一世洒在陛下心头,你这辈子再也休想逃过!”
  “你……威胁朕……”李晗眼中显出异样的诡色.忽然咧嘴绽出一个疯魔般的冷笑,猛扬起手中刀。
  塞光坠落,血红四溅。却是任修扑上前来.将谢奸推开。那裁刀从他左胸斜着刺入,刀尖又从胁下穿出,热血刹那泉涌。
  谢研终于发出一声崩溃惨叫,绝望地返身想要抱住任修。任修却拼死地将她摁住,挡在身后。他口吐鲜血.简直摇摇欲坠,眼中却不见分毫惧色,更不见退怯。他坚定决绝的就像一座山.便是天崩地裂,也绝不轻易倒下。
  这般情景,针一般刺在李晗眼中,愈发激得他浑身发抖。他仿佛已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脚,发狂了一般握着那裁刀,一刀一刀狠狠地向着任修戳下去,就好像在戳一只筛子,足足戳了十几刀.直到全身劲力使完,仍不肯罢手。然而,任修却死死瞪着他,挺胸就戳.眸光不散。
  刀戳声,哭喊声,荡在宁和殿中,宛如冤鬼哀泣。李飏死死捂着弟弟双眼,恨不能将他双耳也绪上。追随而来的宫嫔、宫女、侍人全被这惨烈景象吓得日瞪口呆,胆大些得尚记得呼告。胆小写的早已浑身瘫痪,爬也爬不动了。
  至到李晗持刀的手因疲乏而缓慢下来,谢研才终于得以握住那把裁刀。她的双手也早已被划出许多长长的血口.满手满身染得鲜红荼靡。“李晗!你故手!”她双眼血丝遍布,凄声厉呼。
  筋疲力尽的李晗被这声惊得一震,摇摇晃晃撒手退开一步。太久了,几乎从没有人这样直呼其名地怒斥他。他像个初生赤子般懵懂地茫然四顿,浑身血污。
  刀刃深深割入谢研手指掌心中去,十指连心,却再感觉不到疼痛。任修便像是筋骨俱碎一般软倒在他怀里.早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他好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张口便是血涌。“别说了……我知道……我都明白……”她发出泣不成声的呜咽,无助地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却怎样也擦不尽.直到血水与他的身体一同渐渐冷去,仍不愿放弃。“陛下,你开心了么?”她失魂落魄地扬盾而笑,贝齿轻启,却吐出至极恶毒的咒语.“你不可能开心。你知道你宄竟在怨什么。没有人真的爱你,陛下。他们围绕在你周围,觊觎你能够赐于他们的权、利、名!他们甚至想杀了你,取代你。所啦你才怨,你害怕,你更不愿看见你没有的东西被别人得到!可那又怎样呢?你可以杀了我们,但你改变不了事实。生离,死别,都不能将我们的爱湮灭。而你.你连面对事实、面对自己的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还想得到什么?李晗,你不过是个自私的懦夫罢了,你此生永不可能得到真爱!”
  “你胡说!胡说!”李晗痛苦地尖声嘶叫起来。他再次扑上去,紧紧掐住谢研的脖子,不许她再吐出半个字。但谢研却只是平静地微笑着,没有半分抗拒挣扎。那从容姿态就像一面镜子.映着李晗自己的惶恐无措。他哭起来,哭着撒不开手。
  “陛下!快放手!”
  猛然间,他听见声清喝。那瘦削柔弱地女子疾上殿来.怀中抱着什么东西,细看之下竟是一块灵牌。她径上面前,毫不犹豫,举起那块灵牌狠狠打在他身上。“你们还瘫在那儿!全都退到外殿去候着!谁也不许擅自乱走。”她冷然回身向那些仍愣在门前的宫人令道。
  诸人神色惊疑变幻不定,忽然有人起身想跑。
  “拿下那奴婢拖出殿外斩了!”她见之眸光一烁.断然冷喝。
  随她而来的卫军们应声已将一名宫女拖下.不一时棒了颗人头回来,血淋淋沿路尚淌落红线。
  顿时,又是一阵惊呼喧乱。
  “太后口谕:‘帝主外.后主内,内廷诸事,皆由皇后管辖。皇后不能理事,贵妃替之,贵妃从缺,淑妃代持。’如有异议者,庆慈殿外宫规伺候!”分明娇柔一身,眉目间却英气赫赫勇烈毕现。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卑飞敛翼的噤弱鸟儿,而是扶阳而上号令九天的风凰。“即刻起,宁和殿戒严,擅越一步者,立斩无赦!”她命卫军将那新割下的头颅搁在外殿大门前,将一干早巳吓得瘫痪如泥之人尽数禁闭外殿之中。
  宁和殿内,大小门户层层闭阖。内殿阁中眼前,只余两个孩子,一具尸身,精力虚弱的皇后,和神色混乱的皇帝。
  “阿宝,带长皇子到门外去候着。”她看一眼两个孩子,如是命道。
  受惊过度的李承.几于连路也走不动了,社李飏连拖带拽半抱着拖出门去,却忽然在门前抓住了门框。“母后……”他像只脆弱的幼兽一般执执着哀鸣,不愿松手离去。
  “去罢。听话。”谢研靠着卧榻边沿,无力地向孩子点了点头,眼底流淌的眷恋浓稠得难以划开,仿佛最后一眼的诀别。而后她便闭起了双眼,冥思休憩一般,气息微薄。
  墨鸾却似不曾瞧见一般,她走到一身颓然的李晗面前,沉声问道:“陛下,你可知错?”
  李晗闻声茫然抬头向她看去,她却扬起那张灵牌,狠狠向他脸上抽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君!边关战火狼烟,将士浴血,百姓殉国,陛下却在这里萎靡不振,虐杀贤良!将天子担当置于何地?”
  她这一下毫不留情,正扇在李晗脸上,直打得李晗耳鸣嗡嗡,顿时脸肿了一大片。但她却丝毫没有罢手之意,又一下狠拍过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父!长皇子尚且年幼,你不顾母慈子孝之情,不许他们母子相见,竟还酗酒失态,当着他的面,殴打皇后,残杀他的老师!把言传身教天理道德抛到哪里?”
  她也不给李晗反驳之机,第三下狠狠打过去:“这一下,打你枉为人夫!都说留言止于智者,陛下却偏要做个愚人,肆意泄愤,毫无底线,更勿论相敬相爱,相信相持!身为男儿丈夫的胸襟器量又在何处?”
  “你——”李晗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面颊火辣肿痛,终于跳起来,一把抓住她手中那灵牌,攥得经脉突张,骨节青白。他狠狠盯着她,胸膛起伏剧烈,吐息一声重过一声。
  墨鸾亦牢牢举着那张灵牌,绝不松手。“你敢动手!你还想再怎么伤害他?陛下当真是神鬼不惧无所不能,不如索性连我也打杀在当场罢!”她厉声叱问他,眸中精光烨烨,如有烈火跳跃。那已不再是柔弱无助的悲哀,而是愤怒,喷薄燃烧的怒炎。
  李晗呆呆看着面前那张灵牌,肃然漆黑之上,鎏金的字迹:爱子李泰……他愕然静了良久,仿佛石化,终于抱头大哭起来,一朝坍塌,乾坤倾颓。
  他翻身狂奔出去,仿佛再多半刻的停留,也是此世间最残酷难捱的刑罚。
  那嘶哑绝望的哭声却似不能远去,兀自绕梁不绝。
  “我是不是……该多谢你……?”倚在一旁的谢研忽然出生问道。她依旧闭着眼,声音听起来已十分虚弱。
  “你用不着谢我。我并没有……也从未打算帮你。”淡然应时,墨鸾回头看向那个倒在眼前的女人,看见大片乌红粘稠的液体在她身下绽如罂粟,染透衣裙,“你——”她气息一窒,话到唇畔,未能出口。
  “你至少没有害我,我该多谢你了。”谢研却轻轻地笑着。
  墨鸾眸色微沉:“若我当日不带那小丫头去附苑,你未必会有今日。”
  谢研竟笑得愈发温柔起来:“若是连这个也要怨恨,我怕早把自己溺死在怨恨里了。”她脸上显出平静恬淡之色.“命里有时终应有,命定无时莫强求。人之将死.我知道你懂我,也能懂这句话。”
  “你需要就医。”墨鸾返身便要走。
  “不,我不需要了。你回来,我有事求你。”谢研却疾声将之唤住。她忽然睁开眼来,眼底竟是一片赤诚的稚蓝。“我知道你有多恨我。若你易地而处,我也会如此恨你,甚至十倍、百倍、千万倍地恨你。”她浅浅笑着,宛若一株寂寞的莲,渐渐退去血色,“但我还是要把麒麟托付给你,因为我别无选择。”
  “你不怕么?”墨鸾静静问道。
  “我不怕。”谢研依旧笑着,那笑容竟像是透明的.“我会看着你,就算上刀山、下油锅、被剜眼剖心也会看着你,直到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你可以恨我,但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能恨他。”
  “你也好意思说‘孩子是无辜的’,”墨鸾不由得冷笑。
  谢研却仿佛未曾听到一般.不再应话。“麒麟……”她轻轻的唤着,犹如摇篮之侧最温柔甜美的呢喃。
  那声音如此轻细,门外的孩子却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扑了进来。“母后……”他颤抖着想要钻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却惊恐得发现,母亲的双手那样冰冷。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呆站着,眸中恐惧溃落。
  “去,孩子,喊母妃.喊阿娘,叩头行礼。”谢研将孩子向前推了一把。
  幼小地孩子无措地站在中央,满肚泪水。“母后……”他哀哀地望着自己的生母,在两难踟蹰间迷失了方向。
  “快去呀!”谢研又推了他一把,疾声催促。
  那倔强地孩子紧紧咬着嘴唇.在墨鸾面前跪下,匍匐三叩首,却怎么也不肯喊出声来。
  “麒麟!快喊阿娘!你不听母后的话了?!”谢研的声音愈发严厉起来。
  但李不却抵死不从.直将幼嫩唇瓣咬得渗血,也绝不啃开口。
  “算了,别紧逼他了。”墨鸾将麒麟拉到身旁来,轻叹:“我答应你。”
  “好。”谢研这才舒展了双眉。“好妹妹,记着让咱们陛下来瞧清楚,这暗结的珠胎,宄竟是什么模样……”她忽然笑得妖异跋扈起来,猛扬手,将那柄裁刀刺入自己腹中,一刀横剖到底.反转又切一刀。
  “母后!”李承凄厉惨呼一声。墨鸾无暇阻拦,先一把揽住孩子,遮了他的眼。
  她眼见谢研缓缓倒了下去.努力地抱着任修已渐僵冷的身子,附在他耳边柔声低吟:“你等着我……等我赎完了罪、还清了债,与你一同去喝孟婆汤……我要在你掌心烙一颗朱砂血……否则.下辈子,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呢……”
  掌中的孩子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她扭头,看见门畔跪着的少年,那灰白的面色,疼痛的自责,刀一般锉磨人心。
  “阿宝,过来……”她向他仲出手去。
  那遍体鳞伤的孤兽眼眶一涨.慌不择路地向这唯一一抹温暖救赎奔逃而去。
  她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听着或悲戚或压抑的哭声,一瞬,竟有泪模糊双眼。
  



  章六三 安内外

  谢皇后剖开的腹中并不见所谓的胎儿,只有脓血,还有一颗拳头大小硬如石珙的肉瘤。钟隶烛用银银刀将那肉瘤切开,只见一只银刀竟全黑了。皇后这样病症恐怕是遭人毒害,究竟是何种异毒.谁大下手,却已再难查清。一时内廷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墨鸾命人严查宫中,几乎将殿中、内侍二省彻底清洗。她擢升韩全为内侍监,全权执掌内侍省。殿中省自监以下大小尽数更替,六尚、宫正布不例外。当夜目睹李晗暴行之人.除却韩全与德妃,全款软禁以候发落。而受惊过度的德妃昏沉沉睡了好几日,再醒来时.已将诸般惨案忘得一干二净,连正常言话也难以做到。
  一场悍熬波谰,李晗仿佛已将蓄积多年的阴冷压抑尽数发泄而出一般,又恢复了往日温暖。他甚至好像已经忘却了那一夜血溅宁和的惨事,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地拒绝接受现实。朝臣们替皇后拟议谥号“敬敏”他呆了良久,然后提笔在前面加了一个“端”字,一言不发而去。凤落皇陵,举国大丧。
  而此时的小婕姝徐书,在禁中日夜啼哭着要见陛下。
  李晗往寻墨鸾,半央求着问:“你可能放她回来?她毕竟与普通宫人不同。”
  墨鸾不动声色反问:“放她回来之后呢?她是否又接着哭诉丽仙苑呆不下去了,其余婕姝姐妹们都挤兑她?”
  李晗语塞半响,黯然拉住她手:“后位空悬,国无女主,总是不好。待国丧毕了朕立你为后。”
  “妾封后,和人晋封淑妃?”墨鸾不禁冷笑,拂袖抽回手来,不许他沾身。她凉凉地看着李晗,眉梢挑,唇微扬:“妾是个懒人,又病弱,不喜欢操劳心神多事。不如陛下还是立徐婕姝为后吧。若是怕几位老臣们不能答应,陛下就先封她个贵妃,行六宫全权,过一阵子再便宜行事就好了。这样一来,陛下自得欢心,妾也落得清闲,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字字全是讥讽,李晗尴尬万分,却又辩驳不得。
  墨鸾将他嘲弄得够了,才冷色到:“陛下,皇后新比,举国丧悼,西北边塞却两军对垒。陛下若还有一点为国体军心着想的思虑,就应该尽早册立长皇子为储,择定吉日,即行大理,以告安天下。至于徐接受,难道陛下害怕妾变个老虎吃了她吗。轻重缓急何在,陛下自己裁夺。”她言罢而去,仿佛再懒怠多看他一眼。
  李晗怔怔望着那一抹背影由浓及淡,那靠近却又疏离的微凉,竟似炽热突,灼得他不出半点声响。
  她真的,再也不是当年樱桃花荫下,那个浸在哀伤中醉卧红香的柔软女子。那些或甜蜜或苦涩的记忆啊,早已化作了逝水潺潺中模糊易砗的倒影,再不可碰触。而他,竟如此迟钝的,用了这么久,才恍然觉察,内廷方安,丧礼已行,墨鸾便将一干软禁宫人尽数遣往皇陵,陪守端敬敏皇后。
  婕妤徐书得信,哭着哀求李晗将她留下,但李晗终于没有允诺她.末知是真心受了墨鸾那一顿言语,还是在连连打击中已蔫得没了气力。他下诏立长皇子承为太子,迁入东宫,在朝政之外,难得悉心地躬亲敦促着立储相关之巨细,仿佛可以藉此填补心深里那名为愧疚的凹陷。
  机关算尽,到终了却将自己也套牢其中,这样的意外,又叫一十心心念念要撷取高楼繁华的年少女子如何接受?
  徐书终于忍无可忍,她在临往皇陵之前愤恨地向那个一手将她的希望摔至粉碎的女人扑去,又被两侧护卫禁军用那锋利长戟死死押在地面。
  “原来你借刀杀人,过河拆桥!”她仰面发出愤怒的指控。
  “我借刀杀人?”墨鸾闻之不禁轻哂,“我借谁的刀,杀了谁的人”
  “你——”那般凌厉寒冷的质问,逼迫得徐书气息凝结,她话塞良久,却又笑了起来,放肆的笑声中有深重的怨意,“你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轻美丽,嫉妒陛下对我的宠爱胜过了你!所以你要撵走我,想叫我在陵墓里做十活死人孤独老去,你凭什么?”
  “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不会这般涂抹脂粉,也不会有这样绵密的心思饥谒的眼神。”墨鸾托起那张细腻娇美的脸细细打量,浅浅叹息:“你就算留下又如何?再过个五年十年或许要不了那么久,一二年就足够了,会有许多绝色娟丽诗情画意的年轻女子将你取代.你也不过是穿旧的帛衫,是花园中不再新鲜光亮的花,或是金丝笼里羽衰声旧的鸟。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那些年轻气威的算计勾谋不过是一场竹篮打水的玩笺。”
  “你休想拿这话来唬我。我只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登临玉宇琼台,枉我此生。”年少姣美的女子眸光灼灼,眼尖上望着的,唯是云端宽虹。那般神色,究竟是率真锐气.还是无畏枉妄?
  “你眼看着生命的流逝.有人在面前死去,难道便不会心怀敬畏吗?”墨鸾静静望着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不知敬畏,便不会知道珍惜,你用什么开凿阶梯,踩在你的脚下,喜像冤孽,也都只有你自己承受。这世上确实有无数出人头地的法门,但摔下来的结局只有一个。你好自为之罢。”
  被人拖下时.徐书仍旧奋力挣扎,那锋利的笑声偿是焦灼的电火,将龟裂的天空撕扯地愈发血腥浓烈。“你要么现在杀了我,否则你定会后悔!”
  后悔?
  墨鸾闻声,在那冷风萧索的繁华间回首一望.却是轻声浅笑。
  悔之一字何重,未必人人有此分量担当。
  此生至今,可有人叫她刻骨铭心的悔过?
  她深吸一口气,仰面,唯见秋水长天,苍穹云烟随风史幻,聚散无踪。
  皇后忽然甍逝,太子新立,消息传至边陲,牵动几多人心。
  白弈将那一纸读罢的信笺送在烛台上烧了,凝神盯着那一卷雪白在火光蚕食之下灰黑蔓延,剑眉紧锁。
  忽熬,一只手从身后伸来,越过肩头已去夺那烧了一半的信。
  白弈看也不看采人,闪手避开去,握拳,那一团火已熄灭在掌心,再开掌,灰烬全撒在地上。“动作真快。着一眼割你肉了?”那来人笑着哼哼一声,翻身在侧旁坐了,这才大刺刺去了一双护腕.扔在一旁,再蹬蹬脚,便连靴子也甩了。原来是蔺姜。
  那东倒西歪的模样,哪里像是坐镇边关的大将军,分明是个落魄泼皮。白弈无奈,,“我的家信你也要看。”他笑着唤来婢士,“把这泥猴儿揪下去拾掇干净再回来说话。婢士们掩面笑着上采,将丢在地上的靴子和护腕拾走,又来请蔺大将军入汤。
  “就你这么多讲究。你还当你在神都王府呢。”蔺姜嘿嘿笑着。
  “汉人叫你讲究。你也别黑汗水流得就已滚来滚去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州从泥坑里给人捞出来。”白奕挥手一面将蔺姜往外轰,一面意味车深长道:“你还是抓紧时间好好享受罢.回头.泥里睡沙里爬的日子有得你过。”
  听他此言,蔺姜惊了一瞬,略略将白弈神色打量一番,继而一笑而去,不再多言不一会儿神清气爽回来,深秋里上身只穿了件半臂,身上脸上还带着水汽湿润。
  “说罢。大王想必都已考虑好了。”他见白弈已将巨大的行军典图在地面上铺开来,便走上前去,在那典图一旁坐下。
  这蔺姜倒也算是颇知已的一十人。白弈微微一笑,依旧细看着面前典图。不错,他方才执意叫蔺姜去刷洗干净回来,并非是真要不合时宜地讲究这个,而是有些事情甫待牡自考虐。“我打算一’他看着舆固,缓缓开口。
  “等等。”不待他说完,蔺姜却先一步将他打断,伸手摁在面前那典图上, “我知道你打算把我发配出去,不过说这事儿前,你得先告诉我,你方才烧掉那封信都说的什么?”
  白弈眸色一沉,邓信是傅朝云飞鸽传来的。谢皇后为人所害,内廷权变,这倒不是最紧要的。他担心的是下一步.她会做什么。“我说了,是家信。”他摆出拒不答话的架势,扒拉开蔺姜那只爪。
  “家信你烧什么。”蔺姜哼了一声,又将巴掌挪回原处, “皇后的事,不可能和阿妹有关系。如果连你也要起这种疑心——”
  “早点打完,早点回去,就什么事都没了。”白奕苦笑.又把蔺姜甩开。
  蔺姜眸光一烁,静了片刻,问:“你想冬天打完这一仗……?”
  秋守,春决,这本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战略。
  天朝地大物博国力丰厚,这是绝佳的优势,相对之下.西突厥资源短缺,一旦入冬便会兵困粮缺。故而.突厥大一心速战速决。这般情势之下,若是立刻与之硬碰硬,便是舍长取短了。只要坚守这一十秋冬,不需多费兵率,老天便能助他们叫突厥人战力大衰,待来年开春时,突厥人经过一十冬天的煎熬,我军正好以逸待劳,一举大破之
  。
  然而,如今,白弈却想要在今冬决战。
  “你想清楚了?这个险…… 冒得有点大了罢?”蔺姜盯着白弈的眼睛问。
  “那就要看蔺大将军能不能出奇兵以制胜了。”白弈一笑,在典图上图出一大块来,指道: “凉州并不是离西突厥牙庭最近的我朝边防,胡贼为什么选择凉州做突破口?”
  “凉州地处要道,往东是西京,住南长驱神都;这一块地势多丘陵草场,相对西州沙州瓜州的山壁千仞易守难攻,可算是一马平川,利于马军攻掠;又及,还有吐谷浑临近,可做科给支援。换了我也先打这儿啊。”蔺姜答的理所当然。
  “对。西突厥牙庭落帐何在?”白弈又问。
  “这儿。背靠三弥山。”蔺姜在典图上划出一十框来,反问:“你想干什么?”
  白弈沉吟片刻:“久战相持最是消耗,把不住了,大雪之前胡人必定回撤。你若能赶在在封山之前翻过三弥山寺袭西突厥汗庭,抢先将之拿下。趁胡人回军末稳,我率凉州军追击之.两面合围,攻其不备,则一举可破。”
  “但是你想走哪夺道?”蔺姜拧眉挠了挠头,“玉门关一定不行,易宁难攻也是相对的,双方都死死盯着,但有动静立时就被发现了。”
  白弈不由一笑。“所以不走玉门关。”他将灯掌在于中,沿踣移上去,照亮了西州大片土地, “从西州走,借道高昌,翻过三弥山去。”
  听得此策,蔺姜呆了半晌.一下子蹦出三尺高。“好大王,走西州,借道高昌,要过沙漠的!”他满脸难以置信,瞪着白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知民生疾苦的怪物。
  “你不是有十熟门熟路的高昌王女可以做向导么?”白弈却是早已料定的坦然神色,笑容不退。
  “行。算你厉害。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蔺姜闻言又怔了一怔,举手告饶地一下坐回地面,“你说罢,什么时候走。”
  “不忙,你先在心里挑选着可靠精锐待命,时机合适了随时出发。只是不要走漏了消息,我要你把人马带出凉州城之后才和他们明说。”白弈一双眸子在火光映耀下赫赫生辉,“还有一件事,”他又思虑一瞬,静道,“你把阿显带去。”
  “不行!”但听提及姬显,蔺姜想也未想便一口回绝, “这一趟又是沙海又是雪
  山的,能活着回来几个都不晓得。”
  “留在凉州一样是上阵血杀。你要是怕他死在这儿了,趁早络他踢回家去!”白弈皱眉道,“他也是个军人。我想要你把他带出来。将来你我都再不能照应他了他至少要能够自立。他若是个有出息的,最好还能照应着他阿姊。”
  他说得直白明朗,蔺姜不禁一默。这是建功立身的长久道理,无可辨驳。然而,到底是以命相搏。眼前恍惚有旧日倩影闪现,蔺姜心中一瑟,忍不住喃喃:“万“若有万一,自有我来担待。反正她心里恨我,不在乎再多一条人命官司。”白弈截口道,“这是军令,不必再多言了。”他断然喝令得不容辩驳,起身拂袖时,一点落寞却随着烛火灯光,洒在了眼底。那一瞬间的自哂,既是决绝,却也软弱。
  但只是一瞬。
  “你应承我的事呢。好了伤疤忘了疼了?”蔺姜不由拧眉。
  他是答应过。若还能再活着回去见她,便要与她把话说个通透明白。但那也只是后话。又何况,即便他说,她就一定会听、会信么?“将来事,将来再说罢。”白弈淡然一应,唇角不自觉上扬,犹带苦涩。
  这诸般情形,蔺姜看在眼里,不禁又叹又恼起来,正想揪了他来骂上两句,忽而却有军率来报:敌军又在城下叫阵,刚上了胡考。
  “眼看三更半夜了,又搞什么!”蔺姜愤愤骂了一句,跳起来就要出去看。
  “三更半夜了,睡去罢。爱喊得叫他们扯破嗓子喊一宿去,白给送箭来的,有什么不好。”白哥忙笑着将之拦住。他便即传了当值将官来,命城上守军,照旧密密得竖了三层革人藤盾,严密注意挑衅突厥军动态,只是不要理他们,将那些射上城头的箭矢都扒下采充归军用就是了。
  蔺姜原本着恼,听了这话,便又笑起来。连日来,胡人为求速战,常来挑衅叫骂,却也习惯了。“这世胡儿,看他们能闹腾多太。”他笑骂一声,便当真准备回去歇着了。
  末曾想,人尚末走出几步,却又有军率疾步奔来呼报:“左将军领了几个人出城应战去了!”
  但闻此报,主副帅二人皆由不得一惊。



  章六四 影憧憧

  闻听赵灵竞抗令带人出城迎敌去了,蔺姜一怒已等步就向外去。“小兔崽子们又皮痒了!”他愤愤骂了一嗓子,忽然想起自己只披了件半臂,情急懒得再仔细去穿衣袍,索牲连那半臂也扯了甩在一边,赤着上身大步流星奔出去,策马就往北城去了。
  “去了就去了,你别跟着乱来!”白奕在后头喊了两声没喊住,忙也牵了匹马追上去。
  两人先后到了北城头,当值守将已上了弓箭手援护。虽是深秋寒夜,烨烨火把却烧得绯红,熏得人浑身发汗。
  城下,左将军赵灵领了区区十余个马军与二千突厥军两相对持,居高一望,那态势竟如波涛倒悬,随时便是倾覆。
  蔺姜一眼瞧见姬显就在赵灵左侧,又恼又恨,心里窝火得只想骂人,只是碍于此时已在两军阵前,须得为将持重,不可浮躁自乱。臭小子不给人省心,回头捉回来扒了裤子吊起来抽!他正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忽然,却听白奕冷冷喝了一声:“关闭城门,收起吊桥。”
  蔺姜心头大震,险些惊斥出声来。但白奕是主帅,将令已出,要维护军令如山将帅威严,他不能为了姬显一个在这对垒阵前当众与白奕纷争。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强压下怒意,却还是掩不了眸中不满,狠狠瞪了白奕一眼。
  白奕毫不动摇,凝眉沉声道:“既然敢抗令出城,就要有担当。有能耐退敌,迎他们回来;没能耐,凉州城不能为这几个人大开个缺口。”
  他这话说得中气十足,响亮堂堂,城上城下听得清楚明白。
  护城河畔,那赵灵闻声仰面看了白奕一眼,长枪一摆,竟颇有些匪气地笑了。他催马上前去,枪尖比着为首胡人将领,喝问:“何人胆敢叫战?' '
  突厥军见出城来的竟是这么个年轻小将,又不见多少人马声援,不免气焰大涨。
  “爷的名宇你还不配知道!速叫白奕恭送我们长王子出城来!”那胡将颇为嚣张地跃马一步,用尚不熟练的汉话振臂高喝。
  刹那,西突厥军中呼应之声便是如潮雷动。
  不想赵灵却大笑起来。“阿史那斛射罗的头在此,胡狗敢来取否?! ”他厉声大喝时,一手举起只镶着绿玉的狼皮帽,正是从被俘的西突厥长王子阿史那斛射罗脑袋上扒下来的。
  众胡人见了王子的帽子,立时群情激奋。那胡人大将更是气得哇哇大叫,挥刀便要扑上前来夺。当此时,却有一名胡将斜刺里革马杀出,口中“呜里哇啦”不知用胡语嚷着什么。那胡将见状立刻勒了缰绳,也用胡语呼应了一句。顿时,突厥人威武战呼已可惊天。
  看这般情势,显然是那名突厥军自告奋勇来打头阵。
  眼见胡将甩着大刀杀上前来,赵灵反而愈发笑得张扬跋扈。他将那顶帽子往姬显手上一甩,提枪拍马便迎上前去。
  铁蹄冲撞,银枪如电。那胡将切瓜般将刀向赵灵砍去,力道之猛,劈得风声也呼呼劲响。赵灵却只一侧身已避了开去,但见他虚晃一枪,似要刺那胡将心口,待胡将闪躲时,忽然横枪一摆,猛上力已用枪将那家伙勾下马来,再一个回马枪扎下,一道血柱已如泉眼突涌般喷到了半空,火光里艳如残阳。
  起止不过交锋一瞬,一条人命转瞬毙于马下。那胡将坐下驹受了惊,嘶骇乱蹦着向西突厥军大阵中冲回去。赵灵悬枪立马阵前,杀气凉冽,斗气澄清,再不容人小觑半分。
  首战告负,士气大衰,突厥军自要竭力扳回,须臾又接连有二人来战,均是不过三五回合,便给赵灵戳在了马下。
  见这中土小将如此勇武,不过片刻已经连挑三将,那西突厥大将深知实力不济、士气三竭,再想单挑威慑已是不可能了,一声招呼,便已显出群扑围剿之意。
  “孬种!打不过了就想以多欺寡!”姬显从旁见状,冷笑大喝一声,策马迎上前去助阵。余下十几名马军应声跟上,转瞬已成战势。
  这十余名马军皆属精锐将士,默契非凡,面对数百倍于己的强敌,并不游勇硬拼,而是列阵而行,其状如锥,前锋锐利,双翼坚实,突厥军虽人多势众,一时竟不能攻破。他十几人并不
  恋战酣斗,而是奔那西突厥主将杀去。擒贼先擒王,果真是挫敌退敌的不二良策。
  蔺姜在城头精弓良箭的戒备森严中观阵良久,不由笑叹:“自古英雄出少年,前浪老矣,新才辈出。”
  他这大有唏嘘之态,招得白奕侧目白他一眼,忍不住给他一个“你小子也皮痒了”的表情。
  枪法如神,知兵识略,这赵小将军确实可算个人才。然而,胡人在外,我军在内,马军以突袭杀掠见长,攻城为弱,我军固守城中本是优势。胡人常来城前叫骂本就是为扰乱我军阵脚,引我军弃城出战,本不必多加理会,日久则敌兵自疲。但赵灵却偏要领兵出迎。若只是年轻气盛,浮躁不稳,要争这一口恶气,那倒也罢;但若是别有所图,恐怕就不是那么妙了。
  白奕心中思虑,凝眉盯着城下阵势,眸光不禁沉敛。
  眼看那西突厥大将虽有重兵相护,却是被我军马军阵撵着走,落尽被动。忽然,却见姬显跨下战马忽然跳蹄惊嘶,一个猛子蹿出丈余远去。原本固若金汤的阵型顿时门洞大开,如狼胡军刹那蜂拥。
  情势瞬间危紧,那十余名马军为守阵型,将扑来的突厥人一阵砍杀,很快便移位将缺口补了起来。只是姬显孤身被如潮敌军卷得深险,犹如弃子,沉沉浮浮仿佛眨眼便会被吞噬。
  当此危机十分,忽见凉州城头上银影一动,竟是白奕从城头纵身跃下。五丈城头踏风,如天鸯晾翅,他竟似真能腾云驾雾一般,一袭银织锦袍映着月色,当如天将。
  胡人们从未见过这般神妙的中土轻功,叹为观止,不禁惊呆当场。
  不过瞬息,白奕人已到近前。他仿佛行于浪尖波上一般,踩着胡卒们的脑袋前进,点足间力道稳健,那些尚在震惊中的突厥军纷纷像是垫脚砖石,重心失衡便跌落马下。白奕奔到姬显跟前,探手一抓便将那小子捞了出来,竟似拎猫崽儿一般提在手上。
  那领阵胡将这才惊悟过来,“呜啦啦”扯开嗓子用突厥语喊道:“得此人首级者重赏!"
  胡卒们听得主将召唤,也醒回神来,立时向白奕一人涌去,千数寒锋向天,俯瞰一望,竟如刀海漩涡,白奕孤身游走刀口,手无寸铁可依,还拎着一个姬显,情势严峻虽天险亦不堪比拟!
  白奕是主帅,若他失手于此,可如何是好?
  “副帅!出城池援罢!”城头一名军将焦急向蔺姜询道。
  蔺姜双拳攥得发青,却是咬牙不应。
  胡人前来挑衅,远处未必没有接应,若此时开城出兵,恐怕将成大战。敌方有备而来,我军事出仓促;敌主坐镇后方,我军主帅身陷乱阵… … 无论如何看,都是于已不利。不到万不得已,这兵出不得。
  他紧紧盯着城下白奕孑然身影,眸中火光升腾。若非白奕忽然出手,姬显今番恐怕难逃一劫。然而白奕这突如其来的舍命相救,却成了他的一道两难抉择。当日瓮城之内,白奕以他性命为注,豪赌一把,而今凉州城下,他是否亦要奋开一盘如此血局?
  辗转思度,一时,竞如有千斤巨石悬在心口,冷汗如注。
  见此险情,姬显不禁冷汗滚了满身。“白大哥,别管我了!”他人还在白奕手上,脚不踏实地,嚷嚷起来底气却不见半点虚浮。
  但白奕提着一口气在丹田,根本无暇开口应声,见这臭小子还在闹腾聒噪,懒得多与之费事,索性一掌将之推上天去。
  姬显只觉身子一轻,如有劲风托身,人已向着云端飞去,上不接天,下不着地,惊骇之下连大叫也忘了。
  得了这瞬息便当,白奕身轻下来,当真是矫健如豹。只见他踏在刀锋之上,专踢那些突厥军上盘要穴,阳谷、阳池、阳溪三穴便是夺刃,太阳、印堂便要倒人。他步子行得极妙,先踏两仪,再着四象,双丈相叠奎渐成八卦,或顺位,或逆位,每每回到乾位或坤位时便能接着姬显,补一掌再推出去。他身手了得,弓箭、马刀,均伤不得他身。
  胡人不识这先天八卦之术,不得门路,一时被搅得阵脚大乱,稍不留神反将自已人射杀砍杀,血流遍野,倒伤无数。
  白奕飞身托着姬显,踩着突厥军项上人头,竞是万夫不抵得破竹之势,直取敌阵核心那主将而去,与赵灵所率马军恰成夹攻。
  那胡人主将眼见不好,大呼回援。胡骑应声变阵,立时敛翼回护,向外架起十字弩,摆出守势。
  忽然,只听一声裂空啸叫,竟是赵灵将掌中银枪投出。那长枪飞来,如蛟如龙,直取突厥军那主将心口,杀气迅猛,竟在夜空里划出一道流火。
  虽说擒贼擒王,但毕竟敌我悬殊,若此时真杀了这主将,惹得胡人激愤反扑,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但这一枪凶猛,想硬截下恐怕也走不可能了。
  白奕眼疾身快,闪身抢上前去,一脚踢在枪尖上,旋身又补了一脚在枪尾。
  只见长枪向上一斜,一下扎进那胡将的兽头高帽里,后劲强悍,将之整个人也带着掀翻出去,当场摔下马来。
  “今番饶你一条狗命!滚!”白奕接了姬显,在阵中空地落脚,指着那胡将一声断喝。
  那胡将抱着脑袋瘫倒在地,一时竟骇得四肢发麻。赵灵一杆长朴,透地三寸,将之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突厥军们进又不敢退又不得,匆忙将主将扶起,不觉僵了。
  猛然间,城头上却鼓声大作,战鼓雷动九天,大地震颤,喊“杀’声铺天盖地袭来,竟是势如山崩石催。
  那胡将受了大惊,再给这么一骇,头晕眼花,只当是城内凉州大军杀出来了,连连喊“退”,爬上马去,领着余部赶着马蹄子便向回跑,连头也不敢回半下。
  见突厥军溃退,白奕唯恐远处还有大部接应,突厥军一旦有了底气,又要反扑,不敢久耽,当下领人返回城中,坚壁城门,严令任何人等再不得擅动。
  他即将招集中军幕府升帐,将那十几个也不知该称一声英雄还是该斥为逆卒的家伙喝在帐外。
  “谁煽动出城的?! ”他在中军坐下,眸色一点点锋利起来,喝问声中已是大有震怒。
  那十几个小子全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却也都不开口。
  白奕见状,知他们是打定主意共同承担,谁也别供出谁来,不禁冷笑:“先将今日监门的拖来,军法伺候!"
  见主帅先要斩监门卫,那几个家伙才略有些慌了。军中弟兄,情同手足,自是不愿连累负义。
  “出城是我的主意!”姬显方才被沙包一样扔了半晌,手脚还有些软,跳起来一口担下这罪责却不比人慢。
  这小子只怕心中还存着侥幸,当他与主副帅均是私交匪浅,可以讨个乖,少受些罚,故而抢着出头。但若再滋长他这自以为是不知轻重的个性,却将军法威严置于何地?又叫诸军将士做何威想?
  白奕冷眼盯着姬显打量一瞬,忽然一声厉喝:“抗令不尊,扰乱军策,依法当斩!拖出去!"
  一言已毕,震惊当场。
  这是他方才从狼虎阵上舍命抢回来的人,如今却又要杀了。
  在场诸将纷纷开口求情,恳请从轻发落,独独蔺姜知道他心思,默然抱臂一旁,一言不发,摆出一副但凭主帅发落的架势。
  白奕自然不是真舍得斩了姬显,看着众将哀求得也差不多了,才放软了口风,改判了姬显二百脊杖加站桩三日,以儆效尤,也着实算是重罚。
  “身为将军,不知督导下属,反而纵容相助,你也难辞其咎!”罚下了姬显,白奕又指着赵灵怒斥,同样罚了二百脊杖加站桩三日,其余相涉人等挨个领了罚,私放他几个出城的监门卫也一个没逃过。
  大棒抡完,甜枣也还是要给,毕竟这几个小子阵前的胆色智计很是叫人欣赏,少年人热血率性,也不可过分折了锐气寒了人心。于是,自然少不了法外慰问安抚。
  一番肃整下来,人人噤声叹服。
  忙碌毕了,已是后半夜,残月渐落。白奕并不急着回府,反而将蔺姜支开,去了法场。
  大刑过后,姬显浑身又是汗又是血,已然晕晕沉沉歪着脑袋晕睡了过去,一旁赵灵那一双眼晴却亮闪闪的,月夜下皓皓如星,遥遥不知望向何方。
  他看见白奕过来,似有深浅不明的轻笑在唇边绽放。“大王的轻功真是愈发出神入化了。”他如是说道,嗓音中有种懒洋洋的嘲弄。
  军营之中,只有西北道行军大元帅,没有凤阳王。之前白奕已明言下令,在军中,一律不得呼他为王。即便是蔺姜,也只会在玩笑时唤他一声“大王”。赵灵这一声“大王”,显然是刻
  意的并非恭维。
  “我罚你,你可服么?”白奕将这个轻转的将军打量半晌。那年轻精硕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刑罚而显得虚弱,反而在月光下微微泛着血红光泽,散发出锐不可当的生气,因为征战烙下的大小伤痕,仿佛荣耀勋章。
  “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好不服?”赵灵轻哼了一声,扬眉笑得似有些挑衅,“你错怪姬显了。煽动出城的是我,不是他。”
  “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白奕微笑,下一刻,眸中精光却是陡然散出凛冽寒意,他盯着赵灵的眼晴,语声缓慢而冰冷:“如果我曾经做过什么,找我就好,不要殃及池鱼,更不可不顾天下安危,祸及黎民苍生。”
  闻言,赵灵眼中竞显出兴奋光芒来。他在月光下扬起唇角,笑得像一只狩猎中的狼,爪牙锋利,无所畏俱。那是犹如野兽的危险气息,随着夜风弥漫,即便被缚桩上,不能动弹,依然不减。他静静笑魄白奕半晌,用一种轻如吐息的声音诉道:“我会找你的。随时。”


  章六五 恨难绝

  姬显那匹战马在沙场上负了重伤,双股筋腿被切断,从此再不能服投。马军整日与马厮混一处,马便如 同他们的手足弟兄,感特深厚,即使是退投的伤马、老马,哪怕是出了事故勒令弃用的马也都另厩善养,供它们安享晚年。将士们舍不得,但有功夫,一定要回去看望它们。然而,姬显那马儿自从战场上回来便再不能与主人相见。姬显受罚站桩三日,它也匍在厩中绝食绝水,哀嘶三日不绝,直到姬显领完责罚赶去看它,已走口吐血沫奄奄一息。
  姬显大伤未愈,眼看着爱马遭难,愈发难受得厉害,忍不住抱着马脖子,两眼是湿涨。“它跟了我三年了,从没出过事。”他满心酸楚地抚摸着马儿的前额与颈项,热泪补于滚了下来,落在马儿棕红色的毛皮上。那马儿仿佛怪得他的心思,蹭着他的脸颊轻轻摩挲,只是鼻息已十分微弱。
  这马儿恐怕再熬不了多久了。
  姬显不顾还带着伤,执意要为爱马刷最后一次毛。然而,当他细细刷至马腹时,却发观马儿肚子上竞有一个细如发丝的针眼,左右贯穿而过,显然是生生将马肛子给击穿了!但那伤口极为细小,加之这马儿又恰恰毛色棕红,结起血痂就成了一个红点,不仔细瞧,根本无法发观。
  难怜这马儿在战场上忽然无辜惊蹄!莫非是什么人故意暗算他?可 … … 这又会是谁 … … ?
  姬显予了半晌,,心下大震时,惊、怒、急、恨,当真是百样交织。他虽然常有顽劣,但自认平生并无半点亏心,更无与人结怨之事。什么人竟想要在浓战场上叫他死于乱军?更何况,一匹惊马失蹄,阵势便会出现观缺口漏洞 ,一旦被敌军死死咬住,恐怕就不单是他一条牲命这么简单了。难道这人竟还抱有同归于尽的念头?这究竟是谁?
  依着伤口的位置来看,只可能桃是当日阵上与他相邻之人。
  莫非走 … … 赵将军?
  他忽然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当时赵灵确实在他右侧,说不上为什么,他下意识便先想到了赵灵。若硬要说出点什么冲突,他与赵灵倒是常常会有些较量。他也担白承认,赵将军的少年有为令他羡慕又钦佩,相较之下,年龄相仿的他却望尘莫及,这多少令他对自己已有些着恼。但这只是堂堂正正的切磋,并不是仇怨。又何况,真要说到“嫉护”,难道不应该是他心有不甘才对么?
  不会是赵灵。怎么会走赵灵呢。他们分明应该是 同年入伍、同场习艺、同阵杀敌,甚至连受罚也在一处的兄弟才对啊。姬显一时心中大乱,呆磕磕半晌跪在地上。忽然却听见马儿低低嘶吟,猛惊还神来看去,只见马儿匍匐在他面前,赫然,竟流下两股泪水。
  “莫非 … … 原来是我连累了你么?”他鼻息一酸,伸手去抚摸。那马儿降头靠在他手掌上,又厮磨了片刻,渐渐便沉了下去,不一奋儿便断鼻息。
  旧伤未愈,新伤已粹不及防。深秋寒风一瑟,吹在身上,竞比三九北风还叫人彻骨凄凉。
  姬显本就不是能藏事的性子,加之年少气成,按捺不住,终于还是去寻了赵灵。
  “是不是你伤了我的马?”他像只猛扑上前来兴师问罪的小老虎,恶根根地瞪着眼前之人,双拳紧握到青筋毕现。
  走灵正兀自在屋内理伤,见姬显这般模样,将来不及穿起的衣衫往肩头一搭,缓缓抬起头。“如果我说‘是’,你又待如何?”他看着姬显,眸色中的坦然便仿佛他们只是在说着最无关紧要的平常事,那样直截了当。
  姬显怔了一瞬,竟被反问的接不上话来。“为何要这么做?”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咱们认识六年了,我一直以为,咱们是兄弟,是朋友。”
  “我只是想看白弈会否出手救你。”赵灵微微扯了扯嘴唇,露出一个略有嘲意的轻笑。
  “这么说,你从开始便是故意的,故意叫我们出城迎敌?”姬显眸中的惊愕浙浙沉了下来,一点点化作愤怒。
  赵灵却依旧维持着不寻常的平静。“若白弈不救你,我会去救你的。我并不想伤及你,你家姊对我有恩。”他看着姬显,乌黑的眸中没有波澜。
  韶显闻之双肩一震,愣了良久。“你在说什么。你 … … 你怎会认称我阿姊?”他杯疑她望着赵灵,仿佛对方那些莫名奇妙的言语已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很大以前的事了。”赵灵却又转笑一声,很是理所当然,“我很小的时候,一夜之间被人杀了全家。我侥幸得活,报仇心切,扮成一个残疾的小乞丐,每天在
  仇人府邸附近的街市游荡。有一天夜市上,恰好遇见你阿姊和一个婢女偷跑出来玩。
  “我知道,她和我的仇人有某种关联,所以我打算利用她来报仇。可是当我靠近她拉住她的裙摆,甚至连刀也已经藏在了袖管里随时都能刺她一刀的时候,她却给我钱,叫我逃走。她看出我假装残疾骗人,但没叫人来捉我。
  “我当时害怕她会喊,拿了钱就逃了。但是她没有。我逃掉之后,靠着这些钱出城跑了很远,再后来,就遇到我师父,这才跟着他老人家学艺。
  “事后回想,那时候我若是挟持她、或是给了她一刀、又或是她在看穿我时刻 喊出声来,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逃脱,一定会死得很惨。所以,你说,是不是多亏她救我一命,才有我这多话的十一年?”
  赵灵的嗓音很轻很淡,说。
  时眸色空旷,唯有一点遥远的火光若隐若现地跳动。“姬显,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所以你既然来问我,我也不怕对你说这些。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把你牵累进来,但你也不要管我的事。
  屋内忽然一寂。
  这突如其来的故事意外得令人难以相信。姬显像个木头人一报僵在那儿,久久不能还神。“为什么 … … ”他茫然地喃喃,犹如自语。
  “没有为什么,只是我决定要这么做,如此而已。”赵灵接得丝毫不容辩驳,他略顿了一顿,忽而轻轻扬起唇角,绽出一个浸着寂寞地微笑:“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又疯又傻罢。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恩是恩,仇是仇,不能轻易的两相抵消。”
  姬显却仿佛不曾听见一般,又拔高音调问了一遍:“为什么?”他的眉浙渐皱了起来,眸中开始射出犀利的精光,“若是因此让无辜的弟兄们负伤流血,甚至命丧疆场,他们何辜?为国守边,没人怕死,但捐躯也是为报家国,不是为了做你的棋子!你这么做,与 … … 与你那个仇人,又有什么分别?你又还有什么资格去向他复仇? ! ”他迫视着赵灵双眼,质问得字字铿锵。
  赵灵眸光一颤,仰面盯着姬显,竟显出错愕之色来,仿佛从不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许久,他却又笑起来。“阿显,你其实是个幸福的孩子。”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穿好衣衫,嘴唇牵起的孤度好似一种固执的优稚,他向着姐显走过去,在与之错身时停下脚步,“你的那些大道理,我都懂,但做不到。”他在姬显耳畔叹息,“若乏忘却仇恨,我便不知为何还要活去。”他说完便似要走。姬显却一把他曳住,紧紧扣住他的肩膀:“你既然还感谢阿姊当年救你的恩情,就说明你还有求生之念,既然如此,这世上明明还有许多人和事值得你为之而活。若我阿姊知你如今这样,她一定后悔当日救了你! "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试一试。可是一一”赵灵笑着拂肩头那只手,“你可以不赞同我,但你不能强求我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已选择,自已承受,与人无尤。”他走出去,又在门外回首,以一种轻松的语乞调侃道:“或者你也可以去找白弈,他大概会有法子让我不再找他寻仇。其实我也很意外,我没想到他竟真会舍命救你。看来,他倒是当真对你们姊弟颇为看重。若他知道他这杀人放火的旧案底竟被你翻了出来,不晓得会露出什么表情。我也很是期待一观。”说到此处,他唇畔微笑便又悄然爬上了一抹尖刻的恶毒。
  姬显不由自主的轻微一颤,面色也有些发白,却只能稚扭头眼睁睁看着赵走灵背影远去,咬唇,竞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很想去问白弈,却又纠结于赵灵临去视的言语,惶惶地,不敢让白弃知晓。直到白弈与他说起,叫他跟随蔺姜出兵去,要离开凉州,他才终于不能忍受,一下跳得老高。
  “我不去。我要留下跟着白大哥。”他盘腿坐在地上,低着头,撅着嘴,恶根根得扯自已的衣袖,恨不能扯烂了一般。
  “你去罢,留下不又要担心着你大哥么。”白弈无奈地笑,好似哄慰赌气的孩子一般,将手抚在他头顶,“没事,我这种大恶人,报应未到,没那么容易好死。”掌心的温度缓缓传导过来,仿佛从条一根发丝中蔓延,渐渐浸透到血液中去姬丝抬起头,仰面看着白弈,鼻息酸涩。白弈那一句话心照不宣,像一根细细的铁丝,勒在他心上,胀痛得竟令他错觉自己要淌出泪来。“白大哥,”他大力他吸着微凉的空气,努力贬了贬眼,“阿姊还在等你回去。”鼻音浓得无法掩饰了,他底下头去,双手不由自主扯住了白弈的袍摆。
  白弈却什么也没市应他,只走蹲下身去,抱猫儿一般将 他抱在胸口,一下一下沉默地拍着他轻颤的脊背。
  白弈专蔺姜商仪,让挑选出的三千精锐扮作借调粮草的押解步军。从东门出城,乔装绕道去柱西州。英吉沙早已先遣了机密心腹返回高昌,请她兄长与父汗准备上等精锐的回鹘战马,,以备更替。由凉州到西州再入高昌翻三弥山,沙摸,山栈,雪峰,一路艰险无数,还需要在大穴封山前入三弥山山脉,寻得可行道路,以成奇袭,过晚则怡误战机,过早又易寨露行踪,当真是与天相湘争的殊死之途。
  然而,当蔺姜严阵传令,若有不愿前往者,可立 刻自行离去,决不阻拦,亦不作逃军论时,三千勇士却无一人出列 ,甚至无人多言半句。舍一身血肉,保家国平安,这便是烽火原上乒戈阵前铁打的儿郎。此时无声,却胜万语千言。
  离开凉州城的时候,姬显再三她回望着凉州城头楷楷迎风的大旗,问蔺姜:“为什么我没办法恨他?那种令人疯狂的仇恨,我没办法理解。”
  “因为你对他有感情。”蔺姜不紧不慢地催着马,“仇恨是用来止痛的毒药,但你若是对他存有感情,每多恨他一分,便只会让自己多痛一分。”他看一眼身旁面带困惑的少年,忽然感慨万千。
  阿显年幼丧父,那个一直救他、教他、养他的人,是白弈。或许,在阿显心深处那些明暗错缠的情感沟壑中,白弈已不单纯是一位兄长,而是已无法替代的着染了父亲的气息,让这个孩子依恋难舍。
  阿显是个聪明的孩子,说他天真也好,傻也好,他本能地懂得如何真正保护自己。可是,另一些人呢?是否要将自己的割得遍体鳞伤痛彻骨髓,才肯放自己一条生路?



