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作者:沉佥
章三一 谋生变
那益州通江县一望千顷的田地几近荒凉,走过田埂阡陌,村落整洁而疏离,几无人烟,十分萧索单薄。
村口一张胡床斜横,格外古怪显眼。上头歪歪斜斜坐着个青衣女子,似二十上下的年纪,掌中一双弯刀如月,正把玩得滴溜溜转。
“哪一位是神都来的裴使君?”她吊着眼角睨看来者。
裴远牵缰的手紧了一下,望那女子片刻,正要开口应话,不防身旁之人却抢先一步。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殷孝剑眉紧锁。
“当家的?我就是当家的。”那女子闻声一笑,随手抛了抛掌中刀,在半空里耀出道银光。
瞬间,殷孝虎目微闪,映出一丝诧异。一旁裴远瞧在眼底,却是一幅莫可奈何模样。
通江县饥民闹事,打伤了押粮赈灾的户部侍郎郑彬,抢了二千石粮扬长而去,据军卒报,为首的是个叫张大的匪人,并非本地人士,数月前到了益州,与州府衙相对抗已不是一两回了。
能如此神速夺取二千石粮,绝非寻常灾民,便是草莽劫镖,也未必能有这样的身手。这张大究竟何许人?
裴远深感此事蹊跷,恐怕与道中高人脱不了干系,急欲寻回赈粮,又恐出动州兵惹恼了江湖游侠们,激起民变更是大大不妥,细细思度之下,便决定亲往拜会一拜这位厉害的张大。正要成行时,恰逢殷孝回来,便一同前往。然而,万万不曾想到,见着的,却是这个年轻轻的女子。
裴远苦笑:“张家姑娘,你这又是为的哪般?张老前辈近来安泰?”
那女子闻声柳眉挑立,拍腿跳起,冷嗤:“唷,原来当真是本姑娘认得的裴大哥呀,我还当是哪里来的狗官冒了这大好的名姓呢!” 不屑嘲讽溢于言表。
原来这女子,竟是江淮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那泼辣难缠的闺女儿,闺名唤作圈儿,江湖道上多称呼一声张大娘子。自当年丰年庄一别,转眼也有三四载未见了。
说道这位张大娘子,倒也算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身手容貌,只说那般的脾性,寻常女子哪及万一?便是男子也鲜有能克制她的。据传此女及笄之年,张百沙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张依依,取其排行谐音,又寓意依依婷婷之冀望。然而她却不答应,嫌弃这名字娇俗。张百沙一怒,当着观礼众宾客之面,便叫她自己起个更好的来。她却也不扭捏 ,捉刀就案划了个圆圈,从此便叫作张圈了。若非如此生性彪悍,又何来当年张百沙设计,欲招白弈为东床,来降制此女这一出?
但张圈自然不是那等在家听等父母之命的女子,当年察觉父亲意图,裴远未到,白弈尚未离开丰年庄时,她便已先打起包裹逃出家去,一走便是年余,逼得老父万般无奈,请来诸位豪杰为证,立下契书再不干涉她、不给她寻夫家,这才肯还家去。只是这样一闹,当真也再无人敢娶这凶蛮丫头了。张圈倒是受用得自在,可怜老父操心白头。这些奇趣传闻,裴远都是听说了的,只是却不知她为何突然来到这益州通江县,又领人打伤当朝官员,夺走赈灾粮食。
裴远见张圈神色不善,只得无奈笑问:“大娘子这是怎么?为何要抢赈粮?”
不料,张圈弯刀一转,刀尖戳着裴远,竟扬眉怒喝:“裴远,既然真是你,那本姑娘也不必同你讲什么客气了!不如先问问你们这些做官的,放得是什么粮,赈得是什么灾!”
她怒意不掩,问得掷地有声。裴远与殷孝俱惊,相顾时皆是神色大紧。
张圈见二人不应话,又冷道:“裴使君该不会想推说不知罢。”
裴远莫名尴尬,应道:“裴远确实不知。”
张圈冷笑:“那本姑娘请使君喝一碗用这赈粮米熬出的粥,不知使君敢不敢喝?”说着,她一击掌。
立时,一名小童捧着一个盛粥的烧钵从村中民房走出,一直递上前来,搁在张圈面前案上。那民房相距甚远,张圈击掌声也并不响亮,这小童却能立刻应声而出,实在不能不称奇。
“裴使君请罢。”张圈做个手势,便要裴远喝那碗粥。
粥很寡,色泽并不清透,只瞥一眼,也能瞧出。裴远心一沉,便要上前细查,不料却被殷孝一把拦住。
“忠行兄……”裴远不明其意,又不便当着张圈之面先与殷孝分歧,只得欲言又止。但殷孝看他一眼,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怎么?不敢?”张圈见状,颇挑衅地抱起双臂。
殷孝闻声抬眼,正瞥见张圈那自得模样,不免暗自好笑。这大妹子横竖一个土匪婆娘,裴子恒那一套君子之道怕是不管事儿的。
只听殷孝沉喝道:“把你劫走的粮扛一石出来。”
正得意时冷不防遭此一喝,张圈没好气白殷孝一眼,本想发作,忽见殷孝冷着眉眼,虽不应声,掌中一口大刀却已提了起来。好一口宝刀,九环金背,分明古拙朴实,却自有锋利,尚未出鞘已寒气逼人,正映着主人一双虎目,威慑之意不言而喻。张圈看在眼中,由不得眉梢抖跳,惊得后退一步。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收起轻慢讥讽,反笑道:“这位壮士是哪一路来的好汉?凭得什么叫本姑娘听你吩咐?”笑着,她手中一把圆月刀已作流星赶月之势,划一道银弧,向殷孝颈项袭去。
这姑娘,一上手便是杀招,当真好狠!
裴远见了由不得面色惊白,饶是殷孝本人也忍不住皱眉。眼看那弯刀电掣而来,殷孝眸光一灼,扬手,竟一把将驰来银光抓在掌中,但见光华一滞,霎时,鲜血滚落。
见殷孝非但不闪避格挡,反而迎刃而上,张圈大奇之下不禁一怔,忽然却身子一晃,猛地,整个人已被拽近前去,尚由不得她细思,颈项已是一寒,原本胁迫于人的弯刀,如今却比在自己咽喉。
“我说话,没有说两遍的习惯。”殷孝冷哼。
张圈本想强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个弯儿笑道:“大哥,你要我出粮,好歹也要先放开我才是。”她话如此说,手上已在殷孝刀尖游移瞬息暴起一掌,掌风所向正是殷孝心腹命脉,如若劈中,立时便要人性命,狠辣可见一斑。
但殷孝只是冷嗤,眼疾手快,不待此一掌使老,已先擒了她胳臂,反拧一捋,只听一声骨节脆响,便将她关节卸开了,毫不手软。
关节脱臼,张圈痛得哀叫,一条胳膊半点劲力也无,又急又恼,险些掉下泪来。
她这边呼喊,那边村中人影再按捺不住,呼啦啦全围了上来,好似从土里钻出一般,虽说都穿着普通村民服饰,但神情举止间的默契却分明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裴远从旁观之,正又惊诧又好笑,猛然瞧见这群人,也由不得眸光一敛。他自然认得,这群人里,还有张百沙的长徒祝彦武。原来,果真是游侠插手。只是盐道上,又怎么忽然来管赈粮?裴远正思虑不定,猛然却听那边有人声道:“这位英雄,我阿师妹不知深浅,多有冲撞,在下替她陪个不是。但阁下堂堂男儿汉又何必为难一个女子?”说话的,正是祝彦武。
殷孝闻声冷道:“殷某从不为难女子,实在是没见过这等出手歹毒的婆娘,一时眼拙。”那神情分明嗤笑:这会儿倒知道说是女子了?显是半点放人之意也没有。
他此言甫一出,张圈已气得面颊涨红,青盐帮众人顿时成僵。
裴远见状,忙上前缓和:“祝兄,我二人今日前来并不以官身,也不为别的,实在是不明白,以诸位侠义,为何却要虏劫灾粮?故而诚意相询,以求解惑。”
那祝彦武盯看裴远片刻,叹道:“裴使君与我们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我们的为人使君难道不知?我们又怎会与灾民们抢粮。但这赈灾的粮食究竟都是些什么货色,使君便从未察知么。”
“粮刚到益州便被你们劫走,哪里来得及查验?”殷孝冷哼。
裴远忙道:“既然如此,还请祝兄带裴远前去一看,若真是裴远失职,必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他如是说着,便要进村。
“子恒!”殷孝厉声将他喝住。
裴远微怔,步子一顿。
那祝彦武见此情形,又见自家师妹还为人挟制,只得道:“不敢劳使君尊驾,在下命人扛一石粮来请使君验查便是。”话音方落,已见个细瘦汉子从人后走出,竟单手拎一石粮来,步履轻盈,毫不吃力。
祝彦武一刀将粮袋戳出个窟窿。那张圈还被殷孝拧着,嘴上却半分不软,愤愤呼道:“裴使君可要瞧仔细了,这便是神都来的好赈粮!”
手起刀落,那米粮便涌了出来,带起灰雾。
瞬间,裴远面色已是青白。
赈粮不纯。非但不纯,怕是几乎没什么能入口的,刨除沙石,一多半竟是已然霉变的陈年旧米。
神都来的赈粮怎会是这种东西?这样的粮食,怎能给这些等粮救命的百姓们吃下肚去?若这些不是赈粮,那真正的赈粮却又在何处?
裴远轻捏着掌心“粮食”,拧眉不舒,眸光却是大寒。
“喂!这位大哥,现在你也瞧见了,还不放开我?”张圈气急败坏地挣扎。
殷孝看看裴远与那一石劣粮,再瞥一眼张圈,放手却是冷哼:“你们就这么将赈粮抢来,愈发说不清了。”
张圈得脱,吊着脱臼手臂,正痛得龇牙咧嘴,冷不防听见这句,气得柳眉倒立,嘶声怒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在这赈粮里参杂蒙人了?又没什么好处得!”
“不是这个说法。”裴远站起身来,颇无奈长叹。张圈心思直白,但他却知道,殷孝真可谓是一语中第。无论是谁在赈粮中参杂作假,如今赈粮被劫,那人都大可以甩手不认了。“我即刻回州府去查,神都来的赈粮,不止这二千石。”他边说,边牵马要走。
“如今已是打草惊蛇了。”殷孝拦住他,道:“往最好处想,他们也早做好了手脚,你即便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要往最坏了想,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裴远一拽缰绳,神色瞬间复杂。他静默半晌,低声道:“我得回去。”
闻言,殷孝眸光微动,便即摆手道:“你去罢。别的交给我。”
裴远微笑,于马背上向殷孝拱手一揖,再不多言,策马扬鞭而去。
上元佳节隆至,皇帝于玄武门大宴群臣,各式宫灯结彩,将诺大帝阙辉映灿烂,远望之,如有祥云流光,金碧辉煌。
御侧东宫席案前,吴王世子李飏正与太子李晗摆局对弈,墨鸾随立在世子身旁,看着那孩子开心笑颜,亦不禁微笑。
自那日拜谒东宫后,太后借着墨鸾手伤大发责难,再不允墨鸾与阿宝靠近东宫半步。阿宝虽然贪玩,但并不是骄纵蛮横的孩子,见墨鸾手伤得厉害,便也乖乖地一声不吭,每日跟在墨鸾前后,还小心翼翼叮嘱她上药休养。但孩子眼底深埋的渴望,却是如此滚烫,比掌心灼伤更令墨鸾心疼。他才不过五岁,却已不得不学会在大人的世界里勉强和掩藏自己。
“我以为,太后不该如此苛责世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呢。”再三犹豫,墨鸾终于还是去见了太后。她望着太后那双深玄无底的眼睛,道,“兄长疼爱幼弟,想要去看望,既是常情,也是伦理。太后如今不允世子去,便不怕疏离了手足之情么。”她说的轻声,却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太后笑道:“究竟是阿宝想去看弟弟,还是你想入东宫。”那笑容分明和煦,却如斯尖刻。
墨鸾只觉面上一涨,不禁羞愤难当。“太后这又是何必。皇太后殿下想要儿如何,不想要儿如何,也不过只是一道旨意。”她垂下眼去。
太后讶异挑眉,“你有些时日没这么同我说话了。”她缓声道,“我本还以为你这性子是沉敛了的。”
墨鸾只是咬唇不应。
分明颔首乖顺,却是如斯倔强的模样。太后静看她半晌,轻叹出声来:“上元那日,宅家要设宴,你领着阿宝去玩会儿罢。仔细些,别又弄出什么伤病回来。”
一言之下,竟是应允。墨鸾怔忡良久,待下得殿去,却见阿宝小小的身影躲在回廊拐角处,正偷偷探脑望她,一时,百感交集。
“阿宝,这一局你怕是不能赢了。”
思绪方略略飘远,忽然听见一个温厚男声笑语。是太子李晗。墨鸾忙敛回神来,只见阿宝嘟嘴鼓着腮,小小的眉毛也学个大人模样皱起,盯着面前棋盘不发一语。那黑白纵横场上,两条大龙绞缠,黑龙势盛,大有将白龙围困之势。
墨鸾静观须臾,回身从侍婢手中取过一块石蜜饼,柔声笑道:“请殿下稍歇,用块点心罢。”她将糕饼呈于李晗,又取一块给阿宝,趁着李晗吃饼,却用宫装宽袖遮掩,冲阿宝做手势。
阿宝聪敏伶俐,一瞧便懂,蜜饼还咬在嘴里,便已急不可耐。
李晗本还悠闲,瞧见他落此一子,不禁惊奇出声。棋局上瞬息此消彼长,阿宝一枚白子,竟将一路本不起眼的棋脉盘活,犹如斜插腹地之利剑,防不胜防之下,竟是措手不及。他由不得抬眼,仔细打量那向自己献饼的女子。她却已站到阿宝另一侧去,正照料阿宝用茶,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视线锋芒。李晗意兴大起,顿觉有趣,正待要出言发问,不料,却有侍人呈来一觞酒,说是吴王殿下敬上的。李晗抬头望去,果然见吴王李宏立在不远处,周遭热闹非凡,唯独吴王殿下像个遗世独立的谪仙,冷清一人。三郎总是这样,每逢盛筵,要便推托逃过,要便捡个角落独处,也不知究竟是真已得了道骨仙风,还是什么别的。李晗摇头莞尔,取了这一觞酒,起身向李宏踱去。“三郎,你再这样下去,可真要羽化登仙了。”他如是说着,便要拉李宏。
“大哥!”李宏忙反拽住他:“先且留步,待我长话短说。”
李晗摆手止住他:“上元佳筵,只有亲友之论,不谈国事。”
“那便只论亲友。”李宏不顾阻拦,兀自接道:“四郎若有万一,大哥管是不管?”
一言掷地,两相皆有些沉闷。许久,李晗才缓道:“之前那些不是已不追究了么。他近日安于王府,终于陪伴四弟妹,又出了什么事了。”
李宏扫一眼四下,见上首太后正饶有兴致与皇帝、王后一齐观赏舞乐,这才问道:“大哥觉得四郎是不是个胡作非为之人?”说时,他仍是压低了嗓音,蹙眉似有忧愁。
李晗不禁奇怪:“这是怎么问?四郎虽然有些莽撞好胜,但大事总不糊涂。”
李宏叹道:“但我却听见些风言风语,说四郎督办的赈粮,出了些纰漏。”
李晗闻言一震,惊道:“什么事情?”
李宏眸光闪烁,隐隐显出些难色来,苦笑:“若是四郎真惹上什么祸事,恐怕还要仰仗大哥多替他担待美言。”
李晗执着酒觞微怔,半晌浅笑。“阿哥知道你为难。”他轻拍李宏肩膀,宽慰道:“你也宽心些罢,皇祖母虽然将阿宝留在庆慈殿,但总不至于亏待一个孩子。何况,到底是血浓于水。”
“大哥!”李宏心口一烫,情不自禁一把握住兄长的手。他静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阿玝斗胆不敬,难道大哥真是要学父皇么。”他问得极轻,几乎细若不闻。
李晗微微一颤,沉寂片刻,缓缓将手抽回。“三郎,”他看着李宏的眼睛,温和笑道,“我自知不是什么德贤出众之人,凡事必谨小慎微,唯一可以不掩骄傲的,只是咱们弟兄几人亲如手足同心同德。我这么信,也一定这么做。”
李宏回望他良久,不禁眼眶发潮。“阿兄今日所言,小弟铭感在心了。”他双手举起酒觞,郑重敬拜,而后一饮而尽。
李晗笑叹,一面将他往席上拽,一面道:“你还不来看看你的好阿宝,得了高人指点,已连胜我两局了,如今这一局又是险象环生。皇祖母寻来这一位贵主当真是个妙人,我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下得如此好棋。她不过是偶尔从旁指点阿宝,却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只叫阿宝胜我一子,旁人看下去,还都道是我谦让了阿宝,既哄得阿宝开心,又不叫我难堪。”
“她兄长棋术高明堪称国手,她自然学得妙法,也不足怪。”李宏笑道。
李晗意味深长看一眼李宏,道:“三郎,我看皇祖母是有心成你的好事。这样的女子,又能诚心待阿宝好,倒也真是一桩良缘。弟妹仙逝也有这些年了,你不如放下罢,何苦为难自己。”
他方有此言,李宏足下顿时一滞,眸色瞬间沉郁,明灭不知所思。“大哥,我还有事,先暂别一步。”他避开李晗目光,再不给挽留之机,抽身便走。
李晗眼看着,心知不可强留,回首又瞧见席畔女子与阿宝巧笑和乐,唯有惆怅叹惋。
那月下斑驳疏影,在宫灯花火的金红光晕中愈发朦胧摇曳。
李宏席地倚于花树荫下,静看着千树灯火簇拥下高高的灯轮,一坛陈酿,两只酒觞,自斟,对饮,无言胜却千言。
他不喜欢这种筵席。愈是热闹欢庆,愈显冷落清戚,谁能知那一张张笑靥之下,觥筹委蛇之后,又是怎样光景。从前还有阿俏陪他,如今谁也没有,他身边是空的。
他温柔聪慧的阿俏,早已飞作天上仙,纵有再多牵挂不舍,又能如何?
放下。放下。不过简单二字,说起容易,做来何其难。
“是我牵累了凌广兄。如今,怕是连你也要负了。阿俏呵阿俏,你大概已经怨怪我了?否则为何迟迟不肯回来相见。”他执玉觞苦笑,琼浆入口,亦苦涩无边。
忽然,眸光微散,却瞥见灯火辉映、月光淡撒下踟蹰不前的娉影。
阿俏?
不是。那只是个初出落成的小女儿。不是他的阿俏来。
“让贵主见笑了。”李宏搁下酒觞,整理衣衫要起身施礼,几分醺然,步伐微乱,不防一个踉跄。
墨鸾抱着貂子披风,正犹豫是否上前,忽而见他起身却要跌倒,下意识慌忙去扶。
瞬间,宛若相拥。
男子灼烈的气息,酒香馥郁夹杂,浸染着滚烫体温,扑面袭来。墨鸾心惊微颤,欲要推开又不能,一时,不禁成僵。
但李宏很快便自撑住树干稳了下来。“失礼。请贵主恕罪。”他倚树缓缓坐下,半仰着面看墨鸾,歉意倾泻。
“太子殿下让我来请大王入席用些元子。”墨鸾轻声道。
“他刻意编派你来寻我的。”李宏浅笑。
墨鸾闻之略惊,旋即又尴尬起来,低了头,静立一旁。
李宏怅然笑道:“如今连他也来撮合,再拖沓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有些话原本也就该我来说。”他坐正了身子,凝眸看墨鸾片刻,才缓声接道:“皇祖母的心意贵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小王鳏居,本不该存此妄念,但阿宝渐渐知事了,我独自带他也常有心力不济。贵主娴淑温婉,小王早已钦慕,阿宝对贵主,又素有孺仰。如蒙贵主不弃,小王当择良日,登门拜谒令贤尊令高堂,求——”
他的嗓音低醇,缓缓道来,犹如陈酿静酌。墨鸾听在心上,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再不能允他说下去。“大王醉了。”她打断他,伫立在树影中,颔首,神色模糊不见。
李宏怔忡一瞬,低笑出声来。“大概真是醉了。说些疯话。”他笑着,眸色微散。“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他忽然如是说道,“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但是,人浮于世,又有几个能得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至极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否则,你与我,又何必还在这里,又哪里还会在这里。”
他忽然竟如将心腹也剖开来一般,墨鸾呆怔,良久还神,不禁苦笑。“大王宽心罢。”她轻道,“我喜爱世子,并不存半分私欲妄想。我能应承大王的,也只是‘尽人事’三字,至于天命所在,世子吉人贵子,天命必向之。”
李宏眸色轻颤,唇角溢出温润笑意来。“如此,便是大恩不言谢。”他笑语,话音未落,眼已阖了起来,竟如沉眠梦呓。
墨鸾静待良久,见他似真沉沉睡去,不由长出一口气。
李宏那张阖目睡颜仍浸着几分酒韵,精致风流。他是如此卓绝的男人,温文尔雅,气宇不凡。若换作其他女子,大概断然不能拒绝了他罢。她见过他的温柔、体贴、和暖……每一样都恰到好处,那正是她所渴望的。在这样孤独、寒冷甚至几近绝望的泥淖中,她多想有个人,有个宽厚怀抱,有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带她走出去。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欲则刚,她其实是如此地想爱,渴望被爱。这样脆弱的时刻,偏偏他与她如此靠近,近得似能听见心跳,而那个人却那样遥远,远如遗忘……然而,那又如何呢?他终究不是。他不是白弈。她早已在心底种下一株疯长的藤蔓,每一寸蔓延都是刺血,甜蜜而疼痛,再不由任何自欺、欺人。
她替李宏将披风小心盖上,转身走掉了。
然而,却无人知晓,遗落身后的那双眼忽然睁开时,映入瞳中的灯火,分明明净清澈。
扑面而来的气息令裴远由不得一窒。少年时灰色的记忆在瞬间复苏,激得胃中一阵痉挛。那是牢狱的味道,充满了腐败与死亡。眉心突跳着,阵阵发疼,他摁着头,仔细理了理思绪。
他本以为回到益州仍可有斡旋余地,却不料对方手腕之狠厉远在他想象之上。两道巡察御史的官威震慑不了狼子之心,他才刚踏入益州刺史府衙,已遭袭击,再醒来,便是身陷囹圄。
狱室光线昏暗,隐隐约约中,似有人影倒卧。裴远翻身爬起,正要上前探问,冷不防一阵脚步声来,迫得他顿了下来。他寻声望去,逆着那一缕混浊白光,果然见两个脚蹬深靴身着官袍之人踱来。
来得,正是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户部侍郎郑彬。
那徐思侑隔着狱栏看裴远片刻,拈须一笑,道:“裴使君,住得可还习惯?”
裴远抬眼一看徐思侑,反问:“粮呢?”
徐思侑道:“使君何不先问问自己的处境?”
裴远闻之不禁冷笑:“徐刺史,你我同袍侍君,同朝食禄,一要对得起黎民百姓,二要对得起天地君主,三要对得起良心德行,最不济,也该铭记天朝法度。明公封疆大吏,位居要职,怎么偏要行此愚昧之举?”
徐思侑笑道:“使君敏锐,又是耿直清流,下官不敢妄自逞强、班门弄斧,故而索性做个蠢人,反倒便宜。”他负手踱了两步,接道:“使君且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耳坠来。
那耳坠,是静姝的。
裴远眸色一烁,虽不至于意外,但依旧忍不住双眉紧锁。“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不要为难她。”他沉声道。
徐思侑又将耳坠收起,笑道:“那便要看使君如何行事了。”
“赈粮关乎民生,一旦生变,必定无从掩饰。”裴远嗤笑,睨一眼徐、郑二人,道,“听闻,徐刺史乃胡公旧部,郑侍郎亦是胡公门生,此番又是魏王殿下亲自荐命。二君如此行事,仔细不要累及了魏王及王妃二殿下才是。”
徐思侑道:“使君果然刚正,倒能不计前嫌替二位殿下着想。我们自然是不能牵累二位殿下的,所以,才特意请使君相助。”
“原来如此。”裴远淡然一笑,“你们打算让我做替死羊。”
徐思侑道:“只要使君行此方便,我二人也决不食言,自会保那位姑娘无恙。”
“好。我知道了。”裴远轻拍衣袍,倚墙靠坐,“你们去罢。”言罢,他便阖了眼,俨然小憩。
他竟得如此平静,仿佛方才所谈论的只是些家长里短,并不是他的生死。待到徐、郑二人离去,他才睁开眼。
角落干草堆中卧着人影依旧未动。裴远细听片刻,觉着附近已无响动,这才走近前去,俯身察看。一看之下,却由不得大惊。
那倒卧之人,竟是益州府知政林峥。
只见林峥此时已浑身是伤,哪还有个完整人形?显是已受过了大刑。
裴远大惊,忙将林峥扶起,好一番应急救治,又唤了一刻,才见其转醒。
那林峥缓缓睁眼,一见裴远,登时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双眼异彩闪烁,似是十分激动。裴远忙将之摁住,连连劝阻,这才令之安静下来,只拱手略施一揖,道:“使君,下官思虑不周,牵累使君了。”
裴远忙扶住他,和声道:“贵政可觉得好些?”
林峥叹道:“多谢使君关爱。下官惭愧。”
“快别说这些。”裴远笑道,“我离开益州之后,州里有何动静?贵政又是怎会弄成这样?你莫急,且慢慢与我细说。”
林峥点头,便依言说了一回:
原来,裴远前脚方走,益州刺史徐思侑便做下了布置,又扣押了静姝为人质,只等裴远返回。而所谓匪人劫粮,也不过是一个事先设下的局,故意引裴远离开益州以方便行事。无怪张圈等人劫夺二千石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因他们——连同不明就里的林峥,都作了为徐、郑二人利用的棋子。
至于林峥被拘,则是另一番缘由。只因徐思侑早有贪渎之实,林峥心思检举弹劾,暗中搜罗了一些证据,只待时机便要递呈御史台。徐思侑有所察觉,索性借此机会,想要逼迫林峥交出其贪渎之证据,而后除之。
林峥道:“使君,下官花费三载收录了一本账册,还有一些物证,就藏在——”
眼看他话要出口,裴远忙拦住他,与他低声道:“如此紧要的机密,贵政不必告诉旁人,他日贵政亲自将之递呈御史台察查便是了。”
“可下官大抵已无机会再见天日了。”林峥闻之叹息:“但使君是神都钦差,代天子巡牧,他们未必胆敢太过造次。下官又听闻使君入朝前曾游历江湖,或许……或许……”他看着裴远,眼神浅浅亮了起来。
裴远不禁微笑:“贵政以为他们为何将裴远与君投在一处?”
林峥一怔,又听裴远低声道:“他们想从贵政手中拿东西,明抢不得,会如何做?”
“莫非……”林峥瞳色一涨,正要脱口而出,猛然惊醒一般,忙噤声收言。
裴远拍一拍林峥肩膀,眸光却愈发凌厉起来,在昏暗中四处察视。忽然,他伸手在栏柱上敲了三下。
林峥惊诧,正欲要询问,尚未开口,却有一道黑影一闪而入,也不知使得什么妙法,竟已穿过牢栏,到了近前。
“阁下尊号?”裴远低声询问。
那黑影答道:“艮癸拜见使君。”
“有信?”裴远又问。
“没有。”艮癸应道,“我是跟着使君一路离京的。”
裴远又点头道:“我若拜托你三件事,你可能办?”
艮癸道:“艮癸自当竭力达成。”
“好。”裴远随手扯下腰间玉佩,递与艮癸道,“神都跟来的御史卫应该还不知道我返回了益州。我想请你替我将这枚玉佩交给忠行兄,让他联络卫军。”他看了一眼林峥,接道,“我大概一会儿就能离开这儿了,烦劳你设法将这位林知政带回神都,与你们公子亲自接手。不要让外人知晓。”他又静一会儿,道:“最后一件,替我带话与你们公子,若我回不去了,余下诸事,就全都交给他了。”
“使君,这位是——”林峥忍不住问。
裴远忙止住他,又低声道:“贵政就不必问了,待进了神都自有分晓。”
“但——”林峥似有踟蹰,却又不肯说出口来。
裴远一笑:“在林贵政眼中,裴远是什么人?”
林峥怔了片刻,终于一抱拳:“事已至此,也不怕说句不敬的,林某信不过朝廷派下的御史,但信得过裴公的公子。”
裴远眸光微颤,郑重对林峥一躬到地,礼道:“多谢林君还记得先父。”他直起身来,看着窗口那一线欲渐昏淡的光,心中一片沉色。
他觉得微妙难名。
有太多的事情已濒临溃败,刻不容缓,一触即发。而他所触及的,大抵不过冰山一角。
当他发现艮癸的一瞬间,忽然却有闪念从心尖掠过。自离开神都,艮癸便一直跟着他,但他却丝毫也不曾察觉。他完全相信,若艮癸不愿让他察觉,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也还是不能察觉。然而,方才徐思侑麾下设伏抓他时,艮癸却连个影子也不见。一时,他竟不能确定,白弈派来艮癸,究竟是为了随护,还是为了监视。或许,兼而有之。但无论如何,如今要想了结了益州粮乱,他恐怕依然只有这一条路。
他不禁轻笑起来,眼底却泛起一片模糊玄色。他莫名有些恐惧,那个人或许已不再是他自幼知交的好友了,但却必须是他可倚信的伙伴,必须是。
章三二 骇浪兴
“太子殿下还是暂且静观罢。”东宫明理堂中,白弈执一枚白子落在盘上,一面看似随意说道。
太子李晗一手摁住额角,蹙眉叹息:“我倒并不担心三郎。我只觉得古怪,四郎并不是那么糊涂的人。”他将一枚黑子反复在掌心搓捏,心思全不在局中,竟不能落子。
白弈静看李晗种种焦躁烦乱举动,并不立即应话。
两日前,艮癸回来,带来裴远近况及口讯,还有一个人——益州知政林峥。
只闻此讯,白弈便立刻知道,这是裴远给他扔来的烫手山芋。
益州粮乱无论是否与魏王李裕有关,闹将开来牵累是少不了的,何况此一件事多半是事出有因——太后瞧不惯李裕处处主动张扬,想将之撵出局去已久了。这一撵,既是替李宏铺路,却也是回护李裕使之远离是非。但此时此境,吴王李宏得太后力撑,步步势大,他需要李裕这柄牵扯吴王的利器,若平衡就此打破,于东宫一脉是大大不利。如此讲来,这个林峥,他是该交给御史台,还是该趁着尚无人察觉一刀杀了?
但若他真杀了林峥,裴远却要陷入危险,粮乱不平,再将子恒搭进去……得不偿失。
他于是将林峥送给了吴王李宏。
既然此事牵扯了李裕,那便让他们李家人自己去解决好了,当然,一定不能是太子。他倒也想看看,这位吴王殿下,是会借此良机再上一步,还是会不顾一切力保手足。和,自然是无害有利,即便真是杀,弟兄相煎的也是吴王,陛下会如何看待,总之不关东宫的事。
但两日过去,李宏却没有丝毫的反应。这一位殿下,倒也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主。
白弈微微一笑,对李晗道:“太子殿下且宽心,料想吴王殿下是能够处理妥贴的。”
“我怎么宽得了心。一边是我的弟弟,一边却是天下臣民。连日来我这脑袋都快炸了。”李晗索性干脆丢了棋子,揉着太阳穴苦笑。
白弈闻之眉梢微动:“殿下贵体不适,可有传召御医?”
李晗摆手道:“御医说是倒春寒着了风。”
白弈眸光闪烁,望李晗气色,沉声道:“恕臣斗胆,可否容臣请殿下脉象?”
李晗略一惊,正待要说话,忽然,却听堂外一个女声道:“殿下,王公府上的湖阳郡主来探谒殿下,可上堂来么?”问话的,是太子妃宋璃。
闻得有女眷来,白弈立时起身就要退避。李晗忙拦住他,道:“不碍事,是母后家的表妹,你与婉妹成亲那时也该见过的。”
听李晗如是说,白弈这才重新安坐。李晗一面让宋璃领湖阳郡主上堂来,一面从容将右腕递与白弈,让他号脉。
白弈细诊一回,由不得心中暗惊。
李晗脉象不妥。即便是他这种并不专精医理之人也能察觉,为何御医却查不出反而奏作风寒?御医虽说官品不高,却是可大可小,若是连东宫一贯信赖的御医也被已为人买通,离四面楚歌怕是也不远了……
白弈正兀自思虑,猛地却听一女子问道:“大将军,殿下贵体究竟如何了?”
他抬眼一看,见是那湖阳郡主正望着自己,一旁太子妃宋璃坐在李晗身侧,亦满眼关切含忧。他忙笑了笑,应道:“殿下没什么大碍。仔细着些起居饮食,调理调理就好了。”以李晗之柔仁,陡然说破只能徒增恐慌,何况此时又还有两个女人在,太子妃也就罢了,那湖阳郡主,未必妥当。
湖阳郡主王妜,乃是王皇后的内侄女儿,也是齐王李元愔的外孙女儿,她忽然来东宫探谒,又是为的什么?恐怕并非表面看来这样简单。
白弈一面应酬,一面暗中打量这位郡主:妙目凝肤,唇红齿白,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衣裙上的织绣繁复细碎,透着粉嫩,环佩钗钿奢华,又浸着张扬。还像个孩子。
那湖阳郡主王妜察觉白弈看她,也扭头向白弈看去,挑眉道:“大将军一直瞧我做什么?”
一言既出,在座皆惊。
“湖阳。”太子妃宋璃拧了眉,低声唤道。
饶是白弈也由不得诧异。“贵主佳人丽质,外臣一时无礼,乞望恕罪。”他低头施一礼,眸色却深了起来。
王妜闻声笑道:“东阳公主已是绝色,听闻文安县主更是罕见的美人,大将军瞧惯了这样的佳人,却还来夸赞我,倒是叫我颇为受用。”
她话音未落,李晗已先抚膝大笑:“善博今日可遇上对手的了。还好婉妹不在。”
太子妃亦是又好气又好笑,又低呵王妜一声。
王妜却一脸不在意,随手选了茶果来尝。
这一位郡主,敏锐,胆大,却也鲁莽,一试之下,深浅立判。王氏与太子有母系血亲,并不需要她来亲近东宫,亦无需她来刺探甚么。那么,假使她此行确有目的,便只有一种可能——她并非受命于父族,而是受命于其外祖。若真是如此,倒要有好戏瞧了。
思及此处,白弈不禁莞尔,不动声色接起别的,又将话岔开去,少顷,便与李晗拜辞。
直至王妜亦离去后,明理堂上只余李晗夫妇二人。
“我怎么就没瞧出这白氏子什么好来,值得你们夸赞的夸赞,提防的提防?”宋璃冷哼了一声,如是道。
李晗眼中显出讶然,他有些疲乏地在小榻上卧了,又摁着额角,叹道:“阿琉,善博是能臣,只看看皖州辖下,又还需要多说么。你也多劝劝岳丈与二舅,同殿共事,当以和为贵,天下为先。”
宋璃瞳光微颤,心知自己一时语快,一句“提防”说漏,忙小心上前去,替李晗轻按着太阳穴。“我也没别的意思。”她低了眉眼,柔声道,“但他怎好那样与湖阳说话?未免轻狂。你便不担心你阿妹么。”
“一时的玩话罢了。”李晗闭着眼笑叹,“湖阳那丫头自己不审慎,亏得都是自家人。”
“是,这也能怪到我们女人头上了。好坏都是我们不是。你们男人总是说玩话的,几时才能说个真话?各个都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听得李晗此言,宋璃又不痛快起来,甩了手将之推开,冷道。
“这又是扯去哪里了?”李晗惊地睁开眼,见宋璃一脸愠色,柔声道:“你从前可不这么爱生气。”
“殿下换个不爱生气的来便是了。可要妾去将谢良娣换来?”宋璃啐了一口,起身就要走。
李晗慌忙爬起来一把将宋璃拉住:“阿咏带着麒麟,忙呢。”
宋璃依旧冷道:“敢情是谢良娣也腻了。那大锅子里可多着呢,殿下赶紧捡热乎地挑罢,妾这就寻人替殿下下聘去!”
“唉,这又是怎么了?怎么了?”李晗愁得哭笑不得,只得一味哄着;“挑什么呀。我正头疼,不要手生的。好卿卿,你给我揉揉。”
见李晗一脸讨好温软,却分明是头痛不已的模样,宋璃气也不是,疼也不是,只得复又坐下,抱了那颗脑袋过来,想起好来便轻揉慢推,想起坏来就重捏狠掐。
李晗被整得七荤八素,偏生又怕她给气走了,只好任由她这么阴晴不定地好一番折腾,头晕眼花也咬牙苦笑认了便罢。
天朝天承元年,正月卅一,正月的最后一日。齐王李元愔一本参上,弹劾益州刺史徐思侑及户部侍郎郑彬贪渎,与本同奏有诸般物证,还有一纸万言血书。而写下这血书之人——益州知政林峥却因伤病不治,死在了吴王府上。皇帝责令御史台全力彻查,其结果却令满朝始料未及。徐、郑二人勾结一胡姓行商,以次米充当赈粮,却将原本的好米换出,高价出售,牟取暴利竟达数千金之多,其资甚巨,令人乍舌。而这名胡姓行商却不是别人,正是魏王妃之父、吏部尚书胡广禄府上的管家。
飞来横祸,纵胡广禄据理喊冤,却依旧只能望着柜坊中寄在自己名下的巨额铜帑、金条说不出半句话来。
胡广禄素行强硬对头仇家早不止一二,一时墙倒众人推,竞相弹劾;而林峥数载来所收集之账册,更是牵出一张网,涉贪贿之朝官几乎将胡氏派系魏王党阀尽数揽扩。如此疏而不漏,倒像是专程备下的。
皇帝大为震惊,又骑虎难下,只得罢黜胡广禄吏部尚书职及公爵,顾念旧功卓绝,免死徙边。所查赃款,尽数抄没国库。但胡公戎马烈性,不堪此大辱,自刎府中,留书恳求皇帝善待其女,不叫连坐。
但朝中责罚魏王及王妃之呼声却从未断过。
贵妃韦氏为保其子,恳请皇帝降旨休废胡海澜。此讯被李裕知道,与韦妃大闹一场,自请一力承担。
皇帝有心回护儿、媳,苦于不得台阶下来,愁得索性连日罢朝,拒不召见诸臣。
正直这微妙时刻,却终于有人来保魏王夫妇免责。
太子李晗双手捧着奏本在甘露殿外长跪,据理替李裕开脱,又言魏王妃胡氏身怀有孕,恳乞天怜。声泪俱下,诚意拳拳,观者无不动容。
皇帝本想就此顺水推舟,无奈诸朝臣多有不依,责备天家护短。皇帝无奈,只得连李晗也拒在门外不见了。
皇帝不见,李晗便也固执不起,竟至跪晕在甘露殿外。
天子罢朝不出,储君跪晕殿外,也不知究竟是该感天动地,还是啼笑皆非。
然而,眼看局势成僵时,又有转机陡生。
连夜两份奏本呈上甘露殿来。一份是白氏的,另一份却是吴王李宏的。两本一辞,竟是不约而同称:魏王裕过在疏失不察、任人不当,请陛下罚其食户,责其禁足思过,以儆效尤。
至此,这台阶总算是搭得妥贴,好让皇帝稳稳当当下来。次日朝上,皇帝便罚了李裕千户,勒令其与王妃闭门思过,又令右武卫大将军白弈亲自督办军禁事宜,明面是看管,实则是将李裕与胡海澜护在了魏王府内,他们不得出来,旁人却也轻易不得进入,动不了他们分毫。
但即便如此,也并非什么人都进不去的。
至二月中,魏王府上却来了一位“贵客”,执圣上令符,竟是湖阳郡主王妜。
魏王府青云阁上,王妜倚窗斜斜坐了,对李裕道:“我可以帮大王。”挑眉笑看时,眸色锋利。
那女子不过豆蔻年华,却已生了一双何其飞扬跋扈的眼,映着心底滋生的算与念。李裕静看她良久,那些不请自来的妖娆旖旎便从她的眼角鬓丝倾泻。“如今,我才是能帮你翻身的那个人。大王懂得。”她说着,向他探过身去,伸手就要抚上他面颊。
李裕眸光一闪,一把掐住她手腕,转面却是浅笑:“贵主这金腕花好漂亮?可否赐教是哪里打的?赶明儿小王好叫人给内子也打一支来。”
他忽有此言,王妜笑意顿时僵冷。“大王何必装糊涂。”她拂袖将他推开,“如今大王这魏王头衔可算是名存实亡了。大王当真甘心么?”
李裕闲闲晃到一旁坐榻上坐了,随便捡了张花纸百无聊赖地折。“我不是装糊涂,是真糊涂了。”他道,“是母妃拜托贵主前来的罢。但贵主又何必呢?这样做对贵主并无好处。相信贵氏也没有撇下东边来扶我的闲情罢?”
王妜道:“殿下可听说了,新走马的吏部尚书是太后钦定。今番折损了殿下,东宫可没捞着什么好处。那益州知政林峥是死在吴王府上的。他又上表替陛下分忧、替大王及王妃解围。忠义仁孝可都给他占全了。”
“你们想要我做一只傻乎乎的蚌,自己就好做渔夫。”李裕冷笑。
“大王说错了。”王妜一扬眉,步上李裕身旁,与他附耳轻道:“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他们这么想,我却不这么想。”
“哦,那么,敢问贵主是怎么想?”李裕漫不经心随口问道。
王妜一顿,望他良久,而后一字字道:“我要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说着话时,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盛起极明亮的光来,璀璨若星。
李裕摇头而笑:“那你该去找你的表哥。或者找吴王。总之不该来找我。”
“这意思莫非是说,大王真的已放弃了?大王不是个跌倒了就爬不起来的男人罢。”王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紧盯着李裕。
“但贵主大概不知,”李裕也站起身来,“小王对踩着女人上位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能够站在小王身边的女人,也早就在那儿了。”他站起身来,立时足比王妜高出一头有余,反而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将随手折过的花纸扔在那女子怀中,“多谢贵主前来探视,小王寒舍,没什么好东西。借此一花聊表谢意。贵主慢走,不送。”
他说完便走。王妜给他一语呛中,惊怒之下,不禁喊道:“殿下莫不是忘了旧年别院中之事了?莫非那文安县主就特别些?”
她竟忽然有此一提。李裕由不得驻足。
王妜见李裕停下,冷扬唇角,又道:“大王真以为有什么事是可以瞒得住的么?各门各户谁没有自家的眼线。”
她话音未落,李裕已笑出声来。“既然如此,贵主也该知道,你我今日的一言一行,未必是能瞒住人的。”他回身看着王妜,道,“小王多言,劝贵主一句:小王与文安县主从未谋面。就是这样了。贵主走好。”这一回,他反不走了,唤上当值的一名持戟、一名司戈,先请王妜出去,那意思已再明了不过了。
他静看着王妜面色青白地拂袖而去,这才复又缓缓转身,往内堂去。
这个小姑娘让他有些想笑,却又莫名地再笑不出来,反而冷得苦涩。
他大概是没有权利去取笑别人的。曾几何时,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冒进妄为?自打揽下这征粮的担子——不,甚至应该追溯到更久以前,九郎还在的时候,从那时候起,他就不断踏入一个又一个陷阱,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母妃是对的。他真该和三哥好好学学……
他由不得兀自苦笑。早春风寒意未消,他却在回廊间站了下来,任之拂乱了发丝衣衫,冷得透彻清明。
忽然,一双手从身后环上,将他抱住,纤细微凉的触感立刻将他惊醒。“阿棠?”他翻身将身后女子整个搂入怀中,
胡海澜只穿了件纱衫,显是匆忙间随意披的,裙摆下,一双玉足只套着雪白薄袜。她竟连履子也未穿。李裕不忍心疼,一时又找不到履子给她穿上,索性将她抱了,一路抱回堂中,好生安置在卧榻上。他着人烧了支小暖炉过来,先将手烤暖了,再将海澜双足捧在掌心轻揉。他一言不发,只是这么暖着她双足,便像个最普通的凡俗男子,却偏又如此不普通——这天底下,愿亲手为妻子暖脚的男人,未必能再找出几个来。
海澜靠在榻上,身上裹着毛皮毯子,温暖轻柔的触感从趾尖蔓延开来,酥酥麻麻地。她望着李裕,忽然撑着坐起身来,拉住他的手,眼泪却一颗颗落了下来。
“这可不像你了。”李裕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手轻抚在她已有些微隆起的小腹,叹息:“方才我还在担心,怕是又要挨鞭子呢。你可不许把这个也教给宝宝。”
海澜含泪莞尔,将面颊泪痕拭了,双手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里,以最轻细的声音低吟:“能站在你身边的,只有我。你说过的,你要记得。无论什么原因,不许丢下我们娘儿俩。否则……否则……”
她没能再说下去。李裕吻了她,很轻,很柔,浅浅缠绵。他在她耳畔允诺:“没有否则。我不会的。”而后,他便缓缓握住她的手。
十指交握,此心相连。
草长莺飞二月天,生机勃勃,一片青翠。
那五、六岁的孩子一手抓着线轴,线的那一端牵只纸鸢,正在园中疯跑。鸢尾上挂的响器乘风,呜铃呜铃响着,犹似歌唱。
“世子慢着些,仔细脚下!”常侍张福跟在那孩子身后,步步都是紧张。自打李飏落在太液池里一回,张福便再不敢让他四处撒欢,这样两句话,每日也要说上不下百遍。
但李飏正是贪玩时候,眼见春光明媚,又怎可能在屋里呆得住?他拽着那纸鸢,跑得正欢,忽然,掌中棉线一紧,再也拽不动了。他仰面一看,原来是线绕在了树枝上。
“福奴,帮我取下来。”李飏扭身望向张福,睹着嘴,大眼睛里一半是命令,一半又是恳求。
张福见状,正要上前去,却有两个小内侍抢上前来,殷勤着就取了梯子来,爬上树去。几人正拽那纸鸢,忽然,却听个女子声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李飏闻声扭头,立时欢叫着扑过去,双臂揽住那女子的腰,甜甜笑道:“墨姨姨,你看我的纸鸢,飞得那么高了。”
墨鸾抬头细看,由不得苦笑。
她原本是在麟文阁里看书的,正奇怪阿宝怎么不见了踪影,太后便派了宫女来寻她,说世子跑去园子里玩了,让她去寻一寻。她于是一路寻来,却瞧见李飏在这里放纸鸢,几个内侍已爬上树去。
眼见孩子一脸雀跃欢喜,墨鸾又无奈又疼惜,不忍轻声道:“世子快让他们下来,都爬上树去了,成什么样子。”
李飏听话,便唤那几个内侍下来。
内侍们好容易拆了线结,下得树来,恭恭敬敬向李飏施礼,再瞧见墨鸾,免不了又是满口花绽。
那一派阿谀嘴脸,纵是墨鸾也不禁有些翻胃,却又不好显露,笑应几句将之打法罢了。
张福向墨鸾揖礼道:“有劳贵主挂记着寻来。大王这阵子繁忙,也不得空带世子去探春,小人见世子终日憋闷得郁郁寡欢,所以才带世子寻些乐子。并不是世子淘气,还请贵主……请贵主……”
“张常侍见外了,世子来园中走动又有何不可。”墨鸾微笑。她知道张福是替阿宝开脱,唯恐她将话照实告于了太后,太后怪罪要责罚他家世子。自打益州粮乱后,由太后授意,相关诸适宜皆交予了吴王李宏执管,日前又称吴王办事得力理应封赏,让陛下将李裕被罚的千户尽数赏了李宏。如此一来,李宏的财势恩宠皆是直逼东宫。也难怪连些小阿监也望风而动,极尽巴结之能事。值此时刻,身为吴王世子的阿宝,便益发处境微妙。而她自己——哥哥是向着东宫的罢……墨鸾心绪纷扰,想着想着,便有些乱了,忙将些杂念统统挥去,蹲下身去,对李飏道:“世子哪里来的纸鸢?”
“我让福奴替我扎的。”李飏瘪了瘪嘴,依旧攥着线轴,恋恋不舍。
他那副模样令墨鸾由不得又心疼起来,只得哄着他道:“待到三月天再暖些,你阿爷也得闲了,阿姨问过太婆婆,带你去探春,那时咱们扎些更漂亮的纸鸢、纸鹞,将铃铛哨子挂满了再放,好么?”
李飏仰面望着天上飘摇的纸鸢,呆了好一会儿,低下头来。“阿宝不要了。”他喃喃的道,“再漂亮、飞得再高,也还是牵着线的,阿娘收不到。”
陡然,墨鸾只觉心间一涨,酸楚下有些闷痛。“能收到的。”她将李飏手中线轴接下,扯到唇边咬断了棉线,揽着李飏,放手一送。
那鸢儿再没了束缚,风来一荡,便遥遥飘向远方去了,渐匿在云端后,只余些微铃铃乐声,似萦绕不绝。
李飏微张着嘴,定定望着那纸鸢,直至再也瞧不见了,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偶,紧紧抱在胸口,双瞳闪动。
那布偶是个秀丽的女子,慈眉善目。
“这是阿娘留给我的。”李飏甜甜对墨鸾道。
“真漂亮。”墨鸾惆怅微笑,“她一定和王妃很像。”
“墨姨姨,”李飏却忽然捶下手来,有些怯怯地拽住墨鸾袖摆,“要是……要是阿爷要娶姨姨,姨姨就是阿宝的娘亲……”他连眼也垂了下去,竟不敢看人,却将那布偶攥得更紧,唯恐不经意便被人夺走。
那真是个可怜至极的孩子。他渴望爱,但他的心里却是清清明明的,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母亲,真正的一个家。而那些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分明尚自幼小,却要挣扎着说出这样的话来,小小的一颗心该要矛盾成什么样子……
墨鸾面颊不禁酸麻,捏着那柔嫩的小脸,让他抬起头来。“阿姨不嫁给你阿爷,你的阿娘就是你的阿娘,别人是替代不了的。”
“姨姨不喜欢阿宝么……”听她如是说,李飏眼底忽然显出些稚嫩的恐慌来。
“喜欢的。”墨鸾摇头笑道:“但那并不一样。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得,你阿爷心里,只有你阿娘,你们才是一家子,没有外人能插身进去。你看,你阿娘刚收到你送去的纸鸢,这会儿一定很开心呢。”
李飏抿着唇,望着墨鸾良久。“墨姨姨,别哭。”他伸出小手去摸她的脸。
墨鸾这才惊觉起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泪已流了满面。她慌忙用手去拭,愈拭,心底那一抹执念却愈浓。那个人如此清晰,根深蒂固,令她气恼,甚至恨不能将之擦去,一劳永逸,一痛绝决。
“墨姨姨,这个送你。”
她忽然听见李飏说话,抬眼,见李飏不知从何处捧来一大束迎春花,满眼温暖关切地凑到她耳畔道:“你不哭,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个乖巧的孩子,一心只想哄她。
墨鸾含泪而笑。
李飏神秘道:“我阿娘给阿爷也作了一个人偶,不过没有给我的这个漂亮!阿娘肯定比较喜欢我!”
他那天真烂漫的模样,着实将墨鸾逗乐了,不禁低声笑问他:“你怎么知道。”
“那日,我瞧见阿爷一个人偷偷躲着看,我就悄悄偷出来也看了一看。”李飏颇自得的又将手伸进袖囊里,好一阵忙活,掏出另一样东西来,递在墨鸾面前,“墨姨姨,你瞧!”
墨鸾一瞧之下,却是大惊失色,笑容顿时便僵了。“这……这是从大王那里拿来的?”她下意识问道。
李飏一怔,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望着墨鸾,问:“姨姨怎么了……?”
墨鸾惊醒过来,忙笑着哄道:“没什么,它长得太不好看了,吓坏我了。”她瞥一眼张福,见之正候在远处,便背过身去将那人偶从李飏手中拿过来,反转细看上面字迹。
墨色字迹依稀从白绢上透出印记来,但只见八字,人名却看不清了。她将那人偶掩在袖下,一时想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李飏懵懂,拉着她问道:“姨姨,他身上为什么长了这么多刺……?”
墨鸾一时无言。她该如何同这孩子解说?那不是刺,而是银针。听闻前朝尝有巫蛊邪术为乱,便是将人的生辰八字与名字封在里头,而后下咒,每日或针刺或箭射,害人性命。
怪力乱神,未必可信,但其用心险恶却是可见一斑了。
墨鸾只觉脊背冰寒,双手不禁微颤,却又不敢叫阿宝瞧出异样吓坏了孩子。她强作镇定,将那人偶仔细塞回他袖囊,道:“世子快还回去。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即便只是想看看新奇,也要先知会主人。就算是父母亲长的事物,也不可随便就拿。这一回,不要叫人知晓,也就算了。但下不为例。”
她神色凝重,颇有责备之意,唬得李飏也紧张起来,连忙应声立刻就送回去,又央告她不要同旁人讲。墨鸾又哄他好一阵,再告诫他不可让旁人知晓,便是张福也不能,叫他知过改过,一会儿便做好吃的点心给他,直到看着李飏将布偶还了回去,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一半,领着李飏回去拜见太后。
但她心底却早已惊涛骇浪。
阿宝是个孩子,断然不可能存心骗人。可吴王李宏,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有匪君子,怎会藏有如此恶毒的东西?那人偶上的八字,究竟是要害谁……
章三三 能持否
吴王府并不见怎样阔绰,那高低错落的青灰色泽,便像是神都富丽堂皇中浅淡的一抹,掩在浓墨重彩之下,不经意便被漏眼了去。
朝云在薄云端纵身,便如只巧燕,轻灵灵附在屋影下。
几日前,墨鸾告诉他:吴王李宏可能私藏巫蛊。那巫蛊内书的八字,令他顿时惊心。
那个人的生辰,他绝不会记错。他将此事告知于白弈,却不想,白弈不允他出手,只叫静观其变。
事有蹊跷,若真是吴王设下巫蛊之咒,绝不会让一个孩子轻易便拿到手里。这样简单的道理,他自然懂得。
但那八字,是主公的,如若巫咒是真该当如何……?
他放心不下。
这种感觉令他不安,甚至有些愤愤,一面诧异于自己的动摇,一面却又震惊于白弈的沉冷。无论动与静,总是赌命犯险,白弈却选了绝情的那一条路走,但那难道不是他的父亲……?
于是不欢而散。
白弈遣了艮乙、艮丁看着他,也被他甩开。他只想去探个究竟。至今,他愈加强烈地感到无奈。他与阿赫相交二十载,主仆,朋友,还是兄弟,或许没有一样能够简简单单阐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一直看着他在变,看得久了,反而愈来愈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是变得更理智,还是变得可怕。
他收敛思绪,轻轻揭出一道瓦缝,向下窥去。
这小侧院本没有什么起眼,但却清冷的有些古怪。吴王府内养的黄冠们都住在西侧院内,这一间小院,是隔开的,内中似乎没有什么人走动,但却有仆子打扫送饭。
主屋正堂里并未见什么异样,只是这一间偏堂,大白日里关门闭户,不知在做些什么。
朝云俯在檐上吃力地望了好一会儿,无奈堂中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见个人影面壁而坐,身影阴惨惨的。他一望四下无人,便大胆跃下地来,贴壁轻步挪到窗边,想在窗纸上戳个小洞来看,但一触之下,却由不得心头惊起。
这偏堂窗上糊的并不止一层窗纸,内里还贴了兽皮,从外间看不出来,需要摸一摸才知道。难怪屋内那样黑。
朝云从靴筒里摸出把小刺来,正想在那兽皮上剜个小孔,忽然,那窗竟猛向外撑开来!
朝云眸色一凛,闪身几翻,挂在了廊柱一侧。
窗子大开了,但却没有人。
朝云静待了好一会儿,见无甚响动,才抓着顶梁转回来,再要探身去看。冷不防一条铁锁从漆黑窗口直射出来,嘶嘶响着,就来缠人!
朝云大骇惊起,在廊柱上一踏,闪身避过一击。不料那铁锁竟似长了眼一般追着他缠来。朝云见来势凶猛,不愈恋战,绕着廊柱一荡,甩开那铁锁便要走。
未曾想,他才迈出步去,身后却有语声冷冷响起:“几年未见,便只剩下逃走的出息了?”
那声音激得朝云浑身一个哆嗦,只这刹那失神,颈项上已是一凉。那铁锁蟒蛇般缠上头来,狠狠一抖,便将他拽入黑暗中去。
闷响,窗口掩上了。
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后脊锐痛令朝云在瞬间全身酸麻,一动也不能动。尚不习惯黑暗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只剩敏锐的直觉捕捉着空气流动中的讯息。
有什么东西正靠近过来。
朝云深吸两口气,尝试着握了握拳。掌中小刺早已在冲击中不知甩去了哪里,如今只余赤手一双,但也足以奋起一搏。只觉那东西靠得近了,他猛一个鱼打挺从地面跃起,急速便是扎扎实实一拳击出。
但这一拳却被生生截下。
紧接着,嚓嚓火石轻响,烛光便亮了起来。
朝云眼前一花,本能扭头避开那烛火,颈子上铁锁却猛一拉扯,将他拽上前去。
脸。他看见一张脸。满是紫黑疤痕的脸,近得几乎贴在眼前,便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他呆怔怔盯着那张脸好一会儿,才终于轻缓发出声音来:“阿舅……”他觉得自己的嗓音很干涩。
不错,那是他的舅父,也是幼时教习了他八年武艺的师父,傅昶。若不是那满脸触目惊心的疤痕,他本应该更早些认出来才是。
傅昶见朝云还一脸呆像,将他掼在地上,冲他心口狠狠踹了一脚,冷道:“痴了?”
朝云没防备,给踢个正着,痛得当即呕出一口血来。他挣扎着爬起来,又唤了一声:“阿舅。”他这才看清楚,傅昶站立得身影格外消瘦,披散的长发将那张受损的脸映得阴婺,愈发骇人。他又呆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唤道:“阿舅怎么在这里?”
“此间安全,可活命。”傅昶席地盘膝坐了,闭了眼道。
朝云眸色微颤,由不得光华虚作,低下头去,不及应声,已又听见傅昶冷语:“给点饵就上钩,高估了你们这些小子。”
那语态令朝云不禁尴尬,他沉默片刻,沉声道:“是人都会想要差探清楚的罢。否则,阿舅你又何必拿这个作饵。”
他话音未落,傅昶已嗤道:“认贼作父二十几年,还没腻?”