  章六六 胡不归 (1)

  蔺姜率军开拨,一晃月余,竟几乎了无音讯。
  临行时白弈将白府上惊心驯养的飞翎给了他四只,叫他进入沙漠前放一只,到了西州放一只,抵达高昌再放一只,入山前放最后一只。不需书信,只要这四只鸽子各自按时回来,就能知他们行进顺利。
  然而,那四只飞翎却一齐飞了回来。
  白弈暗叹,猜想蔺姜恐怕是为求至极轻装,在入大漠前就将选四只鸽子一齐放走。沙漠之中,人尚且缺水缺粮,还要带几只鸽子,确实也是拖累,倘若遇上风暴或流沙,能否保全也是未知。放了也就算了罢。只是如此一来,诸事皆只得靠一个默契,再难以及时互通消息了。
  入冬后,远徙西突厥军果然渐渐愈发浮躁,频频邀战,每每声势大造,于城下连日夜的闹也是常事。至后来,竟常坐在凉州城下,指名点姓喊着白弈叫骂。城头将士们听得万分憋闷,纷纷请战,无奈白弈坚决不允,还叫他们连一支箭也不许射下去。
  非但不许应战,白弈反而让凉州长史王徽遍集城中裁缝,领其中眼力最佳者上城头去观望西突厥军服制旌旗,回来画下图样,再叫之前归顺的西突厥俘虏加以指正,命裁缝们赶制突厥军衣甲旗帜。
  将士们大为不解,不知元帅为何竟要替胡人筹备军用,一时纷纷前去探问。但白弈却不加半句解释,只是微笑着叫他们稍安勿躁。
  及至千余胡服尽数齐备,白弈却只招了一人来幕府相议,便是赵灵。
  “我要你领人扮作突厥军,夜袭吐谷浑,将吐谷浑准备东用的屯粮劫走,送往西突厥辕营。但我只能给你一千人。你敢还是不敢?”他盯着赵灵双眼,如是相问。
  吐谷浑与西突厥长相勾结,胡人之所以至今仍能坚挺不退,多半依仗吐谷浑在近处支援补给。但吐谷浑亦同样游牧草原,冬日难熬却不是西突厥专利,长久供给,早已暗生怨愤。愈退胡敌,先击其利。此番乔装胡人前去吐谷浑夺粮,一旦得手,恐怕大战未开,这狼与狈便先要内讧。
  “大王果然好离间计!”赵灵扬眉一笑,眸中闪烁不定的,全是兴奋光芒,反而颇为挑衅地反盯着白弈:“末将敢不敢倒在其次,反倒是大王,当真敢么?”他始终不肯称白弈一声“元帅”。
  白弈闻言目光愈发沉敛:“待大局已定,胜券在握之时,白弈自会给将军一个交代。但,今时今刻,还请将军以家国大计为重。”他说着向赵灵抱拳行了一礼。
  “既然大王都不怕,,未将又有什么好怕的。”赵灵眸色一瞬明朗,“但这一千人要我自己来挑,不是精兵我不会带。”他笑着,不待白弈动手,自取了令字签反身就走。
  这一策离间计,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吐谷浑早为粮草之事对突厥军多有怨意,已借口拖延了许久,迟迟不肯供给。如今赵灵忽然去截,先入为主,自然认为真是胡人前来抢粮。赵灵领那一千精骑活像游走密林的猎豹,迅猛矫健,引着吐谷浑兵便向突厥军大营扑去,扔下截来粮草就走,乱军之中,夜幕之下,撤得悄无声息。
  西突厥军被蒙鼓中,拳然不知吐谷浑为何忽然来犯,慌乱中一番大战,死伤惨重,待猛然醒悟过来,方知中计,连忙急急鸣金叫停。西突厥戈桑烈汗命次子速鲁亲往拜见吐谷浑赞普,竭力辩解,此乃中人狡诈,使出离间之计破坏两部友盟。
  然而,吐谷浑守军言之凿凿,亲眼看见偷袭者着胡服、举胡旗、分明是胡人马军,吐谷浑被截走的冬资又全在西突厥辕营之内,真可谓是人证俱在,物证俱全,叫人百口莫辩。吐谷浑赞普一怒之下与戈桑烈斩角断义,反向天朝请降祢臣,要与凉州军联合对付西突厥。
  白弈得讯大悦,即刻上表奏请,封吐谷浑赞普为河源郡王,又以宗室女册封金城公主,嫁与赞普为妻。
  和亲公主的凤辇赞普躬亲大礼相迎之下,乘着烽火狼烟驶向吐谷浑宫殿之时,曲突厥戈桑烈汗恼恨怒急,亲率大军全数出击,以流火大弩强攻凉州一日夜。将近黎明夜色最浓之时,终于渐渐偃旗息鼓,向着北方撒去。
  戈桑烈毕竟是称雄西北草原的霜主,这最后一搏看似凶猛,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并未出动全力,图的不过是一咬之威,以保撤退顺利。天候重压,痛失臂膀,他再不能拖着十数万大军远征,只得忍痛暂时舍下被囚凉州城内的长子,先撤回三弥山牙庭,再做长远打算。
  白弈立在城头,远观胡人退势,当即点了三元大将,调三千精骑为前锋开道,步军三万余跟进,命他们带十万军旗,张足声势,乘胜追击,只许败还,不许全力求胜。
  果然,这三万兵出,一相接触,西突厥军早有防备,戈桑烈汗亲自断后压阵,立时汹涌反扑。三万凉州军虚战一轮便即败退回撤。戈桑烈亦不反逐,自领部下,全力挥师北还。
  那三万凉州军方才回城,城内白弈却早已点齐军将两路,仍各三万,严阵以待,只待三万先遣归城,即刻出击,仍旧是精锐马军开道,步军携辎重火器跟进,形如双刃,直插胡狄背脊。
  先虚后实,以虚兵破敌戒备,以实攻敌不防。
  六万将士积蓄了数月的愤恨与热血一朝得以宣泄,立刻以爆裂之势向敌军扑去。这真正出兵首战的一鼓作气,将一个燃烧的“杀”字震在了西北辽阔的大地之上。
  戈桑烈汗到底未曾料到,凉州军首次追击受挫之后竟还会再来,而且更加锐不可当,被这六万精兵良将杀得溃不成军,铩羽大败。收拢残部得脱,清点人马,余下四万,一战折损大半。
  本以为不过是皇帝的妹夫、胆怯的王侯,却哪知是深藏不露的天生将才,坚壁数月不是不敢应战,而是弭耳俯伏,一朝将搏,犹如猛虎扑山。戈桑烈汗这才知真是轻看了这位初统大军的元帅,在不敢多耽搁片刻,一面火速向三弥山撤退,一面拜书天朝,罪己请和。
  但白弈怎可能放过这清剿西北的绝佳战机?又何况蔺姜那三千人先行在外,此时停战议和,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他心知李晗个性软弱,若知胡人请和,必有动摇,索性命人截下胡人议和的书函,杀了那胡使,动员三军,再发檄文,号称十万众,亲率远征,一路追往三弥山,势将这西北家门前的狼窝彻底掏个干净。
  果然,蔺姜不负所托,奇兵一支,如从天将,又有高昌阿萨兰汗相助,已抢先一步,夺了突厥牙庭。
  消息并不声张,戈桑率部返回才知有诈,牙庭失守,腹背受敌,在大军合围之下被逼至绝境,终于失手被擒于厮杀阵上。汗主被俘,西突厥残兵再无斗志,追随二王子速鲁一同躲进冰天雪地的三弥山之中,至此,已剩不下千人。部落老幼妇孺尽数被俘。
  但这毕竟是塞外夷狄之地,绝非久留之所。
  白弈一面安抚西突厥俘虏,并不将他们囚禁,亦将大军从其牙庭之内撤出,而在三舍之外,安扎连营,一面再三说降速鲁,允其千金,保其封王,仍旧统领旧部族人。但连遭挫败的二王子速鲁已十分谨慎,迟迟未见回应。
  白弈见势,不愿拖着十万大军在这冰天雪地里与几百个顽胡拉锯,便命大部先行开拔,大张旗鼓押解戈桑烈班师回朝。留下三万人马驻守,等待皇命处置。
  深冬的大草原上满地枯衰,泥土冻结成了厚厚的冰壳,一望四野茫茫。月夜下燃起的篝火不灭,大帐内烧暖的炉火正红,归乡情切的歌声荡在这天宽地广地广里,时远时近,仿佛天籁。
  “你说他们当真会来?”蔺姜抱了块米饼,坐在火堆前,米饼烤得金黄焦脆,啃起来嘎嘣作响。一番远徙苦战,风沙暴雪荼毒,他简直已黑红得不像话,乍看一眼,险些要认不出模样来。他三两口将饼揉进嘴里,随便从白弈手里抢了水囊来灌了一口,一尝之下,两只眼里却冒出光来。“竟然自个儿偷着喝酒。”他贪心地又灌了一口,睨着白弈笑道,“你可不能这样啊。大冷天的,禁酒令是谁下的,自己倒先偷着喝上了。”
  “我说严禁酗酒,又没说不许喝酒。天冷驱寒的酒水,你自己身上没有?”白弈白了他一眼,
  劈手又将水囊夺回来。天寒地冻里,水酒瞬间既凉。他将那水囊又凑到火上烤着,一边缓声道:“我说会来,他就一定来。”
  他们在等那在逃的西突厥二王子阿史那速鲁。
  押解戈桑烈是白弈设下的圈套诱饵,只为引那速鲁自投罗网。试问,为人子者,眼看父亲被囚走,又怎会无动于衷?
  “你快去前边盯着罢,我这儿不用你‘看守’。”白弈说着拍了蔺姜一把,催他快走。
  “那速鲁给你颠来倒去的耍了几个来回了,他也不是傻子。你真不怕他反过来找上你,再去换他爹?”蔺姜起身似要走了,只是嘴上仍不免唠叨。
  白弈看一眼中军帐外森严戒备,笑道:“该来的总是要来,你以为你蹲在这儿他便不来了?”他说着走出帐外去令道:“天冷风大,都去烤烤火,不用守着我了。”
  蔺姜怔了一瞬,“你呀……”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跺了两下脚把靴子跺实了,抓过大氅披上,摆摆手钻出帐去。
  帐外飘雪,几团白絮飞进来,被炉火一蒸,立刻化了水雾。
  白弈看着眼前这霜雪湮灭的奇异景象,将烧热的酒凑到唇边又饮了一口。滚烫酒浆如火,从喉管直烧到脏腑。他将余下酒水全倒在火上,火光陡然一盛,烈烈蹿得老高。
  他就着火席地坐下。即便铺了皮革,地面仍旧寒可彻骨。他缓缓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香囊。
  这香袋是婉仪做的,临行前,小女儿亲手系在他颈上。但里头装的,不是香草。他将香袋打开来,倒在掌心,看那些晶莹碎片在火光下泛起七彩光泽。
  那是一支碎掉的琉璃簪。
  他努力地找,终也只得回这残缺不齐的一小撮。
  他还记得,临别是婉仪对他说:“怎样都好罢……你先给我好好的回来……”她垂着眼,又委屈又倔强,说什么也不愿流泪。
  可是,那个远在天阙近在心尖的人呢?他心上那一支剔透无暇的琉璃。
  她也会如此想么?
  她真的,在等他回去么?
  大概,他本没有资格再做这样的期待罢。
  他模糊地笑了笑,怅然将那香袋塞回去,听面前红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筋骨碎裂一般。
  远处响起了搏斗声。
  几乎同时,三支乌黑弩矢刺破了皮织的帐篷,呼啸着向他袭来。
  果然来得准时。兵分两路,算个聪明角色。只可惜——
  白弈一剑削掉那三支疾矢,眸光一闪,已见几名突厥人提刀扑入帐中来,杀气腾腾就是一顿乱砍。
  白弈唇角溢出一丝冷笑,长剑凤起,借力打力,还击得毫不费力。杀人不过头点地,轻轻巧巧,十几颗头颅滚落,血花飞溅时,衣裳尚未沾染,便是那三尺宝剑也干净得不着半点血污。
  “出来。”他拭着剑锋寒刃,清冷杀气随着剑光倒映在冰一般的剑身上,“我说过,会与你有个交代。但做这等勾通胡贼卖国求荣之事,就是你不对了。”他忽然挥出一剑。剑气荡开,将帐顶撕出一道裂口,一个黑影随着漫天雪花一起落下地来。
  那黑影翻一个筋斗直起身来,嘲讽地笑着:“大王要杀我,不必寻这等借口。勾通胡贼是有的,卖国求荣没有。大王心知肚明。若我不去找那阿史那速鲁,他必定亲自来拿你项上人头,怎还轮得到你我在此清净说事?如今速鲁已然落入大王陷进之中,大王不与我个诈降诱敌的功劳,反而要屈杀我?”抬头时眉目灼灼,赫然正是赵灵。
  帐外远处,卫军听得喧闹,就要奔来。
  “都不许上来!”白弈怒喝一声,震得众卫军再不敢多进一步,只得持戟站在雪地里。他斜剑身侧,紧紧盯着面前这狼一样的少年。那孩子剑拔弩张,眸光中混着杀气与恨意,仿佛浑身的毛刺全都竖了起来一般。一晃眼,影像交叠,仿佛又见当年凤阳山中那埋下石炸炮的孩子,那样的眼神,这许多年来竟一成不变。
  白弈拧眉冷叹:“赵将军——或许你更愿意我称你卢家小郎?你很命大。”赵灵便是卢灵,当年那死在他手中的皖州盐商卢杞之子,一个本应该已被他灭了口的孩子。这是一场,早在十多年前便已埋下火种的复仇。
  “我确实很命大。你的家将很忠心,只可惜他没想到,有的人心天生是生在右边的。”卢灵冷嗤一声,一把扯开衣襟。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新旧战伤之中,左胸口上一道精细伤疤早已在经年久月之中,变得不再鲜红刺目。然而,淡去的只是伤疤,不是心中仇恨。“如今你未必是我的对手。今日,我要替我卢家大小十余口冤魂讨一个公道。”怒声未落,他已从腰间拔出胡刀来,再一闪身,已扑上白弈面前。
  卢灵一直是使长枪的,没人见过他使刀。如今一见,才知他的刀法比枪法更狠辣百倍。那一柄胡刀便仿佛是他身体的延展,刀风凌厉绵密,他竟似比闪电还要快上百倍,一招一式犹如幻影,叫人半点也看不清。
  白弈接了他几十招,掌心不觉湿冷一片。
  太快了!
  这小子太快了!快到令他只得招架,全无反击余地。
  略一分神,臂上已是一痛。血涌了出来,转瞬鲜红一片。
  那持刀的杀手,却已似金鹞一般,轻灵翻一个身,人与刀都化作一道寒光,直插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白弈眸中精光一耀。只见他不闪不避,甚至半步也未挪动,只是转身直面是笔直刺出一剑。
  但见卢灵身形一僵,似被无形阻力凝住了一般,再不能前进半寸。
  白弈手中长剑,竟堪堪比在卢灵颈项,只消略一进力,便能叫那颗脑袋立刻飞出丈外。
  “你太快了。”白弈看着面前这精干的少年,淡淡吐出这一句话来。
  卢灵怔了良久,仰面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是我太快了。快到你站着不动转身就能刺中我的喉管。但你就该一剑杀了我,你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就再也别想伤我。”他瞳孔中陡然沸腾出浓稠阴鸷。
  忽然,一个清朗语声急急扑上前来:“白大哥!别杀他!你杀了他就再也没有机会——”
  白弈闻声一震,只见卢灵掌心里一道蓝光射出,直袭涌身上前来的姬显而去。
  “闪开!”白弈大喝一身,纵身一把将姬显扑在地上。那枚银针刺在右臂,顿时一条胳膊全麻了,手上无力,剑便“铛”的一声落在地上!
  好狠的毒!
  白弈来不及回身,只听身后劲风呼啸,刀光杀气交织成的寒冷已至。
  刹那间,肌骨撕裂声哀。
  但却意外的竟未有疼痛。
  白弈呆了一瞬,猛转回身去。毒素顺着血液流窜,激得他一阵头晕眼黑。模糊间,却看见蔺姜拦在身前,卢灵掌中胡刀已从他胸口穿了过去,粘稠鲜血顺着刀刃滚落,岩浆一般灼烧。
  “娘的……老子没死在战场上,倒给自己人折腾死了……”蔺姜含笑骂了一句,抬脚一腿踹在卢灵颔下,生生将之踹飞,却忽然喷出一口赤红,直直的便跪了下去。
  瞬间,白弈只觉得一腔热血全涌上头脸去。不能思考。晕沉灼热的疼痛似要将他的脑袋撕裂。他忽然左手拾起落地长剑,猛一掷。
  寒光碎,血花飞散。
  三尺青锋正正从卢灵咽喉处插了进去,将他牢牢的钉在那悬挂舆图的支架上。人身的重量向下一坠,剑刃便崁在了下颌骨上。
  然而,他脸上却显出愉悦的笑容来,很轻松,全无半点痛苦,竟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苦刑之中逃出生天。
  赤红喷溅,把好一片山河染得血肉模糊。
  “大哥!”骇呆了的姬显终于大哭出声来,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一把抱住蔺姜。
  “别动那把刀!现在拔刀他一口气上不来就真的完了!”白弈回头爆喝一声,一把将他拖开去,不由分说随手操了条马鞭将他双手绑在案角上,不许他乱动半分。
  姬显已哭得听不见人话,出气多进气少的胡乱嚎叫挣扎。白弈顾不上理睬他,急传军医救人。
  他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匆匆稳住局面,便去见那新败的俘虏。
  尚自被困陷阱中的西突厥二王子速鲁瞧见白弈过来,十分挪揄地抬头笑道:“你们自家内讧消停了呀。”
  白弈满面阴沉,一双眼乌黑得深不见底。“降或者死,没功夫和你废话。”他的语气绝不容半分质疑,不见半点往日温文,唯有霸道。不,甚至连霸道也不足以描述。那是一种寒气,非正非邪,仿佛三途黄泉中睁开的一双眼,看透生死要害,又将生死视如草芥。
  那样的神情,便仿佛地狱血海中荡开的冷笑:生是你的救赎,死是你的湮灭,与我何干。
  刹那,阿史那速鲁竟仿佛被雷劈中一般,双股战战,一下瘫坐在地,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白弈一条右臂耽搁了医治,毒入血脉,险些废掉,在汤药里浸了好几个时辰才终于恢复了些知觉。军医嘱他还得继续浸足一日夜,方可将余毒全数祛尽。他悬着胳膊,扭头看见一旁倒匐在地的姬显。
  此时的姬显竟像是死了一回一般,无力瘫在地上,手腕伤得惨不忍睹,一双手被血染得鲜红,额头上也撞得鲜血横流,满脸又是血又是泪。
  白弈命人给他松了绑,将他拖过来,他也软软地没什么响动,直到白弈亲自用左手拿了块帕子擦去他脸上血污,他才终于回复了些许气息。“都是我的错。”他把眼睛埋在白弈掌心里,迷途负伤的小兽一般呜咽颤抖。

  “你不是错了。你只是——”白弈踟蹰良久,竟觉得不知该作何论断。他沉沉叹一口气:“这世上可怜人太多,各有各的不幸,你难道每一个都想救么?神仙也办不到的。谁的因和果,谁的缘于孽,让谁自己去了断罢。”他顺着姬显背脊,直到渐渐听不见抽泣,苦笑:“去看着你大哥去,告诉他,他要是敢把这一口气给我咽下去,别怪我把他吊在枉死城头上抽!”
  蔺姜伤势十分沉重,昏昏沉沉,鲜少有清醒时候。
  白弈去看他,赶上他醒了,竟挂起个依旧淘气的笑容还嘴:“你记着你答应我的事了,否则,谁抽谁还不一定呢。”
  那般笑容令白弈竟是心中一酸,旋即很是恼恨,皱起眉道:“你不盯着我,没准我就忘了。”
  但蔺姜却在瞬间板起面孔来。“你敢。我死了也盯着你。”他说得平淡,却认真如斯。
  不要给他噎得半晌应不出话来,末了终是一叹。“别说胡话。哪有那么容易死了。”他拧眉斥了一句,忽然,却又不知究竟是在斥责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但蔺姜却已又昏睡了过去,似乎,并不曾听见。
  一夜之间,大军凯旋的步伐便这么沉了下来。
  然而,三日之后,蔺姜却忽然 不见了。没人知道重伤至此的他去了哪里,还能去哪里,是生,或是死。
  不要沉默了半日,终于命军中挂起了招魂幡,以衣冠焚烧,请下金塔。
  姬显无论如何不愿接受:“大哥他一定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白弈唯有苦涩叹息。蔺姜若死,是英雄,是功臣;可若是还活着,却擅自离营不归,那便成了弃军之将,要承逃兵之罪。他又何尝不希望蔺姜还活着。可他又要如何向朝廷复命交代?
  他看着那些雪白幡旗随风飘荡,与皑皑天地间模糊成一线,听那些风中响器的铃铃不断,在心底默然念道:
  你小子若是真还活着,就早点给我滚回来。
  否则,你叫我如何与她交代?如何还有颜面再见她?
  难道你要我与她说,抱歉,又多欠了她一条性命么……


  章六六 胡不归(2)

  那一丝魂牵梦萦在午夜游 走,她尖叫一声从梦魇中醒来,浑身僵冷,汗如出浆,仿佛有千斤巨石压身,疼痛酸楚,半晌动弹不得。
  梦中所见何其真实,便好似亲历。
  她眼睁睁看着蔺姜跪在血泊里,胸口一把利刃,鲜红染了满身。
  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 挛,她摁着心口匍在榻边止不住的干呕,直到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被惊动地宫人们掌灯拥上前来,吓得面无人色,急忙便要去寻御医。
  “不要御医!去请蔺国老!我要见蔺国老……”她撑起身来疾呼,几乎要从榻上滚下来。
  不一时,侍者传召了右仆射蔺谦前来,她却又胆怯起来。她要说什么呢?难道她要与蔺公说,她做了一个不祥的噩梦,梦见蔺姜……再也回不来了?“我……我不见了……”她躲在帷帐中静默半晌,吐出这话来,“请蔺公回府罢。我难受的厉害。明日再向国老赔不是。”
  三更半夜里把人诏来,却又不见了。那侍人无奈,只得依言退去,片刻回来,却说:“国老递话进来,请妃主保重身体,造梦之事,多为忧思所致,不必太过介怀。”
  帘帐微颤,她缩在被褥里,心头一阵暖,一阵凉。
  一宿难成眠。
  她从此日日挂记着边陲战事,却是杳无音讯。西北来的塘报只到大军北进就断了,空白的令人寝食难安。
  她心中揣了这事,惶惶得几乎再也顾不上旁的了。
  她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蔺姜。阿显。还有……
  心中陡然寒瑟,赫然发现,那胸口处的旧伤竟依然还会疼痛,仿佛随时都会裂开,再流淌出鲜红的血。
  她忽然抓起妆台上一支金钗,猛向着自己左腕刺下。锋利钗尾穿刺了白玉皓腕,鲜血藤蔓一般攀爬蜿蜒。进来伺候的宫女发出惊恐地呼救声,跌跌撞撞打翻无数坛罐。她痛得唇瓣青白,满身冷汗,却低下头去,瑟瑟的笑了。
  直到她终于再见到他,那个熟悉至刻骨铭心的男人。他站在那儿,衣不解甲,身后,一口四方漆黑的棺木躺得静默无声。
  瞬间,心口炸裂般剧痛。
  “为什么是你活着回来?”她几乎是扑下阶去,双拳在袖中紧攥得颤抖,指甲陷进肉里,鲜血成丹蔻。
  “原来……你希望死的是我么?
  “阿鸾,你若真如此恨我……大可以亲手杀了我。”
  她听见他含哀的叹息,看见他阖目时眉梢落下的凄然惨色。她忽然像被灼伤了一般暴怒而起。
  为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何还要露出这般神情?
  骗子!
  骗子!
  骗子!
  为何要这样逼我?
  为何,连最后一个可以安心藏身的温暖角落,也不留给我?
  好恨。
  好恨。
  为何无处可逃?
  为何这痛像是魂魄中生出的孽,永不消退,永无宁日?
  杀了你。
  杀了你是否便真的可以杀了过去,杀了这漫漫无期的奢华极刑?
  猛出手,抽他腰间三尺寒锋,恨绝难消地用力刺去。
  是恨?是爱?是泪流满面时蜷缩的绝望?还是血染双手时颤抖地疯狂?
  她不知道。
  她宁愿不知道。
  我恨你。
  是的。
  因为,我爱你。



  卷五 丹凤朝凰始于飞

  鸾说·于飞

  我舍不得蔷薇的芬芳。
  那醉人甜香,便是带着尖锐的刺,也叫我鲜血淋漓着甘之如饴。
  然而,每每醉梦中惊起,茫然四顾,怅然怀伤。
  十里平湖看鸳鸯,山巅仰止凤求凰。
  于飞。
  于飞。
  可是岩缝里偷染唇边的莹白月光?
  可是那水下屏息交错的沉溺缠绵?
  羞与人见。
  不与人言。
  抑或是,我太贪婪?
  玉杯金盏,浅尝一抹的缠毒微醺,总好过望穿了眼前秋水万世潋滟。
  不足够。却又太奢华。
  那稀薄的侈靡握不住啊,却似千斤担,肩扛不起,心奈若何?
  我厌。厌那些人前目光,人后闲言。
  给我烈火,烧他个痛快清白人间~
  ——墨鸾


  章六七 蔷薇刺

  西北大捷以后,西突厥归顺称臣,再尊李晗为天可汗。朝廷在西北设立都护府,封那西突厥二王子阿史那速鲁为汗,仍命其统领旧部,又派遣朝官都督。戈桑烈软禁神都,封了个闲散勋爵,无异人质。
  大军还师初日,太极殿外,淑妃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刺了凤阳王个通透!惊煞几多人。
  这一剑伤重,再稍偏半寸便是脾脏要害,绝无生还可能。凤阳王给人抬回府去已是不省人事,把个奔来大门前等阿爷回家的小女儿吓得当场嚎啕。御医在公主府上日夜看护,都说三日不醒,怕是难以回天。东阳公主亲手在府内挂招魂的风铃,亭台楼阁,一堂一院,满满的全是,风一摇,铃铃响起,回音不断,飞鸟惊旋,不敢停落,连过路拉车的马和牛也倔着蹄子不敢靠近。
  直到第三日夜里,忽然天降大雨。狂风大作,风铃乱摆之声响彻了整个神都,连禁宫之内竟也清晰可闻。那声音,竟像是天唱起的吟诵。
  电闪雷鸣中,有人说看见了一只金翅鸾,口衔一枚赤红的珠子,好似一团烈火,在云端时隐时现,忽然,将那珠子当空抛下。那珠子顿时化作炙火,随着电光井雷掣一起从苍穹贯下,竟如天龙临风,落在东阳公主府便不见了。公主府彻夜紫气金红,灵光激荡得不似凡尘物。
  又有人说,那一夜,淑妃跪在雨里念了一宿的佛,呕出来的鲜血,把灵华殿里的荷池染得满满殷红。宫人们无论如何也拉她不动,哭喊着奔去启奏。闻讯而来的皇帝亲自将她拖回去,问她这是干什么?浑身雨水未干的淑妃,缓缓睁开眼,却露出一脸茫然,幽幽地吐出一句:“我……不记得了……”
  但待到暴雨退去天光放明时,凤阳王竟醒了过来,神清智明,脉息平和。
  御医们连连称奇,都惊叹这是天赐下的造化。
  强撑了这许多日的公主婉仪,却再也忍不住,扑在夫君怀里大哭一场。“她怎么下得了手……她怎么下得了手……”她抱着白弈,泪水簌簌,全洒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
  白弈一手揽住妻子,一手抱住缩在身边的小女儿,满腹叹息终作一句怅然:“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有人终于回来,有人却至今未归。
  本是获胜凯旋大喜,蔺姜的死讯却像一个巨大的阴影,压得所有人抬不起头来。
  蔺国老膝下只此一独子,正当有为之年,怎不叫人唏嘘长叹。
  为表英烈功勋,安息英魂,李晗命得道法师开坛超度,并亲自诵祷祭文,又欲追封蔺姜爵位。但蔺国老却执意不受,仿佛一旦接受了这身后荣耀便意味着儿子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恰逢凉州军中有一追随蔺姜奇袭三弥山的小将竟与淑妃容貌颇为相似,令皇帝也十分惊叹。淑妃与其一见如故,将之认作义弟,两人一同拜蔺公为父,要替蔺姜赡养老父,做一双来日披麻戴孝跪灵服丧的儿女。
  如今的淑妃已然位同中宫,却有如此义举,朝野上下一片称颂。皇帝赞其义许其功,封授那小将姬显为勇义侯,大为表彰。为中更是纷纷效仿,竞相抚恤赡养阵亡将士家中孤老遗弱。战争消耗了国库钱粮,消耗了军民热血,却没有消耗人心中温暖的情义,反而将他们维系的愈发坚定紧密,所谓大难兴邦,莫过如是。
  然而,这依然只是属于寻常人的圆满。
  返回神都,将统军符节交还兵部,凤阳王便开始闭门养伤,清酒得好像全天下最清新之人。如今执掌神都兵马的是吴王李宏,交出兵符,他白弈什么都不是。
  约摸一月,端敬敏皇后之父左仆射谢蕴告老,李晗顺水推舟,将这左仆射之职给了白弈。但人人都清楚明白,这不过是安抚人心的缓冲之举,不叫人说一辈子亏待功臣良将。皇家借这一场战争回收京畿兵权已做得干净利落,即使这左仆射仍是位高权重,一样意味着防范、戒备、不信任。
  但白弈不在乎。又或者说,他早有预料。宦海沉浮,此一时,彼一时,他早看得透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是赢家,自然也未必是输家。他还有朝云,有阿显,有崇俭,有在凤阳根深蒂固的基业,就算他闲下来一阵,又有何关系?权作休息。他如今担心的,反而是白崇俭。
  他知道,崇俭恨他杀了刺王妃胡氏,所以才挑起这许多事端。沟通谢后,害死了阿鸾的孩子,那是旧事,尔今端敬皇后之死,怕是件新事。太子与长沙郡王到底是两个不及束发的孩子,任修又是个不擅人脉往来的夫子,怎可能如此轻易混入禁宫?除非禁卫军之中有人援手。
  这个崇俭,若是真与谢后之死有所牵连,阿鸾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不出白弈所料,开春时,禁内忽然查起了寒食散,起因却是个吃寒食散吃得神智发狂的宫人,从楼阁上跌落下去,当场摔得面目全非。
  这寒食散多食便会上瘾,令人无法自控,自前朝时便已是禁品,私自往内廷输送更是死罪一条。
  淑妃立即下令彻查来源,一查之下,却查出几个监门卫,供称有人拿寒食散控制他们为已所用,若有不众,便不给药,其中一件事,便是当初帮着太子等人私入内廷。这等事攀不上太子的罪,定是有人在背后作祟,矛头所向,自是不言而喻。
  如今只是少许宫人卫军受控,倘若发现得晚了,将些身居要职重位的关键臣工也卷入进去,岂不是亡国之虞?李晗得知此事,大为震惊,勒令三司严查。
  白崇俭闻讯惊得坐立不安。他捣腾这寒食散,真实只是给淑妃,但那却不是他自己想到的,而是淑妃问他要的。如今这个女人却要用寒食散来治他,莫非竟是谋划已久只待良机?倒真亏得她煞费苦心。他立即命人将囤配之散销毁,不料竟还是慢了一步,被御史台先查到了证据,发下拘票,要拿他受审。他不得已,只好先逃了,留下那湖阳郡主正怀着四五个月身孕,又惊又怕,连忙去找太后,呆在庆慈殿上日夜哭诉哀求。
  私贩寒食散之首魁竟是尚主的大将军、凤阳王的堂弟、皇帝的表妹夫,令三司着实震惊。刑部与大理寺唯恐有差,不敢声张,只想谨慎处置,不要闹得一众皇亲国戚面子难堪,偏御史大夫杜衡是个六亲不认的黑子,早朝时一本当殿捅上,搞得李晗顿时僵信,半晌下不来台。下旨严查的是他,君无戏言,难道如今能为了湖阳郡主,便不了了之么?群臣百官,天下子民,多少乌幽幽的眼在看着他。万般无奈,只得敕令即刻罢黜白崇俭职务,广发海捕文书,捉拿钦犯归案。
  那湖阳郡主王妜一惊之下小产,抱着太后哭得死去活来。孩子没了,眼看着丈夫也要没了,当真是好不凄惨。太后心疼侄女儿,却也无可奈何。
  但白崇俭自己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救他这一条命,还得要找淑妃。
  然而,当他已做足打算,就要自去寻淑妃时,却被傅朝云截下。
  “你别去。我去。她不会把我怎样,你去一定自投罗网。”朝云连捆带绑,把崇俭拖回自家去,扔在地上。
  如今已是灰头土脸的白崇俭,神气却半点不减从前。“犯不着对我这般好,我自己的事,自己扛不住了大不了一死。”他依旧笑笑的,却是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朝云无语,懒得与他多说,两个麻核先塞进他嘴里,叫他乱喊乱叫也不行,转身便出去了。
  灵华殿上不灭的长明灯,是为逝去的小皇子祈求长生的光。
  朝云再见到墨鸾,她正对头一支灯,阖目仿佛沉睡。但她却仿佛冥冥中自有感应一般缓缓开了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见我?”
  “我怕你直接把他下了刑部大牢。”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白崇俭。”墨鸾却忽然道。
  闻言朝云怔了好一会儿,显出些不自在的窘意来。“是。是阿赫让我来的。他觉得……或许,你这会儿,不会那么想见到他。”他只得无奈。
  “我如今该怎么称呼你?”墨鸾缓缓回身,双目中直白的探询与审视。许久未见,两人都不再如从前,身份变了,地位变了,人也变了。
  朝云默然片刻,叹道:“随意罢……”
  “那我喊你朝云大哥,你不会嫌弃罢?”墨鸾却浅浅一笑,眸色中瞬息的锋芒,便像是眉梢飞起的金色蝶纹,凌厉而妖魅。“我知道你要说叙。”她勾起唇角,语声却是凉的,“那你就与我说实话。我的孩儿,是不是白弈害死的?”她眼中忽然射出强悍的光来,便像一只痛苦的雌狮。
  “他怎么可能会害你的孩子?”朝云的眉敛了起来,“你不该这么疑心他。”
  “那好,你告诉我,是谁?”墨鸾截口质问。
  朝云一窒,竟不能应话。
  是呵,是谁?
  “你们如今却还要替那人求情么?”墨鸾扬眉喝问。
  朝云无言良久。赫然发现,当年那个柔弱的小姑娘竟已打磨出如此的锋利,着实令他说不出话来,唯有苦道:“你这么做,叫阿赫很为难。”
  “他又何尝替我顾虑着想过?”墨鸾冷嗤。
  “但如今郡主小产,崇俭又遭通缉,你总也算是叫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难道非要他一死,才能消你心头恨么?”朝云只觉得噪音干涩。
  墨鸾却笑得愈发冰冷,满满的全是嘲讽。“是我害他这样的么?”她一步步逼上前来。
  又是怔仲,朝云禁不住挫败地苦笑:“对。不是你。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你——”他忽然觉得再也不知还能与面前这个女人说些什么。他本就不是什么雄辩滔滔之人,如今却走投无路硬要来做这最不擅长的差事。
  但墨鸾反而柔和下来。“爱与恨,朝云大哥,你可明白?”她眸中浮现出奇诡的颜色来,仿佛喃喃,犹带着瑰丽奇异的笑容:“被他杀死,又杀了他,爱也不能,恨也不能,这种感觉有多痛,你不能体会。否则,你不会来劝我。”
  “没错,我是没法体会。”朝云长叹,“但我以为,正因为如此,你最应该了解他的苦。我只想请你给你们彼此留一条生路。”
  “生路。”
  墨鸾反反复复琢磨这两个字眼,终于懒懒抬头。“好啊,你让白弈亲自来见我。”她忽然显出一丝又狡黠又索然无辜的笑意,一切的交谈,竟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仿佛之前那些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命题氧气云烟,一挥而散。“过几日,我要去进香。”她盯着那一支跳动灯火,意味深长。
  “妃主可是要往国安寺祈福?”朝云拧眉问道。
  “不。”她却否认的斩杀截铁,挑眉睨看面前这饱受纠结的老实人,却像是要揭开游戏新启的花采,樱唇轻启,吐出带刺的芬芳:“不去国安寺。我喜欢清净的地方。我要去——卧云寺。”
  一瞬,傅朝云只觉得,冰寒透彻,入骨三分。



  章六八 卧云旖

  淑妃归省,与母亲、兄嫂同往京郊碧山里的卧云寺进香。依照往常,皇家进香祈福,每每的都在国安寺,富丽堂皇,伺应周全,又近便。这淑妃却偏要去个深山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无人知其缘故,皆有些莫名。
  但沿途百姓却很是开心,浩浩荡荡的车马队过去,争相围观之人熙熙攘攘,竟比逢年过节的集市还要热闹。
  人人都想看一看,今上这位淑妃究竟是何等的绝代风华。
  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有百千种模样:从太皇太后私宠溺爱的贵主,到遗落民间又重回天阙的沧海明珠;从蔺家将军的无猜檀卿,到吴王殿下的红颜知己;有人赞她是辅佐君王的淑良明妃,又有人骂她是白氏插在陛下枕边的刀,是倾帮祸国的狐妖,只手宫中,魅惑君主,谋害两位皇后……不论怎样都好,当那金屏翠描的车障映入视野,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
  那是怎样奢华的气象!
  是的,奢华,却无一人敢对这奢华说半个不字。
  那纯金雕琢的屏障上,竟能那样栩栩如生地描绘出雍容高贵的倩影,金身在内,金影两面,叫人瞧在眼里,似看清了,又似什么也没看见,不及细细回味,已先惊呆在当场。
  帘幔随风微摆,沉香苏合精致,又仿佛还夹杂着什么别样花香,淡淡在空气中飘散,一撩而过,若有若无,浸得人痴醉。
  待醒回神来,却只余车马远去背影,犹有灵光隐动,遥不可及,仿佛方才那一瞬的观望,也不过是水纹佛光,是天照下来的镜像。
  那是不属于这红尘时间的景象。
  抵达卧云寺外,早有女尼相迎,领三位贵妇往寺中进香拜佛。
  这卧云寺果然是一处深远清幽去处,初入时只觉十分窄小,愈往里走,才发觉别有洞天,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殿一堂,仿佛皆是静止的,却又有无限生气暗涌灵动,竟令人在瞬息之间便沉淀了心神思绪,只想安静感受,凝听魂髓深处传来的声响。
  虔诚礼佛,一一进香,罢了,婉仪又说想抄诵一郑经文,祈福求子。她与白弈结为夫妇,一晃也快十载了,只得阿寐一个女儿,心中难免有些不安。若说刚成亲那会儿白弈常寡淡她,这几年来也并没有刻意亏待,但她却迟迟再不见动静。她一时疑心自己生阿寐时伤了元气,请御医却又诊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疑心是白弈做了什么手脚,可又想不通这人图什么……百思不得其解,道是命中无子,只好相求于神佛。
  女尼们引了婉仪却净身沐浴以备焚香抄经。
  墨鸾与谢夫人立在观音殿前。初春料峭风寒,吹在身上,瑟瑟的冷。
  “你身子弱,找间清净禅房,歇息一会儿去罢。”谢夫人替墨鸾拢了拢披风,软语相劝。
  墨鸾微微摇头,她看了看院落中长青的松柏,回身向寺中女尼问道:“敢问,贵寺中,可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傅居士?”
  此言甫出,谢夫人与女尼俱是一默。
  “阿鸾……”谢夫人低唤一声,似想开劝。
  但墨鸾却截口打断她。“我想再见姑姑一面。见不到,不回去。”虽是柔声细语,却已不容置辩。
  谢夫人见之无奈,只得向那女尼点点头。
  墨鸾也不许宫婢们跟随,叫尼人领着她独自走了好几进的深院,只入到一个极僻静的处所,推门入得禅房,见名灰衣女子正静坐持颂,果然是傅芸娘。
  转眼七八年不见,再相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静立门畔,悄然无声。
  但傅芸娘却放下了手中念珠。“过来坐,今年的新茶是还没有,旧冬的花雪、初春的雨水却是有的,将就也能沏。”她一面淡淡对墨鸾招呼,一面动手备茶,仿佛对面立下的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荣宠有加的皇妃,而只是个小姑娘。
  那般亲切熟悉相唤,瞬间便叫墨鸾全身端起的架子塌了下来。“姑姑,你教我,怎么才能放下?”她垂了眉眼,喃喃地问。
  芸娘却不理会她,只是细细煮了茶,斟一盏递与她,看着她饮罢将茶盏搁在案上,笑着反问:“你为什么放下这茶盏?”
  墨鸾由不得双肩微震。
  “因为你已喝过这盏茶了,不是么。”芸娘微笑叹息,“你个性太执著,若不将心事倒个通透明白,你永远也不会放下。”
  “若是……不能呢?”墨鸾怔怔地问。
  芸娘却又斟了一盏茶在她面前:“若我说,你不能喝这茶,你还会喝么?若有十人、百人、千万人如此说,你还会喝么?你为什么不能?”
  墨鸾一时语塞。
  芸娘却将那盏端起,扬手泼在地上:“我将这茶泼了,却叫你去擦干,你又会有如何感受?但若是你自己泼的呢?”
  墨鸾呆望着芸娘,目光渐渐闪烁着虚了下去。“不,不,不是这样的。”她自语般反复念着。
  芸娘看着墨鸾良久,轻叹:“你要如何选择,便要如何承受,这便是因果,只要你承受的起,你就能。能从心事从心,不能从心从自然,顺其自然,你便放下了。”
  墨鸾又不由得怔住了,整个人仿佛被悬在了云端山巅,如隐冥思,忽然间,却又崩溃下来。“我好累……”她颤抖着掩了面。
  “累了就歇会儿罢。”芸娘执起她手,将她扶进内阁卧榻上躺下,一下下轻抚着她额发,忽然却落下泪来:“傻孩子,你成天的和自己较劲,怎么能不累呢……”
  “姑姑……”莫名的,墨鸾只觉心中一酸,伸手去沾那泪水。
  芸娘却自己抢先拭了,只是眼眶仍有些泛红。“若是夕风还在,本来不用你受这么多委屈。”
  “那……究竟是谁?”墨鸾眸光一颤。
  “别问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芸娘却将她摁回榻上去,“你睡罢,我去见见夫人。”她说着,替她盖好被,起身出去掩了门。
  房中陡然空落,墨鸾呆倚着半晌,猛回神,竟觉心中空旷,千头万绪,却喊不出半点声响。
  佛寺中的禅房,有着特殊的檀香气息,淡淡的,平静祥和。龛中精致的千手观音,凤眸蜂腰,敛眉慈悲,莲台前香烟舒卷,如在云雾中。
  即便房门掩闭,玄关不开,依然能够听见,院落中脆生生的春鸟啼鸣,莺莺转转,胜过百样丝竹。
  这里没有精致的榻中屏,被褥半点也不细滑,但却柔软而温暖,仿佛浸着阳光的甜香。
  墨鸾躺在榻上,困意渐生,半睡半醒间,朦胧胧只觉似有人正立在榻旁看着她。那种被视线焦灼时对温度的触觉,便好似本能。她微微睁开眼,那一抹身影模糊投入灵台,立时惊得她清醒过来,一个激灵坐起身。
  白弈。
  对。是她叫他来,亲自来见她。
  瞬间,剑拔弩张。
  她下榻步上他面前去,只穿着薄袜。早春寒气从地面升起,刺得脚心酸麻。她将手贴在他腰上,缓缓游移,一言不发地寻找那个伤口。
  指尖相触时,明显察觉了他的退缩。
  她抬起头,目光瞬间凌厉,刹那,竟令人感到无处可逃的狼狈。
  但她却忽然将脸帖在他胸口上。
  心跳声。
  鲜活,真实,触手可及。
  她情不自禁地沉沉叹息,闭着双眼,忽然觉得不想动,什么也不想说。
  原来,她想要的,只是这样么?
  她忽然又很想嘲笑自己这没出息的嘴脸。
  但她却听见他开口:“别这么站在地上。天凉。”
  他的嗓音还是那样,仿佛深情流淌,却又平静沉缓得叫人愤恨。
  只是仿佛罢,水深火热,疼痛挣扎,都是她一个人的。他却从头到尾自持旁观。凭什么?这分明满身罪孽的男人,竟还要扮作无辜纯良么?为何只有她活该卑微?
  她陡然便恼怒起来,甩手推开他。“那你就抱我回榻上去呀。凉着的是我,与你何干?”她侧身挑起眉梢,扬唇挑衅地毫不掩饰。
  她讨厌看他这般模样。这虚伪的行骗者!他不坦诚,他装模作样,她便偏要将他扒得通透精光,叫他无所遁形。
  她弯腰俯身,褪去一双雪袜,跣足踩在地上,那冰冷的触觉,激得她只想蜷缩起脚趾。但她却习扬跋扈地笑起来,靥上花子或是在辗转睡卧中殒落了,斜红晕染,仿佛桃面。
  “阿鸾……”
  她看见他眼底饱涨的玄色,听见他低沉的吟唤。她知道,知道这一双莹润玉足落在他眼中是怎样甘冽的诱惑,这些贪心的男人,全都是一个模样,她知道。但还不够,不足够。
  “你躲着我干什么?”她笑睨着他,纤手一抹,抽去封腰。对襟衣袍脱去束缚,轻盈滑落足下。香肩赤裸,抹胸长裙下,软玉圆润,绣着莲花的锦袴隐约可见。“这身子,不就是你换权牟利的一枚棋子么?不过是送上床第的莺燕,大王还见得少了?”她冷冷哂笑,摘下髻上凤钗,启齿轻咬,却用钗尾却挑身侧丝结。
  “阿鸾……!”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听见他嗓音开始颤抖。他一把将她揽起,塞进被褥里,努力裹得严严实实。那失手掉落的凤钗,坠在地上,状若羽落。
  “你——”他将她摁在被褥里,盯着她,双眉紧锁,眸子里满清茶的全是疼痛,嗓音却见了沙哑。
  她却快意起来,不待他话出口,一脚狠狠踹在他心口,将他踹在地上。
  她听见他痛苦的低吟,看见他摁住伤处时略微发白的面色。
  伤还没好利索罢?是呵,天寒地冻里,谁又好得了呢。
  她将一条腿从被下伸出来,向他探过去。莹润足尖甚至可以触到他的面颊,戏耍一般轻轻地摩挲,勾勒着那叫她爱恨难名的轮廓。
  “很疼么?”她颔首望着他,唇角泛起的笑容,闪烁着凄然的魅惑,那是和着剧毒的蜜糖。“有我心里疼么?”她忽然咬了牙,又要向他脸上踹去。
  但他却一把将她捧在掌心里。
  男人的手掌,坚硬,厚实,暖得像火炉一般,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些又温柔又粗糙的茧。
  他将她一只玉足握在掌心,轻轻地搓揉,俯身,落下绵密的亲吻。
  他亲吻她,从足心到脚趾,浅尝轻啄,虔诚犹如朝奉。
  如雪羊脂称着锦绣莲华,媚态横陈,妍色无双。
  酥麻的触感从那肌肤相亲的一点蔓延开去,血液里烧起了炽热的火,渐渐燎原。她抑不住轻吟一声,软了腰肢。
  但他却忽然肩头一震,呆楞一刻,似想逃离。
  他竟然,又要逃了?
  她秀眉拧起,忽然,却扑身将他揽住。
  不许逃!
  你还想逃去哪里?
  唇舌相接。她毫不犹豫地缠住他,放肆地抬腿厮磨他腰身,将所有的羞涩廉耻全抛在脑后。怀抱里暖如烈火,眉弯、眼角、指尖、发梢、鼻息、齿间……全是他的味道。贪恋至忘乎所以。
  这才她想要的么?是么?
  不。不够。仍然不够。
  她的双眼水润起来,狂乱神色间泛起强悍,将唇瓣咬得嫣红见血,就去撕拉他的衣衫。
  这不足够。她要彼此赤裸的坦诚以对,没有间隔,没有阻碍,相拥的再无罅隙!
  “阿鸾!”
  “阿鸾!”
  她听见他颤抖而低哑地唤她,“不行……不能这么做……会出事的……”他挣起身来似想躲开,却又似醉酒了一般,连步子也走不稳,晕晕沉沉地跌在榻旁,衣襟凌乱,气喘得粗重。
  “还能出什么事?”她闻之竟笑出妖色来。她将他的手拽来,紧贴在小腹,“挨了一刀,整日的吃药,御医说我今后恐怕都不能了……”她向他探身过去,散落青丝垂顺,双唇鲜红欲滴,妩媚得令人目眩。
  她看见他无助地垂下头去。“阿鸾……你……你别这样……”她终于看见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低头,看见他流露出那样痛苦的神情,却是如此的令她刺痛,愈发不甘。“口是心非的懦夫!”她扬手一个耳光扇过去,在他面颊烙下一道红痕,“你这样的人,你一只手也能掐死我罢?你可以推开我,甚至可以杀了我,对你而言不是很简单么?”她说着又是一巴掌。
  但这一巴掌却被他截了下来。“阿鸾!”他扼住她皓腕。这般尖锐的诘问,逼得他无地自容。然而,不习惯解释,不知该如何解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从何时起,面前这个女子成了他唯一的软肋,是他背负不起却也不能放下的原罪。可是,他答应过,立过誓,他要对她解释。“我……”他望着她的眼,深深吐息,却终于还是颓然败下阵来,“抱歉……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做得出,为何说不出?”她却讥笑他的无能,“既没这个担当,何必要做?你连个交代也舍不得给我,还想要我受你摆布?你当我还是那个傻丫头,被骗也要感恩戴德么?!”她挥手拂开他,傲然盯着他。
  他默然凝视着她,良久,低声问她:“……你要我怎么给你交代?”
  她闻之嗤笑出声来。“你问我?你该怎么交代你却要问我?”她一把拽住他衣襟,紧紧盯着他的眼,“我连怎么给自己交代都不知道……”她忽然涌出泪来。她恶狠狠地撕扯他的衣襟。
  男子的胸膛好宽厚,微微带着咸味。这么多年了,他身上依然是那熟悉的薄荷与兰草香,刺得她愈发忍不住流泪。“我恨你!我明明恨死你了!为什么还想见你,还要替你担心,还是那么害怕你会出事?”她忽然俯身,捂着脸大哭起来。
  “阿鸾……”他终于再不能自已,一把将她揉入怀中。
  还有何好交代?还有何不能交代?都不过是一场至极奢靡的渴求。
  要如何交代?要何种交代?是彼此心知肚明却踯躅难越的雷池。
  火热灼着火热,可是心贴着心了?
  他吻她,吮吸那浸了毒的寸寸柔香,似个贪想了千年的痴儿,死也不怕。
  她却像只讨债的妖,索命的冤鬼,媚色张扬地掐进他血肉里去。
  阿鸾。
  阿鸾。
  声声炽烈昵语,落一身放纵,旖旎厮磨。
  肩胛上滚烫,那鸾仿佛烧起来一般。
  她在浪头上挺起半个身子,眼前那龛中菩萨摇晃得一片斑斓,慈悲竟似染坊打翻,一塌糊涂。
  这是怎样的罪孽深重呵。
  “滚开!别盯着我!”她掩着脸尖声哀泣,折身在这诱来的坦诚之前。
  他将她拉回怀中,细细密密吮吻那双濡湿的眼。
  她却一口狠狠咬在他颈侧。
  血润咽喉,苦涩腥甜。



  章六九 判官斗

  檀香缭绕,浸染一丝云雨初晴时特有的芬芳,似有似无。一身香汗淋漓,余热未消,半点不觉得冷。墨鸾抿唇懒懒倒在榻上,只觉再也不想将眼睁开了。
  亲昵细吻仍旧轻落,面颊,颈项,脊背,那双大手似一尾狡鲤,来回游走身上,滑而有鳞,一半烈火,一半寒冰。
  墨鸾察觉他将手抚在自己后腰轻柔,立刻一把将他拿住。“这等手法你大王也会?”她嗤一声,翻身将他推开去。
  宫中女子受幸后,若是不想或“不能”留这龙精,便会由宫人将之推出来。他趁着欢好余韵行这等事,女子若是沉溺间不设防备,只当是爱抚,很难察觉。
  “难怪公主要诵经求子。你也晓得自己积恶太甚,只好断子绝孙了么。”墨鸾思及冷笑。她心中怨恨的太久,一时之间难以平复,只想拿话刻薄这人才痛快。
  白弈眸中一瞬掠过丝丝黯然痛意。“她生阿寐伤了身子,若再怀孕生子,恐怕不妥。”他轻叹,牵来衣衫替她披上,吻着她乌发,束腰时,又将手揉摁下去。
  不料墨鸾却一巴掌将他拍开。“真是体贴的好郎君呀。”她睨他一眼,语声见凉,毫不掩饰心中暴涨得尖刻。她再不是从前那事事替旁人着想的小姑娘了,他这般悉心照顾另一个女人,她心底的不悦便像阴暗里潮湿的苔藓一般疯长。
  心尖儿上陡然一刺,便仿佛是无影的针扎了进去,想拔也拔不出。男人果然是男人,这种时候也依然能够分得清楚明白。她痛得几乎要掐断自己的指甲。“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御赐良缘,天经地义,合该受你这千般好的。”她回身望着他,用一种不疾不徐不冷不暖的语调说着,衣衫半掩,垂落青丝衬着如雪玉颜,愈发显得苍白,“只不知大王你可否赐教一二:我是个什么东西?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总之是下贱龌龊见不得人的就对了,是罢。”
  那般平静的嗓音,带着些许稀薄晒意,已不再是疑问,而只是自嘲。
  白弈拧眉看着她,沉默不语。
  她眼中却流淌出倔强的快意来,赌气使性儿一般。“你怕了么?后悔了?唯恐变成第二个任修,也给捅得筛子一般死无全尸?”她又嘲笑他,一面嘲笑自己,“你怕什么?反正我也是不能了。你在敢动我一下我可就喊了,这会儿夫人在,公主在,估摸着该来的怕是也都来了,我总是个不要脸的,就不知你舍不舍得跟我一起死!”
  白弈静静盯着她。“死就死罢。”他忽然长叹,将她搂回怀中,将脸埋在她花香浅浅的长发里,“你要我死几回,才肯带自己好一些?我只怕你伤了自己……”
  墨鸾怔怔地偎在那怀抱中,还神,竟不觉已泪流了满面。“说梦话别给人听见。”她猛推开他,整好馁衫下榻去。
  那一支坠落凤钗,仍躺在衣袍褶皱之间,寂寥又孤单。
  她俯身将之拾起,长发委地,一水儿的乌绸。“你告诉我……”她忽然轻声问道,“若那时候我求你,你会不会舍了这皇亲,娶我为妻?”
  白弈微微一颤,默然没有应她。
  若当真时光倒回,若此世间却能有这样的假设,他究竟会如何做,真说得清么?心景俱变,人物皆非,说这般空言,纵然哄得一时开心,又有何意义。
  她静静的等了许久,等不到答案,终只是轻笑一声,穿起衣袍,坐在一旁梳理长发,再不说话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禅房里忽然便静了下来,戚寂得发冷。
  忽然,院外却有了人声。
  “婢子已说过许多次了,妃主正在院中禅房歇息,杜御史不得无理惊扰!”这宫婢语声由远及近,带着怒意,显然是一路追着拦到了跟前,却拦不住人。
  “臣奉旨缉拿钦犯,不会搅扰妃主凤驾!”另一个男声洪亮饱满,底气十足,字字所得斩钉截铁,正是那御史大夫杜衡。
  闻声,白弈由不得一皱眉。
  这杜圣平是个能吏,颇有捷才,只是个性刚直激烈,有法无情,又是当年跟着东宫出来的人,仰仗陛下多年的亲信,于是更加不屑那些为官之道。他日前一本参了崇俭,湖阳郡主恨他入骨,在太后那儿说尽了他的坏话,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今番他忽然跑来,口称缉拿钦犯,恐怕又跟崇俭这档子事脱不了关系。他拿人倒也罢了,叫他这样横冲直闯进来瞧见些不该见的,却是大为不妥。
  白弈一面思度,一面已开始大量这禅房内门窗瓦梁,找寻脱身之策。
  墨鸾见他动念,忙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你这会儿怎么走?他来势汹汹少不了带人手围寺,你伤又未痊愈,出去反而撞上了。你别动,我来会他。”她说着步出外间去,掩了里阁的门,才转身,已听院中人声道:“臣杜衡奉旨办案,请妃主莫要为难臣下。”
  这话说得,先就把面子撕开了,也不知此人是真不会说话,还是太会说话。
  墨鸾不禁发笑,隔门问道:“杜御史为国执法,妾身能怎么为难您?”
  那杜衡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单刀直入:“请妃主开门,臣要搜查钦犯。”
  “杜衡你好大的胆!”墨鸾冷斥一声,“我虽是女子,比不得你们这些才高八斗满腹锦绣的栋梁,但也知道尊卑礼仪。我身为内妇,本不该管你这外事,但我总好歹是陛下亲封的淑妃,不是街头巷尾猫三狗四的乞丐婆,由得你呼来喝去!你这般杀气腾腾,明知我正休息,连要搜什么人也不与我说明了,就叫我开门与你便宜,未免也太横行霸道了罢!”
  “妃主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臣要拿的,自然是那白谨。”外头杜衡受了这好一番斥责,既不见愧,也不见恼,依旧犟在那儿,半步不退。
  墨鸾闻之笑道:“杜御史你不要忘了,这寒食散的案子,是我先下手查起的。你怎反来疑我窝藏了人犯?”
  “恕臣无理:妃主一查之下,发现案犯乃是本家堂兄,心生回护之意,或许有之。”那杜衡贴面对答。
  “杜御史这就诛心了。”墨鸾讥道:“但这卧云寺内全是尼姑和女居士,杜御史要拿白崇俭,也不该找来此间。”
  杜衡朗声应道:“御史台今日接得密报,指这人犯窝藏寺内。请妃主开门。”
  “密报?”墨鸾心中一震,“杜御史,你虽是执法,却也要负责,无凭无据恐怕不妥罢。”
  “追拿逃犯,如战场杀敌,不可小觑,不可疏漏,不可贻误!妃主在此巧词诘难,再三拖延,若是走脱了人犯,妃主负不负这个责?!”杜衡非但不退,反而声声雄辩,一口气发难回来。
  墨鸾给他如此呛了一番,心知此人是块砸不穿的铁板,变软下声来冷道:“这么重的责任,妾身不敢担待。但我才睡着还未起身,杜御史好歹让我先略整衣衫,才好开门恭迎大驾。或者,御史送我三尺白绫,将我的尸身与这或许能揪出来的逃犯一齐送还陛下?”她说着,换门外侍婢进来替她梳妆。
  她今日随身带来几个婢女,都是在她灵华殿上多年的心腹,各个伶俐,闻声上前来,却也不急着开门,反而冲杜衡道:杜御史请转过身子去罢。
  那杜衡不禁一怔。
  一名宫婢挑眉道:“妃主尚未穿衣梳洗,御史这样堵在门前,叫我们怎么好开门?我看你凶巴巴的,拦了一路也拦不住,叫你退出院外定是不肯了,只好委屈你背过身去呗!反正你总不能这么盯着罢!”
  好一番伶牙俐齿,却也叫人反驳不得。
  墨鸾在屋内听着不觉好笑,凉幽幽地便接道:“你这奴婢不得无理!杜御史是正人君子,不用请他背转,只委屈他闭一闭尊眼就是了。他虽然疑心我窝藏逃犯,我却是不敢疑心他要偷看妇人穿衣的。”
  杜衡自是个刚正不阿的强硬角色,若与他硬碰硬他死也不怕,但遇上这等旁门戏耍,却是无可奈何,窘得清了清嗓子,退去院外去。
  墨鸾命两个婢女进屋来替她梳妆,其余几人便守在门外盯着,不许任何人擅闯。
  但她心中却觉十分古怪。
  那杜衡是个有一说一的主,他说得了“密保”前来,想来不假。然而,会是什么人向御史台送去这样的密保?如此巧合,倒像是冲着她与白弈来的一般。
  她今日约白弈寺中相见,除了傅朝云,连谢夫人也未必知道。朝云大哥忠心又老实,断然不可能出卖他们,但倘若被人利用或是巧言诱骗了,却也未可知。能做到这一点的,怕是没有几人。
  她忽然心中一冷,不觉嗤笑出声来。
  可恨这人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一心使坏,她却要端着颗菩提慈悲心救人一命。
  她心下正想着,忽而听见院外又有响动,依稀是其余搜寺衙役来向杜衡回报,听口气是被公主痛骂了一番,但到底是搜过了,只是没找着人。如此一来,杜衡更是一心盯上了她这一处,大有再不开门便要破门而入的意思。
  若这杜阿黑真就这么闯进来……
  墨鸾下意识看一眼内阁那扇门,蓦地,想起白弈方才一句“死就死罢”,由不得竟扬起一抹似暖还凉的笑来。
  真死假死,却不知那人此时是何种表情。
  也未必就死罢。杜圣平不是小人,君子思无邪,又不嘴碎,或许,还可以欺其有方呢。只是白弈那人一贯的谨慎,这等全在掌握之外的冒险,他不愿做。
  她如此想着,反忽而起了兴致,好整以暇地对着婢女手捧的铜镜,细细描画额黄,仿佛丝毫不把门外的铁面判官放在心上。
  那杜衡又等了半响,不耐已极,终于冲入院中来,就要强入。
  便在这节骨眼儿上,忽然,却有人先声一步:“杜御史且住,人我已给你拿来了。”一听之下,竟是傅朝云。
  墨鸾闻之心下一惊,起身将门推开一线,向外看去。
  只见,傅朝云拎了白崇俭从院外过来,那白崇俭已被捆得粽子一般,被朝云仍在地下,蹭了一脸灰土。
  院外,谢夫人与傅芸娘皆已过来,见此情形,不由脸色发白。
  “朝云……”谢夫人低唤一声,似有隐忧。
  杜衡见傅朝云亲自将白崇俭押来,也不多废话,当下便命押衙们将人解走。
  若依着这杜阿黑的脾性,让他拿回御史台去,弄不好一审定案就先斩后奏了。
  “慢着!”墨鸾见之一把推开房门。她喝了一声,几步走上跟前去,冷盯着杜衡道:“杜御史这就好走了?不是还要搜房么?”
  她这是诚心与人为难。杜衡也不含糊,当下向她拜道:“适才多有冒犯,请妃主海涵。但臣也只是公事公办,还望妃主莫要见怪。”
  这个杜圣平,倒真是个可堪大用的良臣。只可惜,今番她不得做辅佐明君的贤妃,只能做妇寺干政的祸水。
  “杜御史这大礼,妾身可受不起。”她缓踱两步,将倒在地上的白崇俭拦在身后,向杜衡道:“既然钦犯已找到了,这就解他去见陛下罢。”
  杜衡眸色一厉,严词驳道:“此案陛下已交御史台主审,刑部与大理寺会同,自然应由我带他回去,问案定罪。”
  “我若没瞧见,让你带回去也罢了。”墨鸾一叹,“但我既不巧撞上了,你却叫我回去如何向太后交代?”
  杜衡昂首强硬道:“依法判决,秉公处置,如何不能向太后交代?”
  墨鸾问道:“太后欲施以焦化使其悔改,你偏执着于严刑峻法,岂非陷陛下于不孝,教陛下为难?自称匡扶法典,却坏了陛下仁孝治天下的基地,你忠在何处?”
  杜衡据理力争:“大是大非在前,岂能容罪犯逍遥法外?”
  “我何尝说过不叫他伏法?”墨鸾挑眉道:“莫非杜御史的意思是说,押去陛下面前,请太后与至尊圣裁,就是不问是非了?”她心知与杜衡无情可讲,当即传唤随队卫军,将白崇俭先一步拿下,就要带走。
  杜衡见她已是硬要抢人,大喝一声怒斥:“白妃!你眼里还有没有天子王法?杜某人是陛下的臣子,却不是你的臣子。你可看清楚了,当今天下还不姓白!若再干扰公务,休怪我连你一并拿下治罪!”
  “我睁着两眼看得清楚得很!”墨鸾一声冷笑,“当今天下确实不姓白,不过,好像也不姓杜罢?”
  话已至此,也算是再无可多言。杜衡气得面色紫红,但墨鸾此时已将谕旨钦点的千牛卫随护唤来,纵然他并无畏惧,却也不能当真动手夺人。墨鸾又不理他,兀自命人押了白崇俭就走。他无奈之下,只得紧随其后,就要入宫面圣。
  却未曾想,当此时分,白崇俭忽然奋力挣起身来。
  明眼人都瞧得出淑妃此举意在回护,几名卫军全没想到白崇俭竟会有如此举动,不防备下,竟被他挣脱。
  白崇俭双手被负身后,迅捷却半点不减,一个箭步已蹿至墨鸾面前,眼角眉梢那奇诡笑意,便似初开化的河水一般,冰冷湿滑。