瞬间,朝云一张脸已青白了。他眼中透出丝丝纷乱挣扎来,良久道:“为何要这么做?那是……那是我的父亲和弟弟。”
傅昶终于笑出声来,唇角扬起时,牵动面上疤痕,挤作一团,让人不忍再看。“害死你阿妹,追杀你舅舅十数年,将你当做奴仆一般使唤,不叫你与你阿娘相认——这就是他们视你为儿子与兄长的所作所为?”他双眼瞪得犹如铜铃,眸光死咬住朝云,散射出野兽一般的光芒。
痛苦在朝云皱起的眉心游走。“阿夕的死,只是个意外,但你却险些杀了阿赫。”他缓缓说出这句话来,似是十分艰难。
傅昶嗤笑。
沉寂,许久沉寂。朝云终于长叹。“也许你说得都对。但阿夕不在了,我已失去了一个亲人,难道还要再失去更多么?”他缓缓爬起来,望着傅昶那双眼,十万分地恳切,“阿舅,今日之事,我半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也不想追究你做了什么、在做什么,但你收手罢。你这么做,阿娘也不会开心。”
他话音未落,颈项却陡然一紧,那铁锁勒得他喘不上气来。傅昶就手又将他拽到近前。“不如咱们来赌一局,看究竟谁是对的。”
朝云略微呆怔,猛见傅昶手上寒光一闪,心上大紧,本能便要挣起,但依旧是迟招一步。他只觉锁骨一阵剧痛,咬牙强忍才没惨呼出声来,却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傅昶掌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双黑铁钩,连在那锁链另一端,向下一剜,便分别从朝云一双锁骨下穿了过去,再向上一勾,铁链蟒绞一般将朝云双臂绑了。朝云被推得一踉跄,摔在地上,眼前黑一阵花一阵,额角掌心全是冷汗,身上却半点气力也没有。
舅舅竟锁他的琵琶骨……?
他匍在地上,努力张了张嘴,想要问个为什么,然而疼痛扰袭了他,仿佛一柄直插脊髓的剑,令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忽然,院中响起人声来。
“大将军,这间侧院就只住了个疯傻老道,您就别去了,免得冒犯了尊驾!”
“闪开!走脱了要犯,只怕你担不起这担子!”
头一个说话的该是王府上的管事,后一个火急火燎的,却是艮丁了。莫非阿赫来寻他?
朝云才浅尝运动气血,登时已痛得瘫在地上,连动一动手指也困难。他一时盼着白弈能寻过来,一时却又盼他不要寻来,咬牙苦撑着还想翻身爬起, 不料后劲一凉,整个人便软绵绵地跌了下去,再没了响动。
堂内阴冷,浸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气息。那是血腥气,散发出丝丝鲜润酸甜,勾引着不安躁动的杀戮之兽。
白弈由不得皱眉,令左右将窗推开。屋子这才亮了起来。他略一低头,凌厉眼神扫到,却是墙角横躺的一把小刺。他将之拾了,细看片刻,转手交给艮丁。已作卫军装扮的艮丁眸色如火,将那小刺紧攥掌中,喉结滚动,张嘴已要喊,但被他冷冽神色止住了。他看似随意地拍了一把艮丁肩膀,下一刻,伸手摸了一把案上烛台。烛台上的蜡烛虽未点燃,却分明还是热的。他眼神愈发尖锐起来,眸光一转,已盯住榻前壶门旁的一块方毡毯。毡毯是深褐色的,满是金羊绒勾出的沧海太阿图。
“这毡毯倒是好工艺。”白弈唇角微扬,俯身就要去掀那毯子。
“大将军,”那吴王府管事慌忙上前,将他拦住,陪笑道;“这偏堂久不住人了,又阴又潮,到处都是尘土,可别脏了您的手。”
白弈打量那管事一眼,微微一笑,也不与之强争,直起身来,边转身欲走,边问:“这侧院中住的道长呢?”
“大概是又犯疯,不知哪儿耍去了。这疯冠子,平日好时就在那间正堂念道,坏了就爱乱跑,早晚还得要人看着。他不在才好呢。”那管事笑应。
“你家大王可真是个善心人。”白弈不紧不慢开口接了这么一句,话音未落,人却忽然回身,伸手就去抓那毡毯!
管事万不曾料到他杀这么个回马枪,唬得登时面色惨白。
然而,便只差那毫厘。眼看白弈手已触到毡毯,外间却忽然响起三声杜鹃啼鸣,一长二短,甚是哀唳。
白弈眸色陡沉,隐隐竟散出寒烈杀气来。他只静了一瞬,便已返身快步向外走去。“万不得已叨扰了贵府,白某来日定亲自向大王谢罪,今日公务在身恕不能多耽。”直至出了吴王府大门,他才向那管事拱手一躬。“那侧院中的好毡毯——”他盯着管事眼睛,浅浅一笑,“公主想要一块上好的来铺地已很久了,不知哪家的手艺如此精湛,还请总管替白某多留心些罢。”
他翻身上马,驱策好一阵子,也没有放缓的意思。一对卫军跟在马后,奔跑时发出铠甲撞击声响,锵锵得,整齐而威武。
“公子。”艮丁催马追上前来,耐不住低唤一声。
白弈也不应他,兀自策马前行。
“公子!”艮丁又追上前来唤了一声,“难道就……不管了?”
不管了?一问三字,呛得白弈几欲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他怎能不管?若换作艮丁、艮癸他们另几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可以忍心,哪怕罔顾二十年生死情义。偏偏那是朝云。他不能不管。那是朝云,不仅仅是他的属下、他的朋友,更是此世间除了父亲与母亲之外,唯一与他血脉与浓的人。那是他的兄长,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傅朝云。
可他现在还能怎么管?
过往残景碎片一般在脑海划过,刺得他双眼涨痛。他咬牙深吸了两口气,沉声对艮丁道:“你们盯死了,任何异情立刻回报,不要妄动。”
“公子,那你——”艮丁一瞬犹豫。
白弈扬手一响鞭,不及答话已纵缰而去。他不能留下,唯独他此刻不能留下。他必须尽快赶去谒见吴王李宏,请谢持械私闯王府之罪——赶在那些闻风而动的狗咬人之前。
微风一转,掀动珠帘纱幔轻摇。庆慈殿偏殿中,那孤立的女官下意识抱臂。已是春日,和风转暖,她却莫名瑟缩,手足冰冷。殿外传来步履声与呼喝,她慌忙福身问安,低着头,不敢抬起。
太后额前绘着明黄飞纹,便像一双金虬,映着飞入鬓角的青黛眉,锋利毕露。她缓缓从步辇下来,缓缓地走,缓缓在凤榻安坐,缓缓打量依旧屈膝殿下的女官,缓缓地,什么都是缓缓地,似一束细小又炽烈的火,烧得人煎熬难奈。
那女官静默颔首,眸中颜色却是不停变换,只觉沉寂难捱。
忽然,她却听见太后发话:“还记得上元灯会上舞伎们的昆仑奴面具么?芸娘,你觉得那一张最好看?”那声音忽然响起,犹如戚寂旷野中陡然昂起的呼声,惊得她由不得一颤。她听见了,滴血的声音。
“可是这一张呵?芸娘。”太后的声音听来闲懒,却透着股寒气。她斜倚着,拈一张青面,尾指高高翘起,指甲上和金的丹蔻,娆而不妖。
傅芸娘心头一震,那张面具已由太后掌中向她飞来,她吓得呼出声来,本能扑身一抱,将之落在怀中,人却扑到地上。
双膝与手臂阵阵麻痛。她抱着那青面,一时无言以对。这张青黑色的面具,是她无法解释的存在。太后早已谋算在先,甫一上阵,便夺去了她唯一的借口。她有些失神地爬起,跪在殿上,只将那青面抱得更紧。
太后以指尖轻描着翠描金绣的小屏山水,问:“芸娘,令尊可还安健?”
傅芸娘不明其意,只得轻声应道:“早在奴婢年幼时,家父便已过世了。”
太后叹道:“女人一世中会有三个重要的男人——父亲、夫君、儿子。令尊既已谢世,你便拿后两样与我起个誓罢。你当立誓,从前不曾欺瞒我,将来也不会欺瞒我,如有违悖——”她忽然顿下来,只把狭长凤眼冷盯着殿下那女人。
芸娘抱着面具的手已显出青白之色,她想抑止自己的颤抖,无奈怎样也止不住。纵然阅过波澜尝尽冷暖,这刻薄而又恶毒的玩笑依旧令她溃不成军,不待上阵,便已惨败。她安静地闭起双眼,任如何咬牙强忍,依旧有泪珠瞬颊滚落。
忽然,她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
光从缓缓推开的殿门外耀入,纯白中夺目闪烁的金碧,令人弗敢直视。
“那面具是我送给傅尚宫的。”
那少女的袖摆裙边绣着大朵青莲,纯白宫绦,翠羽丝绒,她便如濯清涟而出,一双墨色眼眸,既深且浅,灼灼辉辉。
墨鸾。
太后眸色沉淀下来,盯着那自上殿中的少女,半晌,斥道:“都打盹儿犯困去了?贵主过来,怎么也不见通传?”
殿外当值两名内侍、两名侍婢慌得忙匍下地去。
“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墨鸾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扶起了傅芸娘,又道:“这面具,是旧年我一时贪玩,托慕卿阿哥帮我弄来的。后来又厌了,正巧傅尚宫觉得有趣,我就拿去做了人情。”一声“幕卿阿哥”当真是唤在了太后心坎上。
太后瞳光慢敛,唇角微一挑。“那么这个呢?”她又笑拈起一样物什来,似随意扔给墨鸾,“这也是你的么?”
墨鸾接过一瞧,见是一只绣工精巧的小锦囊,打开来,内里又是一枚绣符,小小符身上竟细细密密绣出了一幅母子图,针工精良令人瞠目惊叹,符下串着两枚花钱,上刻了“福、德、安、泰”四字,那符背上,却绣着两个名字:朝云、夕风。
只一看见那锦囊,芸娘身子便一震。“太后……”她匍身喃喃。
墨鸾忙截口道:“这锦囊——”
“闭嘴!不要仗着有人疼你就自以为是!”太后怒喝声断,挥手拍得榻侧小屏摇晃。
那目光冷得彻骨,剑戮一般。
墨鸾一句话堵在颈嗓,呆怔了好一会儿。她十指微握袖中,终于禁不住显出轻颤,却仍咬着唇。“我并没有仗着什么。”她低声道,“为何一定要伤害?以牙还牙、冤冤相报……可我只想记着谁的好,遇之以礼,待之以德,就这么难么?”
太后久久地望着她。那少女眼中闪动的波光依旧澄清,隐着倔强地疼痛。太后站起身来,缓步走至墨鸾面前:“大愿地藏王菩萨具七义,能生、能摄、能载、能藏、能持、能依、坚牢不动。尤以其第七义,喻菩提妙心,坚如金刚。有此七义,则得无量妙法,救脱众生,咸登觉岸。你可能坚持么?”她就立在墨鸾面前,那双凤眸犹如漆黑渊潭,深深凝在墨鸾眼底,竟似要剖进心里去。
墨鸾只觉寒气扑面,险些要将她压倒下去。她强自支撑着,张口欲言,却偏偏发不出半点声音。
殿中骤然成寂。
忽然,殿外有人声响起:“禀奏太后,宅家有要政请凤驾暂移长生殿。”
“长生殿?”太后闻之有问:“什么要政挪到长生殿上讲去了?”
“这……”殿外宫人踟蹰,喏喏应道:“小人不知其详。依稀宅家有些不适,卧在榻上……吴王、魏王二位殿下,左右武卫大将军,都在谒,似乎……似乎——”
“行了。备舆去罢。”太后眸光一烁,喝止那宫人,不允之再多言。她复又看墨鸾一眼,缓声似沉沉长叹。“不是什么人都可坚持的。即便是地藏菩萨,也救不了所有人。没人救得了。”她叹,伸手抚着墨鸾脸颊,“阿鸾,你需要知道,救赎其实是三途河畔一朵大红莲,无论花事如何灿烂,总是用鲜血灌溉出来的,只是你看不看得见罢了。”她笑着离开了,吩咐宫人、司戈、持戟严守殿前,任何人不得私意出入。
殿中空余下墨鸾与芸娘二人。墨鸾眼看着朱门掩合,终于双腿虚软,跪倒下去。她下意识握住傅芸娘的手,偏偏两双手俱是冰冷,无力亦相倚。
直至此时此刻,立在长生殿前,看着父皇倚榻神伤的模样,李裕依然觉得恍惚。他甚至开始怀疑,为何他便来到了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优似梦魇。
连日来,父皇一直龙体不适,御医署诊来诊去也说是偶感风寒,只不见好。他又忧又疑,只苦于禁足王府,半步也出去不得。
然而,偏偏在这关口,却有旧时部属潜入来找他,说:吴王府上养的那些冠子有不妥,疑似有人暗设巫蛊邪术。
初闻时,李裕自然是不信的。可报信人又言之凿凿,根本不由人质疑。那是他旧日的党僚,胡公的旧部,没道理胡诌这些来蒙他。
不料紧接着,却又有消息传来,言:布在宫内之人亲眼瞧见世子飏与文安县主摆弄一个巫蛊偶人。隔不几日,再闻讯:白弈领了一路右武卫,强搜吴王府。
如此一来,再由不得李裕不惊。纵然他并不相信三哥会做下这等事,但若内中真有蹊跷,又怎能让白弈先窥去?
可当他真在旧部安排之下来到吴王府,面对侧院偏堂中大剌剌摆在那儿偶人,他忽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他该先去找三哥?还是先去找父皇?或者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溜回自家府上蒙头大睡?
但那已经由不得他去选择了。
紧随身后而来的宋启玉压得他无话可说,只能与之一同入宫面谒父皇。否则他根本无法解释,本该禁足思过的他,为何会身在吴王府中。他隐隐觉得血冷。冥冥中似有千丝万缕,牵引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招招步步皆在谋算中。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出来。但他同样自知,他办不到的。
“启奏陛下,臣刚得知一件奇事,只是,不知当不当讲。”忽然,宋启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李裕一颤,这才发现自己失神已久了,忙敛回眸光,见是左武卫卫卒呈上了奏本。
皇帝已是极度憔悴模样,随意摆了摆手,也不知圣意究竟是“但说无妨”还是“再勿多言”。
但无论如何,宋启玉都已说了下去:“臣下斗胆,令左武卫将士勘察了吴王殿下府邸。不料,意外抓获了一个人。吴王府上下都不认识。”说话时,他正拿眼打量白弈。但白弈只静静立在一旁,眸光所聚却是殿中九龙香笼,全似连听也未听见他说话一般。宋启玉由不得暗自冷哼:“如今人已拿在阶下了,只需传讯便可分晓一二。或许,有人会认识也未可知。”
待到那人被押上殿来。
白弈这才将目光从镂花鎏金的九龙香笼上撤回,投给了那被掼在地上的人。他的眼神顿时沉了下来。
朝云。他看见朝云被铁锁捆绑,乌黑的铁钩獠牙一般从颈项两侧锁骨下穿了过去,几乎就要将纤细的骨头扯断一般,血污便凝在衣襟胸口,暗红刺目,令人不忍再看。
皇帝惊骇地猛坐起身来,扶着枕前屏风才勉强稳住。“宋卿这是做什么?即便是嫌犯,也没有如此刑讯的道理!”他撑着头,痛苦地皱眉喝斥。
“陛下有所不知,此人武艺甚高,若不如此处置,恐怕危害了至尊。”宋启玉笑应。他又扭头看向白弈,笑容愈发扬得高了:“不知白大将军可认得此人?”他一面说,一面从卫军呈上的物什中取出一块绢帕来,“这东西是从此人身上搜出的。白兄要不要瞧瞧,这上头是否令尊亲笔?”
只见那一方绢帕色泽已暗淡了,边角处亦不光润,显是已有些年头的旧物。其上题古风一首,下款处书:濯涟亭下偶得,赠吾卿芸娘,健德亲字。
健德,乃是大司马白尚青年时的旧字。
似乎谁也不曾料到,宋启玉竟会突然拿出这样一块绢帕来。一时,长生殿上戚静得连吐息声也清晰可闻。
白弈终于缓缓抬眼,看向了立于身侧的宋启玉。那样的眸光,好似冰中火,燃烧得毫无声息。
章三四 修罗场
金屏车障疾驰,日光打在屏面上,映着飞天丹凰雕花,灼目得令人焦躁。婉仪盘膝坐在车内,双手相扣,被自己的指甲掐得青白。
她本想去寻皇祖母,却在半路上改道去了东宫。
她总是不知白弈究竟在做些什么的。若非母后命人传来口讯,她只怕还被蒙在公主府,昏昏噩噩做那张好看的金匾,全然不知她的夫君已陷入怎样的困局。
妖邪作乱,巫蛊为祟。这罪名若真扣下来,够诛十族。前朝史册上血淋淋的字迹仿佛未干,在她眼前浮现出狰狞的形状。她初时方寸大乱,直觉便想去寻皇祖母竭力呈情,然而,却在一瞬间终于惊醒,顿时浑身僵冷。
三哥也好,四哥也罢,甚至与白氏貌合神离明争暗斗的宋氏,无论是谁,若是他们设下此局,断然不会以针刺人偶施术。银针。那不是男儿汉厮杀疆场的翎箭,而是纤纤素手中绣花的利器。那幕后操盘之人,是个女人。
但那绝不会是韦贵妃。若是韦妃,便不会将四哥卷入其中。
所以,只能是那个人。只有那个人。皇祖母。
她当下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唤停车障,倚着金屏,险些不能支撑。
万幸她还没有冒冒失失闯去,否则当真是自投罗网!可竟是皇祖母,自幼疼她、宠她的皇祖母,捏着她父兄的安康作赌注,暗算了她的夫君……泪水静静地从眼角溢了出来,她强忍着抬手拭了,顾不得妆容失色,眼中却闪烁起倔强来。
她不该哭。这样的时刻,眼泪怕是最无用的东西,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马车摇晃骤停。屏幛轻启。她不待侍婢来扶,跳下车去,便往宫苑内走。
“贵主安泰!”“贵主您慢着些!”“贵主,且待小人先行通禀!”
门前宫人一迭声相阻。
婉仪拂袖将一人掀翻在地,不顾而去。她没有时间与他们磨蹭。她径自上得流云殿去,太子妃宋璃正闲懒倦卧,一旁小婢守着香炉,添香添得仔仔细细。
空气中百合甜香袅袅,落在婉仪心头腻得火烧火燎。她也顾不得礼束,上前推开小屏便将宋璃拽将起来。
宋璃陡然惊醒,给她拉得一踉跄,险些跌下卧榻来,不免惊呼:“婉仪!这是做什么?!”
“好嫂嫂,好阿姊,看在你我自幼相交的情分上,你快与我走,请宋国老救人。否则,你我姊妹怕是要一齐作寡妇了!”婉仪不及细说,拉起宋璃便要走。
宋璃小寐方醒,只随意斜披了素罗衫裙,云髻微散,却见婉仪说得如此严重、焦急不似玩闹,一时窘急,忙唤侍婢取来金泥衣帔青容纱,一面忍不住斥问:“你胡说些什么没大小的!”
婉仪正待解释,忽然,却有个小宫娥匆匆奔来,急急唤道:“妃主!韦将军领着一路禁卫来了,就往里闯,持戟们要拦不住了呢!”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宋璃才勉强穿戴齐整,一听连韦如海那禁军将军也敢闯入,不禁火上心头,将五晕罗丝的金泥披帛一挽,便要移步去看。
见此情形,婉仪心知她强闯东宫之事必已为皇祖母知道了,故而才着人来。她不禁心急如焚,慌忙将宋璃拽住,道:“好阿姊,别斗气了!咱们快从侧门出去,再耽搁便走不了了!余下事,路上再与你慢慢细说!”
偏偏宋璃生性倔强高傲,受不下这等冤枉气,仍就拧着不肯走,执意要先教训了韦如海。婉仪苦不堪言,唯有力劝。
正在这乱糟糟的关口上,却有个声音从殿外转入来:“这是……做什么呀?”只见良娣谢妍款步走近前来,身后跟着个乳娘正抱着小世子。
忽见谢妍过来,婉仪当即双眼一亮。
待韦如海领人上得流云殿前,左右看下已不见东阳公主与太子妃踪影,殿门半启,只有太子良娣谢妍与乳娘,领了几个小婢,正逗小世子玩乐。
韦如海上前揖道:“谢良娣金安。”
谢妍正拈一串茉莉花逗儿子,听见韦如海说话,才回首看去,笑问:“这是什么好风,把韦将军吹来了?”
韦如海应道:“奉懿旨,请太子妃与东阳公主鸾驾往庆慈殿去。”
“东阳公主?”谢妍仿佛十分惊讶,“公主不曾来过东宫。将军要找公主,该上公主府去才是。”说着,她又从乳娘怀里将小麒麟抱了过来,笑着哄逗,似乎不打算再理人。
韦如海眸色一寒,又上一步,逼问:“斗胆问良娣,太子妃现身在何处?”
“太子妃身在何处?”谢妍闻之眉梢一挑,抱着麒麟站起身来,她缓步走上前去,正迎着韦如海,唇角却有冷笑绽出,“将军好大气,就敢问妃主身在何处。若我告诉将军,太子殿下近日贵体不适,常需要人照应,妃主现下就在殿下殿中,将军敢去请么?”神情语态,怒意已不掩饰。
韦如海不禁有些许发憷。这女人抱着个孩子已到他面前来,若他拔剑出鞘便可刺到那张精致丽颜。然而,他却觉得,是这女人逼迫了他一般,竟只想后退。他下意识按了按腰间佩剑,放低了语声道:“末将也是奉旨行事,还请良娣行个方便。”
“好呵。”谢妍唤一声,几名侍婢已上前来,“你们几个就领着韦将军四下走走瞧瞧去罢,记得,一堂一殿一阁都要转仔细了,千万别漏下什么地方,回头,韦将军又要说我不给他方便了。”她睨着韦如海,又道,“太后只命将军来‘请’太子妃与公主。魏王殿下‘微恙未愈’,冷风热风吹得是哪头,内中轻重,将军可要自己掂量好了呀。”
她分明笑的明媚,韦如海却由不得心中一阵瑟缩。他静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谢妍,又深深施一礼道:“末将不敢唐突。既然太子妃正陪伴殿下,末将等着便是了。”
“将军明断。”谢妍笑意弥深,当即命宫人看座上茶,将韦如海等一路禁卫就地安顿下来。
忽然,只听谢妍陡然拔高音量,冷冷喝问:“郭常侍这是往哪里去?”苑角一抹赭影一抖,当下颤巍巍回过身来,喏喏地一躬到地唤了声:“良娣——”谢妍却再不允他多言,截口便道:“正巧,世子的花球好似落在郁茵阁里了,烦劳常侍去取一趟可好?”
那郭常侍正待辩驳,冷不防眼角一暗,一名司戈一名持戟已靠上前来,掌中寒气大盛,已再不由分说。
长生殿上,静火温焚的香氛似看不见的魍,奚落着在场者已极致紧绷的神经。宋启玉的声音不紧不慢,凉凉地砸在心头,原本清甜的香薰便忽然涨潮般漫溢开来,闷得人不得呼吸。“堂堂吴王府邸,又岂是什么人都可进得去的?这人身份疑点重重,却能在王府中深藏,内中玄机,陛下怕是还要审慎详查才好。”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原来这宋二郎打的好算盘,不单单是要推白氏下泥塘,而是先借蚌壳强力钳住鹤嘴,再将这一双相争鹤蚌尽数打杀当场。可他究竟是不知还是不怕?世事如棋,却不是人人如棋子,有些人,从来就不是可以利用的。
白弈心中冷笑愈烈,面上却仍强压神色,竭力不露半分痕迹。时机未成,愈是危紧严峻,愈不可冒进。
殿上骤然戚寂。沉默对着叹息,更显凝重异常。
寂静中,殿外却有个声音响起:“宋将军方才说的什么好话,我迟来一步,可否请将军再说一次,也好叫我听一听清楚。”那嗓音沉郁若吟,伴着殿门推启的声响,在近身宫人搀扶之下,缓步入得殿堂来,发髻上金色的凤钿,映着眸中凌厉光芒,全落在宋启玉眉心。
下意识地,宋启玉已往后缩了半分。
白弈唇角微扬,颔首跟在李宏、李裕之后向太后施礼。宫人们设好坐榻,太后就在皇帝近旁安坐了,静静将殿中四人又打量一番,一边看,一边吃茶,直到一盏茶将吃尽了,才缓声问道:“你们这些小儿郎们,又在闹腾些什么?真是半点也不知体恤君父。”
两句话,好似责怨,又似沉叹。
皇帝终于坐起身来,却仿佛在瞬间苍老,竟不如已近七旬的老妇矍铄。他无言地看着他的儿、婿、臣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眼神安静而沉重,甚至悲伤。
又是无人应声。
忽然,白弈向前迈上一步。
“白弈!”几乎本能,宋启玉跟进高喝一声,紧张地便要拔剑,却在手至腰侧握了个空时,才惊悟过来。剑已在上殿之前卸去了。
不料白弈一步上前,却在皇帝榻前,正正地跪拜。“请陛下开恩,即刻诏御医上殿。”他匍匐下去,语声恳切拳拳。
“善博先起来。”皇帝轻叹。
白弈这才直起身来,却仍固执长跪。他将目光撤回到仍旧倒地不醒的朝云身上,静了好一会儿,呼出一口长气来,沉声再奏:“臣恳请至尊先传御医,替臣的兄长疗伤施药。”
他说,臣的兄长。
皇帝眸光一震,张口欲言又止。便是太后也不曾想到,白弈竟不加辩解、毫不掩饰、直接将这句话说出口来,一时只有紧盯着他,任眸光深浅明灭,只是沉默。
宋启玉目色闪烁,似极为震惊,又似意气激荡,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白兄——”
但他才说出两个字,白弈已截口道:“家大人的事,做儿子的不可妄论。但为人弟者,眼见长兄受苦,安能忍心视若无睹?乞请圣上垂怜体恤!”他再俯首叩拜,前额几乎就贴在地面,三请圣恩。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全是说给皇帝听的。
皇帝阖目静默,良久长叹一声,准奏传召御医上殿。
御医启铁钩时,朝云发出闷声痛呼,额前、掌心、后背冷汗涔涔,人却仍没有清醒过来。白弈紧摁着他肩臂,创痂撕裂的热血涂了满手。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令观者不禁色变。皇帝早已由医官们小心翼翼看护着,不叫为血光冲煞。太后却斥开了跟来侍奉的医官,依旧静坐原处,眼神愈发沉郁。她忽然便开口问:“将军的‘兄长’,为何会在吴王府上?”她竟突发责难,甚至不避讳御医。
白弈眉心微拧了一下,但没有应话,只是沉默守着朝云,直待御医将朝云安置妥贴后退去,才缓缓应道:“这一件事,臣自有解释,必不欺瞒太后、至尊。但臣却还需要两名人证。”
“人证?”太后挑眉一笑。
“对。人证。”白弈淡然应对。他抬起头来,竟迫视了太后双眼,那眸色澄清又寒烈,分明是背水一战的决绝。他盯着太后的眼睛,静静开口:“臣请太后将吴王世子与臣妹宣召上殿。”
不错,他要她上殿来,就在这生死阵前,无论成败,他宁愿叫她于这沙场上看此厮杀,也不愿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沦为质子。
初交刃,刹那锋芒毕现。太后的笑容终于僵了下来,渐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时至傍晚,夕阳已然凉了下来,晚风丝丝穿梭,竟是乍暖还寒。
文渊阁大学士任修由家中小仆扶了,下得车辇。他同往常一样伸手,问小仆接自己的柺杖,意外地,却接了个空。
“先生……”那小仆抱着拐,似吃了惊,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任修抬头瞧见,尚不及询问,却已有人抢先一步,笑了起来。
“子安贤弟,别来无恙?”
任修诧异,只瞧见,自家府门前那羽扇纶巾的青衫客,由不得惊呼:“叶师兄?当真是叶师兄?”他嗓子有些发紧,急着想上前去,竟忘了残腿不便,险些摔倒在地。
叶一舟忙近前来扶住他。
任修把臂将叶一舟好一阵细巧,抑不住欢喜,道:“师兄怎么来了?几时到的?”
叶一舟笑道:“我早到了,正奇怪怎么无人应门呢,亏得你回来。”
任修略微尴尬:“平日里也没什么宾来客往,我又只一人,带一个小书童跟在身旁做伴,也就足够了。没想到会怠慢了师兄。”
叶一舟大笑。“十多年不见,也跟师兄讲起客套了。”他暗暗打量过任修眸色,拱手叹道:“但愚兄今番不和贤弟客套。愚兄此来,是有事相求。”
任修一面将叶一舟让入院中,一面笑道:“以叶师兄的能耐,还有什么要来求我的。”
叶一舟道:“此事紧要,上则关乎社稷安危,下则牵系故人之女,只有贤弟才能担当,还望贤弟万勿推辞。”
此言未落,任修足下已是一顿,不禁神色有变。
“儿之所言俱是实情,乞宅家明鉴。”墨鸾微颔首,福身拜礼。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向那人瞧去。她看见白弈,白弈也正望着她,眼底的暖意令她安慰,衣衫上的血迹斑斑却又令她胆战心惊。
她也不知为什么,忽然便要传召她与阿宝,尚来不及理清思绪,已被带上了长生殿。她又不知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
何况,还有阿宝在。
那孩子站在她身旁,紧紧拽着她的衣摆,小小的身子不住轻颤。但他已是这样勇敢。他没有逃走、没有退却,甚至未向后瑟缩半步。他努力地在大人们的战场上挺直了腰,便如同洪流中一棵青嫩却倔强的小树。这样的一个孩子,她怎能在他面前诳言?
所以,当白弈叫她“如实明言”时,一瞬,她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于是她很小心翼翼地将阿宝偷拿了人偶、及她如何让阿宝将人偶送还回去之事说了一回,只略去了朝云一节不提,草草称作因恐不妥而设法将此事告知了家人。
她话音甫落,太后已斥出声来。“你的意思,莫非邪术设咒要害宅家与东宫的是吴王殿下不成?”她凤眉倒立,满脸怒容,全然似一名护犊心切的祖母,她的目光终于落在幼小的李飏身上,她低沉了嗓音,喝问:“阿宝,你说,你阿爷会做这等事么?”
下意识地,李飏愈发抓紧了墨鸾衣袖,几乎就要钻进她怀里去。他努力仰着头,睁大的眼睛里已有泪光翻涌。“阿爷不会做坏事!”说完,他又紧紧抿着唇,绝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么你说,实情究竟是怎样?”太后唇角冷扬。
阿宝盯着太祖母,良久,瘪嘴时已带了哭腔:“墨姨姨也没有说谎……阿宝也没有说谎……别的阿宝什么都不知道……”他将脸埋在墨鸾小臂上。
墨鸾心下一颤,觉得衣袖湿热。
“阿宝。”太后略缓和下神色来,诱哄地唤着。
墨鸾只觉阿宝抓住她的力道陡然紧了,颤抖愈烈。她不忍将阿宝揽进怀中,心潮涌动,抚着阿宝小小的脑袋,低声道:“太后,世子还小。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瞬间,太后眸色一烁,眼底精光便盛了起来。但她盯着墨鸾,只是冷笑了一声。
殿中一时又沉寂下来。
须臾,宋启玉开口道:“这就奇了,若是吴王殿下存心设巫蛊,又怎会如此不小心给世子看了去?将人偶藏在吴王府,倒像是诚心要给人瞧见的。”说时,他一直盯着白弈,萧寒笑意又显。
这大抵是早料想好的,有此一说,墨鸾与阿宝所言,便显得极不足信了。白弈微微一笑,应道:“宋将军此言不错,臣也认为,这一件事,绝非吴王殿下所为。”
此言一出,又是惊诧。
他竟不急于辩白自己,反倒先替李宏开脱。连李宏也由不得向他望去,眼底震撼几乎就要掩不住。
白弈颇意味深长地看李宏一眼,又继续对皇帝道:“臣初闻臣妹传讯时也颇为震惊,滋事体大,关碍极重,又恐莽撞,又不敢坐视,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家兄潜入吴王府邸查探,本想详查之后再密奏圣上以请处置,却没想到——”他顿下来,目光如炬,全凝在宋启玉眼上。但他并未加半点指责,只是静默片刻,复又向皇帝拜倒:“臣胆大妄为,两次擅闯吴王殿下府邸,请陛下严惩。臣自知罪难辞咎,唯请至尊圣恩,不叫累及家大人及兄、妹。臣兄赤子孝心拳拳,小妹只是女儿家,年少柔弱没什么主见……”言道此处,他竟哽咽的再说不下去了。他竟在长生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暗泣得语不成调。
莫说皇帝、李裕惊在当场,便是宋启玉也险些要以为:白弈这小子莫非是骇得糊涂了,竟已前言不搭后语起来。
墨鸾只觉得胸口一阵阵隐痛,闷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强自稳住自己,一手死死摁在心口上,却仍觉得那旧伤处几乎就要炸裂开一般。她望着白弈,几欲呼出,又发不出声响。视线略有些模糊发暗,冥冥中,她似乎觉出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是混沌。她又看见太后,那肃杀神情中透着血腥气,刺得她浑身一颤。她恍惚以为,看见了将杀的刀戟。
皇帝沉沉地叹息,伸出手去:“善博,你起来,不要跪着,慢慢说。”那语声平缓而又安详,便似极寒中一抹和风,终有些许回暖。
但白弈依旧不起来。他固执地跪伏,声音低微的细弱不闻:“臣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多说无异强辩。何况……臣也实难启齿。请圣上降罪,臣甘受责罚,绝无怨言。”
皇帝又叹:“你有什么尽管直言,朕不怪罪。”
白弈仍拒道:“臣不敢妄语。”
太后眉梢一挑,嗤道:“讲啊!你们平日里不是各个鬼神不怕么?我到想听听,你还能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浑话来!”她忽然拍了一把面前小案,丹蔻小指微微翘起,震动中,好似染血的尖钩。
白弈似肩头轻颤。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正竭力镇定心神,良久,缓声沉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但臣……臣兄妹三人之所以行此忤逆之举,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因……”他停下来,静了好久,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咬牙道:“只因臣妹当日窥见那巫蛊人偶上透出的字迹,似乎……正是家大人生辰!”
他话到此处,墨鸾当下惊得呼出声来,慌忙掩了口,却是又惊又怕,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瞬间便溃落而下。这是她从前所不知道的,如今当场从白弈口中得知,一时令她手足无措。
白弈此时竟也泪流了满面,又说了些什么,墨鸾却昏昏噩噩的一字也未听进。
但他二人,一个无意,一个有心,眼泪却是落在一处。
谁家施咒害人时,会将自己也搭进去的?不论这设下巫蛊之人是谁,总之,不是白氏。
皇帝呆呆坐靠榻上,竟已再说不出话来。太后则似十分震怒,却又似眼底含笑,意味不明地紧盯着白弈打量。
宋启玉震惊良久,醒回神来,只觉后襟都渍湿了,忍不住大声道:“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要将我圣朝天子、储君、栋梁‘一网打尽’了。白兄,你说的那人偶现在何处?可有凭证?”
毫无疑问,这已是赤裸裸的质疑。
没有凭证。任话说得再如何动情圆满,依然没有凭证。
这是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赌博,偏偏死穴却握在对方掌中。
太后依旧不语,唇角勾起的笑意却一点点渲染开去。
白弈额角也早已细汗密布,他抬起头,目光寸寸游移,终于,落在一直沉默无言的李宏身上。他便那样静静的看着李宏,再没有任何动作。
瞬间,李宏只觉心头一震。白弈眸光并不尖锐,却分外明亮,直直落在心间。那眼神分明在问他:你还在犹豫什么?如今阿宝也就在你面前,此时此刻你再没有软肋予人,不趁此时机脱身,你还想被那老妇掌控到什么时候?
后背掌心全是冷汗。那目光竟叫李宏不敢直视。他刹那心虚地转开眼,却正望见墨鸾。那少女也望着他,泪眼盈盈中全是哀哀的恳求;缩在她怀中的阿宝,也望着他,一双大眼睛,依旧清澈透亮得不染纤尘。
殿上戚静。内中几人,似在等白弈如何为自己脱罪,又似在等李宏究竟会否开口。
李宏静立其间,只觉十指冰凉。
不错,这或许真是他的机会。他也绝不愿在阿宝面前说谎,那样阿宝定不能接受。然而,皇祖母毕竟是皇祖母。那终归是他的阿婆。纵然一切的始末真相他都清清楚楚,又如何?白弈放手一搏,将这两难抉择推在他眼前,可他怎能将同样的进退维谷推给父皇?
左右为难,李宏一时彻底不语。
长久的沉默令白弈气息渐浮,他竭力隐忍按捺,汗水却依然不可抑制地顺着鼻梁、额鬓滚落。
这死地求生的持久攻坚,他必须打下去,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然而,便是白弈也不曾想到,眼见局至悬崖,却忽然异端又起。
大司徒宋乔入宫请见,并且,还带来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确切的说,还只是个小姑娘。齐王李元愔的外孙女儿,湖阳郡主王妜。
她步上殿来,傲首挺胸,琉璃双眸顾盼生辉,稚气不掩骄色。“外祖有奏折叫我务必亲自敬呈陛下。”她向殿中诸人一一施礼,如是言毕,便将一份奏本恭恭敬敬呈递皇帝。
皇帝接过奏折翻看,瞬间,面色已是灰白。那一本奏折落叶般从他手中坠落,他似不能自抑地颤抖着,目光所聚,既不是白弈,也非李宏,而是李裕。那眼神仿佛会流淌,与其说是惊是怒,不如说是悲伤,与失望,浓烈异常。
一直旁观事外的李裕被这突如其来的视线看的莫名其妙,心中却猛地一痛,有如灼伤,外热,里寒。
王妜微笑着,笑容甜美异常,与灵髻娇花相应,便像个小仙子。“那工役现已被带来了,就压在禁外,陛下可要宣他来对质?”她又如是问道,妙目一转,却睨着李裕冷笑。
但听这一句,顿时,李裕一张脸已惨白的几乎血色全无。“父皇!”他忽然叫了一声,似按捺不住,却又压抑万分,几番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瞬间将气氛凝至极低谷,诡秘的令人窒息。
白弈瞥见宋乔浅浅的笑意,一瞬,竟是冷汗如注。
原来如此。难怪李裕会在这里。
他虽不知齐王奏折翔实,但听王妜只言片语,再观陛下、李裕颜色,也可猜出个七八分来。那一本奏折非但与今日巫蛊一案有关,恐怕还牵扯出更久远的惨事——魏王府的婢女、歌伎,乃至英王夫妇与德妃之死。原来,他们早有预谋,要将李裕也拖下这浑水中来。如此一来,这一仗,他怕是真要惨败当场了。
他替李宏开罪,自然并非善心大发,而是为了临阵结盟、力图自保。只要李宏助他一臂之力,透露一言半语实情,他便能将线索往宋氏身上引。他其实并没想过就此扳倒太后,若对手只是宋氏,他尚有一搏余地。然而,宋乔却抢在李宏开口之前,忽然又将李裕拉下水来,甚至或多或少牵扯到太后。一边是吴王、魏王、太后,皆是圣上血脉至亲,另一边只是他……呵,这已是个倾斜的死局。
周身血液仿佛冰冷这逆流,已然冷暖无知,白弈牙关紧咬,抬头时,却正对上墨鸾目光。
她正深深望着他,泪眼泛涌下的焦色与疼痛,如剑一般也刺痛了他。他终于抑制不住,苦笑起来。
这修罗沙场,风云无定,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上一刻天,下一刻地,前一刻生,后一刻死,本就是常事。早在他踏入这一方血池时,他便已有所悟。
可是她何其无辜。
原来他竟什么也给不了她,除却欺骗、牵累与悲伤……
心下骤然缩紧,寒气上涌,一口腥甜便涌上颈嗓。白弈强迫自己生咽了回去,竭力不露半点痕迹。他努力将浮动心绪沉淀下来,向她微笑,想象这个笑容里有足够的温暖和安慰。
眸光浅移,又落在依旧不曾醒来的朝云身上,而后融着血液原去,浮现出一张又一张脸,母亲,甚至父亲……
一瞬,他紧紧的攥拳,几乎要崩碎自己的筋骨。不可放弃,不能逃避,还有人需要他,还有人等他守护,除非淌干了最后一滴血,不至幽冥黄泉,决不绝望言败。
他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抬起头来,眸色已回归了毫不参杂的坚定与坦然。他在四面楚歌声中傲然而立,仿佛那般的存在便是顶天立地的佐证,任何人不可撼动。
白府上的灯火通明,无人入眠,但又是如此安静,诺大的家宅,静得唯有风声虫鸣。
夜已深了。
大司马白尚凭案翻着一卷棋经。一旁夫人谢氏正静添香。沉香缭绕轻浅,她埋首拨弄小炉香饼,眼泪却滑在炉下承盘中,一颗颗,涟漪微溅。她慌忙轻背过身去,以手拭面,唯恐叫夫君瞧见。
但白尚还是抬起头来。他静看她片刻,合卷,一手轻握住她肩头。
谢夫人身上一颤,抽泣渐显出来,却仍没有回转身来。
白尚便也只这么抚着她肩。
沉默以对,又胜却万语千言。
忽然,烛火恍惚一虚,一道暗影在描金高屏上浅浅投下形状。
白尚眸色微异,拍了拍妻子肩,轻道:“公主不是传了讯来,说今晚要回来。你领几个人,点上灯,去门前候着罢。”
谢夫人似要说些什么。但白尚未允她说出口来。“快去罢。”他向她点头。
谢夫人默然一瞬,起身离去。掩门时,不经意回望,恰四目相接,顿时心颤。
白尚听着妻子脚步声远去,取过一壶温酒,两支酒觞,斟上,道:“还敢喝我的酒么。”
高屏微动,转出个高瘦人来,夜行锦衣,面上累累疤痕触目惊心。
那竟是傅昶。
只见傅昶步上前去,与白尚对面坐了,端起一只酒觞,仰头一口而尽。他将酒觞倒扣,却有笑意在唇角扬起。
白尚不禁也微笑起来。“你真想要那两个孩子的命?”他如是问,分明是生死攸关的话题,却仿佛只是与多年未见的老友相谈。
傅昶笑着,连面上的伤痕竟也不那么凶煞了,他淡淡道:“这多年来你为何执意要至我于死地?只因我知道你太多,我若反你,你便要功亏一篑,搭上九族也不够赎。不是么。”
白尚缓缓执起另一支酒觞,小饮一口,顿了一瞬,接着,也将余酒一口饮尽了,同样将酒觞倒扣案上,阖目不语。
傅昶看着他,刹那间,眼前闪过,不是威仪赫赫万人景仰的当朝大司马,而是多年以前,西凉州里,铁马共点兵的少年将军。“健德,”他喊他的旧字,意味深长地问,“如果重回当年,你会不会娶芸娘?”
白尚并不睁开眼,仿佛已陷入深深冥思,许久,他沉沉地长声叹息:“文清,你明知,这种‘如果’根本毫无意义。”
兵马夜行的沉重步伐踏得朱雀大街萧肃震动。谢夫人亲手执了盏灯,立在大司马府门外,面前所对,是左武卫军一路将卒,省其服制盔甲,为首二位军官,皆是武卫中郎将。
“今夜神都戒严,请夫人闭门回府。”一中郎将如是道。
谢夫人微笑:“将军们辛劳。但公主金驾未至,这府门,恐怕还不好关。”
两名中郎将对视一眼,又道:“左武卫奉旨戒严神都,任何人等不得私意外出走动,贵主此刻恐怕也早已回了公主府。夫人还是闭门请回罢。”
谢夫人不再与他二人应声,依旧站在门前,不退分毫。她心下清明警醒,她决不可退,必须等公主回来,有公主在,万事或还可回旋,若她此刻退回去,大门紧闭,这大司马府只怕立时便化作囹圄了。
两名武卫中郎将见她并不退却,客套上赔了个不是,便要强行撵人。忽然,只听车马声近,已有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好放肆!谁若敢动夫人一动,不若先将我也一并拿了罢!”
那两名中郎将闻声惊骇,回首便见一架金屏车障已至面前,屏障开,车内那贵气女子也不避讳,乌云髻上金灿灿的金粟凤钗,已将她显赫的身分张扬至极。她扬眉怒瞪着他们,径直下车走上前来,拦在谢夫人面前。
两名中郎将见了婉仪,不敢冲撞逞强,只得诺诺得拜礼退到一旁去。
婉仪与谢夫人对施了礼,亲手扶了谢夫人回苑中去,待入了大门,忙命仆子们将门紧锁严守起来。
谢夫人轻叹:“多亏贵主赶了回来。”
婉仪眼底焦色已掩不住了,不禁便问:“郎君可有消息回来?”
谢夫人默然摇头。
婉仪见状亦是一默。婆媳二人相对一处,也无须端着什么架势,失望疲惫立时便从眉眼上倾泻,她深吸一口气,苦笑着劝慰:“阿家莫要担忧,宋国老已寻我六叔公一齐入宫面圣去了,东宫、舅父家也必不会不理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她口中这样说着,心中却半点底也没有。她并不知长生殿中详情,但已至深夜了,白弈仍然半点消息也没有,情形恐怕并不乐观。她倒不疑她太子哥哥会袖手旁观,但余下那些人真能尽几成心力她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至于宋国老……皇祖母毕竟身在禁宫,要寻人操办诸事,恐怕与宋氏脱不了干系,但这等大局未定就先自相争斗之事却也不似宋国老手腕,大抵是那宋二郎积怨太久又加利令智昏才来害人。事到如今,唯愿宋家那老狐狸晓得厉害,或可是一线生机。可若是那宋乔见势不妙,为保其子,索性再补一刀,那……呵,终逃不出一场豪赌。
孤立无援的寒意不禁令她战栗,婉仪思绪纷乱,与谢夫人相携缓行,两人一时都没再言语。
忽然,她却听谢夫人长叹。“难为贵主如此心意。是阿赫对你不起。”谢夫人执着她的手,眼底已有泪光泛起,福身就要拜她。
婉仪由不得心头一热,慌忙拉住谢夫人。“阿家!”她将谢夫人扶起,却在瞬间险些也滚下泪来,只得以指尖轻沾,强作个镇定笑容。此时此刻,又哪里是泪眼相顾的时候?她静了一会儿,对谢夫人道:“我先去拜见阿公。”
谢夫人含泪微笑,与她一道往白尚书斋中去,于门前轻叩。
意外,却无人应声。
谢夫人心中一颤,又叩门,唤道:“侯君,贵主回来了。”
但依旧无人应。
书斋里依旧亮着灯火,光从门窗映出来,一切看似如此平常。
然而,心底却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漫了上来,冰冷得令人浑身无力。谢夫人呆呆立在门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婉仪上前两步,猛推开门。“阿公!”她几乎是奔上屋内去,足下不稳,嗓音涩涩得发紧。
她看见白尚匍在案上,便仿佛困倦睡着了一般,却偏偏莫名令她瑟缩。“阿公?”她又唤一声,走近前去试图唤醒他。
然而,当她踟蹰着轻触到他时,他却倒了下去,倒在榻上。他的面色如此鲜活安详,甚至还带着微笑,唯独失却了气息,和温度。
婉仪怔怔地看着,伸着手,竟忘了该如何收回,良久,终于掩面发出一声凄厉哀鸣。
依旧呆在门外的谢夫人,双眼一阵眩晕发黑,倚着门跌跪在地,攥拳的手,苍白到流血。
天朝天承元年三月十四夜,新绿疏影间忽起寒鸦声断,惊得浓夜星穹也要碎了。
章三五 燕分飞
灵堂中,紫黑纹的高棺躺得寂静无声,应着高悬挽联、魂幡,风中隐隐铃声颤动,恍若哀泣。
白弈独自静跪在父亲灵前,惨白俊颜毫无表情。他便像个瓷烧的俑偶般,内里已被抽空,轻轻碰一碰,便能四分五裂。
若能够,他不愿再回想,那一场腥浓的噩梦。
父亲哀讯传来,他极度惊骇,两眼泛黑地险些不能直立。
太后质疑父亲的暴毙,字字句句皆暗含着“畏罪”二字。太子殿下请见也被圣上回拒,或许是不愿再多牵连一名天家子孙。
而后来了文渊阁大学士任修。
任大学士与圣上单独相谈许久,毕了,圣上挥泪决议了四字——就此揭过。
这确是不可深究的疑秘。任修是一柄藏辉剑,剑刃隐隐上敛着的,是他那昔日的学生——李乾的宛在音容。若是这样一个人质问圣上,还想失去多少,圣上必定无法作答。
至此时候,宋乔也终于开口,温水太极,只顺着圣上摆台阶。但太后不允,厉责圣上怯懦,罔顾国法。
相持不下时,最终破此僵局的,是傅昶。
傅昶一肩担下了所有罪责,自言蓄意谋害白氏,所作所为皆为私怨。
众人眼中的傅昶,不过只是旧年一名逃弃的军官,纵然千刀万剐,也是无害。
只是,从看见任修的第一刻起,白弈便隐隐觉得,那是父亲早埋下的棋。至傅昶的出现,他终于彻底明了。父亲是就死,为了他和朝云。
他呆在长生殿中,竟不知该如何离去,直至墨鸾握住他的手,哭着唤他,才终于惊醒过来,顿时,只觉浑身气力早已被抽尽了。
临盖棺时,他执拗地拦住不允。他伸手去摸父亲的脸。那熟悉的面庞,如今却冰冷得如斯陌生。一瞬,眼前浮现的,却是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日,父亲带着幼小的他上山拜师。大雪铺天盖地,堆积得那么厚,将他小腿全没了进去。他跟在父亲身后,跌跌撞撞地走不动,终于摔倒在雪地里。父亲转回身来望着他,眸中闪动的,又是严厉,又是心疼。那时的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俊拔,在孩子的眼中,就仿佛永不会失败也不会倒下的天神。而如今……
心中已聚洼成一泊冰寒,但眼却干涩得充血发疼。他想哭,却无泪。长生殿上以退为进的泪水只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但若他那时能知晓即将面对的转身永哀,他不知他是否还能有气力和勇气去哭。或者说,他没有资格。
是他太幼稚,太贪心,总想着什么都要捏在手里,却不知在这儿要的太多,必会在另一边失去。
是他的错。
他不吃不喝地跪灵,婉仪与墨鸾端来蜜水与他,他也固执地不沾一滴。他就那样静静地跪着,没日没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深处积瘀的负罪感获得救赎。
直至第四夜时,他终于不支,倒了下去。
醒来时,母亲的手正抚在前额。那只手柔软而温暖。他怔了怔,张口发不出声音。
但母亲却似已听见了,抚着他苦笑轻斥:“傻孩子。”那的笑容很痛,含着泪光。
他浑身一震,终于眼眶湿涨,滚下泪来,起先依旧是压抑地哽咽,终至溃守,扑进母亲怀里闷了脸嘶声痛哭,真像个悔痛的孩子。
有人端了参汤上来。是朝云。
他抬头瞧见,又是一怔。朝云的手细微地颤抖着,显是重伤未愈,使不上什么劲力。他忙伸出手去,一手接住那汤碗,一手却把在了朝云手腕。
朝云也回握住他,并没使什么劲,但却极坚定。
堂上诸家将抱拳以礼单膝而跪,异口同声而呼:“主公!”
只此两字,未见得高,却也是极坚定的。
白弈心中震颤,血液中沸腾的温度却一点点苏醒。是的,他不能倒下,否则,便辜负了父亲,更是不孝。
谢夫人添上香炉,她看着朝云,柔声唤道:“朝云——”
“夫人。”朝云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了她。
谢夫人惟有无奈惆怅。宅家仁厚体恤,准芸娘离宫,让她接回白府。事到如今,她想,该让朝云认祖归宗。然而,她未曾想过,那孩子却不愿意。如斯倔强,当真是天生的兄弟。她苦笑一叹,一手拉住一个,以母亲的姿态肃声叮咛。
白弈与朝云静听着,在父亲灵柩前焚香为誓,啮臂为盟。相同的血甜涌入口腔,愈加牢系的,是坚不可摧的情义。
就在堂外门前,两个素服的女子默默而立,一个这边,一个那边,似遥遥相望,又似一心一神已全凝给了那堂上人。
婉仪只觉得微妙,颔首时,由不得想起日前她问谢夫人为何竟要将傅芸娘接回府中时,谢夫人的轻语。
“我绝不是要劝你接受。”谢夫人淡然言道, “只是,当有一天,那些怨恨都已毫无意义,你会发现,自己竟与自己过不去了这么多年,有多么可笑。”说话时的谢夫人,眉目间流淌着深远的宁静,温暖而柔韧。
婉仪倚门望着那泪眼微红的少女,心中反复沉浮的,只是一抹疑问。会么?真的会么?那样深入骨血的酸楚、苦涩与疼痛,真的也终会做灰飞消散,变得不再重要么?
忽然,一抹视线流火般灼伤了她。
她看见白弈,她的夫君,他在望着墨鸾,墨鸾也在望着他,那般的两两相望,情深缱绻,脉脉盈泪,我见犹怜。
可是她呢?她为他担的惊受的怕呢?呵,他竟连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与。
至此一瞬,眼底的火苗炽烈起来。
怎会不重要呢。不可能呵。否则,那些曾经的煎熬,又算是什么?
守完“父亲”的头七,墨鸾便须回宫里去。太后称说没了傅尚宫身旁少了贴心人,阿宝世子也离不了她,执意不放她走。对此,此时此刻,已无人有心力再去强争,无论是白弈,还是墨鸾自己。
头七夜,她只吃了些茶,便早早地独自蜷在榻上,裹着柔软丝被,还觉得冷。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寒气,浸入肺腑,隐隐有些作痛。她推开玉琢山枕,将头也埋进被褥去,依然浑身发寒,禁不住地哆嗦。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懵懂中,她似觉得有什么立在榻前。
月华如水淡撒,落在小屏上,描绘出深深浅浅的影痕。
她有些迷茫地望着。忽然,小屏一开,凉风顿时转入,扑面呛得她一窒。屏息间,陡然眸光振颤。她竟恍似瞧见一抹幽白浮于面前,乘着夜风月色,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白尚。
她竟看见了已死去的白尚。
心中大惊,她本能便要大呼,却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亦动弹不得。
凉气在血脉中游走,应着后脊阵阵发憷,她瞪大了双眼,紧盯着那抹白影,浑身僵直。
然而那白影却只是飘上前来,立在她面前,静静的,其余什么也不做。
他望着她,目光模糊而清晰,就好似要对她说些什么。
但她却听不见。
风扑在屏面上的轻响,怦怦的,一下一下,和着胸腔里混乱的心跳。墨鸾只觉得气闷难捱。她竭力想要挣脱,想听清他说话。
然而,那白影却开始变得模糊,愈渐愈远。
“等等,你说什么,我——”她终于挣起身来,本能伸手去拽。
指尖一凉,似乎触到了什么。
大口冰冷空气忽然灌入,她似个重获新生的溺水者,猛睁开眼,连连咳嗽。
她紧张四顾,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堂中寂静,只有月光依旧软软地铺在床前,荧荧泛着浅白。
是梦么?
她疲乏地轻拭额前汗水,目光却胶着在敞开的描翠小屏上,不得挪开半毫。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睡前已将屏风掩实了,决不会错。
心中不禁又凉了起来,她下意识抓紧衣襟,却在攥拳时惊觉掌心捏着的异物。她缓缓摊平手掌,就着月色一看,终于惊呼出声来。
那是一枚发簪。
那一年她及笄时,白弈赠她的那只七彩琉璃簪。自从入宫,她便小心翼翼收着,再不敢取出来。
可这簪子,为何,忽然出现在……?
都说头七夜,死者的魂魄会归家来,而后踏上冥途。莫非真是如此么。可他为何要将这簪子取来交与她?他要对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她抱臂蜷在榻角,手脚发凉,一夜无眠。
然而,就在不远处,苑角回廊尽头,婉仪一手拎着木履,一手轻牵裙摆,满面全是焦紧。月影疏斜,将那张妍丽面庞笼在斑驳之下,夜幕妖色便浸入了眉目,寒意却从眸子里透了出来。
这一夜,全府上下是不允有人走动的,都说魂魄见不得家人,否则会有牵挂,不能仙去。诺大的家苑好似空宅,寂静悄无声息。
婉仪紧紧张望着,直至终于看见那人影出现,由不得缓下一口长气。她跣足迎上前两步,轻得好似纵行横梁的花狸。但她又在三步开外处停了下来,远远站住,不靠近前去,只是压低了嗓音轻问:“先生,她……她怎样了……?”
叶一舟立下,低声应道:“一切安好。贵主不要耽久了,快回去。”语毕,他便向另一条岔路走去。
见叶一舟要走,婉仪眸色由不得又紧,急忙轻唤:“先生留步。”她似十分紧张,又很踟蹰,捏着裙摆的手攥得紧紧的,似想攥住什么支撑。她咬唇静了许久,才终于问:“先生叫我下在茶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叶一舟闻声驻足,回转身来。他正逆着月光,婉仪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听见他清淡的声音:“贵主怕么?怕小娘子若有万一,公子定会震怒究查,而后东窗事发,他就会恨你一生一世——”
他话未完,婉仪已足下一虚,踉跄倒退一步,险些摔倒。“我不想要她死啊,我只想要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她似已快要哭出来一般,眸中哀色脆弱已极,全然不似人前那高贵盛妍的天朝牡丹。
“既然贵主如此害怕,为何还偏要跑出来,就不怕公子起疑么?”叶一舟问。
“他……”婉仪神色黯淡下来,唇角溢出哂意,“他与阿伯在一处,哪管得着我在哪里……”
叶一舟浅淡一笑,向婉仪躬身施了一礼:“贵主记着,只要贵主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也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余下事,自有叶某理会。”
婉仪略一怔,望着叶一舟背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一面揣度他言词意味,只觉寒气由足底浸透上来,浑身僵冷得几乎迈不开步去。
次日墨鸾起得格外早。天光尚未明朗,还不到拜见谢夫人的时辰。她独自坐在花苑小亭,捏着那琉璃簪,呆望着出神。
那月下烛火的曲水流觞,仿佛仍就是昨日的事,刻骨铭心,历历在目。还有他温柔的怀抱,情长的亲吻……
她不禁面红发热,羞臊地慌忙拂开那些纷乱思忆。她怎能这样胡思乱想。她将那簪子帖在心口,垂目轻叹。
晨风微凉,她不禁轻嗽了一声。忽然,却又人声在身后响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小娘子可还记得下句?”
墨鸾寻声望去,见叶一舟执扇踱步而来,习惯地起身行了施礼,柔声应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叶一舟步上亭中来,待墨鸾再行礼请他坐了,才板起面孔道:“小娘子有肺伤旧疾,还大清晨得跑出来受寒,如此不爱惜身子,实为不孝。”
墨鸾眸色一震,忙低下头去。“谢先生教诲,学生知错了。”她低头立在一旁,一时无错,不知是该回转去避风,还是继续留在原处。
叶一舟微微一笑,叫她坐下了,又道:“但若是小娘子说得出可原之情来,又另当别论。”
墨鸾闻之不禁将那琉璃簪攥得愈紧。她抿唇沉默良久,才抬眼看向叶一舟,轻道:“先生信鬼神么。”
叶一舟眸色微烁:“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幽冥之事,终归是难说的。”
墨鸾又是轻叹。“我昨夜……昨夜见到了先侯君……”她将那簪子托于掌心,低声道:“侯君将这簪子取来给我,可我……我不明白……”
叶一舟看一眼那簪子,了然道:“小娘子可知这簪子的来历?”
墨鸾道:“据哥哥说,这簪子乃是月宛国使所贡,宅家赐在东宫,太子又赏赐下来。”
叶一舟点头:“所以,小娘子还不明白么。”
墨鸾肩头轻颤,垂下眼去,没有应声。
叶一舟见她不语,又道:“小娘子可知,此次事件的究竟?”