  章七0 悲喜天

  “我觉得你真可悲。”他像个闹天的妖物一般欺上前来,双眸璀璨闪动,竟又显出多年前那孩童一般天真烂漫的稚纯。他与她附耳轻咬:“你最后还是要救我。你以为你是最叫他心痛难忘的女人,值得为他如此?可惜。你别这么快就心软,再挖得深些,瞧瞧他心里还藏着什么?”
  “畜生!还不老实着!”傅朝云见状大怒,探手擒住崇俭后颈,将之钳回来,甩在地上,恨得拿脚踩了。
  崇俭却兀自仰面牵起唇角,笑尖儿上灼着快意的火苗。
  墨鸾低头看着那俊美的夜叉郎,并不愠怒,反而绽出个怜悯微笑来。
  你与我,究竟谁比较可悲?
  谁也莫笑话谁罢。
  她抬头看向杜衡,淡淡道:“杜御史,这人犯伏国法前,许不许家法先行?”
  杜衡一怔:“只要不与国法抵触,律例并无明文严禁。”
  她又看寺中女尼:“请教阿师,借贵寺宝地行家法,可算是冒犯?”
  几名寺中女尼皆不话语,低头合十先念起了佛。
  “阿娘与大哥可许儿的意思?”她再问谢夫人与傅朝云。
  说来长兄如父,但朝云既不肯认入白氏,也从不做主,听得这般询问,自然便去看谢夫人。
  谢夫人静了一刻,拧眉点头:“也罢。这孩子,是该受些教训!”
  买了便即向几名卫军令道:“将那开道的大棒扛两根来。”她又看一眼给掼在地上的白崇俭,眼中已无半分柔软。“打。打到我喊停为止。”
  那开道大棒用来威慑夹道之民,漆黑坚实,极为沉重。几名卫军得令,将白崇俭架起来便打。起初白崇俭仍笑着,打得久了,也着实吃不消,渐渐得就垂了头,不一时,竟猛呕出一口血来。
  墨鸾却只是从旁冷眼看着,一言不发,绝口不出一个“停”字。
  那些卫军不得令便不敢停,棍棒之声落在这寂寞寺院中,惊得雀鸟不敢栖枝。
  眼看白崇俭已呈了惨象,谢夫人不动,朝云与傅芸娘倒是劝了两回,墨鸾却置若罔闻。
  终于,那杜衡看不下去,不忍喊道:“住手!再打就要死人了!许你家法,可没说许你私裁!”
  “罢住罢。”墨鸾这才凉凉喝出一声来。卫军们将个血汗模糊的白崇俭拖到她面前,她却瞥也不瞥一眼,只命将之押还宫中。
  但临行时朝云却忽然拦住她,不许她上车,叫她借一步说话。
  “大哥有什么事,回头再说罢。”她本欲回绝。
  “不行。非现在说不可。”朝云却意外的万分坚持。
  印象中,极少见朝云显出这般强硬姿态。依稀有,却是当年她还在庆慈殿上陪着阿婆时,关心则乱,想出宫去看白弈,被朝云一口回绝。她冒冒失失自己偷跑,却闹出多少事端……
  这人今番又是为了什么?
  她忽然觉得不想听,朝云接下来将要说的话语。
  但朝云却将她让至一旁,低声地问:“崇俭方才又与你胡说些什么了?”
  “大哥连他说什么也不知,就先知他是胡说了。”墨鸾一笑,不经意,眉弯已有抗拒袭染。
  “拌嘴和劝人,我都不在行。”朝云无奈,“长话短说。别信他的。别——”
  “别一使性子,要了他的脑袋,是不是?”墨鸾截口将他打断,望着他。
  朝云闻之一默,唯有点头。
  墨鸾却忽然扬眉而笑:“那你告诉我:夕风、阿夕,这个人,到底是谁?”
  募地,朝云肩头一颤。他仿佛震惊,努力着,却没发出声音。
  他不言语,墨鸾却兀自说了下去:“我在姑姑绣的护身符上见过这名字。我猜……她该是姑姑的女儿,你的姊妹。对不对?”
  朝云沉默半响,黯然点头:“不错。夕风是我的妹妹。也是阿赫的妹妹。”
  原来这才是他的亲妹。
  已经并不意外了,只有莫名浅浅惆怅,难以言说。墨鸾抬眼盯住朝云双目。“但她是怎么死的?”瞬息,她眼底散射出凌厉的残忍来。
  朝云眸色一涨,呆了好一会儿,不能回话。
  “你不说。我改日去问白弈。”她冷笑一声,回身要走。
  “别去问他!”朝云忽然受惊一般,猛一把拉住她,“别再与他提这件事。过去那么久了,好不容易……”他喃喃地恍如梦呓,面上却显出痛色来,几近哀求。那不由自主的悲哀,深得几乎能叫人溺毙当场。“是……”他结舌良久,竟不能将那句话顺畅地说出口来,“是阿赫……亲手杀了她……”
  陡然心悸。
  戳中他人的痛处,将那些彼此都自以为已然陈旧的伤口捣出新鲜热血,那滋味儿丝毫也不快活,甚至连自己也痛了起来,溅得满身腥烈。
  “我不问了。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她背过身去,不再去看那双伤心的眼,径直登车而去。
  阳光斜斜得从青天里打下来,金车障上耀起灼灼的光。她觉得有些目眩,头晕地按住额角。
  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却又把别人家的女儿抢来。
  这个人。
  白弈。
  她忽然笑着流下泪来。
  白崇俭最终只被判了十年流刑,逃过死劫。
  意料之外,湖阳郡主竟要与他相随而去。这曾经一心想做皇后的刁蛮贵主,如今也放得下一身富贵繁华。仿佛女人在面对苦厄之时散发出的坚强光辉,永远都比那些令她们承受苦难的男人耀眼百倍。
  皇家的权威终于压过了国法森严。
  御史大夫杜衡气得当殿砸了乌帽玉带,扬言辞官。
  李晗苦苦地挽留,说尽了好话,软硬兼施,到底将他留住,但这人从此没给过白氏好脸色,尤其是对这“私意包庇、扰乱国法”的淑妃,苦大仇深,怨愤不满。白弈专程去拜他,被他一碗闭门羹挡在栏外;央了裴远再去,方提起一个字 ,立刻翻脸赶将出来;再后来,索性门前高悬“免战牌”,公然明言,说客免入,论“白者”立轰,莫说僧面佛面,天王面子也不看,毫不留情。
  这样一个杜圣平,知其者谓之心忧,不知其者,谓之何求。
  李晗无奈,惴惴地与墨鸾提起,唯恐她为此恼怒。
  但墨鸾却道:“陛下索性明赏他罢。铁面无私,执法严明,做得好。”
  李晗愣了良久,细细揣摩,只觉这一杆子稀泥和得,真叫人哭笑不得。
  他赐了杜衡一块御笔金匾,上书“公正严明”,又赐他一席御宴,叫他在这金匾之下做东,风光一番。朝臣皆啧啧称许,竞相恭维贺喜。
  杜衡得了这金匾,心知肚明,陛下这意思是边给他长脸边掐他脸皮子:你的苦心我明白,但这回也就这样了,你不如顺着台阶下来,别再闹别扭。
  虽说气也气不出个结果,御宴也必须得摆,但杜圣平不服软就是不服软。“免战牌”是摘了,御宴照摆,凤阳王他也照旧请来,只是他自己就称病不出了,把个凤阳王晾在好大一块金匾下,对着满堂宾客,可真是落尽尴尬。
  所幸,白弈并不介怀,乐得一笑了之。
  于是人们又觉得,凤阳王胸襟宽广,气度非凡,实在难得。
  但无论怎么说,勉强也算是“握手言和”。
  至于那些曾经明火执仗针尖麦芒的相争,风头上过去,淡了就是真的淡了。或许还有人提起时,也不过说杜御史的正气,说凤阳王的为难,言及淑妃,客气的,说她厉害,不客气的,罪名也可数落得层出不穷。
  这些世人评说,总愿意刻薄女子,男人们总有可原之情,应该体谅,女人便是天生来给男人替罪的羊羔,那些男人不愿承担的、或不愿给男人承担的,都可以栽在女人头上。
  但墨鸾倒也并不以为意。她早已习惯。那些人说她好又如何?说她恶又如何?总不过是些不相干的。
  匆匆一别,一晃月余,她再没能与白弈见上一面,不知缘何,心里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西域来的游学僧侣,献上治病驱魔的金佛草籽。她便弄了些来自己种玩,整日悠闲懒散,像个没事人儿。
  原来一朝相拥罢了,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激烈。
  她甚至有些奇怪的,开始怀念,从前那些无知懵懂的岁月,即便今夕遥望,那是可真是傻呵,可怜又可悲,却也未尝不是真情流露。她曾真心地去相信,毫不掺杂地去爱,甚至不懂得恨为何物。而如今,她再也不可能拥有,那般近乎雪白的纯粹。
  逝去的,就如同指缝里的水,流走了,便再也寻不回来,即便能再俯身掬一捧,却也与从前不尽相同。
  记得那时候,阿婆曾问她:你能持否?
  她那时以为,她一定能。
  而今回首,却原来只是无知年幼时的自以为是,只因为,那时的她,还根本不知什么叫做疼。
  知道三月里,她开始常觉得睡不够,也不怎么想吃东西。阳春天,已十分暖融融的,她本以为只是春困,她又一向体虚,暖起来厌食也是平常事。反倒是细心的宫女替她算着日子,小心问她怎么迟迟还不见天葵。她愣了半响,这才终于惊起来。
  这世上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来?
  然而,当那御医钟秉烛板着一张严肃至毫无表情的面孔,颇为无辜地用眼神示意她“你不要瞪着我,跟我没关系”时,她忽然觉得很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又震惊、又窘迫、又不安的感受。
  喜悦是半点也谈不上的。
  并非她不想再要一个孩子,而是她如今不能。
  “拿掉罢。越快越好。”她靠回小榻,解开脉门上缠绕的悬丝,疲惫地收回手。
  钟秉烛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妃主如今的体质的确不易再孕育产子,若要强留住这孩子恐怕也很难顺产但拿掉也一样要伤身的。这等人名官司,妃主自己想好。”
  “拿掉!”她阖目向里侧过身去,断然冷语得好生决绝。
  李晗久不来灵华殿了,这等事,如何瞒过?不如趁着这可怜的小人儿还未成个形状,杀下去,也只是一滩脓血罢了。
  她紧闭双眼,咬唇听着钟秉烛四平八稳地医嘱,想着也就这两日,一条小生命便要这么没了,忽然有些难过。
  如今的她,早已没了悲天悯人的大悲大喜,但若要半点不为所动,却也太难。
  怎能不难过呢。毕竟是自己的一块血肉。何况又是……
  要让他知道么?
  心头忽然一念闪过。
  但她很快便晒笑起来。
  让他知道又能如何?难不成,那人还会让她安心将孩子生下,为她和孩子担待一切?
  赫然惊觉,原来,她是真的再也不信了。不能信。不敢信。
  无人可倚靠。
  即便是对自己,也常有不可理喻,难以置信,又还要如何去痴心妄想地信一个旁人?
  何况,偏偏是那样的一个男人……
  她抬起胳膊,将脸埋在衣袖之下,倔强地不愿承认,竟又为那人流了眼泪。


  章七一 幻亦真

  钟秉烛说墨鸾体质太虚,此时心情又大受震动,不易立刻服那虎狼之药,叫她稍调理几日,有个准备,才好行事。
  然而,墨鸾又哪里还能安心调理。心里揣了这样一条人命,愈发得吃不进东西。
  她命人往裴公府请潞国夫人来见。
  但她甚至连对静姝坦白明言也不敢。
  静姝却一如既往的体贴,什么也不多问她,只是陪着她,在内廷花园走动散心,叫宫人们捧了点心随侍着,见缝插针地哄着她吃一两口。
  三月春景,风光无限。宫中内官们,将院内驯养的梅花鹿也放了出来,任这些温顺的美丽神兽在花间树下自由行步。那些金橙的皮毛梳洗得干净柔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朵朵白印如同梨花飘坠,映着双双无辜水润的大眼睛。
  往常,墨鸾是十分喜欢这些优雅灵动的小东西的,此时竟不怎么敢靠近,反倒是静姝很开心地从宫人们手中接过鲜嫩草叶,逗引着小鹿来喂食。“我都不怕,你怕得什么。”静姝笑着将她拖到近处,弯腰时很自然地便将手护在小腹。
  这姿态,墨鸾看在眼里,怔了一瞬,回过神来,由不得嗔道:“那你还不仔细着?可别被撞了。”她忙将之拉回来,不许再与那些蹦来跳去的鹿崽混在一处。“这样的大事,你也不告诉我。你不怕是你不怕,回头裴中书来问我要他的妻子,我可怎么交代?你们好不容易熬出头来,我可不想造这等孽。”她不禁幽幽地叹,忽然,满心都是惆怅伤怀。
  “若先告诉你了,你还能‘劳动’我来陪你散心么?”静姝挽着她手臂,终于轻叹,“瞧你,满腹心思的样子,脸色也不好。再过阵子,我可就真难得来陪你了,你这个样子,叫人怎么放心的下……”
  “能有什么放心不下。巴掌大一块地方转悠着,好吃好喝有人照料。”墨鸾笑一声,轻描淡写略过。她好似忽然想开了一般,主动去取宫人们捧着的糕点来吃。“别在这儿呆着了,说笑归说笑,真有个万一可怎么好。”她说着,便要拉静姝往别处去。
  猛地,一道幼影从眼前晃过。
  不远处,只见一个身穿紫衫的小童,球儿一般滚在那鹿群中间,瞧那模样,也就不过三四岁光景,颈上戴着支黄澄澄的金项圈,白皙俊俏,好不讨人喜欢。可他实在太小,连小鹿的腿也比他要长些!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缩在蹄错踏之下,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踩着一般,当真危险万分。
  “别呆在那儿啊!快走开!”墨鸾陡然吃惊,由不得唤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快去把他抱过来!”她连连催促宫人们去救护。
  不料众宫人皆是面面相觑,惴惴望着她,不敢动。
  “愣着做什么?快去呀!”墨鸾见他们全是这般模样,不禁急急催促。
  “娘娘!你怎么了?哪里有孩子?”静姝吓得面色发白,忙一把将她扶住。
  “就在——”墨鸾心中一颤,回头去看,却见鹿群中唯有子鹿跳跃穿梭,哪还有那稚嫩孩童的影子?她由不得呆怔当场。
  瞧这情形,竟似白日撞了鬼,一干人等都被唬得不轻。静姝打起笑容来,哄慰道:“你呀,一定是累了,回去歇着罢。”说着便将她往回拽。
  “我明明看见有个孩子在那儿,就三四岁模样……”墨鸾眸光不禁有些恍惚,喃喃道,“他还一直望着我,穿了件紫衫子,戴着金项圈,上面挂了只蟠龙——”
  “娘娘!”静姝吓得截口喝住她,“一定是看错眼了!内廷重地的,哪里来三四岁的孩子!别乱说了……”
  这一声喝,惊得墨鸾猛醒过来。是了,方才她心下震动,失神乱语。着紫衫,胸坠蟠龙,那只能是当今太子。但太子李承现在东宫,也早不是三四岁年纪。“对。是看错了。”她迅速镇定下来,将几个在场宫人一一打量过去,笑道:“有阵子没瞧见麒麟了,怪想人的。”说着,便命两名近身宫女往东宫去请太子过灵华殿用晚膳。
  “你呀,就是个做娘的命!瞧把你想的,都眼花了。”静姝颇为会心地接过话来打趣她。一旁几名宫人也乖顺,纷纷地称道淑妃主疼爱太子视如己出。
  然而,墨鸾却很懒懒的,只觉这些恭维溢美之词索然无味。她轻轻将手抚在静姝腹上,默然良久,只叹一声:“真好……”
  “好啦……别想着伤心事了……”静姝见墨鸾满面伤感,接着她一面劝,一面将她往回拽,心中亦不忍哀恸:
  十月怀胎的心头宝,便是磕着碰着了,也比伤了自己还疼百倍,何况竟是天人永隔生死离别,这等凄苦,便是想一想也令人心中一阵发麻,真要亲身经历一番,当真不知该如何承受。
  娘娘这心病,恐怕,只有等她何时再得一个孩子,才能将那心上伤,一点点替代、填平罢……
  待返回灵华殿,又至静姝离去,墨鸾仍旧是无精打采,仿佛陷入了沉重窠臼,怎么也脱身不能。她叫宫人们在院中荷池旁摆下屏风小榻,独倚榻上,呆呆看着水中池鱼游走。
  良久,忽觉暖风习习。
  分明已设立了屏风,这风却又是哪儿吹来?
  莫名,墨鸾只觉有些心惊肉跳,下意识撑起身来四下一望,不料,竟见屏风后头,一个白嫩嫩的小人探出头来,虎头虎脑的,抿唇盯着她猛瞧,却一句话也不说,仍旧是紫衫,蟠龙金项圈儿,正是方才在鹿群中瞧见的孩子!
  墨鸾呆了一呆,很快笑起来。“过来。”她向那孩子伸手招呼着。
  那孩子倒似并不怕生,见她唤自己,便很听话地奔了过去,竟也似小鹿儿一般。他十分亲昵地依偎着墨鸾,抓着她手,将脑袋钻进她怀里。
  这孩子乖巧可爱的模样惹得墨鸾满心爱怜,竟觉得与他说不出的亲厚。“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来这里?你爷娘呢?领着你的侍者呢?”她猜想这该是哪一家皇亲国戚的小郎君,跟着家大人奉召入宫来的,或许是迷了路。
  “我阿娘不要我……”不料,那孩子却闷闷地趴在她怀里如是说道。三四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却透着一股悲伤,叫人不禁心酸。
  墨鸾惊了一瞬,抚着孩子的头,笑哄:“傻话,哪有娘亲不要儿子的。一定是你自己到处乱跑了,你阿娘怕是急着到处寻你呢。”
  但那孩子却不说话,只是将小脑袋埋在墨鸾怀中,亲昵地磨蹭。
  墨鸾由不得将他整个团抱入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那孩子委屈地耷拉着脑袋。
  “怎么会没有名字?”墨鸾笑道。
  孩子瘪了瘪嘴:“阿娘还没有给我起名字。”
  “连乳名也没有?”墨鸾不禁奇怪。
  那孩子却只是低头不语。
  能入这皇宫内苑,必是贵胄子弟,何况又是这样的打扮,想来应是宗室子,这样人家的孩子,都已三四岁了,学会了说话,却连名也还未起?墨鸾愈发心中疑惑。“那……你姓什么呢?”她又问。
  “姓……”那小小的孩子好似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一般,白嫩小脸上竟显出些细幼的茫然然。“姓李……”他迟疑地想了想,又用力摇了摇头道:“姓白。”
  蓦地,墨鸾心上一颤,怔怔看着这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那孩子却将一双小手抓住墨鸾,水灵灵的大眼睛怯怯地望住她:“阿娘真的不要我么?”他小心翼翼又缩回墨鸾怀中去“虽然阿娘不要我,但是……我还是很想见一见阿娘……我很喜欢阿娘,阿娘喜欢我么?”
  墨鸾只觉手也抖了,却是情不自禁将他紧紧搂住。
  小小的身子,柔软又温暖,带着甜甜乳香。
  猝不及防的,心中那一处柔软,便塌陷了。
  “不是……阿娘不是不要你……只是……”她有些急迫地想要解释,如鲠在喉,却又难以言说,情不自禁哽噎,心潮翻涌。究竟是为的什么,竟如此轻易地便将这等离奇之事信在了心头,匪夷所思到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莫非,当真是那冥冥中牵定的血脉之息?
  “我知道,阿娘只是不得已,可是……”如斯稚嫩童音,香糯中却全是不与相称的寂寞老成。那孩子将项上金圈儿取了下来,递在她手中。“阿娘,我要走了。这个留给你,以后,你要是想我,有它替我陪着你。”
  “你要去哪里?”墨鸾惊得一颤,慌忙想要抱住他。
  但他却忽然消失了,便似一缕烟,转眼已遁匿无踪。
  她猛站起身来,四下寻找。
  闻得呼声的宫人匆忙赶来,却只见她孤身立在池畔,茫然失神时,掌中是一支澄金的蟠龙圈儿。
  自那以后,她再没见过这孩子,只是整夜的做梦,梦见自己悬在万丈深渊,足下绝无寸土,眼看着便要坠下去。
  那孩子在山崖上,吃力地拉着她,双瞳因着恐惧与焦急而颤抖,但没有哭。
  觉出自己不可阻挡的陷落,她大喊着要他放手走开,不要被拖下来。
  他只紧紧抿着唇,说什么也不放。
  但他却忽然消失了,变成了掌心里一只金澄澄的项圈。
  她觉得有湿热从身下涌出,坠落时低头,全是鲜红。
  ……
  这样的梦,一夜里要做上许多次,惊醒了再闭眼,又会重复。
  无法入眠。
  她将那项圈紧紧攥在掌心,想哭,却流不出泪来,只得睁着眼,盯着帐顶垂下的香薰球,看着那球儿轻悠悠打转。熬。几近崩溃。
  姬显封了勇义侯,开府立户,但不得实职,整日陪在蔺公跟前侍奉,尽人子之孝,空了,也常去看阿姊,得知她不能安睡,便扛了刀站在门外守着。
  “阿姊你安心睡罢。有我守着,谁也休想伤你。”
  记忆中年幼稚气的弟弟,如今竟也有了几分开元名将气势。
  她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只得苦笑。“把刀放下罢。我又不是被什么鬼怪缠上了,要你这么重的戾气。”不错,并非鬼怪作祟,纠缠不休的,只是她自己心中的魔。“若有一事,不知是恶是善,只觉得,怎么做都是罪,又当如何抉择?”她望着遥远处那一尊看不见的佛,犹如扪心自问。
  姬显像个阿罗汉一般盘起腿:“阿姊你为何偏要想得如此复杂?杀人为恶,救人为善,但若我们在边关守城,要保卫家国,便要杀边族蛮寇,这又是善是恶?若要照你这般纠缠起来,可真说不清了”他说着十分理所当然地望向墨鸾,“所以,你若觉得是善,那便是善,你若觉得是恶,那便是恶,是恶终有报,沙场上挥不下刀去,便是最大的报应。”
  墨鸾呆怔良久,只觉心中湍急难平,愈发苦涩。
  若是对着边族蛮寇,那倒也罢,偏是血肉至亲,这一刀又要如何挥下?
  原来,刀与刀的含义,竟也能如此不同,叫人优柔难断。
  但不曾想,当钟御医的药煎好了,捧在她面前时,她端着那碗汤水,看着那乌黑发红的汁液,甚至,噙住一口,她竟觉得无法下咽。
  手不能自抑地轻颤,她下意识去摸索那支项圈,意外的,竟什么也没有摸到。
  无端端地,她便忽然慌了起来,失手打翻了药碗,连那一口来不及咽下的药汁也吐了出来。
  “我不喝了……我没咽下去……”她捂住嘴,止不住发抖。
  孩子。
  此时此刻,心中再没有别的念想,只有孩子。
  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只因为,这是她的孩子。
  她不想失去他,她不忍失去。
  善也罢,恶也罢,罪也罢,孽也罢,都无所谓了。
  “我不喝了。我要留下他。”她忽然像从一场噩梦中彻底挣脱出来一般,冷静下来,眼角眉梢俱是清醒,稳稳地倒了水来漱口。
  钟秉烛见状却只一声轻笑:“别漱了。就知你定然反悔,给你一碗红糖水罢了。你心绪混乱,连味儿也没尝出就吐了出来罢。”
  瞬间愕然,却是忽的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安心的消息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竟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儿般折腾了这么一大圈。“钟御医,多谢你。”她笑着道谢,眼角却渗出了细密湿润。
  “道谢就不必了。”那古怪医师平淡应道,“但臣力所能及也仅止于此,余下事,妃主还需仔细思量。”
  余下事……
  心头到底不免一沉。
  她站起身来,轻推开门,春风从院中拂入,柔软有如轻触,那气息如此令人沉静。
  忽然,一道金色耀入眼帘,闪烁时,竟仿佛天光映耀。
  那一只金色圈儿静静躺在门边儿,便好似不期而遇的重逢,又恰似天作下的自有因缘。
  她呆了良久,缓缓俯身,将之拾在掌心。
  一瞬,只觉满满的暖。
  余下事又能如何?
  便是刀山火海,她也能闯过去。一定能。



  章七二 诱欢颜

  要在宫中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唯一的办法,只有让他变成陛下的皇子。然而,腹中孩儿仍不足三月,若此时行房,对这尚不稳固的胎儿伤害不小,她又体虚,恐怕会有小产之虞。若想哄李晗来一番敦伦之礼,以图瞒天过海,怕是行不通的。
  反正总是冒险,唯今之计,索性再冒得大一些。
  墨鸾心中思定,便趁着姬显来拜时与他商议。“阿弟如今长大了,阿姊能不能依靠你一次?”她正身而跪,十分认真地盯着弟弟的眼睛,嗓音低柔又诚恳。
  姬显似被她那郑重其事模样吓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忙与她对面拜下。“阿姊这是做什么,你我是亲姊弟呀!”他瞬间严肃起来。
  “但是……”墨鸾垂下眼去,轻声迟疑:“阿姊要做的,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你会不会讨厌阿姊这么做?”
  姬显闻之怔了一会儿,反问:“阿姊你要做什么?”
  墨鸾引他靠近些,附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
  顿时,姬显神色为之一变,惊道:“要这等药做什么?”还未开口就已涨得面红耳赤。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管去帮阿姊找来,今日就要。”墨鸾应得不容辩驳。
  “但这种东西你……你若用在自己身上要伤了身,若用在……用在别人身上,万一给查出来,又或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姬显咬唇又问,显是颇为抵触。
  墨鸾轻叹一声:“阿显,你不信阿姊么?”
  “我……”姬显喉头一窒。爷娘早不在了,如今只剩他们姊弟俩,正是该相依为命,他怎能不信阿姊呢?他只是担心。
  但墨鸾似早将他心中那丝丝隐忧看得通透,笑着摁住他手,柔声宽慰道:“没事的。阿姊答应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但你也答应阿姊,这件事除了你我,再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哪怕是蔺公、是你白大哥这等平日与你亲厚之人,也不行。你懂么?”她忽然紧紧握住了姬显的手。
  即便是在这般暖和的三月天里,阿姊的手依然有些微微发冷,她又握得那样紧,那湿冷的温度便渗入了肌骨,叫人一阵疼痛。姬显只觉心中猛地抽了一下,酸涩顿时翻涌,竟再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墨鸾叫姬显去寻的是相传印度神教信众参欢喜禅用的佛露,这东西后来经由吐蕃传入中土,又被人添了些诸如天仙子、曼陀罗草等能致幻的药物,成了一些富贵家中的闺乐私品。据说,这种露汁,只需少少一滴,便能叫人沉溺幻色,常有精气旺盛的少年郎不知轻重,将之用以自慰,竟至贪爱而亡。
  墨鸾给了姬显一枚玉戒指,叫他将那药汁淬在短针上,插在那戒指上镶嵌玉石的缝隙中,只露出浅浅一点针尖儿。
  她将那戒指戴在右手中指,那是最好运力的位置。
  她将内侍监韩全寻来,得知李晗今夜果然宿在长生殿,并未见有临幸哪殿红颜之意。“我想去见一见陛下,韩公应该不会反对罢?”她一面问得意味深长,人却已先上了舆。
  “妃主这是说哪儿的话。”那韩全会意,躬身请道,“妃主慢行,小人先回殿下安排。”
  长生殿上半明半昧的烛火,映着帘影重重间袅娜倩影,她像一只披月为袍的魅,昏暗掩作容纱,却将那妩媚容颜笼得愈发蛊惑。她潜鱼一般游入层层幔帐之内,纤手一伸,轻摁在那惊醒来的男人唇上。
  柔荑甜香,仿佛甘冽来诱。李晗不由自主地张口轻舔一下,顿时有些口干舌燥。“你怎么来了?”他缓声一问,便要坐起。
  墨鸾却轻摁住他,不许他起身,反而侧身偎入他怀中去。“陛下是不是讨厌妾了?”她极尽了低柔,委屈地厮磨他的胸口。
  “怎可能有这种事?朕只是……这阵子忙得有些焦头烂额,所以疏懒了……”李晗笑起来。这几近哀求的婉转像磨入了心一般,挠得他难耐,翻身便搂住她。
  她不与他玩那欲拒还迎的漫长游戏,左手手抵在他胸膛,不让他压住自己,右手在他腰间一掠,便大胆地探入他里衣内去,贴着他脊柱摁揉,时轻时重。
  李晗舒服的叹出声来,情不自禁啄吻她面颊颈项,尚嫌不足够地启齿轻啮,不一时已是双双衣衫半退。
  墨鸾被他吮咬得不耐,用那戒指中藏匿的淬药针在他尾骨下长强穴轻刺一下。
  那微痛酸麻的触感,令李晗身子一震,痴痴望住她,眸色已有醺然。
  但墨鸾不予他时间慢慢反应,那只手,灵蛇一般轻柔游走,毫不掩饰地贴着他腰线滑落,推开底袴,沿着他大腿外侧抚下去,轻轻打一个转,以指甲若有若无地挂擦内侧细嫩的皮肤,忽然,拿针又刺一下。
  她从不曾如此赤裸地诱惑过他。
  李晗已痴痴迷迷说不出话来,定定地,满眼恍惚震惊,胯下早已灼热肿胀。他忽然收手提住她纤腰,另一手已迫不及待要去探她花底。
  她却忽然鱼儿一般摆尾便溜走了。“陛下别急……”她将他摁在榻上,俯在他耳畔,兰气轻吐:“让妾来服侍陛下就好了……”她说着,摩挲着他的耻骨将手提到他小腹,在他脐下缓缓划着圈,看着他眼中饱胀得欲色愈发深沉,陡然,便又在他关元穴上刺了一下。
  李晗被刺得难以自抑,低吟一声。“……别闹了……”他哑着嗓子唤得有些急不可耐,忍不住想抬手将她拉过,忽然发觉浑身紧张时手脚却似虚软无力,火热中,晕沉沉目眩神迷。
  “陛下这就等不得了么?”墨鸾勾起唇角,檀口轻启,丁香在掌心湿润划过,眼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模样,像只妖媚的狐。
  她毫不羞涩地跨坐在他身上,轻轻一拨,衣衫彻底滑落香肩,在腰下堆叠出一团朦胧,掩尽相交春色。那蝴蝶骨上的胎记似会发光一般,在昏暗帐内莹莹似幻。
  但她只用濡湿掌心握住了他,时轻时重时缓时疾地抚弄。
  李晗却似已没了分辨能力一般,颈上那一颗突起上下滚动得厉害,喘息一下重过一下。
  “阿鸾……你……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他呓语般痴痴地问,侧过脸时,双眉敛起。
  墨鸾俯身去看,见他双眼失焦,上腹潮红,胸膛起伏得厉害,浑身水汗,颈项面庞也涨着兴奋血色,已是无意识间在胡言乱语了。
  她眼中忽然泛过一抹复杂粼光来。“有。阿鸾心里只有陛下,没有别人……”她眸色阴郁地笑起来,轻声呢喃时在他心口上浅啄一下。
  几乎同时,李晗气息一窒,低吟一声,挺腰泄在她手中,一阵激动余颤,没太多彻底歇下去的意思。待她又替他弄了一回,才平复下来,放松了躺在那儿,不一会儿便睡得沉了,连汗水粘腻也不觉得。
  墨鸾见他睡死了,抽了系在腰间丝巾来擦了手,就将之扔在他身上,扯来薄被替他盖上,独自整好衣衫,站起身来。
  这药果真厉害。
  她在黑暗里盯着那个已沉入酣梦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心中猛一阵刺痛。
  她忽然觉得很想看,若换作白弈,又会是什么模样?
  转瞬,她又哂笑起来。她想她大概是疯了。
  她回到灵华殿,便将那枚戒指投进火中烧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早,李晗登基近七载,破天荒头一回没起来早朝。非但没起来,简直是一觉睡到大晌午,晕乎乎爬起身,尚未完全醒过神来,就被几个亲近重臣围剿轰炸了个通透。但他几乎没听进一两个字去,满脑子都是昨夜迷离。其实他并不太清楚个中究竟,甚至不敢相信,仿佛只是一场旖梦,睁眼她已不在身旁。可是……他捏着那一方丝巾,似漫无目的,觉察时,却已到了灵华殿前。
  墨鸾正倚在苑中赏花。三月花事娇妍流转,映着她面庞,仿佛桃花染颊。
  “听说陛下今早不朝,惹得蔺公大发雷霆。”她仿佛刻意挑衅一般,趴在花亭上笑睨着他。
  他竟忽而有些窘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却没应声。
  但她却一把将他手中那丝巾夺去。“原来被陛下偷拿了。害我好找。”她说时将那丝巾凑到近前轻嗅,挑眉去看李晗,眼角瞬间染上狭促。
  那巾子上还有浅浅残渍印迹,涎腥犹在。
  李晗看得心尖儿打颤,不由自主一把将她拉住,揽入怀中,竟似被勾去了魂魄。“阿鸾……”他嗅着她发丝清香,抑不住叹息。
  她闻之反而轻笑。“陛下前阵子去探望皇后了罢。”她忽然如是道。
  李晗一震,不由心惊,正待分辨两句,又听她道:“陛下这么放不下,索性接回来便是了。省得打扰了逝者安息,反倒成了罪过。守了半年,也该长进着点了。”她的嗓音凉了下来,却又似带着调侃。
  李晗一时捉摸不透,只觉满心忐忑。“阿鸾,朕……”他匆忙想要给她解释。
  墨鸾却不给他机会开口。“上回,王充容与我说,她愿出家去,替陛下与皇后持斋祈福。陛下不如就顺水推舟罢。叫她回来,得列九嫔,也不必再回丽仙苑。岂不皆大欢喜。”她挑眉看一眼李晗,见这男人已呆傻了,愣愣瞪着自己,俨然木鸡,只好笑着拍他一巴掌:“陛下,妾可是在说真的呢,怎么,陛下真当我是个妒妇,不愿信?那也罢,既然陛下不信,就免了罢。”说着,她真起身就走。
  李晗见她真要走,这才着了慌,连忙将她拽回来。“你叫朕说什么好呢?”他低声地问。
  墨鸾不禁一嗤。“只要陛下记得,别再气得蔺公恨不得打人,妾就要拜谢天地了。陛下快回去补功课罢,我可不想一会儿蔺公追来灵华殿打龙袍。”她挣开来,将那丝巾又摔还了他,拂袖而去。
  李晗呆望着那婀娜背影,一时不觉痴了。为何忽然对他上心讨好?又为何忽然愿将那被她撵走的人接还?他着实猜不透了。他又怎知这女子的七窍玲珑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到底还是接了徐書回来,进迁充容。
  这徐氏女受了半年磨难,仿佛当真吃了教训,服帖的就像一只顺了毛的猫儿,半点不敢妄为。
  一月方过,御医便报了喜,说淑妃已身怀龙种。
  李晗忽然有些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之喜砸得晕头转向,家睦国安,刹那之间,这日子竟毫无预兆的,美好了……?



  章七三 何乃误

  淑妃得孕龙喜,消息不胫而走,叫人又喜又忧。喜的,是陛下子息单薄,终于又添了香脉;忧的,却是淑妃如今势大,太子却没了亲娘依靠,倘若这白妃当真诞下皇子,恐怕又要上演一场手足相残外戚专权的惨剧。
  但白弈关心的却又比众人更多了几分。
  他知道姬显这小子最近似乎有些个小动作。但这小子心地单纯,为人实诚,不是轻浮浪荡子,断然不可能自己去做那些事。如此细想,便有些奇怪了。
  阿鸾也很奇怪。为何陛下忽然误朝?为何忽然将那徐氏女接还宫中进迁充容?
  太多莫名其妙的意外偏偏凑在一处,那定是有什么隐藏在背后的必然将它们牵引至此。
  而这个必然又是什么?
  他心中有了一番思虑,不动声色将姬显叫至家中来吃饭。“阿显今年也有一十九了罢?不知可有什么中意的女子。你爷娘虽然都不在了,但还有蔺公与你做主,你也不必腼腆。”席上他似闲话家常一般如是说道。
  姬显心中有事瞒着白弈,本就紧张,再一听这话,当时一口酒呛住,连耳根子也红得猪肝一般。“哪……哪有这种事……白大哥别取笑我了……”他结结巴巴地回话,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
  “这怎么是取笑。”白弈却十分正色,“昨日蔺公还与我说起,吏部丁尚书向他提亲,想将小女儿许配与你。蔺公和我倒都觉得是不错的良缘,赶明儿叫你阿姊瞧瞧那丁家小娘子,她若是也喜欢,便好定下了。”
  姬显闻之一惊,险些将面前桌案碰翻。“白大哥……”他声中已现了哀告之意,却又羞涩不知该如何明说,急得直挠头,别扭了半晌,挤出一句:“我这会儿没想过这事……”
  “真没想过?”白弈看他一眼,眸色陡然锋利,“男儿郎先立业后成家,也是正途。但你如今身在神都,皇城不比边戍,多有纨绔子弟,玩得些靡靡丧志之物,你若真是有志于干一番事业,须记得洁身自好明辨是非,那些个不该学不该沾的,就要远着些。”
  他这一番话说得含蓄,却颇为严厉。姬显一听之下,便已明白他所指为何,一时不禁语塞。
  既已答应过阿姊决不告诉第三人知晓,又怎好为了替自己分辨就食言于她?
  可是……阿姊她又何苦……什么事连白大哥也瞒得这样严实……
  他心中纠结纷乱,苦恼地直揪头发,忍不住哀道:“白大哥……你与我阿姊……你与她……你们回来以后可有对面好生相谈过?”白弈与墨鸾卧云寺相会之事,他并不知晓,只道这二人自班师还都墨鸾刺了白弈一剑后便再没见过了。
  他忽然问出这一句来,白弈心中一凛,顿时已明白了七八分,由不得沉缓了嗓音:“我……正要找机会去看看她。”
  姬显闻之稍见了些喜色,仿佛想要努力说明些什么难以言明之事一般,急急道:“你可千万与她好好说,我阿姊她……她其实……”
  “行了,我知道了。”白弈淡然笑了笑,深吸一叹,“好。但我方才说的,你也需要谨记,再不可马虎。”他说完这话,看着姬显将脑袋狠狠地点,心头却不禁愈发沉重起来。
  阿鸾有事瞒着他。
  难道她当真,再也不愿原谅他,连一丝一毫赎罪之机也绝不给他么……想着想着,他竟忽然又生了畏惧,不敢去见她,唯恐那占据他心渊的人儿又说出什么刻薄话来。半生沉浮,看惯了惊风骇浪,偏是这小女子叫他如此害怕又为难。
  他心知如今这情形,不能私入内苑去见她,索性摆明了向李晗呈请,想探望妹妹。李晗正在兴头上,他又说的卑微,自然便照准了他。
  但他到了灵华殿,墨鸾却不肯与他单独说话。
  “事无不可对人言,哥哥有事不妨直说。”她甚至不允他近前去,只叫他坐在外阁,高大屏风阻断了视线,连她的影子也只得见那模糊一轮。
  “我有话要单独对你说。”他不为所动地坚持。
  她却冷笑一声:“你不说,我可就走了。你愿意这么耗着,我和孩子可不愿意。”说着,便是起身时衣袍悉索声响。
  “你给我站住!”他却终于忽然发怒一般,刷得长身立起,径直便往内阁闯。
  “大王请留步!”阁中宫人慌忙跪了一地,拦住他去路。
  “滚出去!”他低喝一声,踹开道便步上前去。
  他看见她靠在坐塌,一双秋水眸,满满得全是震惊与戒备。他便也望着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只是望着她。
  一瞬对峙,谁也不愿后退。
  良久,终于是她先软了嗓音。“你们……都退下罢……在外面候着……”斥退了阁中宫人,又静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要说什么,快说罢,耽搁久了还是要有人来的。”
  他依旧望着她,又上两步,几乎与她促膝坐下。“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他缓缓地问她,嗓音低得几乎要碎掉。
  她冷笑:“你哪一点值得我信?”
  “先回答我的问题。”他却一把捏住她的手,紧紧得不许她挣脱,“究竟是我不值得,还是你不愿意?”
  “你够了!”墨鸾猛挥手想甩开他,却没能成功。她瞪着他,眼眶湿涨,那些晶莹泪水打着转儿,固执地不愿落下。“你凭什么叫我信你?你以前叫我信你的事,你哪一样做到过?”她带着哭腔,却笑作至极张扬,“白弈,你睁大眼看清楚,我不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的小姑娘了。我不需要你,更不会为了你而活着!时至今日,你若是以为还能骗我、利用我甚至夺走我的孩子,你就打错了如意算盘!这孩子是我的,我一个人也能护得了他,用不着你多事!”她说着拼命将这扼住她的男人往外推,无奈竟怎样也推不动他半分。
  “话都让你说完了,总听我解释一句,行么?”他将她双手紧紧摁在膝头不放,盯着她的眸子似有烈火:“我只是想弥补从前做错的事,可你若是躲着我、避着我、什么事都瞒着我,一味地固执己见独自冒险,我没法保证——”
  “没法保证我会不会又妨碍了你让你只好‘迫不得已’、‘怀抱苦衷’地再在我心口上插一刀,是不是?你这也叫想弥补从前的错?大王你真是天赋异禀超凡脱俗!”不想她却愈发激烈执拗起来,笑中忿意已无可遮掩。
  白弈由不得呆楞,仿佛有什么锋利的碎片,并不是从外头刺入,而是从心深处猛一下子狠狠戳了出来,痛得他忍不住皱眉。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为何他们就是无法心平气和地对面敞开心扉?
  为何每每才触及浅表,她便已像只警觉的猫一般弓着背先扇出一利爪?
  “你心里就已偏了。我怎样都没用。”他苦涩地长叹。
  墨鸾却是一声冷笑。“对。我是心偏了。我不光是心偏了,我简直就是心死了。”她咬牙扭过脸去,“我心里早没你这个人了。你请回罢,我不想再看见你。”
  白弈凝看她良久,叹道:“阿鸾,我不是来与你掷气的。”
  “是我掷气,还是你一厢情愿?”墨鸾却挑眉怒视于他,她盯着他,看他剑眉深锁的模样,“噢,大王莫非会错了意呀?”忽然,她又邪气地笑了,“你可弄明白了,那天的事,是我耍了你,不是你沾了我。以大王你的为人手段,不会当真罢。”
  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比恩情隔夜忘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客还顽劣百倍,仿佛那一场情难自禁的相拥当真只是戏耍调笑,是欲念汹涌时的恣意浪荡,半点无关真情真心。
  本以为再如何怨怪,那一抹斩不断的羁绊,仍旧是心照不宣,待恨尽了,哭累了,仍能渐渐回暖,却不曾料到,那个明丽鲜妍的女子,已化身了斑斓蛇妖,愈是美丽,愈是剧毒锋利,只消这一口,也能叫人当场毙命。
  蓦地,白弈只觉心深处那不断锉磨的刀几乎已将他坼膛,红血白骨,森森地疼。“这……可是你的真心话?”他像是瞬间被抽了全身气力,讷讷地问她,茫然而又疲惫。
  千言万语,到此时,也再说不出半字,尽夭折在她的无情决绝之前。
  还能说什么?若她当真已决意如此,便是肺腑剖白,也只能落得个多说多错。
  一时间,仿佛寂灭。
  纵是一遍遍念与自己听:那不过是掷气胡言,不信,不信……也还是痛到无法忽视。
  他恍惚地呆了好一会儿,终于起身。“我先走。当我今日没来过。你也别气,安心养着身子。”他低声轻语寥寥,转身便走。这僵至极点的关系已是脆生生的易碎,再受不得半点重压了。与其相对煎熬着下不来台,不如退一步,或许冷静之后,尚可转还。
  但他却听见她唤他。
  “你不是说要我原谅你么。不难。”她随手从一旁拈了一颗什么东西在掌心,起身步上他面前,“这是西域僧人带来的草籽,你什么时候把它种开了花,我就原谅你。”说着,她摊平了手,将那一颗草籽送在他眼下。
  那玉华莹莹的一只素手,却似利刃,毫不留情地,便将他竭力护在心底的柔软彻底击溃。
  分明是一颗草籽,却要他种出花来。
  何苦?
  何必?
  何不索性残忍得更加彻底?
  为何偏要如此决绝地,半点余地不留?
  他缓缓接过那颗草籽,听得见心底碎裂的声响。
  那之后的数个月里,白弈没有再去见她。她自然也不可能主动找他来见。
  有传言说,凤阳王不知忽然生了什么古怪的嗜好,遍访民间能人异士,重金悬赏,竟要寻求能将草种出花的妙法。
  她闻之一时心中酸软,一时却又觉得这人仍是那一贯做派,高调做事,低调做人,故意要做得让她知晓,好再来装模作样地哄她。
  其实她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像一只孤独的刺猬般张开满身坚硬,无法忍受他的靠近,定要将他戳得鲜血淋漓才得疼痛着快意。而后,却又在无人独处时,一面自责,一面自哂。
  或许,只是因为心中那些从四面八方弥漫而上的恐惧,更因为他总是一针见血地刺中她。
  她把自己藏了起来,努力忽略那些不安、困惑与惶恐,只专注于腹中小生命一天天的茁壮。
  直到九月末,她察觉胸口不再受压得厉害,胎动也似比前几个月趋缓,反而是毫无征兆地,踢闹得明显,有时候踢得凶了,甚至能摸得他的小手小脚。她直觉这孩子快要出来了,便请钟秉烛前来商议。不料钟秉烛却一口将她断然否决。“你若是想用什么非常手段瞎折腾,我怕你扛不起一尸两命。”
  她唯有一默。她又何尝不想安静等待孩子临世。可是,官面上算来,怎么算孩子最多也只有七、八个月,如何交代得过去。若她此时躲在灵华殿不出去,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然而,她却不曾想到,就在她苦思万全之策时,素来深居庆慈殿不爱理事的太后,却忽然邀她一同赴宴赏秋。
  她闻讯惊得震了一瞬,只觉莫名间,秋寒萧瑟弥涨。