墨鸾颔首沉默。
她自然知道:太后存心废立,便利用宋白两家间隙,假手宋启玉设下此局,而那大司徒宋乔多半也是知情的,只是不愿明拒了太后,便睁一眼闭一眼,观情势而动。想必,宋氏忌惮白氏,眼见白氏将神都军卫步步拿下,唯恐日后势弱,故此才甘愿走险。这沙场上,果真没有永远的敌、友。
思及这些,她难免心中沉重,默然时,又听叶一舟叹息:“宋氏有太子妃为倚仗,将来太子一承大统,便是后族。公子日后的处境可是堪忧啊。安危尚且有虞,就不必谈‘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了,先侯君又岂能不忧。”
蓦得,墨鸾心中一阵瑟缩。叶先生一番话,直白如斯。其实不必说破,她也已明白了,可他偏要将话说到这样地步,叫她退无可退。
她轻抚着那支琉璃簪,苦涩浅扬唇角。而后,她起身向叶一舟深深福了一福,托言告退。
她回到自己屋里,细细地扫眉匀面。尚在丧期,不着重彩,她只浅浅挑了一尖儿燕脂,尚来不及淡抹,却先湿了眼眶。她仰面,竭力睁着眼,将那些泪全咽下肚去。她将那琉璃簪斜插在发髻,换下孝服,去向夫人、公主问安。她要请辞,回宫去,宫中是不允她居丧的。
而后,她去寻白弈。远远地,她便见他正在父亲灵位前扫台敬香,卓绝身影如此熟悉,瞧得她又险些淌下泪来。她静静地待他做事,连呼吸也屏住,直到他将要转身时,忽然扑身抱住了他,贴面在他背脊,双手却在心口交叠。
“阿鸾?”白弈柔声唤她。
她不应声,只将他抱得愈紧。
“怎么了?”白弈不明就里,想转身搂住她。
“就这样呆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她轻颤着呼出声来。
白弈依言站了下来,将她双手覆在掌心,静静地等她。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十指连心相合,便好似可以如此安宁地相执永好。
许久,墨鸾才抬起头来。“我该走了,来向哥哥辞行。”她说得极轻。
白弈猛得怔了一下,看着她在父亲灵位前跪拜。她就像个将要离家的乖女儿、好妹妹。“阿鸾,你怎么了?”他又问。
“太后要我今日回去。”她礼毕起身,垂眼再不看他。
他给她堵得语塞,又怔了好一会儿,却皱起了眉。“这样早,晚些再走也好啊。”他如是道。
“我怕回得迟了,太后又要不悦。”她依旧垂目。
白弈又道:“好歹等用过早膳——”
墨鸾截口轻道:“方才已先用过了。”
她分明在说谎。白弈拧眉愈深,嗓音也低沉下来。“阿鸾。”他又唤一声,除此以外,再无他言。
两人之间忽然沉寂下来,默然相对。又是良久,墨鸾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早晚……不还是要走么。”她尽量想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却还是有苦涩从勉力的微笑中渗了出来。
白弈呆望着她好一阵,无奈轻叹。他伸手,似想将她揽入怀中。
她却忽然转身跑了,几近狼狈逃离。她听见他在身后唤她,但她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唯恐一顿,便再没有勇气离开。直至入了车障,掩屏刹那,泪水再也抑不住了,溃落满面,她掩着面,连连催促车夫快走,终于在行出半条街之后,匍在车内,闷声痛哭。
她在返回宫中的第二日见到了李宏。
李宏似乎很局促,漫无边际地扯着些无甚要紧亦无甚关联的闲话,总是欲言又止。
她静静地听了许久,末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大王是故意要让我瞧见那人偶的,是么。”
瞬间,李宏尴尬毕现。“抱歉。其实,小王今日是特来赔罪。”他苦笑。
“大王不必。”墨鸾微叹,“大王的苦衷,我体会得。”
圣上与东宫贵体违和,并非偶然,亦非巫蛊之祸。那只是毒。倘若事发,祸及的是白氏;若不事发,祸及的是天子与储君。太后的智计狠辣,无论对敌,还是对我。背负如此胁迫,若换作是她,恐怕也会与李宏做同样的选择。
“大王。”她望一眼远处正与小宫女小内侍们扑蝶的李飏。孩子的心是剔透的,仿佛永不可能存有阴霾。她怅然:“别让世子知道这些。别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欺骗了他。”一个已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若是连父亲也不再可倚靠,该有多么悲哀……她转身要走了,将那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不去碰触彼此心底的伤疤。
李宏沉默地看着她,眼看她就要走远,忽然,急急唤她。“墨鸾。”他头一次竟直呼她的名,“你愿意做阿宝的娘亲么?不是白氏的女儿,不是吴王妃,只是阿宝的娘亲。”他快步追上前去,拦下她。他的语声有些急促,神色紧窒。
墨鸾心头一颤。刹那,仿佛有潮水自心底涌出,迅速上涨,又冷又暖,最终仍是灭顶的凄恻酸苦。“我答应过大王的事,不会忘。”她苦笑。
李宏怔忡,一时没了反应,好一阵子才惊醒过来,却见她早已走得远了。他呆呆遥望着那婀娜倩影,直至望不见了,心中萧瑟弥漫。他忽然想去追回她,劝慰她,至少,别要太过委屈自己。然而,却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对他说,一旦来到这里,又哪还有自己可言,他分明,应该最清楚才是……
白尚的死终成为了这一场汹涌暗潮残缺的终结。皇帝赐谥号武成,又由白弈世袭了凤阳侯爵。大司马一位从缺。旧日三公只余了宋乔,看似独大,各中高寒未必堪舆人说。军中旧部、昔日旧僚除却少数摇摆观望,多数仍旧归从了白弈,连白弈本人也不得不感慨,父亲戎马出身,自西凉打突厥人起,凭血汗一路打出来的根基,比起官场上虚与委蛇两面三刀的连纵,要牢靠千万倍。
但这一点,他远比不上父亲。即便他在凤阳时统兵数载,也不足以叫父亲那些旧部对他彻底信服。他依旧在仰仗父亲的余威荫蔽,他心知肚明。
故此,他愈发兢兢业业,努力在这暴风骤雨之后重展羽翼,他必须要飞得更高些。
墨鸾回去宫中,便像失却了消息一般。没有朝云替他看护,他也实在无暇多顾。但他总会想起。每每夜深静谧之时,他总莫名想起那日她离去的身影,无端端心如刀绞。他不知为什么,总觉着,她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再不能回到他身边。更令他隐隐恐惧的是,那日她离去,他竟眼睁睁看着,没有去追。
他知道自己变了。父亲的故去改变了他。无论他是否愿意接受,亦无论他是否有勇气承认。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全然不曾想过,就在那又远又近的地方,高墙的另一端,樱桃树下,花荫浓,太子李晗掌心遗落的花子仍存有美人春卧的娇憨,残局留香映着雪腮枕痕,痴醉亦如飞华,漫天卷地的沉迷。
他还只是想着,再等些时日,待局势平稳,便请母亲去求王皇后,设法接阿鸾回来。
七月里,他被母亲唤回旧府,见到贵为太子良娣的表妹谢妍奠雁亲临,听她们谈论婚嫁之事,他依旧很茫然,好似在听旁人闲话。四年了。从认定她那一刻起,一晃已近四年。有些东西早已长成了潜意识里的根深蒂固,于是理所当然地拒绝接受任何与之相悖的讯息。
直到谢妍意味深长地与他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个做阿姊的自会照应着表妹,只盼表兄也要多照应着娘舅家些才是。”
他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猝不及防地,胸腔内一阵紧缩痉挛,摁着心口低下头去,吓坏了母亲。
他撑出笑容来回看向错愕的谢妍,咬着牙应她:“良娣太客气了。”
他又向母亲推说,天热气闷不适,要先行下去歇息。
才步出门外,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他一阵晕眩。
他终于撑着廊柱惨笑,冷汗顺着额角淌落。
好痛。
他本以为自己已忘了,原来心痛,可以这么痛。
卷三 奈何心愿与身违
鸾说·惊破
欺骗是什么?
我这样问他。
他看着我,依旧是剑眉入鬓,星眸灼灼,只是一言不发。如斯忧伤,神色含哀。
我于是痛得凄声大笑。
为何你还要这样看着我?
你凭什么?凭什么?
你甚至连一句解释都吝啬给与,将最后一丝幻想也浇灭成灰。
既已绝情至此,这般眼神,又算什么?
原来是你骗我。
原来,连你也在骗我。
呵,不,不是你。
是我。
是我自己骗了自己。
自欺欺人,醉生梦死,好大一场奢华……
——墨鸾
章三六 鸩心酒(全)
玉粟宝钿,花子朱唇,乌云髻坠青梳斜,小山眉间额黄绘;绾臂金钏,碧纱铃裙,五晕罗丝金泥帛,金缕衣上香蝶飞。
那风华绝代的少女在玉殿宫廊间缓行,披衫广袖,披帛如羽,裙脚小铃声声,好似新莺相随。
迎面而来的小宫娥侧避福礼毕了,好奇地抬头张望,切切私语。
“可真美!就快比上前年东阳公主的百鸟嫁衣了!听说,那支掌梳是拿青犀牛角做的,十分珍奇,可抵千金呢!这样的东西,莫说各宫妃主、嫔主、贵人,连皇后怕是也未必有罢。太子殿下也没给太子妃,也没给谢良娣,偏就给了她了——”那小宫娥看得杏目不瞬,满眼艳羡。
另一个飞眼瞥了已渐远去的女子,轻啐一声,“有什么呀,仗着皇太后宠她呗。之前缠着吴王殿下,这会儿又改攀上东宫。别说三年的孝,这才一年呢,就整日盛装华服轻歌曼舞了——”说到此处,她忽然噤了声。那女子似什么都听见了,竟回首看着她们。两个小宫娥吓得向后一缩,慌忙又低下头去,良久,再没了什么动静,才小心翼翼又抬起头,长出一口气,却见那女子已走得远了。
墨鸾坐在铜镜前,去了钗环,将一头青丝披散。她又轻轻转了转臂上金钏,皓臂消瘦,轻而易举便退了下来。她将那金臂缠扔在妆奁前,斥退侍人,挪步倒在榻上,蹙眉阖目,轻压着太阳穴。
白日,谢良娣又请她往东宫品茶。
谢妍有心促成她与太子李晗,是想要她这个“表妹”做“自己人”,才好与太子妃宋璃分庭抗礼。
而她,只是为了白弈。
自大司马白尚故去,匆匆又是一载。这一年来,她觉得自己像个伎子,在一方纸醉金迷的舞台上变幻脸谱,或哭,或笑,悲喜却不是自己的,甚至连疲惫也不是。只有热闹退场,夜深人静,独自对着冷壁青灯,她才能倒下,从指尖到发梢,乏力得一动也不想动。
她很累。
再难听的闲言碎语,也都听够了,那一双廊间小婢,不过是最青涩的。
她伏在榻上,小心翼翼从玉枕中取出那支琉璃簪,捧在掌心,轻抚,而后终于叹息,将之贴在唇上。
他近来可还好呢……听说,前阵子,有胡人扮作马贩子进入神都,企图在春狩时谋刺宅家,被他破获了。他又立了大功。胡人重伤了左羽林上将军。这位置是要空出来了……?
她坐起身来,怔了好一会儿,将那琉璃簪用棉纱包好收回枕中去。
这位置若真空出来了,不能给别人,尤其是那宋二。
她坐回梳洗床上,对镜要重整发髻。
忽然,铜镜晕影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映了出来。
他躲在对角的山水高屏后,似乎并未想到镜子已暴露了他的行藏,依旧从屏风后探出个小脑袋来,睁大了眼张望。
她眉梢微动,终于笑起来。“这是谁家的小郎君?这就学会偷看姑娘梳洗了,再过二年,还不要偷燕脂吃?快给绑回家去,交家大人管教!”她索性不盘髻了,转身侧坐,故意板起了面孔。
那孩子见被她发现,忙乖巧扑上前来,双手抱住她胳臂。“姨姨别恼,阿宝知错了。”他蹭着墨鸾,十分讨好地望着她,撒娇甜笑:“阿宝替姨姨画眉赔罪。”说着,他便伸手去抓镜前黛笔。
“胡闹!”墨鸾笑出声来,劈手将笔夺了,转身佯怒嗔道:“世子怎能替阿姨画眉。任大学士不教你这个罢?”
李飏笑嘻嘻地缩回手,机灵模样甚是可爱。
这孩子如今也七岁了,着实长高了不少。年前李宏请圣上旨,让他拜了任修为老师,以上学为名将他从庆慈殿接了出去。太后也不好反驳,便允了。但李飏孩子心性,全不明白父亲一番苦心,哭闹着不肯走,之后但凡得空,便要偷跑回来看望墨鸾。对此,墨鸾又是忧心,又是感动,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无奈笑叹:“世子怎么又跑来了,功课都做好了么?”这孩子自幼丧母,大抵是寻着了寄托,便十分的眷恋。
“都做好了。”李飏认真点头,仍旧抱住她不放,“我想姨姨了。”他将脑袋抵在墨鸾臂上,像只小兽般偎在她身旁,一手却又抓起那只缠臂金,嘟嘴道:“不画眉,帮姨姨戴钏儿总可以罢?”
“怎么尽摆弄些女儿家的物什!”墨鸾哭笑不得,又给他夺了,转身对镜盘髻,一面劝道:“世子要多上心在文韬武略上,将来做个国家栋梁。”
“就像十二姑丈那样么?”李飏趴在一旁,捧脸,看她将青丝高高盘起,忽然便如此问。
墨鸾原本双手已有些酸乏,被他这么一问,险些把不住。她停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是啊。还有你阿爷呢。”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应着,一只手扶住发髻,一只手打开妆奁,挑选一只插发钗。
忽然,她眼前一亮,不禁奇出声来。
奁中有一颗明珠,光泽莹润璀璨,其辉清澈,将其余宝饰也映亮了三分。
可这珠子不是她的。她从未见过。
墨鸾心中惊奇,以为是李飏逗她,正待要问,不料,李飏却已将那明珠捏在手中。
只见李飏将珠子笼在掌心,另一手扣出圆弧,对着眼一看,惊道:“姨姨,这是颗夜明珠呢!”
“阿宝,这珠子不是你拿来的……?”墨鸾由不得心下一震。
李飏全没往深处想,只摇了摇头,就取了支钿筐来,将那珠子嵌入,串在一支条钗上,递给墨鸾:“姨姨用这个盘髻呀,多好看!”
“这怎能戴在头上!”墨鸾又好气又好笑,不接他的,另选了只小珠条钗盘住发髻,将那夜明珠取在掌心细细地看,心中蹊跷难明。
为何她的妆奁里忽然多出这样一颗夜明珠来?这珠子大如杏果,光泽莹润剔透,不掺半分杂色,必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这么来历不明的,岂不怪哉?
她正疑惑,忽然,却听屋外有人声来。
李飏听见声响,一下子惊跳起来。
墨鸾亦是一惊,忙放下那珠子,将李飏推至屏风后藏了。
每每李飏来看她,都是偷偷来去,不叫太后知道,否则,免不了又要被巧立名目留下。
才将李飏藏好,已有几名宫人进屋来。
为首一名是太后身旁的新尚宫,领着几个小婢向墨鸾施礼。
墨鸾还礼毕,正待开口问她们所为何来。
冷不防,却听一个小宫女惊呼:“这不就是太后殿下那颗夜明珠么?”
一语惊人。
墨鸾倒抽一口凉气,瞬间,心已沉底。
她被带去见太后。宫人们拧着她双臂将她摁跪在地,便似对待囚犯。
那都是太后的心腹近侍。
“我记得告诉过你,你要听话。”太后把玩着那颗夜明珠。
殿中光线昏暗,只有那颗珠子是亮的,也不知究竟是星光还是鬼火。
墨鸾低着头,唇角却绽出笑意,悲凉顺那一抹微扬弧度弥漫至心底。“皇太后殿下还要儿听什么话。”她淡淡应声。
猛地,太后握着明珠的手一紧。“还这么嘴硬。”她冷哼一声,示意宫人端上一壶酒。“从今往后,你乖乖的跟着阿婆,留在阿婆身边,今晚上,就什么也没发生过。”她语声低缓,一面说,一面亲自斟了一杯酒,而后,静看着墨鸾。
墨鸾惨然一笑:“皇太后殿下想要儿如何,还不是一道旨,何必大费周章。”她心已如水凉。这分明是欲加之罪,只为胁迫与她。一年安宁,不过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观望的观望,蛰伏的蛰伏,而今,高位有悬,重兵待主,便风雨又起了。
太后眸色陡然涨满,攥紧明珠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似在强压情绪。好一会儿,她才又安静下来。“就算你连死都不怕,你便不怕传扬出去?”她盯着墨鸾,嗓音中已有掩不住的尖刻。
墨鸾不禁自嘲。她当然怕。但她怕又如何?太后若要说她是个贼,那她便只能是个贼,谁还能够置噱。可这个女人,难道真要辱蔑自己的外孙女儿是贼么?就算旁人不知,自己的心呢?眼眶湿涨,墨鸾别过脸去,只盯着窗棂,咬唇沉默。
那倔强的姿态,像绝了她的母亲。
太后忽然就暴怒起来,扬手,将那夜明珠狠狠向墨鸾砸去。
墨鸾只觉额角剧痛,跌倒时以手去掩,湿热粘腻已淌了下来,迷了她的眼,视线一片绯红。
“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你背叛的究竟是谁!”太后掐住墨鸾下颌,嘶声的怒吼。她双目赤红,抓起那杯酒就往墨鸾嘴里灌。
酒汁滚烫苦涩,不知是落入腹中还是呛在了肺里,墨鸾激烈地咳嗽起来。求生的本能令她奋力挣扎,但怎样也挣不脱桎梏。那酒仿佛会燃烧,灼得她腹脏刀绞般痉挛。
“阿婆!”她跌倒了,蜷起身子,终于哆嗦着叫出声来,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却无力地落了空。眼前红一阵黑一阵,大块大块,好似龟裂碎片。
不能相信。
她的阿婆,竟真将那酒灌进她嘴里。那炙心的鸩酒。
可她又有什么权利去责怪?
你背叛的究竟是谁?
那几近凄厉的最后一问,她根本无从作答。
“阿婆……!”
她又唤了一声,跌在地上,哀哀地望着她的外祖母。鲜红从她唇边滚落,宛若三途红莲盛绽,繁华妖冶,哀色浸漫。
眼前有大片氤氲蒸起,恍惚,她似又看见了白弈。他在唤着她,满目焦紧。她怕得想立刻奔回他怀抱躲起来,却怎样也无法靠近,连声音也发不出。直到她累了,彻底的累了。
她终于仆倒了下去,再没了动静。
瞬间,太后眸中的火光熄灭了。她浑身一震,刹那茫然的恍如稚子。她忽然也跌坐在地,将那宛如睡去的少女搂进怀里,颤抖着试探鼻息。“御医!御医!”她开始尖声大呼。
震惊的宫人们向殿外奔去,才将出门,却又听见她厉呼:“不要找御医!不许去!”
几名宫人呆呆站在门畔,怯怯望着那喜戾无常的老妇,再不知如何是好。
但太后眼中光华却凶悍了起来。她疯了一般将宫人们全都赶走,独自坐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擦试少女唇边颊上的血迹。
“你为什么就是不回来?”她眸色失焦,惨然哂笑,“无论我怎么待你,你都不回来,反而离我越来越远……”
幽夜凄然,她抱着渐至冰冷的少女,一会儿急急地唤“阿鸾”,一会儿又喃喃地唤“阿宓”,一时大哭,一时大笑,混乱癫狂。
乌夜啼。
夜晚的皇宫似有枭鸣,暗影憧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飏不知自己是如何奔回武德殿的,他只知道,当他看见父亲的那一瞬间,他全身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救墨姨姨!阿爷救墨姨姨!姨姨要死了!”他一把抱住父亲的腿,大哭得撕心裂肺。
忽闻此讯,李宏惊得忙一把掩了儿子的嘴。“阿宝,”他将儿子抱起来,抚着瘦小的脊背,轻声哄问,“别急,慢慢说,姨姨怎么了?”
李飏哭得语不成调,浑身发抖地抽气,他紧紧抓着父亲,好一会儿才再挤出句话来:“太婆婆要杀阿姨!”
他语音未落,李宏心中已是大震,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怒道:“先生交待的功课不做,逃学胡闹到这会儿!”他毫不留情狠狠给了李飏一巴掌。
李飏一时被父亲打得懵了,话也说不出,只有嚎啕大哭。
闹声惊动了武德殿的宫人。内常侍张福晓得世子是看墨鸾去了,一早从旁看着,听见方才寥寥几句,已是惊得魂飞魄散,再见李宏打世子,慌忙奔出来跪地哀告。
李宏只是不允,反命张福取了荆条来,将李飏往地上一撂,扒了裤子就笞。
“大王别打,世子也是为了救——”张福哭着扑着上来要拦,话未说完,已被李宏一脚踹开去。
可怜李飏哭得喘不上气来,小屁股被笞得满是血痕。
李宏打得手也抖了,终于再狠不下心去,才摔了荆条,命张福传唤御医。
张福看李宏眼色,怔了一怔,会意,狠狠擦了把泪,急奔而去。
不多时,御医到来,给李飏上药理伤。毕了,李宏也不多待,将李飏拎起来,丢上车障,径直出宫去了大学士府,说是要领世子向老师请罪。李飏哭得凶狠,一时闹得满宫苑皆知世子逃学贪玩惹得吴王殿下震怒,笞责了世子,要押去向任大学士请罪。父亲管教儿子,皇子管教皇孙,于情、于理、于势,无人敢拦。
那晚的月色冷寒,全不似春暖时节。
白弈独自坐在窗前,仰望一轮孤月高悬,无星夜,最是寂寥。
他不知缘何就睡不着,莫名烦闷,寒气好似从心底里钻出来的,却偏又汗涔了满身。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也不愿清明。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也是冷的。很冷。他又不愿唤侍婢来,扰了清静,只喝了一口,便搁下了。
但身后却有了响动。
婉仪下榻来,只披着纱衫到他身旁,燃起了小炉,默默替他煮茶。
白弈眸色微异,静看着她将花果下在茶汤中轻搅,由不得叹息。“你去睡罢。”如此静好相对,叫他不自主放软了嗓音。
“你还挂心着那左羽林上将军的事么。”婉仪垂目轻道,“太子哥哥定会保宋璞的,他拗不过宋阿姊的心意。”她将煮好的茶汤斟在杯中,递与白弈,叮咛:“仔细别烫着。”
白弈接过茶来,一时沉默。
太子保举宋启玉是必然,他也从未指望能一步得手拿下羽林上将军这样的高位。他想要的,只是这总揽京畿军防重权的要职别落入宋党就好。
他并不是为这个烦闷。
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又看一眼窗外,夜风吹暗云涌动,在皎白银盘上烙下斑驳。
忽然,有人轻叩门扉。
“贵主与阿弟安寝了么。”是朝云。
白弈一惊,忙应道:“没有。大哥什么事?”
“善博,你收拾齐整,出来再说。”朝云的声音听来极静,静得异乎寻常。
白弈心尖一抖,几乎同时已站起身来,急急要走。
“郎君!”婉仪忍不住唤他。
“贵主先睡罢。我去去就回来。”他扭头哄婉仪一句,返身便去了,几无眷恋。
才出得门,一眼见朝云立在廊下,他又拉着朝云走出好远,待到确信再无旁人了,才站下来,问:“怎么了?”
“阿赫。”朝云嗓音很轻。独处时,他才又像从前那般唤他乳名。但只是唤了这么一声,便噎住了。
黔夜骤然凄寂,静得连风声也没有。
白弈的脸色在月光下渐渐惨白,他努力了两次,才问出声来:“她……她出什么事了?”
朝云沉默良久,双手紧扣白弈双肩,以尽量平稳的语调哄道:“你先冷静一点……”
然而,只在他开口时,白弈眼底的脆弱已山崩般溃落。竟管他已竭力抑制,肩头微耸的颤抖依然出卖了他。他把住朝云手臂,似乎不能接受自己此刻表露无遗的情绪。他咬牙笑了,痛苦却依旧从唇角透出,反而愈显悲凉。“不会……她不会……和阿夕一样……”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仿佛已经碎了。他再承不起,承不起又一次失去。
朝云长叹,将白弈搂在怀里,像个温柔的哥哥般,一下一下抚拍他的背,便好似当年,他们都还很小很小。“不会的。还不到最坏的地步。”他哄着他,“任大学士与钟御医正在揽山堂上。”
白弈闻之深吸了几口气,强自镇静下来。他咬牙撑着朝云,静立许久,直至面上再看不出一丝心澜起伏,才点了点头,向揽山堂走去,然而,步子却依然不自禁地愈来愈急。
朝云紧跟其后,暗自心痛。
虽说,方才那么安慰了阿赫,但他其实并无甚把握。
吴王世子身旁的常侍张福往御医署给世子请御医时将文安县主可能不测之事告诉了钟秉烛,央求钟秉烛立刻前去庆慈殿。于是钟秉烛便去了,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去探视他的病人。但却没有见到。太后将他拦住,称说县主已歇下了。
然而,那并不能瞒过眼厉善望的钟秉烛,只需一瞬他已能看出太后血气焦躁心有隐疾,于是他固执地要求,无论如何也要看贵主一眼,哪怕只看一眼。
钟秉烛的脾气早是朝野闻名,太后既不能劝服他,又恐强阻反而令之生疑,迫于无奈,只得亲自盯着,领他去看墨鸾——当真是只允他远远望了一眼。
但只这一眼,也足够钟秉烛心下震惊。即便贵主容颜依旧鲜活如生,但体态却十分僵硬,那已然不似个活人了。然而她却又能保有如此明丽面色,恐怕多半是异毒作祟,只可惜他不能诊她的脉,她所中何毒、毒入几分、尚能救否,全是无从知晓。
心知此时若再与太后强争,怕是更于事无功,钟秉烛万不得已,只得不动声色退了出来,回到御医署,脱开庆慈殿眼线,从偏门悄悄上了大学士府,见到了早已久候的李宏与任修,而后,又依李宏计议与任修一同上了公主府来寻白弈。接待了他们的,便是朝云。
“贵主面色并未见死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不可再耽久了。”揽山堂上,钟秉烛如是道。
白弈闻之,向钟秉烛重重拜了下去:“小妹的性命便全拜托御医了。御医大恩,白某当结草衔环以报!”
钟秉烛看白弈一眼,淡然道:“钟某是个医者,医者救人是天经地义,又还讲什么因由、回报。将军还是先想想如何将贵主带出宫来罢,救不出人来,纵然钟某有心,也是无力。”
“为今之计,恐怕……还要请东宫相助。”任修接道。
白弈拧眉不语,眼中寒光却一点点弥漫开来。
是杀气。
“阿弟。”朝云眼见他神色阴鸷已极,由不得担忧地唤他一声。
白弈应声看了朝云一眼,又看了看钟秉烛与任修,反倒似彻底平静下来一般,缓声道:“劫出来就是了。”
此言甫落,另三人皆大惊失色。
忽然,却有人声道:“总算见你说了句人话,倒还真不容易。”
白弈眸光一震,却见一人影闪在堂前,皎辉下,愈发长身威武,浓眉剑立,一双眼好似鹰目,正映着月光,灼灼燃烧。
殷孝!
章三七 乌夜啼(全)
未央夜。无月,亦无星。大内静谧。
陡然,凄厉呼声四起。霎时如火掷油锅,炸出熊熊升腾之势。
庆慈殿上,太后正浅眠不稳,猛惊醒过来,不觉冷汗。她唤宫人来伺候,却不见有人应声。
殿门大开,风似穿堂,扬起了重重纱幔,恍惚竟如幻世幽冷。
那一身甲胄的将军带剑而拜,语声应着兵盔相击声,亦是清冷的,似从天降。
“白弈。”太后看着来人,终于,唤出这名字。“你怎敢带军持械入禁,不怕御史弹劾你忤逆谋乱么。”她问的又冷又静,眸光精盛,全然不似七旬老妇。
白弈一笑:“今夜宫禁不宁,有刺客流窜,臣恐贼子余孽不轨,特前来护驾。”
“刺客?”太后冷嗤,“来的刺客不是你么。”
“阿婆,孙女婿是来护驾的。”白弈似十分无辜,步步走上前来。大殿空寂,只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好似魔魇。他恭敬地拜礼,便好似最忠实的臣子、最孝顺的儿孙,唇角笑容温润而又得体:“太后凤年已高,受不得惊吓,不若暂迁德恩寺,避过乱事。”
太后冷睨着他,双目微紧,良久,冷冷大笑。“好郎子,几时你岳丈有信来,老太婆我就跟你出家去。”她坐于凤榻,沉稳不惊,只凉凉地看着白弈,六份威严,三分讥讽,一份不屑。
白弈仍旧微笑,并不以为意。“阿婆不妨先安歇着,孙女婿替阿婆把门,几时要走了,再唤阿婆起身。”他兀自在殿中安坐,长剑横于面前。
殿前玉阶下,卫军们掌中火把,几乎将天也映红了。然而,那遮天的旌旗,湛青的兽铠虎盾,分明不是右武卫,而是东宫六率。
西苑灵华殿,乃是废淑妃裴氏旧宫。自裴妃死后,便常有闹鬼传言,故而一直荒废,再无人敢靠近。
而今,那美丽的少女却躺在这里,容颜栩栩,一如安睡,只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生息。昏黄灯晕幽幽,在重重帷幔上,映下半明半昧的剪影。
殷孝细细看着她,眉心刻痕愈深。
印象里,还是那双环采衣的小姑娘,浑身水汗地仰面,一边哭,一边桀骜。
一晃,光阴荏苒,已是数载。再得仔细相对,却要看她生死未卜。
自治蝗归京,裴远拜任户部侍郎,他便暂避在裴府,以待时机。他心底总还想着替父亲昭雪沉冤,而今重返神都,更是此思愈烈。但不曾想,等来的却是裴远的师尊。那古怪老道叫他去救墨鸾,口口声声称那少女是能助他雪冤之人。他自然不信。然而,他却也无法置之不理。
殷孝沉沉抖开乌黑罗缎,将少女掩盖,抱起她便要走。
“忠行兄!”身旁人一把拽住他。
是裴远。
殷孝神色陡烈,低喝:“你真要将这小姑娘再送回去受苦?”眉宇间已有怒意。
“苦不苦,只有自己才知道。”裴远怅然静道,“你救不了她。”
殷孝眸光微颤,静默良久,却仍旧固执不愿放开。
正此关头,猛地,却听外间有杂声起。
“将四处严防,仔细着不要走漏了什么!”那声音是左禁卫军将军韦如海。
紧接着,踏甲之声便向四周潮散。
一瞬,殿中二人目光俱沉。
自宫禁乱起,韦如海便已觉查出一丝不寻常。
昨夜,太后忽然去了西苑灵华殿。
灵华殿,那是裴妃旧宫,或许旁人只当是太后偶尔心血来潮,但与裴妃案关涉颇深的韦贵妃不会,韦如海自然也不会。
直至今夜,忽起惊涛,他立刻便想到了西苑。
然而,待他领一队左禁卫到灵华殿前,正要破门而入时,却有个笑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这么巧,韦大哥也来西苑巡查。”那语声十分干净,韦如海一听便知是白氏那小子,白崇俭。
只见白崇俭也领一路卫军来,清秀面庞上似透着惊讶。
韦如海心中郁闷,不得已驻足,冷笑道:“白贤弟不是该在后三殿?怎么也来这里。”
“哦,”白崇俭双眼明若星辰,分明是一派稚纯之色,“宅家身旁有吴王殿下亲护,叫我来助韦大哥缉拿刺客乱党。怎么韦大哥好似不大乐意?”他声声“韦大哥”唤得好不亲昵,满脸天真恳切,竟还露出一抹委屈。
韦如海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几度按捺不住,只想将这小子拿住痛扁一顿,偏生又拿不住他把柄,只得强忍下来,干笑着。
“这灵华殿里有什么?传得神乎其神,听说是闹鬼?”白崇俭仿佛一个好奇孩子,三两步跃上台阶,就要推门。
韦如海见状大惊,忙跟上前去。
但殿门却猛自打开来!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由殿中掠出,向西边飞身闪去。
白崇俭似没站稳,被冲撞地踉跄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滚下玉阶。但他摔在地上,却还没忘了韦如海。“韦大哥,别让那厮跑了!这儿交给我!”
韦如海气得面上青一块白一块,眼见白崇俭何其无辜地跌在地上,一幅站不起来的模样,只恨不能扑上去几脚把这混小子跺成泥!但他却不得不率部追那黑影向西而去,万一走脱了刺客,这罪名他可着实吃不起!
他返身领卫军急追而去。
黔夜深浓,落于身后的,是白崇俭那双灼灼的眼,犹似豹瞳,在幽暗中狡黠闪烁。
宫墙深,内外两重天。
玄武门外,大道安宁,唯有马蹄声声,惊起雀鸟啼鸣。
右武卫军营内十分通明,守卒军将往来有序,除却灯火,并看不出什么异态。
宋启玉引着坐下驹,在营辕远处来来回回打转,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进去一看究竟。
线报言,禁中生乱,白弈领右武卫逼宫!
此等消息,惊得他足足呆怔半晌。
太蹊跷!
无端端的,那白弈怎会忽然逼宫?竟连一丝半毫征兆也无。白日还见他亲自带军操演,十分严格,若是夜间便要举事,岂有不养精蓄锐之理?
除非那姓白的是忽然疯了!
若白弈真要造反,他得火速引兵救驾才是。可……万一这是个陷阱,他擅自将左武卫引向宫禁,被人反咬一口,可怎么说得清……?
举棋不定之下,他当即潜亲信前往右武卫大营打探,不料接二连三的有去无回。
这一桩咄咄怪事,搅得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不得已,只得亲往右武卫大营。
然而,当他亲眼瞧见右武卫营这一如平常的模样,却只是令他愈发困惑不解。
他勒马而立,一时,陷入沉思。
四下静谧里,忽有鼓楼鼓声荡起,在神都夜晚,尤显悠长肃穆。
“大将军,宵禁起了,辕营重地前,咱们再耽久了恐怕不妥。”亲随将士如是催促。
宋启玉心下狐疑,依旧拿不定主意。猛地,却见右武卫营中迎出一小队人马来,细瞧之下,引队的竟是白弈身旁副将。
那副将催马上前,对宋启玉一拱手道:“我们将军请宋大将军入营一叙。”
宋启玉闻言一惊:“白善博此刻还在辕营?”
那副将应道:“日里军演,此刻我们将军与弟兄们正饮酒呢,请大将军一同入席。”
“不了。我只是恰巧路过,就走了。替我谢白大将军美意。”宋启玉忙推拒了,回马便走。
白日里大张旗鼓操演,夜晚上设酒宴犒军,这算是逼得什么宫?禁内线人怕是把眼珠子浸到猪油里了!
他心觉遭了一番耍弄,郁闷之下恶狠狠扬鞭,正要策马。忽然,手却悬在了半空中。
不对。若真是饮酒犒军,为何他派出的探子全都有去无回?
这辕门大开灯火通明的阵仗,莫非……是空城计?!
宋启玉心下大紧,当下调转马头,向右武卫大营奔去。
辕营持戟相阻,被他扬鞭抽开。
他翻身下马,径入中军,高喝一声:“白弈呢?叫你们大将军即刻出来见我!”
“宋大将军好急的性子,不如先入座饮上一杯,我家将军就到。”说话间,已有一人从帐屏后转出来,羽扇纶巾,满面和煦,竟是叶一舟。
“原来是先生高驾。”一见是叶一舟,宋启玉不禁冷笑:“白善博人呢?不是说,与弟兄们犒军饮酒呢么。”
“正是。”叶一舟摇扇而笑,“方才我家将军还在帐内候请宋大将军,大将军说不来,我家将军便离帐与弟兄们一道烤肉去了。谁知宋大将军去又复返?总要给些许时间,请我家将军回来。”
“怕是请不回来了罢?”宋启玉冷哼,“先生的空城计当真精妙!”
叶一舟兀自微笑。“右武卫兵卒俱在。谁说是空城?”他抬眼看着宋启玉,笑意下隐隐渗出寒气来,“即便真是空城,也未必都可让大将军来去自如罢。”
应声,帐前持戟司戈已先下了利械。锋芒相击时,发出锵得一声清响。
宋启玉面色不由一僵,却仍笑道:“先生真会说笑。我那几名随同——”
他未说完,帐外却有人呼道:“宋大将军安心畅饮,随同而来的几位将军,都已安置入席了。”正是那名副将。
宋启玉心已沉底,冷汗也淌了满身。看来线人所报非虚,今夜禁中必有异动。然而,右武卫却又分明未动一兵一卒,这白弈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他实是捉摸不透了。
他强作镇定对叶一舟笑道:“先生不是真想留下本将罢?”
叶一舟道:“我已派人前去贵府上告知,将军今夜在右武卫辕营饮酒,就不回了。”
话到此处,宋启玉已再撑不下笑意,当即冷了脸:“你们总是要放我走的。”言外之意,他们并不敢伤他分毫,只要他得脱,便会上奏弹劾。
叶一舟似早已料到,斟酒笑请道:“待大将军醉了,自然派人护送大将军回府。”
此言甫一出,宋启玉面色彻底惨白。
他们着实不能动他,但却能将他灌醉。若他在右武卫辕营喝得酩酊大醉给人抬出去,无论他再说什么,大概也只会当他酒醉胡言,再无人信了。
面前已是宫墙,再无去路。卫军如潮,三面围剿而来。人声、兵甲声,犹如嘶叫。
殷孝抬头,苍穹如绸,什么也没有,只是被火把烙上了赤色。
瞬间恍有错觉,自己是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沙场,那熟悉的战呼唤醒着他的血液,沸腾滚烫。
他傲然回转身来,缓缓除却篷帽。
他看见对面的领军神色大震,那惊恐,宛如瞧见了厉鬼。他于是笑起来,半是讥讽,半是自嘲。
“殷……”只喃喃念出这个姓氏,韦如海便像被扼住了喉管一般,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竟是殷孝。应该早已死去十余年的绥远将军殷孝。纵然那谋逆叛国的罪名天下皆知其冤,但丝毫也不能挽回皇帝下旨将殷氏满门尽诛。这人应该早已死了。莫非冤魂反阳,前来索命么?
韦如海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觉后脊发寒,颈项阵阵怵麻。
不。不能是鬼。他有影子。
火光照映,将那人影投在墙壁,高壮伟岸得犹如巨人。
蹊跷百藏,意外叠生,事态的发展已愈发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清。韦如海察觉自己淌了冷汗。军人血液中根深蒂固的敬畏,竟令他不敢上前。他压下身后卫军,一时进退维谷,只得紧紧盯着面前“刺客”。
殷孝只据傲而立。他甚至赤手空拳,连兵刃也未带。
两下对峙,便这么僵了下来。
忽然,高墙之上,一道青影如燕掠来,几乎同时,一道寒光弧起,有如银月降世。
韦如海面门大寒,情急持剑一搁。相击时,铛得一响,虎口震得酸麻,险些长剑脱手,人却连连后退几步。
然而,待他稳住阵脚,再定睛去看,包围之中空空如也,那令人望之生畏的“刺客”,竟似人间蒸发,仿佛化烟散去,又仿佛从未来过。
难道此世间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登高如履平地,来去无踪影……
韦如海望着今五丈高的禁墙,由不得呆愣。
“将军,要追么?”从旁卫军小心请示。
“不。不追了。”他下意识应声,又呆了好一阵子,才领着麾下返回西苑。
到得灵华殿前,却见白崇俭还坐在地上,笑嘻嘻望着他。
“韦大哥有追到那贼人么?”白崇俭如是问。
韦如海若有所思,并不答他,反问:“这里可有什么动静。”
“有呀。”白崇俭双眼明亮,笑道,“蹿出两只猫儿,吓弟兄们一跳。都说这灵华殿闹鬼,不会就是猫闹的吧?”他席地而坐,一手托着腮,兀自笑得烂漫。
韦如海静看着这顽童一般的少年,忽然,莫名打了个冷战。
百合香的清甜在帐中袅绕。
太子妃宋璃辗转翻身,推屏,瞧见太子李晗像匹不安的马一样,原地乱转,忍不住问:“殿下做什么呀?”
李晗回首看一眼,在坐榻上弱弱地应声:“你快睡罢。”
“睡。外头也闹,里头也闹。你睡一个我瞧瞧。”宋璃没好气飞白他一眼,撑起身来,“今儿这是怎么了?”她披衫下榻,就窗前向外望去。隔着殿宇宫墙,并看不见什么,只依稀见得火光映天。
“没什么,你快睡罢。”李晗双手捂住半张脸,似乎紧张得直抽气。
宋璃回头瞧他,见他正身而坐,脊背挺得直直的,简直快要僵了。“殿下有事瞒着妾么。”她缓步走上李晗身边去。
“没事。没事。”李晗将眼睛也埋进手掌心去,闷声呻吟。
宋璃肩头一颤,不禁怔了。
忽然,殿外却有人声起,还伴有孩子的啼哭。“殿下。殿下。”那是谢妍声音,似十分焦急,“世子受了惊吓,怎么哄也哄不住……”隔门听去,母亲的哄慰声,孩子的哭闹声,交叠一处。
李晗神色略异,慌忙起身,竟要亲自去开门。
“殿下!”宋璃高喝一声,生生将李晗喝住。她步上前去,开了门,居高俯视谢妍:“良娣操劳了,亲自抱着世子过来。”
“妃主恕罪。”谢妍还抱着麒麟,孩子仍旧哭闹,她一面要哄着孩子,一面又不得不向宋璃低头,有意无意的哀求从眉眼倾泻,尽数投向了从旁而立的李晗。
“你别吓着孩子。”李晗颇为无奈,嗔了宋璃一句,忙上前去将谢妍扶起。
麒麟见了父亲,立刻便破涕为笑,呀呀新语嫩生生地唤“阿爷”,一面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摸父亲的眉毛和髭须。
李晗将儿子从谢妍怀里抱过来,笑意不掩,哄逗得十分欢喜。过了一刻,他像宋璃看去。“你先歇着罢。我送他们母子回郁茵阁去……就返来。”他怀里抱着子,身旁偎着妾,回身对妻如是哄劝,面上略有些绷紧,却还是竭力笑着。
宋璃面上一时涨红一时青白,瞠目结舌半晌,眼见着谢妍就这么将李晗拐走了,气得跺脚也没办法。“人呢!这流云殿上的人都睡呆过去了吗?”她怒声唤人,好一阵子,才有个小婢匆匆忙忙迎出来。
“妃主息怒。今夜里当职的都歇了……是殿下特准的……”那小婢哆哆嗦嗦地匍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
宋璃怒极,愈发心生疑念,睨着那小婢令道:“你往郁茵阁看看去。”
小婢起先不敢,被宋璃又吼了两句,爬起来就往外跑,待到次日清晨,才踉踉跄跄跑回来了,却给唬得面无人色。“殿下……殿下……死人……”她一下趴在宋璃脚边,哆哆嗦嗦地,连话也说不利索。
“胡说什么!”宋璃一夜无眠,被激得浑身一颤,皱眉将那小婢拎起来,呸道:“什么死不死的!”
那小婢好容易缓上一口气,却又吓得哭开了:“殿下抱着个死人上了车障,出宫去了……”
宋璃极为震惊,险些跌倒在地上。“可不要瞎说,你看清了么?”她紧紧拽住那小婢逼问。
“看清了,就是殿下偷溜出宫去玩时常用的那驾车……”那小婢抽抽嗒嗒地应话。
宋璃失神地将之推开,猛站起身来,急急便向郁茵阁去。
她也不呼人通传开道,径自推门而入,怒道:“谢——”
但她才只喝出一个字来,便僵立当场。
阁内,李晗与谢妍正搂作一处,亲昵耳语,一旁小摇床上,麒麟尚自睡得香甜。
见宋璃忽然过来,谢妍急忙整衣侧身退避在一旁施礼。李晗显是吓了一跳,紧张地惊起身来问:“又怎么了?”
“殿下……你……你……”宋璃怔怔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并未离宫。那乘车出去的却又是谁?那小婢口中所说的“死人”又是怎么回事……
她呆呆地退出去,独自缓行在明昧交接的宫廊下,看晨曦微光洒落,心下一片混乱。
此夜诸事,疑窦丛生,一切都超乎掌料。
章三八 却相欺 1\2
她觉得自己轻如鸿羽,似随冷风荡去。
风极寒,夹着哀鸣呜咽。眼前幽暗深邃,她看不清前路,只能茫然随波。
足下寒冷,湿滑触感便像蛇漫过柔软肌肤。她低下头去,抑制不住惊声。
是血,冰凉的血潮汐般涨来,淹没她赤裸的足踝。
红光照映,她终于渐渐看清,眼前这一片血海,茫茫无边。
那坠在其中的人们早已面目全非,沉浮,挣扎,凄呼……无数枯腐的手向她伸来,撕扯她的衣裙。
血水渍湿了她的乌发,顺颊而落,恍似垂泪。
她怕得嘶声哭喊,慌不择路地奔逃,却怎样也寻不到止尽。
肌骨寸寒,令她不住颤抖,肩胛处却如有火灼,她精疲力竭地跌跪下去,眼睁睁望着红潮漫溢,似要将她吞噬。
忽然,眼前氤氲恍惚,袅袅渐成人影。
那乌黑的眼,清瘦的面颊,玉修般的身姿……“水……水湄……!”她惊呼出声来,跌跌撞撞扑上前去,拉住那双手,如攀缘木。
水湄的手很凉,好似冰雕。
“水湄,你好不好?你去了哪里?咱们这是在哪里?”她哽咽而泣。
水湄静静看着她,浓黑双眼仿佛一汪静止墨池,悄无声息,末了,却溢出笑来。“你竟然也来这地方。”她向她微笑,伸手要搭上她肩头,“小娘子,别怕,水湄带你走。”
然而,只在那只手要触及她刹那,肩胛胎记仿佛要化鸾振翼,耀起万丈金光,将水湄震开去。
火燎灼痛。她在金光环绕中捂着肩,看见水湄从血池中爬起。那不是她认识的水湄,那只是六道之中迷途的怨鬼,不愿忘却前尘,不愿再入轮回,夜夜呕血哀泣。
“水湄!”她凄声哭喊。
白光拨开浓云,自九天贯下。金白交错的光晕幻若长羽,托着她飞升而去。
她看见水湄凄绝的容颜渐渐模糊,听见亦笑亦哭的哀呼。
“你走罢!但你总有一日还会下来!我在下面等着你!”
泪水溃撒。
恍惚,一双温暖的手拥住了她。
她含泪扭头,看见母亲的脸。
“阿娘!”她像只落巢的雏鸟,颤抖着扑入母亲怀中,放声大哭。
“傻丫头,你该回去了。”母亲温柔的抚摸着她,亲吻她的额头。
“我不走!我不走!”她紧紧抱住母亲,泪眼莹莹急呼,“阿娘,我想你!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回家!”
母亲泪如珠落,浸湿了洁白羽衣。
她只觉身子一沉,忽然便向下坠去。
“阿娘!”她呼喊着向母亲伸手,却只看见母亲的泪颜。
母亲在与她说:照看好你阿爷和兄弟。
她听见了。
银铃在耳畔轻响,好似追魂的吟唱。她猛睁开眼,扑身坐起,吐出大口腥浓黑血。
“阿鸾!”有人轻声唤她。
她虚弱地寻声望去。视线终于渐渐清晰,她看见那朝思暮想的俊颜,怔怔的几乎不敢相认。
她有一年没见到他了,从未想过,再相对,却是这般境地。
他双眼熬得通红,眼眶微凹,眼下泛青,下颌也泛着青,新生的胡茬还未来得及修,发丝也有些乱了。
她从没见他这般不修边幅。
眼前一晃而过,是凤阳初见时,玉琢也似的翩翩公子,那只一瞬间便将她神魄尽数夺去的卓俊青年。
五年了。如今他都二十七了,就快要是而立之年。她却头一次,见他眼底流淌出这般神情。
她缓缓伸手,心痛地轻抚他的髭须、胡茬。
他微握住她,望着她,似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喉结滚动,终是沉默。
执手相看,千言万语亦无言。
他便这么握住她手不放。钟秉烛来替她诊脉,他也不离去,不愿松开。只待到钟秉烛走了,他才将她的手贴在唇上,轻柔吻她的掌心,而后将她拥进怀里。
好轻的一个拥抱,小心翼翼地犹如呵护易碎冰晶。
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他拥着她与她细说:
全凭殷孝引开了卫军,又得白崇俭为掩护,裴远将她带去东宫,而后乘太子车障,由侧门出禁,最终有钟御医神术,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她,已昏昏睡了三日。
三日中,太后迁去了德恩寺。
当夜长生殿上,皇帝与吴王一番促膝长谈,终于躬亲摆驾庆慈殿,“请”太后迁往德恩寺静养。内中详情无人知晓,宫人们只听见父子俩抱头哽噎的泣声,还有太后苍凉的大笑,在这深深九重上空,萦绕不绝。
她闻之恍惚犹如隔世,痴怔半晌,问:“那……我不用再回宫中去了么……?”她忽然抓紧了他,明眸生彩,不掩期待喜悦。
但白弈却没有应声。他只是看着她,眼底深浅,沉浮的,全是她看不懂的波澜。
“大将军,太子殿下的车障已到了。夫人催将军快些过去。”门外小婢忽然一语惊破短暂宁静。
他眸光一烁,站起身来。
“哥哥!”她焦急地紧拽住他,眸色成哀。
别走!
别放手!
但她手上还是陡然一凉。
他扳开她的手指,转身就走。
“白弈!”她哭出声来,第一次,直呼了他的名字。
他浑身一震,僵在门畔,久久地,竟迈不出步去,亦不敢回头看她。
可他终是走了。
她无力地倒在榻上,不敢看那个背影。
她觉得冷。好冷。分明炎炎夏日,却比万丈深渊下的血海幽冥,还冷过百倍。
她终于又见到了父亲。
近二年未见,父亲愈发苍老了。
她看见父亲在禁居的小屋看书。即便是半靠墙壁,父亲的脊背也已些微佝起了。他眯着眼,似乎看得十分吃力。
风掠入屋内来,吹动书页乱翻,他便慌忙将之拂平。
她呆呆在门前望着,竟连呼吸也不禁屏去。
直到父亲发现了她。他的眼猛得瞪大了,风又来,将他手中书“啪”得掀在地上。他站起身来,眸光颤抖,竟已霜发如雪。
两年。他被太后囚禁了整整两年。两年前,分明还只是青丝夹银。
照看好你阿爷和兄弟……
蓦得,母亲的声音恍似天降。
她跪了下去,膝行扑上父亲身旁,抱住父亲,不住地掉泪,却没有声音。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拖累了父亲这样久。
“好丫头,让阿爷好好瞧瞧。”父亲将她拽起来,细细地瞧他的小女儿。父亲在笑,连眼角皱起的尾纹也浸着欣慰的甜。“真像你阿娘。”他如是叹息,问:“丫头,你还怪阿爷么?”
她努力的摇头,听见步摇轻撞的细微脆响,哽咽难言。
父亲轻拭去她垂泪,拉她择席坐下。“你初生时,有仙家批爻,说你紫徽坐命,有百官朝拱,乃是入主宸宫的帝曜之格,但又双逢铃火,命途坎坷,狼星坐夫,虽得夫婿显贵但注定福薄……阿爷只一心想着,不愿你去吃那些苦,想将你养作一只安平小鸟儿,却忘了问问你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想振翼高飞,鸾鸣太阿。是阿爷太自以为是了。” 他轻抚她的发髻,惆怅长叹:“阿爷没本事,潦倒至此,连妻儿也照料不好,唯一还值得骄傲的,就是你和你阿弟。只要你们俩都好,阿爷就此生无憾。”
她听得眸光震颤。骄傲。父亲是在说她么?她这样懦弱、庸碌又不孝的女儿,父亲也会为她骄傲么?
“傻丫头。”父亲好似读懂了她的目光,抚着她面颊,笑得慈蔼:“你们永远都是爷娘的骄傲啊。每时每刻都是。不论你们显赫或是卑微,不论你们承当颂赞还是遭受鄙夷,即便天下人都抛弃你们,爷娘永远都不会。”
“阿爷!”她终于哭喊出声来。
五年来头一次,她这样呼唤父亲。母亲坟前错失的,她终于,寻了回来。
“从今往后,女儿来奉养您,照料阿弟。”她抱着父亲,饮泪,眸色坚决。
父亲只是微笑,很幸福地微笑。
然而,他却忽然离去了,就在次日的清晨,沉沉的睡去,再也不醒来。
她颤抖着立在父亲榻边,害怕得不敢伸手碰触。她害怕冰冷。
直到白弈从身后拥住了她。她忽然嘶声尖叫,哀哭。
“或许,伯父只是思念伯母,先去与伯母团圆了。”白弈如是在她耳畔低语着哄慰。
她固执地挣扎哭泣:“他昨日还好好的!他才说,永远都不会抛弃我的!”
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五年前,母亲故去,流亡途中,阿弟饿得大哭大闹,赖在地上不肯走。
那时父亲对她说:“丫头,阿爷去找吃的。你照看着阿显,乖乖地在这里等,别乱跑。生着火,千万别让灭了,野兽见了火光便不敢过来。千万别睡着,阿爷很快就回。”
她于是就乖乖地带着弟弟等啊等啊,可等来的却是趁荒打劫的人贩子。
她吓得一把将弟弟推进草丛藏起来,在坠入黑暗前那一瞬,瞥见草丛中弟弟惨白的小脸和惊恐的大眼睛。
她不明白。为何又是这样?为什么父亲总在给与她温暖与希望之后忽然又将她独自推入冰寒。
明明说过,不抛弃,永远不会抛弃她,为什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抛下她?
她答应母亲的事,原来,根本做不到……
“阿鸾。阿鸾。”白弈温柔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瑟缩在那怀抱里,汲求暖意,却依然觉得冷,嘴唇咬得血迹斑斑。
白弈紧拥着这受伤的小鸟,不忍阖目,心中萧瑟弥涨。
对不起。阿鸾。对不起……
他在心中默诵,再睁开眼,寒气便顺着眸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倾泻。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父亲终于得与母亲合塚。
墨鸾领着从凤阳赶来的弟弟姬显,跪在父母坟前,披麻戴孝,焚香叩拜。
姬显又长得高了,十一岁的孩子,个子蹿得飞快,眉宇仍细秀,眸色已老成。他执意要回凤阳,留在军戎。
“阿姊,你要嫁人了么?”他拽着马缰,在道旁绿柳下问墨鸾,仍是个孩子,已鞍马娴熟。
墨鸾拉着弟弟的手,惆怅万分。
“他是阿姊心上那个人么?”姬显又问。
“去罢。”墨鸾唯有叹息,“照顾好自己,阿姊会挂记你的。”
姬显抿唇,轻巧跃上马背。“阿姊,”他引着马儿徘徊,“我要做将军,谁若是欺负了阿姊,我饶不了他!”
“傻话。”墨鸾苦笑,“做将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谁叫你为了这个。”
姬显一双眼明亮生辉,大声道:“阿姊就是我的家呀!”他无比坚定地看着墨鸾,“阿姊,再等我两年,我再也不会躲在一旁眼睁睁看你被人欺负!”
墨鸾心头一暖,望着弟弟策马而去的身影,直眺到再也望不见了,禁不住,笑也潸然。
此去遥遥,思乘九霄。
天朝天承二年六月廿九,东宫册封孺人满月,正是大吉之日,万象布新,由钦天监奏表,迎娶新妇的吉日便定在这一天。
依着规矩,迎亲前夜,新妇要在娘家守夜,不可见人,否则便是不吉。
白弈站在苑角,远远看着母亲与前来帮手的静姝送墨鸾回屋,掩门一瞬,恍惚错觉墨鸾回眸望他。那眼神中,有无限哀怨。
心下一阵紧缩刺痛。他皱眉,扭头便走,只待回了自己堂屋,自斟了杯茶,慢慢饮了,才静下来。
纳妾之仪,比不得聘妻六礼,但毕竟是东宫择女,加之太子仁柔风雅,也曾奠雁贻丝,他看着墨鸾用那东宫相贻的捻金丝线绣金缕鞋以作回赠,只觉针针都刺在心尖。
他也曾给过她许诺,也曾信誓旦旦地说,不要她嫁李家郎。到如今,他却要亲手将她送去给李晗,还是作妾。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终是殊途同归。当年他处心积虑将她拐来,不就是为了谋一份外戚之实么。如此,可算他求仁得仁?呵呵。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疼?
为何。只为他还有更高广的所求,不能舍下。
有缘无份,相逢不时。
他摁着额角哂笑,缓缓从衣襟内取出一只小香囊。那一年他生辰,婉仪赠他名驹,墨鸾绣了这香囊,金丝翠线的一双鸳鸯,内里结作的,是一个鸾字。他将那香囊贴唇亲吻,兰草淡香,便好似少女发丝间灵动的清甜,却偏偏夹杂薄荷冰凉,时时的刺醒他:那些憧憬美好的幻梦,已被他亲手敲得粉碎。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由身后环上,覆住了他的眼。
那熟悉的淡雅清香。
阿鸾……?
他张口欲呼,唇齿间却陡然香软。檀口盈盈,甜蜜瞬间潮漫。
阿鸾……!
心池澜起,他忙想抓下那双覆眼的素手,竟已露了慌乱。
但他却听见她低柔的哀求:“别睁眼。便只当是梦罢。”少女生涩稚嫩的亲吻便好似小猫舔吮,浅浅落在鼻梁、颊侧,拘紧,却很虔诚。那柔软的身子便偎在身旁,只须收臂便是温香满怀……
不可抗拒。
头脑瞬间空白,他从喉咙里发出落败的叹息,狠狠将她揉入怀中,猛翻身压下。唇舌纠缠,压抑许久的渴望令他迷乱。她如幽兰般甘美诱人,肌肤滑腻,腰肢娇柔,细微的颤抖将处子的羞涩与不安暴露无遗。他竟像个初阅情事的少年般情难自持,手忙脚乱地拉扯阻隔彼此的衣物,毫无章法的吻她,每一寸肌肤。
一片混乱,没有天下权争,没有你杀我阀,没有责任,没有义务,只有此时、此刻、此地,彼此的喘息,在灼热的欲望中沉浮。
热汗和着香津,衣衫半褪,青丝错缠,香艳旖旎袅绕。
滚烫的唇贴着少女丰盈软玉游走。
少女敏感的微吟出声来,好似幼猫娇音。
那声音激得他一哆嗦。
身子火热,心里却似冰裂,点点寒意侵渗。他睁眼定定地看着身下衣衫凌乱云鬓乱斜的女子。柔弱无骨,香玉横陈,红润由她的面颊散开去,肌肤染作退红酥,便好似剔透粉晶。热汗滚落,他不敢再看,别过脸去,不住地喘息,气却呼不进肺里,溺水一般。
不能。
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努力撑起身,将她推开,牙关紧咬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连一个梦也不肯给我……”她哀哀地落下泪来。
“回去!你不该在这儿!”他哑着嗓子冲她吼,抄起散落在地的纱衣将她裹了,打横上肩,抗回原处,狠狠关了门。
他倚门跌坐在地,听见她在屋内捶门大哭,心口如有刀戮,面上透出的,却是一派断腕凄绝。
章三八 却相欺 (3)
她做了件蠢事。
醒来时,墨鸾这样想。
地面冷硬,寒气透上来,刺得她心口隐痛。她勉力爬起.捱到梳洗床上坐下。轻梳散发。
铜镜微影,映出一双红肿的眼。她低头,将脸埋入掌心.再不愿抬起。
直到房门轻响,她惊得猛抬起头来,却看见静姝.领着一队侍女,捧来凤冠衣裙。
是静姝。不是他。他大概 早就走了罢。
她颔首苦笑。
静姝托起墨鸾脸,将浸了井水的帕子轻敷在她眼睑,而后转身去掩门,却顿在了门前。
“将军走避罢,新娘子要换衣梳妆!”静姝把着门.嗓音凉凉的,没半分好气。
门外那人不语,只默默任她“砰”得闭了门。
墨鸾握着帕子.一时惊怔.心下五味翻涌。
静姝将她拉起.替她穿上新绿嫁衣。金泥霞帔染,金缕鸳鸯翠,何等新贵华仪。
“看,娘子今日真美。”静姝将墨鸾摁回铜镜前,竭力笑哄着。她抹了花油,开始替墨鸾挽髻。
墨鸾怔怔望着铜镜.弯眉罥烟.水眸欲泣.半分欢喜也无。
静姝叹息,起身去.打开了屋门。
光忽然流淌进采.撒在面庞。那立在门前的男人好似已融在光里。他上前来,与墨鸾对面而坐.默然凝眸半晌.亲自替她敷粉匀面。
静姝悄然欲退。
他却将之拦下。“继续替娘子梳头罢。不要退了。”他细细的沾调螺黛,为她勾画月眉,月棱描罢.又绘额黄。他眉宇间浸着疲倦,神情却十分安静,淡然地仿佛某个平凡清晨.画眉之乐.相携相倚。
墨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垂目,又有泪落。樱唇轻颤,她似想要说什么。
但他止住了她。“昨夜里.梦见鸾凰清鸣,今早批爻,言为大吉。”白弈捧着她胜,以手拭去晶莹.语声清沉。他又取一支玉簪,挑了口脂替她点唇。朱脂甜滑,蔷薇馥郁浸润。墨鸾深深吐息,终于将泪饮下肚去,浅浅勾起唇角。
最后两两相对.无须多言.自有灵犀。
未知许久,直至笙瑶欢乐声起,苑中有众人和乐高吟
“东霞照仙鸾.自舞女床山。红酥点花予,翠羽凭轻岚。
悬香金屏暖.桂障车已安。妆成需早应,莫惜素罗杉。”
东宫傧相的催妆诗巳来了。
以“东霞”喻东宫.以“自舞”应福泽,妆成需早应,莫惜素罗杉......好个裴予恒,明知内情.催的是阿鸾.埋汰的却是他。白弈起身欲走。墨鸾急急拉住他,眸光颤动,几乎又要淌出泪来。
“阿妹此去.需多加保重。太子 谦和仁厚,必不会亏待。”白弈轻拂开她手转身退入屏后,挑窗跃去。
墨鸾睁大了眼,百般强忍,不愿泪落妆花。
这边静姝领着众侍女,已还吟回去:
“新绿初成爷娘家,安能不叫念霜华。江左状头知礼否?日未明曦就催发。”
裴氏系江东鸿儒世贵,虽受裴妃案牵累而中落.但儒名犹在。裴远少年时便提金殿榜首,其后受荐魏王于川蜀荆湘坐镇治蝗,更是声名远播,而今入仕,又为天子钦点作东宫傧相.奉旨代迎催妆,旧事自然是不再提了。更有人揣测,天子念旧惜才,早有意为裴氏平复。此间,静姝深谙裴家事,却又恼怒裴远做了傧相便一味帮催,是以反语讥讽. “日末明曦”既指时间尚早,又喻东宫未有明示,大有谁之为储君不急急阿监意味。众女吟罢,苑中果然笑声四起。
笑音未落,已听裴远清声应道:
“素女鼓瑟赛仙瑶.皎皎河汉看波涛。欲待骄阳拔云意,奈何天鸢闻鹊桥。”素女乃河汉之仙。他将静姝比作白水仙,仙子鼓瑟,引动银川波涛,水浪拍天,又有鸢鸟闹桥.他倒也想等等再行,只恐怕退了这鹊桥便过不去了,却怎么好?七分戏谑,三分委屈。立时.呼喝声隆,迎亲使众齐声吟唱,丝竹乐声愈喜。
屋内,墨鸾静听苑中欢音.浅叹,伸手去取团扇。“娘子……!”静姝一把拦住,欲言又止,十分不舍。
“迟世早些.又还能拖到什么时候。”墨鸾苦笑,拉着静姝的手:“好姊姊,你莫学我。秦姝终得萧郎配.你待了他这许多年,莫再空待下去。君子重情重义,你俩的缘分并非寻常男女堪比。”
静姝微震,垂目苦笑.神色自有迷离。不比寻常又如何?总是门不当、户不对,良贱不婚。何况他如今平步青云,自有名门佳媛媒聘。团扇遮面,新袍踏波。将离家的女儿祭扫了父亲灵位,又拜别母、兄,在花团喜乐之中被拥上香车。外间欢声夹道,障内却是泣声连连。傧相催动高头马.就要起行。
不防,一只手却忽然搭过华辔。乐声骤然一窒.几人面色立白。
裴远神色陡然太紧.惊余.眸光一转,当即笑道:“郎舅兄莫非要障车来?”
白弈紧紧攥着辔缰.掐得连那缰绳也要断了一般,好一会儿,才终于挤出一抹浅笑,静道:“请裴君佳句。”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一舒,两方众各有言笑,皆等着裴傧相的障车诗。
裴远沉思一刻.便即吟道:
“雏燕将欲行.幼羽尚自新。毋能永相护,含笑话别情。”无人料到,他却念出这样的句子来,不见奢华,不见吉庆,浅淡映着婚礼,愈发
宁和深远,又添了肃意。
毋能永相护,含笑话别情。既然不能扩佑她一世.不如笑着放她自去罢。雏燕离家,羽翼待丰.燕子尚知此礼,人又如何?
毋能永相护。不错,那是他终此一生也再不能填补的缺憾。裴远便这么毫不留情地一刀剜下.和着淋漓血肉递到他面前,痛得他不得不放。这个裴予恒神思微恍,蓦然忆起的,却是当年风阳庭园中.裴远一声长叹:“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呵。果真如此么。果真便叫这人早早言中了?白弈略抬眼去,光影变错一瞬,面上却浮现出莫测笑意.竟似妖色。不对。鹿死谁手.尚未分晓。
他笑着收回手,静看着仕女使臣拥簇着香车远去.眸色沉敛得一脉深寒。
“你……东宫的喜帖.这婚会,你……你与我同去么?”身后,婉仪轻声询问。
“去。为何不去?”白弈貌似诧异地回看婉仪一眼,笑得轻松无比,“贵主稍待我去备车。”他便这样走了。
婉仪呆呆望着他.莫名.却有寒意渗入骨血中去。
他当真要去赴那同牢、对拜、下花、却扇的欢宴么……变了。是什么.在不经意间.巳饮血而蜕,变得愈发陌生,疏离难近。
章三九 楚歌裂 (1)
天朝天承三年六月,炎夏。
恰逢魏王女天然两岁华诞,皇帝恩赐,封王女为晋城郡主。
自赈粮贪弊案后,魏王李裕受责,与王妃闭门思过.解禁敕令迟迟不下。其后,齐王及湖阳郡主又将德妃、汉王之死与李裕的瓜葛捅露在皇帝面前,便是李裕自己也疑心,父皇今生今世是否还有打算放他重见天日。但父皇却特封了天然为郡主。以一大城封予才两岁的王女作汤沐邑,破例恩隆至此,是父皇赐与的莫大安抚。或许,预示着这一二年来已僵冷至极致的父子关系终能有些转机。
这于李裕而言.自然是天降之喜。
诸朝臣也明白此理。解禁敕令依旧未下,众人不能到魏王府恭贺,贺表贺仪已纷纷而来。然而,值此时刻.魏王府上却有客悄然造访。
而今,还敢又还能登门魏王府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人了——新走马的左羽林上将军、世袭凤阳候、十二驸马白弈。
王府青云阁内.李裕看着座上宾,由不得问:“将军造访小王,不单是为了道贺罢。”这人如今与天家姻亲深厚,又持掌帝都防禁,拥戴太子也是众人皆知,无论于公于私,没什么忽然私谒魏王府的道理。但愈是显得目的单纯,反而愈加可疑。
李裕细细打量白弈.正满心狐疑,却听白弈笑道:“大王何必如此戒备。”
“嗬。”李裕立时笑出声来.“上次与妹丈相见,可是足足惠泽我近三年呐!”
“但上次,可不是我‘主动’寻得殿下罢,”李裕语音方落,白弈已道。视线交错,意味深长.两人静对一刻,都大笑起来。
李裕让白弈坐得近了.亲手斟酒一杯递于白弈,道:“如此说来,妹丈今番‘主动’前来,是有什么好事找我咯?”
白弈接杯不饮,正襟略颔首,道::“好事不敢乱说。我这次,是特来请大王相助的。”讲到此处,他眸色一沉,嗓音也愈发沉静下来,“大王虽说闭门日久,但也该知道,前镇子吴王世子.新封了长沙郡王。”一言既出,李裕眸色也是一紧。
不错。虽然皇祖母迁居.但旧时赐封三哥的食邑及委任职务并未撤除,朝中打下的根基更未动摇。年前禁中事他不知其详,但也听说了,当夜是三哥亲自劝服了父皇,才终得将皇祖母送往德恩寺。以情动人,这是三哥最拿手的,偏偏父皇比皇祖母还吃这一套。如今三哥长居武德殿,又执领尚书令,参议朝政。虽无太子之名,太子之实却是八九不离十。再赶上李飏一十八岁大的孩子封了长沙郡王,又是皇长孙,难怪东宫要急。
李裕冷笑:“将军真是实在呀。昔日三足鼎立变了今日二虎争雄,眼看吴王势大,你们就又想把小王拽下来趟浑水。你们当小王是什么?任人耍弄趋使的大马猴么。”
“大王先别动怒,听臣把话说完了,再想想不迟。”白弈笑道,“如今右武卫从缺,吴王定会向宅家荐贤。东宫必然也是要荐的。只是不知,殿下是否有意接受?”
“你要我接掌右武卫?”李裕闻之一凛,由不得正起身来紧紧盯着白弈,须臾,抚案大笑:“白善博呀白善博,我终于知道皇祖母为什么费尽心思甘冒大风险也要除了你!你这人做起坏事儿来,不但是叫别人没法子拒绝,就连对自己都这么肆无忌惮。神都十六卫.左右武卫是精锐,你如今方掌羽林,就放手把右武卫给了我,左武卫跟着宋二也不与你一条心,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处心积虑爬上高位,不是为了架空自己罢。”
白弈微笑, “但这于殿下来说,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殿下难道,不仔细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李裕无奈,“我若说,我已经被关得大彻大悟看破红尘了,只想这辈子就这么继续闭门下去,你也不会信罢。”他自斟一杯饮尽了,将空杯反扣案上,睥睨白弈.冷道:“但我也不妨直言于你,你还是不要太小瞧人的好。我们李家弟兄三人.再怎样.也是亲兄弟。兄弟事,轮不上外人插手。”
“大王这是说哪里话。”白弈笑得波谰不惊.“论于公.东宫是储君,臣只是尽人臣之道;论于私.东宫既是我妻舅,又是我妹夫,我也只是帮内。何来外人插手圣人家事之说。”
李裕眸光闪烁.唇角微扬起一抹深远笑意:“说来,小王倒是听到些传言,东宫那位新贵人似乎——”
不待他说完.白弈已截口道:“流言蜚话怎么可信。闱私之事,实非礼也,还是不谈了罢。”他断然回绝得如此强硬,面色顿时不善。李裕便也知趣,随意将话带开了去,二上将右武卫之事议罢作别。
待到白弈离去.李裕又独自在青云阁内冥思了好一会儿,才转入苑中去。
这个白弈,每每触到他那小阿妹,就像揭了他的逆鳞一样,平日里多忍耐不惊的个人也是当场说翻脸就翻脸。倒真是……十分有趣。
夏风薰热拂面.李裕拽了拽盘领,深吸一口气。
无论怎么说.这是他的一个机会。他倒不信白弈会给他好,但其他诸事,总要先从这王府里走出去了.才能说。
如此一想,他又心情明朗起来,信步便向王妃胡海澜起居堂踱去。朝事罢了,他要去看看他的娇妻爱女。
魏王府尚仪堂前花苑里.乳娘领着两名小婢正伴小郡主扑蝶,堂前廊檐下,魏王妃胡海澜静静看着,一丝甜笑浸染眉梢。
女儿出生时,李裕给她起名作天然,乳名骄骄。天成其然.天之骄女。胡海澜隐约觉着,他大概还是有蛙失望的,他一定更想要个儿子。可当她睡见他们父女耍闹一处时,她便放下心来。他很爱他们的女儿,他的不甘,仅限于想要将这孩子当作男儿教养。但两岁的小姑娘如道什么,母亲的怀抱与园子里的香花粉蝶,总要比父亲那谢不懂的神神叼叼.来得有趣得多。
胡海澜看着小小的女儿在花从中欢欣雀跃.那小小的身影好似幼猫,追着彩蝶奔跑跳跃,令人心里又甜又紧。“骄骄,慢着点,仔细别摔了!”见女儿跑得有些远了,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叮嘱。
忽然,一道暗影掠风而来,一闪,已将那小小的蝶儿捏住了翅膀,“恭贺贵主华诞。”他轻轻地将那只蝶送到小姑娘面前,手把手教她捏住,笑容宛若春风和睦,“小贵主,摸过了蝴蝶可不要揉眼睛,否则你好看的大眼睛该要疼得流泪了。”他站起身来,修长挺拔的身姿在夏日阳光照耀下,显得愈发卓俊不凡。竟是白崇俭。
天然得了彩蝶,兀自欢喜。侍婢们却显然被这不如怎么便忽然出现的男子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的回头望着主母。胡海澜惊退两步.“骄骄.不要晒久了太阳,抓住了蝴蝶就到回廊那边玩去。”
她忙强自镇定下来.向乳娘使眼色。
乳娘会意,一把将天然抱了.领着两名侍婢匆匆离去。小苑一方,忽然只余二人.骤然有世空荡荡的安静。
“将军怎么……又翻墙进来……”胡海澜又微退两步,手背在身后,暗暗去摸藏在腰带里的金丝软鞭。
“来给王妃道喜。”白崇俭仰起脸。夏风、白光、青柳将那张年轻脸庞称得分外干净清秀,笑容十二分的无害。
胡海澜感觉自己已倚在了廊柱上,她将软鞭缓缓抽了出未,紧紧攥在掌心,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将军的救命之恩,妾夫妇皆铭感五内,只是——”她话未说完,猛地眼前一晃.整个人已被拽起来,推在墙壁上。
白崇俭便似一只无声的猎豹.刹那逼上她近身,轻而易举便夺走了她的鞭子。“王妃若是真不想见我.只需要放声大喊。王府的持戟司戈们,连同大王即刻就会赶来。然后,王妃就永远都见不到我了。”他就站在海澜背后,几于与她贴身一处,那声音却异常低柔.听来委屈至极。
海澜双手被反缚身后.那刚勇之力令她无法招架。年轻男子炽烈的吐吸就喷在脸侧,激得她不能抑制的轻颤。“将军自重!真喊出去,对贵氏也没什么好处罢!”她厉声低喝.奋力想要挣脱桎梏。
但白崇俭却仿佛全没听见一般。他只用单手便将海澜扼得死死的,另一只手却从怀里取出一支宝钿条钗。“这钿中的晶石叫水火晶,能宁神镇气,辟邪祈福,是西域天山雪岩下凿出来的.十分的罕世,再要找第二支怕是也不容易了。范家十三郎他们争着抢要送平安里的名伎,但这样的好东西拿与那些人岂不是暴殄天物么。只有你才衬得起它。我就给你抢来了。”他将那支钗斜斜插在海澜髻上,笑起来,就像个沉溺恋爱的少年,痴迷地凝望着心上的檀卿,看那宝钿闪耀的天青光泽映着她的乌发雪颜。“看你戴上它多美。”他深深地赞叹,眼底纯色烂漫。
“大王安泰!”不远处,乳娘的声音忽然传来。
“阿爷,你看我的蝴蝶!”小姑娘清脆稚嫩的欢声听来十分清晰。
紧接着便是男人开怀宠溺的笑声:“乖女儿!阿娘呢?”
“阿娘在那边!”
胡海澜吓得浑身发软.身上却陡然一轻,
她,慌忙撑着墙想要站起身.却没能成功扶着墙壁便跌了下去。她听见李裕唤只好坐在地上挪转过身去。
她看见丈夫抱着女儿走近前来在身旁坐下。女儿手上仍抓着那只话蝴蝶,正玩弄的开心。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李裕一面逗女儿,一面就问。
“我怕骄骄晒久了太阳.就叫乳娘带她去那边儿了,可那边儿着阴,我又嫌冷……”海澜轻声相应.垂着眼不敢看人。
“那你还坐在地上!”李裕瞧她一眼,怪道。
“我……我方才有世晕……”海澜急忙掩饰,只觉得嗓音发紧,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李裕将女儿递于乳娘.唤侍女们将坐垫挪过末,搂着海澜坐好了,一摸她手,神色由不得凝了下来。海澜双手湿冷异常,筒直就像两块冰。“还是不见起色么?这些御医简直都是吃干饭的!”李裕不禁有世急愤。
“大王这话可就枉望人了。”一旁乳娘抱着天然,戏谑甜笑,“月子里的病还得月子里医。几时大王与娘子再添个小世子呀,娘子的寒症就该好了。”话还未完,几个侍婢们便先笑作了一团。
“带骄骄一边儿玩去。”李裕笑着把女婢们都遣散了,独自拥着海澜静坐檐下,沐着点点暖阳。“近日要有好事。没准……咱们真再双喜临门,添个儿子呢。”他与海澜低声昵语。
“怎么?”海澜听他话里有话,由不得抬头看他。
李裕道: “方才白善博来了。说东宫要举荐我接掌右武卫。”
“你答应了?”海澜顿时神情大紧。
“为何不答应。”李裕笑抚着她,“你别急。我总要想办法除了这足禁,不能在王府圈一辈子。他姓白的想利用我来挤兑三哥.但我出得去了,难道就不能与三哥连手么。究竟谁利用谁,还不好说呢。”
“可你……东宫不也是你兄长么……”海澜一叹。
“大哥是个心软耳根子软的主。”李裕沉道,“白宋两家不就是盯上大哥好摆布,才死死咬住东边儿不放么。父皇定是也看出苗子来了,所以才紧着扶三哥呢。这大宝日后若是真传到大哥手里……”他忽然冷冷一笑。
海澜倚着李裕,轻道:“四郎,你……你就不能为了我们娘儿倆,将日子过得安平么……你总为骄骄积谢德罢!”
“傻话。”李裕拍拍爱妻肩膀,“你以为咱们安于退守旁人就不会来犯么?东边儿身旁那一双黑白而叉不会给咱们好活的。”他盯着檐下昧影静了片刻,似自言自语道:“宋国老与那宋启贤倒未必。宋启玉是个急性子,不能是三哥的对手。就是那姓白的……”他忽然凑上海澜耳边去,低声道:“传闻说,东宫的新贵人在喜帕上做手脚,咱们太子殿下娶了个美人儿回去一年,这会儿还没吃上热呼的……你
说,到底是真还是假?”海澜听得面上涨红,羞得白了他一眼,斥道:“又听这世浑话做什么!还拿来当个事儿说了!”她气得推开李裕要走。
“你别恼呀!”李裕慌忙笑着将她拉回来,“我只是觉着奇了。你说那白弈,好端端的做什么提起他妹子就变脸?云安、新城都是我一母同胞的亲阿妹,我也没觉着怎么啊。偏生他就——”他忽然顿了一下,本想说旧年别苑中挨了一耳光那事儿,猛忆起不该让海澜知晓.忙拐弯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接道,“十二妹出降也有三年了吧,他们又不像咱们.怎么就—”他说着,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远处与婢女们玩耍的女儿。
“你莫非疑心驸马与他阿妹一”胡海澜脸色一白,话到嘴边忙掩了口。她静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李裕一把.轻道:“别胡说了。这种事……”
“我也就跟你说说呗。”李裕轻笑,“他总不能是个金刚不坏之身罢,是人就一有破绽。”他伸手从案上捡了颗梅子扔进嘴里,展开了手脚向后靠去。阳光映下,眼前忽然有一道天青色光芒闪耀,灼目璀璨。“你几时添置的新发钗?”李裕十分惊奇,起身探向爱妻发髻看玩。
海澜给他问得浑身惊震.下意识便将那发钗取了,死死攥在掌心。方才心慌意乱,
白崇俭插在她髻上这一支钗.她早给忘了。“这是……”她竭力编话应道,“是东阳送的。说是她家小叔得了.拿去给她,她不爱这么亮闪闪的东西,就……”
“十二妹几时又跑来笼络你。郎君来了
不够,娘子也要来。还真是……嫁作了白家的儿妇就不是我们李家的女儿了。”李裕冷笑,将那钗从海澜手中拿过,对着阳光细细地瞧,由不得赞叹:“这是个什么好东西,比琉璃可还要剔透得多,我都没见过!”
“四郎,我正想与你说这个.还回去罢。这个……我不想收。”海澜垂目。
“还回去干吗?”李裕一笑.又络海澜插回髻上,“你瞧你戴着它多好看。”他将海澜搂进怀里.又附在她耳畔,轻道:“等父皇的敕令下了,你请十二妹过府来吃茶还礼,顺便着……打听打听……”
章三九 楚歌裂 (2)
东宫苑中,琵琶弦音颤动,时而低吟沉敛.时而高昂激亢。
太子李晗略微低头。面前一湾荷池,水波震动.竟与那曲调相合,一并击扣在淮阴平楚。
据传为前朝乐匠所作的武曲。讲的,是汉高祖与项王逐鹿天下决战胜负的故事。
李晗轻拂垂柳,看着花亭中半侍而坐的美人。
分明是正面而对.她却没看见自己,那双惠眸只是专注地凝着池心莲花,仿佛要穿透花叶,捉住什么别的。
她为什么……沉在这般激烈的乐声中,独自冥想?
李晗经不住轻叹。这一年来.她常常如此,反反复夏地命宫伎弹奏这一曲淮阴平楚,耽于其中.不如所思。
思绪不禁泛滥开去.又回到一年前,那龙凤双烛摇曳的婚夜。
百子帐中,馥郁芬芳.本是新喜良宵,她的眼泪却不停地掉,泪落如珠,楚楚潸然,哭得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哄慰。
想来,是他欠礼,未等她替父亲守完三年志,便将她迎回东宫,留在了身边。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本是皇祖母替三郎选下的新王妃,但那绝代的风华、温婉的美仪、慧巧的才智无一不令他怦然心动,鬼使神差间,已难自拔。她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不似阿琉骄傲.亦不似阿咏敏锐,她的目光总是浅淡的,仿佛随时都会散去,又有一丝不经意的衷绵延在眼底,愈渐愈深,至极处却跳动着火,就仿佛一个说不尽、道不明的故事。
那眼神,让他莫名便想要守护,将自己的肩膀和胸膛都给她,给予她温暖,还有依靠。
婚夜时,他没有要她。
她流着泪央求他,让她替父亲守完孝礼。
面对那张哭泣的俏颜.他怎么忍心拒绝。
如此,一晃便是一年。
直至方才,他去拜谒母后安康。母后屏退宫人,私下与他问起这件事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样的私闹之事也已成了蜚语,多少人都正以嘲讽的眼神远观着他,等看笑话。
“儒人只是不慎划伤了手.并非如传言那般……”起先,他还想瞒混。
母后质问:“那太子倒是说说,却帘入账时,儒人忽然动起裁刀来是要做什么?”
他当即话塞.再应不上话来。
“有哪个初为人妇的女子在新婚之夜能做下这等事?剌血造假的毫不手软。她现在可以用裁刀划破自己的手腕.将来还不要用刀切你的喉咙?!这小女子外表柔弱,骨子里却十分刚戾。大郎.你是太子,是储君,切忌过于心软而丧失原则。你若是管不料她,母后便要替你管了。”母后拧眉如是叱责他。
“母后多虑了。儿女孝心.也是人之常情。”他只有这样替她分辩。
母后摇头长叹:“你就是这样。对谁都心软。你也不想想.这等私事如何会流传出去?那谢侍、婢下人们自己,当真能有这个胆子么。才一个东宫,三五个女人你就当不起家了,将来要如何担当天下。”
他惟有沉默不语。他不是痴傻不知,他只是不想去管。有世事情,还是糊涂着好,桩桩件件扒得通透了.大家都要难堪。
他拜别了母后回到东宫,转来这花亭,便瞧见她又在听这首琵琶曲。淮阴平楚。
沉烈磅礴的曲调震得他胸腔里阵阵紧缩,恍惚似闻悲鸣。
“阿鸾。”他轻唤一声,步上前去。
“太子殿下。”乐伎们停了演奏,皆匍在原地。
墨鸾逮才惊醒过来.抬眼见李晗已到了面前,忙正身拜礼。
“又听这首曲子。有心事?”李晗将她扶起,就着她身旁坐了。
墨鸾颔首摇了摇头。
“那是错化了愁眉啼妆了?”李晗追问一句。
墨鸾略一怔.旋即轻缓应道:“殿下想必知道这首曲子。但,殿下可知它还有个别名么。这首曲.说的是垓下决战,别名十面。”
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李晗心下一颤.不由的牵过她的手来。那如雪皓腕上,还留有浅浅疤痕。婚夜,她抓起陪嫁的裁刀,一刀划在手腕上,鲜红洒落,惊得他瞬间竟错觉,她是成心求死。
“你是不是也听到了。”他抚着她腕上那淡红色的伤痕,低声叹息,“你若是不开心了,这一件事.我会令人详查。”
“空穴来风,越描越黑。真详查出个所以然又能如何?随它去罢。”墨鸾苦笑,她抬起眼,看着李晗.问:“妾给殿下添麻烦了么。”
她话未完,李晗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将他的心事全看透了,若她真央求他彻查,他反而进退维谷。这一次,是她体贴了他。他温柔微笑,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
肩头,哄道:“没事。我今日耽搁得久了,是在说那右武卫大将军从缺的事,不是为这个。”
乍听见“右武卫大将军”六个字,墨鸾眸光陡然一闪,却是安静地咬住了唇,未发一言。
李晗静默一会儿.令宫伎们换了首倾杯乐奏来,饮一口酒,阖目叹道:“你兄长劝我向父皇举荐四郎。可……四郎他……提及李裕,他由不得愈发连连长叹。“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一手揉着额角,一手仍拉着墨鸾,如是问。
“殿下问的这是朝事.妾不如道。”墨鸾扶着他半躺下去,双手沾了精油替他揉捏。
“但凡问你点什么.你总这么说。”李晗一笑。
素手香盈,不轻不重、不急不徐摩揉着后颈双鬓。李晗如沐暖汤,不禁舒适地轻吟出声来.恍恍惚惚.听见墨鸾轻问:“晋城郡主华诞.殿下可有送去贺仪,”
“送了罢。这事儿是该太子妃办的。”李晗随口一应。
墨鸾静了一静,又道:“我听人说,吴王携长沙郡王令人给魏王府上进去了一支红珊瑚雕的榻屏。”
“三郎素来与四郎要好,所以我才愈发的……”话到一半.李晗便不说了。正是因为李宏与李裕交情匪浅.他才紧张。三郎自幼是韦贵妃养大的,若是三郎、四郎联合起来……他心烦意乱地叹气。他是作大哥的,本不该存这种念头,可如今这形势墨鸾眼波略转,“吴王一向克勤克俭,高调送上如此奢华的贺仪,倒是有世出奇。”
“唉……索性,我让了他们算了罢……”李晗抬手盖在眼上,遮蔽了阳光。
“殿下。”墨鸾由不得蹙眉而叹,“其实宅家对儿孙一向多有疼爱,晋城郡主才这样小,就已加封食邑了。”她看似漫无目的地将话岔开了去。
李晗本覆眼静躺着.陡然.睁眼猛坐起身来。
着实出奇。父皇赐封的出奇。三郎送的也奇。莫非……父皇其实本就中意四郎出任,所以才有这诸般种种的铺垫安抚?只怕,三郎正是为了让他觉着他二人从交亲密,进而对四郎有所忌惮……假如是这样,三郎必定也会举荐四郎,若他反而因猜忌而不荐,那才是真的满盘皆输。他不禁淌了一身冷汗,扭头看着墨鸾,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缓缓将头帖在她心口上。他忽然觉得.他很难再找一个更安心的位置了。
“阿鸾……”他呻吟一声。墨鸾身上散发着阵阵幽兰芬芳,令人迷醉。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得更紧.厮磨.十分贪恋。
感觉到男子亲昵的索求缠绕上来,夹杂着暧昧的试探,墨鸾心上一窒,闷痛顿时潮涨。“殿下……”她轻呼一声,便想避开。
但李晗似没有听见一般.兀自亲吻那玉澜肌肤。
“殿下!”墨鸾又呼一声.用力一把推开了他。她摁着心口,喘息困难。不是旧伤在疼,是心疼。她撑着身子.向李晗伏拜。
李晗被推在一旁,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还神来。“没事。汉什么。抱歉。”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我先去拟奏表。”他站起身,急步远去。
待他走得已望不见了.墨鸾才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无力。
他们是要趁此新旧更迭立足不稳的时机,着手架空白氏所掌的禁防兵权。
白弈一定是早看穿了.明知已无可改变,所以才让太子也保举李裕,以退为进,险中博胜。只有太子在圣前竭力表现仁爱,才能最大限度的稳定圣心,但凡显露出一丝争夺之意,就先输了。但这种话.他不能明言,否则便是挑唆是要担责任的。所幸,太子并不驽钝。
可是这险局,他要如何击破?
圣上已向吴王倾斜了太多……
心下抽痛,她匍在地上,忍不住眉心紧锁。
“贵人……”宫伎们似被惊吓,停了拨弦.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
继续弹。我要那首十面。”她摁着心口.低声喝令。
终于,到了一定胜负的时候么……垓下决战,谁是项王,谁才是刘邦?
天朝天承三年六月.太子与吴王先后上表,皆言魏王裕闭门思过至诚,良材堪用
荐请授为右武卫大将军.执掌右武卫。次日朝会议罢当殿准奏,即诏敕令。
章四〇 水添香 (1)
“这个。你瞧瞧。”东阳公主府上,婉仪将一支光泽莹耀的钗钿递向白弈,“魏王妃说,是还给阿叔的。”
白弈眉梢微动,接下钗来,只见那钿中晶石十分的奇美.正暗自惊诧,又听婉仪道:“阿叔好本事呀.什么新奇物什都能寻得来,还能送进魏王府去。”
“
我找他去。”白弈拿了钗,起身就向外去。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婉仪见他要走.忙撑起身唤住他,“近来流言不宁的,你总有个打算罢?”她自然是在说墨鸾的事。
白弈足下一顿.静在门前。
窗上一道白光,正落在他二人之间,空气中漂浮的细尘有如氤氲,一时隐,一时现,四下弥漫。
婉仪盯着地面那一抹白晕.道:“魏王妃可是向我打听来了,问咱们阿妹在家时是否另有意中人。”
“你怎么说?”白弈一惊.回身看着婉仪。
“我还能怎么说呀?”婉仪负气别过脸去,哂笑:“亏得天朝上下从礼官到谏臣都体贴太子,父皇懒得管.母后也舍不得管,否则我还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自己造的孽,自己担着去罢。”
“婉仪。”白弈回到妻子坐塌前,正坐了,拉过她的手。
“这会儿就知道讨好我了?”婉仪将他打开。
白弈浅笑:“魏王妃为何突然打听这个?”
“你觉得呢?”婉仪挑眉.“我与魏王妃交道不少不多,但总也知道一点,她平日里,可从不喜欢打听这世。”她不再多说别的,只捏了香粉,细撒在香炉上。薄烟微转,沉水与茉莉相互浸润的芬芳便袅绕起来。
“魏王妃还与你说了世什么?”白弈又问。
婉仪正调香.闻言罢了手。她望着炉上翠烟静了一会儿,轻声道:“她还问咱们为何一直没有……”
她话正到这将明未明之时.不妨却听屋外侍婢道:“将军,傅将军与小将军一齐过府来了,正在揽山堂上等候。”
白弈眸光一动.当即起身。“我先去一下。”他笑着安抚婉仪一句便走了。
婉仪半句话被生生堵了回去.恼恨也无法,只得悻悻地盯着门外的婢女,本想斥责两句,转眼细着下.却见守在门外的一双侍婢俱是生面孔,由不得怔了。她呆了好一会儿,缓缓倚回榻上.命人抬来屏风,却下层帘,一眼也不愿再向外多看。
远远得,已听见欢声笑语。白弈到的揽山堂,一眼便瞧见白崇俭正与两个小婢嬉闹,一旁傅朝云单坐着.满脸无奈苦笑。
见主公过来.两个小婢慌忙退到一边去,低了头。
白弈看看两个婢女.再看看白崇俭,缓声道:“一会儿你领回去罢?”
“吓!”白崇俭似乎吓了一跳,挠了挠头,笑道:“堂兄说笑的罢。”
“怎么是说笑呢。”白弈道,“阿弟若是不方便.不如为兄替你置一处宅子帮你安顿了。”
白崇俭望了白弈一会儿,眼底流光百转,十分乖顺地低了头,道:“那……我要先问过爷娘。”
“你还知道要问爷娘。”白弈睨他一眼,忽然抬腿踹他一脚,“今日就修书与叔父,聘个弟妹回来管着你!”
“堂兄别唬我了!”白崇俭一把抱住白弈的腿.十分讨乖地嘻嘻笑着。
“去!”白弈将他踹开,斥退了两名婢女.坐定了.才将那钿钗扔在白崇俭面前,道:“这又是做的什么好事了?”
但见这支钗.白崇俭脸色顿时僵了,抓过来捏在掌心就不吭声了。
白弈拧眉低声叱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去招惹魏王妃。”
白崇俭耷拉着脑袋.一双眸子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什么。“兄长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他看似乖巧地坐正了身子,伏身向白弈一拜。
那幅老实又听话的模样.白弈看在眼里,心下暗叹,也不好再多加责备,与他询问了些右禁卫事宜便打发他离去了。待到他走得远了,才由不得与朝云摇头而笑:“这坏小子.要么能成大事.要么,怕是要坏大事的。”
“你可不能动别的心思罢。”朝云神色一紧,“他父亲可是正留守凤阳。”
“你想到哪儿去了。”白弈诧异看向朝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是说,齐王似乎有相中吴王之意,齐王的独女是太子的舅母,如果连他也舍东宫而就吴王,对东宫可是大大不利。”朝云知自己想错了.尴尬一笑,问:“你想让崇俭与王氏联姻,娶那湖阳郡主?”
白弈笑道:“那小贵主我见过,脾性刁蛮点,模样倒是十分俊俏。若是说这门亲事,叔父不会嫌我亏待了他的宝贝儿子罢。”
“可你总要问问崇俭自己罢。”朝云轻叹。
“问他?”白弈冷嗤.“他说他要魏王妃,谁给得?”
朝云一默,不再说了。
白弈静看着朝云.忽然心中有世不是滋味。方才,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朝云竟就疑心他要对崇俭不利。什么时候,在朝云眼里,他已是这么个连自家弟兄也能说杀就杀的人了……“我……听说你将阿姨接出府去了?”他有些不自在地问朝云。
朝云默默点头。
“也好。”白弈苦笑.强打起精神又问:“十六卫各部都安排的如何了?”
“放心吧,都安插齐了。”朝云低声应道:“禁卫交给崇俭了;骁卫、威卫、领军、金吾、监门每队都插了人;千牛卫不要想了,离陛下太近,生人靠不上去;左武卫宋二最近看得很紧,也困难世.让老四和老十去了;余下弟兄几十全在右武卫.保管把魏王盯死就是。”
“辛苦了。”白弈笑叹,挪上跟前去,把臂拍了拍朝云肩头,“我把你弄去监门卫上宿,你不会怪我罢?”
朝云扳住他手笑道:“我担心你都周全了没才是。你也知道,虽说左监判入,但监门卫一月异籍.门户重地.不会长期把握在某几个人手里。咱们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说短很短,说长也足够长了。
白弈轻笑:“明日觅个清静去处设宴罢,我要请宋国老。”
“阿赫,”朝云静了一会儿,踟蹰着道:“我可能不该多嘴这事儿的。但是你要小心节外生枝。”
白弈眸光一震。他知道朝云是在说阿鸾的事。魏王妃忽然向婉仪打听些七七八八的,多半是魏王在打什么小算盘了。这魏王殿下,还有闲功夫琢磨别人的私事,也不看看自家后院都快起火了。白弈由不得冷笑。“放心罢。”他颇意味深长地对朝云一笑。不是还有崇俭在么。
章四〇 水添香 (2)
只收到太子妃传讯第一刻,墨鸾已嗅见风雨潮冷的湿气。如今,她拜在流云殿上,殿中香隐隐扑面.气味甘醇,持而不厚,但却十分炽烈。
香,便是调香女子性情的延展,那些层层浸润的奇异香氛.就似女子七巧玲珑的心思,或清澈.或曲折.或柔善,或方勇。
墨鸾深深吸了一口气,听见太子妃宋璃的声音:“孺人便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么?”
太子妃将她找来,是问她那流言之事。墨鸾轻浅哂笑。还有何好解释的,碎话闲言算得了什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大殿空旷,她独自沉默其上,犹如云海孤鹤。
宋璃静待一刻.见她不语,才又沉了嗓音.缓声吟问:“你可知错了?”
“反正怎样都是错了。或失于孝。或失于德。或失于察。”墨鸾直起身来,双手交叠身前。她并没有看着宋璃,而只是专注的盯着殿中一角,犹如自语。
宋璃由不得微怔。这小女子口口声声要替先孝守满三年志,她若是不准,便会为人诟病仁孝;若她如今才以此为由治其罪.好事多舌者一向偏袒弱者,势必又要新生蜚语,她便难脱悍妒之罪,是为失德;倒不如装作不察,反正如今谏官不语,内府不问,上与后皆作不闻,流言再如何难堪.也只是骂这女子妖媚惑主不孝寡廉罢了,与她有什么关系。
如此一想,宋璃又难免兴致缺缺起来,懒怠再多话了。她兀自打量殿下女子。说来,这白氏女子入东宫一载.倒也十分的知礼,并未见什么恃宠而骄的举动,甚至鲜少与诸女眷来往.整日闷闷的,好似神情恍惚,虽说不太看得明白,但也不像个麻烦。“孺人往后还是要……”她正打算随意官腔几句便将事打发了,冷不防殿外一阵急声起。
“阿鸾!阿鸾!”太子李晗连连喊着墨鸾名宇就奔上殿来,火急火燎的模样。待上得殿来,瞧见一双妻妾.对面安好,只是墨鸾跪于下,气氛并不算和睦。李晗呆了一呆,缓过神来.冲着宋璃一皱眉:“这是……干什么?”
“太子殿下这是要干什么了?”那架势顿时令安坐上首的宋璃腾得上了一把火,无比的闹心。她气得一把抓住撑臂的扶手,一副恨不能立时就砸过去的模样。
李晗这才察觉自己对妻已是十分失礼,忙上前道了歉,一面哄着妻,一面就叫墨鸾先退。
他愈是这般.宋璃心里愈发不快,眼见着夫君哄劝自己也是为了别的女子,恼怒之下,索性将李晗也轰出殿去。“捧个看得见碰不得的话菩萨回去,也能心甘情愿当个宝供着!”她命人掩了殿门,负气跺足。
“就是看的见碰不得才稀罕呢,几时碰够了吃尽了,新鲜劲儿一过,就该腻了。”身旁宫婢如是轻笑。
宋璃睨那婢女一眼,冷笑啐道:“省省那小心眼儿罢。算计世不入流的勾当就为这个,我还嫌丢份呢。”她将那婢女推开,本想再坐下,低头又瞧见那小婢还跌在地上,极为嫌恶一般.拂袖大步走了。
携着墨鸾返回居所,李晗一下歪在榻上。墨鸾近身的侍婢素约上前来替他脱了靴子,他又喊茶吃。待猛吃了一盏,他才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汗渍,憋闷道:“我还以为她真打算砸我了……”
墨鸾亲手又捧了第二盏茶给他,也不答话.只是坐在一旁.颔首静默。
这居处在东宫极北角.本是十分冷僻的偏阁.墨鸾入得东宫后,却偏请了这一处寝居,并给它请下新名.曰不语。
不语。她便好似将这两个字当做了信条一般.静待角落.沉默寡言。
李晗看着墨鸾好一会儿.诚叹:“我予你一道太子教令,住后你无需往太子妃殿中拜谒应召。”
墨鸾闻之惊诧.当下抬起头来。“趁着没旁人听见,殿下快收回此言罢。哪有这样的太子教令。”她遣了素约到门外守候,正坐了向李晗道:“殿下不用替妾操心了。太子妃并没有亏待妾。”
“她这个人.性子急.脾气躁,可是什么事儿都敢做。”李晗好似依然在后怕,揉着心口。
“敢未必就会。”墨鸾浅笑.“太子妃是个骄傲又纯粹的女子,殿下大可不必多虑。”
“骄傲又纯粹。”李晗细细琢磨着笑,“你怎么知道?我看你这一年来除了朝暮拜谒也不怎么见她。”
“是香。”墨鸾道.“流云殿上的薰香薄而持久,十分的甘纯味甜,只是有些烈,若妾猜的不错.该是麝香百合研制的纯末大火焚成,这香氛既馥郁又桀骜,调香主人的性子,就都在里面了。”
李晗眼眸生辉.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来:“那……你呢?”他索性靠上墨鸾襟口凝神轻嗅。
墨鸾侧身避开.将香炉捧上李晗面前来。
李晗就着香炉阖目深吸好一会儿,叹道:“沉水。芷兰。还有什么?”
“是蔷薇水。用蔷薇水将沉水木浸得透润了,再做香,就会有清淡的蔷薇香气。便是所谓的‘花浸沉’。”墨鸾应道。
“难忙。还是你们女人有心思研究这世。”李晗颇兴奋地将墨鸾屋内大大小小的薰炉香炉一一嗅了一遍,连带帐中的垂香球也不放过,返回来,眼底又是惊又是奇:“果然全都有蔷薇香。这蔷薇花薰出露水来可不容易罢?你这么喜欢。”
墨鸾轻笑恬淡.须臾.恍似低吟:“据西域的胡人们说,盛开的蔷薇花是爱与思念的憧憬。那样娇艳灿烂的花儿,铺天盖地的盛绽,多美啊。”
她说时仿佛有光从眼睛里流淌出来,盈盈得动人。李晗没来由心尖儿一疼,将她搂了,深深叹道:“阿鸾,你看,我一直都喊你阿鸾。没外人的时候,你也不必‘殿下’啊、‘妾’啊……你喊我‘大郎’,只是大郎和阿鸾。”
“若不是‘殿下’和‘妾’,只是‘大郎’和‘阿鸾’.又何来太子之教呢?”墨鸾如是一问。
李晗极为败服地举手告饶。“上善。还真是不争啊。”他无奈倒在榻上,长手长脚全摊直了.盯着那缓缓旋转的镂金垂香球出神。
墨鸾以为他要歇下了.便起身去下帘帐。
“别忙。还歇不下呢。”李晗有世闷闷地唤.“父皇今日不知又怎么了,叫我们抄《道德经》.还要批注。”
墨鸾眸光微澜:“吴王、魏王二殿下也一起抄么?”
“这不是明摆着为难我么。”李晗委屈地翻身,扯过罗被蒙了脸,从被褥底下传出声来,“三郎平日里就好读这世经啊疏的,抄什么注什么的还不是如鱼得水。我能顺念一遍已不错了。我找宋启贤与你阿兄,想着谁帮我写了,各个都推托。”
恁大个男人此时此刻却是十足的孩子气。墨鸾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殿下的字,旁人怎能替写。”她只好上前去,拿住被角将李晗往外拽,“殿下就不曾想过,字也是如其人的。”
“好卿卿,不如……你帮我写了罢……”李晗好容易探出个头来,眼巴巴望着墨鸾,一副可怜又可恼的模样。
墨鸾给他弄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无奈静瞧他半晌,只得应承下来。“妾替殿下抄经,殿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陪世子罢。”她将素约召进来备纸研墨,一面打发还赖在榻上懒动的李晗。
“也好。”李晗这才爬起身来笑了,“今日回来还没瞧见我的麒麟宝呢。”他一面唤了婢女来给穿靴.一面回首对墨鸾哄道:“你先受累,我一会儿回来陪你。”
墨鸾忙应道:“殿下还是多陪陪世子罢,记着差人送殿下的字帖过来就好。”
“你就写罢.还要什么我的帖。父皇喜欢王字,我们从小全都习王字,朝臣们也全都写王字,左右都是王字.差不多就得了。”李晗已穿好了靴在门前,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照旧又叮嘱小婢们好生侍候。
眼看着他走远了.正替墨鸾研墨的素约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小丫头才十四岁.甚是伶俐乖巧,是墨鸾出嫁前白弈精挑细选特意买回来做陪嫁丫鬟的,正是图她未在白府上久呆,对府中事自然一概不知。
墨鸾来到东宫.平日里就她贴身又贴心,其余做杂事的小宫婢们都是内府轮班的,两上自然也就亲厚,没外人在时.便如同姊妹。
墨鸾看素约一眼,“今日太子妃召我这事.是你去跟太子说的么,”她如是问。
“怎么能是我呢!”素约慌忙把头摇得像十拨浪鼓.“娘子入殿去了,我就在殿外候着,一步也没走远呢。又没出什么大事,干吗去找殿下呀,不是反而害人嘛。”
墨鸾不禁苦笑。“坐下吃点心去罢,记着洗洗手.别把墨汁也吃下肚去了。”她哄了素约,转而提笔去抄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破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章四一 道可道 (1)
由太极殿宽阔的高门向下望去,白玉阶梯延绵.龙脊栩栩.只待飞升。殿众诸臣在座,一望.紫朱红绿.万分齐整。已为左羽林上将军的白弈高居京师武职首位.六梁冠.乌笼巾,象牙笏,紫袍玉带金鱼符,应着眉宇坚毅.当真是贵气逼人。如此年轻的二品大员,摆在一众灰须白髯之中,愈发显得英姿勃发。再上首一位是空置的。那里曾是他的父亲,故大司马白尚之席位.至今已空置二载有余,不曾撤去。那无人坐榻便仿佛在提醒当朝诸臣,这个年轻人及其身后家族、党僚不可忽视的势力,当然,最令人无法忽视的,自然是军队.兽甲铁骑.赫赫军威,让多少人都噤声闭嘴,绝口不问这为人子者,明明父丧在身.为何依旧坐于朝堂,还不解职还家丁忧去。
白弈执笏正坐,环顾四下,目光最后所向.是坐于皇帝偏侧的太子李晗。
那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听政之景,早已让李晗昏昏欲睡.险世当殿栽下头去。皇帝与御史大夫黄衍说话.发出清朗笑声。这笑声震得李晗一颤,从靡靡之态中惊醒过来,忙悄悄四下一望.扭头便瞧见身旁大司徒宋乔宋国老白眉深锁十分不满地瞪着他,只差将手中笏掷过来将他砸醒了。李晗尴尬地挪了挪身子,坐稳了,抬头看见斜对面的白弈。
白弈静观太子昏睡图久已,眼看这老大人恨铁不成钢的好戏,正暗自莞尔,却听皇帝道:“昨日.朕叫三个儿子抄经写注,今日,拿来与众卿们都瞧一瞧,给他们三个评议评议。众卿也不必拘礼,只当他们是赴考的举子,卿等为考官,但说无妨。”
语毕,皇帝已叫了李晗、李宏、李裕兄弟三人出席而立。李晗心下紧张,双手也冒了汗,愈发不安稳起来。他那份经注全是墨鸾替写的,昨夜他去看麒麟,便在谢妍处歇下了.墨鸾究竟写了世什么他可是连一眼也未看。
三名殿中侍人将三卷经抄传阅下去,约摸两柱香功夫收还来,于殿上列展。中正是李晗那一份,左手是李宏的,皆是隶楷圆通,抄写得满满的,唯独右手李裕那一份,白纸一张.空空如也。
“四郎,”皇帝笑得和蔼.“你先说说,你怎么交了份白卷儿?”
李裕拱手应道:“回禀父皇.儿臣觉的这就够了。”他看着父亲,眼底狡黠闪动。
“魏王殿下这是讲.‘无为’。”光禄卿郭德懿如是言道。
“无为。”皇帝笑道.“你这是什么都不做呀。”
李裕微笑:“儿臣是顺其自然。父皇知道儿臣不怎么研习这个,只一日功夫注不出个所以然来。与其勉强或寻人代笔,倒不如索性老实白纸一张,是谓:‘我自然。’树业各有专攻,儿臣是觉得御人得当为要,不必面面俱到.父皇若是不悦,儿臣从今日起用
心学就是了。”
“听听。这偷懒还偷得有理有节头头是道了。”皇帝抚膝大笑。众臣皆以魏王聪敏坦率、见识胆魄兼具.亦不禁微笑而乐。皇帝开怀,当即令李裕返席坐下,并不追究。
“陛下。”吏部尚书封世廉起身奏道,“臣以为,吴王殿下这份经抄写得颇有见地,实在难得。以仁善行大治,教民于本善,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尧舜之德。”
此言未落,宋国老已笑问:“人性本善,便以善引之.除欲念,绝利诱,使民见素抱朴,此诚为圣人之治。但利与欲本也是人之性情,若强行除去,岂非反而有违自然无为之道?不知吴王殿下,有何见教?”
有此一问,倒真俨然殿试一般。皇帝兴意盎然.只等着爱子要如何作答。
殿下,白弈静坐,不觉略微冷汗。不愧是宋国老,老而弥辣,既然是圣谕评议便不必拘礼.但这一问却是将李宏饶入一个死结中去。
妄念是心魔.然而.断绝妄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妄念?
这谜局他亦参了许久.奈何怎样也参不透。心澜微动,那挥之不去的倩影便又渐渐清晰起来,犹如复苏。他不由深深吐吸,静气求宁,方自沉稳,已听见李宏应声。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并非是要断绝。无欲无私,那是趋凡脱俗之圣贤的境界,又岂能强求芸芸众生皆得此道。老君倡尧舜之治,又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之言,并非自相矛盾.而是劝民归于本色,顺从自然,并不以圣、智、仁、义为虚伪,反行尔虞我诈之实。归于本色,顺从自然,则是以正治国,人无利器,国家不昏,而得天下安宁。”
皇帝面上露出欣慰之色.显是十分合心。
白弈眸光精敛.暗观四下.见那宋国老面含微笑不话,在座诸臣,或见欣喜,或见尴尬。
以圣、智、仁、义为虚伪.反行尔虐我诈之实。
一句话戳了多少人的痛处。但吴王殿下本尊,又如何?
白弈细细打量李宏.见之立于殿上,气度从容。不一样,吴王是避重就轻了,只捡了顺合至尊心意又不违大道理的来说,至于究竟如何以正治国,全藏在心里头。皇帝修信黄老.毕生以无为为无不为,冀望以大教为大治,他相信人性本善,人人皆可教化。但李宏不同。白弈常觉得不能看清他的所谋,这个人,太后在时,他看似退让已极.全无锋芒.但却是一直在进的,而后太后迁居德恩寺,他几乎在同时便找到了绝佳的立足地.依然是看似谦顺退让的,却依然在向前向上。
上喜若水,以其不争,故天下莫非与之争,然而,谁又知静水深流几何?
无论无意有心,李宏都极巧妙的利用了可用之人.包括白弈自己。太后迁居,到底谁利用了谁.怕是还不好说的。即便当真只是巧各,吴王殿下审时度势掌握时机的本事,也堪称一绝了。太后是吴王的祖母,救而才有迁居一说,有朝一日,若是换了他白氏.又会如何?只怕,没有不善者吾亦善之的福分。
白弈盯着李宏半晌,浅笑时眸色愈寒。说到底.这位吴王殿下,与他,原是一类人皇帝赞意不掩,又唤了李晗:“太子,你来说一说.你的这份经注,是个什么意思?”
一瞬,豆大汗珠已淌了李晗满脸。他连看也未看过半个字.哪还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父皇叫他当殿先说.却怎么说得出。
眼看太子窘立,东宫左庶子杜衡忙起身圆场道:“太子殿下这一份注疏是说‘无为并非不为.而是善为’。自然之道,生生不息,周而复始,静观其本质,乃知其规律,而后知其常理.而后明其大道。明道者不妄为,有大胸襟,智慧广阔,包容万物,便能做到太上忘情.天下为公,大公者,天道也,是为定国安邦休养万民之长久计。”
杜衡说得缓慢.一面向李晗使眼色。
李晗本十分聪慧.一点即通.忙接道:“左庶子所言正是。儿臣以为,治国之理,先圣贤早已总结了.尧舜之治,文景之兴,我们作为后人,便需勤加研习,由天地自然之法中归结奥妙.使先人圣法得以延续。”
皇帝点点头.“那么你说.何为先人圣法?”
李晗沉思一刻.道:“以民心为己心,让百姓吃饱穿暖。”
“实民之腹.强民之骨.使民无所欲,使智者无可为,则四海安定,天下大治。好啊,太子殿下说得正是关键处,自古治国养民,无非也就是四个字——以民为心。”宋国老捻须而笑.似对太子的应对机敏十分满意。
殿中局势忽然便诡异了起来.众说不一,有保太子者,言太子之论稳重,又有保吴王者,言吴王之略宏观.一时竟有世剑拔弩张,俨然成了太子吴王之争。
皇帝迟迟不语.便由着他们争执,良久,才唤:“恭良,联看你一直没发话。你也说说,你是怎么看。”他这是在唤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蔺谦。自打评议初始,蔺谦便一直静坐旁观.俨然无意开口。
闻得皇帝召唤.蔺谦无奈.这才举笏起身,上前礼道:“陛下,臣对黄老之说并无研究,如若妄议恐怕有失。但臣研习书法,既然陛下钦点,臣倒是想说一说,二位殿下的字。”他顿了一刻.待到殿上皆安静了,才继续说道:“陛下精于书道,自然知晓,书法讲求的是气。吴王殿下这一笔字自是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笔力圆熟厚重,实可谓静水深流;然而,太子殿下的字,却是九奏万舞.鹤鹭充庭.恣意挥毫,颇具风骨,纵横间有帝王气!”
不急不徐,不卑不亢,却是一语惊震殿中人。一句“帝王气”,已是立场分明毫不掩饰。他蔺谦是保太子的。
皇帝眸光震颤,静盯了蔺谦良久,忽然唤道:“裴侍郎。”
朝臣微惊,须臾,裴远便起身出列来,朱袍玉带.谦谦有匪,尽显清流本色。
皇帝道:“你是鸿儒世家之子,你先父素有博学之名。你也说一说。”
话音未落,已有窃窃非议之声。
裴远沉默良久.俯身拜倒.道:“蔺公所言,甚是。无须微臣再多议了。请陛下宽恕。”
皇帝久久无言.回目.似习惯性地找寻,视线游移,终于落在白尚那空置的坐席上,怔了一怔.而后.缓缓地,投向了白弈。
白弈心下大紧.只看了皇帝一眼,便谦顺颔首,避开了。这般微妙局势,怎么说都不合适,他不愿参合进去。他料定只要他不主动开口,皇帝必定不会强求,一则,他毕竟年轻.是小辈.又与裴远不同,位居要职已是特殊,皇帝应该不会再过于抬高他;二则.他终归.不是父亲。
果然,皇帝并不开口唤他.但也不说别的,便如此静了下来。
殿中正是戚寂时。终于.李宏先开了口。他退后一步,向太子揖礼:“兄长卓识,令愚弟受益匪浅.十分惭愧。”他又像列位诸臣礼道:“多谢众位抬爱,小王受之有愧,实在汗颜。”
他这样退一步下来.绷紧的弦便是松开了。
诸臣百态,有摇首不甘的.有暗自松气的,却也都不好再多言。
皇帝有些疲惫地长叹.微笑陈词,便允退朝。
从太极殿退下.白弈刻意走得缓了,待到僻静人少处,果然,李晗便找了上来。只见李晗满面春风.已是喜上眉梢了。“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蔺公也有这么说话的时候!”他与白弈笑道。
“殿下这是怎么说。”白弈问。
“你猜,那份经抄.最后是谁帮我写的?”李晗笑道。
白弈浅笑:“莫非是.社圣平写了,殿下誊抄的?”
“不是!我昨日找他来着.他还跟着一起教训我,东宫那帮人,没一个肯帮我写的。”李晗笑地快淌出泪来.凑到白弈耳边道:“是你阿妹写的。我跟她讲,父皇喜欢王体,随便写写差不多便是了……蔺公说有帝王气!”他笑得腰也弯了。
“殿下!”白弈闻言大惊.四下一望,并不见什么人靠近,忙将李晗扶起,压低嗓音道:“这等玩笑还是免了罢。臣倒是觉得,殿下这会儿,暂时别走的好。方才退朝时,陛下可是将蔺公留下.一同往两仪殿去了。”
李晗眸色一震.由不得.怔住了。
章四一 道可道 (2)
侍人送上软垫,皇帝就屏靠了,阖目苦笑。“朕近来总想起从前,”他长叹,眉心额鬓满是疲惫.仿佛岁月留痕,“你、健德跟着殷兴霸,你们去平西凉边乱,回来,在承天门前大阅三军。你记得么,阿宓还蹦上城垛子去了,吓得母后关了她足几个月。多少年了。朕跟前.只剩下你。一个一个的,都走了。连母后和阿宓,也瞧不见了……”
蔺谦座于侧旁,听他如此感怀旧事,难免唏嘘。
两仪殿内,独君臣二人相对,骤然成伤。
“恭良,此时没有外上,你对朕如实讲。太子那一抄经.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为了保他,才假言托辞。”沉寂良久,皇帝忽然如是问。
蔺谦闻之一顿.片刻.静道:“臣,不敢欺君。”
“你信那是太子自己写的么。”皇帝沉道。
“陛下!”蔺谦肩头震颤.人已正拜下身去。
“坐。不要跪着。”皇帝摆手,“大郎从不研读这些,一日之间,写不出这样的东
西来。”他似自语沉吟般低语,“是谁替他写的。不能是左庶子杜衡。是谁……?”忽然他眸色一惊.脱口而出:“白……”
“
太子天资聪颖.一点既通.陛下何苦执意疑心!”蔺谦抢上前去,拜道,“废长立幼,乱之始也.陛下千万不可动这样的念头!”