  七十四章 谁如意

  太后缘何忽然召她?
  太后王氏是旧贵,早已无戚党在朝,素来深居简出韬光养晦,内外朝事均不过问。正因为如此,太后召她同去党秋,她才愈不便推辞,否则,反倒落得心虚气短。
  但墨鸾总觉得心绪不宁。
  王太后一直不喜欢她,一半是因着厌恶外戚专权,另一半恐怕是为了东阳公主。她与白弈、婉仪之间这些恩怨,太后即使不能全清楚明白,却也必定不至于糊涂到丝毫无觉。以往她与太后极少往来,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互相避讳。而今太后忽然主动找上门来,又偏偏是这样的时候,怎不叫她紧张提防。
  “皇太后殿下还召了谁去?陛下可在?”她迟疑问道。
  那前来通传的宫人躬身应道:“陛下今日在甘露殿与几位臣工论政。太后殿下跟前有贤妃主与几位嫔主陪着,难得德妃主今儿精神好,也能出来转转,就等着妃主一位了。”
  齐聚了三妃九嫔,连一直给那受惊的疯病魇着的德妃也拉了去,这般阵仗,究竟意欲何为?
  莫不成真是吃酒赏秋么?
  墨鸾心中愈发着冷,不动声色命那宫人先行复命去,转身将殿上的大宫女叠玉唤来。
  这叠玉本是长生殿上侍奉李晗的承御,还有个孪生阿姊叫累珠,两人相貌几乎无差,常有人不细查之下便将她二人认错。当年灵华殿大火,素约死去,殿中宫人尽数清洗,李晗曾将长生殿宫人派去照料墨鸾,后来便将叠玉留在了灵华殿。
  “我这几年没能给你们什么好处,临到末了却要讨你们来助我。”她执起叠玉的手,苦笑轻叹。
  “妃主可千万别这么说。妃主是好人,婢子们都记得妃主的恩情。”叠玉慌忙敛衽向她施了一礼,起身却低了噪音,“妃主……不如就称说贵体不适,推掉罢。”
  墨鸾轻浅一叹:“我去拜见太后就回来,好歹要顾全太后的颜面。你与我一同出去,留在灵华殿外瞧着。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去甘露殿请陛下……救小皇子的性命。”
  若太后真要对她不利,恐怕她前脚出门,后脚就会有人将灵华殿盯紧,待到那时再想有人去求救,那便难了.
  果不出所料,她出门时见太后派来的侍人已抬了舆来正候着她。
  “太后殿下说妃主身子重了,特命小人们将她老人家的舆抬来相迎。”
  看来,太后这是想要将她彻底弧身困死了呵。除却抬舆的侍人,跟着来傅姆婢女竟来了二十余人之多,明摆着是告知与她,不必带灵华殿上的宫人同去了。
  太后毕竟是太后,虽不掌内廷实权,却是那掌天下权者的母亲。而她到底也只是淑妃,代掌内政,却不是中宫。若这么与太后相争起来,她很难讨到便宜。
  何况,她这阵子养胎,许多事情都没什么精神面面俱到。
  “妃主……”叠玉见状也觉不妙,一把拉住墨鸾衣袖,面色已不禁发白。
  墨弯颇安抚地轻拍了拍她,“你跟我来。”她如是命道,也不与太后身旁那些宫人多解释,转身上了舆。
  或许是见叠玉不过区区一个承御,成不了什么气候,那几个傅姆也便没有阻拦,任叠玉跟了过来。
  八名宫人将那舆抬在肩上,步步走得稳重。
  眼看已能瞧见太后与众妃嫔设下的筵席。忽然,只听叠玉弯腰痛呼一声。“启禀妃主……奴婢……奴婢……”她似乎十分痛苦的捂着肚子,仿佛一步也走不动了。
  “你这妮子,就是没规矩。”墨鸾见状斥她一声,“先下去罢,别闹得在太后面前失礼。”
  叠玉得命低着头转身就是一阵小跑。
  墨鸾那眼一瞥,见一名傅姆似有意叫人跟上去,立明笑道:“这小丫头一向恃宠而骄,若不是她阿姊在陛下身边儿伺候,她又本也是陛下赐下的旧人,我早把她撵出去了。姆姆若不嫌麻烦,请两位大姊去将她看起来,回头我再跟她算帐。”
  那傅姆听得这话,寻思这小宫女儿还有这么个来头,想着:打狗也得看主人,若单是这么一个丫头倒也罢了,偏她还有个姊姊在陛下身旁,万一闹不好岂非惹上麻烦?这般思量之下,不禁有些起怯,忙向墨鸾陪笑:“妃主殿下,老身哪里敢冲撞。只怕这位小大姊回头跟不过来,留两个认路的接引接引。”说着便向两名宫人使了眼色。
  墨鸾见她虽不肯作罢却也收敛了许多,心知叠玉最多也就是被盯上,暂且不能有性命之虞,便懒得再多费无用唇舌。
  宫人们将她抬至席前,扶她下了舆,上前向太后问礼。
  玉太后似乎十分愉悦,连忙叫她到左手边坐下,仿佛和睦婆媳,半点不见往日冷淡。
  愈是如此殷勤,愈让墨鸾觉得不妥。“妾也很想陪太后在这苑中饮酒赏秋,只是……恐怕腹中皇儿又闹起来,要扫了太后的兴。”她贪首柔声向太后陈情。
  “哪里这么娇气,重阳时已被你逃过了,今日可不能走。”太后果然不放她走,一面说,一面拉住她,亲手与她舀甜汤。
  墨鸾被逼无奈,将汤接过来抿了一口压在舌下,借着掩面时偷偷吐在了帕子上。她无法抽身而退,只得在高工间应酬忍耐,直觉得杀机四伏,不由她不谨小慎微步步为营。
  话说那叠玉诈计脱身,见身后有人跟来,不敢就冒冒失失去甘露殿,一路小跑,却向着长生殿去,才到偏门便被守卫持戟与侍人拦下。
  她回头见追来之人已愈发近了,连连低声哀求道:“求几位大哥救人,让我与累珠阿姊说句话。”
  她本就是长生殿中人,那几名持戟与侍人自然认得她,也知她现在淑妃身旁供职,瞧她如此紧张焦急模样,恐怕出了大事要担责任,对视一眼,便有人进去寻了累珠出来。
  叠玉一见家姊,心头热涌,再忍不住,“哇”得哭出声来。“阿姊快想法子救救妃主、救救妹妹……”她一把抓住累珠双手,抑不住有些发抖。
  此言一出,连同几名持戟与内侍也由不得色变。
  “胡说什么!”累朱惊斥一声,抬眼瞧见几个宫人急急身这边儿过来,心里不禁猛跳了一下:这几个人,别人瞧着眼生,她近奉御前却是眼熟,全是庆慈殿太后身边儿人。妹妹虽然胆子细些,但从不乱说话,瞧这阵仗想是真出了事。“先理来说。“累珠向门前持戟们使了个眼色,一把拉起叠玉便入了殿院。
  才一入门,叠玉便急道:“阿姊你近得陛下,求你快去报个信,太后怕是要对淑妃主不利!”
  “这种话,没凭没据的怎么乱说得!”累珠拧眉又斥她,罢了,却是一叹:“即使真是如此,你我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伺候人的奴婢,平日里得人敬让三分也是假了家主的威风,太后是陛下的亲娘,连陛下都要躬身让着,你我要与她老人家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
  听姊姊如此说话,叠玉眼泪早流了满面:“阿姊你想,妃主如今怀着龙胎,万一出事,一尸两命,这责任难道还会叫太后担了么?少不得推到我们这些侍奉妃主的奴婢身上,总归是个死,若救得妃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理,妹妹今日只怕就死定了!”
  她说得凄凉,累珠听着也好不伤感。“我也不知究竟,怎么说得清楚。”她叹一声拉起叠玉,“快与我调换衣裳。你拿我的符节去甘露殿求见陛下罢,我替你引开她们。”
  筵席上,太后命人斟了一怀酒与墨鸾。
  墨鸾脸色微微一变,忙再三推拒。怎奈太后执意。“你放心喝一怀罢,这是安胎的药酒。我的孙儿,我难道还会不顾着他么?”太后如是说着,眼中显出冷意来。
  墨鸾眼见饶不过去了,接下那一怀水酒,心下不禁也泛起冷厉。
  这太后究竟意欲何为?她今日就偏不喝,大不了撕开了面子去争一场,鹿死谁手还未必!
  她如是想着,正想发难,冷不防,却听德妃忽然凄声哀呼起来。
  只见德妃像是受了什么惊一般摔在地上,拼命用手在空中扑打,不断哭喊着:“蝴蝶!蝴蝶!”
  当场诸人皆吓了一跳。
  “快扶起来。秋天里哪还有什么蝴蝶?”太后见状拧眉,招呼宫人们去扶。
  片刻的空歇,墨鸾不动声色,立刻趁机将那怀酒倒了,将个空怀子放还案上。
  太后回头见酒怀已空,由不得略一挑眉梢,似要说什么。
  不曾想,那边充容徐書却忽然又惊叫一声,踉跄不稳,便跌在地上。
  “又怎么了?”太后面上已彻底显出烦躁之色,冷冷叱问一句。
  “太后……真的有蝴蝶啊……妾看见的,好大一只蓝色的蝴蝶……”徐書失了血色,似还心有余悸。
  “就算真有也不过就是蝴蝶么,有什么好怕成这样的!”太后闻言怒起,不由得拍案喝斥。
  顿时,席间骤然冷寂。
  情形诸般诡谲,墨鸾静顾当场一瞬,轻声开口道:“想这是园中秋花美丽,蝴蝶也舍不得走。您别恼,动了肝火岂不扫兴。不如今日就先散了罢。”
  “你就想着散。”太后瞧她一眼,不允。
  “那……不如去泛舟游湖……”一旁贤妃见太后面色已是极为不善,忙就抽身想走。
  “嗯。”太后闻声点头,“你们先去,我与淑妃慢些过来。”
  贤妃得命,忙令宫人们扶了德妃,领着九嫔匆匆退下。
  墨鸾见她们都走了,心中顿时一凉。“我身子弱,舟里颠簸,又有湖风,更受不了了。妾还是先告退了。”她也再懒怠与太后多虚与委蛇,寻了这借口,便打算走。
  “慢着。”她才转身,太后已冷冷喝道。从旁宫人们应声便围了上来,拦住她去路。“你就这么走,未免太不将我放在眼里”太后如是道,低声时已见了杀机。
  墨鸾见已无路可退,回转身来看着眼前这已略显老态的雍容贵妇,脑海中赫然一掠而过,却是十载前初入宫门时见到的慈厚中宫。“我从没不将您放在眼里过。倒是您,为何非要苦苦相逼?”她笑了一声,也沉下语声。
  “你若是老实呆在灵华殿本没有事。”太后一叹,“我不能让你生下这孩子。”
  “为什么?难道……他不是太后的孙儿么?”墨鸾不禁皱眉。
  “他的母亲不该是你。”太后的声音听来何其冷酷,半分情面不讲。
  墨鸾冷冷呵出一口气,“那么这样,孩子生下来,我死。您亲自带他也好,交给您信赖的人也好,哪怕您不要他,就把他交给白府上让我母兄养他也好,总之,留他一条性命。”她尽量平静地说道。
  但太后却没有应她。“动手。“那老妇淡淡下令,便头也不回地起身先行。
  几名高大内涌上来拧住墨鸾,另一个手持乌沉如意杵走上前来。
  乌黑发亮的如意杵,雕凿何其精养,那些象征吉祥和美的花纹却偏泛着残忍冷色。
  那内侍还有些怯怯的,眼中全是恐惧。“妃主……您……您来日升仙有灵,不要怪小人……”他看也不敢看墨鸾一眼,喃喃地先低声哀告。
  不料墨鸾却大笑起来。“您别忘了,你的外孙女儿也姓白。”她语声里已是恨意不掩冰冷又尖利。
  太后闻声像被蛰了一般,怒道:“还愣着做什么!”
  那侍人受惊,乱挥出一杵,正砸在墨鸾的肚子上。
  刹那,剧痛爆裂。
  无法形容。她连惨呼也发不出,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倒翻了,吸不进气,脑海中白花花一片,本能地奋力挣扎。她也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气力,几名内侍竟都擒她不住。她一手护着孩子,面色白如青蜡,眼中却闪着强悍精光,挣起身要夺那只杵,血却还是从她身上淌了出来,浸染得衣裙殷红。
  那名侍人被这般景象吓得方寸大乱,下意识举起那如意杵毫无章法地猛一阵乱打。
  一下下重击落在身上,仿佛连骨头也要敲碎了。墨鸾却半步不退,一把拽住那如意杵。她眼中裂出恨意来,如有红光,像只护崽的母狼,死死咬住这痛下杀手的仇人不放。旁边的几名侍人又涌上来拉扯,争执中,那如意杵一下扫在墨鸾的太阳穴上,她哼也没哼一声,两眼晕黑便倒了下去。
  侍人们慌乱无措地丢了手中杵,打着颤叫唤:“太后……她……她……”
  “慌什么!”太后横眉斥了一句。她盯着倒在地上的墨鸾看了一眼,冷冷道:“抬走,扔下湖里去。”言罢拂袖而去。
  秋日天高,云淡风轻的一片金色芳华下,却是腥烈弥漫。那一只掉落尘泥的如意杵血迹斑斑,竟似有子规哀啼。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七十五章 有天定

  甘露殿上原本还相谈平易,李晗正与吴王李宏和几位要巨说近来政事,冷不防主殿外一阵疾呼。
  “陛下!求你们让我进去罢 … … ”一个带着哭腔的细嫩女声焦急喊道,“陛下!救命啊!”哭喊声与殿前卫军的喝斥声交叠一处,叫人好不惊心。
  殿中诸臣皆不由得诧异。
  “这是干什么 … … ”李晗亦不由得惊诧,向候立一旁的韩全道:“你出去看看。要紧事就让她上殿来说。”
  那韩全得令,趋下殿去,还没近跟前便已瞧见个宫女给卫军们押在地上就要拖走,忙唤了一声:“回来!”他又眯眼仔细瞧了瞧,惊闻:“累殊?”
  叠玉一见韩全出来,便想抓住跟救命稻草一般,“韩公救人!”她愈发大哭起来,也顾不得澄清自己身份,只一味她大喊:“我要见陛下!求陛下救人呐! "
  那份情急将韩全也拾震住了,便叫卫军们放开她。
  才一得脱身,叠玉便踉跄着奔阶去,险些给高台绊在韩全脚边。
  “唉!慢着点!”韩全见她眼看要滚下去了,忙拉了她一把,宽慰道:“闹成这样陛下都听见啦。叫你进去说话。”
  叠玉闻声来不及向韩全道声谢,一头栽进殿上去。“陛下!求陛下快救淑妃主! " 她哭喊得嗓音嘶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匍在了李晗面前。
  这模样吓了李晗一跳,仔细一看,不由疑惑:“累珠? "
  “陛下!奴婢是叠玉!”叠玉这才抬起头来,一张俏脸已泪花了。
  “叠玉?”李晗又吃一惊,心中已有些不祥感应,当即问道:“淑妃怎么了? "
  叠玉哭道:“太后不知为了什么,忽然叫妃主去赏秋 … … ”
  李晗闻之一怔,旋即不禁有恼了,扮眉斥道:“太后叫去赏秋,救得什么命! "
  叠玉唯恐他恼了,慌忙叩首哀道:“太后把妃主单独叫走了,不许殿上宫人跟着,奴碑偷着来报信,还被人追了一路 … … 亏得累珠姊与奴婢换了衣裳将她们引开,奴婢才能来见陛下。奴婢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雷劈,受万仞穿心之苦,只求陛下快去救人,晚了可能来不及了 … … ”如一边说着,一边频频叩首,雪白的额头转眼已鲜血琳漓,殷红浓稠顺着她的梁滚落,实在触目惊心。
  这般情形真叫李晗忽然没了生意,莫名她,只觉心中涌起大片浓黑恐惧,苔藓一般,转眼疯长,将整颗心密密地包裹了进去。他呆愣愣站起身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只见一个影子刷得竖起,半句话不说,人已大步奔出殿外去。
  是白弈。
  李晗忽然像被一锅沸水灌顶了一般,跳起来大吼了一声:“白弈! "
  白弈却似未听见一般,早已连影也瞧不见了。
  李晗愣愣地盯着大殿门,窒了半晌,猛一下坐回原处,拧着眉,面上阴沉得似有抽搐。
  一旁李宏见状唯恐不妙,忙轻声奏道:“大哥,人命关天,滋事体大,先将人找到再说。”那右仆射蔺谦与中书令裴远闻声,也立刻起身附议。
  李晗深呼了好几口气,一撑案,站起身来,铁青着一张脸,这才领人急句苑中去。
  鲜红的血水淌了一路,蜿蜓得仿佛一线赤色莲华。
  听说人死了以后会变得特别重,可若走抬尸时不镇摔着了她,她的阴魂会记恨,然后在夜里来讨账。
  那几名内侍抬着墨銮一路身太掖池边去,越想越害怕,心魔作祟,只觉得手上沉得快要倒下地去了。
  好容易捱到湖边一处偏僻角落,终于有一人先忍不住,“哇”得弓腰缩在一旁一阵阵干呕,眼泪杀得面颊火辣。“咱们做下这等恶业 … … 会遭报应的……”他仿佛已受不了这重压,开始抱着脑袋闷声大哭。
  一旁另个侍人急道:“你哭有什么用!咱不杀她,太后能放过咱们? "
  又才一人却哀声叹道:“怕就怕 … …事到如今,太后也未必就会放过咱们 … … ”
  此言一出,几人不禁都是默然。
  湖畔冷风吹来,飕飕得发寒。
  忽然,风一摆,仿佛有什么在草丛中游动一般,悉悉索索得响。
  几个内侍顿时惊得毛骨悚然,连滚带爬就逃,也顾不及将墨鸾推下池中去了。
  不料,待他几个逃得远了,从死角处不易瞧清的树后却转出个人来,竟是徐书。
  秋日水畔,枯草渐浙衰去,泥土浸着间断冷。
  徐书静静盯着浑身伤痕倒在地上的墨鸾,尚如青嫩娇花般的美貌却染上与之不相称的阴冷。
  她忽然用脚踢了墨鸾一下。
  万不曾想到,几乎同时,墨鸾竟猛睁开了眼。
  徐书惊得尖叫一声,跌倒在地,扑腾了半晌才爬起来,这才发觉,墨鸾已没什么气力撑起身了。
  “你一真命大呵。”她凉凉他盯着墨鸾,嘲弄冷笑又回到唇边,“我本来以为只能亲手把你的尸体丢进水里,没想到可以亲手淹死你!好啊!更解恨! "
  果然是她搬弄是非 … … 墨鸾闻之一嗤。如此说来,她倒是自讨苦吃。
  原本,她将这小女子从皇陵接回,是想要分开李晗心神,叫这男人开开心心地别常粘着她,以免他相处之下起疑。想不到,这小妮子守了半年皇陵,非但没得半点反思,反而愈发生出了阴毒怨恨。是她低估了此女,一眼错看,给自已招来这等麻烦。
  看来,她当真还是没什么耍心机的天分。思及此处,她不由得自哂轻笑。
  徐书见她反而一声不吭的笑了起来,不禁有些着恼。“你怎么不求我饶了你?或许我一开心就真饶了你呢。”她挑眉睨着墨鸾,眸中有些得色流淌。
  墨鸾却仍旧不理睬,反而努力撑着身子,想要自己站起来。
  徐书见她仍有如此执拗和强硬,愈发恨得牙痒痒,一脚正踹在她胸口上。
  墨鸾拼命用手护着肚子,没敢去挡,猛着了这么一下,一口瘀血吐出来,喷在微黄衰草上,乌红骇人。
  “真不知你有什么好!”徐书狠狠地冷笑,“不过你也好命到头了。”说着,又是一脚,要将墨鹰踢下湖中去。
  不科,墨鸾却一把抓住那只恶狠狠踢来的脚。“我好命?”她愈发笑得凄凉起来,忽然压低了眸色盯住徐书,“你真的信命么?那我若说,我就是命中注定不该绝于此处,你待如何? "
  徐书被她这么一抓,险些又跌倒下去,骇急成恼,愈发使足了劲向她踹去。
  墨鸾却忽然抓下徐书足下那只锻面履子。她并那履子捏在掌中,撒手向后一仰,竟自己倒入了太掖池!
  水波一荡开合,瞬息,容纳了她。
  那些温柔水脉,仿佛拥袍,竟不觉得冷。
  她觉得自已向着最深的深渊飘去了,胸口闷痛,疲惫得直想睡去。
  不。但她不能。她不是来安睡的。她还不能歇下。
  她努力她放松身子,借着水的俘力将自己托起来,一面用手轻推水流。
  但仍旧很吃力。她幼时生于湖畔江边,本熟识水性,但毕竟有这许多年不曾沾水了,何况如今身子又重。她只觉得一口气续不上,头晕得仿佛要裂开,眼看只能逐波沉浮。
  恍惚间,却仿佛有什么温暖的西将她拥住了,推着她向水面升去。
  似有熟悉嗓音柔柔地在她耳畔哄慰,顺着水波吟唱:别放弃呀 … … 即使只才一线希望,为了孩子,你也要坚特下去 … …
  她在水下睁开眼,却只见水浪涌动,什么也看不清。
  但她知道。她知道。
  九殿下 … … 原来你们,一直在这里 … …
  从甘露殿出去,一路直弃宫宛,无人可以拦他。
  远远地,已瞧见王太后与一众女眷正信步闲走,只是没瞧见阿鸾。
  白弈的心已沉到了极点,也顾不得礼仪,直上太后跟前去就问:“淑妃人在哪儿? "
  “你怎么在这儿?”太后显是被他的忽然出现惊了一瞬,面上震惊与不悦毫不掩饰,冷冷盯着他斥道:“未经宣召,私闯后苑,你一一”
  话未说完,却听另有人声近前来。
  “母后!”李晗领了一众人,有朝臣,有内侍,有卫军,浩浩荡荡杀将上来,还未站定,已急急追问:“淑妃呢?可是与您在一起了?”
  “真是奇了!你们全来问我!”太后见李晗也这般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怒道:“我也想问,淑妃人在哪里呀?方才她与我说如累得慌,要歇会儿再跟上来,这就不见人影了。”她说着并将在场几位妃嫔扫视一眼,厉声问道:“你们谁瞧见淑纪妃了? "
  几位妃嫔都唬得不敢出声,诺诺她摇头。
  忽然却听德妃惊声呼叫起来:“蝴蝶!蓝色的蝴蝶!皇后 … … 是皇后回来了……”她怕得浑身发抖,哭着缩成一团,就往李晗身后躲。
  循着德妃手指方向,只见一只蝴蝶施施然翻飞眼前,比普通蝴蜡要大不少,毛得也快,那般夺目的蓝色,宛如雅玉,被阳光一映,光译隐动。
  这情景叫当场众人由不得为之一震,尤其李晗,更是汗如出浆,面无人色。
  端敬敏皇后谢妍,为着一只玉蝴蝶耳坠死在去年仲秋夜,如今她周年过去也不过一月……
  眼见那蝴蝶向自己飞来,李晗心中一阵瑟缩,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后退。
  但那蝴蝶只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偏翩然转向了白弈。秋风习习,一蝶乘风,扇着玉润双翼,在白弈手心上绕了一个圈,向着太掖池上飞去,仿佛,竟是要引人过去模样。
  白弈跟着走了一小段,那蝶儿却飞得快,远了便看不清了,成了青天下一颗亮蓝色的光电,在水面上一处绕着打转,忽得却又化入风中般,不见了踪影。
  一方太掖池十分大,白弈仔抽盯着那平湖水面看了片刻,忽然道了声:“水上好像有人。”他话音水落,已纵身掠波便向着湖心去了。
  渐至湖心,便瞧见墨鸾仰面半浮在水面上,几乎只露了个头脸出来,面上竟似还有乌紫瘀痕 … … 他心中一件动摇,一口气险些泄掉,苦于踏波而行,寻不到落脚处,忙收敛了心神,伸手去拉她。
  墨鹰仿佛还有知觉,微微睁开眼来,看见白弈,开口假装想说话,未料一张口水面覆了上来,淹得她发不出声响。
  白弈眼看她一副要沉下去的模样,再顾不得许多,落下水中去,踩着水袍住她将她托起。
  也不知在冷水里沉浮了多久,忽然着了温暖依靠,墨鸾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几乎一动不动地凭在白弈胸口上。“孩子 … … 救我们的孩子 … … ”她仿佛已虚弱到了极致,断断续续低吟了两声,头便垂了下去。
  白弈闻言心中蓦地一悸,慌忙将她脸抬起来,唯恐她吃了水。
  “阿鸾,没事,没事的。别睡!”他反复在她耳边哄着,一面带着她向岸边游。
  李晗遣来接应的船靠近,将他们两人拉上去。
  离了水,白弈才看得请楚。虽说身上与衣裙上的血污都给湖水冲洗得淡了,但更多的伤痕却在这湿透永衫下显出形来,不止是脸,墨鸾身上那些长长短短的青紫瘀伤竟不下数十道!
  瞬间,他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已的心情,不知究竟痛多些些,还是愤怒多些,又或者,是愧疚、自责、憎恨 … … 他将她楼进怀里,只觉得她浑身冰冷,一时竟不敢去试她脉息,只好将手抚在她隆起的腹部。
  全不曾想到的是,他却有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够触到孩子微薄但顽强的心跳,忽然,那小东西何乎弱弱地踢了一下腿。只是那么微弱的一下,但他仍旧触摸到了。“阿鸾 … …” 他难以置信地唤她,开口时,又觉得孩子动了一下。
  那轻微的震动似乎也惊醒了墨鸾,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般,尚未睁升眼,先露了笑颜。
  待船靠了岸,早已应诏候在那儿的御医钟秉烛立刻便给墨鸾诊了脉,连连大呼意外。已是这样重的身子,如处重创失血,又给人推下水去,竟还得母子保全,怎不叫人称奇。但墨鸾到底是伤重,再不可言半点闪失,当即便被抬回灵华殿去悉心科理。
  临离去时,她一句话也未多说,只拿了一只给湖水浸得透湿的履子给李晗。
  李晗默然接,一瞧之下,犹遭雷击,僵得发不出半点声响。
  决然未料到事已做到如此地步墨鸾竟还能不死,王太后面色已是阴郁至了极点,愤愤地怪儿子竟为了一个妃子疑心母亲,叫她难看,又斥责白弈擅闯后苑,放肆无理,牵牵连连又说到些戚威党乱政之言。
  李晗被徐书这一只履子惊骇得心乱如麻,又听母亲当着诸妃嫔与几位近臣面多说这等诛心之论,忍不住与她拌了几句。母子俩终是不欢而散。
  然而白弈却格外不寻常的安静,既不见愤怒,更不见惊急,只是颇为平和的站在一旁,眸色深深浅浅,明灭不定间,不知所思。



  章七六 兴昔亡

  次日,太后死了。
  宫人们发现时,她翻躺在帷帐之中,手足痉挛蜷缩,面色乌黑,经络暴突,七窍淌出的血污都已干涸成了紫红色的痂。
  她死于蛇毒。确切地说,是被许多条蛇啃咬致死。那尸身上密布的獠牙吻痕,狰狞得令人发指。
  她甚至在临死前连惨叫呼救也不能,以至于要待到次日迟迟不起,才被人发觉陈尸榻上。
  这等惨死之状,见者无不毛骨悚然。
  惊闻密报哭奔而来的李晗,只看了一眼,便当场晕厥倒地,牙关紧咬,半晌不省人事。
  无人敢将这可怖之事传扬出去,只说太后是突发心疾而薨,待公主婉仪惊悉哀讯时,已入殓封棺。
  婉仪大怒,就要命人开棺。
  李晗默然良久,哀道:“棺已封了,就不要再打扰母后安歇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见母后最后一面,让我替她梳头穿衣呢?”婉仪大哀,泪水全淌在棺盖上。
  李晗捂着脸闷声:“算了罢,婉妹,母后……心疾发作,去的时候脸色不好,吓坏了你,她老人家也不能、安心……”
  “我是她的女儿啊!她变成什么样子……我又怎么会害怕她……?”婉仪嘶声泪涌,见无人应她,竟用手去扳已钉上的棺盖,直抠得双手流血。宫人们害怕,拥上前去拚命将她拽开,她浑身发抖,痛哭不能止息,几乎连站也站不稳。
  她反反复复地问李晗,为什么,为什么。
  “别再问我了!”李晗终于暴躁而起,竟一把将妹妹推出殿外,“你问我,我去问谁?你怎么不回去问那个姓白的?!”是。他疑心白弈。不仅是他,凡举知这一星半点内情者,都在疑心,觉得太后是因为向淑妃出手,才遭此如此大祸。
  瞬间,婉仪摔在地上,只觉得心肺肌骨俱寒,竟是动弹不得。
  她跌跌撞撞回去找白弈,像只被狂风骤雨拍落地面的伤鸟,抓住他颤抖着,却已不再是追问,而是自言自语地呢喃:“不会与你有关的……你不能这么做……”
  “怎会和我有关。难道太后不是突发心疾?你不要太难过。”白弈静静将她搂进怀里,轻拍哄慰地好生无辜。
  “可是陛下误会你了……”婉仪抬起一双泪眼。
  “随他去罢。”白弈轻笑,“他疑心我的还少了么。”
  “白郎!”婉仪苦苦拉住他,“你去与哥哥解释清楚。你去。”她哀求他,仿佛只有这样一个解释才能将她的凄苦彻底释然。
  白弈便遂她的意,与她同去见李晗。
  他站在白幔垂落的大殿前,直视李晗双眼:“陛下疑心于臣,可有凭证?”
  李晗唯有沉默。
  白弈上前一步,直将李晗逼入死角:“陛下既无凭证,还要如此起疑,就未免诛心了罢。”
  “诛心……”李晗闻之大笑得咬牙切齿,“朕先诛了你!”他也无傍身利器,赤手空拳猛向白弈扑去。
  但这养尊处优的富贵金身怎与惯骋沙场的虎狼相争?
  白弃不闪不避,只一挥手已一把将之拧了反压在蟠龙殿柱上。“好啊,臣就等着陛下来诛。”他唇角勾着冷笑,在李晗耳边嗤道:“陛下也别太仗着这皇家之势。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后若不是太后,只是个普通民妇,将怀有身孕的媳妇儿暴打之后推入湖中,依律该当何罪?若改天我把公主也打得浑身是伤抛在湖里,陛下又会怎样?我如今一个字也未多说,陛下还想要我如何?”他猛一推手,将李晗整个甩在地上,拧眉时,眸光如火,“陛下既然要追查,烦请务必查实了,别要弄得个莫须有之,白弈可没那个闲心担待!”
  背脊抽痛,李晗倚着柱脚倒在地上,头晕眼花间,瞥见殿外手足无措的妹妹与一众进退维谷的卫军,心肺俱寒,久久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忽然觉得可怕。原来这恢宏奢华的宫殿,竟仿佛,已然不是他的了。
  那以后,再无任何人敢冲撞淑妃。一世荣华的太后王氏,临到终了,也不过是一只拿来骇猴的鸡,这般弄人造化,只落得啼笑皆非寒彻血脉。
  惊闻墨鸾受人这般欺侮,险些丧了性命,姬显大怒之下,懊恼自责得直面壁撞墙,怨怪自己无能,不能守护阿姊。他不愿再靠着爵位赋闲,自请重返军中。白弈便与蔺谦商议,将他放在了禁卫军中,替了白崇俭留下的空位。
  朝中虽有杜衡等人反对,终也无济于事。
  姬显到底是边隆打磨出来的功臣,小小年纪便是锋芒逼人,干练又平易,豪爽又坦诚,与白崇俭全然是两种做派,但一样很快便将皇城禁卫收得服服帖帖,甚至,比从前的白大将军更得将卒拥戴。
  姬显当真十分硬气,连皇帝陛下也不惧怕,竟亲自常守在灵华殿前,不许李晗再去扰着墨鸾,连多看一眼都不行。
  眼看这皇宫内苑竟都好似不是他的了,李晗为此愈发焦躁,整日不安,常常彻夜难眠。
  他濒临崩溃地将李宏寻来商议,甚至觉得事到如今连蔺国老也将他舍弃了。
  但李宏却只给了他一个字——忍。
  “大哥莫要再与他们强争了。明知争不过,白白耗损了自己,何苦来哉。只要你不理他们,他白弈此时便没有可趁之机再进一步。忍得这一时之气,好从长计议,细作打算。”
  “朕为什么要忍?朕才是皇帝,是九五之尊!他连朕的母后也敢下手,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晗像只近乎发狂地野兽一般,在这一方深殿小阁中乱转。他把住李宏双臂,无法按捺,“三弟,如今神都大部都还在你手里,咱们难道不能——”
  “陛下你想做什么?”李宏叹息将之打断,“兵乱之事,我可以替大哥做这个回拢兵权的跳板,但你若把最终期望压在我身上就错了。你觉得在那些将卒们心里,我与凤阳王,有什么可比性么?论领兵征伐,我与又他孰强孰弱?就算我是陛下的兄弟又如何?一时激气,我或可以挡;长久谋策,我不行。”
  李晗闻言呆怔半晌,无力地跌在地上,失神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是呵,当初教他用三弟换下白弈的是阿鸾,但却从没人教过他,换下之后,又该怎办?
  原来她真的也不要他。不要他了。或许……从来就没要过他。
  他忽然抓着鬓发哭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嘶哑得没有声音。
  “大哥!”李宏缓声宽慰,“你怎么就忘了,父皇在世时,早已为大哥留下堪当大任的栋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李晗肩头一震,软绵绵地又垂下头去。叹道:“我哪还有什么栋梁。如今连蔺公都助他。裴子恒更不必说了。这满朝文武要员,有几个不与他交好?”
  李宏见兄长这已然心灰意懒的丧气模样,不禁无奈苦笑。大哥这样的个性,实在叫人棘手。人之熙熙皆为利来,人之攘攘皆为利往,官场事哪有什么“交好”之说,这些人今日向着白氏,不过是白氏今日势大,一旦明日树倒,也就是猢狲尽纷散,飞鸟各还林罢了。他们李家就算再衰弱,总还是宗室正统,民之所向,众望所归,任谁也要忌惮三分,只要熬过这一口气去,自然会有转机。他将李晗扶起来,静声劝道,“大哥怎么就忘了殷将军。”
  此言一出,李晗由不得又是一震。
  殷孝,这是足以匹敌白弈的将才,也是父皇留给他的一个人情。但他自登基以来,虽然平反了殷氏旧案,却一直将殷孝闲置未用。如今忽然有求,未知能有回应否……
  他正疑虑不定,已听李宏道:“大哥且宽心再忍耐几日,愚弟自当替大哥拜会殷公去,但得殷公点头,即刻让位授贤,请殷公担当这大局。只盼大哥打起精神来,再莫说些丧气话了。”
  李晗喉头滚烫,悲喜交加,抑不住流下泪来:“三郎……这些年,是大哥委屈了你……”
  李宏展颜一笑。“大哥,咱们是亲兄弟呀。”
  “可……”李晗却忽然眸色闪烁起来,低了头,“三郎,阿玝……”他忽然十分少见的,唤起弟弟乳名,嗓音轻细的几乎听不清楚,“那时候,皇祖母要将她嫁你为妃,你……你可曾对她动过真情……”
  李宏闻声不禁僵住了,呆着了李晗一刻,心下一阵苦涩。原来大哥竟还存着这般心思,当真是出乎意料。这样的一个人,偏生在了这样的位置上……“大哥啊……”他长叹一口气,望着李晗,亦把住兄长双臂,眼中显出勃勃英气来,沉声道,“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只要咱们兄弟齐心,没有熬不过去的槛。余下些旁的事,不必去管了。”
  李晗被这话惹得胸中热血翻涌,良久无言,终是紧紧握住了兄弟的手。
  他便写了一道手谕,让李宏带去,请殷孝出山。而他自己万般无奈全无心思,除却些日常朝政,也只有在内苑中闲散浇愁。
  意外的,他又再遇见徐畫。
  自当日墨鸾拿出那一只履子,他便再没有召见徐畫,但也并未将她如何处置。一则,是他顾不上了;二则,多少是有些难以接受。
  那只履子是太多的不言而喻。
  她也就十八、九岁罢,正当风华,还是这样美好的年纪,拥有如此娇甜外表,却做出这般心狠手辣之事。
  原来他身旁这些曾经讨他欢心得他宠爱的女子,竟是一个赛一个的心思缜密、出手利落。
  他只觉得自己悲哀。
  但当那个甜美的小姑娘跪在他脚边掉眼泪,他仍是心软了。
  他看着她泪如雨下,听她哭诉那些姜屈与悔过、求他救她一命、宽恕她的过失,忽然觉得又难过又无助。
  他前不能保全自己的妃子,后却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能保全,竟还有人愿意跪求他向他哀告。
  他将她扶起来,软言哄劝:“你就不要再任性了,这阵子先好好呆在琼芳殿罢。待过一阵子平息了,再去诚心向淑妃请罪。”
  然而,那哭成泪人儿的小充容还来不及应话,便已被忽然而至的宫人们拖走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拖走,听见她嘶声地哭喊,惊恐地抑不住颤抖。“你们……你们要把她怎样?”他冲着那些人大喊。
  只是却没人应他。
  他孤零零一个站在冷风里,战栗入骨。
  他跑去灵华殿寻墨鸾,终于得已见上一面,抛下全部的架子,苦苦地哀求:“你饶她一回罢。只当是给孩子积德。”
  墨鸾安静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婚姻八载的男人,只觉得又可笑又可怜,彼此都是。“若那天我被她一脚踹下太掖池,就这么一尸两命,陛下,你还会要我为孩子积德么?”她如是问他。
  李晗不由自主地哆嗦,无言以对。
  墨鸾哂笑,轻声叹息:“我承认以德报怨是圣贤境界,但你要我对她如此,原谅我做不到。不过,我也确实不想杀她。杀了她又能如何呢?发生过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她状若自语,转身拂袖而走,留下那男人独自愣在殿中,像个一敲便会碎掉的残像。
  但徐畫终于还是死了。
  墨鸾确实没有杀她,而是将她罚在一口枯井中思过三日。
  然而,在第三夜,她死了。
  看守宫人听见她的惨叫,慌忙奔去查着,却见茫茫夜幕之下,漫天飞舞的蓝色蝴蝶竟比星辰还要闪亮,将一方井口团团围住,足有半个时辰,才渐渐消散。
  胆大的宫人在上面唤她不应,便下井中查看,却见她已断了气,大睁着双眼,神情惊恐,指甲抓得井壁满是血痕,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外伤,竟是被话话吓死的。
  消息在暗地中流传,给这多事的宫廷又蒙新尘。
  墨鸾依旧吩咐按照九嫔规格操办了她的身后事。
  这位美丽而野心旺盛威的徐嫔,终于也只做得血红浓雾之中,一朵转瞬凋零的优昙花,短暂盛放,而后便是再无声息的湮灭,就与曾经的曾经中,那些无以计数才貌双全的绝色女子如出一辙。
  很奇巧的,直到十二月,墨鸾腹中的孩子才呱呱临世。
  原本还忧心着如何交代,却不料这大难不死的小娃儿竟又在娘胎里多呆了近三个月,才不紧不慢地钻将出来。掐指算来,差不多就是一年。
  怀胎十二个月才降生的孩子,要么必有大成,要么必是妖孽。
  难得连那脾性古怪的钟御医,也如此与她说笑。
  但墨鸾只觉得安心。她抱着这个孩子,从来也不曾觉得这样安心过。就算真是个妖孽又如何?他是她的孩子,那便足够了。足够了。
  她把那个蟠龙金项圈叫人细细地重新炸得金澄澄闪亮,想着等他三四岁时,就能给他戴上,不由自主从心里淀出笑来。
  宫人们问她要给小皇子起什么名宇。
  她脱口而出:“就叫阿恕罢。”她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只是想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
  阿恕。
  阿恕。
  这个名字,她很喜欢。
  阿恕是她的心头宝,是天赐予她的吉星,是她从心底生出的救赎。她让李晗改年号作嘉佑,汰旧迎新,将过往那些灰暗阴霾通通抛却,从此嘉祥天佑。
  待到嘉佑元年正月,阿恕满月之时,御宴筳席之上,忽然有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那样的笑容,那样的温暖,即便多少年不见,她也绝不能忘记。
  “蔺……阿哥……?”她在众目睽睽下踉跄下阶,无法掩饰嗓音中湿润的颤抖。
  那重返家园的将军也正抬头望着她,眼角眉弯,依旧是春风般的和煦光华。
  刹那,翻滚泪涌。
  她顾不得那些诧异的目光,奔上前去,一把将好抱住,直到他先窘得连声告饶了,仍不愿撒开手。
  满心里都是暖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她原以为再也不能品尝。
  还活着,真好。



  章七七 温汤泪

  蔺江忽然回来了,带着高昌来的王女。
  那时他重伤躺在营帐,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绝无生路了,包括他自己。但英吉沙带走了他。她背着他徒步上雪山,在最高的峰顶上用无暇的白雪清洗他的伤口,采来雪峰上独有的神奇药草,迎着最接近青天的日月星辰为他诵祷。
  他便也真奇迹般的一点点好了起来,虽然在低温下伤口愈合得十分缓慢,但也因着那样无暇纯净的环境,炎症消退得很快。又或者,因为英吉沙日夜虔诚的祈祷。
  所以,他醒来时决定,要带她回来。
  那个单纯的姑娘看着眼前花上一整天也走不完的华美皇家园林,呆了好一阵子,转身却又挑眉笑了起来:“好看是好看,不过,没有纯白的雪峰和五色的沙海好看。”那骄傲依旧的模样,就像是草原上盛开的金葵花,永远映着骄阳。
  墨鸾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不由会心微笑,一面向蔺江轻声问道:“她今年多大了?”回纥姑娘皮肤莹白细腻,相貌也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一眼看去,实在难以估量。
  不料,蔺江怔了怔,“她……我没问过……”他忽然自己也觉得有些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墨鸾闻之亦是一怔,“你呀……怎么还是老样子……”她无奈笑起来。
  蔺江浅笑,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变了,即便当年离别时已及笄,她仍是青涩的小姑娘模样,眸光闪动中全是透明的稚嫩。
  然而,如今眼前这女子端方雍容,举手投足间,已有了阅尽沧桑的从容气度。
  一别十载,再相见,昨日花荫下、软风中轻语的红颜,今朝已为人母。
  可她依旧是她呀,无论怎样变,依旧是她。
  心中柔软,顿时惆怅弥涨。“我还与从前一样,不好么……”他忽然觉得很想拥住她,想了想,终于只将手轻轻扶在她肩头。
  墨鸾怅然扬起唇角,“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不管愿意不愿意。”她轻轻拉下他的手,叹息落在他眼睛里。
  但她却听见他轻问:“你呢?你也往前走出去了么?”
  心尖陡跳,她静了好一会儿,眼波流转闪烁,反问他:“她毕竟是个番邦姑娘。这件事,蔺公答应了么?”
  她到底也学会了,这样干脆地逃走。蔺江无奈扯了扯唇角,苦笑:“再说罢……可是……”他又现出些温暖笑意来,“你不知她一个人背着我走了多远的山路,吃了多少苦。山巅上白皑皑的,除了雪,就是天,别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呆得久了,眼都要盲了……没人能够想象……”
  她闻之莞尔,取出一支精巧锦盒来。“拿着,亲手替她插上。”她将那锦盒递在他面前。
  “阿鸾……”他微一皱眉,心口又有些闷得生疼。
  她却只将那锦盒塞进他怀里,一句也不与他多争。
  她把英吉沙领入殿中去,摁在梳洗床上,亲手替她更衣梳妆。褪去回纥衣袍,着我中华颜色。
  她给她梳起警鹄髻,佐一朵粉嫩山茶,称着那如雪白肤,宝蓝眼眸,干净又剔透。
  “可我还是个回纥丫头呀。”英吉沙来回折腾着那宽大袍袖,眸中泛起无奈。
  墨鸾和声地笑:“中原女子也常有穿着回纥装的,以后你可以换回来。但你初次拜见蔺公,却要以庄重大礼对待。”
  “可是打扮成这样,我都不会走路了……”英吉沙牵着拖曳在地的裙摆,愁眉苦脸地撅嘴。
  墨鸾将之摁住又笑道:“马都骑得顺溜,走路还学不会么。你站着别动。”她说着命宫女们看住这跌跌撞撞的女子,自己转身出去,不多时,却将个别扭的郎君推入殿来。“蔺郎君,请你扶起这位娘子先往园子里学走路罢。”她颇戏谑地又将他推揉一把。宫女们伙同起来把那香颊粉红的回纥姑娘推到他怀里,揉揉搡搡笑着撵出门去。
  英吉沙羞赧地低了头,抬着眼看他,甜声问:“好看么?”
  蔺江在殿门外遥遥望得墨鸾一眼,却见她正从乳娘手中接过阿恕抱哄。四目相接,她便含着笑示意他快走。
  掌中那熟悉的锦盒已握得有些发热了,他将之打开来,那一支温润碧玉簪,光泽莹莹,依旧如初。他看着面前这拎着裙摆浑身不自在的可爱姑娘,终于解脱了般长出一口气,将那碧玉簪取出来,小心翼翼插在英吉沙发髻,心里想着:或许,他应该说一说这簪子的故事……
  墨鸾笑看他扶着英吉沙走远,转身却将蔺公请来。
  英国公蔺谦到底收下了这个高昌回纥来的儿妇,阿萨兰汗给爱女的嫁妆,却是一纸归望天朝愿乞永好的拜表。李晗很是乐观其成,竟破例诏蔺江为武宁郡王,谕旨钦赐,与他二人主婚,以表圣朝体恤诚心。
  婚仪依照中原大礼,但随英吉沙而来的高昌使节却没有通宵中国诗文的,墨鸾便向李晗要了累珠,连着叠玉一并借过去,给英吉沙做女傧。这一双姊妹,一个机敏,一个乖俐,把个新郎官作弄的七晕八素。好容易熬到了夫家的婚会,白奕、裴远等几个损友也不给他好过,卯足了劲儿的为难起他,却扇诗作了一首又一首,最后反而是团扇掩面的新妇终于急了,一把撇下那轮满月,心疼大喊:“好啦!你们别为难他啦!”惹得满席贵宾大笑,纷纷地恭喜蔺公找了个会疼人的好儿妇,又传作佳话。
  但蔺江却也不是老实吃亏的主,受够了作弄当然要讨还回来,待到回拜时便伙同姬显把白奕给围了。
  “你少又来哄我!阿显都与我说了,你答应我那事儿就没好好给我办!”时值初春,各处院中梅开,他就在这花间亭上把石桌一拍,逼得白奕苦笑连连。
  眼看这人死里逃生回来,愈发嚣张了,白奕只好举手告饶:“我真的去找过她了,只是后来又有些事打了岔……”
  “休想随便扯个接口瞒混过去!别以为在神都我就不敢抽你!”蔺江扬眉说得半点也不含糊,真敢在这公主府上就抽了鞭子出来拍在桌上。这边厢声高了点,惹得那边正游园赏花的婉仪与英吉沙扭头远望过来。
  “你就一点也不能体谅我的两难处。”白奕唯有低声叹息。无论如何,婉仪毕竟是他的妻,阿寐又渐渐大了,再这么纠缠下去,别要落得个两面都无法交代才是。可是阿鸾那样执拗的性子,激烈起来,又不知她要做什么了……他心下纠结,忍不住又是长吁。
  不想蔺江却嗤一声。“你难也是自找的,谁管你。”他说着向两位娘子处忘了一眼,压低了嗓音道:“这会儿天还冷呢,阿妹气血虚,温泉水疗最是养人,那汝州温泉宫闲着也是闲着,若是阿妹去疗养些日子,你去陪她?”
  这话还没完,白奕已险些一口气呛住。“开什么玩笑!”他一口断然回绝。莫说这想法太天方夜谭,即便可行,他如今也不能走开。吴王近来与靖国公殷孝多有走动,他估摸着是李晗耐不住了,想有所动作,时机尚不成熟,这会儿若是乱起来,恐怕于他不利,他不想横生枝节。“你别瞎操心了,反正,阿鸾这阵子也还好……”他沉声说了这么一句,那意思已分明是不愿再多说了。
  但蔺江却不搭理。“好什么好?你是不是想着就这么不清不楚拖下去,兴许拖着拖着就不了了之了?”他一把将白奕拽住,冷道,“就当我不管你,你能允许自己做这等丢人事么?”他说着,不禁又有些声厉。
  白奕心知与这人缠斗下去是要没完没了了,余光一扫,恰见婉仪又向这边看来,实在不愿再多纠缠,松了半口气,道:“一天。”
  “谁跟你讨价还价来了!”蔺江拽着他衣襟就拧了眉。
  但白奕只沉声重复了一遍:“一天。”俨然要么照此要么没商量的架势。
  蔺江默了片刻,撇开手哼道:“行,只要你能把事儿说明白了,一个时辰也行啊。”他说完好似已然在白奕身上盖了戳似的。
  白奕却只有苦笑,由不得想起上次,心中一阵莫名瑟缩。
  不知蔺江搞得什么鬼,当真说动墨鸾带着阿恕去温泉宫疗养一月,但却也就这么成了行。李晗这阵子被压得抬不起头,巴不得能喘上一口气,也很乐得顺水推舟。
  伴随淑妃凤驾的宫人、车队,浩浩荡荡,离京开道,到了汝州温泉宫。
  这温泉宫落成于高宗大帝时,大帝喜好温汤,勘得汝州地下有这温汤脉流,又有相传能医百病的黄女汤,便命人在这依山地灵之处建下温泉行宫,每到冬日,就来行宫浸这温汤,知道次年开春方才还都。大帝崩后,这温泉宫便常常闲置了,只年年派些宫人来此留守,一晃经历几朝。而今淑妃与小皇子驾临,忽然之间,又忙碌繁荣了起来。
  因着地下水暖,这行宫中气候十分宜人,才二月天,却已是各种春花早开,漫山芳华馥郁,宫女们采来新鲜花瓣,洒在汤池中,那丝丝清甜便仿佛能随着脉脉温水钻入肌肤一般,当真是柔香软滑。
  墨鸾原本亏气血,手足常常冰冷,至来到这温泉宫中,竟渐渐的好了,人也精神不少。
  这难得的安养之处,便似世外桃源,她每日浸着温泉,鼻息间满是那特异药香,懒懒的竟生出些乐不思归之意。
  阁内汤池她嫌闷热,常会觉得晕,便叫宫人们在露天小池四周竖起屏风,温暖水流和着微凉空气,最是两相宜,偶尔,甚至能就这么趴在池畔光洁湿润的石块上睡去。
  她常觉得她梦见了白奕,梦见他就在她身旁,搂着她,在她耳畔轻声低语。可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任她如何努力,也无法辨清。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惊醒过来,睁眼看见那坐在池畔的男子,他的手正抚在她面颊,温暖又坚定,竟让她恍惚好安心。
  “我在做梦么?”她将头仰靠在石壁上,抬起双手,抚摸那本只该在梦中出现的容颜。
  “你睡在这里,仔细着凉。”他反握住她柔荑,另一手小心翼翼从后颈玉枕处托起她头,不许她再靠在水石上。
  她却在水中转个身,将他那只手拖来唇边,厮磨亲吻时闭着眼轻叹:“不睡,怎么见得到你……”恍如呼吸,那只手真好,那样熟悉的气息、触感,真实地令她害怕了。
  “阿鸾……”他的嗓音低哑下来,带着淡淡的哀伤,“你恨我么?”他这样问她。
  “我恨!”她忽然张口咬住他,在他手腕啮出一圈齿痕。鲜血特有的腥锈刺激她的味蕾,酸涩得令她落泪。
  他就这么任由她咬着,反而捧住她的脸,望住她睫毛轻颤的眼,低语沉吟:“可是我爱你,阿鸾,我爱你。”他倚身亲吻她眉眼,用唇感觉她细微的颤抖,每一次浅尝轻啄,都伴着这般亲昵蜜语。伏在池畔迁就,那姿势很累,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慢慢地吻她,反反复复。
  他便像是专酿来醉她的酒,如此轻易地打翻了她心深处固执的坚守,涟漪泛起,她打着颤松了口,醺然勾住他颈项,寻找他的亲吻。
  唇齿相接,仿佛彼此都已在眼睁睁的两两相望中渴求了千万年。她试探地用檀口丁香轻舔他,立刻被他抓住了,再也休想逃走,那湿热的柔软卷入口中,灵巧如鱼,舔舐,纠缠,温柔里蔓着霸道。
  腰肢酥软,指尖发梢也浸染快慰,她觉得自己被泉水没顶了,温暖寸寸节节的燃烧成了炽热。“抱我,抱住我。”她下意识地收紧双臂,仿佛害怕自己会沉入水底一般,几乎挂在他身上。
  然而,当他真的在泉水里捆住她,那样滚烫的肌肤相亲,她忽然又莫名胆怯起来。
  这羞于人见的沉沦,她竟如此贪恋,哪怕真是南柯一梦呵,依旧叫她心虚地直想逃走。
  但他却一把梏住她。“阿鸾,我有话与你说……”他抵着她前额,那双眼,浓烈得仿佛沸腾苍穹。
  “别说……我不想听……“她却扑身堵上他的唇。
  别说,只因这人若说出口来,便再没有如果,她懂,她早已了然习惯。
  忽然之间,她似又被他灌下了瑰魅毒液,一半冰凌,一半火翼,从眼眸里生出,从浸着温汤香滑的妩媚里生出,化身那云雨间的妖,只为自救。
  她要救自己呀,即便希望如此卑微又渺茫。
  她吻他,百般汲取追逐,不许他再多说一字,毫不娇揉地挺身迎上,那灼热的利刃。
  随波荡漾,无可依凭。她抱住他赤裸的脊背,抬腿缠住他,听见他从喉管里溢出压抑的低吟。
  瞬间,她睁大了眼,一瞬不一瞬地望住他,仿佛要将那模样刻入血肉中去。
  他这样的男人,原来也会喘息,会呻吟,会颤抖,会不能自持……
  只有她能叫他如此。
  只有她,再没有别人。
  忽然,快意地想要泪涌。她于是真的,落泪了。
  他将她抵在池壁,噙着她遗失的泪光出入,这激烈的温存,狂乱又微妙,叫她顾不及迎送,只得随了他去,什么也不想。
  素白衣衫与乌绸长发交织一处,在水面堆叠,顺水舒展,复又堆叠,再舒展……泉水,汗水,泪水,混作一团涌动,拍打出旖旎声色。
  她引颈,在他没入最深处时,与他相拥得毫无间隙,听不见自己发出怎样入骨泣音。胸腔中那一颗滚烫搏动太炽热,叫她不能呼吸。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去。她宁愿就这样死去。
  但他怎会许她死去。
  这偷来的欢爱是自欺的醉生梦死,延得一时半刻,再睁眼,依旧凌迟。
  她知道,她生死不能。
  “阿鸾,我只愿来生做个闲人,日夜伴着你,赔一跳姓名于你……”他拥着她,在她耳畔低沉长叹。
  她啜着泪笑:“今生呢?你的今生,给了谁?”
  他沉默着不再言语,搂了她那可七巧头颅来,贴在心口,紧紧地,犹抱珍宝。
  她却猛一把推开他,挥得水花四溅,而后定定地望住他,水润的乌发、乌瞳,神色苍白。
  说什么来生,这连今生也吝啬给予的男人!该要何等痴迷的心窍,才敢眼巴巴地望着来生那一抹虚无的应许。
  然而,纵然知道,又能如何?
  她自将脸埋入他怀中,泪水溶在泉水氤氲里。