“可……”皇帝沉叹.眼底愁色尽染。
“陛下若是替太子将来的社稷安稳担忧,臣倒是有一策。”蔺谦静道: “臣听说殷公的儿子其实并没有死.一直就在裴侍郎府上。”
“你是说……那……那绥远将军殷孝?”皇帝猛然震惊。
蔺谦点头道:“陛下不如即刻下诏,迁裴远未中书侍郎兼东宫右庶子,让他与太子多多走近世。至于殷孝.这一件掘恩纳贤笼络人心的好事,陛下就留给太子来日去做罢。”
“这岂不是……”皇帝一时惊极。当年,殷氏满门是以谋逆大罪处刑。而今,本该已经市斩之人竟没有死.蔺谦却还劝他留人以备日后之用,其他暂且毋论,这将国家法度置于何地?“恭良……”皇帝迟疑不定地看着蔺谦,仍不敢决断。
蔺谦沉道:“殷、裴两家旧案,个中曲折,陛下不是早就清楚的么。只有让太子亲自替殷公平反沉冤.才能让那殷孝对太子铭威于心誓死报效。健德与我,也都是殷公带出阵来的.殷公在军中的威望,与白氏相较,孰高孰低,便是建德如今还在生,也不得不敬之三分罢……太子将来的军心,全在此一举,只要还能节制天下兵马,我圣朝江山.就不会倒。”
皇帝默然良久.眼底明灭变幻。“你容朕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他伸手去执案上茶盏,却手颤地把握不能。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蔺谦紧逼道,“请陛下即刻降旨——”
他话未说完,却听外间侍人来奏报,吴王殿下请见。
皇帝眸光微亮,就要传召。
“陛下!”蔺谦当机抢断,喝住侍人。他上前一步.跪在皇帝近前,双手紧紧拽住皇帝衣摆.急道:“请陛下斥退吴王,即下圣谕,免除吴王殿下在朝实职,以绝佞臣之望!”
那极致诚恳之态又透着拼死相谏的决绝,皇帝心下大为震动,一时有世呆怔,不知该如何是好。蔺谦便也半分不退,决不允那侍人传召吴王上殿。
正当此紧要时刻,忽然,却有个声音在殿外响起。
“三郎怎么站在外头?”那声音是太子李晗,紧接着又听他唤:“父皇。”
但听见李晗说话.蔺谦由不得神色一变,须臾间,喜忧参半。
皇帝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定了定神,“让他们上来。”一句话,却不知是对殿中侍人说,还是对蔺谦说。
侍人应了圣旨.匆忙去引人。
蔺谦怔了一怔.才缓缓松开了手。
不一时,李晗便与李宏二人前后上殿来,一一向皇帝与蔺谦耗了礼,蔺谦又还。
“你两个怎么来了?”皇帝赐了坐,如是问。
李晗李宏两相一望.皆是欲言又止。片刻,李宏先笑道:“大哥先说罢。”
“我……”李晗不禁语塞.他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若非白弈拦他叫他来,他本也不会在这里。他看了看李宏.又看看父亲与蔺谦,笑道:“还是三郎你先说罢。”
李宏静了一瞬.不再椎辞。他起身上前,向皇帝正拜道:“今日殿上,诸位臣工一番评说,令儿臣十分惭愧。儿臣久居帝都,想得多是世虚浮道理,不能落在实处。所以,儿臣想离京到外州府击历练历练,还请父皇恩准。”
他话音未落.蔺谦已是神色一震,截口问道:“殿下若要外任,长沙郡王可随行么?”
殿中骤然一僵.气氛瞬间绷至极紧。
皇帝目光在蔺谦与李宏之间来回住复,迟迟不能开口,只是叹息。
良久,李宏缓声应道:“阿宝年纪尚幼——”
不待他说完.李晗忽然开口:“三郎在京好好的,做什么忽然要走?”他问得轻声,仿佛私下里兄弟共话.又有惊奇,又有嗔怪。
“我……”李宏似有踟蹰。
但李晗又打断他:“你若走了,父皇要想你和阿宝,可怎么办?今日殿上那些,诸公也不过就是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你们啊,都长大喀……”皇帝苦笑,疲态尽显。
“父皇……”李宏似还欲辩白。
然而,蔺谦又将他堵了回去:“太子说的极是。吴王殿下还是留在陛下身旁为好。”但见皇帝不语,蔺谦与李晗倒是出乎意料得默契,将李宏苦劝一番,不允他离京外任。
李宏无法,只得作罢。
父子君臣四人一处,又话片刻,才纷纷告辞。
待离了两仪殿,宫廊之间,蔺谦将李晗唤住了.久久地打量,只是一言不发。
李晗被他看得心底发憷,不禁问:“蔺公这是……做什么……?”
听太子发问.蔺谦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叹气:“臣是真不明白呀。殿下究竟是糊涂呢,还是大智若愚?”
李晗微一怔,旋即“哈哈”笑起来。
“殿下方才为何劝阻吴王?”蔺谦追问。
庭院间几点飞花随风荡来.飘散廊下,阳光薄薄一映,十分闲散朦胧。李晗一面走,一面意兴昂然地伸手逗弄轻红,一面笑应:“这还有为何不为何的?我方才不都已说过了么。三郎总是我弟弟,这要真走了,逢个节狩什么的,可就见不到了。”
他似乎说得十分随意,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模样。蔺谦由不得停下步来,紧盯着他,那神情.便是哭笑不得也已不足形容。
李晗察觉身旁人没了.回身看见蔺谦停步不走了,便又反回去。他向蔺谦微揖一礼,道:“今日殿上.多谢蔺公鼎力解围。”
“殿下……”蔺谦极为挫败地长叹:“殿下可与臣说个推心置腹的实话么?殿下那篇经抄究竟是谁写的……?”
此言一出,李晗这才尴尬起来,打着哈哈就想满混。但蔺谦哪里允他逃脱,一把拽了他,逼问:“是不是白弈那小子写的?”
“唉呀,不是他不是他!”李晗眼看混不过去了,四下瞅瞅,压低嗓音与蔺谦附耳道:“我……我要说了.蔺公可不能说出去,尤其不能告诉父皇……”他颇孩子气地逼着蔺谦应承了.就差赌咒发誓,这才小声道:“是……善博他妹子写的……”
“是她……?!”蔺谦大惊.“殿下怎么能……怎么能让孺人代写?”
“
又不是朝政奏疏.不涉禁中语,有什么关系……我以后再不让她写就是了……”
李晗见蔺谦双眉皱得打了结.惟恐蔺公较真劲儿又铆上来,忙开脱着就逃了。
廊间,只余了蔺谦独自一人.惊愕丛生,百愁萦绕,神色复杂。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阿宓的女儿
次日,皇帝降旨.迁裴远为中书侍郎兼东宫右庶子。但对于吴王李宏,却是未加一字一言,依旧如常。
章四二 云中豹(1)
他像只狡黠的豹子在高墙之上闪跃,好似骄阳里融合的一抹白光。香阁雕花的窗儿静静,他飞身上去,踏在窗下横沿,半点声响也没有。
但那窗儿却似有了感应,向外一转,露出一张娇艳俏颜。那女子瞧见了他,似喜似嗔,将手上一支叉杆向他身上砸去,就要关窗。
“贵主可真舍得!”他一手截了那叉杆,另一手忙挡了窗,猫身就钻进屋去,十分委屈,“万一真把我打下去可怎么办?”
“呦,一支叉杆也能把将军打下楼去?那可真要天下红雨了。”那湖阳郡主王妜回身来,挑眉嗔笑,“卫军将们都怎么传的?你可是飞上天去救了魏王妃一命的人。咱们白将军『云中豹』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罢?”
“怎么翻来覆去就记着这件事儿?德恩寺外救了你怎么就记不得?”白崇俭唇边挂着一丝笑,眼中精光闪耀。
王妜笑靥如花,却依旧故作不屑:“假惺惺装模作样的事儿也好意思拿来说。你以为我不知,你成心设了个圈儿要诓我罢。”
白崇俭择席坐了,撅嘴嘟囔:“早知你这么嘴坏心也坏,任着那惊马把你甩下去狠狠地踩得了!”
“说什么呢?”王妜眼角一吊。
“没什么。我说几日不见,贵主愈发窈窕俏丽了,当真是美可倾城国!”白崇俭转瞬满脸赞美。
“瞧你这张嘴呀,”王妜笑着靠上前来,“花言巧语的,也不知骗过多少良家女子,再将那些坊间相好拎出来,这风流债就更数不清了罢?”
“贵主说得,我哪有这么坏……”白崇俭又摆出一张委屈稚纯的面孔来。
“我看你还远不止这么点儿坏呢!”王妜已是媚眼如丝,半个香软身子倚在崇俭怀里,在他耳畔吐息如兰,“我听说,你从范十三他们手里捡了个西域来的什么宝贝晶石,送给哪个相好的去了?”她一只素手抚着崇俭下颌、脖子,微凉、软滑,好似一条水蛇。
“我给东阳公主了。”白崇俭答道。
“嗤。骗谁呢?我就不信你连兄嫂也敢去沾,你那位堂兄可不是好惹的罢。”王妜斜眼睨着他,将手伸到他面前:“拿来。”
“拿什么?”白崇俭兀自装作不知。
“别装蒜。我要。”王妜拍他一巴掌,不依不饶。
白崇俭只得赔笑。“我的好贵主,干吗菲想着那个,有什么好的。你瞧瞧这个。”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支小锦盒来。
王妜劈手拿去打开,见盒中是一只金筐篦子。“这有什么稀罕的?这种金打的篦子、花簪、步摇,我要多少能有多少。”王妜颇不满意地撅起嘴。
“你仔细看呀。”白崇俭如是催促。
王妜这才依言,将那篦子取出来,细瞧之下,双眼便亮了起来。
那金篦子比普通篦子要轻薄许多,当真可谓薄如蝉翼,上面雕镂的花纹奇瑰,边线儿全用血玉票了,颗颗珠圆玉润,精致已极。“倒真是不多见了。”她以指尖将之捏了,轻轻抖动,那篦子便振颤起来,金翼红影,十分好看。
“再仔细瞧瞧。”白崇俭哄着她将篦子翻过面来。
只见背金上细细地刻了一行字:赠锦鲤儿。
锦鲤儿,那是王妜小字。
“这可是我特意去找了工匠给你订制的。一颗一颗的玉珠儿都是我细选的。字是我亲自刻的。贵主要是瞧不上,那我也没办法——”白崇俭垂了头,拿了那篦子就要走。
王妜这才急了,忙拖住他。她示意崇俭替她将那金篦插入云髻,对镜自赏了好一阵,抬眼从铜镜里瞧见白崇俭笑得像只狐狸,一把掐住他的脸颊:“你这坏人就装罢!没见过这么会骗人的!”
“是是是,我是坏人,我是装的,我是骗子,贵主你别信呀!”白崇俭笑嘻嘻地回道。
“就喜欢被你骗!”王妜呻吟一声,返身将白崇俭扑倒了,两人便滚作一处纠缠起来,起伏人影尽投在金翠屏风上。
白崇俭自是风流少年,王妜被他弄的已是春心荡漾,正酥软,忽然,却听外间婢女唤声:“贵主的步辇已备好了,可起驾了么?”
“备好了就等着呗,急慌慌地叫唤什么?”王妜颇不快活地打发了那婢女,回头见崇俭歪在席上坏笑。
“原来贵主还要出行。莫非又是去见吴王殿下?”他一边理着被扯乱的衣襟,一面问。
王妜面颊仍染着红晕,随手从案上捡了颗梅子,竟在胭脂盒里摁了一下,塞进崇俭嘴里去。“你管这些做什么?”她跨坐在崇俭身上,一手托起他脸,另一手却拈了那颗梅子不放。
白崇俭便就着她手将那粘了胭脂的梅子吃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将她手指也吮入口中好一阵舔弄。“我吃个味儿总许罢。贵主将我当个什么?”他有露出那委屈极了的神情,仿佛已整个沉入哀伤中去。
“白郎……”王妜叹一声,与他交颈一处,将手滑进他衣里去,贴着肩颈胸口游移。“锦鲤儿要当皇后,就要跳过那龙门去。你不行呀。”她偎着他低语。
“皇后。”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白崇俭唇角分明扬起一抹嘲讽冷笑来,“商姓殷,周姓姬,至秦姓嬴,汉姓刘,朝代变迁换了多少皇帝姓氏。当今天下确实是姓李的,将来可未必罢。”
王妜闻言撑起身,定定地看了他良久。“那……也未必轮到你呀?”她挑着眉眼,意味深长言道。
“事在人为。”白崇俭浅浅一笑,一双乌眸明若星辰,眼底却是一望不尽的深邃。
“说这种话,也不怕掉脑袋。”王妜整了整滑落的披衫,佯作怒容。
“为了贵主,这脑袋也掉得。”白崇俭翻身将王妜压了,又是一番狎昵,而后撩起裙摆,就要探她双腿间去。
王妜虽已是心荡神摇,但到底知道他在做什么,急忙抓住他手将他推开。“猴急得什么。”她敛容正了神色,嗔道,“你好歹也先为出点功业来给我瞧瞧再说罢?就算真要变了天,不也还有人在你头上压着呢么。”她起身坐到镜前去重整妆容,唤了侍婢开道启程,不理崇俭了。
待到听着王妜步辇出府远了,苑中复归宁静,白崇俭才从屏后挑窗跃了出去。他游游荡荡的回了自家,闷头钻进自己屋里。
案头上,胡海澜退还的那只钗静躺着,钽中晶石莹莹,闪亮无暇。
他坐在案前,安静地凝望了好久,伸出手去,似想触摸,却又忽然顿住了。他又悬手静了好久,颓然垂下手去,大声唤来侍女,叫侍女去张罗烧水。
“将军这会儿烧水做什么,可是要煮茶吃么?”侍女不明就里。
“谁要吃茶了。”白崇俭白了那侍女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我要沐浴更衣。现在就给我烧水焚香去。立刻!”
四二章 云中豹(2)
“废掉一个太子需要什么理由?通敌卖国,够不够?”
武德殿内苑中,李裕搭弓执箭,紧盯着八十步开外的箭靶。
原本静坐树荫下看书的李宏猛听见这句话,抬头看着李裕。“禁中重地,别乱射箭。”他低斥了一声。
“怕什么。我准头没那么差罢。”李裕笑应着,箭已离弦,但听弦音风声一瞬,那只箭已嗖得钉在红心上。李裕颇神情气爽地将弓丢给随立的亲信侍人,走到李宏身旁坐下,接过冰镇的葡萄酒来喝。“你还没答我呢,到底够不够?”他端着酒觞,又追问一句。
李宏“啪”得合了手中书,剑眉深锁。“你安稳点罢。两年多还没关醒神。”他看着李裕叹息。
“安稳着等人来拎咱们的脑袋么?”李裕嗤笑,“父皇这大位若真传给东边儿了,咱们李家的江山迟早拱手予人。到那时候哪还有咱们兄弟安生的地儿,怕是早先就没命了。”
李宏皱眉半晌,沉道:“通敌卖国可是要市斩的。”
“斩不到大哥头上就行了呗。要斩也是斩那几个整日绕着东宫转的。大哥了不起贬到边地去,等个二三年再召回来就是了。”李裕一面晃荡着半杯酒,一面如是说。他盯着掌中那紫红色的漩涡,眼底却隐隐狠色泛光。
李宏轻叹,没有应话。
“我真不是在瞎胡闹。”李裕看一眼李宏,搁下酒觞,双手扶膝正坐了,“你不要看父皇如今身子还算康健,就觉着还能拖下去慢作打算。咱们现在握住兵权了,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若反被人抢了待机,一旦有个万一,你打算怎么办?”
“你近来是怎么了?心浮气躁的。”李宏抬眼又细看李裕,问,“右武卫有事儿不顺么?”
“就是太顺了才古怪。”李裕将半杯余酒尽了,苦笑:“三哥,我知道你老觉得我孩子气罢。但我就是心里不安。白弈这人,你信他会毫无防备心甘情愿就将右武卫交给我么?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了!否则一旦待他准备充分站稳脚,你怎知道他会做什么?万一他要对父皇——”
“别胡说!”李裕话未出口,李宏已厉声将之喝断。但他心下却也是一片暗流汹涌。
四郎所言,其实正是他最担心的。若是父皇真有个万一,东宫顺势继位是理所当然。那时木已成舟,紧接下来,刀锋所向的恐怕就是他和阿宝了。无论是为了儿子,还是出于父子之亲,又或是图自保,他都绝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及父皇。
可若真像四郎所说的那样,先下手,又太冒险。局势不明,贸然动作,稍有不慎便要受人以柄。
更何况,四郎对右武卫的驾驭力空间有几成也还有疑。军将常对旧主有依恋敬慕,四郎以皇子亲王的身份凌空压下执掌兵权,竟连半点寻常抵触也不见,未免太不合常理。可这道理难道白弈自己会不明白么?他若真是成心谋局,分明可以做到不着痕迹……这人究竟想得什么?
李宏心中困惑,不由凝眉沉思的远了,冷不防,却听李裕道:“三哥,有些心里话,我老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你啊,我有时候都觉得,你跟那姓白的真像。我从前一直以为你真没那份心思,可是皇祖母走了,你留下了。现在罢……呵,你到底在想什么?连我也不能告诉么?你总不会是,连我也防着罢……”
瞬间,李宏便像是被火蜇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来。他盯着李裕,眸光流淌处好似有火焰燃烧,似怒,似伤,清瘦修长的身影却十分孤绝。
气压骤然降至极低。
李裕只觉得他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了,面前的李宏就好似一座兀自卓拔的山,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也不由得站起身来,冀望这样的水平相视能赐予他一丝喘息余地,然而,依旧是徒劳,他手足冰凉了。
但李宏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的弟弟,竟如雕塑,良久,忽然哂笑起来。他转身,看似随手地从侍人处取过弓箭,搭弓,开弦。
但听声如裂帛。
起止不过一瞬,如电疾矢已深深钉在靶心上,正从李裕方才那一支箭的箭翎处穿入,将之裂作四片。
刹那,李裕只觉得脊柱一阵僵冷流窜,不能言,不能动。他险些以为自己被贯穿了……
直到回了自家王府,他仍不免有些冷汗。
他从没见过三哥这副模样,尤其是那狠绝的箭法,人本还以为三哥不碰凶兵,这如神的箭法却是什么时候练成的?
当时三哥扔下弓就走了,他惊得汗如出浆,连怎么离了武德殿也记不太清了,更勿论追上去问点什么。
他在自家园里踱了几步,仍有些后怕,心下惴惴。
直到瞧见那小小的女儿,他才渐渐缓了下来。他的骄骄一身石榴红锦绣的衫裤,在满园花丛中,比最娇艳欲滴的那一朵还要灿烂。
那才是最能让他触摸到宁静与幸福的。
他上前去,将女儿高高地抱了,笑着捏她软软的笑脸,一边问:“乖,阿娘呢?”
“阿娘在阁子里歇息。”小姑娘手里还捏着花,十分开心,一手摸着父亲的冠缨,扭头就想要喊母亲。
“别喊,咱们悄悄过去,给阿娘一个惊喜。”李裕忙哄着女儿不喊了,抱着她像海澜居处走去,一路挥退众侍婢,不叫发出声响。
然而,待他入得门去,转过了长长屏风,却僵愣在当场。
他看见两条身影挤在坐床上,男子一手揽着海澜纤腰,另一手却握着海澜一只莹润跣足。罗丝履子倒在床脚,鞋面上金银丝绣的鸳鸯,仿佛只是个天大的笑话。那个男人,虽只是一个背影,却足够他认出。那是,白崇俭。
何其暧昧的景象。一瞬,便好似停止,连声音一并不见,只有大片大片赤红浪潮向上涌,将视线也漫了过去。
李裕呆了刹那,下意识,背身捂住了女儿的眼。“骄骄,去找乳 娘玩。快去。”他放女儿下了,沉声低语时,觉察自己双手开始不能抵制地发抖。
他不知自己的脸色是个什么模样,只瞧见女儿水灵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惧来转身就跑了。然后他听见海澜嘶声的哭泣:“你走!走啊!你还想要怎样?”
瞬间,血气喷顶。
杀了他。
他要杀了那畜生!
李裕忽然猛扎回身去,顺手砸了角架上一只青瓷花瓶,抓起根长长的碎瓷,扑上去扭住白崇俭就刺,血却先从自己掌心汩汩地冒了出来,满手上,衣衫上,地上,全是。他便像一只暴怒的公牛,这鲜艳艳的红愈发令他发了疯。
海澜惊叫一声,起身想要阻拦,却连半步也未迈出去便先跌倒在地上。“四郎!”她绝望地哭喊。
白崇俭眼角却噙着笑。他又露出那样天真无害的神情,却是十足的嘲弄。他笑睨着李裕,似乎稚纯又惊讶,却又分明是赤裸裸的刻薄。他徒手握住李裕掌中瓷片,抬膝撞在李裕腹上,一甩便压了那瓷片。他将瓷片和血砸出去,双手去掐李裕脖子,墨眸无底,一瞬间精光四射,杀气大盛。
两个男人野兽一般厮打成一团,撞倒了阁中六折小绢屏,雕木支架砸在人身上,锐痛,犹如骨碎。到处都是血迹斑驳。
片刻功夫,白崇俭便占了上风。他将李裕撂在地上,擒了手,一条腿压在胸口,膝头正扼在咽喉处,仿佛稍一用力便能将喉管也碾碎了。但那还不足够,他唰得从靴筒里抽出把剔骨尖刀来,往下就刺。
海澜哀鸣一声,几乎依靠爬的,不顾一切纵身扑上前来,抓住白崇俭持刀的手,拼劲气力地,并不是推开,而是将自己胸口迎了上去。
白崇俭眸光一震,不得已抽手闪开去。
海澜扑身抱住李裕,回头,眼中全是恨。
那无比狠毒的眼神似将白崇俭震慑住了。他盯着海澜,倒退两步,一转身,豹子剪尾般一跃无踪。
狼藉一片间,只余两人。
李裕茫然地倒在地上,好似全身气力都被抽空了般。“你何不干脆任他杀了我?”他盯着顶梁大笑,如癫如狂。
海澜身子一颤,面上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情来,她哀怨地望着李裕。
“你做什么?你们做什么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李裕猛坐起身来,一把掐住海澜肩头。
海澜无语推开他,爬起身,似想离开,拖着步子勉强挪了挪,便又跌了下去。但她没有痛呼,只是咬牙摁住了脚踝。
李裕怔了怔,上前拉开她的手。她却又将那光洁的裸足藏进裙摆下去。李裕强将她拽过,只见那白嫩的足踝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
“你……你怎不告诉我?”李裕心中刺痛,抚着她伤处低语。
海澜别过脸去,泪去不住地掉。
“你早该对我说的。”他满心的怜惜悔愧,由不得放低了噪音。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你要我怎么说?我求你莫要整日不着家,安安平平地多陪陪我们娘儿俩,大王几时听过?”海澜终于双手掩了面,放声大哭。
“阿棠……”李裕无措地抓住她双手,只得轻声地哄:“可我不能在家里坐等啊。别哭。我坚强的好阿棠到哪里去了?”
“你还要我怎么坚强?我怕!我怕得都快疯了!”海澜眸中光华颤抖,泪垂了满脸。
“阿娘……”忽然,那嫩生生的声音从门外溜了进来。
李裕神色一紧,大呼:“别让郡主进来!别让她在地上乱跑!乳 娘!抱她起来!快把这些碎片都收拾了!”
但骄娇已小鹿一般奔了过来。“阿娘,别哭……”她踮起脚,够着小手去抹母亲面颊泪痕,却是小嘴一瘪,自己先哭了。
海澜一把搂了女儿,泪愈发止不住地落。
李裕只觉胸中闷痛难当,面上禁不住酸麻,将妻女紧紧拥在怀里,一句话也再说不出了。
章四三 破鼓阵(1)
素约拈着罗巾,在熏香炉上轻蒸着,一面回头负气道:“那些个嘴碎的还不就是欺负娘子人好。我看呀,殿下还是喜爱娘子最多,每日每日的都要过来,可惜娘子就不留人。”说到此处,她又抿嘴笑了,淘气精灵的模样。方才,她碰巧听见些东宫女婢私语,忍不住便起了争执,故而来向墨鸾撒娇。
墨鸾看了看她,轻叹:“又在外头乱说话,往后再别和她们争这些。”
“娘子!”素约将罗巾往支架上搁了,挤到墨鸾身旁来,蹭着笑道:“娘子就是对她们太客气了。回头呀,等娘子也生个小龙孙,看她们还有什么话头。”
“叫你别胡说了。”墨鸾无奈又嗔一句,苦笑着拧了拧素约那张满是稚嫩朝气的脸。
素约便捂着脸颊,笑得愈发甜。
主仆二人正说话,忽然,阁外却有人来。
墨鸾寻声一望,见是李晗自幼近身的内侍韩全。
那韩全在阁子外间向墨鸾拜了,道:“太子殿下在花间亭中赏胡伎舞乐,请贵人一同去。”
“胡伎?东宫几时新添的胡伎?”墨鸾微感异样,问道。
韩全道:“是鸿胪卿万基献上的。”
墨鸾眸光闪烁,又问:“殿下可有请太子妃与良娣?”
韩全应道:“不曾。殿下只叫小人来请贵人一位。”
“烦劳常侍,”墨鸾起身还礼道:“还是请太子妃与良娣同去罢。”
韩全犹豫一瞬,终是拗不过墨鸾,只得依言而去。
素约急忙上前来替墨鸾梳妆,一面撅嘴道:“娘子做什么又叫喊她们。”
“别忙了。”墨鸾抓过素约,“你快去寻右庶子。”
素约愣了愣,问:“找裴侍郎做什么呀?”
“方才韩常侍怎么说的,你就一五一十告与裴侍郎知道便是了。快去。别耽搁了。”墨鸾一面将她往外推一面催促。
之前才有胡人作乱,正是敏感时候,那鸿胪卿并不是常与东宫走近之人,忽然送来胡伎,岂不古怪?
墨鸾愈想愈觉得不妥,理毕衣妆,并不像花间亭中去,反而先向谢妍居处去了。
李晗等了半晌,没见着墨鸾,却见宋璃与谢妍一前一后来了,不禁一气儿冲着先引路的韩全瞪眼。韩全心下犯虚,低头趋上前来对李晗低声解释。李晗脸上顿时显出蔫蔫的表情,显是意兴全无了。
谢妍见状,在李晗右手坐下,拉住李晗哄着,一面吩咐乐伎们奏乐。
此番奏的,是一曲《霓裳》。伎子们纷纷退下,不一时却有退红罗纱扯起,层层迷纱,恍如仙境。
苏合香氛从纱上浅浅散开,缭绕中,一抹婀娜影怀抱琵琶,舞姿娉婷。
纱影重重,并看不真切。那人儿犹似云中仙,为香雾所笼,举手揽月,投足踏风,披帛如羽衣飘飘,花颜朦胧,似曾相识,仿佛幻梦。
李晗痴痴盯着,连背脊也由不得挺得笔直,好似按捺不住,随时便要扑上前去,拂退遮蔽,将那妙人儿从轻纱深处抓入怀中。
“殿下。”谢妍轻笑,忙将他摁住,递一杯酒与他。
李晗魂不守舍地去接,险些错手洒落。
一旁太子妃宋璃听见响动,既讥讽又鄙薄地瞥了李晗一眼,嗤了一声,又将头扭开去。
但李晗毫无察觉,一心一意全焦灼在那幻影般的人儿身上,唯恐一错神便失落了。
眼前红雾渐开,豁然开朗。乐声一转,收却编钟笙竽,换了小琴弦拔。是李晗最喜的《倾杯乐》,却又不同往时,更添了羯鼓为伴,声声凑得人心血沸腾。
那舞娘容纱掩面,落落大方,衣袂裙裾摇曳,似是胡旋轻飞,又不比胡旋狂狷,更有清丽上拔之姿。乐声愈欢,但见她举足顿地,旋身竟将琵琶反弹,吴带当风,宛若飞天,那便是个灵慧无双的化生童子,奏乐于莲蕊,持善花和。
李晗咻得站起身来。但那仙子却又隐入雾中去。乐声止息,白纱如浪,将她藏在其中,又只余一抹窈窕娴影。片刻,恬淡弦音从中荡来,悠然,深远,是一首《阳关三叠》。
李晗喃喃地又坐回原处去,似不忍冒犯这份宁静,又似已为那乐声惆怅感染,只呆呆望着,大气不喘。
忽然,却有人匆忙来报,言左禁卫军韦如海持符缉拿胡贼,要行搜查。尚未说完,已见韦如海领人过来了。
李晗一惊,便要发话,不料谢妍却紧拽住他衣袖,拧眉摇头,劝他莫要出声。片刻迟疑,宁璃已起身迎了过去。“韦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她挑眉如是问。
韦如海行了一礼,道:“禁内出了胡贼,行刺陛下,末将奉旨追查,不敢怠慢。请太子、太子妃、良娣海涵。”
“呵,好啊,那你可瞧仔细了,看看这东宫上下可有一个是胡人的。”宁璃冷笑一挥手。
不知何时,两旁伎子早已换了人,白纱落下,那犹抱琵琶的女子也已除却容纱,神色安静,琵琶弦音并不曾间断。
那分明是墨鸾。
乐音悠悠,安宁对着紧迫,交错丝丝诡秘气息。
韦如海由不得愣住了,呆呆盯着那正自弹琵琶的女子,半晌做不得反应。
“哟,韦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位是太子殿下的孺人,将军早就该认得的罢?”宁璃语间不掩尖锐。
韦如海这才惊醒过来,眼见本该正为太子舞乐的胡伎如今一个也不见,他心知有变,也不敢再多妄为,只得连连地请罪,便要离去。
但宋璃却不依。“我记着,你不是头一回了罢?你平日城上昭阳殿也这么横冲直撞么?”她睨着韦如海上下打量。
那眼神十分怨气。
韦如海当即下了汗,忙要再请罪,话还未出,已听宋璃道:“拖下去杖一百轰走!”
话音未落,护卫东宫的侍卫们便上来了。
“算了,算了,他有符,奉命行事何必为难他。”李晗忙斥退了持戟。
宋璃讪讪地笑了一笑。“你多谢太子仁厚吧。”她拂袖要走了,一面又闪闪轻嘲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隔三差五就有个刺客,倒真是稀奇得紧。我看呀,八成是内贼罢。”
韦如海僵僵立在当场,冷汗淌了满身,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宋璃走出几步,见这边没动静,便又回过身来:“这哪里《阳关三叠》,都六七叠不止了,怎有人还不知趣?”
此言甫一出,谢妍先倚着李晗笑出声来。
“去罢,去罢。”李晗无奈挥手。
韦如海狼狈万分,这才如获大赦,忙领着人撤去。
待侍人来回报,言韦如海所领卫军已尽数撤走了,宋璃这才瞧着李晗又笑了:“妾身告退。殿下怎么玩接着玩罢,开心了让孺人奏个《破阵乐》来颂赞一下最好不过。”说完她便直径走了。
一席话呛得李晗半晌瞠目结舌,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语,只瞧见那笑容凉凉的,不禁阵阵发憷。
他苦笑着,看了看身旁的谢妍,又由不得去看墨鸾。
墨鸾仍抱着琵琶,兀自颔首垂目,静静地,好似月下泉泊。
章四三 破阵鼓(2)
坊间不干干起眼的馆舍分外安静。白弈拈一枚黑子,轻落盘上,抬头。
天正雨,不疏不密地从云端斜下,灰红的夕阳微光从窗子打进屋内来,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片时,院内,响起车马声,一个清瘦人影已撑着伞到了门前。
是裴远。
他收了伞,脱了打湿的靴子,进屋来。 “没事了。”他坐下,从怀里取一封书信交于白弈。
信是白崇俭亲笔。
那是魏王李裕先发制人的小动作。让鸿胪卿万基给东宫献上胡伎,再制造事端,让韦如海来搜,意欲诬蔑东宫通胡。
“多亏娘子留了心,否则咱们这次怕又是一场麻烦。”裴远叹息,“那几个胡伎现都在崇俭手上,问你处置。”
白弈安静着,似有沉思。良久,他又自拈了一枚白子,“打了那位万鸿胪罢。索性,再敲山震虎。”他将黑子落在盘上,自弈自博。
还不足够,还不够劲道。虎在山中,不可争锋,便是要他急了、慌了,自落平阳,才可一杀见血。
“会不会……太冒险?”裴远问。
“我还想再把险冒得大些。”白弈交崇俭书信递在灯上烧了。“子恒,”他忽然抬眼看着裴远,眸光瞬间凌厉,“殷兄还在贵府上么?”
“他闲不住,这会儿大概又在川中了。”裴远一笑,“还记得那位张家姑娘么?”他似轻描淡写,又似平常趣话,但只说了这一句便又不说了。
白弈略挑了挑眉,显出个惊讶表情,没有应话,也没有追问。
屋内沉寂得忽然有些僵。
裴远盯着屋檐下水珠连成的线看了好一会儿,叹得颇有惆怅:“这雨,不会下就不停了罢……”
白弈轻笑:“雨停了,太阳就该出来了。”
裴远闻声回头,却见白弈已站起身来。灯光将那瘦高人影打在屏壁上,一瞬,恍惚有灼目错觉。
鸿胪卿万基被放了外任。魏王李裕闻讯愤愤地几乎砸了手边茶杯。“我低估了那家伙么?”他唇角泛起闪闪的笑意,发怒地有些阴寒。“还有那些个笨蛋!我要杀了他们!”他起身,在阁中转来转去,好似在找什么,终是没有找到,只好十分泄气地坐回原处,一拳砸在案上。
若给他一把刀,他或许已将这张案几砍碎了。
李宏看着弟弟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发怒口不择言,不禁皱眉。“四郎!”他沉声斥道。
“我没说大哥。”李裕皱着脸嘟囔一句,忽然想起方才自己才将长兄称作“那家伙”,未免有一丝心虚。“算了。”他烦躁地又起身来,“我回去了。阿棠还等我。”
李宏无奈摇头。
李裕到了门前又返回身来。“三哥,”他拧着眉,语声发紧,似有什么重大话要说。
但尚不待他说出口来,外间的奔走呼叫已打断了他。
“大王!大王!”一名常侍奔上前来拜道:“至尊被毒蛇所伤,请二位殿下即刻往长生殿去!”
瞬间,李宏面色已是惨白。他起身就往外疾走。
“三哥!”李裕一把拦住他。“陛下现在怎样了?”他问那侍人。
侍人应道:“御医们已到殿了,替陛下洗了毒,在旁看护着,暂时应该无碍。”
“下去!”李裕厉声喝退众宫人,将李宏逼在门前。他盯着李宏的眼,紧声催问:“三哥!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李宏眉宇间凝着的痛苦已燃烧了起来。
当真非要如此不可么……
天朝天承三年八月末至,雨润充沛,沉夜无望,便是白月也不见踪影。
雨声渐沥中,马蹄声声,落在空无人迹的街巷里,如鼓声鸣奏。
那马上的女子戴黑纱帏帽,披风也是黑色,已被雨水浸得湿透了,贴体勾勒出娇小的轮廓。
她径直到了右禁卫将军白崇俭府门前,跳下马来,拼命地敲。
院门一开,她便急急扑上堂屋去。
白崇俭并未睡着,好似早已等在那儿一般,一瞧见那女子扑上门来,便故作惊讶态了:“怎么连蓑衣也不披?都成落汤猫儿了。”
“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先挖苦人!”那女子摘了湿漉漉的帏帽披风,露出水滴妆残的俏脸。竟是王诀。“我偷跑出来的。”她抓住白崇俭,双手冰凉,“我际翁正与吴王、魏王宴饮。他们说,明儿一早拜谒陛下,就要动手!”
“动手?动什么手?”白崇俭依旧装作不明。
“你装什么傻?”王妜眸色一沉,咬着唇。
眼见她俏脸急白,白崇俭这才笑起来。“行了,贵主快回去。”他一面唤人送上蓑衣,一面便唤人备车。
“你就赶我?人家可是为了你……”王妜当真狠急起来,拦住崇俭不肯撤手。她本一直犹犹豫豫,直到听见李裕与外祖父说话,大有杀气。
章四四 生死决(1)
一夜雷雨,将清晨微薄的空气浇得湿冷异常。
李宏立在长生殿前。
朝阳尚未明晰,淡金光芒被雨润层云抹去了锋利,柔软地散在他身上,愈发显出英挺俊拔。但眼神却是忧郁的,深邃,甚至悲凉。他站在那儿,锁眉,薄唇紧抿,好似犹豫着是否要走进去,又似早已坚定意志,静静地,不发出一丝声响。
直到皇帝近前的老侍人迎了上来,他这才将眸光敛了,随那侍人上殿去。
入得殿内,一眼便瞧见父皇坐着。父皇穿戴齐整,分明是早已起身的模样。就在坐席之后,硕大的木屏风上,雕刻着华夏山海,那样的高与宽,仿佛承接天地四方。他在殿前停下步子,忽然便觉得再多迈出一步也是困难。
但父皇已开口唤他:“三郎来了。近前来。坐。”父皇的声音听来十分疲惫,沉沉的,恍如梦中吟叹。
他低着头应了一声,上前,在近一些处坐下,低声问:“父皇今日好些了么?”
“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每日大早就过来。”皇帝面上泛起一抹苦笑。他拍了拍支肘,示意李宏坐到他身旁去,一面示意宫人相侍:“你今日比平时来得都早许多。”
宫人们替李宏挪过坐席,又奉上果酒。
银盘托着细盐精漬的柚子,去皮分块,瓣瓣饱满鲜嫩,水润剔透;桂花酒酿圆子,甘醇味美,糥而不腻;再佐一块蜜渍蒸梨,更是酥甜生香。李宏不敢推拒,一一用罢才开口。“这几日,清彻宫苑的侍人们可有寻着那蛇洞?”他问得小心翼翼,似在试探什么。
皇帝静了一静,并没有答他,只是淡淡道:“四郎差不多也该到了罢。”
蓦得,李宏眸色一震,他猛抬头,正对上皇帝视线。
父亲的眼中,痛心流淌得安静而深沉。
他顿时胸口一烫,堵得喘不上来。
父子静默相对,一时无言。片刻,皇帝终道:“你们——”
“父皇!”李宏截口呼喊出声来。他扑在皇帝面前,抱住父亲膝头,转瞬,已湿了眼。
“这是做什么。”皇帝像安抚幼崽般抚着儿子的乌发,叹息:“有话就慢慢说。”
“儿臣......说不出口......”李宏竭力压抑着,不让颤音滚落,数度深深吐息,仿佛正艰难抉择,斟酌不定,每一字都是天人交战,良久,终于道:“请父皇即下圣谕,今日不要让大哥与四郎入宫来!”
皇帝一直默默候着,便像个从容的倾听者,直到李宏终于说出这句话来,才喟然长叹:“今日如此,明日用当如何?”
李宏心一沉,愈发将眉眼埋得更低了。“父皇......儿臣知错了.......”说时,语声已见哽咽。
“做错什么了?”皇帝平静一问。
“我......”李宏喉头滚炙,闷闷应不上半句话来。他默默吐息良久,终于抬起头,复又看向父亲,眸底辉灼不尽:“父皇的教诲,儿臣应承过的话,每一字都记在心头,不敢忘记。我们......我们——”
他话未说完,不想殿外却有人先声一步。
不待侍人通传,李裕已经自上殿来。“原来三哥先到了。”他大步上前,向皇帝拜了礼,在李宏对面坐下,又问:“大哥还没到么?”
“你们俩都早了。”皇帝面上浮出一丝苦笑。
“可要找人去请大哥么?”李裕十分自然地接了一句。
“四郎!”李宏眉心一拧,低斥一声。
李裕挑眉抬眼,颇意味深长看了李宏一眼,又去看皇帝。
殿中父子三人相对,忽然,便静了。
东宫内,朝阳方从窗格子钻进屋来,映在薄纱幔帐,恍如有浅金色的雾气升腾。李晗展平了双臂,任侍婢们替他穿衣。
墨鸾取了金冠来替他戴好,结好长缨,又细细将他袍襟封腰处处整得妥当,忽然,却听他嘟囔一句:“今儿是怎么了?”
墨鸾略微诧异,直起身看他。
“眼皮老跳。”李晗一手揉着眼,见墨鸾望着他,笑了笑,“雨吵得,没睡好。”
“殿下拜谒过至尊,还要去听政......”墨鸾轻道。
李晗摆摆手,哄道:“没事儿,我也就听听,大小有圣平、子恒他们顶着呢。但愿父皇早日安康罢。”好似给冠缨勒住了一般,他拽了拽颌下结,静看了墨鸾片刻,温柔展颜一笑:“我走了。”
墨鸾拜送他出门去,听着门帘上铃声轻响伴着脚步声远去,只觉一股寒气莫名漫上心头。
“今儿可奇怪了,天都还没怎么亮时,裴侍郎就来了,又不叫催殿下,一直等着,也不知有什么事。”素约开了妆奁,一面挑选饰品,一面随意说道,“一会儿又要去拜见太子妃啦,娘子不如换支鲜亮点的步摇?”
“裴侍郎早就来了,你怎么知道?”墨鸾一惊,猛回过头来。
“我......”素约手里还捏着支步摇,吓了一跳,“听当值的侍人说的,我也没亲眼瞧见......我......”她绞着手指不禁有些怯了。
但不待素约继续说下去,墨鸾已跑了出去。
空气中渗着不同寻常的寒意,每一次吐息都有轻微的刺痛,耳畔仿佛有潮声拍打,乱乱地令人有些眼花。远远地,她看见李晗正要上车,裴远就与他站在一起,两人似乎正说着什么。几乎不假思索,她已出声唤住他们,待到了跟前,却怔住了,呆呆看着他们,不知如何开口。
李晗见她追了出来,十分诧异,又好似很惊喜,问她怎么了。
她默然一瞬,抬眼去看裴远,却见裴远早已低了头,垂首静立一旁。“我有些不安心,所以来看看......”她略施一礼,缓缓挑着措辞。
“去拜见父皇,能有什么事儿。”李晗笑了笑,便哄她回去。
“殿下近几日可见着怯兄长与母亲?”墨鸾眸光一烁,分明问着李晗,一抹眼神却向裴远去。
“将军与令堂一切安好,孺人且放心罢。”裴远仿佛会意,一揖向她礼道。
“你又想娘家了?”李晗抚着她肩头,柔声道:“等今日回来,我叫人做下安排,改日与你一齐回去看看。我也有好一阵子没瞧见婉仪妹妹了。”
他说得温和诚恳,墨鸾心中一酸,忙低了头,谢过他。
李晗把着车障,想了一想,又回头道:“你要是没事,就去何咏那儿,替她照看着些麒麟。”
墨鸾闻之怔了一怔,应诺下来,便送他上车。
临行时,她看见裴远透过屏障小窗向她微微点头。她立在原处,静看着太子车障行得远了,却感觉心依旧不能停止地往下沉,激起寒冷水雾,几乎要将她淹没。
车内,李晗靠着屏障,背挺得有些微僵直。“或许,真应该让她们带麒麟去婉仪那儿呢......?”他喃喃地,犹如梦呓。
“殿下不如想一想,若是连东宫也不安全了,公主那儿又能好得了多少?”裴远掩起窗口,看了看李晗道:“此时此刻,殿下只要相信,就好了。”
李晗眸光一颤。他略一侧目,看向裴远,终于长叹一口气,闭起了双眼。
章四四 生死决(2)
他缓慢地走上殿去,向父皇行礼问安,在太子席坐下,手一抖,便碰翻了案上银盏。
“大哥今日来得迟了。”李裕笑语就在身旁。
李晗面前应了,扭头便盯着父亲身后那高大的屏风,几乎要将它望穿。
“听说这几日来,都是东宫左右庶子在替大哥批奏本。”李裕又道。
李宏眉心一拧,盯着李裕微微摇头。
李裕看了李宏一眼,眸光闪烁一瞬,又接道:“父皇伤了,太子行听政监国之职——”
“四郎,国事不可妄议!”不允他说完,李宏已低喝一声,将他打断。
李裕挑了挑眉,又看李宏,没再说下去。
殿中侍人捧来佳酿果点,又有几人不知托着什么上来,远远瞧去,竟似衣物织绣。
皇帝深吸一口气,缓声道:“这是针工呈上的新织。你们试一试,合不合身。”
此言既出,殿中骤然一静。
内侍们将衣服捧上三位皇子面前,便静下了,只是捧着,并不见再有人来伺候更衣。
那情形分外诡异,李晗望着父亲,又扭头去看两个弟弟,看见两张各怀心思的脸,终于忍不住,轻呼:“父皇......”
但他话不及说完,李宏忽然先上前一步:“谢父皇赏赐。父皇,儿臣几个退下更衣再来。”说着他便躬身要接下衣物。
“此间无外人。”皇帝立时驳道。
李宏手一颤,僵在当场,默然半响才直起身来,解了封腰袍裳,露出雪白的中衣。侍人们待他自己解了衣袍,这才上前来侍候。
李晗怔了好一会,呆呆看着李宏当点更衣试裳,也只得起身慢慢解开衣带。
唯独李裕仍旧坐着,一动不动,只是面上神色却一点点僵了。
“四郎。”终于,他听见父亲唤他。他抬起头,静静看着依旧高高在上的父亲,眸光愈渐沉了下去。
“四郎,怎么了?你不喜欢这身衣裳?”皇帝缓声问道。
“父亲真的是赐衣么?”李裕冷笑一声,忽然唰地站起身来,扯开衣襟,露出内里穿着的锁子甲。
软甲寒耀,瞬间,眼前似有白光飞射。
“四郎,还不快谢父皇赐衣。”李宏皱眉低声道。
李裕眸中精光一瞬盛起,好似全没听见李宏说话,一掌将奉衣侍人掀翻在地。“太子无能,荒废政务,偏信戚党,为我天朝社稷安稳国民安康,请父皇——”他一顿,眸光骤然凌厉,以气贯长虹之势朗声喝出四个字:“废长立贤!”
“四郎你太放肆了!别这么对父皇说话!”几乎同时,李宏厉斥,就要上前。
“站着!”李裕呼一声,竟显出那邪气的笑来。他一手掌在腰间,另一手冲着李宏,手中拈着只青玉酒觞,眼看便要掷在地上。他再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父亲,并不再言语相逼,却是冷冷的盯着,要挟之意毕现。
“四郎——”李宏又斥一声,拳已攥得筋骨隐现。
李裕却冷哼一声,将手中酒觞狠狠向地面摔去。
青光一坠,那清脆又刺耳的声响仿佛已响在心头,如此无望、决绝,震得人肝胆俱裂。
只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一道白影从屏风后闪出,宛如疾风掠过。只见白奕单膝而跪,手中所持竟是支剑鞘,只一点,便生生将那酒觞截在半空,再旋鞘一挑,酒觞已到掌中,好似幻影移行。他抛了剑鞘,将太子挡在身后,双手却将酒觞敬上,对李裕施了一礼:“殿下仔细着些。”酒杯微漪,一滴未洒。
奇兵突袭,乾坤暗异,李裕紧盯着好似凭空出现的白奕,惊异与震怒已在眼底沸腾。他并未接那支酒觞,而是将手紧扣在腰侧,后退了一步。“好!难怪我等你许久不到。你果然出卖我!李宏!”他忽然扭头盯着李宏,咬牙冷笑:“不过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打算——”
“畜生!你住口!”李宏扑上前去,一拳已揍在李裕脸上。
李裕踉跄一步,扬手反扑,竟有一道银光由他腰封上飞出。
“大王小心!”白奕眸光一凛,厉呼。
李宏一震,惊骇之下已觉面上一烫,火辣辣的灼烧比疼痛先来一步,热血泉涌。他下意识抹了一把,满手鲜红。“把剑丢掉!四郎!快向父皇认错!”他几乎暴怒起来,顾不得伤势,双手钳住李裕就将他往地上摁。
李裕已是双眼赤红,掌中一支软剑,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李宏赤手空拳,落尽了下风,只是扭住他不放。两人大作一团,撞翻案几,觥筹盘碟碎了满地,砸得咣当乱响。
响声乱起时,殿外卫军已经涌入,将整个长生殿里外围若铁桶,乌甲兽吞如浪,里外望之不尽。为首一员大将带刀持剑,疾步厉喝:“李裕,你部下人马皆已就擒,还不放下凶器,俯首认罪!”正是宋启玉。
“快向父皇认错!”李宏空手抓住地底剑刃,另一手死死扣住他手腕,连连低声急催。
李裕剑锋只在李宏咽喉前半寸,一双眼明灭急变。忽然,他抬膝狠狠顶在李宏胸口,回手抽剑。
李宏闷声痛呼,不得已松手,立刻又被李裕一脚踹得屈身倒地。但他立刻便摁着心口爬起,又要去拽人。
李裕拖着剑,剑身已被血浸得鲜红。他站在大殿正中,背对着殿门及宋启玉,缓缓地,将两位兄长和父亲一一打量,目光最终落在站于太子身前的白奕身上。他略眯起眼,眼角微挑,愈发显得狭长,精光闪现,因打斗而散乱的青丝映着轮廓分明的脸庞,如有魅生。他似笑了起来,拔足向着太子扑去。
白奕竟不阻挡,更不还击,只将太子护在身后,攥拳站定,纹丝不动。
长剑如风,转瞬杀锋近在咫尺,再前送,已有红光飞涌。
“四郎!”李宏大呼一声,不顾一切扑前去,拦腰将李裕抱住。
剑啸龙吟。
呼喊声仍有余音震荡,血花已喷溅。
宋启玉一剑削来,那颗头颅便飞了出去,正滚落在太子李晗足畔。
惊慌恐缩已久的太子终于发出凄厉哀鸣,手足无措地抱住护在自己身前的白奕,“哇”的一声,涕泗横流。
“魏王私自驱兵入禁,藏械上殿,意欲谋逆,行刺在实。末将不得已,先斩后奏。今叛兵已定,逆首伏诛,请陛下旨意。”突如其来的凄寂中,短短三句话,声声掷地,字字如凿。宋启玉抱拳带甲跪在殿前,盔甲撞击地面,闷响犹似雷声。
李宏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呆怔怔看着怀中已没了头颅的身躯。那身子陡然倾塌,腔中余血涌下,浇面,染得满目鲜红.......
皇帝依旧正襟而坐,面上已再无表情,甚至没有泪水。他专注地穿过鲜血,注视着湛蓝天际仿佛纯净无暇的一角,就好似淡漠了一切,穿透了现世,追逐着不可及的一某微光,不知何处何方。
腥风血雨袭过,帝都伤痕累累的宫阙高殿之上,独白奕一人依旧长身而立,一手撑起瘫软的太子,眼角一闪而过的,却是无人觉察的冰冷笑意。
以一命,赌一命,胜者生,败者亡。不过如是。
章四四 生死决 (3)
阳光向乌云遮蔽后退缩,愈压愈低的天穹之上,忽然乍起惊雷。
衣衫沾雨的侍婢惊慌失措,扑上堂前哭地语无伦次:“娘子!头没了!头没了!”
蓦地,胡海澜心地一阵寒瑟,僵了半晌问不出话来,惶惶地想要起身,错手先碰翻了茶盏。
自幼保育海澜的傅姆从旁见了,忙唤人来收拾侍候,一面怒斥责那小婢。
小婢挨了责骂,好一阵子才跪在堂前哭哭啼啼将话说全了:“太凶了!天为劈了王府门前一只麒麟的脑袋……仆子们都说麒麟便是龙子,这是---------”
不待她把话说完,那傅姆已一嘴巴将她打在地上,拎了耳朵往外推,嘴里骂得更凶恶恼恨。
海澜六神无主地倚着坐床,忽然便惊呼起来:“骄骄呢?乳 娘!乳 娘把小郡主抱过来!”
左右侍婢应声慌忙便往外走,才拂帘便怔怔地呆住了。
海澜心焦如焚,正待要催,一望之下,犹不得也是一征。只见一名男子抱了骄骄在肩头,竟是白崇俭。那乳 娘只能不知所措地跟着。骄骄也没哭,只是小脸绷得紧紧得,樱桃小口也紧抿着,显然有些受惊。
“快跟我走。”白崇俭一手抱着骄骄,另一手就来拉海澜。
海澜眸光一颤,下意识已问了出口来:“四郎……他怎么了?”
白崇俭不答,只是拖着她疾走。
海澜却忽然激烈起来。“把女儿还我!”她奋力挣开白崇俭,反抢着去抱骄骄。
“好,你不走。”白崇俭他眼底竟现出恶狠狠的怒意来,一把钳住海澜皓腕,斥道:“你要死在这里。郡主呢?你肚子里那个呢?跟着你一起死?”
海澜一惊,不由自主缩了一缩。“你……你从何知道……”她深吸两口气,强自稳了心神,勉力镇定。
白崇俭冷哼一声,也不应话,又拉过她便走。
海澜还想强挣,忽然,却听见女儿细细唤了一声:“阿娘……”她双手抱着女儿窄圆的小肩膀,猛一震,泪已泉涌。
“娘子与小贵主快走罢!快走罢!”傅姆与乳 娘已哭作一团。那傅姆将年轻的乳 娘也摧过去,泣道:“将军将她也带去罢。娘子身上不便,与小贵主两个都需要照应。要死,老身一人死在这儿便足够。”言罢,她反身已一头碰在壁上,当场血溅。
“姆姆!”眼见自幼相伴的傅姆当场惨死,海澜再抑不住悲声,哭喊起来。
白崇俭顾不得哄慰她,只强拖着她和骄骄就走,然而,尚未穿过庭院,在花间青石径上便停了下来。
白崇俭侧耳屏息一瞬,眉已皱作了结,“走不了了,先找地方躲。”他迅速搜寻着合适的藏身之所,扫视之下,忽然,一把扯了那乳 娘的半臂衫子,撕成条。乳 娘吓得就要大呼,给他恶狠狠瞪了一眼,倒嘴边的惊声也生生咽了回去。
海澜心中一片混乱,思绪尚未明晰,已被白崇俭用撕下的布条捂住了鼻子。“你……你做什么……?”她见他又去蒙女儿,慌得紧紧拽住他。
“用这个吸气。抓着塘壁上的石块扶稳了。我不拉你们别上来。”白崇俭掏出两根竹管塞给海澜和骄骄,不容海澜多问,将骄骄往她怀里一塞,便将母女二人揉做一团摧进王府花园的荷塘中去。
他听乱声越来越近,忙如法将乳 娘也塞进水里,转身往回飞奔,才返回堂屋内站定,已听见屋外有人声响起。
“你动作倒是很快。”
白崇俭回身见白弈与傅朝云两人已到了面前,外间卫军们搜查时的吵嚷声清晰可闻。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傅姆染血的尸身,埋低了头,低声道:“我来时已是这样了。”他悄悄抬眼瞥了瞥白弈,正对上白弈打量他的目光。白弈目光十分平静,并不见半点怀疑或是责怪之色。崇俭反而心猛沉了一下,知道不能再避开了,但抬起头来,道:“我……是。我本是想偷偷将王妃带走的。堂兄你罚我好了。”说完,他又扭过头去,那模样看来,十分像个负气的孩子。
“怕什么,慢慢找,总能够找回来的。”白弈浅浅一笑。他盯着那死去的傅姆看了一会儿,便开始在堂上缓缓踱步,视线游移,将堂内器物一样一样打量,但并非审度检视,反而似在等着什么。
崇俭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几乎便要压不住了,终于,见个将官跑上堂来,对白弈拜道:“报将军,里外都彻查过了,财、物、仆、婢、工、役具已清点,未见王妃、郡主与乳 娘。”
白弈问“已向韩大常侍报过了么?”
那将官道:“已报过了。大常侍传话,等将军的奏表加印,好回奏陛下。”
白弈点头道:“你记下罢。王妃胡氏与郡主在逃,请圣意决断。”
话音未落,白崇俭只觉得心血刹那翻涌,“啊”的忍不住呼出声来:“堂兄……”他迈上前一步,望着白弈,喉结滚动,又忽然顿住了。
白弈笑了笑,接过将官拟好的奏表查阅,末了签署加印。他颇意味深长地看了崇俭一眼,便与朝云一同去见皇帝派下随行的大常侍,独留下崇俭一人在堂上,呆磕磕良久不敢相信。
离了魏王府,送大常侍上典先行毕了,朝云将白弈拦住,低声问:“你没注意王府里那荷塘?”
“看见了。”白弈淡淡应道。那荷塘波纹微乱,水色也不甚透彻,一看便知有异。
“那你还纵着他。”朝云皱眉。
白弈微微浅笑。
不过是个失势的女子,若无意外,便做了顺水人情又何妨?反正,以在逃失踪报上,陛下多半便要下这台阶来不追究了。崇俭这小子胆太大,为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惹他不痛快,反而麻烦。
白弈拍了拍朝云,笑道:“快走罢。若是他的心头宝有个什么闪失,非得怨上咱俩不可。”
朝云本还想相劝,见白弈已翻身上马引僵与一旁候立副将交代着什么,只得无奈作罢,亦牵马跟上。正要走时,忽然,却见艮癸急急奔来。
艮癸作着卫军打扮,上前向白弈行了礼,又冲朝云略一点头,便与白弈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一瞬,白弈神色立变。
他静了好一会,眸色不定,仿佛正做决断。坐下驹似有感应,不安地摆着头。良久,他长叹一口气:“你亲自与阿癸一起去罢。办得干净些,免了夜长梦多。我复谒陛下后还要去东宫拜见太子,你们回来上母亲那儿等我。”言罢他便催马径直而去。
朝云略一怔,看着白弈策马远去,才转向艮癸。艮癸默契,不待他发问,已在他耳畔低声道:“王妃居寝里搜出半罐子安胎的汤药……”
闻此言,朝云心中猛的一揪,下意识回望一眼王府青瓦飞檐,闷闷地,一时应不上话来。
章四四 生死决(4)
山野空庙中的微光,映红了女子苍白的面庞,勉强在空荡的眼底留下一抺稀薄的温度。海澜抱着双臂,屈膝团身而坐,披袍从肩头滑落,她也似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只呆呆望着那燃起的木火,偏僻神游天外。
乳 娘早已哄着骄骄睡了。
白崇俭小心翼翼的靠近,替她将袍子披好,踌躇良久,轻声哄慰:“你先歇一会儿罢。”
海澜缓缓摇头。“那天……你拿来的那支条钗呢?”她侧面,垂目低吟。
白崇俭怔了一怔,从怀里摸出一支小锦盒,在她面前打开。
海澜将那支钗执起。微红火光映着闪耀晶石,在夺目的天青色中缀上一抺炽烈的金红。
犹记当日,檐下暖阳中,四郎向着天空举起这支钗时的神情,那样的笑容依旧鲜活眼前。
那时候,他说她戴这钗好看。
海澜手微颤一下。“此间没有镜子,我瞧不见,你替我戴上吧。”她复又将那钗递给白崇俭。
白崇俭似受宠若惊,盯着她好一阵子,才将钗接下,小心翼翼插入她云髻。他竟真像个小孩子般扬起唇角,忍不住开心。
“我有些渴了。你去瞧一瞧,院里的水井还有没有水,好么?”海澜望着崇俭的眼睛,又轻声道。
“但---------”白崇俭略有迟疑。
海澜道:“你将这庙门开着,回身就能瞧见我。我如今这样,又还能跑去哪里?”
白崇俭摇头:“我只是担心---------”
“我真的渴了……”海澜截口将他打断,她伸手扶在崇俭的臂弯上,微微颤动的眼睫下,似有哀意流淌。
那眼神令人无法拒绝。崇俭看了看一旁抱着骄骄的乳 娘,又看了看海澜,无声走出院中去。
他灌灌了水囊回来,看见胡海澜已从乳 娘手中接过女儿自己抱了。小姑娘在母亲怀里懵懂转醒,迷迷糊糊还没睁眼,梦呓般喊着要喝蜜茶、吃桃片,要软枕抱。
不知缘由的,崇俭只觉心底一松,绷紧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她或许,是真的不会走了罢……她如今也只能依靠他了。他将水囊递过去。海澜接了,喝了几口,又喂女儿喝了些,再递还给他去。
骄骄缩在母亲的怀里,又睡了过去。
海澜搂着女儿,向火堆靠了靠,喃喃道:“这火,天明前怕是不够了……”
“我再去拾。”崇俭应了一声,便又出去了。
这山庙建时,原本就替夜宿旅人留有便宜。他在后院棚下抱回些干柴,将火燃得旺了,又上厩里给马添了把夜草,再回来时,瞧见海澜依旧坐在原处,抱着女儿,好似真的已安于静守,再不曾多思虑半分。
被依靠的感觉让白崇俭踏实下来,他上前去。
在海澜身旁坐下,又替她扰了扰衣袍。“你睡一会儿罢。一早上又要赶路了。”如是劝。
“咱们去哪儿?还有多远?”海澜十分乖顺地靠在他肩头。
“不远了,翻过这座山,再行上半日,就到了。”
“然后呢?”
白崇俭略一怔。“然后……”他扶着海澜的双臂,迫她与自己对视,“然后我要返回神都。待一切平息之后,就接你们回去。”
“来路上,我瞧见一片桃林。骄骄最喜欢吃蜜汁和细盐渍过的桃片了,刚才还在喊呢。”海澜轻叹。
白崇俭又是一怔。她莫不是想将他支开么?他静了静,试探着问:“不如我去---------”
“算了,都走过这么远了。”不待他说完,海澜已将他打断。她抱着女儿,仿佛已安了心一般,靠着他闭起了双眼,不一时,吐息匀缓,竟似沉沉睡去。
白崇俭望着那美丽的睡颜,胸中波澜暗涌。
他不敢离开,唯恐变故横生。
然而,若他此时不敢离开,明日又当如何?他真能丢下她转身离去么?当年兵马阵前、刀锋之下的倩影,只一眼便成了铭心三载的牵挂。到如今,她终于近在咫尺,他该如何半她永远这样留下?他忽然觉得有些无措起来,脑海中飘荡着说不清的气息,好似一罐烧滚的麻沸散,竟让思考也钝了,只能像个青涩少年般忐忑地望着她。
姣好的容颜浸染了疲倦,少了妩媚,平添哀愁,一双青黛蹙起,胜似愁眉。
他想让她笑起来,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绽放。
他蹑手将她扶起,平稳靠在干草垫上,起身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闪身而去。以他的足下攻夫,再快些,或许不要一柱香的功夫便可以来回。
就在白崇俭的身影遁入黔夜的刹那,那双看似安眠的眼球忽然睁开来,海澜遥遥望着远夜,清澈眸底闪动的是沉敛光华。怀中的孩子依旧搂抱着母亲,睡得香甜。她坐起身来,纤长十指缓缓的,扣在细幼的颈项,猛用力摁下……
乳 娘发出一声惊嘶,扑上前来,死死抓住她的手。
因为气闷而惊醒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母亲,眼底流转着恐惧,似要滴出水来。
刹那泪涌。海澜只觉得自己双手颤抖得不能自抑,怎样也无法再扼下手去。她悲鸣起来,一手摁在女儿咽喉,另一手拔下髻上金钗,闭上了眼就往下刺。
但手臂陡然一沉。
“虎毒尚不食子。仇恨真有这样重么,让你连亲女儿也舍得下手。”
海澜猛回头,眼前一袭黑衣的男子仿佛浓夜里幻化出来的。
不是白崇俭。这个男人她不认识。
但那并不关紧要。
海澜冷笑起来。
“你们会放过她么?与其落在你们手里,不如我亲手杀了她。”
那男人叹息:“你故意支开崇俭,是想自尽嫁祸给善博,惹他们兄弟相争么。但你怎见得一定会成?为何不索性跟着崇俭远走高飞活下去。你有能耐将他支开,也定有办法将他留住。只要他不离开,我不能对你下手。”
“你是在同情我么?”海澜嗤笑,“你来了更好,不用我再多费事。”她缓缓步上前去,直至迫近那男人的眼前,“我来猜猜,你不是普通的家臣,否则你不敢只称主公表字,你是傅朝云。”她的笑容忽而变得妖异,“你回去告诉白弈,任他再如何机关算尽,欺上瞒下,只手窃国,他也休想骗得过天地神明。因果循环,天理报应,十殿阎君堂前有他的诉状,欠下的债,总有一日全都要还清。”她忽然扑身向前,一把抱住朝云左臂。“快带骄骄走!快走!”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
泪流满面的乳 娘惊了起来,一把抱过骄骄,没命地跑。
屋梁上,另一道黑影闪过。早已暗候多时的艮癸就要扑上拿人。
“别动!”胡海澜厉呼,她抬起乌黑双瞳,盯着朝云,一口咬在他手上,钗尖映耀的寒光,却向着她自己的咽喉。
“五哥!”艮癸当即停下,经不住惊呼。
朝云一震。
人死之时牙关紧咬,足够咬碎他的手骨,断他一根手指。她在要挟他。
她毕竟,依旧是个母亲。
心中陡然一软,朝云犹豫了。
然而,只这一瞬的迟疑,那细长的金钗已贯穿了颈项。她狠狠地刺了三下,仿佛唯恐自己不能死去。鲜红喷溅而出,她便像一只坠落的蝴蝶,跌在尘泥的黏稠里。
十指连心。
疼痛已因为麻木而不那么说得出了,朝云只觉得眼前阵阵的黑,似乎不断有血从自己手上涌出。“阿癸,走!”他喝了一声,将事先备下的火药,投进燃烧的火堆。
火焰炸裂的轰鸣声,震得他有些晕眩。他立在远处,静静看着四散流火将夜空映成妖冶的亮红色,转身,顺着夜风中残留的气息飞奔。
他在山谷小道中再与艮癸会合。
“五哥,你的手怎样了?”艮癸皱眉掐住他的臂腕。
“没事,”他扯了衣角将伤处缠起,静问:“追上了吗?”
“我射中那女人一箭。她抱着孩子从山崖上跌下来,尸身在那儿,孩子不见了。”黑夜里,艮癸一双眼眸闪烁,敏锐犹如狼目。
朝云深吸一口气,走了两步,静道:“阿癸,你去那边找罢,我头有些晕,走不太远了。”
艮癸应声便走,走出几步去,又听见朝云在身后道:“若是找不到……就算了罢……只是一个三岁不到的小姑娘,大概……任她自生自灭,也没办法活着从山里走出去了……”
艮癸肩头一颤,顿下步来。戚寂良久,他轻道:“好。五哥你歇一会儿罢。我先回去等你。咱们一齐去向主公复命。”言罢,他便走了,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朝云在道边的石头上坐了好一阵子,待再也听不见艮癸的步子才起身,拨开枯树与灌木的遮蔽。
那小小的女孩儿团身缩在那儿,浑身发抖,眉心一点红,是母亲最后用钗留给她的血泪。
他将那孩子抱回家去交给母亲。
芸娘止不住地掉泪,却什么也没问,默默地替那孩子沐浴更衣梳妆,只是眉心上那一抺血色,便缘是烙下的朱砂,再也洗不去了。
“阿娘想回家乡去么?”朝云看着母亲替小姑娘总角,一面低问。
“大半辈子都耗在这些繁华云烟里了。”芸娘怅然,“我明日起就要去卧云寺长住,清心向佛,凡尘无扰。不如,就带上她一起罢。只当是……替你们积下的功德。”
朝云一默,抱住母亲的肩膀。母亲却只是叹息,将他伤了的手拉过,细细理伤换药。
鲜血洗尽,留下的,不过是又一个淹没于“太平威世”中的传说。已然空废的魏王府,重病不起的皇帝,王府门前失却了头颅的麒麟兽……一切仿佛都只是百姓们口耳交谈时冒着丝丝凉意的故事。只有真正身在其中的人,才会在午夜梦回时不断惊醒,那些疼痛与血腥气,无可消退。
东宫奢华殿宇之前,太子李晗透着绝望泣声的嘶喊似一面锣,反复敲打,震得人禁不住战栗。“你滚!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他连推带揉地将他的结发之妻赶出门去,转身抱住身旁沉默的孺人。
墨鸾抚着他微散的青丝低叹:“殿下……你不该这样,太子妃她并不----------”
“我忘不掉!我忘不掉!”李晗闷声打断她,“我……我只要看见她的脸,就会想起那天,宋启玉,他一剑下去……四郎的头……”他忽然尖声悲鸣起来。
“殿下!”墨鸾慌忙将他摁回塌上,宫人捧上凝神的熏香,她将之摆在他枕畔,拍着他,不断柔声哄慰,直到他终于安静睡去。
“白贵人,十二驸马请见,已候了多时了。”宫中内侍前来通禀。
她看了看睡去的太子,起身退出殿去。
回廊间,又看见太子妃宋璃。
她退到一侧,福身礼拜。
“你不必如此。”宋璃凉凉地笑,“人各有命,天意难违。”
她看着宋璃离去的背影,华贵雍容依旧,莫名生悲凉。
她终又见到白弈。
白弈坐在外间,高大的屏风阻隔了视线,只有灯火投下的青影,在锦绣河山上映出熟悉的轮廓。
依旧是那个人,那般容颜。日日思君不见君,只愿君心似我心……
她忽然站了起来,两三步奔下阶去,推开屏风,扑上去抓住他。“他们说,你故意逼着宋将军在太子面前杀了魏王……”她觉得自己在颤抖,手脚冰凉。
白弈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良久,握住她的手。
她不自禁抓住他衣襟。
“阿鸾……”他低呼一声,皱眉微侧身,按住了胸口。
她怔地呆了一瞬。他受伤了……刹那心绪翻涌,担得惊,受得怕,连日积压的焦虑,通通如潮水涨满。
她想抱住他,想扑入他怀中放肆地大哭。终于,也只能牵着他的袖摆,跌坐下去,埋首,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天承三年八月,魏王反,斩于殿前,逆党尽诛。
又六月,既天承四年二月,上崩,谥大圣大仁皇帝,庙号宣宗。
太子晗一承大统。大丧已毕,大赦天下,于泰阿设天坛,祭祀酬神,改年号为:新隆。
章四五 向月火(1)
新隆元年,风调雨顺,民安,国泰。
近四年的休憩让不堪重负的黎民从蝗患中彻底舒缓过来。新帝初政,采纳裴远、杜衡等人建议,开源节流,减免徭赋,安稳民心。人们依稀都觉得,风雨飘摇的前朝是真的已渐远了,否极泰来亦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二年正月,开春,新帝再行封赏。迁裴远任中书令,迁宋启贤任吏部尚书,又迁杜衡为御史大夫总领台、殿、察三院。其余旧时东宫属臣,各有要职。又授英国公蔺廉大司马,仍领兵部尚书,授赵国公谢蕴大司空。新帝肱骨已逐渐换去了旧朝血液,一朝天子一朝臣。
论功行赏,唯独白氏迟迟不见动静。朝臣纷纷揣测,切切间便有人言,度圣人之意是要大加封赏。
直至朝议,新政天子当众臣面前开口:“朕想封上将军为……凤阳王。”
一言既出,满朝哗然。
自圣朝开元,高祖定下铁律,异姓者不称王,数百年来,便无一例外。
如今圣上却要封白弈为凤阳王,一时,反对者甚众。
赵国公谢蕴领一干文武,以神制相驳,恳请圣上罢议封王,改授白弈为国公。
李昑吵愿,又问询蔺谦。
不料,值此众人皆寄望于蔺公力挽狂澜之时,蔺谦却淡然应出四个字:“也无不可。”
紧随其后,大司徒宋乔附议,并奏请:“加封东阳公主为长公主。”
那架势,俨然要将白氏捧上至极之位。
于此,白弈静观一旁,自有思量。
他当然看得出,蔺公不过是想温水煮蛙,将他捧得高了再摔下来,一旦成为开元以为唯一的异姓王,他便成了众矢之的。而宋乔……天承天年一场暗中较量,宋启玉一剑,令得宋氏落败,至今于圣前处境尴尬而又微妙。宋乔此举,亦不过是想借蔺公之刀杀人,奏请加封婉仪便是表其忠心,总要让李家的女儿压过他去,个中意味,一目了然。
这王爵,想来他是躲不过了。倒也不必去躲,博弈阵上,进与退又哪有那么明晰的分别?布局谋策,运筹帷幄,最不惮的,便是擦着刀锋剑刃却取金枝之上高悬的硕果,若说甘冒风险,也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但该做足的功夫,依旧是要接部就班。
他连上三表婉拒王爵。圣意坚持择日册封。辞而不允,再受之,无过。
而作为其妻的东阳公主李婉仪则十分坚决地辞拒了长公主的封赏,激烈时,竟亲自爬上雕木梯,要拆了公主府 的金匾。最终还是闻讯赶回的夫君苦苦地请了娘子下来,再上表,又将本要修建新王府的钱与地拿来建了一座文学馆。这一桩封赏才算是轰轰烈烈毕了,不碍声名远扬。
凤阳王的文学馆,藏百家典籍,纳八方贤士,大有将弘文馆、文渊阁也比下去之势,天下怀才者趋之若鹜。白弈乐观其成,凡举可用之才,便举荐入士,一时间,竟有传言,做得文学馆的僚属便算是一只脚跨入了仕途,人脉亨通,官脉延绵,更毋需多言。
值此多方角逐,伏线暗布之时,那宫阙中的女子依旧如初。金银灯树,映着墨黑眸底光晕,脉脉思念仿佛天玄宵汉中的水,柔软的流淌。
从前的孺人,如今的淑妃,她是大内宸宫中最受恩宠的女人,她所居的灵华殿是皇帝龙舆每日必往之所;她是佳丽三千中最神奇的女人,皇帝每日必亲往,每日也必定不会留宿,仿佛对弈论茶琴瑟歌舞便已是男女夫妻间心满意足的欢愉,所以然驾临,开怀而去,眉目含笑;她是九重传说中最诡谲的女人,她温和,也平易,她不爱与人来往,往日冷僻的西苑如今因她而繁盛,却又始终似一方隔绝尘世的天地,外人难以靠近;她不爱笑,没有人见她开怀的笑过,轻抿樱唇,眼波流转下深埋的忧伤,无人能懂。
只有她自己懂得。她只是个女人,和所有最平凡最普通的女人一样,有心,有爱,有奢望。那些少女时痴缠的梦幻偶尔仍会萦绕心头。转眼荏苒,已是双十年华。八年前,不,或许可以再回溯到更久远,十四年,仿佛一切都缘起于那似真似幻的一眼相望,一望,便注定般将一生的命运望了进去,飞蛾扑火,宛若一场豪赌。
而念她却在这里。她是念上的淑妃,他是名冠天下的凤阳王。他是皇帝的亲信近臣,皇亲国戚,他们依旧常能相见,哪怕只得遥望。可她却莫名觉得疏离,那牵着彼此的缘好似一缕轻丝,愈渐微薄,仿佛吹一口气也会散了。
如今她已学会了欺骗,学会了伪装,甚至学会了专宠椒房的媚惑,唯独有一样她怎么也学不会。她学不会遗忘。
那些曾经的柔情相许犹在眼前,依旧滚烫的令人心悸。她要如何遗忘?忘了,只怕再没有多向前一步的勇气。
可是他呢?
难道,他已经忘了么?将她遗忘在眼前这冰冷的角落,愈来愈视而不见……
新隆二年仲秋夜,她点了满殿满堂的灯树,躲在火树银花中间,希求一丝幻想中的温暖。
远处可团圆。
当那个男人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时,她才惊醒过来,忆起自己推却了月下的夜宴。
“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朕来瞧瞧。”李晗将她整个圈进怀中,与她同坐在灯火环绕之央,揉着她的手低语,“天转凉了,身上不好,也不多披件袍子。”
“陛下,妾没事。”宫人捧上羽织翠线的披袍,墨鸾依着李晗的意将之披了,柔声劝道:“陛下返回宴席去罢。”
李晗微微一笑:“列位臣工在玄武门,皇后与诸妃嫔在甘露殿,你叫朕返哪一边去?”
墨鸾微怔,颔首不应声了。
“你与朕同去罢。”李晗揽着她,无限依恋地在她耳畔轻哄,“教坊司于玄武门下设了歌舞杂技,还有宫人们拔河为乐,十分有趣。”
墨鸾垂目婉拒:“陛下若是返玄武门去,理应由皇后随行,妾不敢僭越。”
李晗只拉着她不放:“若说,你兄长此刻也在席上,你还不去么?”
“哥哥他当真在?”墨鸾闻之,犹不得抬头问出声来。
李晗静看她一瞬,叹息。“你呀……”他抚着她绸顺青丝,“善博已陪着十二妹先回府去了。十二妹如今有喜,身子愈发沉了,这么闹腾她受不了。你说,十二妹要生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肩头细微一颤,刹那呆愣,面颊却早已酸麻一片。墨鸾有些慌乱地深吸了两口气,扭过头去。“真好……儿,女,不都挺好的么。”她喃喃地低语,勉力想要笑笑,冷不防,才压下的泪却先滚落下来。
“还这么恋家。”李晗笑着以手拭她泪颜,“这么恋家的女儿,除了你,朕也就只见过阿咏。她那时候,提也不许人提,好似巴不得赶紧忘干净了。你们都不像啊琉,合该她出省都懒待回去多呆。”他忽然顿下来,凝这她的眼,低叹,“有时,我都会觉得,你们心里都藏着故事,只是不对我说。在你们眼里,我究竟是什么呢?从前的东宫,当今的天子,还是……你们的夫君?”
“陛下!”
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墨鸾惊得浑身一震,正身便要俯拜,却被那温暖臂弯牢牢拥住。亲吻柔柔落在面颊,起初,仿佛只是要衔去涌落的泪珠,渐渐地,便绽开去,宛若愈开愈烈的花火,沿着柔嫩肌肤烙下。男子炽热的叶片宛若浸了毒的烈火酒,从耳畔漫开去,将她灭顶淹没,窒息的疼痛,令人彷徨无措。
“阿鸾,朕等你三年了……你还要朕等多久,才肯敞开心怀……?”
如斯探询,好生寂寞深情。
暧昧的温度从指尖蔓延开去,在心脏搏动的位置一寸一寸揉下,渴求回应。
“陛下……!”墨鸾忽然慌乱起来。
不一样,与往常不一样。
这才清晰的察觉,即便是再温柔的男子,当他决意不再纵容放手,你便挣不开,逃不掉。往昔推拒游走,只是顺从与等待,但绝非没有尽头。
更何况,这人天子之贵,九五之尊,又有几人胆敢忤逆如她?
或许恃宠而骄,或许仁至义尽,或许……
他拥着她倒在轻纱层叠之间,帷幄重影,灯火映着眼底波光,焰色渐至旖旎,浅香弥漫……
猛然间,眼前一暗。
那生辉的灯树竟翻倒下来,一架接着一架,竟仿佛被利斧砍伐。轻纱染霞,火光陡然大盛。
“陛下!危险!”惊骇刹那,她高声惊呼起来。
应声时,开满火花的银树已倾压而下。
震惊之下的李晗,下意识背身将她挡在怀中。
闷声一响,分不清撞击声与痛呼。
跃过他的肩头,她看见,一道寒光在洒落流火中暴起……一把匕首!
章四五 向月火 (2)
火光升腾,光影间渐至清晰的,是名青衫宫女。
正值仲秋佳节,灵华殿下宫人多半都被墨鸾放了假,任由他们偷得一夜闲散。
殿中宫人甚多,这宫女,墨鸾并没什么印象。
眼看匕首就要刺在李晗后心,墨鸾情急,随手抓起斜在地上的一支小灯盏向那女子砸去。
银灯的灯盏和着未洒尽的灯油劈面而来,那女子自然回手去挡。
就此短暂空当,墨鸾一把将李晗推到一旁,扑身扼住了那女子持刀的手,一面高声唤人。
她绝不能让李晗在她这儿发生什么意外,一旦牵连起来,为有心之人利用,必是说不清的祸患,第一个要受其害的怕就是白弈。
李晗似乎被灯树砸晕了,尚自摇晃着辨不清方向,听见墨鸾呼喊,惊得捂着后脑抬起头来,眼前昏花,视线仍有些茫然。
但事态已容不得他发愣。那手持匕首的女子被墨鸾扼住,欲脱身而不得,于是发出古怪的啸声来。瞬息之间,五只幽影从红火缠绕的残纱之后显了出来,俱是着青衫的小宫女,一个手持白绫,另四个扑上来便死死拖住李晗手脚。那条白绫蛇般摆尾一溜已绞在李晗颈项。
原来竟是声东击西!
“陛下!”墨鸾惊声呼喊。
那持刀宫女趁她心乱神分,猛一把将她推开,举起匕首便向李晗鹰扑而去。
混乱突起,李晗早已慌了,又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七荤八素时,眼看利器已至,也只来得及惊骇大叫一声,先晕了过去。
墨鸾被重重推倒一旁,翻身再想去拦,也已是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忽然,一条人影厉喝一声闪上前来,迅雷不及掩耳,劈手截下那宫女匕首顺势一掀。那小宫女整个人已飞了出去,撞在柱子上摔回地面,一口腥红便吐了出来。
是白崇俭。只见他再起掌一击,将还正勒着李晗的宫女拍翻在地,就着一抽那白绫,一手扶了李晗,另一手反缠住那宫女将之带至近前来。
不料那宫女却忽然嘴角流血,双目僵瞪。
白崇俭心下一惊,忙大呼:“留活口!”
随后赶来的卫军涌身扑上便去拿余下几名宫女,然而到底迟了一步,不过刹那,几名女子已先后吐血倒地,竟各个咬牙服毒而亡了。
“娘子……”殿外一个细弱声音飘来,素约瘦小的身影在门前一探,便大哭向墨鸾扑来。她一头钻进墨鸾怀里,哽噎得语难成调,抽抽搭搭说着:原是她捧了点心和甜酒来,还没到殿前,已瞧见火光,又听见厮打呼喊声,慌忙奔去喊人,不料整个灵华殿竟似空了一般,她吓得没办法,一路哭喊出去,幸好先寻着了白崇俭……
墨鸾惊魂未定,下意识向白崇俭望去,见白崇俭神色凝重,忽然心下一阵莫名寒颤,尚未理清思绪,已听白崇俭喝令:“快!死了的都扔火里烧了!”
卫军们得令正要动手,猛然,殿外却有人先声一步斥道:“大胆!谁敢妄动!”
语声未落,皇后宋璃已当先步入殿中来,随后跟来的宫人、卫军,转眼已将这宫殿围了起来。
白崇俭尚自扶着晕厥过去的李晗。李晗颈上一道青红淤痕清晰可见,下方寸余长的伤口还渗着血。
“陛下!”宋璃大震,三两步上前,一把抱住李晗,顾不得其它,一手摁住那伤处,一面大呼御医。她抬头瞪着白崇俭,却是不发一言,唯有眸中怒火升腾。
白崇俭眉心一跳,静了片刻,缓缓起身退了三步,再俯身拜了下去。
宋璃依旧不发话,只是抱着李晗。白崇俭也不敢动。跟随两方而来的卫军们亦不敢轻动,只好相对而立。当场顿时僵寒,诡异弥漫。
这般情景……墨鸾默然看着,心低陡然又是一颤,渐渐沉了。
直至御医赶来,替李晗疗伤毕了,又传唤龙舆将他抬往中宫宁和殿,宋璃这才站起身来。宫人们早已扑灭余火,她缓缓踱着步子,将四下一一打量的清楚,转而复看向白崇俭,沉声质问:“将军方才说要烧了什么?”
白崇俭一默,低头没有应话。
宋璃也不待他答,又看向墨鸾,问:“这几个奴婢,是什么人?”
墨鸾本欲辩解,却见宋璃近身的女史已在搜检尸体。她略怔了一瞬,微哂,当即缄口。
不一时,二女史果然复禀,五名死去的宫女均为灵华殿下属,又奉上符佩为证。
“淑妃,你不与我解释一下么?”宋璃语意已冷。
墨鸾抬眼,见宋璃满眼含恨,竟是一副盯死了仇人般的神情瞪着自己,由不得又是微怔,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形势忽然这般异变,素约被惊得不轻,慌忙向宋璃拜道:“皇后殿下明鉴,真的不关妃主的事。各宫各殿都有那么多青衫,若是歹人有心混入,妃主哪能各个都关注到。”她又哭着将前事说了一遍,“妃主自己也险些被刺客所伤,又怎会是主使?”
不料,宋璃反而乖戾大怒起来。“险些!”她冷笑一声,叱问:“我正想问问,为何陛下伤至如此,淑妃你却毫发无损?”
“仲秋御宴你不去,将这灵华殿中的宫人全都遗开,你想做什么?”
“为何这奴婢跑出去如此巧合就撞上你的‘自家人’?”
她厉声如此质问,素约呆了好久,哭得说不出话来,还想强争,被墨鸾一把拽下,不许她再多言。
宋璃迫上前来,盯着墨鸾冷道:“你好似打定主意不说话了。”
墨鸾俯身拜道:“妾心不亏,就不必多说多错了。大小一应听凭皇后处置。”
听她如是说,宋璃仿佛心有震动,定定地只是看着她,不知所思。
忽然,白崇俭道:“是非曲直,待至尊醒转自然便清楚了。皇后不妨将末将等禁闭,留待陛下裁断。”说着他便先解了佩刀,抛在地上。随行卫军见状,俱解了兵刃,抱拳而跪。
宋璃身旁一名女史先斥:“将军不闻《周礼》云:后帅六宫?帝主朝,后主内。皇后掌六宫全权。将军此言莫非想借宅家威仪胁迫皇后殿下么?未免放肆了罢。”
白崇俭闻之并不声辨,却也不见妥协。他与诸卫军皆行军礼,兵者,归辖于天子。宋璃静盯着他,复又打量墨鸾,一时也不见发话。
正值此僵局,忽有内侍通报:三公携诸臣问询至尊安泰。
宋璃眸光一闪,便即道:“请三位国老转告列位卿家:陛下不胜酒力,已先歇下了。佳节良辰,诸卿尽欢自便,就散席归府团圆去罢。”她看一眼墨鸾,吩咐身旁宫人及所率卫军,“戒严灵华殿,陛下转醒前,无我的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她又盯住白崇俭,冷道:“将军是陛下的将军,妾不敢私意驱驰处置。陛下如今龙体有恙,就委屈将军暂且殿外侯着罢。”言罢,她拂袖转身先出去了。
墨鸾眼看着宫人们将五具尸体拖走,直至殿门紧闭。殿中忽然空寂,只余她与素约两人,面对一室火后残景。
“为什么这样?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素约趴在墨鸾膝头抹泪大哭。
墨鸾轻抚着素约肩膀蹙眉轻叹。
为什么?
这世上有许多事原本就没有为什么。日子久了,就见怪不怪了。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素约哭得累了,匐在她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然,殿门却打开来。
脚步声惊得素约一颤,跳了起来。
只见跟随宋璃左右的一名女史,领了三个宫女步进殿来。三女人手一方鎏金雕花玉盘,盘中分别盛着一只白玉酒壶、一小块团圆饼、一条白锦帛。
墨鸾心下一震,已听见那女史道:“请淑妃主自便罢。”
“你矫令!皇后方才还说要等陛下转醒来再做处置!”素约终于由惊转怒,一把死死抱住墨鸾,瞪着面前宫女咬牙喊道。
那女史不为所动,全然是一幅只等着墨鸾就死模样。
墨鸾盯着那团圆饼出神好一会儿,竟微笑起来。
“好手艺。饼皮金黄,瓣瓣如莲。若是吃了它就真能团圆,倒也是一桩美事。”她看一眼那女史,笑问:“可容我梳妆么?”
那女史淡淡应道:“妃主是名冠六宫的美人儿,打不打扮,关系不大罢。”
墨鸾了然叹息,伸手去取那块饼。
不料,素约却忽然扑上前来,一把抢了那饼来硬塞进嘴里!她强咽了饼,又将酒壶夺来要灌。
“素约!”墨鸾大惊,慌忙阻拦。
但素约已跌倒下去,玉壶砸碎,酒液沸腾着撒了一地。“娘子……”她浑身颤抖地抓住墨鸾,指甲甚至掐进墨鸾肉里。她十分痛苦地喘息,乌红色的血最先从她的眼睛里渗了出来,接着是嘴角、鼻子、耳朵……不止七窍,她的皮肤渐渐浮现出妖异的青色,血管泛墨凸起,眼珠也一点点鼓起来……但她却仍没有死去。她挣扎着,唤着墨鸾,似还想说,却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哀呼凄鸣。
如斯惨状骇的墨鸾心神俱裂。
便是要人性命,又何必如此歹毒?
她紧紧搂着素约,不知该如何为之减轻痛苦,也惟有不断唤着,素约,素约……
宫人们扯着白锦就要来绞她的脖子。
瑟缩在墨鸾怀中翻滚的素约忽然挣其半个身子,一口咬在其中一人手上。
那宫女惨叫一声,抱着手逃到一旁去,手背牙印清晰可见,竟冒着紫墨色的血!
素约满脸是血,突起的眼珠上血丝遍布,却仍牢牢护着墨鸾,决不许人靠近。
忽然,她身子挺了一挺,向前扑倒下去……
墨鸾一手揽住她不让她摔在地面,另一手握着从髻上拔下的银钗,钗尖已成乌黑,仍有残血滚落。俯面时,满脸泪湿。
素约却咧开嘴笑了。她努力抬起手,仿佛想要替墨鸾拭去泪水,却终于还是在半空垂落,彻底静在墨鸾怀里。
“你们……可满意了?”墨鸾将素约平放。她站直了身子,披散青丝衬着惨白面庞,泪光映着乌黑眼底的精光,愈发诡秘难明。“来罢。你们要杀的,不是我么?”她步步走上前去,掌心攥着的银钗好似尖刀,在殿中微弱昏黄的灯火下,寒动。
若真已是退无可退,便前进一步,又何妨……?
章四六 灵华乱 (1)
“你上哪儿去?”
东阳公主府抱月堂上,婉仪方用罢婢女奉上的汤药,在榻上靠舒适了,眸光转时见白弈尚穿戴齐整,似要出去,不禁出声问询。
白弈闻声站了下来,笑应:“只是上园中透透气。方才多饮了几杯,头晕得有些闷。”
“才饮了酒就吹冷风,要头痛伤风的。”婉仪一口不允,便即命侍女们再盛解酒茶来。“你来替我瞧瞧。”她拾了绣工,半显娇嗔地望向白弈,唤他近前来。
白弈只得返身在她身旁坐了。婢女正奉上热茶汤,他接过来饮了。婉仪又忙呼侍婢来替他除冠更衣。“不忙。”他拦了众侍婢,将她们遣退,向婉仪手中丝绣看去,一看,不禁莞尔:“你这绣得什么?”
“孩子的兜肚。”婉仪道。
“我知道。”白弈笑道,“我是问你这兜肚上头——”
“好啦!你怎么也跟母后学,笑了我多少年了!”婉仪微红了脸,负气瞪了白弈一眼,“好歹也进步许多了罢,我说这个是鸳鸯就是鸳鸯。”
“好好好,是鸳鸯,是鸳鸯。你不是嚷累?还不快睡下。明日再绣你的‘鸳鸯’,它们又不会飞了。”白弈无奈,笑着扶她躺下。
“孩子总闹腾我,我睡不着。”婉仪拉住他手轻放在腹上,满脸幸福甜腻。她望着丈夫的眼睛,轻声昵语:“你说……他这么好动,应该是儿子罢……”
“女儿也好啊,我喜欢女儿。”白弈回握住她手轻哄。
“怎么,咱们已经有位淑妃主了,你还想要个小王妃么?”婉仪仿佛说笑般一问。
“王妃?”瞬间,白弈眼底泛起一抹寒光,“哪里的王妃?吐蕃?还是西北草原?总不能是高句丽罢?我朝有兵有将,嫁女和亲这种事,大可不必!”他说的低缓,仿佛平和,眉宇间却有迫人冷意。
话音未落,婉仪已是浑身一僵。“白郎,你……你说这种话——”她猛抓住白弈的手,紧紧盯着他,只觉嗓音发涩。
“我说什么了?”白弈瞬间换上笑颜,十分无辜,他抽手抚了抚婉仪面颊,“逗你的,快睡。”他说着拽了锦被来替她盖好。
“你就慌着哄我睡。我睡了,你就好走了是罢!”婉仪又惊又恼,不禁心酸:“好啊。我睡。反正都怨我,牵累大王早归没见着想见的可人儿。您大王要走就走罢。别在这气我们娘儿俩了。”她索性将头埋进被褥里,翻身背过面去。
白弈盯着婉仪看了一会儿,沉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抱着。起先,婉仪还要挣扎,见挣不开便渐渐不挣了。
良久,他听见婉仪轻道:“这鸳鸯,慢慢地绣呀绣呀,总有一日也能绣得好罢……”那声音隐约已有压抑哭腔。
“……傻话。”白弈轻拍着她肩膀,轻哄,“你睡罢,我不走。”
婉仪翻身钻进他怀里,枕着他手臂,将他抱得愈发紧了。
约摸片时,白弈觉得婉仪已睡沉了,正想悄然起身,忽然察觉外间有人。他向外瞧了一眼,见婢女青飞正立在门畔,似有事要报。他又仔细试了试婉仪鼻息,轻轻拉开她的手,不料,才一有动作,婉仪便惊醒过来。
“怎么了?”婉仪一把抓住白弈,视线一转,已瞧见青飞,立刻又提高了声复问了一遍:“怎么了?”
“什么事,说罢。”白弈无奈,只得令道。
青飞得了主令,才报道:“谢公子府上来人了,给大王送来一盒团圆饼,请大王与娘子趁热尝尝。”
白弈微一怔:“谢公子可还有别的口信?”
“不曾有。”青飞摇头。
饼盒很快便送了上来。白弈打开来一看,不禁皱眉。盒中只有一块饼,做得比普通的饼都要大些。
白弈心一沉,已知必定是出事了。仲秋宴上得知默鸾并未出席他便觉着似有不妥,无奈婉仪偏要先回来。他心中牵挂不宁,本想设法见默鸾一面,不料谢公府上已先有信来。半夜急讯,不知究竟凶险几何。
他命青飞取了刀来,将那饼切开,果然从中取出一纸信笺,展信,瞬间神色大变。
“速告知傅将军,先给我围了宋府,他部玄武门前集结!”他冷声喝令,说话时,人已大步而去。
“出什么事了?你……你上玄武门集结什么?白弈!”婉仪震惊,忙想拦住他,却连他袖摆也未拉住。她颤抖着拾起白弈撇下的信笺,顿时一阵晕眩。
宋后要杀淑妃。
“白弈!你疯了!你不能为此就——”她喊着想追上去,忽然一阵强烈胎动痛得她心中一慌。被呼声唤来的侍婢,见状忙上来扶她。“我没事,快去将大王拦下!”婉仪撑着婢女的手,急命。
但婢女们却只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婉仪愣了一瞬间,随即苦笑。连她也拦不住,这些小婢又能如何。他决意要做的事,谁能拦他?她深深吐息,强稳下心神,镇定命道:“备车障。我即刻入宫面圣。”
夜风不知从何处蹿入,鼓吹得满殿纱幔乱舞。火光明灭不定,似有幽魅暗生。
那被素约咬伤的宫女抱着手滚倒一旁,口吐脓血,半条胳膊已乌黑发紫。另两人望着默鸾掌中还沾染毒血的银钗,瑟缩不敢上前。
忽然,那女史从腰间抽出把剪刀扑上前来便刺。
默鸾毫无畏惧,迎着杀锋而上,竟不躲不闪。
锋利穿刺肌骨,鲜血涌落。她却仿佛觉察不到,猛抱住那女史的手,又向前送进寸余,不许拔出。
女史万万料不到她竟会如此,一时大惊,便将另一只手来拉扯。
只此瞬息,默鸾已狠狠刺了出去,一下贯穿了那女史赤裸的颈项。
被毒素浸染的血液喷溅而出,刹那,她甚至错觉听见了喉骨碎裂的声音。
那女史瞪圆了眼,双手捂着脖子,仿佛仍不能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浓黑的毒血便从她指缝中奔涌而下,她倒了下去,痛苦地翻滚哀号。
余下两名宫女终于发出崩溃地嘶鸣,不顾一切地转身夺门而逃。
默鸾踉跄一步,似是要追,但终于还是跌倒下去。利剪仍插在胸口,鲜血不断涌出。她颤着手握住剪刀试了一下,立时两眼发黑,呕出一口殷红,筋骨撕扯得疼痛……
灵华殿外堂上,宋璃已命了宫人彻底搜抄,正等复命,忽然,却有侍者来报英国公蔺谦请见。
宋璃本欲回绝,但拗不过蔺谦执意,不好拂了国老重臣的颜面,只得命人传召。不料,蔺谦上前来,竟口口声声请皇后勿要私自处置淑妃。
宋璃闻之不禁大怒:“蔺公这‘私自处置’四个字从何而来?”
蔺谦道:“皇后既无‘私自处置’之心,何必封锁消息?不如请皇后下令,即刻诏命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觐见,将淑妃主请出,详查案情。”
“瞒天过海也瞒不过蔺公。”宋璃面色一僵:“陛下尚未醒转,妾身下令,待陛下醒来再审,有何过错?”
“既然如此,皇后何必又先行搜抄灵华殿?”蔺谦分毫不让,如是反问。
宋璃此生未受过如此连番逼问,愈发怒火中烧,再三强忍之下,挑眉道:“蔺公可否先告诉我,公何以如此维护淑妃?凤阳王都不曾急来,蔺公如此上心是为哪般?”
话音未落,却听殿外已有人截口应道:“皇后殿下如此记挂小王,小王不来倒是对不起殿下一番心意了。”寻声而望,只见白弈大步上前来,身后卫军并不见多,但却是各个全副武装。
“白弈?!你……你怎么……”宋璃惊得眸光一震,猛站起身来。
白弈冷笑:“小王刚从宋国老府上来,国老有样东西让小王代为转交皇后,小王不敢怠慢,这就给皇后送来了。”说着,他便将一样东西扔在宋璃面前。
宋璃骇得下意识退了一步。一旁侍立宫人拾了那物什奉上,她只看了一眼,顿时气得面色铁青,指着白弈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对金桐狮子面衔环辅首,宋璃当然认得,正是自己娘家大门上那一对。她到底是堂堂天朝皇后,母仪天下,她的父亲好歹也是国公是大司徒,朝之重臣,这个白弈,仗着兵权在握,竟敢就拆了她娘家大门上的兽面辅首来摔在她面前,如此嚣张跋扈,他眼里还有什么?
便是蔺谦瞧见那一对辅首也不由得暗自震惊,再见白弈满脸不善已是杀气毕现,忙上前斥了一声,又向宋璃请道:“请皇后让淑妃主出来,即刻传召三司会审。”
有蔺谦在场,白弈便不再多话,但威逼胁迫之意已不言而喻。
宋璃气得浑身发抖,却是倔强着,紧咬下唇,瞪着白弈不发一言。
正此僵持时刻,忽然两名宫女连滚带爬由内殿方向扑来,大呼小叫地哭喊:“杀人了!皇后殿下!杀人了!淑妃……淑妃杀了郑女史!”
惊闻此讯,宋璃大震。“好啊。你们还说是我要杀她么?陛下在她这里遇刺,如今她连本宫的人都杀了!你们——”
但不待她说完,白弈已推开拦道的宫人就往内殿走去。
“白弈!你放肆!”宋璃震怒大呼,急令卫军:“给本宫拦住他!”
“滚开!”白弈暴喝一声,已将一个近卫踹开,再扬手又夺了另一人佩刀。余下诸人被他气势威慑,竟弗敢再上前。
他一路径上内殿,尚未到门前,已一眼看见默鸾。
她倒在地上,青丝散乱,胸口还插着把剪刀,满地黒红血染得斑驳狼藉……
瞬间,白弈只觉得胸腔内一阵抽搐锐痛,从指间到心腹,全凉透了。
章四六 灵华乱(2)
阿鸾!
白弈上前便想将墨鸾抱起,但身后急促呼喊却将他生生拦下。
“阿鸾!”李晗大步奔来,颈上缠着棉纱,中衣外只着了件半臂,显是匆忙间胡乱披的。
白弈僵了一僵,瞬间恍惚,眼看着李晗将墨鸾搂在怀中,高声呼喊御医,终于默然退后一步。御医们将李晗与墨鸾围在核心,阻隔了他的视线,他扭头,看见婉仪立于阶下正望着他,眸色哀求。
是的,婉仪是对的,她很清楚。
如今的阿鸾,已经不再是他关在自家后苑中的雏鸟,而是今上最宠爱的淑妃;今夜之乱,亦不是谁欺负了他的阿鸾这样简单,这是个泥淖,淌的愈深,愈于己不利;他无权做任何处置,唯一有权决断一切的,只有李晗。
然而,即便明知如此,心底却依然有苦涩不断涌出,冻结成冰冷的刺,抹不去,拔不掉,坚硬而执拗。他敛回视线,将苦笑全部咽下,强镇心神时,听见李晗怒斥。
“宋璃!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晗仰起脸,目光如炬如刀,全烧在宋璃身上,喝问犹如狮吼,震得人心惊胆寒。他竟当着臣属侍从之面,连名带姓呵斥皇后。
立在殿门畔的皇后宋璃呆了好一阵,她的目光在大殿上缓缓游移,将满地惨象一一打量,末了,那双眼眸中竟显出一派苍凉萧瑟之气来。
那是一种被灼伤后的哀恸,浸着孤绝寒意。
“我要做什么,陛下心里明白,不是早有想法了。陛下既已认定,又何必多次一问?”她冷冷哂笑,风拂动她衣袍,那一袭雍容高贵的深蓝仿佛融入夜空,将她与世俗隔绝。
“你……你……”李晗死死盯着他的皇后,双眼涨得湿润,惊,怒,哀,伤……百色交缠,“若是淑妃她……你——”
“若淑妃有万一,陛下要我陪死偿命么?”宋璃截口反问。
瞬间,李晗便像是泄了一口气,颓然垂下手去。“你走。你走!朕不想再看见你。你们把她请走!”他阖目长叹,好似疲倦已极。
宫人侍卫得令,便来相请。
“别碰我!”宋璃后退一步,傲然冷笑,“陛下既然如此讨厌妾,不如赐妾一纸休书,废了妾就是。何苦假作这一番,又还给谁看。‘悍妒乱家,多言离亲’反正陛下心里都已给臣妾定罪了,不是么。”
“你!”她至此仍强硬如斯,李晗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好。好!我——”
“陛下!”见李晗威怒已极,唯恐他就说出什么无可挽回之话来,蔺谦慌忙上前一步,截口奏道:“陛下,当务之急,救人为要。此事错综复杂,疑窦重重,臣请陛下几颗宣召三司觐见,承办察查。”
李晗忍了又忍,终于点头。
“好,便照蔺公意思去办。皇后,你先回避。”他挥手不愿再看宋璃,眸光一转,落在一旁的白弈身上,张口似有话要说,踟蹰之下,却没说出口。
他不明言,白弈便佯装无觉,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眼看局势成僵,婉仪缓步上前去,拽了拽白弈袖摆。她身子不便,额角面庞渗着汗水,素手也是冰冷,但眼中全是恳切。白弈静看着妻子疲惫模样,又看一眼还解甲候在一旁的白崇俭,向李晗躬身一礼:“陛下,不知崇俭——”
李晗忙道“他是护驾,稍后自有封赏。现下,就一齐回去歇了罢。”
此言甫一出,白崇俭已正身礼道“谢陛下仁爱,末将还是留下的好,也不知此刻可还有余党,护卫陛下周全要紧。”说着,他看白弈一眼,点了点头。
白弈了然微笑:“陛下且请宽心,禁城内外已全线戒严,莫说刺客余党,便是只苍蝇,也休想出入。臣还有军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言罢,他转身便走。
李晗面色微现僵白,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皇后,回避罢,不要再闹了!”他又唤宋璃退去,语声中疲态愈浓。
但宋璃依旧似全没听见一般,她只是冷冷的哂笑,挑眉睨看当场。
婉仪十分无奈,只得又上前去拉宋璃。“阿姊,别斗气,先下去再说。”她牵住宋璃衣角,软声哄劝。
不料,宋璃却拂袖一把将她推开。
“你凭什么来劝我?头一个上陛下那儿告我不是的不就是你么!你们白家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连你这嫁进去的也忘了本!”
耳畔笑骂凄凉,婉仪身子猛一晃,足下一虚便站不稳了,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已从高阶上滚了下去。
剧痛。
她摔倒在地,抱着肚子。周围乱哄哄的,许多人围了上来,有人尖声惊叫,有人在唤着她,她已分不出神去分辨。她只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或许是血……她不敢看,巨大的恐惧仿佛无尽黑暗,瞬间倾轧而下,将她吞噬殆尽。
白郎……白郎……
她慌乱的呼喊,几乎哭了出来。直到那熟悉的怀抱撑住了她,温暖点点传来,她才终于安心下来,一把抓住他,再不愿放手。
她感觉他将自己抱上堂去,安置榻上,人生杂乱,似有人不断催他离去,"别走!“腹间阵阵剧痛,她猛睁开眼,执意遣开众侍,死死拖住他的手,咬牙道:”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白弈想安抚她,但立刻被她打断。”你让我说吧,否则……我怕我没机会说了……“她眼中泛起异样光华,时而清澈,时而模糊,指甲已经掐进白弈肉里去,在他手上留下数道血痕,她努力抬起身子,凑近他耳畔,忍痛低吟:”我拆散你们,没想到伤你……我知你这些年一直不痛快,你……你就算不能原谅我,也不要因为我亏待了孩子,再如何,这孩子也是你的……”
“好了,别胡说!”白弈心下一阵寒瑟,强将她摁回榻上,唤来宫人。
“大王快些回避罢,贵主再耽搁不得了。”前来主理的尚药请他离去。
他看了一眼被宫人簇拥的妻,依稀听见她隐忍地呻吟,又被那尚药推了一把,才转出阁外去。
手腕上,婉仪留下的伤痕似有微微灼痛,他拭去血渍,抬头,看见李晗正茫然无措地站在他面前。
“十二妹……怎样了?”李晗见他出来,十分紧张的问道。
白弈不答,反问:“淑妃情况如何?”
李晗默然半晌:“还不曾醒。御医们正看护着,善博……”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怯怯地抬眼望着白弈。
白弈便也看着他。君臣对视良久,微妙难名。
忽然,白弈深吸一口气,大笑起来。
李晗闻声一颤,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气力,软绵绵地跌坐下去。他歪在地上,无力垂着头,捂着脸,项上伤口又开始渗血,浸红了缠绕白棉,闷声时嗓音发涩:“善博,如果——”
“陛下此时还是什么都别问罢。”白弈冷冷将之打断,“若陛下此时非要问,那臣也只有一句话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李晗身子一僵,缓缓垂了手,失焦的眼底没有火花。
章四七 兽将搏(1)
婉仪早产,生下个女儿,细瘦羸弱得月余还不太睁得开眼,也不好动,静静如在寐中。御医们唯恐她拗不过去,又怕她失明,惴惴不安地轮番看护。但她却硬是活了下来。终于一日,当她睁开眼,好奇地去抓母亲垂顺青丝,水润剪瞳中映下的,是母亲喜极而泣的泪珠。
白弈给她取名思寤,小字阿寐。婉仪起初不答应,怨他还咒着女儿不能醒来。
白弈将女儿抱来,揉着那粉嫩的小脸,轻声低吟:“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婉仪怔忡,瞬间已心涩。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是呵,让他寤寐以求时时挂记的,永远是那个求之却不能的的女人。原来这一场悄无硝烟的战争,竟是在得到之时,才真的输了……?
思绪纠结,忽然,却听“啪”得一声,紧跟着孩子清亮地啼哭便响了起来。婉仪一惊,回神看时,却见白弈十分无辜地抱着阿寐,面上一道浅浅爪印,那小小的女儿一面哭,一面揪住父亲的髭须不放,泄愤一般,俨然不扯下来绝不罢手。显见,小家伙此时正百般不爽,给了父亲一个愤怒的“耳光”,没想到,反而先痛了手心……
婉仪哭笑不得,想将女儿抱回。
但白弈不给她。他将小女儿举起来,让她得已平视自己的眼睛。
很快,阿寐便发现,苦恼并不奏效,她止住啼哭,仍旧鼓着脸嘟着小嘴,继续抓住父亲的髭须狠狠地揪。白弈巍然不动声色,任由她一双肉团小爪挠来扯去,只把双眼紧紧盯着她。
两番示威受挫,阿寐索性停下手来。她偏头看着白弈,水润眼中灵光忽闪,似有密谋。不一会儿,她松开手,十分乖顺地“抱”住父亲的脖子,捋着他颌下长缨开始撒娇。
那模样好似讨乖幼猫。白弈终于给她逗得不忍微笑,便将她重新抱下,让她舒舒服服靠在肩膀上。阿寐颇手“巧”,结好的冠缨很快就被她挠得散开,没过一会儿,又牵着解开的长缨绕来绕去了。白弈唯恐她把自己勒住,忙将冠缨从她手中抽走。这一回阿寐显得异常听话。哼也不哼。然而,下一刻,只在白弈顾着将冠缨收起时,那双肉呼呼的小手一挥,已再次无比豪迈地揪上父亲的胡须,一脸得逞的欢乐,咧嘴一笑,还没长牙……
莫非这小小丫头也懂得诈降伏敌声东击西?
瞬间,白弈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婉仪旁观这一对父女斗智斗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边笑边把女儿抱回怀中,阿寐便很是开心地偎在母亲怀里,扭着母亲的头发,抠母亲衣衫上的绣纹玩,直到饿了,才又哇得一声哭开来。
乳娘将这小菩萨抱到一旁喂奶去。婉仪探身拉住白弈问:“你还出去么?”
“还有些余事,朝云哥正等我。”白弈一面顺着被女儿揪过的髭须,一面应道。
婉仪轻叹,拽他近前来坐下,替他略理仪容。
白弈便安静地看着她。那晚婉仪被宋璃猛推下台阶早产生女伤了身子,侥幸从鬼门转回来,仍旧体虚,时常贫血头晕。那时,她说出那样的话来,怕是一抱定了必死之念罢……思及此处,白弈目光渐渐柔软下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太察觉,他抬手抚上婉仪前额,试着她体温。微凉。
“宫里……有什么消息么?”婉仪一边理着他玉冠一边又轻问。
“没什么别的。一直在静养,有钟御医照料。”白弈道。
婉仪踟蹰一瞬,又问:“你……可有去看她……”
白弈眸色微沉,没有应声。
两人一时皆默然,相对良久,婉仪忽然抬头。“我——”她似鼓足了勇气作下大决断一般,努力开了口。
但白弈却断然将她堵了回去。“你没做什么需要我去原谅的事,该说抱歉的是我。”他颇为安抚地握住婉仪正替他重结冠缨的手。
蓦地,婉仪一颤,手便落入他掌心里。
余下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执手。
不一时,朝云遣了侍婢传话来,言裴远到访。白弈辞了婉仪,返回揽山堂,话间颇怀意兴地说起小女儿是何等机灵慧巧,唇角犹自上扬。裴远乐得那他取笑。他神色瞬息微异,但很快便笑应者,不动声色将话岔开去,“子恒,我托你请殷兄之事,你倒是给我答个准话来罢。”
裴远挚着茶盏,悠闲自得地拂着茶末:“那你倒是先告诉我,此一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弈反问:“我劳动你替我请殷兄,你以为我打算如何?”
裴远手上一顿。“但你分明应该知道,这一件事,过不在皇后。”他搁下茶盏,略一正坐,问:“你真要走此一步,便是顺了那罪魁的意,你甘心么?”
白弈微笑。静思了这许久,他自然早已想得十分清楚。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这样杀了阿鸾对那宋后半分好处也无,她再愚莽,也不至于如此。阿鸾与陛下不过都做了那人的香饵、炮灰,真正要锁上案俎剜剐的肥鱼,是那可怜的宋皇后才对。
这人重伤了阿鸾,又牵累他妻女险些一尸两命。凭心而论,他真不愿还让那厮称心如意。可若是错此良机,令宋氏得以喘息修养,日后再想搬倒,恐怕又要多费好些周章。毕竟,那人虽颇有狠厉手腕。但论起氏党根基,较之宋氏可真是小巫大巫。
宫闱,朝党,相辅相成,常有暗联,但假使真要有一方势弱,宁可舍了前者,不可丢后者,若有逆施,或可一时极盛,能持久否,怕还是不好说的。
“你放心罢。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能送得他上去,就能拉他下来。咱们如今不用想旁的,只想那姓宋的欠了多少血债,该讨清了。”白弈淡然对裴远如是说道,眸光深浅中,却已有锋芒暗藏。
裴远静盯着他打量片刻,应道:“好。你既已决议,我也不再多言。各自尽力便是了。”
二人又细话详实良久,白弈才送裴远离去,反身时,见朝云安静坐在一旁,始终如一,便如同个身在事外的旁听者,似是心不在焉。此时已再无外人,白弈便在朝云身旁随意坐了,弟兄二人凑在一处,也并不多问,只是陪他这么静坐着。
天光渐暗,婢女们掌了灯来。火光亮起,陡然映入眼帘,朝云似受惊一般肩头一颤,醒回神来。他扭头缓缓看向白弈,长出一口气,轻问:“你方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分明该他如是问才是,倒被抢了先。白弈怅然:“是。我今日才知道,当年我对他说那些话,有多过分。”他静了好一会儿,似在回想着什么,末了,微微苦笑。
朝云一时失语,他知白弈说的是父亲。“阿赫,”他反复犹豫措辞,“过去那么久了,你也——”
“我一放下了。”白弈淡然应道,“我想了许久,再没有比此时想得更清楚。我做每一件事,或许却有无奈,但也无一不是出自本愿。当凌绝顶,方可破层云天海,览尽众山小。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得多了,不厌么。”他看着朝云,目光沉静的直要探入人神魄深处去,良久,缓声问道:“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朝云窒了许久,终有一叹,“没事,只是太累了。”他垂下眼去,轻描淡写地倦意毕现。
“早些回去歇着罢。这右武卫军,可还是要靠你。哥。”白弈眸光深浅闪烁,搭手在朝云肩膀,轻拍了二下。
这一声“哥”,唤得朝云眸色威震,反把住肩头那只手,唯有沉默。
暮鼓之后,街鼓相和,八百鼓声回荡神都天地,宵禁上,各坊闭门戒严。
离了公主府,朝云一路纵马,数着耳畔隆隆声。鼓声悠远,一下下似震在心里,不禁令人有些恍惚。
神都气象似一团厚重浓雾,将天朝皇城下的一切重重包裹,即便是这样的鼓声,依旧透着沉沉威仪,远不似山间静水畔青灯古刹下清澈舒缓地嗡鸣。
明日他又该上山去,去探望母亲,还有……他暗自轻叹,白弈方才所说还萦在心头,甸甸得有些沉。
阿赫这么说,或许真是已放开了罢。可那个被他亲手送与别人的女子呢,他真的也放了么?转眼两月才有余,他甚至连问也鲜少问起,更毋论探视。分明那时还关心则乱,半夜里围府陈兵,大有赌命一搏之势。若真是放的干净了,何至于此。他大可以像个普通的兄长一般去看望自己的小妹。
这许多年来,眼看着这个只小自己半岁的兄弟一点点的变,从幼时率性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翻手生死亦不动形容的凤阳王,性情,手段,几乎什么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只有生在骨子里的倔强,还有那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情长。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让人清晰地察觉,他还是阿赫,血浓于水,生死情义,无论如何不能舍弃。
可常此以往,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反而害了他……
思绪沉浮,不自觉已到自家门前,忽然,马蹄一顿。朝云猛一惊,勒马时已看清面前拦路之人。
那时他这一年多来一直可以回避的人。
崇俭。
他下意识催马退了几步,但那丝毫不能妨碍白崇俭迫上前来。
“大哥手伤好利索了么?”如此单刀直入质问得甚是干脆,白崇俭瘦高的身影在已是人影寥寥的街道上,显得愈发孤冷。
朝云眉心一跳,不由自主又握住手上旧伤处,那只左手上,独少了一根手指……
见朝云不答话,崇俭索性跳到近前,伸手抚着朝云坐下马:“大哥这马蹄铁可该换换新了?那卧云寺远在郊外山中,道路难行,这样长久往返,十分辛苦罢?”
“你什么意思?”朝云迫不得已,只得应他。
“大哥何必紧张,小弟还能做下什么大事?再大,大不过人命官司。”白崇俭一如既往绽出那般赤子笑颜。
只是这般稚纯看在朝云眼里,却比冷笑怒容更令人心颤百倍,更何况分明话中有话。“你想要什么直说罢,不必兜圈子。”朝云长叹,低问。
白崇俭笑道:“我可不想要什么。问问大哥,咱家那位妃主,究竟什么来头?”
“住口!”见崇俭竟当街说出这话来,朝云震惊之下急斥。但他愈显露焦急,崇俭反而笑容愈盛。“不说这个。那大哥可与我说说,听闻卧云寺不远有座陵冢,里头葬得是谁?怎么不单白府上常常祭扫着,蔺公府上也常祭扫,连大哥每去卧云寺,也必要前去祭拜一番呢?”
“崇俭!”朝云皱眉。
白崇俭却全然似在自语,自顾自又道:“对了大哥,还有一个人,小弟也要向你打听。傅夕风,是谁?”
朝云浑身一震,怔忡良久,无奈苦笑:“你既已都知道了,何必。”
“好。”崇俭冷嗤一声,“大哥记着,你今儿是应过我了。”他言罢欲走。
“崇俭!”朝云急唤一声,“崇俭,你可别胡闹!”