  章七八 丧绝杀

  好似什么也不曾说过,却又似什么也都说尽了。
  他最终不曾多留一刻。她亦不曾哀求挽留。
  她知道,没有用的。她早已习惯了这个男人。他一向如此,如此多情又如此无情,狡猾地把话只说一半,永远只说好听的那一半,那些残忍的却藏在水下,就像清澈湖底的砾石,看上去真美,走过去,伤痕累累。
  但她也知道,这个男人,白弈,若他向她跪下乞怜,寻找各种这样那样的借口,她会更不快活,她会鄙夷他,唾弃他,一个耳光将他打出门去彻底厌恶了那张脸;而若他也能像九殿下,或是任先生那样,为了一个女人,什么也可以不要,那他还是他么……?
  好。真好。他从头到尾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选择,承担,没有变过。
  不好的是她。
  是她依旧放不开幼时天真的痴迷,自说自话的将他推上名为完美的高台,到头来却又固执地不愿接受突如其来的真实。
  既不会割舍,又无法接受,是她自己把自己逼入这夹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没资格责怪他,正如同,她一样无法放开自己,在千夫所指之下赤裸地坦诚自己依然爱他,爱这个与她有杀父之仇又有兄妹之名的男人……
  原来,她无法宽恕的,早已不再是他,而是,这样窝囊又不洒脱的自己。满身罪孽。
  “你知道么,金佛草是有花的。”她立在池中,温泉水暖蒸着她的湿滑,乌发红颜,朦胧缭绕。她望住他,将一颗泪珠含入齿间,“番僧们说,那花儿是金色的,满山遍野时风一吹,一片一片得摇摆,很美。可我不知道该如何让它开花。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帮我把它种出来?”
  他在池畔单膝而跪,伸手抚上她濡湿的脸颊,轻拭那些泪与雾,嗓音温软:“我让人去找了高原上的泥土,可是花匠告诉我,那里的水与空气,也与这里大不相同,想要它开花,只有等,等它终有一日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再——”
  “你要让我看见。”她不许他再说,阖目亲吻他的掌心,“趁着我还看得见的时候,不要等得太久……”
  “傻话!”他拧眉斥断她。
  她却转身游开了。“你走罢。”她将自己潜下深泉去,不想看转身一瞬的那个背影。
  墨鸾不在的皇宫内廷并没有让李晗觉得如释重负,反而好似一下落了空。
  每一处厅台殿阁,每一处花草树木,仿佛都有她的影子。八年婚姻,十载相识,赫然发现,一朝分别,记忆中竟几乎捕不到她的笑颜。她忧伤浅浅的模样,那种仿佛穿透了空间甚至穿透了他的神魂,遥遥地望着另一个人的眼神……满满的,全是……
  莫名间,有种淡淡的苦涩从心尖涌上舌尖。
  德妃的疯症愈发严重了,药石罔效。代执内事的贤妃三番几次与他说内廷开销,就知道轻言软语要钱……不过才一月不到而已。
  他忽然很想要阿鸾回来,快一点回来。
  他失去了阿琉,失去了阿咏,那些或曾与他贴心相伴的女子,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一个都走了。六宫佳丽如云,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如此庞大的规制,他自己从没记明白过,他心里记住的,午夜梦回时,思忆想念的,仍旧是她们几个。可是,她们都走了。等他恍然惊觉,伸手已再触不到雪腮偶落的红香。
  莫非,如今连她也走了?
  她在哪里?在哪里?
  他像被扼住咽喉的溺水者,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侍人们听得响声的慌忙奔上殿来。他翻身下榻,顾不得叫人服侍,一面自蹬着靴子,一面喊叫:“备马!朕要去温泉宫!”
  “陛下!”闻报勿勿赶来的韩全惊道,“陛下,您怎么突然要去温泉宫?”
  李晗这时已蹬好了靴子,自己拽了衣袍来穿上,也没挡风的斗篷可披,径直就往殿外走,一面走一面道:“去接淑妃回来!”他说着又高叫了几声:“备马!”
  韩全闻之只觉不好,慌忙苦劝:“陛下,这汝州再近,骑快马也是大半日的路程,何况又有山路,您这会儿——”
  但李晗却挥手将之打断。“等明儿就走不了了。”他一心不想被蔺谦、杜衡等诸臣知道了前来阻拦,急着就要立刻出发,连连喝命宫人备辇。
  韩全唯恐他出什么闪失,噗通便跪在他脚边拉住他哀道:“陛下思念妃主,命人快马去报,请妃主明儿启程回来就是了。”
  “别挡路!”李晗烦躁地一跺脚,“我要亲自接她回来……”他忽然垂了眼,嗓音沉缓下来,坚决里透着一丝迷茫。“你选几个人立刻换了常服跟朕上路!”他断然向韩全命道。
  眼见已是拦不住了,韩全万般无奈,只得明面上依了他,挑了十名千牛卫,换上常服,就要随他连夜持令出城。
  一行人才出得禁城,迎面却见一辆车障来,屏开帘卷,下车来的,却是东阳公主婉仪。
  “陛下这时候是要去哪里?”婉仪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李晗跨下马的辔缰。这一句,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李晗见婉仪忽然来,心猜便是韩全偷偷使人去通得风报得信,心中恼怒,狠狠瞪了韩全一眼,但到底还是害怕伤了亲妹,不敢强行催马。“这样晚了,婉妹独自出来?”他抬眼张望了一下,见只是婉仪带了几个仆婢,并不见白弈踪影,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不禁问道:“善博呢?”
  浓夜如墨,婉仪一双眸子闪烁不定,一颤之下,神色间便见了些尴尬。
  “他……”她不自在的虚了目光,迟疑了一瞬,轻道:“他来就能劝得住你么?”
  “他不在府上?”陡然,李晗声已高了起来。无端端地,不安又恼怒。他猛一抖缰绳。
  婉仪惊得松手向后跌了一步,一旁婢女忙上前掺住她,却见李晗已纵马改了道,竟是向着公主府方向奔去。
  “哥哥!”婉仪焦急呼喊,但李晗撒出去的缰早已收不住了。
  他一路策马,到得公主府门前就直闯。
  “哥哥!”婉仪吓得面色惨白,追上来就拽他。
  正拉拉扯扯到前院,忽然,却见白弈从正堂里快步迎出来。他看了看气汹汹地李晗,从容将婉仪拉进怀里,问道:“怎么了?夜里出门也不叫醒我一起?”
  一瞬间,李晗腾腾的杀气全给生生憋屈了回去,成了怀疑的敌意。
  “陛下这是怎么了?深夜驾临,所为何来?”白弈揽着婉仪,不动声色又问一句。
  这人出现得正是时候,李晗瞪着他半晌应不出话来,哼一声领着韩全与几个千牛卫转身就走。
  “陛下这就摆驾了?”白弈见他要走,不紧不慢再问一句。
  话音未落,李晗已一脚踢在大门高槛上。“是呀,去温泉宫接淑妃。怎么妹丈不想朕去?”他侧身回头,恶狠狠瞪着白弈。
  白弈见状轻笑。“微臣不敢,陛下一路当心。”他说着向李晗一躬到地。
  李晗恨得牙根发痒,一刻也不想多耽,甩了袍摆出门上马。
  事已至此,婉仪也不好再多说。韩全无奈已极,只得快步跟了李晗去。
  待到送驾阖门,白弈才直起身,扭头却见婉仪正望着他,双眼泛红。
  “你去哪儿了?吓死我了……”她抹了一把眼下,柔声问他。
  “没事。”白弈将她拉近前来抱入怀中,眸光在暗处明明灭灭,“我与朝云哥出去了。”
  “真的?”
  “真的。”
  婉仪望着他半晌,缓缓靠在他怀里:“你以后出去能不能先告诉我,不要总是一声不响的,叫我一个人心里没底……”
  白弈轻叹一志的。“以后哪儿也不去了。”他抚着婉仪后心,如是轻道。
  蓦然心颤,婉仪猛一下抬起头来,踟蹰良久,不敢确定他的意思。
  李晗一路轻骑快马,到得汝州温泉宫,正是次日晌午。
  踏上那块被温泉地脉蒸得温暖的土地,远远已觉有浸着药香的水汽扑面。卫军与宫人们见皇帝忽然驾临,颇为意外,急忙便要禀报妃主。李晗却不许先报,反而将随行也尽数打发去休整,径自向了墨鸾寝殿走去,顾不得洗去满身尘泥,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一彻夜外加一个上午马不停蹄,他直觉的全身的骨头已经散了架。然而,当他看见她安静侧卧榻上的身影时,却陡然心中一松,仿佛天地也安静了下来,一切都不重要了。
  乳娘抱着阿恕在一旁哄逗,见他忽然来到,慌忙上前施礼。
  他看着墨鸾睡影,轻声问起她近况。
  乳娘应道:“妃主这阵子好多了,也能睡得安稳,不怎么惊醒了。”
  李晗闻之欣慰,他抱过阿恕,一面叫宫人们备汤沐浴,一面逗着孩子向外走去。
  汤阁泉池里蒸出的雾水一直很暖,不似铁蟾蜍烧出来的一会儿便冷了。湿润像一只湿滑温暖的手,持续包裹着他,李晗舒服地沉在水里,只留一颗脑袋在外,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已被打开。
  阿恕还不会走路,虎头虎脑地在池边上爬来爬去。乳娘与宫女们唯恐他不慎滑下池中去,忙要去抱。
  “没事。朕看着他呢。”李晗抬手轻摁在孩子背上护住。
  阿恕却十分不乐意地扭了两下将之甩开,在池边上坐成一个粉嘟嘟的肉团,小手不安分的四处抓挠,一不留神,就在自己脸上挠了一道,挠疼了自己,“哇”得就哭开了。
  李晗忙去查看他的脸,他却很大脾气地冲着李晗小臂就是大力一爪,像只气呼呼地小老虎。
  这一爪子好狠!立刻就见了血痕。
  小东西真厉害,想麒麟那会儿至多也就是在摇床上把肉呼呼的四肢扭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自己又绕不回来了开始急得大哭,可从没见连阿爷也敢来挠的!
  李晗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一把揪住那双小肉爪。“小小年纪就这么凶,将来你还不造反了?”他说着轻轻捏了阿恕粉嫩肉脸一把。
  “陛下!”
  他这话一出口,一旁伺候着的宫女侍人们连同阿恕的乳娘,吓得腿软,齐刷刷跪了一地。
  李晗心一跳,这才惊悟过来,顿时沉了脸。
  他怎么一时不察随口说出这种话来……
  但阿恕却反而不哭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李晗,嘟着嘴,竟是一副颇不服气的模样,眸光闪烁间似有强悍。
  那双幼瞳很亮,亮得叫李晗慕名心惊。
  “把小皇子抱下去。都下去。”他忽然觉得很累,疲惫地松了手,将宫人们全都遣走,也不许她们上来替自己理伤。
  孩子的指甲其实并没有多么坚硬,挠一下,也就只是一道浅浅的血痕,只是浸在温泉水里,有些麻麻涨涨得疼。
  他在水下轻揉着伤处,淡淡血丝溶在泉水里,很快便淡的看不见了。他却总觉得眼前有一抹腥红。没来由的,这孩子的眼神叫他不太舒服。
  是他方才失言,故而自寻烦恼么?
  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只是,不愿深想。
  他阖目在水中浸了许久,直到觉着有些晕了,才站起来,牵过巾子要擦身,泉池搅起澜动,“哗哗”得响。
  但他却捞了个空。
  他抬起头,看见墨鸾站在那儿。她太静了,以至于方才他闭着眼竟半点也未察觉。
  她见他起身,便伸手去扶他。
  山石铺成的地面经过泉水润泽,十分腻滑,稍不注意便足下打滑。他由她扶着在一旁坐下,任她拿了绵软的巾子在自己身上细细擦拭,一句话也不说。
  水雾弥漫之中,沉默得有些诡异。良久,墨鸾开口问他:“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他心中又有些酸涩起来,捉住她的手,握在掌中轻抚摱揉。
  但墨鸾却将手抽了回去,转身,取了衣袍,却又不替他披上,只是抱在手中,望住他问:“陛下方才……说皇儿什么话……?”
  蓦地,李晗肩头一震。心头莫名有狂躁漫过,他陡然扑上去,猛一把将墨鸾拉过压在身下,胡乱拉扯她的衣衫。
  不安。很不安。他迫切地需要寻找一个出口,又或是一块净土,容纳他,接受他,把这种种令他自己也要厌恶的情绪通通宣泄。
  他觉着脸,眸中全是阴霾,粗暴地将她下裙掀起,硬掰开她双腿就要顶入。
  没有爱抚,没有尊重,没有一丝半毫情感的交流,这是赤裸裸的侵略。
  毫无防备地承受暴力,涩痛犹如撕裂,竟比初时瓜破还要痛百倍。决不曾想到,这一向温软的男人竟忽然做出这种事,墨鸾忍不住惨叫一声,曲起腿想要踢开他,但却是徒劳。被扯起的长裙乱七八糟的堆叠在身上,将脸也蒙了进去,什么也看不见。恐惧,慌乱,她觉得自己被巨大的阴影吞没了,本能地拼命踢打,惨声哭叫呼救,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喊不出。
  几个贴身宫女闻声跑来,见状吓得面色青白,两个胆大的慌忙上前来拉李晗,被李晗一把挥出去,摔在地上。余下的,愈发骇得直哭,连连地叩首直呼“开恩”。
  但李晗竟仿佛疯了,摁住墨鸾蛮横地冲撞,野兽一般不见半点怜香惜玉。然而,无论他怎么恶狠狠地出入,他竟不能发泄。这般强硬地侵入,没有快慰。
  不是这样!他要的不是这样!可他却仿佛傻了一般,脑子里一团沸腾糨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像个一根筋地螺钉,一条道拚命往里钻。
  忽然,不知墨鸾哀鸣着唤了些什么。
  只见李晗身子一僵,眼眶竟似要迸裂开,充血赤红。“贱人!还想着私情!”他几乎是咆哮嘶吼起来,扬手就给了墨鸾一个耳光,接着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面上火辣,但已觉不出疼痛,耳朵里一阵嗡嗡乱响。墨鸾直觉得颈骨也要给他掐断了,发不出声音,不能呼吸。眼前一片混乱,脑海里也是混乱,几乎绝望,仅凭着一线求生本能顽抗。挣扎间,不知摸到了什么东西,完全无法思考,已狠狠砸了过去。
  只听一声闷响。
  那鎏金雕花香炉整个砸在李晗脑袋上,翻倒下来,炽热香灰撒了满身。
  李晗哼了一声,当即回手捂住了额头,摇摇晃晃抽身向后倒了一下。
  刹那的空当,墨鸾缩起身子便向一边躲去。
  一旁跪地哭求的宫女们早已吓痴了,全没反应过来。
  便是在这节骨眼上,猛地,阁外却传来急促奔跑声。“阿姊!”焦急大喊之声一下子闯进来。却是那乳娘见状不妙,不敢进去相阻,抱着阿恕去寻了随着墨鸾来温泉宫护卫的姬显。
  姬显一个箭步入得阁中来,只见眼前一片惨景,李晗浑身赤裸立身跪在地上,胯下充血坚挺竟还染有血渍,墨鸾却衣不避体地缩在一旁发抖。“我杀了你这混蛋!”血涌顶门,姬显大怒只觉肺也要气炸了,扑上去照准李晗面门就是一拳。
  李晗本还在犯晕,毫无防备又遭了这好结实一拳,重心失衡,打滑跌进泉池中去。只听“砰”一声响,后脑正砸在池中立起盛放香料澡豆的莲花柱上,哼也没哼一声,就滑进水里去。
  那声音太过响了,惊得墨鸾浑身一战栗,眼前立刻清明起来。
  姬显却还脑热,就要扑下去揪打。
  “阿显住手!”墨鸾拢着衣衫疾呼一声,一面匆忙向宫女们命道,“拉住他!扶陛下上来……”
  宫女们这才回神醒来,慌忙上前,拉扯地拉扯,救人的救人。
  “他就是个畜生!阿姊你别拦着我!”姬显愤然怒吼,一双眸子似要喷出火来,眼看几个宫女已拽不住他了。
  墨鸾一把扑身将他从背后抱住,不断抚着他胸口,声声安抚:“冷静……阿显,冷静一点……”
  但这边尚未稳住,那边却又哭起来。
  “妃主……”几个去扶李晗的宫女,将之拖出水来,只看了便哭得说不出了。
  只见莲柱上,水面上竟皆有血色!一名托住李晗脑袋的宫女,掌心里也满是血红!
  墨鸾一见之下顿时气虚目眩,知道阿显方才那一拳把李晗打翻下池去,撞得太狠。出了这么多血……万一……万一出了大事……
  姬显本还闹,猛一见这血染景象,不禁愣了。
  宫女们也十分害怕,哭成一团。
  “别哭了!陛下只是不慎摔伤,一会儿就会醒来。你们都乱什么!”墨鸾唯恐控制不住会闹大,当下喝斥一声。然而她自己也觉得胸腔里蹦得厉害,太阳穴也突突跳得发疼,深吸了两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叠玉呢?”她一手死死拽住姬显,撑着站起身,又沉声唤道。
  听得她唤,叠玉才哆哆嗦嗦爬了过来,竟是一副站不起来的模样。
  “陛下今日来,带了多少人?”墨鸾望住她问。
  “也就……就十几个吧……都是陛下身边的千牛卫……”叠玉到底也在宫中许多年,经得些风浪,但也吓得够呛,应话应得磕磕绊绊。
  墨鸾点头又问:“这些人现在何处?”
  “在……在前边儿承清殿……休整罢……”
  “韩全现在何处?”
  “韩公……在嬛……琅嬛阁……”
  “好。”墨鸾伸手去摸了摸叠玉,将之拉起身来,稳声道:“别怕,陛下不会有事。你速速请钟御医来。就说是我犯病。切记莫让其他人知晓。快去。”
  叠玉得了主心骨,忙爬起身,匆匆就去寻钟秉烛。
  “阿显……”墨鸾又唤姬显,“你回去,安排卫军。你是镇守边关退得敌寇的将军,该当如何不用阿姊教你。”
  “阿姊……”姬显眸色还有些混乱,不知该不该应。
  墨鸾见状将他拉近一把,在他耳旁低声道:“若情势不好,你就带着阿恕走。”
  “阿姊!”姬显急得眼红,反拉住她,“不如……不如——”
  “别耍孩子脾气!”墨鸾低斥他一声,捧住他的脸,紧紧盯着他双眼,“阿显,你是个男子汉了,做得出,就要扛得起!”
  “阿姊……”姬显鼻息一酸,只觉双眼涨得生疼,但他强自忍住了,抹了一把额前面上冷汗,又道:“那……要不要——”
  “不要!”不料尚不待他说完,墨鸾已截口将他打断,“你先去,做好你眼下该做的。其余事不许莽撞。”
  她说得好生严厉,姬显心上一震,竟再反驳不得,转身便应她所说去了。
  安排下这两件事宜,墨鸾才将这汤阁中其余宫女一一打量。她尽量定下神气,一面从容整理衣衫,一面不疾不徐发话:“你们自己想好了,谁若是自以为能逃过这伺候不周的死罪,可能现在就出去喊人。”
  那几个宫女早没了主意,只听得“死罪”二字已哆嗦着匍在地上,摇头哭诉不敢。
  “好,那你们就跟着我。待陛下醒来,自有我替你们担待,保你们平安无事。”她说着,亲手将几个宫女一一扶起,声如柔水,眸色却凌厉得半点不由人质疑。她命其中几人将李晗抬到一旁榻上躺下,又挑了两三个稳重些的在阁外把守,不许任何外人靠近来。
  待暂且安定,她才算是稍稍松了半口气,反而觉出不能自抑地颤抖。
  她静静看着躺在榻上的李晗。
  此时的李晗双眉拧起,牙关紧咬,面色惨白得不见生气,与方才那残暴逞凶的野兽全然不是一个模样。
  她一时心中真恨不得这欺辱他的男人立刻就死了,哪怕要与他玉石俱焚;一时却又想起儿子与弟弟,唯恐他们要受牵连;还有……还有……
  她知道阿显方才说的“要不要”是指什么。
  他是想问,要不要知会白弈。
  然而,李晗只带了这样少的几个人就来了这行宫,想必是私自出来的,此时朝中一定已派大队前来接应。这种时候,若要阿显回去送信,谁来统领卫军安稳局面?若是要别人回去送信,这样大的事,托谁也不敢放心呐……
  她心中亦是担忧紧绷,却又不能在面上泄露分毫,叫那些个宫女愈发不安而生怯。唯有在心中暗叹。
  唯今之计,只有赌这一把,赌一份灵犀之间看不见的默契。



  章七九 换天颜

  李晗撞破了脑袋,虽然针灸止血,缝合上药,只是迟迟不见醒来。钟秉烛说他颅内恐怕有瘀血,要慢慢行血化瘀,或许可以醒来。
  见事已至此,墨鸾心知瞒得多少人也不可能不叫韩全知晓,便命人去唤韩全。待韩全惊闻陛下负伤匆忙来见时,李晗早已安置于寝殿,泉池浴阁中已打扫得干净,半点痕迹也不见。
  墨鸾对韩全说,陛下遣散了侍婢,在沐浴时不慎跌伤。纵然韩全心有狐疑,却也提不出反证,只能痛悔自己一时大意,没能跟随左右。
  墨鸾并不过于紧压韩全与那十余名千牛卫,反而将他们尽数召到御前看护。
  然而,虽然明面上波澜不惊,但如今这温泉宫中各处关要皆已被姬显统领的卫军不动声色严守,连只鸟儿也别想随意进出。
  约摸傍晚时候,右仆射蔺谦亲自领了三百骑赶到温泉行宫,皆是轻装便行,方一落脚,便被墨鸾单独宣入殿中。“陛下遭此意外,妾不敢蛮撞。蔺相亲驾来了最好,还请相公裁夺万金。”她守在李晗榻边,沉声说时,向拜在殿中的蔺谦望去,意味深长。
  不言而喻,各自心照不宣。
  突遭巨变,天子濒危,这等消息万不可走漏,否则必生变乱。尤其太子年幼,左是外戚权臣,右有拥兵宗室,一旦祸起,必是家国浩劫!
  蔺谦心中发冷,上前细观问道:“陛下情形如何?”
  “钟御医说陛下颅内有大块瘀血……恐怕……”墨鸾下意识低头掩了半张脸。
  李晗狂躁中给她那一耳光也打得十分厉害,面颊红肿难消,她此时留了些许长发垂在颊侧,尽量遮掩着,但仍是不放心,唯恐被瞧出端倪惹人起疑。
  但蔺谦却并未说什么,只与她议定,待过了此夜,明日一早护驾还都。
  或许事态已然控制住了,并不似想象中那样严重。然而,墨鸾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
  如此残暴的李晗,她至今只见过两回。上一回,是谢妍的死。
  这样没来由地狂躁,叫人怎能安心以对。
  乳娘告诉她,陛下原本还抱着阿恕逗哄,忽然之间便沉了脸。莫非……这人是起了疑心?
  墨鸾由不得心中颤抖,愈发湿冷。她其实很害怕,怕李晗醒来依旧是那副模样,不愿放过她、阿显,甚至……还有阿恕……这些年来风风雨雨,她本以为她已经泰然生死,然而,临到这悬崖之地,她才发现,她依然害怕。
  若她真是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她还有阿恕,他还那么小,她怎能丢下他不管……?
  她必须好好活着。
  夜晚的大殿万籁沉寂,烛火纱帷影动。
  韩全一直守在殿上,整夜得不合眼。
  乳娘抱着阿恕坐在一旁,轻细拍哄,声音若有若无。只有懵懂无知的孩子已经睡得沉了,偶尔咂着嘴。
  她从乳娘手中接过阿恕的新肚兜,亲手执针女红,扭过头去,看着榻上那男人眉心的川痕,指尖猛然刺痛。
  血珠儿涌出来,浸在红棉的肚兜上,转瞬无踪。
  皇帝深夜私自离京,右仆射领人追迎,官面儿上,也只推说作圣体违和。事实真相如何,除却些自有门道知晓的,却是揣测诸多。
  吴王李宏近来几次躬亲拜望靖国公殿孝,这是有目共睹,然而李宏此举出自皇帝陛下密旨,却再无几人知晓。外人看在眼中,疑心吴王大有不臣之心故而招募党僚者,也不在少数。
  而今陛下,右仆射忽然双双称病,情势诡秘,自然愈发人心不定。
  以吴王的人才与声望,再加上兵权、良将,若要有所动作,当真是大有可为。
  然而,到底有人比吴王先声一步。
  李晗前往汝州当夜,白弈已有所意料:皇帝只带这么几个护卫私自离京,如此良机若是让人有心乘了,足够一剑封喉。若要万无一失,必须先发制人。他一刻也不多耽搁,连夜部署,替换了附苑守卫,待次日早晨下朝,便没让李宏自己迈出太极殿,而是以“探视长沙郡王之名”将之挟往了附苑。多余事一件也不需再做,擒贼擒王,足够了。
  “陛下还朝前,难得父子相聚良机,还请大王多多珍惜。”
  附苑殿中,两人对面而立,白弈拱手一揖倒地,唇畔微笑温和,仿佛仍带着至诚暖意。
  李宏由不得也笑起来。
  无需多言。
  他没必要义正词严地指责此人何以还能做得仿佛施舍他天大的恩德一般,就好像他清楚地明白着他自己,说什么不愿伤害皇祖母、不愿伤害父皇、不愿伤害大哥与四郎,到头来,却还是伤了个通透。
  这就是伪善。
  说到底,他也从来都是有私心的。
  一场兄弟阋墙的震动,叫他蛰伏六载。那时候四郎想利用他做个出头椽子,再来一招黄雀在后,他终于为图自保,临阵倒向父皇,却搭上了四郎一家阖府多少条性命。
  事到临头,他依然还是选择了先保全阿宝和他自己。
  这许多年来,四郎一腔热血喷在他面上时那种灼痛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挥之不去。
  这是他理应承担的愧疚。如果他今番动了手,一旦得逞,阿宝便不用再被软禁,但他却也会再多一桩愧疚。
  而面前这个又一次棋高一着的人呢?可是也有愧疚暗藏心中?
  “我是否应该多谢你助我良心得安?”他微微一笑,盯死白弈双眼。
  “大王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了。”白弈依旧笑容和煦,又向他与李飏施一礼,退去地仿佛足有十二分恭敬。
  “为什么墨姨姨人那么好,偏有这样的一个兄长呢?”
  思绪惆怅间,忽然却听盘膝坐在一旁的李飏如是嘟嚷了一句。
  李宏看一眼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愤愤不满得一眼便可看穿。他由不得苦笑。
  他毫不犹豫,总有一日,他定会不可避免地与白弈兵戈相向,当然,包括那个名叫墨鸾的女子。那时候,阿宝呢?这孩子,真能如他所愿么……
  返回神都的车队不敢急纵快行,唯恐重伤的皇帝再受到颠簸。由于不便泄露,并未再多安排车障,只将陛下安置在淑妃车内,由淑妃亲自看护。金障掩蔽,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蹄杂踏与辕轮辙轧之声交叠,在耳畔交织成奇特的呼唤。
  须臾神失,恍惚回到童年,陪着阿娘在湖边洗衣,布衣在粗粝青石上磨搓的声响,棒槌敲打的声响,水花声,过路车马声……
  那时候,她曾指着镇上谁家娘子的紫帘香车问:“阿娘阿娘,我将来也能坐这样漂亮的车么?”
  阿娘抚着她的头发,温柔轻笑:“如果你想,你就一定能。可是,你就很难再回到这样清澈的山水之间了……你真的想么?”阿娘的手湿润而温暖,带着皂角的清香,那感觉,此生难忘。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阿娘当日所言含义,她也已经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眼眶有些湿涨,她看了看安静躺在身旁的男人。此刻的李晗,仍是昏睡一般,不知何时会醒。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从发髻里拔出一根银针来。
  “陛下……”她俯身轻唤他,托起他头颅抱在怀里。
  十年云烟仿佛不过一夕变幻,哪怕是恩寡情薄,总也因缘一场。何况,他也只是个可怜又可悲之人……
  原来世间这许多的际会无常,真是半点也不由人。
  拈针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冷汗湿滑,几乎要捏不住。
  忽然,那本还沉眠的男人似有所感应一般,猛睁开眼来。
  她惊得身子一颤,顿住了手。
  一时两两相顾,谁也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喉管里血腥翻涌,如有炽烈毒浆,要将她的心也蚀穿了。
  但李晗的目光却意外的澄澈。
  颅内的血块似乎压迫了他的神经,连抬手也困难。他只能望住她,嘴唇噏动,声如鼓气,几不可闻。
  他似在问她:
  如果我能从开始便能明白,专心待你一人,你可会爱我?
  刹那泪涌。
  泪珠从她眼里落下,坠在他面颊上,冰冷着滚烫。
  她以手擦拭他濡湿的面盘,细细拂过那双眉眼,含泪扬起唇角:“是的,陛下,我会爱你,我会忘记一切来爱你……”她拥住他,贴面在他颊侧,软语时,手中针根根刺入他百会穴。
  她感觉到他猛得一阵战栗,却见他脸上显出奇异的笑容来。他望住她笑了,一瞬间的纯真烂漫,仿佛终归本初,看见了元始时最美的花朵。他缓缓闭了眼,双眉满足地舒展开来,终于凝止。
  猝不及防的刺痛,她将那渐渐开始冰冷的身子拥在最贴心的位置,潸然不止,却无半点声响……
  嘉佑元年仲春,帝崩于还都途中,太子承继位,尊养母为皇太后,以新君尚年幼,请太后垂帘,任左右仆射、中书令、御史大夫及吴王宏为辅政之臣,建内阁,摄理朝事。



  章八○ 华夏王

  众臣与李晗议定庙号为仁宗,谥大明圣睿皇帝。
  这样的说法,叫墨鸾每每忆起李晗那压抑至极的癫狂时,都冷笑得要流出泪来。
  圣睿皇帝崩逝不久,太皇太后便也薨没了,就在阿恕周岁将至的时候。
  消息传来时,墨鸾正看着宫人给阿恕试量周岁礼时的新衣,忽然便痛得眼前一黑,跌撞在屏风上。
  “太后!”
  “太后殿下恕罪!”
  宫人们以为折衣的银针刺伤了她,吓得面如土色,慌忙间,俯身请罪的有之,拥上前来查看的有之。
  她撑着屏风,眼前仿佛有黑雾弥涨弥消,渐缓过来,看着这些连连将她呼作“太后”的宫人,忽然想笑,两颊酥麻,眼眶湿热。
  阿婆终于也走了。而如如今,竟也太了太后……
  侍官们询问何时将太皇太后遗体迎还发表。
  她怔了半晌,缓缓呼出一口气,阖目叹息:“我要亲自去迎。”
  她领着新承帝位的小皇帝前往德恩寺。这幽秘的皇家寺院此刻竟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黑洞,万籁俱寂,她的阿婆盘膝端坐在禅房蒲团上,手中的象牙念珠仍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寺中女尼说道,太皇太后遗愿:不举丧礼,不入皇陵,将尸身火化成灰,从德恩寺的佛塔顶端洒在空中,随风散去便是了。
  墨鸾呆呆地看着她的外祖母。十年不相见,阿婆仿佛变了太多,却又分明还是原来那盘模样,叫她哀恸难名。
  她亲手替阿婆最后一次梳理头发,一下一下慢慢地梳,仿佛害怕梳完了便再不能相见。
  当那张脸在烨烨火光里融化盘逝去时,她终于忍不住闷声痛哭,随侍宫人上前来扶她,她执拗地不许人近身,忽然又大声喊人去拿剪刀,剪下自己一段青丝,投入火中。
  她是一个不孝的女儿,也是一个不孝的外孙女。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多的无法弥补只能终身抱憾,唯有以此减轻些许愧疚,乞求一丝奢侈的心安。
  抛撒骨灰时,她将一捧粉末托在李承掌心,轻声叹息:“陛下,这是你的曾祖母。你也送她老人家一程。”
  十二风的小皇帝认真地看着掌心苍白的虚无,轻声地问:“太后,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她的手猛顿了一下,缓缓将眼望住那个孩子,终于,唯有苦笑:“因为……你那时候,还太小了。”
  多少年的贪、嗔、痴、恨、爱恶、欲,清风拂过,总逃不出湮灭,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扬手时,她看着自己的墨黑衣袖,看金红织绣的鸾纹与青灰色的骨灰一齐在冷风中交叠出诡谲幻像,蓦然孤寒。
  仿佛真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与白弈之间渐渐缓和下来,不典型示范剑拔弩张。她似乎终于能够坦然以对,那些已发生的、已失去的,然后,礼敬以待那一息尚存的当下,还有将来。她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去面对与接受,如今她必须走出去。为了阿恕,她不能再在那些过往中沉湎纠缠。她要让这个孩子一生无虞,她所听过、见过、受过的那些苦与痛,一样也不许他重蹈覆辙,绝不允许!
  白弈也十分平静,便似兑现他的诺言一般。
  如今他们每日都会见面,她会陪着小皇帝会同内阁王臣听政、议政,那一道垂落珠帘阻不断视线的追逐。
  然而,那些激烈与炽热仿佛已在逝水流光中化作和风,柔柔地吹拂,温暖又恬淡。两个人都好像已渐至明澈,学着如何相对、相扶、相持,学着经营这样一份游走于痴慕以上的感情,既疏离,又贴心。
  但,仍然有太多双眼在紧盯着他们。
  似是而非的流言总为闲人津津乐道,为有心人记挂在心头。许多细小的碎片粘连一外,便好像一个暧昧的故事,一半迎这阳光,一半溺着黑暗。
  阿恕一天天的长大,不再是个没长开的小肉团,一天比一天看得出些眉眼形状。
  越来越有人说,这孩子半点也不似先帝,倒是与凤阳王颇为相像,尤其是眼睛里偶有闪现的神态。
  人言流走,直到一日,墨鸾往圣睿皇帝那些无子妃嫔居住的离宫抚恤探视时,亲见圣睿皇帝的王昭媛与几个才人聚在一处说嘴,说起曾经的灵华殿大火及先帝太后欲赐死淑妃时凤阳王的两度闯宫救人,说得有模似样,她终于陡然暴怒起来。
  “王嫔有幸见过皇儿几面?甥舅俩或有些许相像又有什么好稀奇的?我的事几时轮到你们搬弄是非?”她生平头一次指着在背后说她好坏之人的鼻子斥骂,毫不掩饰的盛怒燃烧叫人几乎不敢相信,这真是从前那个仿佛怎样也无所谓的淑妃。
  先帝的一位昭媛三位才人,她将她们全部禠夺了封号,当场杖毙。
  惊讯爆出,闻者悚然。
  谢夫人来看她与阿恕,连连叹息,神色紧张:“你从来不为这等事动气。何苦……”
  她心中唯有一滩冰冷苦涩。从前她心不亏,故而无畏;如今只是她心里先生了怯,这才尤其的恨,恨不能一把火将那些折磨她的东西烧个痛快干净。
  然而,解释能如何?威慑又能如何?世间严寒冷暖,谁又会顾念着谁?要说的仍旧要说。
  她杖杀了圣睿皇帝的昭媛和才人,御史大夫杜衡便跑去神都酒肆借着酒疯故典当众痛骂秦赵姬与吕不韦。
  这杜阿黑摆明成心,却又不给人拿住话柄,她也只有沉默,全当从不曾听见。
  但御史大夫与凤阳王之间的矛盾已愈渐尖锐,内阁之中,朝堂上下,人人心知肚明。
  阿恕三岁时,皇帝朝议,该如何晋爵。
  白弈当殿提了一个封号——华夏王。
  一语惊天,满堂哗然。
  冕服采装曰华,泱泱大国曰夏。有秦以前,四海即称华夏;有汉以前,中国人即为华夏人。华夏,便是中土脉源,天朝正宗。华夏王,与天子又还有几步之遥?
  墨鸾心想他大概是要试探,提出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王爵,如同赵高之指鹿为马,看谁要出声反对。
  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果然便是杜衡。“一朝岂能有二主?这个封号,不妥。”杜御史说话从严腰板挺直,铿锵有力,丝毫不留婉转。
  但华夏王这个封号,她很喜欢。她就要她的阿恕做这个华夏王,王于华夏,任何人也不能欺压他。
  她在红玉珠帘之后笑驳:“我以为,凤阳王建议甚好。自汉以后,中土人又称汉人。普天臣妾皆为汉人,‘汉王’之称又当如何解?既能有‘汉王’,为何不能有‘华夏王’?”
  “太后这就是诡辩了!”杜衡气恼,手中笏板横挥作响,“太后与凤阳王两相勾连,只手朝纲,执意要扶一个‘华夏王’,究竟是何居心?”
  “‘两相勾连,只手朝纲’,杜御史好利的口才!”墨鸾由不得心下泛冷,“若我许杜君继续说下去,君是否打算将酒肆街头传扬的那一番豪言也拿上朝堂来一论?”容纱珠帘,锦绣屏风,她看不太清杜衡此刻神色,却能看出殿上群臣的战兢私议。
  “太后,杜御史酒后戏言,怎么会当真呢。”白弈闻言眼中闪过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光芒,分明是在与墨鸾说话,却把眼来回打量着殿上诸臣。
  杜衡却冷笑一声,昂首半步不退。“反正也‘戏言’过了,不妨再多‘戏言’几句。”他将白玉象牙笏在掌心敲打起来,仿佛和歌一般,“太后可知道:汉高祖吕氏一死,诸吕尽诛;汉文帝窦氏目盲,老来丧子,众叛亲离;汉灵帝何氏遭鸩,兄死宦官之手;前车之鉴,需当谨记。”
  他说起汉时三位以太后之尊擅权终至惨剧的女子,无非是想以此为警戒,敲打当今,但说得也未免太不客气,当场闻者无不变色。
  不料,墨鸾端坐席上,缓声冷叹:“吕氏。窦氏。何氏。多谢杜御史口上留德,还刻陛下乃是先帝嫡长,没有拿那死于乱兵的晋时丑后贾氏来比我。”她这一番话也回敬的很是不客气,顿时硝烟暗长。
  那杜衡闻她此言,却上前一步,在小皇帝李承面前举笏拜下,高道:“正是!陛下贵为大明圣睿皇帝嫡长,当早日正我国统!陛下已将及束发之年,臣以为,可以还政于君了!”
  此言甫出,犹如惊雷轰顶,炸了个水浪迭起。
  “杜御史,朝堂之上,不可妄言!”尚不待白弈、蔺谦、裴远等人开口,那边吴王李宏已先拧眉喝斥出声来。
  李宏是明白人:白弈存心试探,杜衡这牛脾气便竖着两支铁角硬顶上去,但此时两相对上,却有什么好。
  一时,蔺谦、裴远及几位说得上话的要臣纷纷来劝,要灭这眼看便烧起来的火。白弈却不动声色,俨然静立旁观。
  但墨鸾却忽然站起身来。“好呀,妇寺干政,祸国殃民,这等罪薛我本也不想背。”她说着竟取将容纱凤冠摘下。但见珠帘脆摇,倩影一晃,她人已从小皇帝身后的高屏外转上殿前来,手中托着那攒丝累珠凤冠,冠下颗颗红玉珠圆,捶在手臂一侧,被玄色袍袖一衬,愈发显得赤红如火。她端着凤冠,竟在小皇帝面前跪道:“陛下,你的母亲临终之时将你托付与我,如今一晃也有五载。我没有辅佐陛下的德行,就请陛下发还我一个清静。”
  此时的小皇帝李承虽说也已年有十四,将是束发男儿,却不曾处置过这等辅臣与太后相争的局面,早已没了主意。生身之恩,抚育之恩,当年母后叫他认淑妃为母,尔后他继承先父皇位,拜淑妃为太后,太后教养他五载,并无亏欠,他若当殿驱逐养母,岂非大不孝的罪孽。“太后快请起来,朕……朕万万不敢不敬母亲……”他眼见养母在他面前跪下,慌得连忙起身来扶。但墨鸾却不起身。他无法之下,只得将求援目光投向叔父与几位辅臣。
  恰在此时,当殿侍人送来软席,就摆在小皇帝身侧。
  这一摆,李承不禁怔了一怔。
  殿中群臣也不由得大惊。
  这一张摆在皇帝身侧的软席,意味着太后非但不会退回内宫,反而将从此撤去垂帘,与皇帝一同参朝。
  汗水从李承细幼前额渗出来,沿着尚且稚嫩的轮廓滚落。他微微屈身扶着墨鸾,便这么僵住了。
  这一出竟仿佛是早已备下的,打得众人措手不及,便是杜衡也在震惊之下,一时失语。
  良久戚寂,只听小皇帝低头缓声请道:“请……请太后坐……”
  话音未落,几人惊醒,几人沉叹。
  “陛下!”杜衡当下大呼,但话还未出口,已被吴王李宏一声喝断。
  “你还要干什么!”李宏起身怒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
  杜衡再三强忍,眼看着小皇帝将墨鸾扶起坐下,恼恨地跺脚,“总之,华夏王这种封号,杜某实难苟同!陛下若是也觉得这‘华夏王’很妥当的话,臣唯有一头撞死在这殿柱之上,以死劝谏!”他说着,已摆出一副玉碎之势,随时便要向柱上撞去。
  “圣平!”蔺谦终于也看不过这人一条路钻到黑,低声喝道:“身为内阁辅臣,当殿威胁陛下,你成何体统!”
  “这怎么叫威胁!难道蔺公觉得‘华夏王’很妥当么?”杜衡扬眉怒驳,抵死不让。
  蔺谦被这牛脾气如是呛了一句,只好无奈罢住。
  就在这节骨眼上,墨鸾却笑了一下。“将殿上这几根柱子全都用棉花软皮厚厚得裹严实。”她一面对殿中侍人下令,一面微笑,“杜御史是耿直忠良,不要撞坏了。国家折了栋梁,陛下损了圣明。”
  一言既出,惊者,笑者,无奈者,全是微妙。
  她依然还是个年青女子,乌发红颜,端庄貌美,但她坐在那儿,那身玄色华服便仿佛她生来的翎羽,捻金赤红的鸾纹光泽闪耀,叫人不敢直视。
  杜衡气得发抖,青紫着脸砸了手中笏板,拂袖大步而去。
  她却只是平静地在小皇帝耳畔轻道:“陛下,你该问一问到位臣工,下一件要奏议何事。”
  这个华夏王,她要定了。
  她要的不只是一个华夏王。她要的是紧握掌中的权利,任谁也再不能欺凌他们母子,哪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绝不放手。


  章81罪罚谋

  阿恕得晋华夏王。
  太后懿告天下:华夏王不取汤沐邑税贡,将华山所在之华阴、夏水源头之江陵二县税赋捐作公益,在两州府设立慈善堂,收容孤独,教养残弱,扶助穷困,广布善德,以示博爱华夏。而华夏王所需用度一应从太后定秩中省出。
  此举除却替华夏王博取民心,却也大有劝诚诸王宗室“当以天下为公”之意。
  诏颁,赞誉不绝于耳。百姓们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样一位尚不过三、四岁便以为民谋下福祉的华夏王,便也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而李氏诸王更是闻风警醒。
  但太后即发此诏,显然早已有所准备。诏行方才一月,太后已让皇帝再发敕令,清彻诸李皇室封邑赋税。这事做得雷厉风行,诸王室纵然有所惊觉,却也来不及多做准备,不少亲王、郡王、公主、郡主皆被查处有透支税赋之行,尤以齐王及新城公主非但提前支取来年税收,竟还被查出私自增缴税金,以支持铺张用度。
  齐王乃大仁皇帝叔父,新城公主乃大仁皇帝之女,算来,一个是今上的曾祖辈,一个是今上的姑母,然而,赋税乃国之大事,扰乱国税,私税苛民,此等大罪,即便皇室宗亲,也不能轻易开脱。
  太后降旨严办,将齐王贬为安乡郡王、新城公主贬为浙川郡主,即刻斥出神都,永不令还,同时更借机发难,将诸皇室及各公侯命妇的食户统一做了削减,多余出来的税赋全数交归朝廷,纳入国库。干净利落一刀,回拢中央赋税,大杀贵胄奢靡。一时之间,怨声载道,幸亏有凤阳王与东阳公主主动削减用度,以身作则,更有吴王宏及英国公蔺谦、潞国公裴远等鼎力支持,如此一来,众贵胄纵然敢怒,也不便在如何对抗。
  但这样一番动作,到底伤及贵族利益,自然昭然怨怒。
  皇帝将及束发,众臣已纷纷为后位择女之事筹谋,只盼着早立个皇后,来与太后扰衡。
  便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右仆射蔺谦却提议,凤阳王与东阳公主之女可立为皇后。
  阿寐今时也不过才九岁,并非适龄与皇帝婚配的女子,但蔺谦却偏提出要立阿寐为后,这其中图谋的是什么,旁人都道太后本就是蔺公义女,蔺公是偏着白氏与太后的,但白弈与墨鸾看在眼中却觉得蔺公全是向着小皇帝李承。
  白弈与婉仪就这么一个独女,若是将她嫁与皇帝,将来白弈做事势必要顾虑着女儿一些。蔺公有识人之能,做下如此安排,分明是知晓白弈必不能舍弃爱女,诚心想要这小姑娘做小皇帝的护身符。
  这样的事情,白弈自然不能答应。他闻讯立即便入宫去见墨鸾,想叫墨鸾以太后之名回绝。毕竟,皇帝娉娶之事特殊,既是国事,又是家事。
  但不料墨鸾却不应他。
  “你只道我是皇帝的养女,怎不就想想蔺公是我的义父?女儿是你的,你这作阿爷的怎么叫我来挡事?”她屏退众侍,一口回绝得直截了当。
  “若是蔺公与吴王教唆了陛下来开口,我有什么理由抗旨?”白弈似也很无奈,反问她一句。
  “你这么聪明的人,何苦又来明知故问。”墨鸾轻笑一声,低了头去悠闲调香,摆出一副懒怠与他说的模样。
  白弈见状唯有苦笑。
  阿鸾很了解他。他确实已有些想法,但棘手也着实不假:
  想阿寐逃过这一劫,要么便先将她许了人家,要么便择一处稳妥可靠的道观,让她暂时出家修行去,然后再替皇帝挑一个适合的女子。
  若取后者,恐怕女儿吃苦,且又需要寻一个无可辩驳的名目,否则不能保完全;若取前者,关涉女儿终身,又碍着大局,更是绝不能草率。
  他心里倒是有个好苗子,但他依然要先问墨鸾,想听她的说法。因为这一件事,他还拿不稳。
  可她偏不与他说。纵然她是这么了解他,把他心里想的,全看透了。
  “咱们俩……有必要这么说话么。”他不禁望着他苦笑。
  墨鸾却睨他一眼,“哦,原来是我先要这样说话的。”她将那只小香炉端起轻嗅了嗅,眉目间愈发显了倦色,道,“大王有话请直言,无话就请回罢。”
  眼见她打定注意要如此,白弈唯有轻叹。“阿妹,”他起身上到她面前去,与她促膝相对,望住她双眼问,“你实实在在的告诉我,你觉得长沙郡王的品性才干如何?这是要紧事,不许与我使性子。”
  墨鸾端着那只香炉,抬眼透过浅浅香烟瞧他,扬唇讥道:“我几时又使性子了。只是你这种男人,我真就再没瞧见过第二个。”她说着忽然将那香炉摁在他身上,起身一把将他拂开,挑眉嗤道,“你就算罢。终于又算计到自家女儿的身上了。”
  白弈忙着将那香炉捧住,逃过一身火灰,抬眼去看她。“说正经的。”他将那香炉搁在一旁,沉声如是道,也不对她多加哄劝。
  墨鸾侧目略瞧他一眼,见他敛眉神色严肃,知他对此事当真是十分看重,便也将那几分戏谑尖刻收起,重回席上正坐下。她静思了片刻,缓声道:“阿宝至今也就是个闲人,不干实事,我也不好妄论其才;但论人品,阿宝是个秉性善良、心术直正的好孩子;加之他又聪敏,也颇有些捷才与胆魄,将来若是任用得当,该是个有担当、能是干的人才。但是,你若想招他为东床,我觉得不妥。”
  白弈起初听她夸赞李飏,本还挂着一丝笑意,忽然听她这最后一句,由不得怔了一怔,问道:“为何?”
  “他与你家阿寐不合适。”墨鸾摇头道,“阿宝比阿寐年长了十岁,能不能合得来姑且不论,阿寐还是个孩子,阿宝已可算是成年男丁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他会不会有自己的心意?就算他现在没有,再往后六年呢?你也不想你的女儿将来重蹈公主的覆辙吧?何况,阿宝可不像你。”说到此处,她眸中又闪过一抹嘲弄来。
  她这话说得丝毫也不拐弯抹角,叫白弈好一阵尴尬,心中仍不免为之沉冷。
  墨鸾却不管他正想什么,又兀自接到:“再一则:你打量着吴王素来疼爱儿子,觉得可以拿这姻亲来牵制他,可你就不想一想,这等事,女儿家总是吃亏的。你不是把他的儿子招回府上,是要把你的女儿嫁过去,万一日后不好,他犯起狠来,先一刀杀了你的女儿,等你晓得也晚了!你难道能指望你那郎婿和他的阿爷相抗么?你自己当初就赢过了?何况……”她忽然顿了下来,只把双眼紧盯着他,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轻道,“莫非你忘了天承元年那巫蛊之乱?”
  她忽然有此一问,白弈心中微震,愈发不出声了,唯有眸色明灭涌动。他自然忘不了,天承元年那一场灾劫,李宏假阿宝这孩子之手设下圈套,险些要了他白氏满门的脑袋,更害了父亲的性命。利用儿子这等事,早多少年前这人便做过了。
  墨鸾见白弈彻底静默下来,不由长叹:“我若是你,哪怕自己硬扛着,也绝不拿女儿去做这样的赌注。你不如看一看,你这个做阿爷的不点头,他们敢不敢就真逼娶了你的女儿走!”
  “我本以为,你会想藉此护着你的阿宝。”一瞬,白弈眼底闪过一抹微妙苦涩。
  墨鸾闻之眸光微烁:“我倒是真想,可你就会顺我的意么?我只怕你将来,要么要招女儿怨恨你,要么弄得她与她的郎君反目,横竖不是好事。不过,女儿到底是你和公主的,我说什么都不算数了。”她言罢一正衣袖,宁神阖目,不再多言。
  她不说话,白弈独自沉思,一时两相静对,仿佛各怀心思,阁内无声。
  陡然,却听廊外一阵急促步声,夹杂人声喧闹,尚不见平息,那人已到了跟前。
  只见东阳公主婉仪快步上来,一把便将面前相阻拦的宫推得摔在一旁。她满面焦色,匆匆忘了墨鸾一眼,眼见话已到嘴边,猛地却又咽了回去。她瞥了眼几个一路跟着她拦到阁前的宫女,先冷了语声斥她们出去。
  几名宫人伏在地上,抬头却望向墨鸾,不敢就顺了公主之命。
  墨鸾见状将他们都斥退了。“哥哥也先去罢,我要与公主单独说会儿体己话。”她回头又如是向白弈道。
  白弈略有惊色,目光来回在她们两人面上游移,意味深长,似乎并不太想就辞抽身,知道墨鸾又催他,那些话奚落他,才终于先退了去。
  阁内只余下两个女人,顿时微妙难名。
  婉仪默默瞧着面前那女子,良久沉寂,终于缓缓开口:“如果你有怨恨,请你处置我,不要为难我的女儿。”她似说得十分艰难,虽然如斯恳求,却仍固执的端着双臂,言罢将唇咬的发白。她如今竟要放下骄傲,来哀求这个女人。
  墨鸾肩头微震了一下。“原来人真的会变。府中安逸日久,你竟然也会这样来求我。”她仿佛哂笑,抬手轻呼道:“公主,请你先坐下说。”
  “不必了。我还是……站着罢。”婉仪垂目,一抹凄凉顺着眸色漫起。
  墨鸾又是微怔。她站起身来,缓步踱上前去,望住婉仪双眼。“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为难你和你的女儿?”她忽然搭上婉仪手腕。
  两相接触及时,婉仪忽然仿佛被烙铁灼伤了一般,下意识抽手后退,被墨鸾一把拉住,逃脱不能。
  墨鸾却依旧望着公主:“我也是一个母亲,我为什么要为难你?究竟是我要为难你们母女,还是你心里先就认定了我就会害你的女儿?公主,原来你这么瞧不起我。”她的语声中透着嘲弄的疲惫,仿佛困乏的雨水,波澜不惊的一下下敲打着彼此,明明细微,却有惊人心神。
  “我没有这个意思。”婉仪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面上酸麻,仰面苦撑良久,仍免不了眼眶热痛湿涨。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坐下与我聊聊?”墨鸾仍旧不放手,她将婉仪拉至坐榻,两人比肩挨着坐下。“阿寐的婚嫁,你们做爷娘的自回去商议。我今日要先问公主一件大事:此次皇室出了这等苛税扰民之乱,我亦深感不安。皇帝年幼,督导之责在我,我想要替皇帝罪已以谢天下,公主你是皇帝的姑母,依公主之见,该当如何?”
  婉仪闻言眸光一震,并未立刻应声。
  墨鸾见她不语,又道:“我有心往神都上清宫出家,替皇家赎罪,替圣朝祈福,可又恐皇帝与华夏王年幼失母,请问公主,该如何才是?”
  婉仪呆了好一阵子,眸光明灭云幻。
  对,若要她来选择,她宁愿女儿暂时出家,去做个女冠子,也不愿女儿的婚姻成为这些朝争党阀中的牺牲品。她怎能眼看着女儿落入与她同样的困境。
  她终于站起身来,缓缓向墨鸾施了一礼:“就让小女阿寐……替太后去罢……”
  墨鸾双手将婉仪扶起。“公主。”她托住婉仪臂肘叹息,“都说水过三秋即可以忘,如今都已过了十四年了。”
  婉仪由不得微颤。“对,”她忽然扬唇绽出一抹笑来,“我不曾亏欠过你,你凭什么要为难我?我又何须萦怀。”她努力昂首,以礼拜别,却在踏出门去的那一刹那,抑不住溃堤落泪。
  她急急以手擦拭,无奈怎样也拭不断,索性掩面疾走,不料一头撞在那久候廊下的郎君身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白弈忙拉住她询问。
  “怎么了?除了你,还有谁能把我怎么了?”婉仪抬眼一张泪颜,哭腔再也压不住了,猛一下全撒在他身上。
  白弈没来由受了一股无名火,不禁怔在原处,抬头望去,却有墨鸾身旁的女史拢袖步上前来躬身道:“太后请大王送公主还府,就不必回见了。”
  一时,早春料峭,冷暖交织。
  时天朝嘉佑四年春,太后降诏罪己,以凤阳王女白思寤为安平郡主,代为出家上清宫,替圣朝天下修行祈福。蔺谦原本想以白氏女为后的筹谋,也只得落空。太后与诸要臣商议,另择下一名与皇帝同年的崔氏名媛备为皇后,待笄后成礼。
  然而,注定多事之年,稍微安定的日子如此短暂。
  汛期至,黄河泛滥,连累洛水同涨,工部派员治水,却不料钦差尚未到任,已先传出黄河改道的惊讯。滔滔黄河水猛,在澶州商胡埽下游冲决,馆陶、乐陵等诸郡县瞬间化作汪洋,浮尸遍野,更随时有可能危及神都。
  几乎同时,安西都护府却有传来急报,本已臣服五载之西突厥十姓部族分裂,其右厢五弩失毕部不满左厢五咄陆啜阙降汉,趁这百年不遇的黄河改道,另举汗旗,连通龟兹、焉耆反出安西,杀了天朝派驻安西都护府的都护。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情势严峻已然刻不容缓。



  章八二 风雨骤

  内有洪涝,外有豺狼,哪一头都是天大的事,半点不容有失。
  中书令裴远素有水利长才,自请抗此重责,前往澶州治水。
  武宁郡王蔺姜主动请缨,再往安西,平定西突厥右厢五弩失毕叛部。但太后没有准他。
  “我请你留在神郡,帮助蔺公。当此内忧外患之时,京里可千万再不能出半点乱子。”墨鸾请他来宫中,如是对他说。
  蔺姜坚持不接:“神都事可以让阿显来。”
  “不,阿显去安西,你留下。”墨鸾摇头。
  “他不行!此次突厥叛部勾通龟兹,焉耆,来势凶猛,阿显的资历和阅历都还不足以挂帅担纲!”蔺姜拧眉驳道。他望着墨鸾良久,放柔了嗓音,哄劝般轻叹,“阿妹,你不必再为些旧事觉得亏欠了我。那些都跟你没有关系。该我去的地方,我得去。”
  “我没有。”墨鸾蹙眉。她此时的神情安静而又认真,半点不似个柔弱妇人。她从书案之后起身步上他面前,双手将他的请战表双手递还给他。“我知道这是国之大事。此去平叛我另有良将挂帅,只要姬显做副帅去辅佐他,不用你担心。请你留在神都。”
  殿外风雨交加,扑打得呼呼作响,陡然天火雷鸣,震得人心头颤动。
  “阿妹,你是不是……要做什么?”蔺姜盯着她良久,沉声一问。
  她在书案侧旁的鎏金九龙铜雕前回过身来,缓声道:“我要去澶州。”
  “不行!”几乎不假思索,蔺姜已截口反对。
  但墨鸾已不允他多言:“皇帝年幼,只有我去。”
  “可以让宰相去。”蔺姜驳道。
  “只要你留在神都,左仆射就能与我同去。”
  “我是说,让宰相代替陛下去!”
  “你难道要让蔺公去么?蔺公年事已高了。”墨鸾静静反问。
  蔺姜闻之一默。是呵,怎能让父亲去呢。今年来,父亲望着远不如从前了。这等在暴风骤雨洪流湍急里打滚的苦差事,老人家担不起了。
  “那我去。我和凤阳王一起去。”他拧眉道。
  墨鸾苦笑:“你去算什么呢?你留下。”
  “那就让吴王去罢!为何……为何你非亲自去不可?”蔺姜无奈。
  “凤阳王与我去澶州,蔺公、吴王、御史大夫留京辅助陛下,这是内阁议定的。”墨鸾静道。
  是的,她必须亲自去,只有她亲自去斩杀这兴风作浪的水龙,才能绝天下之口,否则,定会有人借机发难,要将这天灾怪罪到她身上,指她为扰乱朝纲引致苍天降罪的罪魁。到那时候,她与阿恕,又不知要多出几多艰险。既然总是艰险,不如先发制人。
  “阿哥,你留在神都相助蔺公,替我守着阿恕,我就能放心了。”软语安抚时,她轻握住了蔺姜的手。
  蔺姜眉目间的忧色已弄得不能化开。“但我不放心你。”他反握住她的手,“就算你此时是上安西前线去,我都可以有把握能保你平安回来。可是……黄河改道,万一再有决堤,大水一冲过来就……我没办法想象。”
  “没有这种万一。”墨鸾决然沉道,“神都与澶州离得那样近,黄河洛水同涨同落,再决堤会如何,谁都无法想像,谁也都绝不该存有这样的念头。”她静了良久,眸中坚定渐染了一丝恳求,“再多给我一些支持和信任罢……”
  蔺姜默然回望她良久,唯有惆怅应诺。
  内阁议定挂帅出征的良将是靖国公殷孝。拜将台摆在承天门外,风雨不消,旌旗被雨水打得湿沉,依然在狂风中扬起,辉映兽吞铁甲。
  一别戎马几多春秋,依旧是雄姿英发,虎威赫赫。靖国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执意随夫出征,将三岁大的女儿带在怀中,俨然一位飒爽的女将军。连国公十一岁的长子与九岁的次子也都骑得骏马,开的长弓。
  大军开拔在即,忽然,却有一骑飞来,望之,竟是长沙郡王李飏奔至台前。“臣请从军报国,为太后与陛下分忧!”十九岁的儿郎仍有青涩,但到底脱了幼嫩,再不是懵懂稚子。
  风卷浓云,连日不断的滂沱大雨模糊了视线,墨鸾看着他,情不自禁向他伸手。“阿宝上前来。”她将那一腔热血的少年郎扶起,一字字落在呼喝风声里,“这一去,就只有家国,没有个人,更没有皇家贵胄、世子郡王,你可知道?”
  “臣知道。”少年应得铿锵有力,身姿坚定如磐,“臣愿为兵为卒,任从元帅驱遣,但求绥我边疆,不惧生死。”
  “好。”墨鸾亲执起他的手,将他引致殷孝马前,“元帅收下这小儿郎么?”
  少年热血,锐气诚不可挡。
  殷孝低头看一眼李飏,喝声:“上马,走了。”
  李飏欣喜而笑,翻身蹦上马去,竟连镫也不踩,足下似生了弹簧一般。“姨姨,等阿宝做出一番事业来给你瞧。”他勒缰回望,马蹄踏雨,溅起水花一片。
  她站在雨里遥遥远送良久,待人手中的伞挡不住暴雨,晕开了颠倒斜红,凤冠上垂下的金粟在额前来回摇摆,披风浸的透湿,皇帝遣人劝她回去,莫要着风伤了身体,她反身步上高台,看见随立一旁的吴王李宏。
  阿宝一定是先求过了父亲,被驳斥了,所以才会在这时候忽然跑来当众要求从军,以此逼迫父亲就范。“长沙郡王胸怀大志,有勇有谋,不愧为大仁皇帝的长孙,吴王殿下的嫡子。”墨鸾怅然而笑。
  “太后谬赞。”吴王李宏躬身低下头去,“太后就要前往澶州。此去路途凶险,请殿下千万珍重。”
  墨鸾闻声又向他看去。风雨中天光昏昧,竟看不清神色。她浅浅地勾起唇角,却舒展了娥眉:“国难当头,辅佐陛下坐镇神都,是最沉的一副重担,也请大王千万珍重。”
  好一句“千万珍重”,蕴含几多意味。
  但几乎就在太后銮驾离京同时,太极宫甘露殿上却有哭声响起,竟似比不停歇的风雨更叫人揪心胆寒。
  大殿重帘之后,小皇帝李承仿佛一只惊慌失措的幼鸟,瘫在书案,反复自语:“朕不信……朕绝不信……”
  那内侍监韩全匍在御书案一角泣诉:“老奴所言句句是真,先帝崩逝乃是太后姊弟所为!陛下如若不信,可往皇陵,请开先帝圣寝一验。”
  “放肆!”但听的此言,李承便似被火烧了一般。“你放肆!先帝的安宁,岂可随意打搅!”他连连地指着韩全怒斥,稚嫩嗓音中却已有了颤抖。
  韩全声泪俱下,抬头时,前额已是血淋淋一片,双眼却显出精光来:“老奴一生侍奉先帝,本该追随先帝而去,之所以苟全性命,隐忍至今,只为先帝雪此奇冤,奈何不得良机,不敢妄动,而今太后与凤阳王离京在外,正是天叫陛下报大仇、正国统!”
  “不……不不……”李承惊得跳了起来,连连摇头,不敢应承,“太后是朕的母亲……”
  “端敬敏皇后才是笔下的母亲!”韩全辩道。
  “可太后教养朕五年……”李承仍旧摇头。
  “她占据陛下朝堂,将陛下当作傀儡!”韩全急斥。
  “可……可……你不要乱说!”李承辩无可辩,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陛下!如此大事,老奴怎敢乱说!”韩全膝行上前,牵住小皇帝衣摆哀泣道,“陛下难道就不曾听说过些传言?端敬敏皇后究竟缘何早薨?太后与凤阳王勾连,立下一个‘华夏王’,分明其心可诛!父仇母恨,国耻家辱,陛下又还犹豫什么呢?难道还要等着她对陛下下了毒手才悔之晚矣不成?”
  “我……”李承到底还是个未及束发的孩子,哪受得如此紧逼,终于哭出声来,一面抹着泪,一面不停地嚷:“我要见三叔……你去请三叔来做主……”
  眼见小皇帝无法决断,韩全只得急急命人密请吴王李宏。却不料,李宏到来,听得此事,竟勃然大怒。
  “狗阉奴!边疆不宁,洪涝滔天,你在挑唆陛下做些什么!”他愤而一脚将韩全踹在地上,负手叱道,“国难当前,任何旁的事情都留待日后再说。”
  “大王也是李姓子孙,是先帝手足,难道真就忍心不顾么?”韩全爬起身来,伏在李宏足下,“只要陛下与大王下定决心,早做准备,便能在他二人返回神都时将之一举擒杀,还政于陛下,替先帝雪恨!值此良机,又能耽误多少大事?若不把握,只怕日后再想举事就难了!”
  一番说辞,叫李宏心下一阵动摇。
  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机会,但也绝非易事。若是走漏了消息,怕是要反受其害。万万……不可草率。
  “你……肯定先帝崩逝与太后有关?”李宏细问时已不由自主压低了嗓音。
  韩全叩拜道:“老奴有曾跟随太后身旁的一名宫娥为认证!正是太后用钝器重伤先帝,才令先帝不医而崩。当年先帝与老奴前往温泉行宫,去时还好生生的,谁想到——”
  “行了,将这宫娥带来。”李宏截口将之打断,不愿再多听。他眸色渐渐沉敛,又令:“这一件事,做得决断之前,不许再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就算杜御史与蔺国老也不行!”他这一句话似在喝令韩全,目光所炬却是李承,声色严厉,把个年幼的小皇帝唬得呆在当场,一声也不敢吭。


  八三章——浓云蔽

  自乾陵青龙门入,步上六百阶高台,宽阔平坦的司马道两旁,镇陵神兽威武赫赫。见高碑往南,见高碑往南,及内南门,有圣睿皇帝述圣记碑,再住里,经过怀王泰与端敬敏皇后的陪祔陵寝,便是圣睿皇帝主陵。
  吴王李宏携了小皇帝李承,领右仆射、英国公蔺谦及御史大夫杜衡,到得乾陵,诸般大礼行罢,便喝令乾陵守卫开启地宫。
  一时之间,仿佛哪里都阴沉着,连皇陵所在的山中也是暴雨不断,掣天电火仿佛要将穹窿撕裂一般,映起眼眸中不灭的火花。
  “先等一等,”眼看卫军们就要动手,右什射蔺谦终于忍不住出声喝止。他向小皇帝重重躬身一礼,问:“陛下与吴王殿下将臣等单独召来究竟所为何事?如今事因不明,就要请开先帝陵寝,惊扰先帝长眠,恕老臣实难赞同。”
  满脸愁容的李承支支吾半晌,说不出原委,只得将求援目光又投向吴王李宏。
  “事已至此,就直说也无妨。”李宏拧眉沉道,“如今,有人告称:先帝崩逝另有内情。故此,陛下决定要请开乾陵,再验先帝遗骸。我以为应当如此。难道蔺国公与杜御史还有高见么?”
  他话音未落,猛然,天空中又是一道电光划过,照得人面色惨白如纸。
  蔺谦闻之震惊,疾声追问:“何人告称?”
  “先帝近前侍人,内侍监韩全。”
  “有何凭证?”
  “有当年跟随太后身边侍奉的宫娥一名为人证。”
  “他……他们所告何人?”
  “太后白氏,与其义弟,勇义候姬显。”
  蔺谦不由后退半步,立时只觉后心生寒。“既然如此,请陛下准老臣回避。”他躬身又向小皇帝施一礼。太后与勇义候,一个是他的义女,一个是他的义子,若真是要秉公彻查,他就不该在这里。
  但不待小皇帝应话,李宏已先开口:“蔺公不必回避。陛下相信蔺公的风骨气节,必能公正明断,不会包庇徇私。”
  蔺谦苦笑:“所以,即便老臣说:此事不易现在着手,而是应当待边疆战局安定、黄河洪涝平息之后,再做计较。陛下与吴王殿下也不会采纳。”他坦然正视李宏双目,天光明暗之间已然银灰夹杂的须发,愈显苍白。他忽然将视线投向身旁的杜衡,“那么,依杜御史之见呢?”
  御史大夫杜衡皱眉沉吟片刻,“查罢。”他末了深吸一口气,“若是没事,自然是最好。若是有事,不可错失良机。”
  闻声,蔺谦眸光一瞬震颤,终于淹没在无奈苦涩之中。
  此乃天劫。
  六月潮汛,神都蔺公府里的莲花开得正盛,雨打荷花本该是风雅,但暴雨之下,怎样看都是摧残。
  蔺姜抱着阿恕,靠在廊下,看那一天一地风雨,不禁拧眉叹息出声。
  “阿舅在担心阿娘么?”幼小的孩子仰面看他,伸手抓住他颌下冠缨。
  “没事,你阿娘很快就平安回来了。”惊觉自己竟在孩子面前长吁短叹出声来,蔺姜忙抓住那一双幼圆小手,放柔了嗓音哄慰。
  “啊呀,到底哪边才是你的儿呀,我这都哄不过来了……”
  身后传来女子略带嗔怪的软语,蔺姜寻声回望,见一身回鹘装束的英吉沙抱着正哭闹不停的一双幼小儿女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一筹莫展的乳娘、侍婢。
  眼见妻哄不住那对小娃儿,蔺姜挂着笑,伸手将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抱回怀里哄逗。
  英吉沙这一对龙风胎继承了回鹘母亲的血纯,生得十分美丽,皮肤细嫩雪白不说,儿予高鼻深眸,分明还是个小不点,却已见了帅气,而那小女儿的一双大眼晴竟是天青色的,犹如剔透玉石。
  阿恕颇为喜欢这个漂亮的小表妹,饶有兴致地趴在蔺姜膝上瞧着,“等我将来若是能娶阿妹为妻,我就要用最上乘的青玉打一尊屏障来迎她,这样才配得起阿妹的眼睛。”他说得稚气,一面伸手去捏小妹妹的脸。
  本还在放声大哭的小姑娘忽然就不哭了,大眼睛好奇地跟着小哥哥的手转来转去,不一会儿竟“咯咯”得笑了起来。
  英吉沙在一旁瞧得乐出了声。“华夏王殿下,你虽然是天朝的王侯,但你舅娘我是回鹘家的女子。你要娶我的女儿,就要按我们回鹘家的规矩,必须猎下珍禽奇兽上好的皮毛来送给她,讨她的喜欢。请问你打算拿什么来送给她?”她倚着廊柱,如是问那也还奶气未脱的小郎君,直笑得合不拢嘴。
  “银狼的颈绒,白雕的翎翼,能给阿妹做一顶全天下最好看的帽子。”阿恕天真地眨了眨眼,笺嘻嘻道,“她要是还不喜欢,我就削一段我自己的头发给她。”
  闻言,英吉沙忍不住乐得大笑。一旁乳娘和婢女也掩面笑着,纷纷夸赞小郎君又有大志又有体贴。
  蔺姜听这几个女人跟个孩子越说越来真了,忙将她几个喝住。他把一双儿女交回乳娘手中,又把阿恕也交代侍婢们看护,起身将妻拉到一旁。“你可别乱说呀。”他低声与英吉沙如是道。
  “小孩子说个玩话怕什么。”英吉沙无辜笑道,“再说,这孩子聪明伶俐,模样又好,我也很喜欢。我看你带着他不撒手的,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归喜欢,两回事儿。”蔺姜无奈一叹。他毒欢阿恕是不假,可若要他将来把女儿嫁了去,他就不愿意。阿恕这孩子机灵聪慧,生得龙睛凤颈,有道是伏羲之相,必极显贵,又有阿鸾和白弈一路扶持着,将来还不知是个要做什么事的。他自幼在这神都皇城,这地方的事儿看了太多,可不想把女儿送进个火坑里去。“总之你就别说了,多少年以后的事儿呢,急什么。”思及这些,他心中免不了有些烦闷,又追了这么一句。
  “好好好,你们汉家儿这些个心思都密得跟针一样,一时晴一时阴的,我呀,下辈子也弄不明白,我不说就是了。”英吉沙一笑,懒怠多与他计较,就要回去抱孩子。
  “等等,我还有事问你。”蔺姜见她要走,忙又拉她一耙,低声问:“方才让去给阿爷送袍子和斗篷的仆人可回来了么?”
  “回来了。”英吉沙闻声点头。
  “怎么说?”蔺姜追问。
  “和往常一样呀,把东西递在府外就回来了。朝里都有侍人通传,家里人哪里进得去。”英吉沙如是应道。
  “就没打听出别的?”蔺姜又问。
  英吉沙摇头。她眼见夫君神色愈发沉了,忍不住担忧,“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要不,我再让人去去?”
  蔺姜闷着没有应声,只是双眉愈发深锁。
  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妥,但他就是莫名觉得有些古怪。方才朝中差侍人来府上告知,父亲这几日都要在朝中驻留,处理边疆塘报及澶州汛报。值此情势紧迫之时,留朝理事也不是不可能,但父亲毕竟年事已高,既然还有吴王与杜御史在,做什么非要父亲也留下不可?大可以让父亲回来,若有急事,再来通报就是。何况,若真是父亲决定留在朝中理事,该会差人回来取些东西才是,但方才那人报侍人却什么也没提起,只说父亲不回来了。
  所依他叫英吉沙遣家人去给父亲送袍子和斗篷,想借机打探打探实情。但却无功而返了。
  难道……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他皱眉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玩闹的阿恕,沉思一噼,向英吉沙道:“一会儿宫里若是来人接阿恕回去,你就推掉。就说太后临行时吩咐,让华夏王在公府上多住一阵子……”
  “还有呢?”英吉沙问。
  蔺姜又思一刻,“让人去请傅将军过府上来。”他下意识抬头向那一片浓云密布不见明光的天幕看去,忍不住叹了—声,“莫不是要变天了罢……”
  “要变天了好呀,”英吉沙闻声一笑,“风歇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她说着颇安抚地将手搭在蔺姜臂上。
  也不知她宄竟无心或有意,蔺姜听着由不得也怅然而笑,反握住她手一把,便催她离去。
  不一时,公府上人请了傅朝云过来,蔺姜将之让入内阁,两人相谈了一阵,愈发觉得蹊跷。
  连日来,京都卫军都十分紧张。然而,毕竟是非常时期,又是胡虏,又是河灾,人人自危,卫军戒严也是情理之中,好像寻不出什么毛病来。
  又听说,吴王今日与陛下去查看了神都临近的洛水河堤,但没多久车队便回来了,似乎也并无不妥。
  他二人正相对疑惑,万万不曾料到,忽然裴府上却遣来婢女。
  “官里传出的消息,说陛下这会儿还未回去。夫人让奴婢务必告知郡王,恐怕会有不妥。”
  一听这话,两人俱是心中大紧。
  车队早回了人却未回,这分明是金蝉脱壳的障眼法。但若是好端端没事,使出个障眼法来又是为得哪般?
  这一场风雨飘摇,竟似有浓云遮蔽,愈发难以看清了。
  蔺姜与傅朝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不由自主,便将目光投向了阁中案上搁置的宝剑。



  八四——雷霆变

  墨鸾与白弈刚到澶州剌史府时,便听说又有堤下发现涵洞。新河道冲出的河堤极松浅,河水汹涌奔腾,随时有可能再被冲决。
  裴远已亲自领着州府押衙、府兵和民征劳役加固堤防去了。
  本已是炎夏,风雨却透着彻骨凄塞,连日奔波,墨鸾的心肺症又开始发作,时时地胸痛,咳嗽不停。白弈叫侍人拿了绒披风来给她披上,她也嫌麻烦给脱掉了,只靠着钟御医的药丸压制咳嗽。
  一路上看见太多逃大水的灾民,拖家带口,家境好些的能有车马,却又有太多东西想要带走,拖累得步履艰难;更多的是一些小户人家,人已走不动了,却还舍不得扔下怀里抱着的一只鸡。
  大水瞬间吞没了一切,从幸福美满到一无所有,从生到死,都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不知该向哪儿走去,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处,只是为了活下去一味地奔逃。那才是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这种景象太熟悉,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便也仿佛洪流溃堤一般汹涌着漫上心头,激得她想要落泪。她吃不进东西,想叫随从把些吃的拿去给饥饿潦倒的灾民,但却被白弈制止了。
  “施舍些许食物钱财救不了所有人,眼前这种混乱局面,你这里放下一块肉,闻着味儿扑上来的人能把你淹死。不要私下动作,孰促各州府定点放粥、加大收容力度,就够了。”白弈把披风重新给她披上,拍着她肩膀哄慰,“别流眼泪。如今你肩上担的,不是你一个人,也不只是你和阿恕两个人。所以你不能哭,不能先倒下。”
  墨鸾只觉得面颊酸麻眼眶胀痛,捂着脸仰面将泪全咽下腹中去。
  她与白弈上河堤去寻裴远。大雨把河堤冲刷得泥泞不堪,站在堤畔望去,雨中忙碌人群全是一个模样,浑身泥水。堂堂当朝中书令,高居庙堂的宰辅之尊,如今也就这么冒雨站在泥里,紫袍玉带已几乎辨不清原貌。
  “走!到那边高地上去!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裴远见他们上前末,连连地将他们往高地赶,话音还没落,只听那边一乱,一道小决口冲开,河水泉涌般从豁口处灌上来。府兵们扛着土填的麻包围扑上去,飞快地往决口处投,几名壮实汉子在身上绑了绳索,手挽着手就往水里跳,用肉身挡住湍急水流,不至于叫那些来不及堆起的麻包被大水卷走。人身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殆尽。
  这般景象令观者无不惊心,便是白弈,也由不得色变。
  裴远却仿佛早巳司空见惯,皱眉沉叹;“这种小决口,每日不下十次,今日洪峰又比昨日涨高了近一寸,再不设法减压,这道新堤撑不了多久了。万一溃堤,莫说州府,我怕神都也要难保。”
  “那……怎么办?墨鸾由不得惊心。狂风吹得人身子打颤,她穿了一身便捷胡服,泥水却还是很快便浸湿了衣摆,连靴子也仿佛进了水般湿冷。身后侍人努力为她撑着伞,险些滑倒在泥里。她索性叫他们将伞也撤了去,只戴着帏帽披着披风,与那些男人们一起站在雨中。
  白弈默然将眼前长河巨浪打量一番,沉道:“引水分洪罢……”
  “只有这么着了。”裴远点头,“这次河道受大地引力改向东流,想再给它扳回北边是不可能的。我勘算过了,澶州几个地势低凹的小县乡,适宜分洪,只要保这新河道莫再决口,绕过神都去,从无棣入海,就不会有大碍。但我呈送回阁部的急奏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他说到此处愈发眉头深触,似十分无奈,“朝廷没有诏命公文,一些个恋家的百姓就更不愿意走了。说是宁愿大水冲过来淹死了,也不能丢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地!就算州府出动府兵,也不能强赶他们罢,再这么耗下去,大水不来,也要民变了!”
  墨鸾闻之又是一惊:“阁部为什么迟迟不返还批文、颁下布告?”才问出口,她立刻便反应过来,“不用等了。拿我的玺来,我现在批给你就是。”她说着传来随行的笔砚文书,命之草拟布告,但只看那人写了两三句,便不叫他写了。“不要这么文绉绉的!都什么时候了,写成这样,叫不识几个字的老庄稼汉和村妇怎么看得懂、听得懂!拿来我写!”河堤上风吹雨打,连行帐也难支起来,没有书案,一名侍人就在她面前躬身,将脊背给她垫着。
  她提笔顿了一顿,心中却是酸涩涌动:
  敬请澶州诸县乡父老听我说两句:黄河孽蛟作乱,引起大水泛滥,伤害生灵,摧毁你们的家园,皇帝陛下与我都深感不安。我的小儿子只有三岁,每次想到万一大水冲来,我都会为他担忧,唯恐他受到半点伤害,常常心焦不安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也曾体会过背井离乡的痛苦,安在不忍心眼看你们抛弃家园,但如果你们此时不走,一旦黄河再次决堤,不但你们会被大水淹没,你们的孩子也难以逃过这一场劫难,下游的各州郡更有许多和你们一样的人家要因此家破人亡。家园毁灭了还可以重建,人死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你们失去的±地与房屋,还有牛羊猪鸡,等到大水平息,朝廷一定会补还给你们,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损失。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让澶州剌史府告诉我知道,我一定亲自到你们的家中去拜见你们,为你们解答。希望你们能够仔细地想一想,相信朝廷,服从州府的安排。
  我代表皇帝陛下、还有天下千万正替幼小儿女担惊受怕的父母恳求你们。
  她将这样一纸告示拿给候立一旁的澶州刺史,叫他即刻命人誊抄分发到几个县乡中,广而告之。“裴中书不用犹豫,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将来阁部如有异议,一切由我承担。”末了,她转身向裴远如是道。
  那胡服玉立的身姿分明不是深宫安逸里的慵懒贵妇,而是鞍马天下甘苦与共的君王。
  “太后这一道告书,可以入史册。”裴远与几个治水官员一躬到地,由不得长叹。
  墨鸾看着眼前滚滚黄浪,蹙眉惆怅:“我不想入史册。我只想快些退了这洪水,再不要死那么多无辜的可怜人。”
  下堤时,她只觉得心中寒冷,不由自主紧紧捏住白弈的手臂。“为什么阁部下不了批文,澶州到神都快马往返不要一日,汛报都有专人急递,怎么会迟迟没有反应?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她情不自禁连连叱问,压抑掩不了焦急。
  “别管他们在干什么。”白弈握住她湿冷的手,护住她后心低声宽慰,“既然来了,先做眼前事。神都就放心交给慕卿和朝云哥罢。”
  “对……你说得对……”墨鸾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直觉的浑身筋骨都紧绷得生疼。但她却渐渐地,安心了些许。
  先帝的尸身几乎没有多少腐坏,遗容依旧。
  负责替先帝开棺验尸的御医在先帝遗骨的百会穴下发现一枚缝衣针。
  小皇帝李承见之惊骇,哭得死去活来。
  吴王李宏授意皇帝先戒严神都,再密旨褫夺右武卫大将军傅朝云职权,圈禁蔺公府与白府,又将右仆射蔺谦软禁于朝中。
  卫军冲入蔺公府时,蔺姜与傅朝云正在廊下对弈,英吉沙与乳娘、侍婢带着三个孩子在一旁玩耍。朝云干干脆脆交了兵权符节,卫军们搜抄了公府,只找到一柄未开过刃的宝剑,挂在阁内作为饰物,其余什么也不曾搜到。但卫军们还不愿离去,称奉诏要将华夏王带还宫中。
  “皇帝陛下如果拿得出凭据说得出什么响亮的罪名,无非也就是几颗人头,只管拿去便是。但若要就这么将孩子带走,办不到。”
  两个男人说时已站起身来,即便手无寸铁,那般巍然气势也叫人不敢贸然靠近。
  再往后,只见那高昌王女英气凛凛,一手揽着阿恕,一手别在腰间,按住腰封上挂着的回鹘小弯刀。“蔺郎你别理他们!”她冷嗤一声,“今日谁敢动上公府里人一根头发,我看这安西四镇皇帝陛下是不想要了!”
  她猛撂下这句话来,众卫军由不得一阵瑟缩。
  郡王妃是高昌王女。当年高昌回鹘能借道肋天朝攻打西突厥牙庭,而今便也能倒戈相向。此时西突厥叛部已联合龟兹、焉耆,若是再得高昌相助,则吐谷浑也难免动摇,到得那时,安西必失!边镇叛乱四起,万一再激起吐蕃蠢蠢欲动,番邦拧作联军入侵,则不止安西,恐怕
  西、凉、瓜、肃诸州亦有危难,如此一末,西京危矣,华夏危矣。
  这样大的责任,谁也担待不起,便是皇帝本人,也无法担待。
  一时,卫军们给震住了,谁也不敢冒进。
  但不料,那小小的华夏王却猛抬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好呀,我与你们回去。”他忽然从舅娘怀中钻出去,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变幻莫测,盯住面前一众卫军,狡黠闪动,仿佛一只爪牙初厉的狼崽。
  众人皆由不得一震。
  “阿恕!”蔺姜拧眉低斥一声。

  但那小郎君却独个儿走上前来。“你把陛下敕令再讲一遍来听。”他抬手指着领头那一名中郎将喝得嫩声嫩气。
  “……陛下令我等请殿下王驾回宫。”那中郎将怔了好一会儿,不自主抱拳一揖,不敢有违。
  “陛下令尔等来请我,尔等却半点也没有‘请’的样子。”只见阿恕将一双小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半点也不似个幼小孩童模样。刹那,他眼中划过一道清澈灵光,“不恭不敬,冒犯亲王,尔可知罪么?”
  那中郎将下意识后退一步:“末将乃是奉皇帝陛下敕令——”
  他正要辩驳,阿恕却已将他打断。“陛下令你来请我,并没有令你冒犯我,如此说来你已承认自己假藉圣旨作威作福,此乃欺君之罪,又当如何处置?”
  “依圣朝律例,罪当斩首。”傅朝云不动声色接此一句。
  话音末藩,蔺姜巳闪身扑上前去,一把抽出那中郎将腰间所配军刀,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落地。
  雨水冲刷之下,鲜血如溪蜿蜒。
  在场众军皆是大震,不觉惊呆。
  那小亲王却仿佛半点也不害怕,童音朗朗又问:“副将,你们宄竟是奉得陛下敕令,还是吴王之令?”
  “末将等跟随中郎,奉的是陛下敕令!”那副将立时急应。
  “可有手敕?”
  “陛下口谕,未有手敕。”
  “可有凭信?”
  那副将一愣,只得道:“统兵符节为凭!”陛下面敕与主将,便有凭证也在主将,主将并未告知与他,他又怎能知道。
  但阿恕已伸了手:“拿来我看。”
  那副将见他要统兵符节,不由得呆住了。
  阿恕却正色又催道:“我乃天子亲封的华夏王,凡我所言,不与天朝律例抗礼、不与皇帝敕令抗礼,皆为王教,不尊王教,不敬亲王,我可斩你,拿你符节来我看!”
  倒地尸身犹未寒,血迹尚鲜,那副将只好将主将身上符节取下,双手奉上,不自主打一个寒战。
  不料,那孩子持过符节,竟笑起来。“你欺我年幼无知么?区区符节如何做得皇帝敕令凭信?现在此符节在我手中,也可任由我胡说了?”他拍手笑着,忽然却凌厉了声色,“尔假传圣旨,意欲谋害亲王,难道是要造反么?”
  这一手却真是死无对证。受命者是主将,如今主将巳死,叫副将又能如何?“殿下明鉴,臣等……万万没有此意!”那副将慌忙倒拜。
  阿恕却弯眉一笑,“你恭敬送我回宫去面见陛下,便恕你无罪。其余人等守卫蔺公府,不许外人骚扰。”他取下腰间挂的玉佩递于那副将道,“你记得了,这样的物件才可以做凭信。我要傅将军随我一同入宫面圣。”他说着抬头望向傅朝云,展颜又是一笑。

  朝云畔光一闪,显出些深浅惊叹来。“殿下,臣如今已被陛下褫夺了职权。”他向这年幼的华夏王一揖礼道,颇有些意味深长。
  阿恕却并不为难,“陛下褫夺你的职权,只是不叫你做右武卫大将军,却没有说我不能令你做我的护卫。我令你随我入宫,这也是我的王教。”他扬眉朗声一应,已摆出等车来迎的架势,末了,又转向蔺姜。“阿舅,”他抬手,拉了拉蔺姜袖摆,笑得清澈剔透,“你看,太阳要出来了,阿娘很快就能回来。”
  蔺姜心中由不得大震,紧紧盯着眼前这孩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仿佛什么样的言辞也已是多余。
  这哪里是一个幼小孩童?如此,倒是他们多虑了。
  龙睛凤颈,伏羲之相;地角天颜,贵人之极。此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或许,本就无须担忧。


  章八五 凤朝凰

  太后一道布告颁下,百姓深为感动,纷纷响应。
  澶州分洪,缓解了河道压力。裴远设计的分洪道十分巧妙,并不是只将几个县乡淹没的死水,而是连成一片水运航道。他又打算一鼓作气,索性彻底整治黄河水利。墨鸾将澶州水事全权交由他处置,准他可先行决断,不必再向阁部一一申报请求批示,而自己则与白弈一州、一府、一郡、一县的走访,但凡逃水灾民足迹所至,几乎无一错漏,亲自都督各州府收容灾民之事宜。
  太后与凤阳王躬亲走访督办,但凡有渎职贪弊者,一经查实就是斩立决,各地官员不敢怠慢,唯恐有丝毫错漏,赈粥立筷不浮,收容之所也建的宽敞舒爽,绝不敢有半点偷工减料。百姓们感念于心,各地纷纷造起了娘子庙,供奉太后金身塑像,以报恩德。人们眼中的太后,不再是九重繁华之中无法靠近的雍容贵妇,而是一身劲装与他们行在一处、吃在一处、会抱着哭闹孩童哄逗的美丽女子。
  太后一路行来,每遇佛寺庙宇道观,必定亲自拜扫,替圣朝子民诵祷祈福。
  民间处处传颂:太后派下的能臣降服了黄河孽蛟,娘子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时至七月,大雨渐息,河水回落,天光初霁将晴。
  有生以来,最为颠簸辛苦的一月,几乎要将人压垮,临到末了,墨鸾却忽然不想回去。思绪中瞬间的明昧交错,她竟觉得宁愿一直奔波忙碌下去,能有人时刻陪在身旁,平静,温暖,而又坚实。一月比肩携手,仿佛这才是生来理所应当的相知与共,尔今将散,惆怅平添。
  然而,那男人却连一刻余温也不愿多留给她。
  白弈告诉她,京中有变,吴王李宏软禁了阿恕与蔺公,围了两府,只是秘而不宣,做下这太平假象,只等他们回去动手。
  她猛得僵在原地,血脉俱寒,冷得连呼吸也困难。
  他一定早就知道,可他竟瞒着她。她的阿恕被人禁为质子。不知正受着怎样的委屈,她却浑然无觉地在外逗留,不能在孩子的身边。“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他可是你的……”她只觉得两眼发黑,却固执地将那倾身来扶她的男人狠狠推开,“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
  “我若当时就告诉你知道,你难道立刻就扑回神都去么?那又能如何?自乱阵脚,反要为之所累。”白弈一把将她拽住,“国之大事不可偏废,他李宏按兵不动也算他有此共识。眼前这一战鹿死谁手尚属未知。阿恕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有事的。”他将她紧紧留在怀里,执意安抚,全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
  墨鸾只挣了一会儿,便靠在他怀里不再动了,仿佛全身的气力也流失殆尽了一般。“为什么你总要做这种事?”她沉声问他,“如果你失手——”
  “我不会失手。”他不许她再说,截口打断地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闭起双眼,嗓音里全是压抑的疲乏:“你总是对的。但我这会儿不想听,可以了罢……”
  他便真只是笑了笑,缄口将她抱得愈紧。
  宫阙戚戚,云天似有血染。
  当她再度回到那繁华又冰冷的地方,眼前兵甲林立,腐朽腥烈之气激得她想要嘶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定要这样对我?因为我不姓李,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我就注定怎样都是错了,我不该妄想改变,我只能够接受,生生死死都不由自己。你是这个意思么,吴王殿下?”她望住眼前玉冠堂堂的男人,平静得仿佛她其实并不在意答案。
  那谦谦君子微微拧眉,眼底交错的明暗深浅中,似有无限哀意。“若你我异位而处,你也会与我做同样的选择。”他眸色如水,依旧如琢如磨。
  “呵,果真是我错了,直到如今,仍是不够看透。”墨鸾轻呼出一口气,“但是,吴王殿下,你知道,正因为如此,我也只会做我自己的选择。”她唇边似有嘲意绽开去,她低声地问他:“难道非如此不可么?”
  李宏双手合揖,向她微微一礼:“我记得娘子当年应承我的恩情。陛下宽善,也一定会善待幼弟。”
  “是么?”一瞬,墨鸾玄色眼底竟泛起一道尖锐粼光,“是这样么,陛下?”她缓缓将目光投向躲在李宏身侧的小皇帝。
  小皇帝李承却连看也不敢看她,低着头愈发向李宏背后躲去。
  墨鸾见之不禁轻哂,微妙难名。
  就在她身旁,白弈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卫军们的刀锋,仿佛玩赏。他伸手轻拭一名卫军掌中长刀寒刃,仿佛并不觉得自己此时身陷众军重围。片刻静谧之后,他起头来,微笑:“吴王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刹那的视线交锋。
  李宏面色陡然严峻,渐渐显出苍白。
  白弈却很是从容,直接拿过那卫军掌中刀,如此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寒影映起眸中光华,他扶着刀身上前一步,又追问一句:“殿下都交代完了?”愈发笑意诡谲。
  “等等。”墨鸾猛一把将他拦下。她步上前去,将小皇帝从李宏身后拉出来,“陛下,请随我到后面去罢。”
  “三叔!”惊慌的小皇帝大呼着奋力想李宏回扑过去,被墨鸾一把捉住。
  一瞬间,李宏眸中的神色又柔和下来。“……去罢,陛下。”他浅浅勾起唇角,笑容却模糊在视线交接的光晕里。
  皇命未必就是敕令,符节未必就是兵权,看得见的人,看不见的刀,圈中圈,局中局,胜,负,成,败,可以是一场倾尽毕生的角逐,也可以只是一刹那的天地倒悬。
  然而,转瞬生死相易,却偏有人依旧能如此平静相对,优雅如初。
  满心酸涩。
  多少思忆闪过,如同碎片,升起迷离雾气。
  这样的人物,却是如此一生,临到终了,到底吞没在这凄冷洪流里。
  没有自我。谁都没有。
  “吴王殿下,”她猛回身,望住那双沉静的眼,“我答应过你的事,永远都会记得,你放心罢。”
  而吴王李宏只是淡淡一笑,展眉时如兰生香。
  一眼相望,勘作永恒。
  墨鸾回到宫中时,乳娘正照看着阿恕。一旁偏殿外,傅朝云领几个卫军看守着韩全尸身,等候处置。
  阿恕像只小鹿般蹦上前来,揽腰钻进她怀中,磨蹭撒娇。
  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擦不断地往下落。
  阿恕却伸手揉着她的眼睛。“阿娘别哭,”他颇似个小大人一般,想要哄慰母亲,“我没事。我不怕。我知道阿娘一定很快就回来。”
  她心里愈发酸疼,只能将孩子紧紧抱在心上。
  事败无路,韩全是自缢身亡的,穿戴着先帝御赐于他的衣物。墨鸾下令厚葬,成全他忠义。
  她将当年温泉宫中的那几名宫女齐齐唤来,当着面询问那倒戈投向了韩全的女子:“是否是我不够狠心,没在那时候将你们全都杀了灭口,所以才把自己弄到今日这样的天地?你要我如何待你才是?”
  那宫娥哭成泪人,声泪俱下地哀求她宽恕。
  她仍旧将之当众杖毙了,没有半分手软。
  若非蔺姜与傅朝云早料定一步,事先在卫军中做下了部署,又通知了白弈,如今死在这儿的,便会是他们,甚至,还有阿恕。
  所以,无可宽恕。
  宫女们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地哀告,求太后准她们往乾陵陪守先帝。她也全部照准了,只留下了叠玉。
  但她却没有杀御史大夫杜衡。
  卫军们将杜衡禁在囹圄,墨鸾亲自去提他出狱,他却闭眼盘膝坐在地上,只求速死。
  墨鸾叫他出去,照旧做他的御史大夫,照旧为国效力。
  杜衡依旧横眉冷对地说:“我若出去,总有一日查出实证将你正法。”
  墨鸾唯有一笑。
  也无所谓,她有时候,的确很是厌倦。
  如有可能,她其实,再不愿看见任何一个人死去。但那依旧只是——如有可能。
  从那以后,皇帝便再没有上朝。太极大殿的御座空着,一旁坐着撤去垂帘的太后。
  太后说,小皇帝病了,风眩之症,不能视物,心神之疾,不能断事,一切政事皆暂由内阁与太后摄议。
  安西叛乱已平的捷报传来,吴王薨逝的讣告颁下,那往边疆杀敌的长沙郡王李飏却没返京来。靖国公殷孝自请留戍边疆,副帅姬显领军还朝,队伍中,不见少年郎玉树身姿。
  阿宝不回来,墨鸾便也没有过问,任由他跟随殷孝留在了边地,仿佛是这许多年来,彼此之间无需明言的默契。
  白弈责备她此事不妥,她也固执地置之不理,坚决不许他动阿宝毫发,哪怕与他争执不下,不欢而散,在朝堂上当殿斥责他,也绝不松口。
  她知道,阿宝是她心底最后的愧疚,与阿恕又不一样。她不想失去。若是连阿宝也失去了,她恐怕自己再也记不起那些曾经拥有过的澄澈。
  她将京畿军政交与蔺姜,处处倾向右仆射蔺谦,掷气一般压制着白弈。
  白弈一纸辞呈递上,要告病还家,她竟也准了。
  朝中一时揣测纷纷,有人说太后贤德,不欲外戚专权,又有人说太后只是故作姿态,另有所谋,到头来,总归是再摸不透这位太后究竟在想些什么。
  嘉佑四年,皇帝年界十五,太后替皇帝主持大婚,迎娶了山东书香名门崔氏之女,立为皇后,同时改年号为载初。
  载初,这样一个一元复始、万象布新的年号便仿佛预示。人们纷纷的传言,天地要变了,除旧,迎新。
  传言纷纷之中,至六月,便出了奇事:
  皖州凤阳府子夜天见祥云红光,有大鼓从天而降,落在凤鸣湖上,竟悬浮于湖面良久,灵光彻夜闪耀,直至天将明时才渐渐沉入湖底。
  刺史命人将鼓打捞上来,只见此鼓通体青红剔透,晶莹如玉,鼓面绘有三只吉瑞青鸟,簇拥着五彩鸾凤,更有文字雕凿其上,言说太后乃西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托生,有凤筋龙骨,救化苍生,乃是九五至极的尊贵。
  皖州刺史不敢怠慢,即刻派军护送凤鼓入京。
  沿途闻讯前来顶礼的百姓无数,人人惊叹肃然。
  凤鼓抵朝,钦天监言此为天降祥瑞,上表奏请太后尊从天意,加尊九五。立时,倾朝附议。
  但太后却不准,说这凤鼓是苍天降下的吉祥,命人将之立于神都鼓楼之上,暮暮以此鼓鸣彻神都长天。
  此后二月,神都每至暮鼓十分,便有鸾凤飞鸣云端,清啼悦耳,引来百鸟朝奉,神都人皆以为奇象。
  众臣再请太后尊从天意,太后依旧不允。
  而后入秋,便起了大旱,各州各郡皆无雨水,大地龟裂,连神都也一片干涸。
  河患方罢,旱灾又起。民间渐渐亦起了呼声,称此秋旱之灾乃是苍天降不尊之罪,拜请太后称帝。
  早已名存实亡的小皇帝李承,终于也向母后上书,恳请效仿尧舜,禅位让贤。
  太后再三辞拒,终于不能不受。旧帝禅位,新君临朝,女尊九五,天下易主。禅位大典当日,就在李承躬身奉上象征国统传承的玉玺之时,大雨忽然天降,久旱甘露竟如瓢泼。一时,普天同庆,欢声撼动大地。
  女主登基,尊从古制,改国号为周,年号天授,设立天坛,祭天酬神。
  当然也有无数人在怀疑。女子称帝,旷古迄今,为何凤阳王竟会让妹妹做这惊天事,宁愿沉默其后?
  然而,却也有人仿佛明白。
  盛怒之下的蔺姜扑上新换了匾的凤阳王府,把那赋闲在家专心养花的凤阳王拖到院中,打得不可开交。
  “折腾了半辈子,你求的不就是这个么?临到头来,你让她替你背这骂名,让她替你成为千夫所指矛头所向,变成李氏旧宗的标靶!白弈,你原来就是这么个孬种!”
  但白弈却只是淡淡的应对,不领这怒火,不受这斥责,打定了主意不理睬,不辩白。
  直到女帝闻讯驾临,强拉开激愤下的兄长。
  “你别怪他,原本就不与他相干。”她的眉宇间已再见不到犹豫的柔软,“他心里想些什么,我明白;我心里想些什么,他也一定知道。事到如今,就算或有不甘,也是我一路走来。想要的,要留住的,想守护的,与人无尤。”
  她说的轻缓沉静,叫蔺姜不由得呆怔。
  那方才还被人摁在地上痛打的凤阳王却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只是坐在地上。他从花圃中撷一瓣花,对着阳光瞧看,竟是眸光分外清澈,一脸心满意足的微笑。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鸣于宸。蔼蔼王多吉臣,维君子愿,丹凤朝凰。



  卷六 山河高处不胜寒

  鸾说·归途

  不愿为权利吞没,便要将它变作自己的奴仆。自以为终于主宰了它,到头来,却发现那狡诈的兽已钻入魂魄,不知不觉,便被吸干了血液。
  森森獠牙从心的位置破出,蓦然转身,百尺危楼孤寒,空荡荡,四下里凄凉弥涨。
  天下浮华,转眼云烟,你死我活不过万变中不变的轮回。
  多年之后,何以回首,唯有沉默相对。
  归途何处有?
  问天:究竟要我如何,才许我一次随心所欲?
  天问:你的心在哪里?
  若许你天下至尊,却叫你拿心来换,你,要是不要?
  ——墨鸾



  章八六 勤王诏

  女帝初掌天下,并未将禅位的李承迁封或贬谪,登基当日便降诏,将李承立为东宫太子,仍为皇嗣,自称代理为理政,以安抚旧宗及天下心。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作为,也总有人不能接受,无论为公为私。
  天授元年八月,李氏旧宗、大仁皇帝之兄韩王元嘉及弟彭王元则自陇西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占了西京,杀向神都,号称要清君侧、勤君王,助退位的太子重登大宝,匡复李氏江山。陇西到底是李氏宗族之地,此旗一举,一呼百应。
  兵部急报频传,女帝命左武卫大将军傅朝云领军平叛,羽林上将军蔺姜及右武卫大将军姬显领京畿防卫。但却有一个难处——神都兵力不足。
  韩彭联军府幕兵加在一起,号称二十万众,声势浩大,来势迅猛,若尽举神都卫军迎战,又恐京中空虚,被他人偷袭,但若要将大部留守神都,只怕出击部队寡不敌众。虽说,兵在诡道,不在多寡,傅将军奏称只需五万左武卫,可退叛军,但毕竟有四倍军力悬殊,叫人放心不下。
  当此紧要关头,京中接到皖州急报,皖州刺史刘祈勋请旨出兵,征讨叛逆。
  若有一路兵马能与傅朝云所领之左武卫形成腹背夹攻之势,雷霆一击,想要以少胜多未必没有可能。但皖州毕竟是白氏根基所在,皖州辖下府兵也不过三万,若是贸然动作,一旦有失,势必动摇人心。叫刘祈勋备战,或可以解围,未必就是上策。
  情势紧迫,正值这难断时分,一个矫捷身影却惊鸿掠影般翻过东宫墙头,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太子李承与太子妃崔氏阁外窗下。
  东宫明德殿内阁中,刚从皇帝又做回太子的李承抱膝团在坐榻上,垂目神色黯淡。年少的太子妃却是一身缟素,立在太子面前。
  “你……你去把衣裳换了!你这是干什么……”李承低着头,嗓音中已有哀求之意。
  “你李家的天下已经亡了,殿下不敢出声,妾为儿妇,只好替殿下素衣一哭。”那年方十五的女子容颜贞婉,眸中却透着股节烈之气。
  “你胡说什么……”李承慌忙爬起半个身子,去掩她的嘴,“陛下视我为己出——”
  “她若视你为己出,就不会夺你的皇位,改了国号,将你当做个病入膏肓的废人关在此处。”太子妃先声将之截断,“殿下,如今的东宫形如囹圄,殿下哪里像是一国的储君,倒分明是个待死的囚徒。她如今不过还需要假借你的名头安抚臣民,这个皇位将来迟早是传给华夏王的,绝不会再还给殿下。”
  “就……就算如此,阿怒也是我的弟弟……何来……何来亡国之说……”李承弱弱地驳此一句,却先从语声里少了底气。
  太子妃眸光粼粼,望住胆怯的夫君:“殿下难道不曾听过些传闻,那华夏王当真是圣睿皇帝的血脉、殿下的亲弟么?”
  “好了,不要再说了!你们……你们这些女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都这么……”李承抱着脑袋跳起来,仿佛崩溃地嘶声喊叫,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了,喘了几口大气,终于颓丧地又团回原处去,“你还想做皇后罢,你去和母亲争斗罢,做出贤德的模样,你的儿妇之道在哪里?你又有什么好!”
  “那殿下的人子之孝又在何处?殿下的父仇母恨难道就这么算了?殿下执意人贼做母,究竟是宽宏仁善,还是懦弱无能?”太子妃非但不退,反而连逼三问,她在李承膝前半身跪下,抱住李承双膝,柔声道,“殿下可以把我看做一个争权夺利的女人,我只是替殿下担忧。我既然嫁与殿下,就需要替夫君着想,不愿眼看殿下坐等奸人毒手。我知道殿下不贪爱皇权富贵,可殿下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断送于自己手中,心里真能好过么?你不好过的,我都看在眼里。”她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字字落在李承心上,竟惹得李承忍不住落泪,一双小夫妻抱着哭成了一团。
  “可是如今我……我又还能有什么办法……”李承抹着眼泪哽噎难名,“连三叔也……也被他们——”
  他话方到此处,窗下忽然似有响动。
  两人顿时脸色惨白,太子妃刷的竟就从腰封里抽出一把剪刀来,紧紧握在胸前。
  但窗扇一转,那跳入阁内的人影终于清晰,却叫李承由不得浑身一震。“阿宝哥!”他抑不住唤了起来,奔上前去,险些被自己的脚步绊倒。
  同样也是一身素服的李飏站在太子面前,静默片刻,才开口:“我父王,当真是被……是被……”他猛抬起头。双眼通红地仿佛能淌出血来。
  “阿宝哥……”李承便似终于瞧见了救星一般,扑进李飏怀中,放声大哭。
  太子妃从前并未与李飏打过照面,但见此情形也已才出了八九分。“长沙郡王,我听说你在安西戍边,为何忽然来了东宫?”她忽然如此问道。
  李飏闻声抬眼向这女子望去,又是一刻静默。“太子妃是怀疑我么?”他反问。
  “我,我只是想说,如今能帮助殿下的,恐怕,也只有长沙郡王了。”太子妃轻声一叹。
  李飏将太子与太子妃略打量一番,“韩王与彭王联军已往神都勤王来了,殿下可知道这消息?”他微微将窗撩起一角,仔细看清了无人在外监听,这才压低嗓音向李承问道。
  猛闻此言,李承双眼一亮,一旁太子妃却似有迟疑。“他们……当真是来勤王的么?”她手中还握着那把剪刀,阁中灯火与目光一齐落在锋利处,闪烁不定。
  李飏并未应她,只是默然摇了摇头。“但还有一人,却是真信前来勤王的。”他忽然迈出半步,向李承倒身一拜,“请陛下再多忍耐些时日,臣等定救出陛下,还我李氏江山!”
  李承怔了一怔,仿佛已有些不习惯有人还将他称作“陛下”一般,一旁太子妃却已练练催促他快写诏书。小阁中一时寻不到合适物什书写,太子妃刺破了手指,将李承里衣扯了一块下来,让他就着挤出的血水在衣绸上下诏,而后匆匆将这一份血诏封缝在李飏衣带之中。“陛下的性命与李氏的天下,就全在郡王手中了。”她说着,反而向李飏重重一拜。
  “皇后快请起来!”李飏忙将她扶起,“陛下,臣只有一个请求。”他又抬眼却向李承看去,“请陛下将……将那女人交与臣处置。”
  李承神色一惊:“你……你难道——”
  不待他说完,李飏已疾声将之打断:“臣不敢徇私!但是臣……我只想与她当面问个明白,亲手报这大仇!”阁间陡然戚寂,少年眸中的哀与痛辉辉灼灼,纠缠一处,深浓得如同血色烙印。



  章八七 坠鸾台

  左武卫大将军傅朝云领五万精兵出击平叛,与韩王、彭王联军交锋于太原,一方击之以谋,一方攻之以众,相争不下,便对垒在太原府,已成僵持之势。
  凤阳王白奕辗转斟酌,唯恐朝云有失,终于入宫面圣,请女帝降旨,准他离京奔赴皖州,安置皖州军事,领皖州军驰援太原府。
  却不曾想,就在这将下决断时分,兵部却呈来急报:靖国公殷孝挥师增援,由凉州过灵州,一刀插入叛军腹地,夺回西京,从韩王彭王背后杀来,先锋军已抵达太原,与傅朝云所领之左武卫,将叛部前后合围了起来。韩王彭王陷落在太原府,粮草渐绝,形同困兽。随报呈上,还有靖国殷公一纸勤王表。
  不少人道殷公乃是天降下的援兵,白奕心中却愈发警醒。无论于公于私,这殷中行与他几乎都谈不上同道同谋,吴王事败身死,殷孝持兵不还,更将长沙郡王李飏留在安西,分明大有拥兵自重之意,而今忽然前来勤王,勤的究竟是哪一位王,恐怕还不好说。
  本已决定出京亲征,却冒出这么一出好戏,白奕当即追回了发往皖州的急件,重新修书告知刘祈勋,叫他按兵不动,稳住阵脚,只做足战备事宜,不许轻易出兵,而后,又返回宫中去见墨鸾,半道上先遇着裴远,果不出所料,裴远也是为这殷孝勤王之事而来。
  两人一同往甘露殿拜见女帝,再三澄清厉害。
  白奕语声中的坚持已然不容辩驳:“如今长沙郡王与他同路,即便他抛下太子不理,也有大仁皇帝的长孙为旗帜,若再与东宫有所勾连,你打算如何处置?如果此次当真被我与子恒料中,我请你不要手软。”
  坐在御案之后的女帝将她的这两位首辅之臣再三静望。“殷公并非有心政谋勾斗之人,裴中书与殷公有世交之谊,理应也十分清楚。”她缓声浅叹。
  “正因为他素来无心于政,忽然出手,才愈发奇怪。”白奕如是沉道。
  “善博言之有理。”裴远点头附议,他将殷孝那一份奏表双手呈上,“陛下不妨再仔细一看,这一份奏表,当真能瞧出他是来勤谁的王么?倘若这奏表并不是上与陛下的,说它是一份通牒也未尝不可。”
  墨鸾眸光一震,良久不见应声。
  她其实知道。殷孝这一纸勤王表正气凛凛,但字字句句只称“陛下”却不曾有一字明示。这勤王并不是给她的。韩王、彭王不过是借李承的名号行谋国之实,殷孝起兵平叛,勤的是李家的小皇帝,一旦以勤王凯旋之师进入神都,压境逼宫易如反掌,殷公从不说假话,他口口声声所称的“陛下”是李承。
  可是,阿宝呢?她的阿宝呢?
  “长沙郡王呢?可有他的消息了?”墨鸾不禁蹙眉急问。
  “殷孝军中没有见他的人影,我肯定他此刻就在神都,你信是不信?”白奕眸色愈发沉冷,隐隐,竟似有杀气弥涨。“子恒,我有话想单独与陛下说。”他忽然有此一言。
  裴远闻之了然起身,向他二人礼罢,便要退去。
  “裴中书!”墨鸾忙疾唤了一声,“请你亲自密函急报傅将军,请他诸事留神,千万珍重。”
  甘露殿上的熏香若有若无,在骤然静谧的殿中缭绕。
  侍人们早被遣往偏殿,裴远离去后,殿上再无旁人。
  白奕起身步上墨鸾面前去,在她身侧坐下。“多谢你记挂朝云哥。”他展眉轻叹。若殷孝当真心存反意,贴那刀锋最近的便是傅朝云,叫人如何不忧。
  墨鸾却垂下眼帘去,仿佛倦极。“我只是再也不想失去更多了。”她眸色如水,层层叠叠的玄色礼衣压着瘦削柔弱的身子,髻上的金翠花钿随着轻微动作,在破窗而入的阳辉下偶尔闪耀,夺目非凡。“若真如你所言,你打算怎么做?真的非一个‘杀’字不可么?”她低声询问。
  白奕叹息。“杀以止杀,刑期无刑。创业以兵戈,守成以仁爱。你是女子,秉性良善,总有心软。但若要做这开国之君主,你心软不得。”他不由揽住她瘦削双肩,唤的温柔又坚定,“阿鸾,既已走了这条路,就再不能回头了。你要多想一想阿恕。”
  眼眶一涨,泪水转了又转,终于还是滚落下来。“留阿宝一条性命,让他走,隐姓埋名,不论走去哪里都好……”她以手掩住口鼻,仿佛不愿这颤抖的哭腔泄漏心深处埋藏的、不堪一击的脆弱。那是她的阿宝啊,她亲手带过的阿宝,眼看着一点点长大了的阿宝……
  但白奕终还是没有应她。他只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地问:“那么,你想让我们死么?阿恕,你,我,朝云哥,还有慕卿,甚至子恒……”
  她仿佛被灼伤了一般,浑身一颤,将脸埋在他心口上,咬着嘴唇闷声痛哭,反抱在他后背的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袍,只显出筋骨青白,“等阿恕再大一些,你来教他读书习武,不要让他像我,这样没出息……”她闭着双眼倚在他怀里长叹。这金雕玉凿的宸阙太冷,没有温度,唯有这里,还是暖的。
  “好。”白奕微笑起来,低头轻吻她的乌发、额角,“可你不知我多希望他像你……”
  天授元年九月,韩王彭王兵败被诛,勤王之师带回两颗叛贼头颅,还有废帝李承一份衣带血书。召见当日清晨,天未明曦,整个神都都仿佛还在酣眠,几千军士由玄武门入,将女帝围困太极殿前。
  早已习惯这乱军阵中舔血求生的日子,竟只觉得想要冷笑。美丽的女帝一身礼衣如墨,袖摆裙曳便仿佛她的羽翼,髻上金冠如凤凰展翅。她看着面前的将军,重又穿戴冕服的太子李承,还有,她的阿宝,手持利剑的阿宝。
  “为何我们非如此不可?我问了许多次,却迟迟没人能给我一个答案。”她孤独的笑,寒冷在清晨的启明星下消长,“阿宝,麒麟,你们俩上前来。”她向他俩伸手。
  瞬间震动,两个少年都不由自主后退,竟仿佛觉得,在她面前,他们永远都只是两个孩子。
  她却扬唇愈发笑的孤傲。“你们怕什么?你们有兵、有将、有刀、有枪,我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她向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望去,“阿宝,我记得,你说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如今你是真的有出息了,不是那个在花园里追鹦鹉、偷混入宫给姨姨送螃蟹的小阿宝了。”
  “姨姨……”李飏心中陡然一酸,忍不住跨出一步,似想扑上前去,嗓音已有哽噎。
  但他却被一声断喝止住。“殿下,无须与她多言。”在他身后,殷孝一双横眉怒立,虎目生威。
  多年不见,仍是当年皖州山中斩杀大虎的英雄汉,豪迈,干脆,一身浩然。
  “殷公别来无恙?”她的笑容愈发柔婉下来,诡谲又魅惑。
  殷孝皱眉冷斥:“国事当先,不论私情。娘子,请你签诏,还位于东宫。”半分情面不留。“郡王殿下!”他又向李飏喝了一声。
  李飏肩头一震,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拟好的传位诏书,连着朱笔,递在墨鸾面前。
  墨鸾凝眸看着面前这少年郎,阖目长叹。“若我不签呢?”她复有睁开眼睛,眸中已再见不到柔软笑意,满满的全是冰冷肃杀。
  她话音甫落,四下里的威武战呼已潮水般从八方涌来,早已埋伏守候多时的禁卫、千牛卫似鸢鹰群击,远望,如浪滔天。
  一马当先,是戎装以待的凤阳王。
  “殷孝,你设在神都的兵马俱已为左右武卫军控制,勾连东宫,意图弑君谋逆,你此刻俯首认罪,或可免你一死!”
  殷孝见状仰天大笑。“谁敢上来!”他将掌中大刀就地而立,一声虎吼,震得宫阙殿宇也仿佛要颤抖。
  但墨鸾却忽然厉呼:“你可以一刀杀了我!”她昂首,径直走到他面前,丝毫也不畏惧刀刃寒光,“我活到今日,早就死过千万次了,也不在乎再多死一回,但余下事却也不是你可以掌控的。”她言罢转目向着阶下喝令:“你们不必管朕。朕死以后,传位华夏王,命凤阳王为摄政王,总领朝臣。凡叛逆者,一律格杀勿论,诛九族!此为皇帝敕,即刻成令!”
  诏令既出,黑甲卫军已应声涌上。刀锋无阻,成王败寇,归顺或是死,一地血染。
  即便是万马齐喑阵前也毫不改色的将军,紧盯着面前定夺生杀于一瞬的女子,依旧掩不住眼底震惊,或许,还有深重的悲哀。“你……为何变成这个模样?”
  她却只还给他抛却一切的决然:“我变成了什么模样?很早以前我就与你说过,我只有命一条,不怕死,你知道的。殷将军,你我早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殷孝仿佛呆了一瞬,旋即愈发放声笑起来,他忽然扬起掌中金刀,就向自己颈项斩去。
  刹那,惊呼迭起。
  墨鸾眸光一灼,厉声断喝:“你若身死,尊夫人必会纠集绿林为你寻仇,到时天下大乱国无宁日,百姓更不得安生!你敢自尽,我只能连你的妻儿家小一同擒杀,绝没有转圜余地!”
  殷孝闻声一震,又盯住她良久,缓缓垂下掌中刀,沉声一问:“你会放手么?”
  话音未落,汹涌而来的卫军们,已扑身将他摁下。他俯身在地,却依旧将头仰起,那眼神如同奋死之兽。
  墨鸾唯静静回望与他:‘我从来都不想杀害贤善忠良。”
  一刹那明朗,骄阳东升,红日破云,乾坤瞬间清澄。
  被卫军们逼退高台边沿的李飏紧紧攥着掌中长剑,三尺青锋所向,没有畏惧,却也退无可退。
  “阿宝!把剑放下!”墨鸾疾声唤他。
  他仍旧指尖紧扣,后腰已抵在白玉凭栏之上,眸光却愈发闪烁不定,时清时浊,如有激战。
  “阿宝!”墨鸾又唤一声,就要上前。
  “陛下!几名千牛卫急急相阻。
  她一把将之统统推开,”阿宝,听姨姨的话,把剑放下,过来……“她向着她的阿宝伸出手去,柔声哄劝。
  那少年郎眼底去陡然跃起一抹剔透悲色,猛拽住她伸出的手,用力一扯,倒身便拉了她,两个人一齐从那千阶玉台之上,坠了下去。