但白崇俭已风一般闪没了踪影,冷清街上,远近连半个鬼影也是瞧不见了。
朝云呆看这诡谲暮色良久,只觉一颗心沉沉的,坠入渊底下去。
今时今刻,怕已是既牵不住缰,又回不了头了……
章四七 兽将搏(2)
至年尾,又是大学冻结,内侍监算了日子开始斩冰凌阴,留待来年夏日使用。李晗意兴甚浓,特命巧匠们造了间冰室,雕刻各种冰雕玩物,得知阿寐已经大好了,便叫婉仪将她带进宫来,要补她的满月酒。
婉仪不便推脱,只得带阿寐入宫去。
自从仲秋夜后,李晗便将宋后禁闭宁和殿,不许她出来,后宫诸事尽暂叫了贵妃谢妍,他便每天赖在灵华殿上,守着墨鸾静养。
墨鸾那一剪刺得极深,幸亏偏了寸余,未伤心脉要害,但依旧触发了旧伤,迟迟不愈,加之她心有郁结,血脉不畅,愈发好的迟缓了。
李晗此番煞费苦心,替阿寐补满月只是一半,另一半,却是想藉此找些乐子,替墨鸾散心。
他将宴席摆在灵华殿,曲乐之欢自不必提,又让工匠们现做雕工,一时各式各样冰制的花鸟虫鱼,摆的满苑,灯火人气环绕,慢慢地化了水,渗进泥里去,润着冬草,也挂出一片晶莹剔透。
满殿满园热闹非凡,唯独那半个主角冷冷淡淡蹙眉不舒,倒似个无心冷眼人。墨鸾独自半倚,懒懒的连茶果也不想用,李晗将阿寐抱到她近前来,她也只淡淡看了两眼,便偏了头去,似无甚心思。直到宴尽席散,李晗又说有事要暂离片刻,她这才得清净,返了内殿。
入夜里,又飘起雪来,不一会儿便将院子里的枯草也冻了一层薄冰。宫女们忙上前来关门立屏风,她却拦住不允,反叫再开得大些,后来索性挪了席垫,靠在玄关上。雪花鹅毛般撒来,她伸了手去接,那白花花的转眼落了满手,竟迟迟不化。“素约。给我添壶酒。”她看着掌心洁白,不自禁轻唤。待得宫人奉上酒来,她才忽然怔了。
自仲秋以后,灵华殿上大小宫人尽数为三司羁押,尚在案审之中,如今殿上殿下,全是李晗从长生殿带来的人。素约,更是早没有了……
她出了好一会儿神,执着酒壶起身出去。草上冰薄,步步落下,便碎了一地。她向西正正拜了,将一壶酒全撒在雪地里。她又唤宫人拿了两壶酒来,也不再回玄关下去,就在雪地里坐了,自斟自饮。
待到李晗回来时,只见她倚着雪落了满身银白,已有七八分醉了,额间面靥的贴花被泪水沾得脱了妆,落在雪里,分外旖旎。
李晗又是惊又是怒,直骂工人们不管事。他忙亲自将她抱回殿内,拂去她亦上雪,脱了湿衣,只觉得她身子冰冷,面上却是滚烫。他不敢就拿火炉来暖她,便将她抱上榻去,错暖了手脚,裹上厚棉被,又将她手塞进怀里去揉在心口。宫女拧了热巾子来,他替她细细擦了脸,便下了帘帐,将人都打发远去。
“身子这么弱,你还不注意着些。”他将她搂得紧了,心痛叹息。
墨鸾半闭着眼,面颊染晕,眸光微迷。酒力上蒸,熏得她身上也烫了。李晗搂着她,只觉得软香满怀,口干舌燥,情难自禁捧了她脸,摩挲着她唇上残下的口脂。
不料那纤纤素手却忽然握住他手腕,指尖度来体温,丝丝热中还寒。“你还舍得来瞧我。”她闭着眼,将他手贴在面颊,似梦中呓语轻呢,泪珠又从眼角滚下来,裸在他手上,颗颗冰冷。
李晗只当她醒来了,附耳轻笑道:“又说傻话,我哪天不来瞧你。方才走开一会儿,是有‘正经事’,明*****就知了。”
“你总有‘正经事’来哄我。”墨鸾扬起一抹苦笑,将他手印在唇边,“你如今愈发春风得意,外有鎏金的仕途风光,内有如玉的贤妻娇女,留我一人在这地方风刀霜剑如履薄冰,怕是早把我这衰草枯木一眼那个的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晗心里一颤,这才发现她只是醉语。他呆呆望着她,直觉一团僵冷郁结胸中,一时无措,怔了良久,抽手要走。
“别!”不想,墨鸾却忽然蒲申抱住他,她将脸贴在他后心,潸然时浸的衣衫湿润。她缓缓从玉山枕里取出一支簪来,递在他面前,“你要走,这个还你。”
李晗微微一怔,从她手里拿过那只簪子,盯着,不禁心酸翻涌。
那只玻璃簪,他识得。虽说至今珍玩宝器也见过无数了,但这支簪是难得稀世罕有的七彩琉璃所制,月宛国使奉上皇贡,先帝又赐下东宫,此世间独一无二,再没有重样,他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白弈向她求了这支簪,他本以为该是要送婉妹的,却原来……
他心中猛一刺痛,由不得将那簪子攥得紧了,就要将她推开,尚未动的手,却听她低吟:“我如今这样,今日一别,再见,恐怕也无福了。我只干干净净的走,一了百了,不想留着你的东西,死了还要记挂着你。”
她说的如此凄凉,李晗终是不忍心,转回身来,看着她满脸泪痕,长叹,将她拥进怀里,心下苦道:若真是那样的人物,到也罢了,可他们……她怎能……“阿鸾,你醒醒吧……”他将她扶起,企图将她唤醒。
“我不醒。醒了,就又见不着了,仍只剩我孤零零一个。”墨鸾只揽住他不放,转眼又是满面沾湿。
那眼泪竟像是止不住了。
李晗满心里一时怜惜自嗟,一时有着恼起怨,勉强哄着墨鸾平稳睡去,碾转神伤,却是大睁着眼,直至东方天白,一宿难成眠。
他熬得青了眼,朝上也无心思,听罢几本,便叫众臣早早退去,临到将退尽时,忽然又将白弈独个儿唤回来。
他也不发话,又不诚龙撵,将随侍们遣退了,只拖着白弈在宫内缓步。松柏银针,吻颜昏鸦,每每斗角风铃脆响,他都会抬头去看,眸光闪动得似有所思。直至北入了虞化门,上得两仪殿,内侍早已将今日待批奏本码的齐整。君臣二人皆坐了,李晗便又埋头看阅奏本,只把白弈晾在一旁不理。
白弈心中疑惑,不知李晗究竟是要做什么,又静待了片刻,见他仍是不发话,便起身奏道:“陛下,小女体弱无福,昨夜里回去又受了些寒,臣想告假一日,返家去照看公主幼女,还请陛下恩准。”
闻言,李晗手上一顿。“朕这还没发话,你到先给朕编排了个不是,朕要再敢不放你回去,十二妹怕是要来揭朕的皮了。”他丢了正看的那奏本,叹道,“没别的,朕找你就是要说家事。昨日给阿寐补满月,几位公主驸马都到了席,就你这个作阿爷的不来。你好歹抽些空闲,去瞧瞧你妹子,她十分念着你。”
白弈疑惑愈威,忙应承下来,却也不好多问。
李晗偷眼打量白弈片刻,缓声道:“对了,有样东西,阿鸾拖朕替她还你。”说着他手已捣入袖中,眼看就要取出什么来。
一瞬,白弈心下陡紧,一口凉气阻在胸口,神色也僵了。
章四八 与身违 (1)
李晗手拢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又空着拿了出来。“韩全”他将大常侍韩全唤来,“你去,将淑妃备下的点心给凤阳王取来。”一面嘱,一面向韩全频使眼色。
韩全会意,不多时,便领了几个小侍人回来,捧着几盒精致糕点到白弈面前。
“这是……你阿妹给你备下的。”李晗摸了摸鼻子,诌道。
分明是现胡编出的谎言,圆都还没圆周全了。白弈心知定是有什么变故,看不出详实,却又不便多加探询,只得接了那几盒糕点拜辞。
去路上,迎面遇上裴远。
“陛下什么大事独留下你一个偷着说?可别与我来‘禁中语’那一套。”裴远见他深色颇不自在,便将他拦下笑问。
“真是好大的事儿。”白弈苦笑,将几盒点心丢在裴远怀里,“回头你拿去书省分而食之罢。”
“嗳,这可是御赐的。难得陛下威情,下了朝留你单开小灶,大王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体会圣恩罢。”裴远满脸戏谑,忍笑又将东西退还白弈手中。
“你就笑罢。”白弈拍他一把,低声道:“我跟你说正经的,‘那件事’我这会儿大概不好出这个头,不如你去蔺公那儿走动走动。”
裴远眉梢一跳,“怎么?陛下找你到底何事?”他四下略一望,低声追问。
白弈静了片刻,叹道,“我没法和你细说。”
“好,那你不用说了,”裴远摆手道,“我只问你两件事:其一,你压退这一步,等于是把这一份功德拱手予了人。这意味着什么,你可都自己仔细斟酌好了?”他顿一顿,看白弈一眼,接道,“其二,你不先发制人,不怕被人反咬一口拖你下水?”
白弈默然良久,沉道:“半个月,你能把事做到怎么个地步?”
裴远一笑,反问:“你觉着呢?”
白弈道:“那好。我明儿就上书告病。咱们半个月为期,再不能更久了。”
“善博——”裴远微一怔,不禁皱眉。
“行了。我都知道。”白弈止住他,不允他多言。“你快去罢,我也告辞了。”言罢,他略施一礼,变与裴远作别。
裴远看着白弈远去背影,呆了一会儿,由不得摇头苦笑。这人惯常如此,什么都是知道的,至于其它又要另当别论。他上了两仪殿,却不见李晗踪影,只有韩全留在殿上。他问过韩全,才知李晗刚招过钟御医,这会儿又往昭阳殿去了。
“宅家临去叮嘱,若是中书令来,请殿上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通禀。”韩全如是礼道。
裴远还了礼,又问:“陛下方才召见凤阳王……?”
“没有什么大事。”韩全笑道,“是淑妃准备了些糕点给大王罢了。”
裴远心中一紧,旋即暗叹:哪有妃子准备了糕点托皇上代为转交的,这托词未免太不高明,但无论究竟如何,恐怕都与淑妃脱不了干系,这就对了,难怪这个白善博方才一副如临大敌的驾驶,翎羽都要缩紧。有些事拖不得,有些事瞒不住,该决断的,迟早要决断,迟迟不决,终究是要出乱子的……
一夜雪过,满园尽着银妆,远远看去,白皑皑素净的不染纤尘。
昭阳殿前,几个宫婢正拿着小帚扫雪。大道上早就扫的干净了只剩下树枝栏下的地方,一点点细细扫来。李晗走来瞧见,不禁发问:“都扫的这么干净做什么?”
“回禀宅家,是贵妃主令奴婢们扫的。”小宫女们见他忽然来到,慌忙忙拜了一地。
“好好的雪,还没化便扫了,多可惜。”李晗伸手粘了一小撮莹白,在指尖搓化了,怅然一叹。
叹声未息,已听见话音:“就是要赶着没化才好扫的干净,否则待它全化成了水,混上些灰啊泥的,看要脏成什么样子。”谢妍领着几个宫人出殿来,拜迎了李晗,笑问:“陛下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随便走走,就到了你这里。”李晗与她上殿去,转入里阁。宫人们竖起了屏风,烧了暖烘烘的火炉上来,服侍地百般周全,又奉上美酒鲜果。李晗斜斜倚屏坐了,佳酿热热的吸一口噙着,伤怀之意却渐渐浮了上来。
谢妍见他颜色郁郁,默声遣开众侍,近前去轻声探问:“陛下,今儿个是怎么了?”
李晗盯着窗角一支尚染残雪的松枝,良久,深吸阖目。“贵妃,朕问你,”他缓缓开口,“当初你说阿鸾这事时,就没仔细问问明白,朕是不是犯下了什么夺人所好的罪过。”
谢妍闻之心中大震。“陛下这是……从何说起?”她慌忙低头询问。
“你们分明都知道,就只瞒朕一个!”李晗忽然将手中酒觞向案上一掷,怨愤激语时,眉心紧拧。
外间小婢听见惊声,慌忙要上来瞧,谢妍瞪目斥了一声,将她们全轰开去。“陛下何苦将这冤枉气撒在妾身上。”她垂了眼帘,咬唇细声道,“左右是妾错,妾领罪便是。只盼陛下顾念麒麟,留妾一个全尸罢。!”
她说得十分哀怨,眼里已有泪珠儿打转,满腹委屈模样,李晗撒不下火去,只好长叹一声。“好好的,又说什么湿啊干的。”他将谢妍扶起,拭去她泪痕,又泄了气一般歪回原处去,呆呆地靠着不愿动了。
“陛下,淑妃妹妹的伤势可大好了?”谢妍止了抽泣,将李晗一条胳膊细细捶捏。
“御医说她是心病,哪里就能好了。”李晗叹道:“打太皇太后还在湿就医,都这么些年了,汤药不断也就混的个时好时坏。如今旧患新伤的,她自己又是那么个样子……”他揉着太阳穴,吁叹着,便说不下去了。
“难怪陛下恼也舍不得恼了她去,一肚子火全倒来烧我了。”谢妍戏谑,“早知陛下就喜欢这病西子,我也大病一场,好让陛下也心疼心疼我来。”
李晗由不得苦笑:“朕当你是个知心的,你倒疯起来了。”
谢妍眸光流转,略收敛起笑意,附在李晗耳畔,轻道:“陛下既然当我是知心人,那我便说一句大胆知心的,不知陛下听不听。”她瞧着李晗面色并不见怎么样紧绷,才接道:“陛下再怎么烦心,也不外乎三条路好走:其一,她若真心是了无生趣,索性成全她便罢了;其二,送她回去是不能的,陛下要发慈悲心,那就辟一处道观让她去罢,从此眼不见为净,他们再要如何,也不陛下不相干。”说到此处,她忽然住了口,吊起眼角看着李晗。
李晗听得心绪纷乱,面上早已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
谢妍瞧见他那副神色,愈发笑得娇娆直将他那欲要催问又放不下架子开口的尴尬模样瞧够了,才又揉着他心口柔声道:“这其三呢,陛下只自己说,三年都过来了,这会儿急得什么?当初陛下心里是怎么个主意?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李晗怔忡恍惚良久,惆怅笑叹:“怪道皇后也说你最是心思巧密,她若是能有你这般——”
“陛下!”不待李晗说完,谢妍已打断他。她正身跪了,低声道:“陛下可不能这么说,皇后的徳仪,妾……怎么好比呢……”
李晗一惊,扭头去看她,只见她杏眸明澈,黛眉端庄,金棕袄子锦蓝裙,只一支攒珠累丝的点翠凤钗,再不需旁的琐碎宝钿,占尽了大气雍容。他忽然心潮微动,一时百感交集,当下不觉呆了。
反是谢妍忙忙的将他唤醒神来,催他早回两仪殿勤政。她命宫人取了暖帽手炉来,亲自侍奉李晗穿戴齐整了,送他出门。临行时,她扶着龙典,对李晗道:“麒麟望着就大了,近来愈发的长进,每日学里教授的那些诗书经典,不够他瞧上半日的。妾寻思着,该给他选一二位博学名望的老师才是。不知陛下如何打算?”
李晗道:“听来你倒是已盘算过了 。”
“盘算可不敢,不过是多想了点罢。”谢妍一笑:“陛下以为,文渊阁博士任子安,何如?”
“任子安?”李晗脊背微一挺,坐直起身来。“论才名,倒是无可指摘的。可他……”他轻拈着须,眼中显出忧郁之色来。
谢妍见他不决,又道:“妾知道陛下扭的什么心。虽说英王福薄早夭,可若论起才学品性,却也是无人不称道的。既是贤士,自当唯才是举,计较些怪力乱神的避讳,反倒失了皇家的大气。”
李晗微笑道:“朕听说,这任子安曾是你谢公府上的教师呀。”
谢妍道:“妾举贤不避亲。再说了。任博士先为公府教师,后为英王的少师,这人品才干,妾才得以知道。若是换了别的人,妾到未必敢叫麒麟去拜他了。这为人父母之心,陛下难道体谅不得么。”
李晗闻之又问:“他从前是九弟的少师,后来也做过三弟家阿宝的老师,如今又来做麒麟的老师,这职名可怎么说道?”
谢妍眸色微闪:“这一件事,妾可说不得。”
“罢了罢了。”李晗摆手笑道:“当年皇祖母给阿宝晋封郡王时那孩子也不过才八岁,如今麒麟也有五岁了,你谢氏祖在齐地,就封他临淄郡王罢。只是他到底也还小,你可不要伙同了任博士紧逼着他念书,逼出好歹来。”
听闻李晗当众说出这番话来,谢妍不禁大喜,忙叩拜谢恩。她笑着回道:“陛下可放心罢。这孩子好学上进,只怕不能学有所成,替君父分忧,哪里还需要人逼着。”
李晗连连唤她起身,笑道:“你当真快让朕去罢,再多偷得几刻闲,回头被咱们杜御史知晓了,又不得轻饶了朕。”
谢妍这才起身来,又俯身在李晗耳畔轻道:“陛下只管放心去罢,淑妃妹妹那儿,妾自然理会得。”
一句话吹入心去,惹得李晗心下酥甜,不禁笑得飘然起来。
待到李晗去的远了,谢妍返回殿中,一面唤宫人来梳妆,一面就差人往灵华殿去打听淑妃起身了没有,又命人将血燕,白参各煲了清补润肺的汤水,就要给墨鸾送去。
“妃主何必待她这样好。宅家如今已是来得少了,好容易来了,妃主还拼命往那头撵。”身旁的宫女一面给她戴暖帽,一面低声埋怨。
谢妍轻拧一把那丫头的脸,挑眉斥道:“这话私下里说一回已是罪过。往后再敢胡说,看不怕闪了舌头!”
那小宫女捂脸笑着去取斗篷。
谢妍静瞧着她,不禁暗笑:
这小妮子懂得什么,若当今是位英武的主就罢了,偏生是个仁弱的,连这等怄火闹心的事给瞧出端倪,也不过就是掷个杯子,还不敢当着那对头的面砸了,要躲到她这里来撒气儿。要他陛下宠有何益?怕是指不定将来怎么惨哩。
与其指望这个,不如捞些看得见靠得住的,才是长久计。又何况,这一位淑妃主如今的模样,任她再命大,又还能熬出多久去?摆现成的梯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与其留给别人踩回来再踩到自己头上,不如自己就先踩了罢。
这见不得人的好去处便是那园子里积下的雪,外头瞧着光鲜干净,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化成一滩脏水,什么烂的臭的全要浮出面来。各人各名,既下了这火坑,再端着个玻璃脆的良心,又能矫情给谁看。
章四八 与身违 (2)
墨鸾醒来时已将至午时,难得一抹暖阳,从冬日封霜的窗格子外打进来,松松散散洒在脸上,似有温暖甜香沁润。她深吸了一口气,唤宫人来,将窗再开得大些。
宫人们服饰着她洗漱,又进了药,这才扶她在梳洗床坐下,替她匀面盘髻,才抹了些许花油,便闻报谢贵妃来了。
墨鸾起身相迎,福身时,披散青丝从肩头垂下,愈发衬得面庞雪白。
谢妍忙将她扶了,安置她重坐下,抚着她垂顺乌发,拿了犀角梳来替她梳头,梳着梳着,带落的青丝竟也有了一把。谢妍禁不住叹息:“你呀,真是伤心伤身,你看看,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说着,便将梳下发丝递到墨鸾眼前。
青黑长发纠缠,竟似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孽,欲说还休。
“晓镜青丝断,蜡烛啼血阑。争暖青灯壁?见难别亦难。”墨鸾看着那团发丝,浅叹时,连梳子一起接过手来,细细拂得干净。“难为贵妃挂念,特意来看我。”
谢妍将宫人尽数屏退了,拉住墨鸾的手,轻道:“好妹妹,这等话当着我面说过就算了。宫女们不识字,但陛下身旁的女秀才、侍工们可是断得字的,若是听听传传的,可怎么好。”
墨鸾眸色一漾,心知一时昏闷,错口说了不该说的,不禁垂了眼,愈发默不作声了。
谢妍也不再多说下去,只将两盅汤摆上墨鸾面前,笑道:“这是暹罗国的血燕,长白山的白参,最是滋阴补阳的清补之品,你尝尝哪一样合口,回头叫尚药尚膳二局记下了,每日煲上一盅来。”她捋着墨鸾长发,摇头轻叹,“好好的一个人,何苦这样想不开。”
“我心里的事,姐姐不能明白。”墨鸾惆怅,不由苦笑。
“谁说我想不明白?”谢妍紧了目光,低声道,“就是连着我都看得明白了,妹妹想,陛下每日在妹妹身旁,还能不清楚么?……”
此言一出,激得墨鸾心下一哆嗦,双眼由不得睁大了望向谢妍,屏息时眸色已是一片静谧浓乌。
“方才我来前见者韩大常侍,”谢妍不紧不慢地汤,喂着墨鸾吃用,一面道,“说是起早晨下朝的时候,陛下留了表哥往两仪殿,说是妹妹备了点心给凤阳王,这——”
“我没——”墨鸾一口汤未饮下,针刺一般,痛得她眼前泛黑,便有些坐不住了。
谢妍忙叫人来讲他扶回榻上躺下,她只紧拉谢妍手不放,低低的追问:“好阿姊,你告诉我,他这会儿——”
“告假回府去了,也不知什么事。”谢妍叹道。
只听得这一句,墨鸾便又是一好阵咳嗽,按住心口便直不起身来了。
谢妍安抚她好一阵。哄着她睡了才去。
她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下午,不断为噩梦惊扰,偏又不能醒来,那魇魔似无形状,只有恐惧残存,冰冷地压在心口,渐渐向着四肢百骸渗开去。
直至傍晚时分,她终于挣脱出来,猛坐起来,只觉得冷汗涔得满身。
没错,她知道她不应该也不可能这么拖延下去。她只是,仍旧无法接受。到如今,她已说不清,心底依旧不愿熄灭的,究竟是执念,希冀还是幻妄,唯有一个声音仍固执地在灵魂深处呻吟:毋宁死,不苟活。甚至,已不单只是因为那个男人,而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掏空了心房,为了活着而活着。
可若是因此……
这等抉择,两难,太苦了。
她缓缓将那方玉枕抱起来,猛地,却怔住了。
那玻璃簪不再……山枕里空无一物……
她呆了好一阵子,终于惊醒来:那是她仅剩的维系,与他,与她心之所向、
可如今,她却将之失落了……
她慌了起来,满世界地找寻。
随侍的宫女闻声而来,只依稀听得她是要找根簪子,忙将妆奁全都打开:“妃主的钗环簪钿全在这儿了。”
“不是……不是那些……不是……”她喃喃地盯着那些或精巧或璀璨的珍宝,忽然,呜咽一声,闷头呕出一口殷红来。
小宫女手足无措地扑来扶住她,慌乱中打翻了妆奁,顿时“哗啦啦”一阵倾覆声响,金银珠玉撒了满地。
乱中,殿外却起了人声,抱迎相叠,已换了一身常服的李晗大步边上前来。
“这……又怎么了?”他怔怔地,停了步子。
眼前之景,何其诡谲,那女子青丝垂散,衣衫如雪,却有斑斑血红,一如梅花绽落。她立在一地玉碎中,面色凄迷,愈发苍白单薄,唯有檀口被血渍染得嫣红。七分哀迷,三分妖色。
一旁宫女已俯身拜下,她失了支撑,忽然便软到下去。
李晗一惊,一步上前,将她抱住。“到底怎么回事?”他恶狠狠逼问,已有怒涌。
“妃主忽然说要找什么簪子……奴婢也不知怎么……”那宫女哆嗦着应声。
一语道破,心下已了然。
李晗看着怀中人凄然模样,不忍暗叹。若他当真一念之差,将那簪子拿去还于了白弈,岂不立下便要了她性命?既如此看重,却又说出什么还不还的话来……“阿鸾,”他扶她坐下,拭去她唇上血,将她真个搂进怀中暖着,“你看朕给你带来什么。”说着,他已向等候宫人使下眼色。
不多时,几名内侍便抬上一方木雕方台来,台上摆着什么,被缎子掩了,瞧不见。内侍们又将缎子挑了,这才显出真身来。
那是一尊冰雕的人像。倚身斜卧红荫下,落花腮畔枕痕香。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态,分明是她。
“你记得么,”李晗轻声道,“那年你在东宫那片樱桃花荫下睡着了,我瞧了忘不了,回去便画了一幅来。这回拿了画去,想叫匠人们依画雕作,可那工匠说需要见一见金身才好雕的形神兼似。好容易昨夜里赏冰雕,才叫他远远瞧了你一眼,又不被你察觉,没了惊喜。你……可喜欢么?”他说时眼里闪着光,透着忐忑,唇角却又不自抑扬起一抹甜,仿佛忆起至极难忘的绝美。
墨鸾静看着,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她缓缓撑起身,上前去,伸出手。
在那并带哦发髻上,插着一只七彩琉璃的簪子。冰雪晶莹,映的那琉璃光泽流转,百千妩媚。
“这……”她将那簪子拔下,捧在心口。冰凉触感立时溶入肌骨血脉,寸寸弥漫,却又忽然暖了。
瞬间泪已溃落。
“你昨夜晚上拿出来给朕瞧的,自己都忘了么。”李晗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拿给陛下……?”墨鸾惊回身来。
“你昨儿醉了,睡得沉呢。朕不问自取了,没想到吓坏你。这是什么稀罕物什,你这么宝贝它?”李晗搂着她腰,将她带近身前来,轻声哄问时,几乎贴面。
男子愈加炽烈的气息洒在面前,墨鸾只觉得,她会死在此间此时。“陛下……”本能地便想要推拒。却在触及刹那心颤了,百味纠结,终于,只是轻轻贴合在那胸膛上。
心跳,声声愈烈。
桎梏腰间的手陡然紧锁,炽热唇舌夹着呢语覆下,起初只是浅尝轻吮,牵引着挑起贝齿,度入口中,贪婪地汲取逗弄够了,又延着颈项寸寸印下,流连锁骨香肩。
焰色燃起,渐绽成威大火事,血腥气却从颈嗓涌上来。
不可阻挡。
无路可归。无处可逃、
闭上眼,是另一个人,另一张脸。哪怕自欺也好。沉入欲孽,赤裸的纠缠,幻想如此便是了无牵挂。泪成潮汐,欢愉,羞耻,涨落时掩盖下那不可呼喊的名字。
却终于,还是在那一瞬间,痛呼着醒来了。
双手遮挡起泪颜,掌心一枚如刺簪,亦紧的戳入血肉里去。
好疼。
章四八 与身违 (3)
再睁眼又已是天光大亮。身下仍有涩痛,她坐起来,呆怔怔看着,那一朵暗红花,仿佛仍有腥烈之芳扑鼻。
皇帝早朝,皇后幽闭,拖得多病身,做这规矩之外不守律条之人。从今往后,愈发有的人言:轻慢,狂纵,恃宠而骄。
人之多言,本无可畏,可畏的,是自己将心失与了人言。
她起身,轻推开前来服侍更衣的小婢,往汤堂去沐浴。
烧红的铁蟾蜍,在水波下晕出模糊扭曲的形状。疼痛在热气上蒸中麻痹,她倚着池壁划入水底,任由长发海藻般漂浮。
屏息恍惚,似又回到八年前了,尚自羞怯,嫩生生地以为,已瞧见了世间最至极的绚烂,殊不知愈是好看的,毒性愈烈,一旦沉湎,便是再无生门。
而此刻,一点点地变了,早已今是而昨非。
她像一尾浑噩的鱼,舒展了百骸,随水沉浮。
忽然,一双手将她轻轻一拉。冬日冰冷的空气猛然冲入胸腔,凉如寒刃。她轻呛了一口,仰面睁开眼,怔了一怔,猛翻身站了起来,喃喃唤出:“静……姝……?”坐在汤池边的女子,因为许久不见,几乎有些不敢相认,但那样亲切的眼神却绝不会错。“静姝!”她不禁一把握住静姝的手。
“娘子仔细受凉!”静姝忙将她拉起。
立时便有宫女上前来替她将身上水擦得干净,服侍她穿衣。堂内炉火烧得十分暖,又有雾气弥漫,并不觉得冷。墨鸾方着了中衣,便又伸手拉住静姝,仿佛恐怕她一转眼便会消失了一般。
静姝从宫女手中接过棉绒袍子亲手替她穿上,便好似从前,她们仍旧是在凤阳侯府,何其安宁恬静。
“静姝,你为何——”她惊异又不安地追问。
静姝将她按在屏风前坐下,不让她被风吹着,又取了面脂口脂来替她细细涂抹。“公主推荐我来的,说是——”她又用棉巾子将墨鸾长发裹住,一缕缕地轻捏着擦拭,才应了这一句,话未完,忽然却听堂外宫人来报。
“贵妃主命奴婢给妃主丝诳讵燕粥来。”
静姝与墨鸾对视一瞬,唤宫女接了手。她步到门口,向外细看了片刻,便命人接下那盅血燕粥,又道:“有劳大姊姊回禀贵妃主,多谢贵妃主记挂。淑妃主吃了这血燕粥,觉着好多了,已吩咐了殿上人专司这个,不敢叫贵妃主多费心。”
那朝阳殿来的宫婢迟疑了一会儿,又道:“贵妃主叮嘱着,妃主趁热用了粥罢,搁得凉了寒胃。”
静姝眸色一沉,笑里已添了一抹冷意。“妃主这会儿还在沐浴梳妆呢。”她略挑了眉角,一每诳讷那宫婢细看,一面吩咐灵华殿中宫人架起小炉,将那一盅粥用文火小心温上。
那宫婢吃了一惊,紧盯着静姝打量了半晌,又把眼向旁人看去。一旁随李晗留在灵华殿的宫人见状,冲她拧眉轻道:“这位是新供职的阮宫正,早先不是已去朝阳殿拜谒过贵妃主了么,你怎么不长记性。”
但听得是新来的宫正,那婢女吓了一跳,忙福身歉道:“宫正宽宏。奴婢实属无心冒犯。”
宫正职在六尚之外,虽是同品,实则驾于六尚之上,专司戒令究禁,寻常小事更有便宜决罚之权,颇有些内廷御史的意味,历来由皇室亲信家仆中的女子出任,是大内中不可轻易得罪的要人。无怪那婢女闻之色变。便是墨鸾从旁听了,也由不得惊得扭头来看。方才重逢惊喜,又是水雾浓重,竟未看清静姝服制,符节。
“无妨。”静姝微微一笑,命身旁宫女封了一双蓝田玉雕的凤钿,又单取了一支玉怀鼓坠子来也用小锦盒盛了,一并给那宫婢,笑道:“大冷天的,劳动大姊忙碌,这是妃主一点薄谢,烦请大姊回去,务必转呈贵妃主,待妃主身子再大好些,自是还要亲自登门拜谢贵妃主照顾去的。”
那宫婢见了玉怀鼓,低头露了笑,便几拜辞,颇会意地去了。
静姝瞧着她走的远了才回身来,从宫女们手中接下巾子,继续细擦墨鸾长发。“想来这世上,原还是好人多。”她忽然笑了一下,在墨鸾耳畔轻哼出这么句话来。
墨鸾怔了一怔,只觉她一句话似极尽了冷笑嘲讽,不禁叹息。“我今儿才知你本家是姓阮。”她笑了笑,将话岔开去。
“姓阮姓硬的,有什么关系,不都还是我么。”静姝也笑道,待将墨鸾发上浮着的水珠都擦尽了,她才沾了花露花油梳理,一面道,“原先的宫正年高还乡去了,公主就荐了我来,补了这么个缺。怕不知要恼了几多人。”
“你……”墨鸾略一迟疑,看了看其余几名宫女道:“那暖炉的烟呛得我难受,你们去扇着些。”她将旁人支得远了,细声轻问:“你做什么也来这里?‘家里’怎办?”
静姝笑道:“娘子快别操这份心了。撵了我,整好买两个新的来,再迎个诰命夫人回去,可算是齐全了。正二品的朝中大员,肱骨栋梁之才,有什么事不好办的。”
“你这是真话还是玩话?”墨鸾无奈蹙眉,拉下静姝执梳的手,“他守你到现在,推了多少好姻缘,也实属不易了。”
静姝静了一瞬,低叹:“再守上十年百年不也还是良口口不婚么。我是个知足常乐安于天命的,只求他快快娶妻生子罢,别耽误了他家的大事,反成了我的罪过。”她抽手回来,捻了墨鸾发丝来盘髻,默然良久,又道,“倒是娘子你呀,你瞧,”她轻推一把墨鸾,将之推得离镜子又近些,“这气色……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好。你宽心罢。”
墨鸾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几乎血色全失,苍白中,唯有两颊因肺疾而略显红嫣,宛如桃花染。“你知道的,”她苦笑,“这辈子怕是不能忘了。”
“那也要看值不值当记挂啊。”静姝似负气哼了一声。
这一句说得极轻,但墨鸾依旧是听进去了,禁不住肩头一颤,又嗽了一阵。静姝吓了一跳,忙取了软垫来哄着她靠下,抚着胸口替她顺气。
墨鸾倚身靠了,闭着眼,一时竟不敢去看静姝。那样 的直言快语,是她绝不敢动半分念头去碰的,便是一念闪过,也足够叫她生不如死。她怕,怕极了。
章四九 惊风疾(1)
新隆二年 末,御史大夫杜衡一纸御状代呈圣前,弹劾大司徒宋乔欺上瞒下陷害忠良,诉状人,是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
李晗急命刑部会同御史台核查,短短五日内,多年来积下的物证人证便一件件提上,又牵扯出先帝裴妃及裴氏旧案。沉冤桩桩,一一浮出水面,环环相扣,半点喘息余地不留,直往死里狠狠砸下。
与此同时,三司核审灵华殿行刺案又爆出惊讯,几名宫人皆指凶案实乃皇后主使,意在陷害淑纪,更有人血书涂墙,以死明志。
外朝内宫,矛头所向都是一个“宋”字。
突如其来,犹如雷霆乍惊,劈得李晗焦炭糊涂。
即便当事时气恼冲顶,激愤之下险此说出废后的话来,但真到了此时此景,叫他如何忍心。毕竟多年夫妻情,哪怕将她闭在殿中,平平静静,便是此生再不见,总也是好的。似如今这般,再往下,怕是难逃出这死局了。
何况,殷裴两家旧案是先帝在时断下的,若此时翻了案,岂非承认先帝错昧错判?本朝自开元来,以孝治天下,这等事,他如何下得去手。
杜衡刚直,谢公清流,白弈称病,裴远又是那头二号的苦主……困兽窘境,竟寻不着个可商议之人,李晗万般无奈,只得急请蔺谦。
不料,蔺谦竟也力主彻查。“陛下仔细想想,先帝当年为何拔那裴子恒在陛下左右?陛下这些年来莫莫就真的半点想法也不曾有么?这裴子恒与殷忠行,一文一武,皆是安邦兴国的王佐之才。是我朝中兴,还是……陛下可不要枉费了先帝一番苦心,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一席话,说得李晗心底骇浪汹涌。
他并非无知无觉的愚人,父皇留下这收扰人心的功业给他,让他替裴殷两家翻案,近处,是收干才,远的,是平民怨,他岂能不明。
他亦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他这个皇帝不过也只是一块踏脚石,或者一个便于摆布的傀儡。凤阳王的文学馆压着朝廷的弘文馆,凤阳王的兵权压着他的玉玺冕冠,凤阳王……
有时恼恨起来,他甚至也在心里做过无数种设想。但终究仅是想想而已。这丧乱绝杀阵那一端,缚着他的亲妹。母亲是绝不能依的。若真起干戈,无论成败,他与母亲必定只能黄泉相见。
又及,还有阿鸾。
他满腹忧心,恍惚散漫地游荡,直到习惯性地又走来那冷香萦绕的宫殿。
满苑冬梅盛绽,白如冰晶,粉如薄霞,一树树妆点得清幽,芬香暗撒。
那女子倚在玄关,披着粉帛金绣的袍子,眉心亦是一朵梅,捧香拈棋时,媚眼静澈的不杂尘瑕。
“你说,腾该怎么办?”他捡走她指尖黑子,盯着她的眼询问。
“陛下问这朝政事,妾不知。”她又惯常地垂下眼去,轻声婉转。
他忽然扼住她手腕,将她扯近面前来,近到几乎贴面。他盯着她,死死地盯着,目光深地恨不能将她剖开心来打理。彼此的吐息,在这寒冷冬日中,愈发不可忽视。说明早已熟悉,却依旧陌生,弗远,又弗近。
良久,他听见她叹息:“陛下分明已有了决断。殷公忠烈殉国,殷将军难得将才;裴公贤名犹在,裴君又是陛下的臂膀栋梁。这冤洗了,可正朝纲,可安民心,父有非,需谏之以正道,又可祭庙堂,以尉先帝英灵。陛下何须再问?”
“你可知道,蔺公谋的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倒了宋氏,下一个要倒的是谁?”他盯着她,嗓音紧得干涩。
她静看着面前棋盘,缓缓伸手,将满局白子,一枚一枚收起,攥在掌心,低吟:“家兄……从不曾阻止陛下去做正确的事,这一次也没有,不是么。”
他闻之手上一松,掌心黑子便“啪”得坠入乱军,再也寻不见了,只余裂响清脆。
一方诡谲,连片漆黑,哪见白军支影。
他揉着眉骨,呻吟一声,将她狠狠拽下,拉扯的那一捧莹白从指尖洒落,颗颗坠在花香浸润的流泻青丝间。犹似新局。
言语饮尽,滚烫唇舌皆烙在她肩胛,亲密而又虔诚。那一抹肩上鸾纹,愈发青红的妖异,在旖香缭绕中恍惚振翅,似欲破云向日。
腊月中,圣旨敕,数罪并罚,罢黜宋乔及其子宋雅、宋璞官职,削爵,与一干证据确凿之从犯,尽斩于市,以正法典。诏,废皇后宋氏为庶人,念其妇人无知,免死幽禁。宋氏家财尽冲国库,仆婢充奴。首犯即伏,其余涉嫌者,赦免不咎。
然而,那已一无所有的废后终究没能在皇帝的念情与怜悯中逃此死劫。新隆三年正月十五,上元,她点了一只灯,一把火将这冷宫连她自己一齐烧尽成灰。
从此,内廷元夜,三年无灯。
先帝时旧案被翻,便仿佛是将旧朝残影彻底敲散的钟声。朝局在瓦蓝天色下,微妙着愈渐明朗。一月中,今上下诏,改年号为景福。
血色涂炭,是终结,亦是开始。
没有永恒。即便是死亡。
宋璃依旧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变幻。
声色俱厉的正宫。善妨狠辣的废后。渐渐的,愈来愈化作了遭遇遗弃的可怜女子,冤死九重的又一屡芳魂。
令宫人们一边毛骨悚然一边津津乐道的故事,永远是暗夜中仿佛存在的魅影。
流言开始点点弥散,言指瞧见废后鬼魂,白衣曳地,面目已烧得焦黑。
在灵华殿 的月色中时隐时现。
断而进之,便有人揣测,淑妃擅宠,用这苦肉计害死了皇后,故而冤魂不散,前来索命,莫须有之。
蜚语愈演愈烈,李晗不堪其扰,敕令内廷不得胡乱言说这些怪力乱神之语,但终是民口如川,愈是强禁,愈发传得神乎其神。
直到二月时,御医确诊淑妃喜得龙脉。禁中顿时为之风变。
李晗十分欢喜,祭天,祭祖,又请了得道法师大作道场,以安人心。
这个突然降临的孩子,像一道天来的明暗光,一半是缘,一半是孽,纠缠难断,但依然照亮了黑鸾的眼睛。
她不再拒绝吃药,不再浑然无觉地空着单薄衣衫在凉天里走,不再厌食,不再懒懒地倚在玄关让眉间浸染哀戚。
她就像一支破冰的花,短暂的恍惚僵愣过去,渐渐便退了霜华,绽出绚烂颜色来。
她开始一点点的接受,学着像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接受上天做下的巧妙,甚至也慢慢地去接受,那个与她交缠再不能分的男人。他是孩子的父亲。
人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情,不能忘,但却可不去想。感觉着那小小生命正一点点茁壮,时而手舞足蹈,她竟觉得她能够听见,血脉相连时共振的声声心跳。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孩子清亮的第一声啼哭,退去粉红后白净的小脸会是什么模样……每每此时,她便觉得,那些许多她都可以抛下,她看的见幸福的形状,她已触到花开的温度,暖而柔软。
四月中,李晗恢复了殷氏的世袭国公,由殷孝袭靖国公爵,起任为左武卫大将军。妻张氏诰封二品夫人。
那个浑身骄傲的女子,大妆之下依然俺不住天成的恣意。她仰着脸,挑起好看的凤眼,拿下巴尖将墨鸾从头到脚勾描一遍,末了轻笑,一句赘言不加。
墨鸾被那份神气惊住一瞬,旋即亦不禁笑起来。
前来拜谒的将军坐在高屏那一端,看不见形容。侧旁的夫人却眉飞色舞,时而拧眉,时而瞪目,时而却又笑得欢喜娇柔俏。
分明是眉目传情,须得要心有灵犀。瞧在眼底,怎叫人不莞尔艳羡,度人思已,又惆怅平添。
“将军沉冤得雪,乃是天道所向,君王英明,臣工倾力。妾乃内妇,不敢妄涉朝政。将军不必来谢我。”墨鸾轻执团扇,掩了半张面,从容陈道,“妾曾逢危难,两度仰赖将军仗义,救命之恩,尚无以施报,万不敢枉受恩公谢礼。”
“救人性命乃是本分。又何况,去日种种,如去日没,妃主不必以为感念。”殷孝泰然一应,隔屏行了军礼,即便拜辞。
去日种种,如去日没。
墨鸾犹不得怔忡,揣摩良久,只觉半暖还寒。
章四九 惊风疾(2)
对于这微妙变化,最为之欣喜的莫过于李晗。
他的欢欣,便似将要初为人父,竟比那年轻的母亲更加期盼孩子的降临。他将每日甘露殿上读书勤政也挪去了灵华殿,只想陪伴他的宠妃爱子久一点,若非裴远杜衡、蔺谦等一干近臣劝阻.他几乎要将两仪殿的政务也挪过去。
他喜欢在偷闲时抬眼,看她在一旁刺绣的模样.那样安静恬淡的微笑,在淡粉色的唇上绽起.映着薄薄的阳光,是如斯久违的绝美。
于是他便忍不住丢下于中事,赖到她跟前去.将耳朵帖在她隆起小腹,闭上眼享受一瓣喂入口中的蜜柑。细细的吴盐滤了酸涩,甜中一抹淡淡咸香,愈发余韵悠长。
墨鸾便只得搁下手中针,以免刺伤了他。但他每每地将那绣品夺来,胡乱指点,要把花鸟虫鱼全挤在一处,说是这才足够童趣。他又别出心裁地嫌弃常服的衣襟不够好看,央她亲手新做.被宫人们劝阻,说道不可让妃主太劳心,他便做出悻悻模样,这才取了特意找来的素巾子,央她绣上一双戏水鸳鸯,给他贴身来戴,直到终于得了手,才欢天喜地罢住.将这天赐的转机握在掌心,仕性到了极致。
宫人,朝臣,乃至天下万民,人人都在等。等着淑妃将诞下的究竟是公主还是皇子。如今后位空悬.六宫无主,以这般圣宠,万事便是险中有玄。
于此,墨鸾浑身的神经早已绷得极紧,仿佛再稍稍施力,便会立刻断裂。她事无巨细皆十二万得小心,唯有夜深人静却无法成眠时,才能接一缕月光入殿来,举头望那皎皎银盘,舒半刻神。她只想她的孩子平安出世,其余的,她决意不去理会。
但她觉没想到,此时竟还有人能潜入大内来见她。
李晗几站日夜留在灵华殿,殿中殿外戒备比往日愈发森严。
所以,当那个男人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用一抹周绸遮住她双眼时,她惊得浑身一颤。
“阿鸾……”他用一种低迷的声音,兄弟在她耳畔,惹得她又是一激灵。
她呆了一瞬,抓住眼上遮蔽,便要喊。
是谁?此世间不该再有第三个男人如是唤她。
“分得好清楚。本还想逗逗你,这么快就识得穿。”那人轻笑着,一只手堵住她嘴,陡然将黑绸勒得紧了,“别喊。喊也没用,我下了迷香,他们都睡死了。禁卫在外,无陛下令,一时上不来。你乖乖的,我不会害你。”
黑暗弥温。她什么也看不见。
巨大得惶恐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不能抑制。她缓缓垂下手,本能地护住了腹中脆弱的小生命。
那男人劲力很大,柔软的丝绸也似绳索,勒得她双眼生疼。若要强行反抗,她绝无胜算,反而会伤了孩子。
“你想要什么?值夜的宫人每时辰轮一班,一旦有人发现,你就算杀了我也难活着逃出去。”她深吸了几口气,竭力让自己维持镇定,企图与那不知名的歹徒做一笔交易。
“我只与你说几句话就走。不会耽搁到被人发现。”那人满不在乎地笑。他再次凑近她耳畔,几乎是吹气一般,轻呵:“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是怎么到得白家?”
脊髓瞬间为之彻寒。墨鸾险此便要尖叫出声来。
为何这人会知道?为什么?
那黑暗中的凶手却依旧在耳畔冷冷笑着,像在说一个何其有趣的故事。“你就从没问过你的父亲,他是不是真的卖了你?”他慢条斯理地问,一字一字戳入她心血里,“为什么他与你重逢后就忽然死了?他的落脚处,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你明明聪明通透,为什么不仔细想一想?还是——”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了,冷嗤一声。
突如其来的寂静。
墨鸾只觉连呼吸也随之阻塞窒,空气不能入肺,一阵阵头晕,仿佛置身悬崖,一阵冷声也能将她吹下万丈深渊。
这般的静,逼得她几乎崩溃。
那人似察觉她的摇摇欲坠,一把将她桎入怀中,不许她倒下,却向她射出最毒利的箭:“你其实早明白了吧。你只是不敢想,不敢认。你的父亲,他本可以不死。是你害死了他。”
心,忽然就被剜了一块去,血淋淋的空洞。冷风毫不炼惜地灌入,瞬间忆起的,却是重逢时,弟弟说者无心的童言快语:阿姊你丢了,阿爷急得没法,又找你不到,就带我回了家,想着兴许你还能找回去。
是呵,她其实,早就该知道罢。那些事分明早已在她心里,所以,即便这么些年过去了,依然能够这般清晰的想起。只是她自己拒绝了,将它们深深埋起,视而不见,当作浑噩不知。
她不能承认啊。若承认了,便是万劫不复,百身何赎。
可知今,竟就这么被生生地剜了出来。
“滚开!“她终于捂住耳朵,凄声哀呼。
黑绸滑落,双眼陡然一松,她猛睁开眼,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摇摇晃晃寻不着重心。
依稀有人在呼她,声音时近时远,不知飘在哪里。
她恍惚着,几乎呻吟地应了一声,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阿鸾!”李晗连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奔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头还有晕,沉沉地抬不太起来。
寝室中一片漆黑,竟连灯也未点,只有一抹月光从窗口洒下,银白的,似冰一般寒冷。
“阿鸾,你怎么了?”他摸索着唤她。
手似乎解到什么湿热的液体。他心一颤,招起手,稀薄月光下,只见一片湿粘,分不清是血是水……
他惊得大呼起来,不断却无人答应。他顾不得许多,将墨鸾简单安置下,又唤殿中值守的两名小脾,仍是唤不醒,急怒时,当下随手抓了枚枕头砸过去。
玉枕落地,一阵破碎脆响。
两名小婢这才迷糊着醒来,骇得慌忙爬去点灯,又奔走喊人。
灯火亮起,只见墨鸾躺在榻上,显日已昏迷过去,身下一滩湿痕,乍看与清水无异,细瞧时依稀竟有些血色。
“啊呀!这……这只怕是穿水了!”当职奉御只看了一眼,立时惊呼。
此言甫出,殿中诸人顿时慌张起来。李晗也慌得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传诏尚药、医婆与稳婆。
不曾想,那稳婆到了殿却吓得连连叩首谢罪:“妃主她晕过去了,掐人中也不醒,熏香也不醒,这……这要怎么生?”
“你问朕怎么生?”李晗大怒,招脚便要踹人。
“陛下!”那尚药慌忙将之拦住,急道,“陛下息怒,还是快传御医吧。妃主气息脉象均走微弱,胎动也走弱了,耽搁下去,怕是凶险呐。”
“妃主产子,怎么传御医?”大常侍韩全下意识驳了一句。
“顾不得了,先救人命要紧。”李晗急得浑身冷汗热汗一起下,摆手就将韩全往外赶,“你亲自去,快去将钟御医请来!”
韩全领了命,撒腿就往外奔/
宫女们在里头看护,李晗也不敢多看,只得闷头在门口打转,侍人捧了水来请他洗手,他也没心思,只浸了浸,连帕子也不要,随便在身上抹了,心下乱成一团。
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他睡得迷迷糊糊地,忽然听见墨鸾大喊,猛惊醒过来,除了瞧见她晕倒,别的什么也没瞧见。
不多时,瞧见韩全领着钟秉烛赶来,他已没什么气力多话了,只一个劲儿将钟秉烛往里让。
谁料钟秉烛取了针,分别在墨鸾人中、涌泉等穴施下后,墨鸾仍是不醒。
他又在别几处穴位施针,不时查看墨鸾反应,均是受效甚微。
“究竟怎样了?”李晗忍不住凑上前来询问,因为焦急而不断扯着袖口领口,几乎要将之全扯烂了。
钟秉烛也不向李晗施礼,只是仔细查看墨鸾气色,号她脉象,一面道:“妃主脉息虚弱紊乱,恐怕是受了什么大惊吓,才引致晕厥早产。施针不能将之唤醒,也无法催动宫缩,为今之计,只有替妃主坼剖产子。”
“坼剖……”李晗将这两个字复念一遍,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浑身一震,“你说什么?”他眸光一涨,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次。
钟秉烛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李晗一眼,又道:“坼剖产子。就是用刀——”
未待钟秉烛解释完,李晗已几乎是吼了出来:“坼剖!把人坼膛剖肚还能活么?”他怒瞪着钟秉烛,咬牙切齿,几欲睚眦崩裂,恨不能立时将之拖出宫门乱棍打死。
钟秉烛却似早有预料般轻笑了一笑。“不剖不也是个死么。”他从随身医箱中取出一支脚炉架好,点了火,将一壶酒倒进小锅里架上去烧了,待到酒沸腾足时,又取出一把尖刀来,放进酒里煮,一面从容道,“情势威迫,臣只能与陛下说,坼剖产子,尚有一线生机,但若是不作为,现在就可以预备后事了。“
他说得十分平静,俨然已下判词。
李晗怔怔得,仿佛魂魄尽失一般,应不出半句话来。
钟秉烛已不顾他,兀自取了银花甘草来煮水,又将一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架在火上烧煮。
好一会儿,才听见李晗干涩轻问:“这事你从前可做成过?“
钟秉烛答的十分干脆:“没做过。只在书上看过。“
“你……!”李晗一口气顶在胸口,拳也不禁攥得紧了。
钟秉烛已开始将宫人们请开。“陛下,坼剖产子在前人典籍中确有记载,并非臣胡乱妄言。”他泰然道,“臣愿以性命相抵,成则生,败则死。不知陛下有没有魄力下这个决心?”
李晗又是大震,目光下意识向帷帐中转去。
帐中女子双眼紧闭,牙关紧咬,竟已是静无声息。榻角叠放着的素罗巾方才绣了一半,忙乱中,尚未顾得上取走……
他盯着墨鸾静看一会儿,只觉得双眼涨痛,终于颓然转身。“朕真盼你长命百岁。”他对钟秉烛抛下这话,头也不敢回地逃出门去,才妯殿,便浑身无力地坐下台阶上,全然不顾形象地抱住脑袋,任谁来劝说拉扯,也再挪不动半分了。
章四九 惊风疾(3)
夜风浅转,笼中灯火飘摇。那一抹人影在明暗交错的牵引下在公主府的书斋前显出形状来。
白弈从卷宗中抬眼,瞥见白崇俭在门口小心张望的脸。“干什么?”他合卷问了一声。
“堂兄这么晚还没歇息。”白崇俭应了声,蹿上前来坐下。
白弈唤了侍婢来奉茶,一面又问:“说罢,什么事?冒着被那个彪悍郡主‘刑讯’的险半夜溜出来,不是来探望为兄的罢?”
听白弈提起王妜,白崇俭眼光微微一烁。“听说宫里出了点事,我想着,该来告诉堂兄。”他笑了笑,愈发紧打量着白弈神情,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听说……淑妃忽然早产晕迷,钟御医要替妃主坼剖产子。”
白弈正执茶杯,闻之猛一顿,眼底波澜骤涌。
但不及他开口,屏风后却“哗”得一声惊响。只见婉仪纤娜身影半隐在屏风后,碎了一地的,是一只茶盅。侍婢们已慌忙来收拾滚落的汤水和碎瓷,但她却不肯出来,只是背身立在屏风后。
只此一瞬分岔,白弈眸色立时平缓下来。他不动声色,将茶杯送到嘴边,饮了一口,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白崇俭愣了一瞬:“堂兄你不去么?”
“回去罢。”白弈已走到屏风旁,回身冲崇俭又说了一遍,言罢便转去屏风后,拉起婉仪先走了。
他拉着婉仪,直返回内堂。跟随而来的侍婢们替细细擦拭了手脚,确信她并没有被伤着,这才却帘而退。
婉仪在榻角蜷起脚,抓着纱帐。“我醒来见你不在,怕你又熬得太晚,就……”她咬了咬唇,愈发将纱帐扯得紧了,低声道,“你……你当真不去么?若有个万一……”她说到此处便见白弈眸光瞬息转厉,于是半句话堵在嗓子里,再说不出来。
白弈站起身,将挂在屏壁高处的一柄长剑取下,忽然“锵”得抽出三尺青锋来。
剑气寒光耀起,溢得满帐,婉仪眼前一闪,下意识抬手挡着闭了眼。
“宫里并未遣人来说这事。”白弈缓声道。
“这么大的事,阿叔总不会是骗你。”婉仪问。
“不是这个。这事……他来之前我知道了。我是说……”白弈细细擦拭剑身,愈发声沉:“陛下并未派人来通知。子恒和朝云也没有来人传信。为什么他来了?”
婉仪细细揣摩,由不得惊道:“莫非……你……你疑心是陛下……”她只觉得嗓音紧得发涩。
“你放心,陛下舍不得你这个妹妹,太后更舍不得你这个女儿。”白弈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瞬愈发黯沉。“但此事必有蹊跷。我——”他盯着掌中剑,以手按着寒冷剑锋,忽然,收手狠狠将剑刃握在掌心。
疼痛立时从指尖散开,入心冲顶。他皱了眉,却仍不放手,只是不说话了。
血从他指尖渗出来,再沿着剑锋滚落,颗颗的,犹似血泪。
婉仪心中一阵抽痛,怕得想扑身拉住他,却偏偏浑身僵冷得一动也不能动。
灵华殿内,钟秉烛已命人抬来屏风,隔绝出一方静阁,将众闲杂宫人一律遣开。
“陈尚药,请你领这两位奉御留下,除去冗赘钗饰衣物,着中衣,将衣袖挽起缠在肩上,再以烧酒洗净双手双臂。”他如是对内省尚药道,说时,他已先自做了示范。
这一番话,惊的尚药与两名奉御皆是呆骇。
她三人皆是内宫女子,而今钟秉烛却叫她们仅着中衣,更赤裸双臂。一时,三人皆不敢轻动。
钟秉烛见她三人迟疑,不由厉斥:“心正则目不邪,你们若是学得医理却不知医德为何物,请即刻出去便是。”
他神色十分严厉,其中一名小奉御听说他要剖开妃主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原本已是胆怯,如今被这般一吼,顿时吓得腿软,一下跌在地上,转身就向外爬。
那尚药惊醒神来,正要将之拽回,不断却有另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钟御医,我原学过穴理针炙之术,让我来。”话音未落,只见一名女子已转进阁中来,着雪色中衣,乌黑长发紧紧束在头顶,一丝不散,两条袖子也早已高高扎紧在肩头,竟是静姝。
钟秉烛只看了她一眼便点头道:“好。你来施针,先用沸酒煮过了,一会儿你要紧盯着,随时替妃主止血,不可让她流血过多。”言罢他又对余下一名奉御道,“你看好医架,针、刀、线等褚物,一应不可掉落,不可混放,开水、烧酒和银花甘草,洒中断。”
“这……这可稳妥么……”那尚药仍是满心担忧,忍不住呻吟。
“敢来,敢留下,就说明她们稳妥。”钟秉烛用剪刀将墨鸾衣物剪开,先后一一浸过酒和银花甘草水的棉纱擦拭她的身体,一面嘱道:“尚药在大内主治多年,经验老道,烦劳你从旁仔细查看妃主的气色和脉息,随时告于我知道。我要专注主刀,恐怕顾不及这一处了。这是救人命的大事,尚药可千万要宁神静心。”
那陈尚药为钟秉烛镇住,又见静姝与奉御早各自严阵以待,也只得专注静下神来。
钟秉烛不愧是稀世罕见的奇医,以麻沸汤止痛,金直刺穴止血,细棉丝缝合,也只得这样的人物,才敢做这样的事情。
景福元年夏,淑妃坼剖产子,诞下一名皇子,经御医钟秉烛悉心医救母子平安。
喜讯传至公主府已是天光将明,白弈闻讯急急细问。
那传话的内侍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奇事,显得十分兴奋,眉飞色舞说了许多,又道:“大王宽心,钟御医说的,只要妃主这三日不出差错,能醒过来,就是要大安了。钟御医的妙手,错不了。”
听得此话,白弈才终于松得了手。那染血的长剑没了把持,坠落时一响,惊得堂外那内侍抬头看。白弈将落剑踢去一旁,不动声色将伤手藏在袖中,出去打赏应酬了那内侍,转回来坐在案前好一会儿,才默默地扯了棉纱,将全国各地处慢慢缠起。他又盯着伤手半晌,终是长出一口气,抬头恰对上婉仪惴惴目光,笑了。他有些无力地指了指不远处的茶壶:“我想……先喝口水……
章五〇 恨情长(1)
幽幽转醒时,已是三日后。伤处十分疼痛,在这余热未消的天里,愈发难挨。但却又很轻松,仿佛终于卸下了久压肩头的重担。墨鸾略转动视线,看清榻侧静姝染泪的脸。
“我……”她虚弱地轻吟一声。
不待她明言,静姝已会意。“恭喜妃主,是个小皇子呢。”她将丝帛包裹的小小婴儿抱来跟前。
那小家伙还皱着脸,双眼眯作小月牙,只凭气味小小哭闹了一番,便在母亲温柔的抚摸下安静下来,哼哼唧唧的,不一会儿又打起了盹。
“娘娘,你……”静姝支退旁人,俯身在墨鸾耳畔轻问。
“别问我。”抚在孩子脸颊的手微微一颤,墨鸾静静望着那张粉红的小脸,良久,长叹。“我都忘了。真的,都忘了。从今往后,我只为这孩子活着。”她阖起双眼,蹙眉时,眉心疲惫倾泻,泪水却从眼角渗了出来,延着脸侧,不断滚落。
若我此生从未与你相遇,是否便可躲过这诸般劫难,如山鸠野燕般过得安平自得?
不必了。再不必了。
我宁愿我已都忘得干净,再不与你相干,再不去想那些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又亏欠了谁。
我只是倦了,累了,乏了,厌弃了,不想再为你心痛流泪……
有钟秉烛妙手,加之静姝悉心料理,墨鸾复原得颇好。钟秉烛嘱她每日需要少许慢步,以免脏器粘连,她便每日让人搀扶了下榻来走动。尚未安全愈合的刀口仍有疼痛,她只咬牙忍着,绝不露半声哀。
李晗特准了静姝留宿灵华殿,搁下职事,全心照顾墨鸾与小皇子。
他给新生麟儿起名李泰,乳名吉儿,寄望他福泰安康,吉寿延绵,十分的庞爱。
淑马荣宠至此,又添了皇子,一时传言莫定,都说淑妃封后亦是大有可能。
果然,李晗便在朝中提及后位虚悬之事。不料,以蔺谦为首之众臣,各个都进谏他册立贵妃谢妍煌一,早立长子为东宫,免生乱事。
李晗被呛此一遭,心中难免闷闷不快。他自然早知道,论资排辈阿鸾比不得谢妍,论家身,诸臣对白弈多有忌惮也不无道理,他只觉得百般不爽。何时他也能有一件平凡家事,不要这许多牵扯关碍,只单纯做一回丈夫、父亲……?