  章八八 望新朝

  醒来时,似乎天已然黑了,周遭飘飘摇摇的灯火仿佛转成了一片,又渐渐散开。
  “阿娘!阿娘!”
  那双小手温暖又柔软,嗓音焦急,带着哭腔。
  她终于清醒过来,本能地将扑在自己身上大哭的孩子搂进怀里,轻拍着抚慰。目光微转,与那守在榻旁的男人相对一瞬。“阿恕,你去替阿娘请钟御医过来……”
  阿恕在母亲怀里蹭了泪,很是乖顺地爬下榻。乳娘和婢女们上前来抱他,拥着他转出殿外去。
  她又将其余众侍也遣退了,方才还满是人声的寝殿徒然一空。她靠着柔软条枕,下意识又略动了一动手脚。并不觉得疼痛,也不感觉自己受了伤,只是觉得很累。“阿宝呢……?”她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如是问。
  白弈静看着她,片时,在榻旁坐下。“你还想见他么?”他缓声反问。
  闻声,墨鸾猛坐起身来。“他怎么了?他在哪儿?”瞬间,她面上血色尽失,眼前却陡然一片漆黑,双耳嗡鸣,头脑沉闷晕眩,木了一般,就栽倒下去。
  这一下起得太猛。
  白弈忙撑住她,抚着她后心。
  她无力靠着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眼前渐渐又看得明澈,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但白弈却似忆知晓她想要说什么。“别急了,没摔死他。”他叹一口气,“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慌忙顾着你去了,那小子趁乱溜得却快。卫军正在追查,生死就是他的造化了。”他一面扶着她重新躺下,一面捋了捋她微乱乌发,“你放心了?送上门去也想助他逃。他若是就给你一剑,你叫阿恕这样小就没了娘亲。”他望住她双眼,不掩责备严厉。
  孩子方才哭的伤心模样模模糊糊又在心头晃过,她默然别过脸去,没有辩解。“殷将军与太子呢?”她问。
  白弈答:“殷孝交刑部大牢看押。李承与崔氏仍旧禁在东宫。”他仔细看着她眼底流转颜色,语声愈发低沉下来,“阿鸾,你打算如何处置?谋逆之罪,不可轻饶,否则你如何警示天下?”
  他问她要如何处置。
  她不得不迎上那探寻的视线。“殷孝杀不得,让他去罢。”她惆怅叹息。
  “李承呢?”白弈追问。
  她回望住他:“可我答应过谢皇后——”
  “阿鸾。”他截口打断她,眉已拧了起来。
  她默然良久,终是阖目:“你交给我罢。我应承你,绝不会再让人跑了……”
  她前住东宫去看望太子与太子妃。
  年轻的太子妃从容仰起一张素净美丽的脸,映着一旁太子黯淡容颜。
  她微笑着,执起金盏中馥郁的鸩酒,含泪向李承拜别,而后,倒在一饮而尽的沉寂之中。
  面如死灰的太子终于大哭起来,扑身在养母足下,哀哀地恳求宽恕。
  死亡,这样未知的恐惧,又能有几人泰然处之?
  “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母亲,要将你视如己出,照料你,辅佐你,但我如今,再不能信守此诺。”墨鸾深深一叹,顿时,满心悲凉。“李承,”她正色唤这少年,“有些事,注定不得两全。如今说什么都已太迟。你若还是李氏子孙,就把你的腰板挺直了走罢。”
  她言罢转身拂袖。身后重门层闭,掩去几多血泪惨呼。
  天授无年秋,太子承谋逆遭黜,上赐鸩酒以全尸,顾念母子之情,仍依帝王礼厚莽,赐庙号孝宗,谥惠皇帝。妻崔氏谥哀皇后。
  靖国公殷孝勾通太子承谋逆弑君,女帝念其世代忠良功绩丰硕,免其死罪,判了流徒戍边,但人在半道上便被劫走了,至于谁人做下,劫往何处,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只是绝天下悠悠之口,息臣民念旧之心。
  既要正法典、立国威,又不可行暴政、招民怨,刑期无刑,杀以止杀,轻重都不得有半分偏差。
  至天授二年,华夏王年满五岁,奏请女帝赐其姓白。女帝欣然许之,赐名白泽,并兴建太庙,敬天法祖,正式册立华夏王为东宫太子,以左右仆射为太子太师及太子太傅。
  兴建太庙,东宫易主,赫然昭示着前朝旧宗当真已是过往烟云,而那至今流亡在外下落不明的皇孙,是生是死,几人挂怀,几人遗忘。
  韶华流水,人世匆匆,转眼几度春秋。
  天授五年孟秋,天气依旧炎热不消,又添秋日燥闷,骄阳似火,晒得人水汗淋漓。翠云峰上上清宫却是绿树荫荫,分外凉爽。
  宫墙之上,一道银白闪过,仿佛惊鸿一跃,轻灵落在苑中青草坪上。
  久候苑中的小婢一身道童装扮,正满面焦色,但见这人儿回来,喜出望外,一下子蹦出老高,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忙迎上前来,一面念念有词:“无量寿福!贵主可回来了!奴婢在这儿提心吊胆可等得好苦,生怕贵主还没回来,先给大王和娘子晓得了,那可又要有奴婢好受的……”
  那安平郡主白思寤亦是一身女冠子装扮,白袍银绣,一头乌黑长发并不像别的小姑娘那样结作双环,而是以一支描翠银冠高高束起,垂顺发尾便仿佛绸缎,在阳光下泛着柔润光泽。她手提一柄桃木剑,胸口坠着块白玉长生锁,顾盼神飞间,眉宇灵慧,见这小婢又来抱怨,懒怠多听念叨,就将那桃木剑在伊肩头敲了三下,挑眉斥道:“呔!何方小鬼作祟,竟还敢拿我父王母妃来说事?不怕冒犯贵人,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么?”
  她做的煞有介事,那小婢笃信鬼神,经不起吓,立时就白了脸,连连哀声:“哪有白日见鬼了,贵主可千万别吓唬奴婢……”
  阿寐瞧了瞧那小婢胆怯模样,笑起来,将木剑在伊脸颊上又轻戳了一下,嗔道:“我不过才出去半日,你这八字轻的丫头就又被唠叨鬼上了身,赶紧自己往口里塞了麻核,绑在水井旁边儿站桩去罢,不然我怕你这会儿就把一辈子的话也全说完了,下半辈子只好做哑巴啰。”她一面笑说,一面就往殿中去,步履很是轻快。
  那小婢见她玩笑,这才把一颗心搁回原处,忙也跟上去,掩口笑道:“绑了奴婢,谁来替贵主送信儿呀?”
  一听这话,阿寐一双剪眸由不得一亮。“他有信来啦?”她一下子返身回来,面颊如有霞染,浅浅晕开一抹粉红,双手拉住那小婢女急道,“在哪儿呢?快给我!”
  “今儿信是没有,人倒是来了,就在正一殿候着呢,都等了有半个时辰了。”小婢愈发笑得欢喜,伸手指了指旁边殿宇,“要不是这么着,我也不能这么紧张呀,万一贵主还没回来,让前头的姊姊、姆姆们过来瞧见可怎么办?再万一王妃若是忽然来了——”
  不待这小婢唠叨完毕,阿寐已燕儿一般,向着正一殿方向奔去。
  她悄无声息地转到窗下,挑起一角向殿中望去,只见个玉修般的人影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陡然玩心大胜,她跳到阶下,俯身抓了一把苑中碎石,蹑手蹑脚猫回窗下去,再挑起窗,正想往里头掷,却没料想,抬眼向里一瞧,正对上一张俯身向外张望的脸。她惊地后退一步,本能反应便将一把碎石冲那张脸狠狠砸过去,罢了怔了片刻,缓回神来,却又撅起嘴来。
  “好哇!李飞廉!你敢故意吓唬我!”她很是气愤地大步奔进殿去,叉腰瞪住面前男子。
  那刚被“流弹”正中俊颜的男人还正捂着脸,无奈已极,从掌心里挪出两只眼睛,闷声哼道:“逗你一下,犯得着下此毒手么你……”
  “就是要你记得以后都不能欺负我!不知疼怎么长得记性?”阿寐甜甜一笑,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微妙之年,顽皮又妩媚。她侧身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似乎很是鄙夷地哼道,“她没把你砸成怎么样嘛,大男人一个,用不用这么娇贵呀……”虽然是一面这么说了,一面还是忍不住又担忧地瞧了两眼。
  那被唤作李飞廉的男人见她这副模样,这才放下手来。“你今日又跑去哪里淘气了?”他放下了玩性,用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睛望住她,薄唇微扬,勾出一抹浅笑。
  “我在这里呆得憋闷了出去找点乐子,有什么必要向你一一交代么?”阿寐挑眉睨他一眼,忽然,墨黑眼底却有一丝狡黠掠过,“倒是你,大忙人怎么忽然又有空来找我了?说罢,什么事要求我。”她说着也将双手负于身后,故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
  明明一眼已被识破,那李飞廉也并不惊恼,反倒是平静依旧。“我就想亲眼瞧一瞧,当今这位女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你能帮我罢。”他微微一笑,说得直截了当。
  “我还以为又有什么难事。”阿寐眸色生辉,将那桃木剑在掌中甩的滴溜溜转,不假思索便道,“孟兰盆节时皇帝会亲临安国寺的法会,其后会在神都布施,你到时候去,就能亲眼瞧见。”
  这般一问一答似干脆得没有半点犹豫,竟叫李飞廉怔了一怔。“你便当真不曾怀疑过我究竟是何人么?”他忽然如是问她,眸色瞬间沉敛,“一个忽然闯入的伤者,竟还引来金吾卫要搜查上清宫,然后在这五年里常常便来寻贵主的‘麻烦’,你难道就半点也不觉得奇怪?”
  但阿寐却忽然笑了盐业,刹那,秋瞳如潭,粼粼波光微泛,安静而又鲜活,似有无限深远。“有那么重要么?”她缓声轻问,“我在这里呆了五年,想找个人陪我说话陪我玩,至于你到底是谁,有什么关系。”她微微侧过半边脸看他,凤眸深浅里,似有无尽意味。那模样便仿佛一个端正貌美的阿修罗女,颠倒众生的姣好和着迷惑众生的狡黠,时而澄澈剔透,时而云山雾罩,直教人难以琢磨。



  章八九 盂兰盆

  宫墙里的秋树泛着金红,映衬秋华,恍惚如同鎏金蟠龙大柱,有种金碧辉煌的错觉。
  大授元年至今,转眼五载,国泰民安。
  裴远立志治理黄河水患,多方勘察,发现历代河堤加固,河堤越修越高,水却依旧越涨越高,盖因上游泥沙冲刷淤积,河床增高,大有成为地上悬河之势。于是奏请朝廷,在上游诸州郡县乡广植林木,抵御风沙泥石,佐以中下游河堤修固,蓄洪排涝渠道疏通。几年下来,成果颇丰。
  女帝将新隆年间减免赋税开源节流之国策加以发扬,愈发大力鼓励农耕桑织,同时自皇室而下倡导返璞归真勤俭风尚,几年来国库充盈,百姓安定。天授四年开春,又有周边各国使节前来朝贺,商谈签订贸易往来条约。女帝将书,昭告天下,鼓励内外贸易通商及手工业发展,至今一年,边贸之地往来兴旺,各州城镇愈发繁华,以往低人一等的工、商之人也渐渐抬起头来,士族谋其政,百姓乐其业,天朝上下一片和谐,圣国丝绸瓷器远销西域,诗词歌赋广播四海,引来八方臣服颂赞。
  而这作为政局中心之地的太极宫,也终于难得平静了下来,那许许多多的血色前尘,都在新朝昌乐气象之中,仿佛湮灭。
  宫苑红树下,年方九岁的太子一路奔跑跳跃,惹得过路宫人惊叹连连,频频笑语。
  他一路奔着甘露殿去,绕过回廊,眼看就要到议政阁,却被人拦了下来。
  殿外侍人躬身施礼:“陛下正与几位阁臣相公议政,太子殿下这会儿不能过去。”
  瞬间,阿恕眼中蒸起失望潮气,但很快便被精灵光芒驱散。他看似乖顺地转头离去,才入了院,一扭身却已悄悄爬上了屋檐。
  议政阁东面有一扇窗,十分宽阔。他要能沿着屋脊爬过去,一跳就能从窗子里钻进去。他像只矫健幼豹般匍在屋檐上,一面四下里观望,不想叫人瞧见。谁想才行到半路,远处一名小宫女端着什么从苑中走来,凑巧抬头一望,正瞧见皇太子殿下四爪并用的爬在屋顶上。那小宫女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先将手里的东西摔了一地。这突如其来的惨叫真叫人措手不及,侍人卫军闻风而至,抬头一望,全呆在当场。瞬间,天下大乱。
  众人慌慌忙忙,疾声高呼。阿恕却是气得直想龇牙。
  既已被发现,他又不愿被人瞧去了狼狈相,索性彻底光明正大起来,站直了身沿着屋脊前行。宫殿顶上的琉璃瓦烧得圆润光滑,走起路来十分不稳,他却将双手展开,仿佛一双平衡翼,一步一步垫着足尖,摇摇晃晃向前走。
  忽然,他却听见一声惊呼。
  “阿恕!你在做什么!快下来!”闻讯赶来的母亲吓得面色青白,连连唤他下来。
  一见了母亲的脸色,阿恕陡然慌了一下,顿时足下打滑,猛一阵摇晃,赶紧又趴了下去,双手抱住凸起的屋脊。
  默鸾眼见这等险情,又惊又怕,冷汗顿时涔了满身,但又再不敢贸然开口,唯恐吓坏了孩子,反而要摔下来。
  一旁白弈抬头看着屋顶上那坏小子却由不得笑起来。“摔不下来,这么多人看着那。”他低声宽慰默鸾一句,再抬头,向阿恕道:“别趴着,站起来!”
  阿恕闻声望了他一眼,慢慢地便又站起身来,只是还有些不稳,左摇右晃地,方才险些滚落似乎叫他自己也吃了一吓,盯着脚尖,不太敢迈开步子。
  但白弈已又在斥他了。“抬头看清楚前面的路,别老低头盯着下面,能爬上去就能走下来!”他拧眉喝了一声,摆明了不打算出手。
  阿恕垂目将站在下面的人全打量一番,明亮双眼闪烁不定。他又开始向前走,竭力展平双手稳住自己,一步步往前挪,终于一把抓住檐上飞起的鸱吻,打了一个转就挂在了檐下。
  这模样瞧在眼里,简直随时都能摔下来。默鸾愈发唬得面无人色,手脚冰冷,几乎要站不稳了,恨不得立刻命人去将他接下来。
  但那小顽童却荡秋千一般晃了两下,猛一下用脚勾住了檐下窗棂,再打一个转,已扶着边框钻了进去。待到众人慌忙拥回议政阁去瞧,他已悠悠闲闲盘膝做在席上,咧嘴笑得颇有些没心肺。
  “你这孩子!”默鸾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阿娘!”阿恕拖长了尾音甜腻腻唤了一声,“以后阿娘论政,也让我来听听罢。”他说着,双眼愈发明亮。
  此言一出,当场皆不由一震。那孩子却半点不觉得自己所言不妥,依旧理所当然地抬着头,双眼愈发明亮。
  默鸾将幼子静静打量一番。“好,明日 你也来甘露殿,你的几位老师、还有几位相公都要先考一考你。”她说着,下意识看了白弈一眼。恰巧白弈也正看向他们母子,视线交汇一瞬,含笑深浅。
  政会散去,她将白弈留下,两人并肩在宫苑内信步。
  秋日高,淡淡层云似枝头牵起的条条罗纱,左右推开去,拥着望不尽的天地。
  七月蜀葵正浓,一片姹紫嫣红,尤其是花心那一抹朱紫,便仿佛落在纸上的朱砂,尚未彻底晕开,变幻出娇妍形状。
  默鸾一边闲着看苑中繁花,一面叹息:“都是你教得好,这下连上梁揭瓦也学会了,日后谁还奈何得了他?”
  白弈闻之不禁浅笑。“敢上去,总比不敢的好。“他似有思虑,顿了一顿,道,”这孩子聪敏,又很是要强。你若觉得他还小,明日考他些个难的,他就知道自己回去勤奋了。”
  默鸾微微怔了怔,片刻轻道:“不,还是让他来罢。他早些懂事,我也好放心。”眼角眉梢,似有惆怅。
  “怎么?”白弈不由略一惊,“我昨日还问过钟御医,这两年……不是已好多了么?”
  “我说说罢了,没什么。”默鸾轻摇了摇头,从随侍宫人手中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我让人去叫了平安过来。”她搁下茶盏,抬眼看着白弈,“我在想,盂兰盆会之后,就让她还家去罢。她离了你们这些年,如今也大了,该回去了,不要留在上清宫耽误了她。”
  听她忽然提起女儿,白弈又微惊了一瞬。“阿鸾,”他忽然低唤她,“你是不是还在找——”
  话未说完,不远处却有侍人引着个冠子装扮的小娘子已向这边走来,正是阿寐。
  白弈一眼瞧见,话便没有说出口来。
  “才说着就来了,”默鸾却已笑着招呼阿寐上前来,拉住了与之絮絮说话。
  那俊俏精灵的小郡主一直颔首听她说着,直等到她说完了,才抬起一双凤眸,甜甜扬唇:“谢陛下恩典。盂兰盆会后,我父王与我一同回去么?”
  “阿寐!”此话一问出口,白弈立时便斥了一声。
  阿寐却依旧笑着,一脸无辜地看着面前这二人,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有失,发尾微摇,胸前那长生锁在阳光下玉润莹莹。
  那样的眉眼与神态……这小姑娘,模样多像她的母亲,骨子里的脾性却更像父亲。
  默鸾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当然与你一同回去。”她无奈暗叹一声,看向白弈道:“法会完后,你就陪女儿还家去罢,无遮会之事有姬显,就不用你操心了。”
  “多谢陛下 体恤。”阿寐福身行了一礼,双眼愈发灼灼闪烁,又问一句:“那……我父王现在与我一同回去么?”
  这样的提问,愈发叫人难以自处。
  白弈已然皱起眉来,正要开口,默鸾却先一把拦住他。“也好,你们俩父女先去罢。我也走得有些乏力,一会儿钟御医该要来问诊。”她垂了眼帘如是说着,仿佛真是疲倦极了,当即便命宫人传舆。宫人们抬起朱舆,簇拥着女帝而去,留下这一对父女与接引侍人。
  那侍人躬身行礼就要先行引路。白弈又哪里还需要他来引,兀自便负手迈步,也不说话,只是剑眉拧起,眸色沉郁。
  阿寐跟着父亲,抬眼瞧见这一脸阴沉,微微撅嘴轻哼了一声。“今日秋高气爽,确实适宜闲游,父王若是还不尽兴,可以回去陪阿娘走走。”她挑眉蹦上父亲面前去,仿佛成心要与他掷气般,非走在他前头不可。
  但见女儿这般模样,白弈眉心一跳,反而忽然笑起来。“你可以回去把今日这一番话都说给你母亲听一听。”
  顿时,阿寐便觉有些意兴索然,停下步来颇为不忿的望着父亲。
  白弈却敛了七分神色,又道:“顺便再多说一说,这阵子又偷跑去哪里胡闹了,又有什么人去寻过你。”
  他一语指在关键处,阿寐心尖儿一跳,知道终是没逃过父亲的法眼,便也彻底放开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阿爷管。阿爷既有精神,不如多陪陪阿娘罢。”她哼了一声,索性甩手先跑了,临走又狠狠将个挡在面前的侍人一把推开。
  那侍人踉跄一步,站下来苦笑,向白弈躬身道:“贵主年少气盛,也不过是孩子心性,大王可不要往心里去。”
  眼见女儿眨眼般跑得不见了踪影,白弈看着面前这一条宫苑小路,唯有长声叹息。
  七月中询,盂兰盆会,由来处是佛经中的一段故事,说的是大目犍连尊者以道眼观得亡母于饿鬼道中日夜受苦,为救亡母,便在七月半时虔心供养十方大德僧众,替母亲做下功德,超tuo罪业,终于救得母亲tuo离饿鬼道,往生天上,享受福乐。后众人,凡孝顺男女,欲报生身父母,便在七月作盂兰盆会,为现在父母与亡世父母忏悔罪孽行善积德。
  目连救母,盂兰盆会,这是“孝”。
  百行孝居先,孝为德之本。历年的盂兰节,皇帝都要在神都设无遮会,于安国寺行法会,作法施,于神都大街摆下盂兰盆供,使贤圣道俗上下贵jian无遮平等,以此倡导孝德。
  天授五年这一场盂兰盆会照例在定鼎门前置下供盆。
  而就在定鼎门东面,百余名千牛卫严阵守卫的彩楼上,默鸾穿过宫人撩起的帘帐向下俯看。
  鎏金苗翠的供盆大大小小堆叠,各式金银珠玉、绢帛财宝累得如层叠小山,供僧众俗众皆来取施。等待布施的人群早已如海,仿佛全神都的人已拥堵在了这一处,看着行队将供盆护送至门下,推搡间,几次就要涌入。沿街布下的卫军手持大棒,竭力维持秩序,以免人群争夺踩踏。
  自从登基,每一年的盂兰会她都会来这里看着,看这一场近乎骚乱般的鲜活狂欢。
  人们不会知道,那华美的彩楼之中坐着的,便是他们的女皇帝,更不会知道她正看着他们,看他们竞相抢夺。正因为无知,所以无所顾忌,所以格外赤 裸、真实。
  她每每的都会觉得有些恐惧。
  无论生活如何安稳美好,总会有些旁的诱惑,无可抵御,一旦摆在面前,便会滋生争斗。他们欺骗、扭打,毫无保留,用尽各种手段,卫军们也无法阻拦。谁也无法阻拦,这由人心里生出的魔孽。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莫非这所谓的功德原不是救赎,而是昭示,昭示更多的罪与恶,昭示卑微和渺小……
  她默默看着那一片汹涌人潮,心中由不得黯然寒凉。
  陡然,一道白影跃入眼帘,仿佛从天而降的鹰。
  他在门楼鸱檐上奔跑,纵身一跃,已稳稳落入彩楼之中,仿佛会飞一般。
  侍婢们一阵惊呼。
  帘帐翻乱间,他又更英挺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但他的眼中却似有骇浪激荡,远没有曾经那样的湿润平静。
  “阿宝……!”默鸾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嗓音不禁有些颤抖,下意识向他伸出手去。
  李飏却一个箭步扑身上前,猛从袖管里抽出一把两寸长的尖刀来,狠狠向前一送。
  刹那,穿胸剧痛,仿佛连心也要被剖出来捣碎了。
  默鸾身子颤了一下,几乎不能站稳,向前扑倒时,跌在那孤注一掷的刺客怀里。
  殷红鲜血浸湿了他的纯白孝衣,染出一片触目惊心。
  奔逃躲藏的婢女,涌身奔来的卫军,争夺财物的蚁民,无数晃动身影杂相交错,混乱糊涂。
  她忽然竭尽最后残余的气力将他狠狠推开,疾声向他大呼:“走!你快走!”
  那溅了一身血的刺客却浑身一震,呆呆看着自己染红的双手,茫然跪倒在她面前。
  


  章九〇 鸾皇歌

  李飏被千牛卫拿下交刑部看押审讯,对谋刺女帝一事供认不讳,但求速死,只是决口不提他如何得知女帝身在彩楼之中。
  刑部判他腰斩于市,以正法典,由那人称铁面判官的御史大夫杜衡亲自监斩。
  不料,将行刑时,却有一骑飞奔而来,那马上的娇妍女子一身钗钿礼衣,隆重华美,妆容精致,眉目的英气却绝不输与任何男子。
  她径直步上刑台,推开持刀以待的侩子手,望住李飏的眼睛问他:“你为何没将我供出来呢?我本以为你是打算好了要将我拖下水来,好以此攀诬我父王的。你其实一点也不恨皇帝陛下,你恨到骨子里去的,是我父王,对罢。”
  李飏被捆绑在铡刀下,直不起身子,只能勉强抬起头来看她,仿佛嘲弄般轻笑:“我为何要攀诬你的父王?那不会有任何意义。你也知道我恨他,当然不会把他牵扯进来。人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你撒谎!”阿寐眸色瞬间锋利,“每每你说这等恶毒言语,就一定是在骗人。但你天生骗不了我。”她忽然从腰封里抽出把匕首来,干脆利落割断了桎梏他的绳索,她将他从铡刀口下拽开,护在身后,坦然对那监斩的判官高声道:“此案尚有内情待查,我就是他的同党。你应该立刻奏报陛下,将我们二人押回三司,重新再审!”
  那杜衡不得已从监斩台上下来,走上刑台前来与这少女说话:“贵主,此案已结了。他是谋刺陛下的逆党,依法当斩。”
  “你们并没有奏禀过陛下,陛下定不会许你们就这样杀了他!”阿寐挑眉怒驳。
  “陛下此刻仍是——”杜衡本想说陛下此刻仍是重伤垂危、昏迷未醒,眼看话已到了嘴边,不得已只好咽了回去。这小郡主是诚心给他设下了圈套,他不能在这大庭广众的刑场上大声说出陛下性命堪虞,否则便会扰乱民心。
  果然,那美丽的女子见他语塞,唇边已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陛下此时正重新翻查此案,新圣谕未下之前,你们谁也不能动他一根头发!”她紧紧盯着监斩官的眼睛,忽而低声质问:“杜御史,难道你不是也曾与他的父亲结盟么?”
  杜衡眸光大震。“杜某从不与任何人结盟。”他看着面前这咄咄逼人的少女,淡然回应,“杜某只管法理民生。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再兴干戈不易。”
  “但陛下当年就没有杀你。”阿寐扬唇一笑,眸光越发精盛,“假若陛下当初杀你,就不会有今日杜御史这一句‘再兴干戈不易’。陛下此时的心思,你原本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她傲然昂首于刑台之上,句句掷地有声,“不必再多言,如果谁执意要此时斩他,可以先杀了我,然后将我们俩人的尸首一齐拿去向陛下‘邀功’,且看陛下会赐下怎样的‘奖赏’。”
  那不容置疑的气势,竟叫人半点不敢违抗。
  她就这么守着他,寸步不让,直到快马急报送来女帝赦令,赦免他死罪,改判是十年流刑。
  但她却又不许他再入宫与女帝相见。
  “你记得我说过,不知疼就不会长记性。我就是要你记住这一次的疼,今后才不会再做蠢事。有些事,你做了就是做了,再不会有挽回的余地。”她取下胸前的白玉长生锁,亲手挂在他颈项上,忽然柔婉了嗓音,“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是谁。‘大风起兮云飞扬’。这就是你的名字。但那确实一点也不重要。不管你是谁,你就是你。你走罢。十年不短,也未必长。我等你回来。”
  李飏瞠目望着她:“什么都被你说了、做了、安排了,你叫我还能如何?”
  阿寐却勾起唇角,将一点离情别伤藏在俏丽笑容之后:“这时候,你只要点头说:‘好。’不就行了?”
  李飏默然良久,终于凝看着她双眸,郑重道了一声:“好。”
  那一刀到底伤及心脉,虽没有立时要了性命,却诱发了旧疾沉疴,原本已不厚实的身子垮得如此容易。拖到八月里,不得不命才九岁的皇太子做个名义上的监国,大小国事均是白弈在摄政处置,而默鸾则完全歇了下来,安心调养,然而病势沉重,几乎不见什么起色,刀伤拖了月余,终于缓慢愈合,胸痛咳血之症却从没断过。
  太子每日跟着白弈听政,只要有空闲,便陪伴在母亲近前,亲自侍奉汤药。
  但默鸾却几乎不见白弈了,纵然相见,也要竖起屏风,拉着重重帘帐纱幔,只给他瞧见模糊的侧影轮廓。
  伤病让她的精神很是不好,人便显得憔悴,于是不想给他看见这副模样。她觉着自己或许时日无多了,宁愿不见,至少希望他心里最后记得我,依旧是从前那个美丽的阿鸾。
  直到天授六年正月里,正是上元佳节。她觉着似乎精神好了许多,也能多吃进一些东西了。她便命宫人们打水来梳妆。
  叠玉很欢喜地替她梳髻,说着陛下一定是要好起来,或许,夜里还能出去看一看灯会和焰火。
  她只微微笑着,拿起笔细细的对镜画额黄,一面打发人去唤太子过来。
  她将阿恕揽在怀里,柔声的叮嘱:“阿娘最担心你的,只有一件事——不要有怨恨。你是守成天下的君主,一定要答应阿娘,把怨和恨,彻底地从心里抹去,半点痕迹也不能留。你只要记住仁爱,仁以天下,爱以万方。”
  仍尚年幼的太子,伏在母亲怀里闷声落泪,止不住颤抖心痛。
  “别哭,乖孩子。”她托起那张幼小稚嫩的脸,轻柔擦拭那些不断涌落的泪水,笑着哄问:“来,告诉阿娘,阿娘今天好看么?”
  伤心的孩子哽噎的说不出话来,只有不住点头。
  她便叫阿恕去请白弈。
  “我真后悔,如今还想插一回你送我的琉璃簪子,也再没有了。”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半垂着眼帘叹息。
  他搂着她,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打开来给她看。“你看,在这里。都在这里了。”
  琉璃的碎片晶莹剔透,在掌心泛起七色光,隐隐耀耀,灿烂的仿佛一个世界。
  “给我带走罢……”她合拳将之紧紧握住,渐渐有笑意浮现。
  “别说傻话!”白弈胸中一阵抽搐酸痛,不忍嗔怪,抬手掩住她檀口。
  她却将他的手一并握在掌心。“不,你明白的。”她眸色如水深静,目光所及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天际,“我知你心里一定在恨那个孩子,只是怕我知道了会熬不住这一口气,所以一直拖着。可是……”她轻抚着他掌心纹路,缓声低叹,“你我这一辈子,看过的仇怨难道还不够多么?就算你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只会又多添几个伤心人罢。”说着,她将那一撮琉璃碎和着他的手一起贴在唇上。“是我自己身子不好,并不干他的事。你答应我,绝不能伤害他。”轻轻一印,烙下檀口浅红。她的唇很冰冷,仿佛没有温度。
  白弈只觉得心口如有万刀屠戮,颈嗓拥堵,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却猛抬起眼望定他,“你起誓,用你我的来生起誓。你若伤阿宝毫发,我宁沉入无间地狱,永不超升,你我绝无再见之期!”她死死抓住他不放。
  “阿鸾!”他终于痛的大呼。
  但她又笑起来,捧着那些琉璃,复又靠在他怀里。“我交给你的花儿呢?”他安静的问他,阖目眉舒。
  他默然应不出话来。
  没有开,那只要在高原上才能开放的金色花,他怎么也种不开。
  她在他的沉默里微笑,再睁开眼,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拉着他,喃喃央求:“我想去看上元灯火,去最高的地方看。”
  这样的请求,他无力拒绝。
  宫人们抬了舆来,他却只将她抱起,一步步向最高的凌霄阁走去。
  夜幕来时,整个神都的灯火都亮了,远远近近,连成一片灯火海,漫山里也全是金红光芒。
  上元焰火燃起,一朵朵打在穹窿,金翠交织,万紫千红,盛绽而后,便像雨一般坠落,把天幕映出奇幻颜色。
  这是有生以来,最绚丽的火事,毫无顾及的绽放,恣意燃烧,竭尽全力的热烈。
  “真美……”她依偎在他怀中仰面,望住那满天繁华:“你看,花儿已经开了。”
  瞬间,再也无法抑止,泪水崩溃而落。
  “我从没有见过你流泪。”她缓缓抬手抚上他面颊,沾着那些泪水,凑在唇边浅尝,“别哭,只要你还记得我,我便没有离开你。”她将面颊贴在他心口,听声声心跳搏动,莞尔长叹:“真好。我觉得很温暖。很久没有这样温暖过了……”
  细弱泣声从身后传来,那颤抖的幼小身影多么孤单又无助。
  “阿恕,过来。”她向孩子伸手,再将他揽在怀中,“你喊一声阿爷罢……让阿娘能听到你喊一声……”
  “阿爷……阿娘……”阿恕钻进她怀里去,拼命抱住她,眼泪不停地掉。
  她心满意足的笑起来,抚着孩子细软的额发,收敛声色:“阿恕,从今往后,你要尊凤阳王为父,尊王妃为母,尊郡主为姊,你记住,无论旁人如何说,你都必须记住。”
  阿恕终于放声大哭,语不成调,哽噎得难以辨明。
  她却拉过一大一小的两只手,紧紧交握一处。她最后一次抬眼,深深的望住那掳劫了她一生的男人。“你许过我的来生,不要忘了,我等着你……”她呼出一口长气,偎着他,渐渐又睡了过去。
  白弈拥着她,良久,才缓缓抬手去试她鼻息,颤抖难以隐藏。
  他忽然站起身来。
  “阿爷别走!别离开阿娘!”阿恕哭着大喊。
  “陪着你阿娘,阿爷很快就回来。”
  他回了王府,在花圃中拼命找寻,通宵达旦。
  他寻来种子、花匠、泥土,种了那么多的金佛草,用尽办法,费尽心血,为何偏偏不开花?
  他满头大汗,蓦然抬头,却见苑角一株细幼嫩苗,在这寒冷正月里,托起浅金色的花骨朵,遗失在明暗交叠之中。
  他猛地怔住了,旋即笑起来。
  错了。
  原来全都错了。
  原来什么也不需要,只要让它静静的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它就会慢慢开出花儿来。
  千万要让她看见,哪怕只得瞧上一眼,也让她知道,他们的金佛草,真的开花了。
  他将那花儿移到盆中,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却在回身时,只见妻女担忧的脸,还有传报内侍匍匐号啕的身影。
  一瞬,轰然坍塌。
  天授六年正月,女帝大行,年三十有六,遗诏罢免一切奢华陪葬,只留下一支断碎琉璃,还要一株初绽的金佛草。
  而那以后,凤阳王替女帝作下的祭文,传唱了华夏四方。或许,那并不是一篇祭文,它更像一支歌,寄托着那些,掩埋在皇朝兴衰尘云聚散之后的,对一个美好女子的全部爱恋与哀思,人们便将之称做《鸾皇歌》:
  天成楚汉山水间,豆蔻青葱正华年。
  瞳光莹莹无尘璧,挽纱若羽有望仙。
  一朝背井离乡去,千里飘零一线牵。
  幽幽冥冥盼相聚,暮暮朝朝恨相离。
  凤鸣湖畔凤凰舞,凤舞鸾歌仪真颜。
  金钗玉钿不堪配,摘星撷桂月霓裳。
  瀚海银川珠有明,莫道广寒行路难。
  高云不当扶摇意,凭风破浪上青天。
  宸宫凤阙九重深,紫徽鸾台接星辰。
  椒房灵华栖凤影,不入宁和胜宁和。
  君王案侧贤劝谏,娇躯亦可抵千钧。
  勘贤择善识栋梁,不惧峥嵘不惧辛。
  本是昆山神女身,凤鼓朝凰有天承。
  多难兴邦躬亲力,拳拳慈孝天地明。
  两朝帝主立政德,天授开元百废兴。
  四海升平邦国定,是非功过与人评。
  忽然一夜惊雷起,天旋地转轩辕倾。
  仙鸾驾返西山去,东都再无鸾凤吟。
  明宫正殿池旁柳,凌霄楼阁依如旧。
  玉颜不见甘露竭,玉碎台空萦凄声。
  春华辗转肝肠断,举头见月倍伤情。
  问君尔今何所在,碧落黄泉寻不得。
  黯然沾衣遥相念,何故不曾入梦来?
  愿乘长风踏山河,升天入地觅芳魂。
  披星戴月又何妨,斩尽崔嵬仙阁开。
  为君汲采青螺黛,初露花子钿香腮。
  云髻斜倚琉璃醉,山巅比翼看沧海。
  八荒神明皆谈笑,六合仙灵齐一堂。
  十方天众共把盏,三界圣贤与言欢。
  鸢时曲水流觞事,长天有信两心知。
  待到来生重相遇,与君执手共千秋。



  后记

  二〇〇六年年末,我说,我要写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一步步变成妖女皇帝的故事。于是,有了《凤鼓》的第一瞬闪念。
  二〇〇八年年末,《凤鼓朝凰》完稿,已然两度春秋。
  我花了两年时间,写尽这个叫白墨鸾的女人一生的大小难关悲欢情仇,而这两年里,我自己也好像某神棍说的那样“运势走低,坎坷不断”。如今,墨鸾熬完了她的一辈子,我想着我也差不多应该熬出一个坎,好向下一个开端走去。
  我从前说,这是一个小白兔变小黑兔的故事,临到末了却恍然发现,其实她还是一只白兔,无论柔软的毛皮在风雨冲刷下沾染了多少尘泥,内里仍旧如一。我也曾怀疑,是否是我不够狠心,如今回头看去,反而觉得欣慰。还好,没有变。人活一世,总需要一点坚持,才不至于随波逐流。我在动笔前并不曾刻意设计的,反而机缘巧合成了这个故事里一朵向阳的野花。
  《凤鼓》最初的十八万字彻底废弃掉了,推翻重来,又写了五十余万,加加算算有七十万。有一阵子觉得自己写得很差劲,经常对着文档掉眼泪,从公司走十几站地走回家,疯疯傻傻地在大街上吹冷风,信心崩坏,几乎弃文封笔,终于还是舍不得。
  幸亏没有舍得,否则必定抱憾终生。
  曾经与许多人探讨过“文以载道”。如何“文以载道”,以及究竟有无必要“文以载道”。“文以载道”这目标太高,如今的我还只能仰望,努力在一个故事里说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就很好。但我又是个有强迫症的老实头,常会觉得笔力不济,觉得词不达意,觉得没能将那些想说的话说明白。每每得到读者的夸奖,开心时又会觉得惭愧。大家都很好,善良,宽容。
  写一部小说,求一份表达,得三五知己,尝一番心灵共震的美妙,或许就该知足常乐,然后,在下一次迈出步子时,走得更稳。
  两载耕耘,数易其稿,大大小小、虚虚实实风浪也都经过。
  感谢赞美,让我觉得温暖;
  感谢帮助,让我获益匪浅;
  感谢否定,让我知耻而后勇。
  另外一件事,是大家很关心的番外的事。
  番外我已经在动笔写了,到时候不会在凤鼓后面接着发,因为接着发还是VIP章节,那就又要收费了。所以番外会另外建新的书号来发,不用大家掏钱看,怕找不到的亲可以过一阵子去我的专栏找找,也可以等凤鼓文下的通知,我会在凤鼓文下的公告章节里给出番外的阅读链接。
  不要怪我速度慢呀,几篇番外都是我很想写的小故事,还有老白和墨墨的来生,我想写得细致一点,绝对不辜负大家久等。
  ~^_^~



  〖番外 之 孝贤惠皇后〗醉灯 作者:沉佥

  醉灯
  汲芳斋的灯笼是用上乘的桂花酒点的,我夜夜点得满屋,沁在馥郁醇香间,醉生梦死。
  宫里的桂花酒,数十年的琼浆,不是给人喝的,是给我点灯的。人人都道我是个恃宠而骄的刁蛮公主。
  我挑眉轻笑。刁蛮如何?我是东阳公主李婉仪,今上宠爱的嫡女,呼风唤雨,要何不能得?
  然而,我却偏得不了他。那个教我如此点灯的男子。
  初见他,他跨白马,风华如玉。
  我的那些阿兄们、一班贵胄子弟,人人争猎飞鹰走狐,只盼博父皇嘉许。独他擒了只白兔。
  于是,他得了头名。
  父皇问他要何赏赐,他要了一匹月宛来的小马驹,送与了我。他晓得是我爱那小兔,向父皇撒了娇。
  而后,我知晓了他名姓。
  他是白弈,凤阳老侯君的独子,闻名天下的候府公子,皖州剿匪的头等功将,威名赫赫。他是沙场上骁勇的狼,不屑猎那些困兽。
  我惊的呆愣。他是这般温文尔雅,贵气天成,连太子哥哥也及不上他,绝不似武夫模样。
  神思一缈,那兔儿已挣脱了怀抱,撒腿逃窜。
  他身手迅捷,转眼复又擒了回来与我,柔声笑道:“殿下,可抱好了。”
  一瞬,我的魂,全失给了他。
  他确不是武夫。他是文韬武略的翩翩公子。他教我用酒点灯。何其风雅。
  我钟情桂花芬芳,夜夜点得满屋,沁在馥郁醇香间,醉生梦死。梦里全是他温柔笑语。
  “这灯能把点灯的人都燃醉了。”
  我痴痴望着跳动灯火,双颊熏得绯红。
  我是醉了,不知他可一样?
  十一生辰的庆生晚宴上,我对父皇母后说:“请赐儿臣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儿臣要一个男人,儿臣要白弈做夫君。”
  大殿顿时一片戚寂。父皇母后神色惊变。他就坐在殿下,我知道,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我不敢去看。
  父皇道:“婉仪,你年纪尚小。”
  母后道:“我儿,再待几年,母后自会替你觅个佳婿。”
  我摇头:“我只要他。”
  那是父皇第一次给我脸色,他青铁着脸,几乎要当场拂袖而去。是皇祖母拦下了他。
  皇祖母说,婉仪要他,那便是他。
  我看见父皇眼中的无奈,他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妥协。但那时我好开怀,我仗着皇祖母的疼爱和宠腻,以为自己胜了。
  我燃起一盏桂花酒灯,径直步下台阶,走到白弈面前。我对他说:“从今往后,你要珍我、重我、敬我、爱我,将我当做天上的月来捧在掌心。我是你的灯,你要为我而醉。”
  白弈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看着我。慢慢,那张令我痴醉成狂的俊颜上,有温柔笑意浮现。他接过我手中的灯,将那燃灯的酒,一饮而尽。
  琼浆滚烫,更烫,是我面颊。
  我拉着他衣袖,恋恋不舍:“待我及笄,你就来娶我。”
  “好的。我的公主殿下。”他如是说。
  他应承娶我,我想,他该和我一样心思。于是我笑了。母后说,她从未见我这样的笑,好似一夜春风来,花苞尽绽。
  黔夜。我挑醉灯,无眠。于是照例偷溜去找皇祖母撒娇。我知道皇祖母会像往常一样抱着我,给我香甜的糯米玫瑰糕,给我说那些好听的故事。
  然而,诺大的庆慈殿,四下里一个旁的人都没有。只有暖阁里传来皇祖母的震怒斥责。
  “怕什么?白家有虎狼的心,那宋家就没豹子的胆了?你敢让太子娶宋女,怎么不敢让婉仪嫁白家?”皇祖母的龙头拐杖砸得庆慈殿的地砖怦怦乱响,“竟当着那些个下臣的面失态。你是皇帝。我天朝皇家的气势和颜面都给你丢到哪里去了?”
  皇祖母说着举起那雕金的龙头拐,狠狠地向父皇砸去。一旁哭泣的母后发出一声惨叫。父皇却闷声任由棍棒落在脊背。
  我躲在门外,不知皇祖母为何要提起太子哥哥和宋家阿姊,我只被她的怒容震慑,大气不敢出。
  愕然惊见,父皇的鬓角竟也斑白了。我那高大英武的父皇呵,原来也会如此苍老颓丧。
  母后泪流成河,扑在父皇身上,企图替他遮风挡雨。于是皇祖母便连母后一起打,毫不留情。
  我心惊肉跳,鼻梁一酸,泪水已涌了出来,扑进门去就抱住皇祖母的腰腿。我哭喊:“皇祖母!别打父皇和母后!别打!”
  皇祖母的龙头拐杖终于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锐响。
  她蹲下身来搂住我,苍白发丝摩挲我的面颊。我听见她说:“阿婆的乖婉仪,你就是我李家的保命符,保你那没出息的父皇和仁厚的太子阿哥活命。”
  皇祖母的泪落在我的纱绸衣裙上,颗颗滚烫,烫得我不敢抬眼看她。那样骄傲又雍容的皇祖母,我只见她落过一次泪。
  但那时我天不怕地不怕,自以为可做那醉人的灯,让雄视天下的鹰也醉了。
  那桂花醇酿燃起的香灯,又伴我四个春夏,醉我一生一世。
  红烛喜帐,凤凰于飞,他如约来掀我的凤冠珠帘。
  他撩起我长发。我看我的三千青丝从他指尖倾泻,想起末了母后亲手替我梳头。
  婉仪啊,我的儿。新嫁娘出阁是要哭的,可你笑得连花儿也要愧了。
  母后的手又柔又暖。我蹭着她,痴痴得笑。
  我为何要哭?那个卓越不凡的男人就要是我的夫君。那个我爱的男人。我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婉仪啊,我的儿。若有一日,你悔了,可会恨?
  母后这样叹,眼角啜着泪。
  我伸手沾去她泪痕。
  我怎会悔?我早已醉了,沉溺琼浆芳醇间,无怨无悔。
  婉仪啊,我的儿。
  母后抚摸着我的长发。
  怪只怪,阿娘将你生作了皇家女。
  我想,母后她只是挂念,舍不得她的女儿离了她,去到另一个男子身边。
  我扭过头,抓住白弈的手。他的手宽厚、刚劲,带着好闻的阳刚气息。
  白郎呵,我的良人。
  我撒娇般揽住他道:“父皇应承我调你回京,不用再做外官。”
  他却揉着我的手道:“我已辞拒了。凤阳是个好地方,我还走不开。”
  我抬眼,望着他。我那些阿姊们的驸马,无一不在京畿谋职,唯恐再要外放。只有他,他不愿留下。我问他:“那我呢?”
  他望着我,眸中深浅,全是温柔笑意。他问我:“你可愿与我回凤阳?”
  我怔忡忐忑,回望他,不知所措。我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幼富贵荣华,没离开过京城半步。
  “婉仪。”他抚上我面颊,拈着我发丝,轻声在我耳畔低语,“凤阳很美,富庶不亚京城,你会喜欢的。”
  他的声音那样甘冽,我醉软了。
  你是我的夫君,你飞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我见他笑了。他道:“婉仪,若有一日,我比你的父兄飞得都高,你也要跟着我。”
  他的气息,浓烈如酒,将我包裹沉浸。我早已不晓得去分辨他意思,三魂七魄尽数醉与了他,只能任他抱了,飞去层云之上,如痴如狂。
  我那时想,只要跟着他,便万事安好。
  于是,我跟他去了凤阳,一意孤行作了个远嫁出京的公主。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各个来劝我,最后都只落一声长叹。
  然,当我迈进凤阳候府,看见那个月黄衣衫的少女,我僵立了。
  我亦从她眼中看见了,与我一般的震惊,和哀伤,刹那已让我明了一切。
  可她乖巧,她唤我阿姊。
  我仰起头,泪水几欲夺眶,我咬牙吞下。我道:“你该喊我公主。”
  她怔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顺从。
  她竟真是如此的柔顺呵。
  我笑,摆出公主的架势,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我不承认。我乃堂堂的天朝公主,她是何人?几日前我还是幸福的新妇,满心浸着浓蜜情意,都要飞出歌子来。如今却要我与这样一个女子分享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可她……却是如此透明乖顺,明丽不可方物。她真是可魅惑众生的。纵我不愿承认,又为之奈何?
  “婉仪,你已是我妻,我并无意瞒骗于你,我要留墨鸾在府上。”白弈说的镇定,那双饱墨双眸波澜不惊。
  我的白郎呵,你甚至不给我质噱的余地。你只给我一个结果,就这么,要我接受。
  我终于在那场桂花醇香弥漫的美梦中乍惊。我那自以为的良人,我的郎君,我竟不明了他那么多。那么多。
  莫非当年猎场,玉兔良驹,不过都是你设下的局?万万千的好,都只为迎这荣宠万千的公主,攀得皇亲。
  然我夜夜点起的美酒香灯,又算什么?你应承我,要珍我、重我、敬我、爱我,将我当做天上的月来捧在掌心,又算什么?
  算什么?
  算什么?
  婉仪啊,我的儿。若有一日,你悔了,可会恨?
  母后哽咽犹在耳畔。
  我含笑,隐去满心泪水,反作至极张扬。
  我不悔!我是个刁蛮跋扈恃宠而骄的公主,如何沦落成以泪洗面悔不当初的怨妇?
  白郎呵白郎,你莫要忘了,我是公主,宫墙之内长成的女子,那些为博一人青睐而使尽的手腕,血泪之前伪装的贤淑巧笑,我比任何人见得都要多。
  要怪只怪,生在帝王家。
  我当着墨鸾的面点起桂花醇酒的灯,绵里藏针,不着痕迹地说着我与我的白郎,那些点滴过往。他是我的。我的夫君。我的良人。我的白郎。
  我像一个恶毒至极的蛇蝎女子,欣赏对手痛苦哀伤的眼神,暗自快意。
  她真是透明的,纯善若水。她甚至不懂如何还以颜色,只会倔强地强忍泪水,转过身去默默地淌。
  她越透明,越显我险恶,我于是越不能容她。我知道,白弈爱煞她那双透明而又倔强的眸子。那是我从落地时便注定不能拥有的。我是金碧园中的牡丹,不似野地幽谷的香兰。
  所以我恨,恨不能将那双眼狠狠地剜出来,滴上孔雀胆蜘蛛卵鹤顶红,毒杀得连灰也不剩!
  但我不会愚蠢到在那个美丽的皮囊上留下痕迹,我只在她心上剜刀子,鞭笞她的灵魂。
  白弈他多聪明。他洞若观火,早知晓我做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做。他太明白,他的干涉,他的回护,都只会是最烈的毒,点滴全噬在他那挚爱的人儿身上。
  他只会在独处时轻揉我的长发,淡淡道:“婉仪,你是聪明的女子,你要跟着我。”
  于是,我惟有酸涩苦笑。
  我聪明。我都懂。
  可是白郎呵,我的夫君,你又可懂?
  没有哪个女人会真心甘愿被利用,做个乖巧的玩物,眼睁睁看自己的夫君把她搁在家中,心却给了旁人。
  除非,只有利,没有爱。
  可我却又,偏偏,如此爱你。
  然而,当我发现那个秘密,我只想仰天大笑。
  白郎呵白郎,你当初究竟为何收留这个单纯烂漫的女子?
  你请来最好的师傅教她琴舞书画诗词歌赋。
  你甚至亲自教她棋艺。
  你是天朝最负盛名的对弈高手。你下棋从来只输一人,那人便是当今天子,我的父皇。
  而你却手把手教她下棋。如今她的棋艺之精,只怕普天之下鲜有敌手。
  她那么纯善,她仰视你的目光就好像你是她的天神。所以,她不懂。
  但我懂。
  犹记当年,宋家阿姊的才艳,京城贵少无不趋之若鹜,最后她成了太子哥哥的正妃。太子哥哥最慕惊才女子,三顾宋相府,迎得美人归,早成佳话。
  如今的墨鸾,比之当年的太子妃,但有过之而无不及。
  何况,太子哥哥极爱对弈。
  无怪你曾收墨鸾为妹,如此悉心栽培。
  原来你想要的,不单单是一个公主,你更想要一个宠冠后宫的白妃,那才更能给你白氏迎来荣享不尽的浩荡天恩。
  这天下,迟早是太子哥哥的。
  可你偏又渐渐对她生了情。
  所以你不舍了,舍不得送了给哥哥去。你又想留下她。
  白郎呵,你竟是如此的……
  我笑着笑着,便有泪落下。
  墨鸾是何等委屈,她隐忍无怨,低声下气也想求我认可,只为厮守她心上的天神。
  我的夫君呵,你的仁慈悲悯,给了凤阳百姓,给了天下苍生,为何,偏不给我们?
  你竟对两个深爱你的女子如此残酷。
  我伤了。可我更怨愤。
  因他毕竟心软了。他对她生了情,罢了手。
  凭何她能?
  我呢?
  我呢?
  你对我,可有半分愧,半分情?
  白郎。我的白郎。你休怪我。
  我向皇祖母上表,举白氏女墨鸾,温良贤淑,德才兼备,封文安县主,赐诏庆慈殿女史。
  他不舍。他想罢手。
  我偏不叫他如意。
  我坐实他们的兄妹之名,将那个女人从他身边撵走。一道宫墙,足够割断一个世界。我要他失去。要他记得他的错。他不该起利用女子之念。我要他为他当年一念悔痛一生。
  然后,他身旁只我一人。他的悔痛,我来疗。
  那个柔顺坚韧的女子惊慌失措。她在我面前落泪,求我替她向太后求情,那怕只得做兄妹,也想要留在白家。她哭泣的脸楚楚动人,哭得我这奸险的坏女人也差点要心软了。这个善良的姑娘呵,她放下她的骄傲来求我。
  白弈却异常镇静,好似一切尽在意料中。“婉仪,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多余的,不要做。”他如是说。
  他总一眼看穿我。但他却如此波澜不惊,笃定了他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失落了,慌乱了。我忽然从那双挚爱的墨黑眼眸中看见自己注定的败局。他的平和将我逼入死角。他越如此,我越仓皇,如坐针毡。不安。
  他也上了表,将皖州节度使职务辞荐了他人,自举返京。
  他不愿为我留在京城,却为这个女人回去。
  我跳起来,抓住他袖摆。我问他:“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
  他定定看我,淡淡应答:“你是我的妻。”
  呵,是吗?我是你的妻。只是你的妻。非你所爱。
  我惨笑。终于想起,那年生辰,他只饮一碗酒,却无半句承诺。这样的应承,要我如何,让他兑现?
  珍我、重我、敬我、爱我,将我当做天上的月来捧在掌心,原只是黄粱美梦,我的一厢情愿。
  原来我的夫君,竟不是我的良人,只是夫君。
  原来醉的,并非他这点灯人,而是我这孤零零的灯。
  那时我以为,这是最烈的风暴。
  然而我错了。这不是。
  墨鸾入内廷一载,庆慈殿那颗数百年的夜明珠失盗,却在墨鸾阁内被搜出。皇祖母大发雷霆赐她一杯鸩酒,将她埋在了荒废已久的西苑,连尸首也不让运出宫来。
  消息传来,如五雷轰顶。
  我终于看见了,白弈震惊慌乱的模样。他甚至连茶杯也端不稳。茶水全泼溅下来,烫着他眼中的风浪,灼伤了我。
  我好痛。报复的快感只是瞬间的麻痹。他的痛苦蔓延了我的灵魂,令我生不如死。
  我抱住他,期盼他能感应,他还有我。
  可他猛地推开我,眼中全是狂乱。还有恨。
  他用那样怨恨地眼神瞪着我。我的夫君。我心爱的男人。
  然后,他走了。
  我坐在一地白瓷碎片里。血从我被割破的双手溢出来,流淌满地。可我感觉不到。我只觉冰冷,浑身冰冷。
  还能比我的心更痛吗?
  不能啊。
  不能。
  我恨不能立即死去。
  太子哥哥来了。钟御医来了。还有些我未见过的,来了又走了。或者还有我从未发现的。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白弈不让我过问,他甚至不让我出屋。
  只有太子哥哥来看我。我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哥哥。
  “婉仪,你莫同善博怄气。”哥哥叹息。他摸我的头,仿佛我还是幼时那个小小的姑娘,他的小妹妹。他说:“善博也是急恼的。他只是爱妹心切。”
  哥哥还当墨鸾是他妹子。
  我的宽厚仁和的哥哥呵。你可知,你的阿妹也才不过十六、七岁,却已饮尽了世间女子最绝寰的苦。
  可我怎能对哥哥言明?我怎能?
  我若饮黄连,苦也只能往肚里咽。
  哥哥却不懂,他只当我郁郁不言。他依旧摸我的头,哄我:“婉仪,你乖,等救了墨鸾出来,就什么都好了。”
  他如是说。
  我大惊。救谁?怎么救?那被皇祖母一杯鸩酒葬入西苑的人,如何去救?如何救得出?
  可他们真去了。
  当那个一载未见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怕得浑身发抖。
  她是天生的魔障?还是反阳的冤魂?
  不是我害死你!不是我!我又怎知你在宫中一年种种?怎知皇祖母为何要你性命?
  然而,当她的手触及我,我终于明了。她的手是暖的。
  她有白弈心疼关爱,有太子哥哥奔走相助,有钟御医回春妙手。她竟似千年的猫妖,皇祖母的鸩酒敌不过她的九命。
  可我呢?
  我什么都没有。
  我看见太子哥哥看她的神色,那样沉迷,一如痴醉。我无奈闭起双眼,不忍再看。我能从哥哥那恍惚神情里,看见宋家阿姊的悲哀和伤痛。
  这世间的男子呵。为谁沉沦,罔闻谁哭。我该叫你们薄幸或多情?
  庆慈殿的夜明珠终着落在一干宫女内侍身上,开脱了墨鸾一切罪责。
  我回庆慈殿探望皇祖母。她仿佛又苍老了,银丝散绾,心力憔悴。
  她拉着我的手喊:“婉仪!婉仪!我的乖孙女儿!”她絮絮叨叨,说父皇不争气,说太子哥哥不听话。她狠狠抓我的手,几乎掐出血肉。她说:“婉仪!听皇祖母话!杀了那个女人!为我天朝皇祚,不能让她活!”
  我惊恐着后退。皇祖母,我那雍容高贵地皇祖母,她竟作狂妇般逼我去杀墨鸾!
  可我怎能?我若能,早已杀了她前次万次,锉骨扬灰,偿我苦楚,以泄心头恨。
  可我不能。我怎能让白弈再用那样怨恨地眼神看着我?他只需一眼,便可让我下了阿鼻地狱。
  我颤抖着逃了。
  次日,便惊悉皇祖母痴了,移驾德恩寺,避世治疗,向佛宁心。
  我颓然无力。这个在皇朝浪尖搏斗一世的女人终于绝望了,放弃了,不再管她的儿,她的孙,她的皇室兴衰。我的自私怯懦,彻底斩断了她的最后一线希冀。
  太子哥哥想纳墨鸾,封她做孺人。太子妃大怒不从,几乎闹得天崩地裂。昔日的神仙佳侣,琴瑟鸳鸯,终作了怨。
  我叹。手心后背,冷汗涔涔。
  宋家阿姊何等聪明绝才,如何偏要行此愚蠢之事?
  如今,她亲手将她的男人,彻底推走了。
  太子哥哥是血热之人,他又哪像白弈,可冷静到至极冷酷。
  可是我的白郎呵,你又当如何?你舍得么?舍得么?
  然而,当我见他替她戴上新嫁的凤冠,我不知该哭或是笑。
  他竟然,真舍得……
  他在她屋里,不关门,不避讳,执笔为她勾眉黛。
  我远远看着,从不知这刚毅冷峻的眉眼,也有这般似水柔情。
  可他却亲手送她上七花车,将她推去另一个男人怀里。
  那夜他喝了许多酒,独自坐在那儿,静静地,一杯接一杯,仿佛永无休止。他眼眶红了,浓烈酒气杀得我双眼湿疼。他能喝酒,但不爱喝酒,更不喝烈酒。
  我拦住他,不许再喝。
  他却猛得抱住我。
  我惊了,急欲抽身。可他的劲力,那么大。
  “阿鸾,对不起。对不起,阿鸾。”他在我耳边低语,反反复复。湿热地气息喷在我颈项。他喊。
  阿鸾。
  阿鸾。
  阿鸾。
  我感到后颈一片濡湿。可我不敢回头,不敢推开他。我怕,怕看见他落泪的模样,怕得不敢睁开眼。
  他从未这样地抱我。如此激烈,炽热,似火焰,将我熔成一滩沸水。
  他的唇覆上,如有活鱼,辗转,在我身上撩起一片旖旎绽放。
  我几乎不能呼吸,被他拖入了最深的海底,又猛带上云霄。
  他吻我。他竟吻了我。我与他,头一次这般相濡以沫。
  可他,真是在吻我么?
  泪,顺着眼角淌落。
  我知他未醉。他想醉,可他不能,于是,他便强迫自己去醉。
  所以他闭上眼。我也闭上眼。互相欺骗。骗自己,骗对方。这原是一场华丽的骗局,我与他,是这世间最凄凉的骗子。
  可是,白郎呵白郎,你为何偏要如此?割伤了别人,也凌虐了自己。你这样的男人,我不懂你。舍了真情,纵换得天下,值么?
  那一夜,他反复低吟一个名字,我的泪洒了满身满脸。
  后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白弈并未有多惊喜,他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嘱咐我安心静养,淡淡地,半点不似个就要做父亲的人。
  他一直忙着助太子哥哥。
  自皇祖母去了德恩寺,父皇的身子就沉了。我那些个阿兄们也就彻底乱了。太子哥哥仁厚,什么都靠着他。他看来就象个货真价实的太子党,保皇派。
  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效法曹瞒。
  然而我却觉得倦乏苦闷。要我舍了父兄助他?我万万无力为之。要我舍了他护我皇祚?呵,我只怕更办不到。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未出世孩子的父亲。
  我静静待在家里,感受那个正在一点点茁壮的新生命。我对自己说,只要他不伤父皇,不伤哥哥,我便如他所愿,跟着他,多余的什么也不做。
  可父皇很快便去了。
  我不知内情,也宁信无甚内情。父皇的表情很安详,我宁信他是笑着解脱了俗世凡尘。
  太子哥哥终于一掌大宝,宋家阿姊还是封了后。哥哥到底不是个绝情到底的人,面子上该给的他都给足了,只是他们却再回不到从前。谢良娣封了贵妃,毕竟也是替哥哥育有一子的女子,于礼制,合该为尊。至下三位孺人,第一的便是墨鸾,尊为淑妃。
  而白弈,也终于以拥立新君之第一功臣的身份把持了半壁朝堂。哥哥封他做凤阳王。是的,他封了王。我朝九世以来,“异姓者不得封王”的祖训,如今,终于破在哥哥手里。
  哥哥又要赐封我长公主,我上书婉拒了。白氏一门出了一个凤阳王、一个淑妃,已是至极。荣宠过盛必遭祸端,我只想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留一份安平。又何况,如今的白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不需要我替他做什么带给他什么,公主,长公主,又有何分别。
  他是凤阳王,天朝开元以来第一个异姓王,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他就像振翅九霄的雄凤,飞得那样高,狂风也阻不了他。可他心中的凰,却不是他的王妃,而是,今上的淑妃。
  这是怎样的嘲弄与讽刺,我笑得几欲落泪。
  然而,白弈得知我辞赏之事,竟对我笑了。自他娶了我,便鲜少再对我笑。记忆里,依旧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我看到的,卓绝男子温柔俊雅的微笑,痴迷得我心甘情愿便将一生交予了他去。
  可他真的笑了。
  他抚着我的发,笑着说:“婉仪,好婉仪。”
  他那样绝世聪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用意。他夸赞我。
  可我宁愿不要,我只想他抱抱我,陪陪我,多给我一份真情,真心。
  他见我不语,在我面前半蹲下去,将手贴在我小腹。他说:“也让我摸摸宝宝,听听他。”说着他低头,抱着我,附耳去听。那模样,竟像个孩子。
  我只觉喉头一烫,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又一眼将我看了个通透。可……哪怕只是他施舍的安慰也好,我宁愿再自欺一回。即便仅此一刻,也有真实的触感,令我感觉,我,他,宝宝,我们是一家人。这样,我就能记一辈子。
  自那之后,我们终于渐渐缓和下来,不再似从前那般,将针尖和麦芒隐藏在和睦表象下。
  我知他心中永也放不下墨鸾。我亦早已不敢奢求他放下。命中注定,他不能完全是我的。我那些年少时的盛气锐气和戾气,已随着年华逝去。
  我甚至开始期待,就这么渐渐的缓下去,终得细水长流,天长地久。
  然而,九重内偏又乍起波澜。
  灵华殿女婢谋逆,意图轼君,竟刺伤了哥哥。宋后大怒,将灵华殿一干人等统统投入大狱,更指淑妃为逆首,欲赐死。
  消息是深夜里急递来的,白弈连夜便入宫去了。他甚至带了兵马。
  我那时已很显孕了,挺着肚子,诸多不便。可我如何能在府中安坐等待?皇后终归是皇后。他若不带兵马,必救不下他的墨鸾。可他怎能带兵闯禁?
  我径入内宫去寻了哥哥。他伤了颈项,被宋后安置在宁和殿静养,浑然无觉墙外是怎样的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直到我说,你的淑妃就要性命不保。他才猛地从榻上跳了起来,挣裂了伤口,又是一片鲜红。
  呵。他们都这样。为了这个女人,如此不顾性命。
  哥哥是皇帝。他便是天,是法。但凡他说话,便是金口玉言。
  他才是止息干戈的良药。
  所以我去寻他。
  黔夜深寒。风里也透着血腥萧飒。
  我听见哥哥的声音在飞檐雕梁间振颤,那是种勃然大怒地咆哮。他问:“宋璃!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在禁军外臣面前,直斥皇后本名。他亲封的皇后。他的结发正妻。
  宋后面色青白,显是气极,又哀恸。她站在台阶上,她的深蓝宫装,她的凤冠,她的霞帔,她握拳的手,她的唇,无一不在颤抖。
  我上前去拉住她,轻声劝慰。我说:“阿姊,别斗气,先下去再说。”
  她却猛一挥手。
  我只觉天地一阵陡旋,本能伸手想抓住什么。可我面前,什么也没有。我跌了下去,腹间一阵剧痛,痛得我快要昏死过去。
  恍惚间,我听见一片混乱人声,还有宋后的笑。她竟像个发狂的疯妇,那样咬牙切齿。
  “你们白家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连你这嫁进去的也忘了本!”她指着我,瞪着我,怨毒地像要生吞我血肉。
  可我已顾不上了。顾不上悲,顾不上痛。我好怕。我看见鲜红的液体在我身下绽成了硕大的花朵,那如红莲般妖冶的颜色,刺得我阵阵晕旋。
  孩子啊。我们的孩子。
  白郎。
  白郎。
  你在哪里?
  我声声唤着他的名。
  依稀觉得身子暖了。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哄:“婉仪,没事。婉仪,我在这里。”
  我于是,终得安心。
  我们可怜的孩子就这样足足提前了两月降临人世,是个女孩儿,瘦瘦小小的,体弱得一塌糊涂。
  白弈给她起乳名为阿寐。只因她那样小小的,眼都睁不开,状如小寐。
  我喜欢这名字。她是那样可爱,乖若幼猫。
  灵华殿案交三司会审后,逆首元凶便很快浮出水面。一名管事女官招认,女婢作乱概因皇后幕后策动,意在陷害淑妃。那女官一口咬死了宋后才是元凶祸魁,竟不惜以死明志,一头撞在墙上,血溅当场。
  哥哥又惊又怒,更多的,还是哀。
  他终于,还是废后了。一道旨将宋家阿姊幽禁冷宫。后位虚设,淑妃荣宠,其势早已在谢贵妃之上。
  而那曾母仪天下名冠京华的废后却在冷宫点燃了一把烈火,将自己,连同破败的宫殿,烧成灰烬。
  惊闻哀讯时,我还是忍不住落泪。
  宋家阿姊爱哥哥之深,又如何会拿哥哥安危作筹码在哥哥颈项刺上一刀?纵她再激烈,也只会是为了哥哥,还有她自己宁为玉碎的骄傲。
  她错,只错在不该想要墨鸾死。
  可她已错了。即便她一把火烧了自己又能如何?不过徒使九重之内又添一缕冤魂,一段传说罢了。
  我那可怜的宋家阿姊呵,枉你如此聪明绝才,竟也看不透。
  冷宫火后,宫中渐有谣传,言灵华殿案另有元凶。更有甚者,流言直指淑妃,指她自导凶案,以苦肉之计谋害皇后。
  我知墨鸾绝无此等心机,就算是,那也只能是白弈。
  宋后被废,宋家势弱,白弈正是求之不得,搬倒宋家,他便是真正权倾朝野奉天子以令不臣。
  果然,其后白弈便一步步架空了宋乔,将昔日重权在握三公架成了徒享荣耀的虚职。他让哥哥另设了左右仆射,中书令、左右仆射、六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者共同入阁议政。哥哥什么都听他的。他是真做了曹瞒了。
  但我不愿,不想,也不能疑他。他是我的夫君,阿寐的父亲。我只能信他。
  事态渐略平息,九重浮腻繁华很快湮灭了废苑烈火的苍凉。我奉诏带阿寐入宫去探哥哥。
  除却早朝,哥哥终日都呆在灵华殿里。我本欲回避淑妃,无奈哥哥执意,只得带着阿寐前往。
  于是,我又一次见到那个令我又恨又怕,却又偏有些许同病相怜的女人。
  一别又经年,如今她贵为淑妃,我亦为人母,那些年少时的痴狂都已离我们远了,远了,再也寻不着痕迹。
  哥哥像个大孩子,抱着阿寐逗笑。她只静静在一旁看着,眼中光华流转,点点黯然。直到我辞别,她始终未同我说过半句话。
  我懂。若换作我,怕是比她更决绝。我定会拂袖而去,不管身后落下的,是何种尴尬。
  所以,我想我与她,还是今生都不要再见的好。
  又一载,墨鸾终也诞下哥哥的龙子。哥哥龙心大悦,给这新降临的小皇子起名为泰,望他福泰安康。天下人都知今上宠溺皇子泰。小皇子聪明活泼伶俐可爱,又有淑妃娘家在背后支撑。越来越多的人都揣测,将来皇上立储,怕是不会选谢贵妃所出的皇子承。
  然而,小皇子却夭亡了。
  他才那样小,不晓事的宫女却拿生枣喂他,让枣核生生卡住了喉管。
  横祸飞来,九重天变,株连者不计其数,竟搜不出那糊涂宫女隶属哪宫哪殿,只在太掖池底打捞上一套宫女的青衣。
  苍穹悠然,照几多冤魂过往。
  自那之后,墨鸾终于彻底变了。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纯善乖顺的柔韧女子,她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开始攻于城府权谋,她开始与那些藏在暗处的杀手斗,将哥哥那些妃嫔一个个全踩在脚下,手段令我瞠目结舌。她废了谢贵妃,将皇子承继到自己名下抚养。
  皇宫九重,那是怎样的修罗炼狱呵。饶是地藏菩萨的心,落下去,也要变了青面獠牙的鬼。
  她真的彻底变了,再没有那般透明清澈的眸子。她亦变作了我这样的奸险女子。
  哥哥渐渐开始怕她。他更悔,悔他没能保护她们母子。他向我诉苦,哭得像个被欺负的孩子。他开始从别的女子那里寻求安慰,麻痹自己。那个温婉的小充容,一如当年的墨鸾,贞静娴淑,满腹诗文。
  可她很快就消失了,蒸发了一般。无人敢问。更无人敢查。
  墨鸾给哥哥的后宫纳入了无数的佳丽。那些以良家入的美貌女子,采女,御女,才人,美人,一个个走马灯般从哥哥的龙榻上过。可他谁也记不住。他记得的,依然只有她。
  她甚至开始干政。她绝尘魅惑,有太多男人愿为她肝脑涂地,醉死裙下而无憾。她竟能将裴子恒这样的旷古奇才揽作军师幕僚。她还有万人敌的天将军殷孝替她镇守南疆;有她那个亲生胞弟姬显替她掌握半壁军权;有赤羽银枪的蔺慕卿甘为她赴汤蹈火。
  我知道,她是开始恨了。皇子泰的死抹杀了她最后的温情。她恨,恨那些残暴的凶手。她甚至恨白弈。恨他这样绝情,将她推入血池火坑。所以她要报复,她要与白弈夺天下。他要做曹瞒,她便偏做吕稚。她想将他最想要的东西夺走,以此报复他的残酷,就好似当年的我,负气从他身旁夺去了她。
  白郎呵。我苦笑。若早知今日,你又会如何?
  我看见白弈眼中的痛。他叹息,他拧眉不语,他甚至露出那样悔痛的神色。他又开始喝酒了,夜夜浇愁。
  可他什么都不做。他由着她。
  我笑他:“你是不屑与她争,还是觉着根本不必?”
  她是白淑妃,争不争,总都是他们白家的。何况她到底是个女子。这天下几时能给女人占了去?吕稚再强,不过垂帘;曹瞒纵不称帝,亦尊魏武。
  我不知我为何要笑。这正是我当年所求的。我要他失去,要他后悔,要他痛不欲生,然后再由我来抚平,那些伤和痛。我曾以为,如此这般,他便是我的了,他的心里便只能有我。
  然而如今我却半点也不快活,我烦闷得直想刺他,刺他愈深,我愈痛。呵,是了,原来我嘲笑讥讽的,是我自己。我那些可笑的算计,不过竹篮打水。
  我又笑得哭了。
  “婉仪。”白弈伸手,轻抚我的脸,擦去那些擦不断的泪。他说:“婉仪。由她去吧。这样她会好受些。”
  我鼻腔酸涩。我问:“那我呢?你如何教我好受?”
  他望着我,半晌无言,末了一声叹。“我不是一直在么。我们还有阿寐呢。”
  我终于,扑进他怀里,嚎啕,全无形象。
  后来,墨鸾又诞下了皇子恕。
  只半载,哥哥便崩逝了。去时,才四十一岁,膝下仅一个皇子承可承大统。于是帝位便顺理成章的落在这个孩子头上。淑妃荣尊太后,垂帘听政。
  她果真做了吕雉。
  那时我原想,这一切,也该到头了。这或许已是一个女人所能及的顶峰。如今,连圣上也要尊她为母,处处听她摆布。她才是真正万人之上的那一个。她的怨,她的恨,也该在这些年沉浮间,逐渐褪了,淡了。
  然而,万万想不到,新君登位三载,竟大病不起,再不能朝。
  于是,渐有流言四起,要变天了。
  王府里不断有人来,探虚实者,攀附者,更多的,是赤裸裸的阿谀谄媚。
  不知多少人的眼,都已将白弈视作了那将变的天?
  皇族势衰,白氏独大,只手遮天的太后,独揽大权的凤阳王。无怪他们,有时就连我,也要错觉疑虑,我的夫君是否真的就要登上九五。
  这可算是白弈求仁得仁了么?只不知,他当初收留墨鸾以图大计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对这个女子生出这万般不舍?又不知,当他多情不舍空眷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的殊途同归。
  我叹息,五味陈杂,亦哀恸不安。
  我赫然忆起当年,皇祖母哭着要我保父皇与哥哥不死,抓着我要我杀了墨鸾。我终于能懂,因这挂名的皇室,已彻底衰颓。可她老人家要我做的,我却连一件也未做到。宋家阿姊骂得好,我果然,是个忘了本的不肖子孙。
  但白弈根本不见那些来客。他让我去见。
  我是公主,先帝的亲妹,今上的姑母。那些阿谀小人如何有颜面见我?我的冷笑对着他们的僵笑。虽然,我也是凤阳王的王妃。
  白弈只见他那些肱骨谋臣,叶先生,崇俭……他甚至还见了裴远和蔺姜,那些我曾以为舍弃了他或与他敌对的人。他又见了钟秉烛,那个曾经令饮下毒酒的墨鸾起死回生的妙手神医,墨鸾信任多年的御医署令。
  他究竟在做什么,我无从知晓。我只隐隐地觉得,他似要做些什么了。
  可我竟猜错了。他突然让自己沉寂下来,一如蛰伏。
  一切依旧运转,僚属们各司其职,唯独他,将自己隐匿起来。他上表欲辞却左仆射职务。圣上不允。他便告病在家,再不上朝。
  我疑惑了。他究竟意欲何为?我猜不透他心思。这多年了,我原来,终是不懂他。
  然而,纵我费尽心力地去揣测,也绝猜不到,这天下风云,竟会如此涌动。
  载初元年六月,凤阳城惊现天降大鼓,绘三青鸟,纹五彩鸾凰,上有天书,言白氏有女乃西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托生凡尘,救化众生,理应受九五尊贵。
  大鼓送回京中,竟有钦天监领一班朝臣上表,言此鼓乃天降的吉兆,请太后称帝改元。
  他们,竟请墨鸾称帝。不是白弈,而是墨鸾,一个女子。
  闻讯时,我惊得半晌不能言语。我不信。她再铁腕,再权谋,终究只是个女子。
  我问白弈,这到底是怎么了?
  白弈什么也不说,不解释。他只拉我坐下,让我陪他下一局棋。那神情,宛如当年,他对我说,跟着我,多余的不要做。
  可他要我如何跟?
  我猛地甩开他,碰翻棋盘,一地黑白散乱。
  若是你要高飞,那我便跟你飞,只因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衷情一世的男人。
  可若是她,你要我如何沉默?我以何立场看着我氏族江山旁落?有何颜面再见我血脉至亲?她甚至连你的心也夺去了。
  我从白弈那双眼中看见我的盛怒和仓惶。我想,我是真的怕了。终于,因为不能看清而焦虑,因为焦虑而恐惧,因为恐惧暴怒而起。
  但白弈的眸子却是清冷沉静的,自始至终。他说:“婉仪,你要信我。”
  我怒而自哂。我如何能信?当年犹在眼前,一场婚姻已是你之于我最大的骗局,我这样的甘心情愿,自欺许多年,到头来,你却将前尘因由全部推翻。你叫我连被骗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又叫我还如何去信?
  他却捧出一盆青翠花草,静静浇水。“我欠她太多,姑且一退,只想给彼此留一线宽恕生机。”
  我冷笑:“难道你就不曾欠我么?”
  他似一怔,旋即眸光却柔软下来。他望着我,轻道:“欠你的,便拿我这一生来还。”
  我心头一颤,却不由自主,湿了眼。
  然而墨鸾却辞拒了群臣之请。她义正词严,将那钦天监投入天牢,责其妖言乱朝,要待秋后问斩。
  但那时我已明白知道,这不过是故作姿态的推搪。改朝换代,只恐天下人诟病。她不做谋逆篡位的妖女,只做顺应天命的女帝。
  果不出所料,仅二月便又有鸾凰鸣于天,三日不绝。
  臣众再请。太后依旧不允。
  其后,秋旱乍起。
  又有人称苍天降不尊之罪,三请太后称帝。
  于是,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新君,只在先皇传给他的龙椅上坐了有名无实的短短几年,一纸诏书,仿尧舜,禅位让贤。
  那个垂帘三载的女人终于向至极巅峰迈出了最后的步子。她,终作了女帝。改了国号,年号。就此,女尊九五,天下易主。
  这般的离经叛道。
  这般的匪夷所思。
  她果真是空前绝后旷古奇今的女子。
  可我却无法立刻接受。身为曾经的公主,我的血液令我痛苦不堪。我无数次在黔夜梦魇中惊醒。我看见皇祖母、父皇、母后、哥哥,甚至还有宋家阿姊,他们对我冷笑,他们怒斥我的不忠与背叛。我无言以对,唯有羞愧而逃。
  我的那些宗室叔伯们更无法接受。
  一二年间,藩郡诸王乱起,纷纷揭竿自立,却被一一削灭。墨鸾有数百年来无人堪比的天将军,有沙场上几度生死浴血练就的将才,有日夜精练的黑甲铁骑,藩王募兵远不是对手。
  白弈自始至终冷眼旁观。他自有人通传,坐在凤阳王府也能将天下云涌一手掌握。但他只是看着,一边日日照料着他那株花儿。他要它开花,可这多年来,它就是不开。
  时局安定后,新帝仍委白弈为左仆射,右仆射是裴子恒。
  白弈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依旧做该做的事,同往常一样。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仍是那九霄的雄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忙于国事政事。除此之外,他便在王府养花,养那株不开的花。他又更内敛了,更难以捉摸。
  皇子恕入主东宫。新帝又让左右仆射兼任太师太傅。
  他们,真好似一对明君贤臣。
  而我,却愈发不懂他。这大宝,终还是要还给太子的么?那这一场你死我活又算是唱得什么?
  然而,一年后,新帝却忽然要给太子改姓。她兴建太庙,要太子恕随母姓,姓白。
  于是,我终于惊悟。
  我这才懂得白弈的姑且一退。原来,他不过是以退为进。他从一开始便在替白氏谋的那些东西,他从未松手。他终于什么都谋到了,甚至连那一线宽恕的生机,也不过唾手。
  他自始自终都是这样的男人。有情如斯,却又无情如斯。
  可我竟然再也没有愤怒,亦无怨恨。我只觉得悲哀。
  我知道,我的王朝,真的彻底亡了。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没做。
  我去旧宗庙上了一炷香,跪叩,泪水洒了满地。
  然而墨鸾却也只做了六年的女帝。
  她自幼心肺受疮,时常呕血,皇子泰夭亡时,她万念俱灰曾自尽过,又更病根深植。
  她去时,也才三十有六,乌发红颜,依旧美若天仙。
  噩耗传来时,白弈正在给他那不开花的花浇水,我在院里陪阿寐画画。
  他的花洒砸在地上,而后,他像座山一般坍塌下来。
  我吓坏了,扑上前去抱住他,却见他眼里,全是泪。
  可他却未发出声音,半点也无。
  我却哭了。赫然发现,他鬓角,不知何时竟已生了华发。
  太子恕承母位登基为帝。他听说白弈病倒,便来探望,带着先帝遗诏。他不许我们施礼。
  他说:“母亲让朕尊大王为父,尊王妃为母,尊郡主为姊。”还有些什么,他几度张口欲言,喉头翻滚,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还是个十岁上的孩子,却已如此老成内敛。他的模样,像极了白弈。
  我微微阖目,唯有啜泪微笑。其实我早知道,从墨鸾执意为阿恕改姓时便知道。可我不愿点破。她不言,他不语,我又何必?
  我还知道,墨鸾当年给白弈的不是一株花,那只是株草,最普通的野草,不会开花的草。她让他种,她说开花之日便是宽恕之时。
  白弈其实也知道,可他故意装作不知,固执地种了十多年。
  然而她却是这样从骨子里倔强的女子。她给儿子起名作恕。只是,她宽恕了别人,却独独不能恕自己。
  大丧七日,我做了两个白缎灯笼,绣上墨色鸾凰,灌上桂花酒,白弈亲手点了,挂在王府门外。
  琼浆佳酿,桂花醇香,随风荡去,萦绕。
  他明白。我明白。她,也该明白。
  一切,尽在不言。
  天授六年,先帝崩,年三十六。遗诏去帝号。帝哀不从。尊谥玄天圣德皇帝。入泰陵。
  永隆五年,凤阳王薨,年五十七。帝大恸。追尊文武圣皇帝。入泰陵。尊凤阳王妃李氏惠德皇太后。安平郡主迁秦国长公主。
  永隆七年,惠德皇太后薨。谥孝贤惠皇后。祔泰陵。
  ——《周书文帝本纪》

  [—完—]


  〖《凤鼓朝凰》番外 之端敬敏皇后 〗知我无情有情  作者:沉佥

  知我无情有情

  她在那个熏风微醉的炎炎夏日里初次与他相见。
  她是阿咏,谢氏长房唯一的嫡女。
  他是父亲给她请来的先生,任修,任子安。
  那一年,她七岁,他二十。
  她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来,娇声问道:“阿爷,为什么先生没有白花花的大胡子呀?”
  他一怔,旋即笑起来,蹲下身去平视着她的眼睛,一只手微握在颌下,温柔笑道:“等先生长出白花花的大胡子时,小娘子已经是漂亮的凤凰了。凤凰在天上飞,不需要先生教。”
  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甜甜笑道:“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现在还不够漂亮,不是凤凰吗?”她笑起来有一双好看的酒窝,闪烁的眸子好似耀眼的黑玛瑙。
  这是一个七岁小姑娘的下马威,给初执教鞭的先生。
  他尴尬了好一会儿,缴械投降般摊开双手,无奈笑道:“小娘子现在漂亮,日后会更加漂亮。”
  然而他却不知,正是这样温和宽容的微笑,多年之后,却成了她心底亘古的伤口。
  或许,一切只是凑巧。只是,那样的时候,那样的人,在小姑娘缤纷斑斓的梦幻里,机缘巧合成了,注定遗失的美好。
  他并不是怎样出挑的男子,其貌不扬,更比不得他两个师兄,一个高才傲世,一个妙算神机。他显得如此平庸,没有身家背景,屡第不中,便是这谢公府上教书匠的位置,也要仰掌大师兄那曾是公主的妻子一纸荐书。甚至常常,连他自己也真要以为自己只是一块熟铜,永远不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但却是那小小的女学生,总让他诧异惊奇。
  她不像别的姑娘矜持羞怯,她胆大的无所畏惧。
  他教关雎,她便问他:“先生可有淑女好逑?”
  他自然并无家室。
  于是她便笑他:“哦——莫非先生不是君子么?”
  他教离骚,她便问他:“野草为佩,申椒为林,风雅是风雅,只是这味道会不会太——”她拖长了音望着他,欣赏他窘迫的神情,捧着脸甜甜地笑。
  非但如此,她使出各种光怪陆离的招数,俨然天底下最顽劣的孩童。
  曾有一次他真的着恼,拿了戒尺要打她手心。
  她这才有些慌了,终于知道学生是不能够肆意戏耍先生的。但她咬着嘴唇伸出手去,闭上眼,小脸绷得紧紧,不讨一句饶。
  那只小手粉嫩粉嫩,便像是夏日出露的新藕。
  他看着她,直到举着戒尺的手也酸痛,终于无奈闷叹一声,只轻轻刮了一下。
  这样一个烂漫又倔强的少女,他怎么舍得责打。
  但她却聪明地知道要乖了,她捧着井水浸过的提子向他赔罪,摇着他的胳膊低声软语:“先生别生气,阿咏知道错了。”
  她如此伶俐又乖巧,令人不忍苛责。
  他唯有叹息:“你这么样的性子,若是早生百年,怕又是一等的人物。”
  “我生在现在不好么?”她歪着脑袋问他。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叫他如何解释?
  如今早已不是从前,比不得开元鼎盛的繁华风流。今上痴于问道,权臣把弄朝纲,莫说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空有心力全无门路,便是大师兄那样稀世罕俗的大才,若非有公主知遇,怕也早已死了。
  怀才多舛,这样的世道,不是纯善之人的天下。
  可她还是个孩子,他没法对她说。他只有摇头苦笑。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但她却去找了父亲。
  “阿爷给先生谋个官做罢。”她如是对父亲言道,“我看先生比平日里来拜访阿爷的那些人都行呢。”
  她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叉腰站在那里,双环采衣,却神气得像个临凡降旨的小仙女。
  父亲笑她:“你懂什么。”
  她噘嘴道:“我当然懂了。那可是我的先生。”她气鼓鼓地,不理人了。
  后来,当他得知这样一段前尘,一时感慨得心下滚烫。
  那样连自己也要怀疑自己的灰暗岁月,却有这样一束温暖柔光向他投来,对他说,你比他们都行的。
  三年后再开科,他又去考了。外有谢相作保,内有德妃相助,他一帆风顺,金榜题名,终入仕途。
  他倚靠谢氏博得功名,谢氏也不过图谋培植势力多树党羽,这样利益互博的事,他心知肚明。
  或许,只有她,他教授三载的学生,才是赤子热诚。
  他不知她那些孩子气的话语在谢相那儿究竟起了多少分量,但在他心里,重有千斤。
  他在朝堂上兢兢业业,想经营一番抱负。但他似乎生来便是个文人而非政客,他的政见无人乐闻,他的才气却声名远播。京都纸贵,一字千金,任子安任大学士的诗书词赋人人趋之若鹜,一时他成了贵胄名流也争相结交的清流才子。
  他是一面旗,安抚寒门学子、笼络文人之心的旗,没有别的。
  是天生宿命也好,有心栽培也罢,他都不愿再探究。他抗争过,到头来不过是又一次被现实压弯敲碎。他心灰意懒了,闲闲的做个只作文章的学士,再不管其它。
  谢相是他的恩师,谢家小娘子是他的学生,他是谢公府上的常客。
  三五载光景,他暴风骤雨又风平浪静,她的生活却像是静止的,琴棋书画,大家闺秀。
  变了的,只是她容貌。
  她像一株勃发的芍药,日益妍丽。
  她在花园里荡起高高的秋千,衣裙飞扬,看见他和父亲走近,便欢快地跳下来,燕儿般飞上前,然后,撒娇从父亲面前将他拉走。
  “先生入了朝堂就忘了阿咏,不常来看了。”她常嘟起嘴抱怨。
  其实他分明是常去的,只是她每每地都要这样埋怨。
  他温和笑应:“小娘子长大了,不需要先生教了。”
  她便盯着他瞧,一双黑玛瑙光华灼灼,末了,颇少年老成地叹息:“那你也可以常来看看我么。不教书,随便聊聊也好啊。你看你——”她忽然伸出手指,在他双眼前画两个圈,“你可知道你眼睛里写着两个什么字?”
  他怔了怔,问她。
  她就手蘸着墨汁,在他面颊上写,念着:“一个是‘郁’,一个是‘闷’呀!”
  这样全无礼法的作为……好歹他也是在朝命官,是教习她数载的先生。他给她惊住了,半晌呆愣,回神时,她却已躲去了屏风后头,只探出脑袋来望着他,巧笑吟吟,便像是他们初遇那一刻。
  端茶的丫鬟进来瞧见,掩面笑着去打水。
  他窘得面红耳赤,却在掬水时惆怅长叹。原来他的郁郁寡欢,直白至此。
  她将他拉进院里,趴在池塘边逗弄红鲤,指着塘里鱼儿问他:“先生说,这鱼儿可欢乐么?”
  他静一瞬叹息:“我非鱼,不知鱼之乐。”
  “不对。先生一定在想,被困浅池,何乐之有。”她摇头道,抬起眼望着他,一双墨瞳剪水:“先生心有忧虑,故而见之以为不乐。但我却只见游鱼自在,其乐从容。这池中水是活的,若不快活,大可游去,但既然留下,那便要快快活活地留下。”她唇边淡淡一抹笑,宛若出露新荷。
  他心头一震,半晌不能言语。他竟被她开导了。被他这年少的女学生。
  她却忽然捧起一汪清水向他身上洒去。她咯咯地笑:“先生快别皱着眉拼命想啦!你看你这神情,倒像是被阿虎附体了呢!”
  阿虎是谢公府里那只虎斑猫儿。眉心上一条棕色扭纹,一眼瞧去,整日介都在沉思。
  他被她浇得从头湿凉到脚,却由不得,会心笑了。
  这可爱的姑娘,这样讨人喜欢。
  她会拉他出去游玩。
  王公之女养在深闺,出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但她耍起赖来简直是天生的小魔星。“反正明日我就自己偷偷跑出去了。我在地安门外的钟鼓楼下头等你到正午,你不来我就自己出去逛。”她挂在秋千上打着两条腿,鼓着腮,扬着眉,俨然威胁又挑衅。
  他哭笑不得只有苦笑。
  这个丫头天不怕地不怕毫无畏惧之心,她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主。但他怎能让她一个不涉凡世的小姑娘自己出去乱闯?或许他该告诉恩相。
  但她一眼看穿了他。“先生要是胆敢去找阿爷告状,我就——”她转着腰上玉佩,笑眯眯地。
  “你就怎样?”他颇为无奈。
  她却诡秘一笑:“不告诉你。反正想怎样就怎样咯!”
  他彻底哑口无言。
  于是他每每地败给了她,沦为同谋共犯。
  她拉着他四处去转,京都的里坊腻了又要郊外的山水。
  她喜欢碧山里的山涧淙淙,站在翠华峰上远眺,可以看见银光万丈的太白山。
  “今日我才知道,纫秋兰,佩蕙芷,不是风雅,是自然。”她闭目深深吸气,脱了鞋袜,把脚放进山泉水里。泉水微凉,颗颗光润的鹅卵石,踩起来酥酥麻麻。
  山泉性凉。他想把她拎出来,偏又踟蹰非礼勿视。少女跣足,那一双莹润洁白,岂是能够随便予外人看去的?
  她将他尴尬看在眼里,狡黠起来存心作弄。“大好的清泉,便要洗洗才叫痛快呢。”说着,她便动手要解衣带。
  他急了,一把将她揪出来,抓住她的脚塞进白袜里。
  她却坐在地上笑眯眯看他,得意洋洋地翘一翘小脚。“这样不是很好嘛。”
  他这才惊了,发现自己还捏着那只玉足,肌肤胜雪,滑腻幽香。他又窘地不知该不该放手了。
  她摆出一副老成模样,摇头晃脑地学做个夫子道:“先生到哪里都绷得紧紧的,思前想后多不快活。你才三十不到呢,这么急着做死气沉沉的老学究呀。”
  他看着她,久久的,又是感慨,又是感动,终于又笑了。
  从那之后,那山,那泉,便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她总死缠烂打地拖他来去,只为叫他忘尽烦忧。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地变了,一面恐惧,偏又贪恋。他知道,那是不可碰触的,一碰,便是天崩地裂。
  她十五岁行笄礼时,谢相问他给她点个名字。
  他知恩相是要他学士才子的名气给女儿添彩,一时不免惶惶。谢氏的女子,历代为妃,她多半也是要做凤凰的。
  他茫茫地思索,怎样的名字才能承了她的贵气顺了恩相的心意,沉吟间,却见她站在下面,深衣宫绦,钗冠花颜,那样的妙目、朱唇,凝荔香腮,乌鬓若云,少女初成的灵动风情,毫不矫揉。她正望着他。
  一刹那,他好似被天来的电火劈了一般,怔怔地脱口而出:“妍。谢妍。”
  谢妍。谢妍。窈窕淑女,妍捷无双。
  便是如此普通的名字,偏这样熨帖。
  在场诸宾惊醒过来,竞相恭维。
  她羞得满面红霞,埋首轻绞着挽帔,偷偷瞧他。
  他叹她的美丽慧巧。不是先生褒扬学生,而是一个男人由衷地赞美一个女人。
  宾客散去时,她追出来唤住他。她望着他,胸口起伏,良久良久,拿出一个小锦囊来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从三品的大学士还这么粗心大意的,连个腰佩都没有,旁人瞧见要笑话你了。”她盯着足尖,说得细声,耳朵也红了。
  他愣愣地,一时没了反应。
  她低头等了许久,还是没动静,不禁急了,抬头咬唇跺脚气道:“你接还是不接呀!不接不给你了!”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接了下来。
  她刷得又羞红了脸,扭身飞快地逃了。
  他将那锦囊拆开来看,里头装的,却是一只同心结。
  一时心潮澎湃,喜忧参杂,又暖,又冷。
  他苦笑的模糊难辨。她分明,只能是他的学生。他们都该知道的。
  但她是那样勇敢的女子,她的爱恋干净炽烈得不屑隐藏。
  谢相与他闲谈,婉转问起他终身。他立时便明白的通透,当下顺了恩相美意,请恩相作了高媒。
  她知道了,气得面色惨白,一拳拳打在他身上。
  “你心里没我,还戴着我做的结佩做什么?”她劈手夺来便绞。
  见她拿漆黑锃亮的剪子狠狠地绞,他吓得急忙去拦,唯恐她伤了手。
  她把剪子扔在地上,绞烂了的同心结却拼命攥在掌心,攥得骨节泛白。她红着眼眶质问:“你心里没我,还拦我做什么?”话音未落,泪却先涌。
  她哭了。那个一直一直在他面前灿烂巧笑的她,此刻却哭得肝肠寸断。他心痛得不能自已,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反而愈加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眼泪全往他身上蹭。
  他抚着她肩背长长叹息:“阿咏,我只怕配不起你这样的女子。”
  她将脸埋在他心口,柔声呢喃:“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不语,惟有暗叹。他怎能不怕。他是男人,肩上该扛的,比她要沉重得多。他不愿让她跟着他受苦。
  她依偎在他怀中抬起头来,面上还挂着泪痕,却已变作了粉扑扑的。她微微撅嘴,捏着那绞烂的同心结,羞道:“这个不好戴了,我再给你做一个呢。”
  他心里又热又软,忙拿了回来道:“不戴在外面就贴身戴着,护身祈福。”
  她顿时面飞红云,又将脑袋一气儿往他怀里钻去,再不敢抬起来了。
  他抱着她,心下滚烫。
  便拼了命荒唐一回又如何,这样的她,叫他如何忍心辜负。
  他在谢公府跪了几日夜,也不去上朝班。
  谢相气得直要打人,将她反锁在屋里,不许他们相见。
  但她却窜通了丫鬟偷逃出来,她找他,道:“我们私奔罢。”
  她竟要与他私奔。他做梦也从没这样想过。
  “不行。”他断然拒绝。
  瞬间,她的神情变得疼痛。“你怕么?你舍不得你的功名利禄么?”她哀怨地质问他。
  他抓住她张牙舞爪地双手道:“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我要明媒正娶你做我的妻,不要你受这等侮辱委屈。”
  她望着他,一个劲儿掉眼泪。
  但她生来不是坐等男人拯救的女子,她独自消失了。
  谢相亲自领了家丁,疯了一样找她,拎着他的领襟叫他还女儿来。
  他隐隐地觉得,他知道她在哪里。
  他带谢相去碧山,果然在翠华峰上找见她。
  她瘦了一些,略微憔悴。她静静站在山崖边,向自己的父亲微笑。她道:“阿爷,我要嫁任郎,今生今世,非他不嫁。”
  谢相急恼得几乎淌下老泪:“你这个胡闹孩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你……你何苦害了自己也害了子安?”
  她却依旧微笑着,眸中一片宁静光芒。“我就是要嫁他。”她如是静道,向他招手,“任郎,你过来。”
  他走到她身边去。她那样的神态和姿势让他莫名恐惧。
  她拉住他小声问:“你敢不敢和我一起跳下去?”
  他猛地怔住了。
  但她却忽然纵身一跃。
  他惊呆了,只看见她娇小的身子往下一坠,想也没想便扑了上去。
  耳畔风声呼喝。他只知道他把她抱进怀里了。别的,就不想了罢。
  但他们忽然在半空里停了下来,猛打了一个转向山壁上撞去。他惊得一激灵,来不及弄清状况,背就撞在冰冷坚石上,头晕眼花,浑身冷汗。
  怀里的美人咯咯地笑。
  他这才看清。原来她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白绸,另一端却绑在山崖突出的石块上。
  这个惊天动地的丫头骗子!他目瞪口呆了。
  她却还缩在他怀里痴痴地笑。“你真的跟着我跳下来……”她拿脸磨蹭着他胸口,幸福溢于言表。
  他很想尽量维持一个稳重的表情,偏偏还是冷汗如注。脚不踏实地,下面便是万丈深渊,教人如何镇静。偏生怀里抱着的,还是个胆大包天的妖精。
  她笑够了,仰起脸冲山崖上喊:“阿爷,你看到啦,我就是要嫁他。你答应了就叫人拉我们上去。你要还不答应,那我们就真地跳下去啦。”
  白绸一抖。他甚至可以想象恩相挫败颓丧的神情。任是谁遇上了她,岂有不败之理。愈是爱她,愈拿她没有办法。
  但他忽然听见一声裂响,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又坠了下去。
  其实,这贵胄人家的轻薄绸缎,承着两个人这样久,已是不易了。
  她惊声尖叫。
  他很认命地把她整个抱进怀里去,两眼一闭。
  合该命有此劫,谁叫今生偏偏遇着她了。
  他醒来第一件事是看她。
  她还睡在他怀里,沉沉的,衣裙上一片殷红。
  他吓坏了,抱着她踉跄向前,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汗水混着血水濡湿了衣衫,粘腻在身上。他放声呼救,直至声嘶力竭,君子的矜持,才子的骄傲,统统置诸脑后。那些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她还重要。
  依稀有湿热滚落进领子里,他惊喜疾呼:“阿咏!阿咏!你醒了?”他抚着她,反复哄慰。
  她不应声,只是低低抽泣,埋首在他颈窝,将他抱的更紧。
  谢氏家人也在漫山寻找他们。他终于寻得应援,护着她回了公府,请来宫中御医救治。
  御医诊过,说她并无大碍,只不过是擦出些皮外之伤流了血,养得好了,连疤也不会留。
  他这才如释重负,上前躬身向御医施谢礼,才迈出一步却猛一阵钻心刺痛,双眼发黑便跌倒下去,面色青灰,牙关紧咬,不省人事。
  御医大惊之下,却才发现,原来他右臂严重脱位,肋骨断了三根,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腿,白森森的碎骨刀子一样刺了出来,血肉模糊得惨不忍睹……便是这样重伤,方才他却还没事人一样,抱着她走了那许多山路,满心焦急的全是她。
  他的腿便这样落下了残缺。
  御医说他本已重伤又还过度劳损,磨坏了腿骨。
  她哭得双眼红肿,扑在榻边拼命地捶他,一直一直骂:“呆子!呆子!呆子!你真是个笨书呆子!”骂着骂着又泪落如雨。
  他痛得皱眉,仍摸着她的头哄:“以后别再胡闹了。”
  她收了手,撅嘴含泪道:“就赖着你胡闹一辈子!”
  他惆怅叹息。他如今已是个残废。
  她却抱住他胳膊,埋首柔声喃道:“我替你撑一辈子拐。”
  他心里陡然软烫,感慨万千终是一叹:“傻丫头!”
  “正好配你这呆夫子呀!”她抬起眼来,破涕为笑了。
  谢相宠腻爱女,终于默许了他们的婚事。只是终究有违俗礼,一切进行的低调。他在家卧榻修养,公府上静静筹备嫁礼。
  但朝中却有碎语流传,四体不全者有失伟仪,不得入仕,是有律例明文的。
  这是他们的羞辱和挑战。他明白。即便恩相不再反对,但却依然有太多人不愿他与她好成。他单薄的背景是他们的拖累,他与她的师徒名分永远是他们眼中的耻辱。他们要他知难而退。
  他写了奏表要递上去,感言陈情,极尽低声之能事。他右臂还伤着,写字手抖,只能狠狠用左手掐住右腕,写坏一笔便再重写一张。他不能辞官。他不是大师兄,也不愿让她做第二个姜宓公主。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无法想象若他连这文渊阁学士也不做了还能给她些什么。他不怕被闲人戳脊梁骨,他只怕她受委屈。
  但她恰巧看见,劈手将那奏表夺来撕得粉碎。
  “不做官就不做官!谁稀罕了?我不许他们这样欺侮你。”她气得面色青白,浑身都在发抖。
  他苦笑着劝解。
  她安静下来,柔声道:“你可知道,在你之前,阿爷给我找过多少个老师?”
  他怔了一瞬,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她却笑道:“二十个吧,或者更多,我也记不清了,但没一个能留下超过三日的。只有你能忍我。”她望着他,眸光安宁温暖,“但他们却没有一个能在才学上超过你。从那时起,你就是我眼里最博学最坚韧最善良的男人。甚至胜过了阿爷。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那天,你跟着我跳下来,抱着我呼救,我真的觉得,即便立刻就这样死去也死而无憾。你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来证明自己,你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也不许要你再多给我任何东西,我只要呆在这里,就足够安心。”说时,她偎进他怀里,抱住他,静静的,状如安睡。
  他只觉喉头滚烫,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有紧紧抱住她,紧紧地,紧紧地。
  但他不曾想到,她竟趁入宫拜见德妃时拿了德妃的令牌,从内廷径直去往外朝,上了太极殿。她在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一语惊人。
  “裴氏倾没,夭折了裴子恒,天下学子雅士无不心寒。圣上若是不怕明年新科连个应考的生徒也没有,沦为茶余饭后笑谈,那便只管再动上任子安罢。朝中清流贤士死的死贬的贬逐的逐,试问谁还愿替这样的朝廷效力?怕人才凋敝国运衰颓时,圣上是后悔也来不及的。”
  她傲然而立,说出那些朱紫大员们或许一辈子也不敢当堂而出的话来。
  一时,高高庙堂,鸦雀无声。
  他闻之震惊良久。他本以为她不懂。她不明白,有时候,□之辱只是男人的另一种尊严和要强。但他不曾想,原来,她懂的。
  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
  他掩面长叹。他知道,今生,他与她只能错过了。这当真是命里注定的,在劫难逃。
  太极殿上惊艳,风华绝伦,她便像一只金翅凤凰,以这勇烈姿态,飞上了九霄。
  圣上大爱她犀利智勇,一道谕旨,择她入东宫,封太子良娣,委以辅助仁弱太子之重责。
  闻讯时,她呆愣得浑身冰冷。
  德妃谢氏笑催她领旨谢恩。
  她忽然站直了身子,神色震惊又凄哀:“大姑母你……你故意陷害我?”
  “害你?你是阿姑母的亲内侄女,姑母怎会害你。”德妃笑得从容。
  她冷冷盯住德妃,咬牙,眸光含恨:“原来你是故意让我去太极殿。你早预谋好的,要拆散我和——”
  她话未说完,只觉面颊一道劲力来,疼痛,又麻又烫,整个人不由自主仆倒在地。
  大姑母竟给了她一耳光。
  她捂着脸,跪在地上,难以置信。
  德妃淡定,便如同那一巴掌从不曾落下:“总有一*****就知道,姑母是为你好。”
  “你骗人!”她捂着脸哭了,“你叫我去给人做妾,还说是为我好?你分明是怕受我拖累,敢做却还不敢认么?”
  “妾?”德妃冷笑,“你莫要忘了。你大姑母我也是宅家的妾!既生作了王公侯门的女儿,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含泪仓惶,却给震得应不上话来。
  德妃盯着她良久,微微阖目:“你也该玩够了。即便你不想着姑母、不想你表弟,总也替你阿爷着想。你阿爷这些年经营得有多苦,难道你便不管不顾?谢家的女儿,注定了是要承担的,你别再任性了。”
  她垂泪饮泣,固执地咬着嘴唇,直咬得渗出血来。
  德妃见了冷冷叹息:“阿咏,你以为任修是什么人?要和太子抢女人,他还能活么?”
  她猛然一惊,顿时浑身湿冷,十指冰凉。
  是的,他不能。皇权至高,生杀予夺,尤其是,对他这样单薄的一个人。
  原来,她真的已无生门。
  她绝望地跌在地上,看着大姑母远去背影,看她拖曳的华服宫装,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她去寻他。
  他的腿伤终于养好了,平常日子里也不再疼痛,只是离不开拐杖。
  他大概还不知道,她已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罢。她这样想着。但她却开不了口。她害怕,害怕伤了他。她强作欢颜撒起娇来向他讨聘礼。“我听说宁州苗寨有一种七色的花钗,是用七种奇花编制的,你去替我找来。找来了我便嫁你。”
  他微笑,静静地应:“好。我去。”
  她险些哭出声来。她将脸埋进他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泫然欲泣,轻柔呢喃:“你要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不要性急,慢一些,没有关系,我……我等你回来……我会等你回来……”
  他轻抚着她的乌发面庞,依旧是静静地应:“好。我不急。”
  她抱着他,如睡在春风荡漾中的懒燕,无限贪恋这最后的安宁温暖,不愿醒来。今日一别,便是永远,那些曾经的欢乐共对,都将离他们远去,再也不见。她迟迟不舍,直到天幕紫沉,他柔声劝她早些回去。
  她缓缓起身,才行至门前,忽然飞身扑回来。
  要她怎样说呵,千言万语凝噎,便是无声,只能无声。
  他搂住她,抚她的肩头,长叹:“傻丫头。”
  她终于落下泪来,抹也抹不断。她倔强地仰起脸,道:“你才傻呢。我是……是担心你出远门。”
  他默默微笑,轻拭她面颊泪痕。“你放心。我还有你做的护身符呢,山崖上掉下来也摔不死,还怕什么别的。”他叹,“你照顾好自己。”
  她望着他,恨不能将他刻进心里。她不舍得,她是那样不舍。她多想跳起来,告诉他一切,让他带她走。可她不能。她决不能。她不能抛下父亲,不能害了他。何况,他们又能逃去哪里?她喃喃地问:“你……你亲亲我好么……就一下……一下就好……”她垂下眼去,忐忑,却不敢奢望。他是君子。他那么呆的一个家伙。他不会懂得。
  但她却觉面上陡然温热了。他捧起她的脸,只凝视着她双眼,眸中流动的光荧荧的。良久,他轻轻俯面。
  唇间柔软的贴合温暖湿润,小心翼翼,浅尝则止,却胜却无数。她的泪又滚落下来,淌进彼此嘴里,苦涩而甜蜜。
  足够了。这样,便足够。
  城外一驾小车缓行。
  车夫问他:“先生腿脚不便,怎么还要去恁远的地方?”
  他微笑应道:“去替我的夫人找一支花钗。”
  “谁家的娘子好福气,嫁得先生这样疼人的夫婿。”车夫哈哈大笑:“那我倒要将车赶得快些,省得贤伉俪相思牵挂。”
  他依旧微笑,轻道:“还是……慢些罢……慢些稳妥。”说完他就别过脸去。
  她不愿让他看见的,他本也不想看见。所以,还是慢些,慢些得好。
  窗外景物远逝,京都恢宏的高大城门愈渐模糊,终成灰蒙蒙一团。
  他低下头,将涨湿的双眼,埋进掌心。
  大婚半月,她收到一支七色花钗,没有拜帖,没有署名,只有半阙词:
  相见不如不见,相知不必相许。道谁无情或有情,且凭前尘散尽。
  她捧在心口,久久呆怔。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地全咽下肚里去。
  他懂她。她终于知道。
  东宫小婢笑语:“谁这么缺心眼儿呀,贺礼送得迟了也就罢了,连名儿都不留。要巴结新贵人,也不多长些心思。良娣还能缺了这些钗环首饰么。”
  她眸中冷冽闪烁,却不着痕迹将那花钗塞进妆台角落,看似随意,懒懒笑着。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只为她要活下去,让她的家族活下去,也让他活下去。所以,从今往后,她要忘记,忘了过去,忘了他,忘了自己。
  泪眼沾湿,恍惚似又回到那熏风微沉的夏日,初相遇,烂漫纯真。那样的和煦笑颜,她已忘了,却又能记一辈子。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