但值此时刻,白弈却冷不防一本奏上,教他革新吏治,于三公之下增设左右仆射各一人,共同总领六部事,司宰辅之职,入禁中参政,直接与皇帝负责。同时,又奏荐谢蕴为左仆射,蔺谦为右仆射。而昔日三公之位,便彻底成了架空高处的有名无实。
如此微妙,于朝局,看似并无太大变化,然而,细思之下,往日的独领分制却已不复存在,各削了些甜头,却又各给了些香饵。
而更令李晗觉得惶恐的是,这一项革新,抽却了横在皇帝与尚书省之间的隔板,将更多的调控决策实权重新回扰于帝位,步步招招分明是在替他谋划,他根本无法拒绝。
何况,白弈偏选在这样一个时候奏上此议。
阿鸾拼死诞下龙子,他却什么也给不了她,怎么看,都是他欠了她,欠了白氏。
可若他立谢妍为后,安定群臣,之后再行改革,谢蕴便再不好驳他,蔺谦便也不好驳他,余下诸臣也不会驳他……竟是个皆大欢喜的上上之算。
可这般上算,却偏又透着寒气,令他难安。
他辗转纠结了半月之久,反复踟蹰,终有决断:
立后。革新。但却只字未提立储,也并未替淑妃进迁。
于是,看似万象和谐,宁静之下,却愈发琢磨不定了。
而此时的墨鸾,便真好似死地新生一般,一心扑在吉儿身上,其余诸事一概不闻不问。
直至景福二年,转瞬一载,皇子泰周岁。李晗于玄武门前设晚宴,替爱子拜下周岁酒,大宴群臣,又于两仪殿设了家宴,上下喜庆满盈。
难得谢夫人也入宫中来,与墨鸾母女俩在一处,抱着外孙,好不和乐。那新学语的小儿郎竟也懂得寿星的谱,高兴了便“阿爷”、“阿娘”、“阿婆”地奶声咿呀,不高兴了便皱皱鼻子,扭头谁也不理。憨态可掬,骄态可爱,逗得众人频频捧腹。
酒席兴浓时,白崇俭拈着杯葡萄酒凑上前来,乐呵呵地逗着吉儿喊“堂舅”。
“你快别胡来!”谢夫人忙笑着将他赶开,“这么小的孩子,沾不得酒!”
“可怕二伯娘不得来。”崇俭摇晃着酒觞,笑眯眯斜抱着臂,那神情便好似一支狡黠的狐狸。“听朝云大哥说,二伯娘也时常挂记着堂妹哩,常说起堂妹与夕姊颇有几份神似的。“
谢夫人闻之神色微变。“这孩子撒酒疯了,快叫你家娘子领回去!“她斥了崇俭一句,却反将墨鸾哄住道,”别听他的胡话,谁知又在乱叨叨些什么。“
“伯娘饶我这一回罢,我可再不敢乱说了。”崇俭双眼闪烁一瞬,似惊悟一般,忙笑掩了口。
墨鸾抱着吉儿,却好似什么也不曾听见般。“党兄衣袖上惯熏得可是七分安息香佐三分木香?”她忽然要将话岔开一般部首。
“是。”白崇俭略微一怔,下意识应道:“堂妹好厉害,这也能辩得出。”
瞬间,白崇俭只觉脊背一寒,瞬间有些不自在的僵了。
分明是淡然微笑,与这一句话搭配一处,却叫人不禁战栗。
不错,是香气。用惯了的熏香,早已浸入体肤中去,便像是一种记号,无声无息的弥散。
原来,竟是心照不宣。
他一时愣在当场,呆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全没了往昔怜俐神采。
正尴尬时,却有笑语聘聘而至。“这是谁家的郎君,当真好英俊,就是有几分面生呢。”谢妍执一支绣团扇,款款地便走上前来。身旁跟的,却是湖阳郡主王妜。
王妜听得谢妍这句,飞快的瞧了白崇俭一眼,面颊微霞,嘟起嘴嗔道:“这我可认不得。玄武门混进来的外臣罢,皇后快命人打出去。”她话虽如此说,眉飞顾盼间却颇有几分得色欢愉。
见谢妍来到,墨鸾与谢夫人少不得起身施礼。待礼毕了,谢夫人才笑道:“方才还说呢,贵主快领回去罢,再多耽搁会儿,就该醉得认不着北了。”
“你们可不能伙同起来撵我罢!我来瞧外甥也不允么?”白崇俭大呼冤屈。
“呸!就不害臊!二殿下几时多了个舅舅?殿下的亲阿舅明明在那头呢!”王妜说着纤手一指。
视线移去,越过月色花影烛火灯辉,便见白弈与李晗在一处说着什么,一旁王太后与婉仪母女带着阿寐,正由宫婢们挑捡冰镇的果子给阿寐尝。
“行了,你两个要吵家吵去,何苦吵给我们看。”谢妍笑推了王妜一把,却在谢夫人身旁坐下。她如今贵为皇后,愈加意气风发,锦蓝银泥的典雅宫装,金缕织绣的牡丹国色,当真是雍容华贵无人可及。“陛下有旨,今儿是家宴,不拘俗礼。”她取下髻上一支沉甸甸的金凤累丝珠钗递于随侍的宫女,换了朵轻盈鲜花插上,一面拉住谢夫人娇道:“阿姑母是家长,可不能只偏心着亲闺女,就忘了我这个娘家侄女儿。怎么也得替我评个理才是。”
“这可是怎么说?”谢夫人惊笑,“皇后殿下哪里需要我来评理?”
“这理还真就得姑母来评了,”谢妍眸色微漾,叹道,“瞧瞧咱们二殿下周岁,多大的排场!我们麒麟那会儿可赶不上呢。陛下这是偏心了。若是连姑母也不疼我,那我可没处申冤去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看似玩笑,却字字凉意毕现。她这是在怨怪,嫌吉儿这周岁庆得没了长幼,却又不好说与陛下,于是拐弯抹角说来了这里。墨鸾忙将吉儿交由乳娘抱了,起身礼道:“皇后说笑了。临淄郡王是嫡长子,吉儿再大此,自然是要敬拜长兄,不敢有错。如今只是仗着年幼懵懂,又蒙陛下不弃、皇后宽宏,才胡闹一回罢了。”
“瞧你,我说这个玩话,你也当真了。”谢妍轻摇团扇,扇面上朱红的山茶便荡起金灿灿的光泽来,晃得人眼花。她将墨鸾按回坐席,又笑道,“什么嫡啊庶的,你我是姊妹,他们是兄弟,一家人,讲究这些,岂不生分?两兄弟,要互相勉励着,多多修贤树德,早替君父分忧才是。”
古来立长立贤多有纷争,便是要将二者兼具了,才得断绝他议。
墨鸾垂目顺应:“皇后说得极是。吉儿话都还没说齐全呢,懂什么事。只盼临淄郡王的聪每贤德多惠及着他些就好了。”
听得这话,谢妍才算是真笑了起来。
谢夫人忙插话打断道:“当了娘亲的就爱操心,这些留待殿下们自己闹去罢。”她说着冲白崇俭摆摆手道,“廿郎还不丢了那酒杯了,快耍个乐子来助兴。”
既有谢夫人来打这圆场,谢妍也便即改了话头。“头两天我还听说,将军撺掇临淄郡王踢球来着。不如今日就罚你也给咱们踢一趟,若是踢得不好看睦了,我就把你这娘子留下跟着我,再不还你了。”她顺势便也拿住白崇俭说话。
白崇俭应声已不知从哪儿摸出只蹴球。他将手中半杯酒递于王妜,转身一抛那球,已蹦到一边去,一面笑道:“那我便上那檐顶子上去踢一趟,总该好看了罢?”
“你可行行好!别摔下来吓死我!”王妜才捏稳那酒觞,闻声先白了脸。
但白崇俭已点足一跃,白光凌霄般闪上了屋檐,兀自将只藤球踢的翻飞如有花溅。
一时,众人都举头瞧这热闹。
火烛星影下,谢夫人喑自叹息,默默揽住墨鸾胳膊。
墨鸾扭头静望了望乳娘怀中正睁大眼好奇张望的孩子,微笑摇头,便将手抽了回来。
章五〇 恨情长(2)
方入冬时,又出了件奇事。
白崇俭不知怎的瞧上个里坊舞娘,竟另置了宅院将人养了起来。湖阳郡主得知,闹得天崩地裂,要告崇俭停妻再娶。
原本,官家子豢养婢伎也算不得何等大事。但这尚主者又不同,贵主不依,明妻暗妾已是要不得了,当真以停妻再娶论,怕脊杖充军也是轻判的。
偏白崇俭又是一副死不悔改模样,整日留恋小宅。
王妜气得闹上了婉仪,要白弈管教他这兄弟,否则便是请至尊判罪。
王妜是王太后内亲侄女儿,陛下的表妹,素性刁蛮惯了,本就难缠。又何况,当年李裕谋反那一场事,她又是半个知内情的,再搅闹下去,怕是不好。
白弈被闹得心烦,便命了家人去将崇俭带回。不料,几个家人却被白崇俭打了出来。白弈大为光火,只得亲自去拿人。
入院才到堂前,已听得狎昵声,踹门进去,一眼瞧见全是淫艳之色。那一对男女连帘帐也不放下,大刺刺纠缠一处。崇俭仰面半倚半躺,双手揉握蜂腰。那女子跨坐在他身上,上下耸动,媚态放荡,容貌倒着实颇为姣美,撇去那些狐色春情,竟与胡海澜有五、六分的相似。
见有人闯入,那女子惊起来,急忙掩面躲藏。白崇俭却是不慌不忙,衣裳也不穿,赤身裸体便直接站起身来,挑眉笑道:“堂兄就这么业了,小弟可还没备好待客酒呢。”就在他肩头,从后背蔓延锁骨下的烧伤清晰可见,狰狞犹如魔咒的烙印。
白弈面色青铁,上前,一把掐住那女子脖子,将之拖出来摁在崇俭面前。“不过是眉眼略有些像罢了,这等下贱的货色你也要?你不知耻,别辱没了人家!”说时,他已将之直接甩下地去。
那女子先被扼住了咽喉,待整个摔在地上才尖叫出声来,骇得浑身颤抖,衣不蔽体地抱住白崇俭的脚,连连哀求。
一瞬,白崇俭脸上浮现出一种僵冷的阴沉。他低头看了那才与自己欢好一处的女子一眼,忽然十分嫌恶地一脚将之踹开,翻身却执起搁在一旁的长剑,“锵”得便抽了出来。
白弈眼疾,一掌拍在崇俭手腕,将剑击落。
“滚!”白崇俭十分暴戾地冲那女子吼了一声。
那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的女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从逃了出去。
“堂兄几时多了好生之德?”白崇俭冷笑一声,这才开始穿整衣物。他抬眼瞧了一眼大开的堂门,瞧见堂外侯立的数名卫军,又嗤道:“大王这是来看兄弟还是缉拿案犯呐?怕我惹出甚麻烦牵累了大王的英名不成。”
“你不必罢。”白弈闻之反而笑起来,“你小子真以为能牵累到谁。”
此言甫一出,白崇俭立时面色一白,眼神瞬间锋利起来。他刷得长身而起,一拳已向白弈脸上袭去。
白弈抬头截住,反抓了他手腕一拧,将之背手摁了下去。“精神着就好。整日一副色迷心窍的靡靡之相,我怕叔父几时得信,杀上京来剁了你这不孝子。”他唤了卫军入内来,二进制话不说,将崇俭绑了,拖回去见王妜。
崇俭起初激愤地破口大骂,终是骂得累了,才闷声不吭真情 为。
白弈一咱将之擒到达王妜面前,又请了家法,给了好一顿鞭子,算是他负荆请罪,少不得由婉仪从旁劝一回。
王妜见了夫君这狼狈相,又软了心肠,红着脸别别扭扭把人领了回去,便也不闹了。过了几日,小夫妻言归于好,专程地拜帖来签谢兄嫂教导,要设谢酒。白弈自然是辞了,又正经回了书信。不料他二人又拜。来回两三趟,连婉仪也不禁好笑。
“你不知应了了事罢。看这架势,要推去什么时候。”她一面坐在镜前梳头,一面从镜中看婢女们替白弈摘冠。
“应什么应。又不是什么光荣事,还大张旗鼓的。”想起崇俭那些个荒唐事,白弈便没好气。
婢女已将婉仪发髻散开,梳顺了青丝。婉仪将婢女们轻遣开,起身到白弈面前。“你不应,他们不罢休,回头湖阳又要来闹我。不如请阿家主了这个局,也就是一顿家宴。”她如是劝。
“我觉着不太对劲。”白弈道。
“怎么?”婉仪一怔。
“崇俭到如今还放不开。”白弈叹了口气,难得显出些许不安疑虑来。
婉仪闻之不禁轻笑。“你也知道说他。你凭什么说他?”她似是玩笑般有此一问,半真半假。
白弈略微一僵,一时盯着婉仪不言语了。婉仪却亲手解他衣带,替他更衣。白弈静了一会儿,便又道:“你觉不觉得朝云哥这阵子似避着我一般。我专程去寻他,也见不着。”
“各有各的忙呗,阿伯如今也是身居要职,亲弟兄未必就要每日见。”婉仪不知他为何忽然又扯上了傅朝云,只当他是想岔开话去,便随便应了一声。解中衣时,白弈贴身佩着的香袋便露了出来。婉仪瞧见,手上一顿。“戴了这么久,都磨了线了。换一个罢。”她将那香袋捏在指尖摸了一摸,如是道。
“不必了。”白弈一把将之拿回来,换子汤服就要走。
“你也先取下来再去罢?还戴着,浸了水了。”婉仪追了一句。
但白弈却似没听见一般,径直便往汤堂去了。
他走得干脆。婉仪怔了半晌,悻悻地坐回镜前去,垂目时,倒也不见得哀怨,也不见怒,仿佛已然习惯了,只是笑不起来。她开了抽屉,取出个做了一半的香袋来,呆呆看着。
“娘娘也去沐浴罢。回头该歇息了。”侍婢上来相劝。
“待会儿。急什么。谁要跟他凑一块儿了。”她反而叫人掌明了灯,取了那香袋,不紧不慢继续绣起来。
章五〇 恨情长(3)
白弈终于应下了崇俭,又特意去寻了傅朝云,想着若是借此名头,或许能与朝云见上一面,问出些端倪。但却依旧未能如愿。朝去遣仆子与他送了书信来,就要去探视母亲。
于是,一席家宴,却无端端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
白崇俭仿佛又成了那个稚纯无辜的孩子,乖顺地耷拉了耳朵,小心翼翼向兄长道歉,再三地敬酒。谢夫人自然要相劝兄弟和睦。白弈不愿拂了母亲颜面,只得再训诫他二三句,也就作罢了。一家人吃饭,反倒生分的如同应酬客套,各怀心思,暗自忖度。
散去时,二位贵主分别上了舆,围起步障先行。
谢夫人舍不得儿子,拉着白弈,执意送至府门前。
白弈想与母亲叮嘱些什么,又见崇俭在一旁,终于没能说出口来,只再三请母亲多多保重。
崇俭与他并肩行至岔路口,两人都走得不疾,偶尔搭上句话,皆有些漫不经心。
论亲,崇俭与他有同宗弟兄之情;论事,叔父如今坐守凤阳;怎样都马虎不得。“你呀……今后再少胡作非为些罢。”白弈思绪繁困,颇为无奈地叹息,从跟随仆子手中接过缰,便要上马辞别。
“人活一世,从不‘胡作非为’,岂非无趣?或许,再过几年,我也大彻大悟了,再这样教训旁人也未可知哩。”崇俭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白弈正要镫马,闻之心中一震,甩了马缰回头看白崇俭,却见崇俭一双眼中闪动的,全是辨不清的光。
蓄意挑衅?还是口没遮拦?
瞬间僵冷,不可名言,不呆道破。两人都没有动作,浅浅对峙弥漫。
忽然,一条细瘦人影飞快地撞上前来,猛向白弈扑去。
白弈正寻思着崇俭的事,没防备这突如其来,眼看那人已撞在胸前,下意识一掌劈下,钳住一条胳膊,将来人反摔了出去。
随从与白崇俭似乎也全惊了一跳,涌上来助他。
仆子们立时将那人扭成了个粽子,意外的,却只是个小乞丐,称说饥饿难耐之下,想要抢些值钱东西换吃食……
此处离旧府尚不远,闹声早已惊动了府前持护,很快谢夫人便差了家人来问。
白弈不愿惊扰了母亲,随手打发了那小乞些钱,便将之放了。
“堂兄如今愈好善乐施了。”白崇俭一笑,先上了马。
“将军又不是外人,怎不知大王一向行善的。”跟随白弈的家人实在听不过他三番五次讥讽,愤然抢白了一句。
白崇俭却不理睬,依旧笑着与白弈辞别。
白弈看着崇俭远去,又看了看街道两旁死气沉沉的房屋,胸中一阵莫名烦躁涌动。“你们去傅将军府上等着,请不到他不用回来。”他索性将随行之人全部遣走,独自策马而去。
是夜回府后,他很快便发现更加奇诡之事——墨鸾当年送他的香袋竟不翼而飞。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婉仪。
但婉仪却笑他。“你说笑的罢,我有那么无聊么。”她边笑,边拈着针线,挑起眉来看着他,“大王索性出去问罢,凡举今日见过面的都问上一声,瞧瞧谁偷了大王的。你成天宝贝得碰都不让人多碰半下,什么人有这好能耐,我也想知道得很!”她笑着便起身来,将手中新制的香袋拿去阿寐身上比比,一面瞥一眼白弈,道:“大王还盯着我做什么?离了就寝食难安的宝,还不快去寻回来?这个是给女儿做的,你想要我还不给呢!省得回头又赖我耍奸使诈。”
她笑得戏谑,又透着自嘲。白弈只得哄了她,尴尬时心却莫名得直往下沉。
莫非是……他赫然忆起与崇俭分别前的混乱。不能,那也不过是瞬息的事,谁能妙手空空偷去他贴身佩戴的东西?一个小乞丐?他想冷笑,偏偏笑不出。心有旁骛,突然遇袭,已分散了他足够的精力,那小乞不能,但若是有人趁乱从旁出手……他着实没法确定。可这人有何目的?图什么?这人……会是崇俭么?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已经走进了一个局,那设局人足够了解他,可他却觉得茫然而无力,千头万绪,似乎想得很明白,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下一步该如何应对,仿佛怎么走怎么是错。
这种感觉,他已很久不曾有过。
这种名叫恐惧的感觉。
他不自禁抬起头看了眼窗外月色。
天气干冷,月光淡洒下,街面上似有扬尘,仿佛有了层灰蒙蒙的淡墨。空气中,全是腥气。
九重高墙之内,永远只有民平常面目一次又一次重现的暗流。
李晗是性情中人,将男子的多情与贪心表现的淋漓尽致。墨鸾生下吉儿伤及本元,钟秉烛叮嘱她好生养,二三年内不可孕育。她又不可再用那些伤身的药,便劝李晗搬回长生殿去。起初李晗也十分不舍,终于还是从善如流。于是,宫廷传言中很快开始出现新的秀丽红颜,一位姓徐的小才人,据说又是皇后的外家表妹,新近得进婕妤,颇讨得圣心欢喜。
许多人暗笑淑妃是个傻子,这分明是皇后想要分开陛下的心思,她却偏还要将陛下往外推。
于此,墨鸾倒是十分淡然。李晗不似从前那般粘着她,她反而落得清净,除了儿子,旁的什么也不想管,德妃贤妃偶尔颇有深意的与她走动,她也只是客套敷衍一二,装作不懂,不愿深交,仿佛刻意退一般,执意想占一处无人关注的角落,好让人们渐渐将她遗忘。
但不知李晗却又在想些什么,好似顽童心血来潮,高兴起来忽然就要让墨鸾补进贵妃之位。
是他念情也好,是赏她育子有功也罢,他以为是恩,她眼中所见却全是劫。
她连忙上书郑重辞谢。她不想做什么贵妃,若是补进这贵妃之位,又要徒填几多猜疑算计。她到宁愿无声无息,平安将她的吉儿抚养成人,那便是她如今唯一所愿。
可惜李晗半分也不懂她,只当她是低调谦虚得惯了,颇自以为妥帖的作此提案,煞有介事的请几位国老近臣先议。也难怪他不能懂。朝中,宫内,他眼中尽是人往高处走,又怎能知水为何偏向低处流。
墨鸾再三请辞不果,万般无奈,只有修了家书与谢夫人。她其实是想请白弈帮她这一回。就好似当初立后,贵妃位为四夫人之首,仅次于中宫,不是单纯家事,若是朝臣反对,李晗便不得不审慎考量。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同白弈讲——或者说,若要她直接修书与白弈,她落不下笔。于是只得辗转经由谢夫人,请夫人相助。
然而她却收到一封用密文书写的回信,译来只有一句:
万语千言,唯与面表,青冥长天,冷阶翠梅。
还有一只旧香囊。
熟悉的清凉气息浅浅漫开。她手上一抖,险此不能站稳。
这香囊,她怎能不识。
那一年他生辰时,她绣了这香囊与他,薄荷冰片茶香装得满满的,给他提神。他笑着让他亲手系在他颈项,唇角勾勒出好看的弧线。
他们分别的那一年,回首遥望时垂下的泪,仿佛仍有温热残留。
一晃光阴荏苒,她依然记得那样的香气,只需一丝,便足够引诱,唤得沉眠记忆惊醒,那些她亲手埋葬封存的记忆,伴随着复苏的疼痛,着魔一般疯狂地向外钻,钻透了血肉,疼痛紧缩。
怎能不疼痛?
她觉得羞耻,甚至愤怒。她恼恨自己,却又无计可施。
不是说过已忘记了,已经全部都忘记了么……
她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努力的深深呼吸,以此抑制颤抖。
惶恐的宫女以为她犯了急症,骇得就要喊人。
她忙将之唤回,低声叮嘱:“莫惊扰了别人,你只去将阮宫正请来就是。”
当静姝闻讯匆忙赶来时,她已遣走了乳娘,独自一人,几乎要将那信笺与香囊捏碎了,指甲嵌入肉中竟也毫不察觉。静姝努力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才能将东西取出,一阅之下,神色大震,先取了火盆来,将那信烧得干净,直到又要去烧香囊,她才惊起来,一把压过攥在心口。“……你留给我罢……一个香囊又能怎样?”
“你也知不能怎样了,”静姝忍不住低声恨道,“那你以为这是什么?能代表什么?”
“你也看懂了……不是么?”墨鸾反问。
静姝一窒,接道:“但笔迹不对。这笔迹我不识。”
“或许……或许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样便查验不出——这香囊别人认不得,但我认得。”
“香囊可以是丢了,也可以是被人偷走,还可以是——”
“不会的,怎可能——”
“你心里认定了,怎么都能寻着借口!”静姝恼得一把掐住墨鸾胳膊,“娘娘!你又中了什么蛊?还不够疼吗?”
“可是……”墨鸾连看也不看静姝。她只是将那香囊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帖在唇上,“这里头的香料是新鲜才换过的……他一直在用啊……”一瞬,她眼中耀出瑰丽的光来。
“你……”静姝嗓子一堵,顿时涩酸泛涌,只觉双眼开始有些涨涨得难受。她慌忙揉了揉眼,竭力平下语调:“既便如此,这几年来他可有主动要与你相见?便是节宴合该相逢时,也不曾与你多说几句,更匆论独处。他这是在避嫌!他把你嫁给别人,避着你不见,还做这些干什么?你为他如此,不值得!总之我不能——”
“你让我去罢。”墨鸾却不许她再说,“我心里有一个洞,填平它,或者穿刺它,怎样都好,给我个痛快了断。我有话要问他,无论结果如何,也可以就此结束了。”她痛苦地蹙眉,眼中又流淌出哀色。
“你为何一定要去撞这个南墙才肯死心?”静姝急恨,“五年,八年,十年,娘娘,已经十年了。我看着你一点点地把自己逼进死角,好容易见你走出来,如今,你难道又要我看你再跌回去?”
“我不会再跌回去。”墨鸾看着小遥床中安睡的孩子,平静起身,抱起玉枕,将那支琉璃簪取出来,与香囊合握一处。“我只见他一面,一起还他,就是了。”她拉住静姝双手,近乎恳求:“身在这地方,我如今只敢信你。我只托你替我照看吉儿半日,等我回来……”
“你既然信我,要问什么我替你去问,要还什么我替你去还,你……你分明就是还想见他。”
墨鸾眸色一颤,呆怔良久,缓缓地却哂笑起来。“是。我想见他。想当面问他。你骂我没出息罢。”她黯然背过身去,瘦削的肩膀隐约轻颤。
“你何止没出息!你简直——”静姝喟然长叹。“这世上有千万人死心眼,偏就你最不信邪。”她骂着又骂不下去了,别过脸去,眼泪却在瞬间涌下,“好,我知拦也拦不住了,万事小心去罢。但你只记得,二殿下还等着娘亲,你给我囫囵个儿回来。”
章五〇 恨情长(4)
离了主的灵华殿,静得莫名有些可怕。分明依然井井有条,宫人各司其位,却偏有种戚寂的寒报。
吉儿中途醒来,挥动双手要人抱。乳娘便抱起他,似有似无地哼着歌子,摇摇晃晃。那孩子便像中顽皮猫崽,四爪并用的玩闹了一会儿,又攀在乳娘肩头睡了。
静姝呆呆坐着,看着眼前诸般景象,只觉指尖有些冰冷。她下意识搓了搓手,却暖不起来。
“阮宫正宽些心罢。妃主也不过就是苑里走走,散一散心,一会儿便回来的。”不明就里的乳娘瞧见她神色不宁,如是劝慰。
静姝勉力微笑。打从墨鸾离去她便时时后悔。这件事愈想愈蹊跷,她不该纵容娘娘任性。可她真能留得住娘娘么?她总不可能时时刻刻盯住她。愈是拦着,恐怕心里愈不能安宁。
为何忽然有这样一封信来?究竟为何?
信证的香袋,白氏的密文,看似毫无破绽,却又好似全是漏洞。
她百般思量,一时竟不知是否该立刻抱上皇子,亲自去将墨鸾寻回。
但尚不及她抉择,却有人先声而至。
“临淄郡王方才与几个宫人在苑中玩闹,从树枝上摔下来,伤了手脚,皇后殿下请阮宫正即刻过宁和殿去。”朱绣半臂石榴罗裙的女史说得平淡。
她猛吃一惊,刹那呆怔,回神时,心底寒气翻涌。
巧合?或是蓄意。
不。不能有这样的母亲。怎能拿自己亲子设局?可巧合如斯,偶然之中的一抹必然,又在哪里?
但已由不得她细思了。她是非去不可。皇后之令,她不能违。这女史知她在灵华殿,她若执意耽搁,只会给娘娘新添烦忧。
“宫正且放心去。我只抱着皇子在此等妃主回来。”乳娘细声从旁道。
她迟疑片刻,缓声问:“这等大事,想必皇后已派人启奏陛下了?”
“皇后已亲自命人报宅家去了。”女史道。
“但我职责所在,也需要再遣人秉奏内府总管,报于宅家知晓,并没有不敬之意。”静姝点头,便即寻了一名殿中宫女去,又道:“淑妃主命我看护二殿下,我不敢怠慢,只好由乳娘抱了二殿下尊驾一同往中宫去,还请大姊先行禀报。”脑海中反复的,是墨鸾一句嘱托:身在这地方,我如今只敢信你……这位谢皇后是何其聪敏的人物,想来,绝不能让二殿下在她中宫出什么差错。尤其,陛下已得了消息,很快便会过去。
只是,娘娘,你莫再贪恋,及早抽身罢。这一件事,从一开始便不在掌控,而今已愈发望不尽了。
静姝携了乳娘抱着吉儿去宁和宫。
不出所料,谢妍果然十分周全,将吉儿与乳娘安置妥帖,命宫人们悉心照料。
李晗得了讯息,亦很快赶来。
但见李晗来了,静姝才算是松下半口气。既有陛下在跟前,料想不会有人放肆。她这才稍将心思挪开一半,来管临淄郡王哪一档事。
临淄郡王伤得不劲,手臂上蹭花了大片,更摔折了腿骨,御医给上了夹板,痛得不住呻吟啼哭。跟郡王的乳娘、傅姆、宫婢、内侍、护卫,谁疏于值守,谁进佞言,谁引发祸事,谁来担当责任,谁又是杀来敬猴的鸡……一一需要查点判度。
然而,这边厢头绪尚未明晰,却忽闻那边惊乱。
静姝心下一哆嗦,推开从旁宫人,疾步奔回殿前,一眼瞧见乳娘面白如纸地瘫在地上,周遭乱哄哄忙作一团。
谢妍正拜身哭诉:“麒麟才受重伤,好端端又出这样的事……这定是有人蓄意谋害,请陛下即下圣旨,严加彻查……”
李晗却似傻了一般,呆磕磕立在一旁,身子挺得僵直,面色亦是惨白,双眼里全是惊惧。
一瞬,静姝只觉胸腔里一阵紧缩,气息窒闷,眼前泛黑,跌在殿门前,竟不能迈入。
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本以为该是算尽了,却怎料终是棋差一招?愈是小心翼翼,愈被索套勒住了咽喉。
若她便放心将小皇子留在灵华殿,是否反而能逃过此劫难?
天知。她不知。
她只知她恐怕真的,辜负了娘娘……
不。
不。
娘娘啊,你还是……莫再回来了……
风起。天寒。
大火过后的痕迹已被青草香花遮盖,一如这繁华宁静之下,掩埋了多少血腥白骨。
长天青冥下,偏冷废苑阶畔,翠梅枝斜,一朵朵盛绽,宛似羽绣。
废后宋璃幽禁自焚的旧苑。只有这里,有这般景致。
这的确是无人走动的禁区,寒气透地三尺,几乎将那枝上花也冻结晶莹的冰玉。
墨鸾独自立在花树间,清瘦身影,孤单犹如惊鸟,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还要……再等下去么?
她抱臂自问。
凉意从心底漫上,占点弥散,渗透了血液。
她不该再等下去了。她该回去。她的吉儿还等着娘亲。
她其实根本不该来。痴傻又一厢情愿得以为,幻觉稀薄的温度也能燃成火。她竟为这个丢下孩子,疯了一样跑来这里。
她大概真是疯了。
她返身便向回路奔去。
花枝一颤,牵住挽上披帛。
她步伐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疼痛。
忽然,一片洁白从天洒落。接着,愈来愈多,愈来愈绵。
……下雪了?今年入冬的初雪……么?
她怔怔地伸手去接,却在雪花坠落掌心一瞬,痛得低下头去。
冰寒彻骨,连心锐痛。
似乎,有人向她奔来。许多许多人。她们将她围起来,用厚而软的半篷裹住她。
然后她看见李晗,急匆匆向她走来,快到近前时,却又走不动了一般,呆呆地丫着,满脸无措。
他喃喃地唤她,只唤两声,便又沉默。他忽然跨上前一步,与她对面跪下,将她整个抱紧入怀,先闷声哭了……
雪下得很大,很快便能将她的膝盖没过。莹白落得满身,无人去拂。
证供。流言。纷纷乱乱。许多人说,是一个混入的宫女,在小皇子的吃食中混上了一枚枣。又有人说不是,是那宫女趁人不备喂了小皇子一攻枣。总之,只是一枚枣,再普通不过的枣,却不比任何一样凶器逊色。
那乳娘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怎样问她,她只说的出两句:不是。不知道。她先疯了。谢皇后赐了她白绫。
而墨鸾却躺在灵华殿,睁眼时不停唤着孩子的名字,然后被喂下汤药,昏睡,再惊醒,如此往复,只是醒时越来越少。便是钟秉烛也束手无策。医术再高,终只救得还活着、并还想活下去的人。
直到有一日,那人的请见表递在虞化门外。
臣白弈斗胆,叩首请见淑妃。
他有入禁符节。但他不用。
李晗将他宣至灵华殿外,忽然像只暴怒地狮子般跳起来,将奏表砸在他身止。“朕要说不许,你待如何?”他仿佛要将连日积压的惊急哀怒通通发泄干净一般,恶狠狠地瞪着眼。
白弈不发一言,默然跪在阶前,长拜。
这一跪一拜,好沉。
李晗如芒在背,怔怔盯着他,恍惚良久,竟像个忽然受了大礼的败卒。他终于败下阵来,颓丧地垂了眼,挥手,再说不出别的。
宫人们一一退去,裙摆撩动帷幔纱帘,带起钤钤轻响,仿佛吟咒。
炉香浅漫,幽幽的,似要将一生情长牵引。
听说,人之将死,便会开始回忆。为何他此时分明还活着,却在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多少旧时缱绻?
白弈伸手去拂轻纱,却又僵了一瞬,缓缓垂下手来。
纱幔中的女子,隐忍时朝思暮想的容颜。他曾无数次在心底描绘她的模样,却终只能远远地望着,甚至,不能叫人察觉沉默注视下依然炽热的温度。相对,相拥,早已是前尘旧梦,只在醒转一刻残余幽然冷香。
既然如此,保必偏又有这般重逢?
嗓音干涩,舔舐,唇上全是血腥酸苦。“你其实……都知道了罢……”低语一声,落在寂寥中,惊起涟漪凄然。“阿鸾,忘了罢。”他叹息,“只当一场梦魇,醒便没事。”
那半寐半寤的女子,在光影错落中冷嗤。
“你一定觉得我又怜,又可笑。像个傻子一样,不等人来骗足,就先自欺了。一场大梦,沉湎十年。但你又有何资格叫我醒?梦中扼我咽喉的,不是你么?满手还沾着洗也洗不净的血,却来做出这普渡众生点化痴人的菩萨相。”她背着面,披散青丝在衾绸单缠绕,好似冰凉藤蔓,寸寸蔓延,带着疼痛的刺,向心深处钻去。“你何必。便是我前生欠你,今世倾尽心血来尝,你只生吞活剥了我一个罢。为何却连……”她忽然住了口,痉挛一般扯住自己长发。
他呆怔良久。“是么。你是这么想的。”他的双眼乌沉下来。心颤,一息尚自挣扎的辩白,瞬间冻结成灰。无力辩白。无权辩白。他神采飞扬地笑起来,扬眉时,尽是引颈受戮的快意:“那你也该记得,你弟弟还在我手中。”
他分明看见帐中人孱弱的颤抖。
“若我死了,你会放过他么?他对你全无危害!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若寻死,我定送你们全家团聚。你知道。我留他这些年,不做无用的善事。”
眼前似有惊风灌入,被掀起的轻纱碎霞般坠落,映着女子凄绝的脸。“白弈……!”她只低声唤了一句,咬唇时,血却从眼角涌落。
她忽然扬手——
劈面,全是染血琉璃碎,刺在眼底,心上。
他却淡然拂去满身碎片,看着她,扬起唇角。
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若没有你我红尘一望的当初,是否便可躲过这对面成殇的今日?
何说无情。何必有情。
若早舍下这于无缘牵挂中念念不忘的勇气,是否便能化苦为甜逃出生天?
爱亦何苦。恨亦何妨。
若不能相忘,那就,恨罢……
卷四 素手遮天终有泪
鸾说·复仇
我曾站在琼楼玉宇,仰观繁形,俯瞰大地。
苍生在我脚下,那一瞬的震撼,令我目眩神迷。
光似箭,自穹隆贯下,穿刺心底最悲伤的欢愉。
我想立于万山之巅;
我想眠于四海之源;
我想舒展傲风的金翎羽翼;
我想拥有世间极致奢华的甲胄,固若金汤的壁垒;
我想笑,开怀行乐,遗忘一切想遗忘的,悲与泪;
...................
于是,一个声音问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呆呆地想。
我想恨他。
不,我恨我自己。
——墨鸾
章五一 逍遥散(1)
罗衫轻薄,透出粉肌退红,腰肢香软,不堪盈握,她向后引颈,闭目时眼睫微颤,蹙眉启檀口,浅吟轻叹犹带甜腻。
身后男子圈着她,双手探入她衣内去,贴着温热莹润抚 摸,像一只狡诈又贪婪的狐狸,衔住她耳朵轻呼。
“阿鸾……”他如是唤。
她却蓦得睁开眼,返身一个巴掌扬过来。
好响亮一个耳光。
“翻脸都比上翻书了。”那男人狭眼轻笑,探身又想搂她。
又一个耳光。毫不留情。两道玉掌红痕顿时浮在清俊面颊。
男人却似不觉得疼,反笑得愈发跋扈起来。“妃主仔细着手呀。这寒食养出来的玉肤冰肌吹弹可破,来打我粗皮厚肉,岂不是暴殄天物?”他执起小案酒觞,凑到唇边,嗅那一抺脂余色。觞中琼浆泛着妖色,轻晃酒晕荡漾,隐隐似有磷光。他只轻舔一口觞口残红,笑着将半杯热酒倒在地上,挑眉:“妃主不好再多耽搁罢?还不出去行散?”
她侧身瞅着他,缓步轻踱,眸色清澈,不见半分迷离。“将军喜欢廷杖,还是家法?”她漫不经心地又斟一觞热酒,浅啄。
“我喜欢……妃主的鞭子。”那男人眼角溢出邪色来,双手漫过她肩头,不死心地又在她耳畔颈项轻舔,一面依旧唤她:“阿鸾……”仿佛成心想激她怒起。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推开他。
她伸臂勾住他,与之唇齿纠缠,另一只手灵蛇般游入他衣下去,在他胸前摩挲。
“比起鞭子,将军恐怕更喜欢这个罢?”她忽然掐住那男人的后颈,不知何时,掌中已多了一支金细钗,宛如小刺,正比在他咽喉外。她劲力并不大,但这微妙的位置却令那男人半分也动弹不得。
男人垂眼盯着她掌中的钗半晌。
钿筐中,一颗晶石何等璀璨,泛着天青光泽,纯得不染纤尘。
他的目光柔软下来,唇角笑意变得无辜而委屈。“好堂妹,还我罢。哥哥错了。”他小心翼翼握住那只纤细皓腕,仿佛唯恐她猛得就在自己喉咙上开出个透明的窟窿来。
“哥哥。”她扬起尾音重复一遍,嘲讽却如水一般从眸色中流淌出来。她一把将白崇俭推开,将那水火晶的条钗摔在他脸上,转身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冷道:“将军该去了。否则,可不是鞭子、家法、廷杖能了的。”
“你还不信我。”身后传来白崇俭似笑非笑的声音。
她在玄关处回身,“呵呵”的笑:“你真当我是个痴子呢。”应传而来的婢女已到跟前来,她撩起薄衫大袖,露出一段雪白臂膀,褪下只碧玉钏扔给白崇俭,“多谢将军的药,我觉着舒坦多了。”她说完领着两名宫婢去了,落下白崇俭拾了那玉钏收入怀中,笑容明昧不定。
她在宫院中散步,寒食散发出的热力逐渐蒸上,即便只着抹 胸 纱衫,依然浑身火热。她深深呼吸,早春湿冷的空气灌入胸腔,刺痛而疯狂。
“冰。”她轻唤一声。
随侍宫婢驾轻就熟地从瓷罐中拈出一颗碎冰镇着的樱桃,连着冰喂入她口中。
她衔着那冰樱桃,只觉得五脏到神髓都全给冻得酥麻。
多好啊。寒到极致,便再没有什么能让她觉得冷。
她又命婢女拈了几颗给她,缓缓地嚼,闭着眼睛听牙齿与冰渣摩擦撞击时发出的声响。
忽然,原处隐隐有乐声传来。
“那边是做什么?”她似颇随意一问。
宫婢就声道:“西突厥派了使节来,陛下说要让胡人见识见识咱们皇家园林的恢宏,这会便是款待着呢罢。”
“怎没听说呢。咱们改道。”她闻之旋身欲避。
禁内鲜少有外臣出入,款待使臣更是几乎未闻。但这西突厥却又非同一般,打一阵和一阵,时好时坏多少年。想来李晗待他们是欲稳之而又放威,既有使节来,震慑怀柔是少不了的。但她服了寒食散,行散时衣着单薄,却不想给胡人撞上。有这等事也不见先遣人各官通报,倒是十分奇怪 。
“都有什么人陪行?”她一面往回路上走,一面问。
“皇后领着临郡王,还有左右仆射,中书令与凤阳王。”
“哦?”墨鸾闻之挑眉,忽然便顿下步来。“我忽然,又想去瞧瞧热闹。”唇角轻扬,她已又折返回去。
“妃主还是先将散发出来沐浴更衣了再去罢。”宫女忙追上相劝。但她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兀自循着乐声方向走去。
四海池中水榭。
蜿蜒白玉桥似寸寸绽去的莲台,悬于波上,相连将岸边垂柳青青。
她才行到桥头,但见大常用字侍韩全小趋迎来,一边问候,一边将她往一旁请。
“听说来了草原上的使臣。”墨鸾顺着韩全行到柳荫下,笑道:“我不过去,只在这儿远远瞧上一瞧,看这传说中的突厥人是怎么个高头披发的模样。”
“妃主怎么忽然好这个奇。”韩全冷汗执汗涔了全身,抺着额角苦笑,“蛮夷有什么好瞧的。这些个胡子没教养的,陛下御赐的旅馆他们不住,就在院里搭毡篷,连那些个受过王化的胡妈还不如呢,又多了股子牛羊膻味。妃主体虚,别冲撞了金身。“
中土房屋居寝比草原舒适百来倍,西突厥屡屡犯边,图得也不过就是富饶发达,然而,这几个西突厥人却执意要在天朝都昭显胡礼,怀得又是什么心思。
“这胡使是什么人?”墨鸾问。
韩全答道:“今番的胡使是西突厥可汗的长子,叫斛射罗。”
墨鸾又追问:“皇后与临郡王此刻还在吗?”
韩全应是。
临郡王今年不过九岁,还是个孩子。中土少年多以学文为先,不似胡人三岁骑马五岁弯弓。皇子固然少年君子,但陛下若想与胡狄讲诗书之礼,未免有些对牛弹琴。胡人不会赏识中原人的谦谦之道,只会觉得那是狡诈与懦弱。让一个九岁孩子去承担如此重压,倒也真是狠心又无奈。
她立在新绿丝绦之下,眸色渐敛了下来,垂柳如烟,未知冷暖。
那水榭中的乐筳自有风雅,只是坐上宾未免昏昏欲睡。
斛射罗百无聊赖地歪在酒案,撑着脑袋“享受”中土礼乐的“教化”,满心里翻滚的,全是:烦!烦!烦!
他烦透了。真不明白汉人为什么喜欢这些轻飘飘软绵绵咿咿呀呀的……
镇守凉州的骠王李无禄死了没多久,父汗就命他出使,来探中土皇帝的虚实。如若天可汗不再是天可汗,西凉一大州,趁其旧主刚死,新主还不牢靠,人心正是不齐,最好拿下。
父汗最忌惮的,是当年一骑当千大败十部的虎将殷忠行。殷氏一门,是草原人心中败也心服口服的好汉。听说中土皇帝给殷公雪冤平反,若重新启用,那就是草原的麻烦。
但看如今这一位皇帝陛下,似乎十分软弱--------按中原人的说法,叫做儒雅仁厚,但在他们胡人眼里,就是扶不上墙。
这位长皇子,不说了,小得跟鸡崽一样,哪能跟草原上的雏鹰相比较。
中土的军队仪仗确实雄伟,但怎么瞧也不是能够长久上大阵厮杀的。尤其是他们的骁卫军-------马,这是战场上最亲密的伙伴,竟然看似摆设。而他最想见一见的英雄-------殷将军,至今没瞧着……
如果中土皇帝只是将殷孝收扰回来闲置不用,还理他什么鸟事?战吧,父汗!这富庶沃野华美皇庭,凭什么让孱弱人占着?
斛射罗颇不满的将目光从李晗李承父子身上挪开,跳过蔺、谢二公,又打量裴远。
听父汗说,中土文官各个都是白胡子,手无缚鸡之力,专会躲在后头使诈,想不到也有这样年轻精干的练家子。就是……瘦了一点,抡个紫金锤砸一砸,能抗住么。
他又眯着眼去看余下那一人。
凤阳王白弈。
这个人……好像有些奇怪……
斛射罗正要细瞧,忽然,原本正遥遥盯着水岸的白弈却先回头扫了他一眼,尔后,看似十分友好地给了他一个微笑。
斛射罗当下后脊一寒,顿时,有种兴致勃勃跟去偷窥却失手被抓了现行的挫败感……他在心底颇负气地冲白弈龇了龇牙,撑着腮帮子扭转头去。
四海池真如海广阔,算来,这一座水榭也不过是建在近岸处,瞧着,却已觉得十分远了。白玉雕琢的桥路,远望,似白莲成线,映着青天白云,碧色波光,绝美壮哉。
白莲尽处,绿柳荫下,一名女子与皇帝身旁的侍人站在一处。原本是看不怎么真切的,却不知怎的,一望便望见了,但真想细看时,却又觉得什么也没看清,只见是乌发纱裙,宛若云泽鹤。
斛射罗眨眼望了好一会儿,下意识转头,又去看皇帝身旁的皇后。皇后容纱垂面冠落红珠,华服雍容,却是裹得十分严实。
完全……不一样哩……
“陛下!”斛射罗颇为困扰地抬手指着水岸问:“那位姑娘,是天朝的别吉吗?”他说不太好的汉家话,言辞中夹杂着胡语。
李晗一怔,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是墨鸾正与韩全在一处,不知说着什么。
只一瞧见墨鸾,李晗神色咻得便紧了起来。
“那不是公主。”一旁的左仆射谢蕴忙笑道:“那一位是淑妃主。”
斛射罗琢磨着这句话,疑惑:“是陛下的可敦?”
这一问,却叫人尴尬。
草原人并不似中原,没有那么多礼教约束,亦没有中原这般看重正庶,那些汗王的妻室,一律称呼为可敦,只在幄帐与牛羊上有些差别。但拿来此时,却骤然显冷。
谢公顿时有些尴尬,瞥了女儿一眼,所幸皇后谢妍被容纱遮去了脸庞,看不见她表情。李晗瞅了眼白弈,又瞅了眼妻女,亦是欲言又止。
斛射罗虽是胡儿淳朴不羁,但并非痴傻,自然也瞧出这一帮汉人有什么缘故忽然都不说话了。可他一半是好奇一半却也是挑衅,偏不想叫汉人如意。天给你们的好水土,不像草原风沙日曝,你们的女人确实秀丽,但你也不用这样罢,遮着藏着,至于么。他心中愤愤不屑,面上却笑着,即时补了一句:“既然是陛下的可敦,为什么站在那么远的地方?”
一语未了,满座愈发神色诡异。
白弈又看一眼斛射罗,不禁暗一轻笑。这个胡人,有趣了。
李晗面上已十分不好看,犹自咬牙强忍。
裴远瞥一眼白弈,见白弈眼底潜着笑却是打定主意不动声色的模样,便又抬眼看了看蔺谦,而后也将眼垂了下去。
蔺谦见状只得准备来打这个圆场,话还未出口,却听皇后谢妍先道:“不如就-------”
但她这一句却也只说得一半。
大常侍韩全及时返了回来,在水榭外禀报:马场已准备妥当,淑妃主请陛下圣驾。
李晗犹不得呆了一呆,不知为何忽然有此茬。他与诸臣议定的,先礼之而后威慑,再后安抚,军马之行,那是明日的排程。
但那斛射罗听到个“马“字”,却早已欢喜的眉飞色舞起来。
章五一 逍遥散(2)
天角流云,在稀薄扬尘中仿佛裹了层金黄。骏马交错,马背上竟皆是未及笄的少女,足有二十余众,人手一支长杆,正分队击鞠。满眼双环或仙,羽纱飘舞和着骠骑如风,威武妍盛,秀丽奔放。
小小一只鞠球在马蹄间疾滚,一击下,化作一道弧光掠过。马背上的少女鱼跃而起,翻身时长杆一挥。阳光夺目,映耀,那球却似粘在杆上一般,勾、压、挑,再击出,瞬间便改了道,向另一方驰去。那少女却似天生的鞍马好手,在马背上跳跃翻滚,稳稳当当。
这般景象着实令斛射罗大吃一惊,由不得瞪圆了双眼。胡人自幼在马背上生活,但他从未想过久居安逸的中原人,竟也能有如此精湛马术,何况还是一群小姑娘。他正暗自诧异,忽然一道光影向他扑来。他骇了一跳,抬后去截,掌心里结实撞了一下,却将那鞠球捏在了手中。几乎同时,三个明丽少女已驱马到了跟前。
少女们就着马上,先向李晗行了礼,但笑吟吟来问斛射罗讨那球。
只见三位姑娘俱是粉颊凝荔明眸樱唇,十分清丽娟秀。
斛射罗看呆了半晌,良久才还神来,忙将球递还给她们。少女们拿回球,立刻笑着跑马而去。那胡家儿郎却还愣着,回味不已。
他还未醒,却听另一如珠玉音响起。“王子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这几位姑娘虽尚年幼,待王子回去细细备下聘礼,想来就差不多好出嫁了。”
斛射罗又一惊,扭头才见不知何时李晗身旁已多出加一位女子来,正是方才水榭中远望见的妙人。
她一张素颜半点粉黛未施,却依旧是唇丹眉翠,双眸流光溢彩顾盼神飞。那乌绸般柔亮的长发高高盘起,状若灵蛇,亦不见怎样繁复珠饰,唯有一支青犀牛角打磨的掌梳斜斜插在髻上,莹润光泽映着秀发,愈显高雅。但她的衣着却十分与众不同。这早春天乍暖还寒,她却只着了件红罗织绣的抺 胸,水色纱绦腰间垂,石榴红裙款款,素纱长衫半披,衫上金缕绣出的百鸟图在阳光下隐隐闪动,羊脂白玉般的一段香肩膀掩在纱下,朦胧中似有光泽,令人心口怦然。与她相较,方才那些仙子般的姑娘顿时显得失色---------不,只是她更美,便是九天仙女也不堪比拟。
斛射罗彻底望得痴了,良久,恍惚有人在耳畔再三唤他,才惊起来,方觉时,但听谢公道:“王子,太失礼啦……”他尴尬抓了抓发辫,便见眼前的美人掩口笑道:“亏得是我这庸脂俗粉来抛头露面,若是皇后除却容纱来,那可要了不得。假如王子忘了回草原的路,就在神都住下不走了,戈桑烈汗来向我们陛下讨儿子可怎么好。”
此一番话出口,众人皆笑得微妙。
这究竟是好话呢,还是歹话?她赞皇后美色,却又拿皇后去调笑一个胡人。
顿时,皇后谢妍的肩头轻颤了一下,不知是否着恼。赵国公谢蕴也笑得极僵,又不好冷面,只得苦苦强撑。蔺谦与裴远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同时向白弈看去,正瞧见白弈别过脸去,仿佛刻意回避般,神色全藏在背光阴影里。
但最尴尬还是斛射罗,恨不能立刻寻个地油钻进去。他以西突厥使节身份来此,却遭如此戏谑,难免不被人笑话他草原男儿见了个美丽的姑娘就傻乎乎的什么也忘了,那可真是丢足了草原的面子。怪不得父汗说中原人多狡诈,这天仙一般的姑娘,嘴却比草丝下的毒蛇还要厉。“你们的女人虽然长得漂亮,但却不如我们草原上的白鹿健美。”他立刻气鼓鼓地反驳。
“哦?原来这样的鞍马骑术还不能入王子 的眼。”墨鸾闻之挑眉。
斛射罗被她说得一呛。没错,能在马上玩得如此顺溜,当真算得是好骑术。草原人不喜欢撒谎,但她也不能认服。他指着场中还正击鞠的少女们,道:“但我们的女人也能弯弓射箭。”
“这有何难。”墨鸾微笑,“我们汉家的姑娘,随便一个,都能稳中八十步!”语音未落,她一击掌,场中少女们立时应声列队两行,一望之下,有如一双彩色线,笔直若从天垂。方才场中欢腾骏马,此刻静得不见鼻息,凡有号令,皆整齐划一,无一违例。
数名内侍丈过步子,摆下一排箭靶。整整八十步。
“即便是男子,射八十步也已是弓箭好手了!”斛射罗忍不住道。
说话时,但听见清脆弦音齐鸣,前排众女们已弯弓搭箭。一排疾矢破空而去,如雨如蝗。不一时,侍人抬了靶来验,竟皆是正中红心!
两队少女交替挽弓,无一虚发,连李晗瞧见也忍不住大声喝彩。
斛射罗眼睁睁看着这一群女子竟如此好身手,惊得半晌不知作何反应。待到第十次靶抬来面前时,他忽然一把拦住两名抬靶侍人,将靶上箭拔了下来。“你们的箭……比我们的箭沉。”他将那支箭在掌心掂了掂,疑惑道。
“各国造箭之法不同也不足为奇。”不待墨鸾说话,裴远似乎已心领神会,从后应了一声。
“正是如此。”墨鸾便即笑道,“这不过是姑娘们闲来玩惯的游戏,王子开了尊口,才不得已献丑一二,倒叫王子见笑了。”
他说得谦虚,斛射罗听在耳中却渗了冷汗。
这跟父汗说得……完全不一样嘛……为什么这些中原女子也会把骑猎射箭当作平常游戏,还各个如此好手?女人已能够八十步稳中,男人该要厉害成什么样子?
他确实曾以听说过,旧时打太原,有个汉军小子一箭一百六十步,射断了左贤王的帽翎!可这样的神箭手怎么也该是个例罢……
瞬间,斛射罗有了一种常识颠覆的无力感……不可能……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鬼把戏诚心哄骗他的!中原人最狡诈了……他皱着眉,十分惊疑地盯着面前这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努力想寻出破绽,却听见她如话家常一般提起:“听说,王子返回草原时要取道凉州罢?我有一位旧识正在凉州驻守,可否烦劳王子替我捎一封书信与他?这位将军旧时在太原,姓蔺,乃是英国公家的小郎,想来王子殿下应该听过罢。“
话了,斛射罗额角已爆青了一片。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威胁了……呢?
但李晗却笑着将话岔开去。“你怎么劳动王子替你捎信?有书信遣驿官送就是了。”他拉一把墨鸾的手,将墨鸾带到身前来,忍不住附在她耳畔低声就想问。
这未免太奇怪!宫中女眷确实常击鞠为乐,可为安全起见,都是让她们骑驴的,球场也要比这马场小。这一群神奇的女子她忽然从何处变来……?
但他来不及问出口,墨鸾先将手指贴在唇上,笑着冲他轻摇了摇头。
李晗到嘴边的话生咽下去,见墨鸾已唤宫人们抬来屏风,摆下坐席果酒,只好入席坐下。指尖还有方才沾染的点点香汗,墨鸾的手很奇怪,忽冷忽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抬眼又向墨鸾看去,正瞧见她从婢女手中接过冰镇的果点来吃。
“你身子不好,不要吃多了冷东西,穿得又单薄。”李晗不禁蹙眉嗔她一句,便命宫人给她奉上热食汤水。
瞬间,墨鸾眼角淌过一丝异色。“那……我喝杯热酒罢……”她说着便取了一杯烫边的酒来饮了。细密汗珠从她额角面庞渗了出来,她忙抬手轻拭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李晗愈发觉得古怪,不禁担忧,“你手在抖……朕让人给你取件披袍来,你先吃点暖和的。”他不明就里,不知墨鸾是服了寒食散药力上蒸,除热酒外不能吃用热食,更不可穿厚,否则散发不出来,便会热毒攻心。他只想着怕她受了冻,亲手取了热汤来喂她。
墨鸾指尖愈发着冷,又不便当着众臣与胡使的面推拒他,无奈,只得勉强就着他手,小啄一口。她含着那一小口汤,还未咽下,忽然听有人急唤了一声:“陛下!”抬眼看时,却见白弈站起身来,盯着她眼底,神色复杂纠结。
“陛下,妃主方才吃了冷食,忽然又饮热汤,恐怕有伤胃腑。”白弈颇有些不自在地道,他垂目顿了一瞬,问从旁侍人要了纸笔,“妃主……自幼胃疾,臣有一份家传药方,是妃主从前惯吃的,且让宫人去煎了服下,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着将写好的药方递于宫人。
李晗满头雾水,但见墨鸾似十分不适模样,忙命宫人去煎药。
墨鸾早已趁空偷偷将那一口汤吐在帕子里。她凉凉地看了白弈一眼,起身对李晗福道:“妾不适,乞请告退,望陛下恩准。“
“也好。你去罢。回头将药送到灵华殿去,可要乖乖吃了。”李晗闻之应准。方才那胡儿猛盯着墨鸾瞧他已十分不爽,苦于主动将墨鸾支开又显小气,如今顺势而为正是求之不得。然而,不知缘何,心中总有些莫名不是滋味儿。他鬼使神差地瞥了眼白弈,但白弈已重坐下了,正与裴远说话,面上表情被遮得一丝也瞧不见。
章五二 魅中仙(1)
她将自己浸在冷水里。冰冷,触手一般爬满肌肤,似针中毒,剌进血液,淌遍全身。
好冷。真想这样一直沉下去呵。
她潜在水底,屏息看自己的乌黑长发藻一样随水飘荡。头脑有些晕眩,她又闭起眼,放任沉浮,宛若沉眠。
那人方才算是什么……用那种眼神盯着她。她要如何,与他何干?现在又来做一副好人模样。
是呀,已经没有关系了。
可为何心口却有酸麻?
呵,意外地开心么。原来他那种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
她猛地从水里站起来。
晶莹水珠顺着赤裸的肌肤滑落,沾去微扬唇角一抹残红,勾勒出妖娆的粉色线条。
侍女们扶她从汤池中起来,拿来棉织的长巾给她披上,她却挥手将之拂去,反命人撤了屏凤。
凉风顿时袭来,和着水珠战栗。
她却仰面,咬唇微笑了。
有宫人奉上汤药来。
她揉着心口睨了一眼,冷冷叫她们拿走。“我不喝他的药。”她见侍士们呆呆不敢退去,一把夺过那药碗,翻手全倒在汤弛里。
红褐色的药汁在水中晕柒开去,血一般华美。
“这解散方是钟卸医开的。就知你会倒了,特意备了两碗。你喝了罢。你不喝,宅家知晓了,受罚的是她们,何必叫她们陪你担惊受苦。”
那柔软语声却在这时忽然闯入。
她惊回身,看见静姝捧着药碗立在眼前。
“你终于肯见我了?”她苦涩自哂,“也学会拿假面哄我了。”
“娘子若是真不怪我,就把药喝了。”静姝垂目,却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她怔了一会儿,缓缓接过药来,呆望着,忽然,泪却滚进碗里。她立刻将泪拭了,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苦而腥烈,但她不要漱口的蜜水。如慢慢地咽,细细品味苦涩一寸寸爬过喉管落入肚腑的快意。
而后,她像只受伤的雁一般,从云端坠落下来。
静姝一把将之抱住。“别让妃主湿着头发睡,会上头风的。”她唤了宫女们来,细细将墨鸾满身的水擦干,又替之换上干净衣裤,将之扶回卧榻安置得妥帖,连才离去。
出门时回身,香雾缭绕间重纱垂地,仿佛将什么都掩尽了,却又仿佛什么也遮不住。那些痴心、伤心、死心……
她眼眶瞬间一涨,慌忙低头奔了出去。
她是不敢见娘子。她害怕,怕娘子怒怪她,怕瞧见娘子如今这副模样。彼此心上的伤口,不敢碰触,唯恐一不小心又会流出鲜红的血来。若非……
她抬头向廊外阶下望去,穿过花帘树屏,一眼瞧见裴远候立身影,仍旧是那般博雅玉修。“服过药刚睡下,没事了。”她叹一口气,如是道。
裴远略点点头,就要走。
“等等!”静姝追到台阶前,一把插住凤纹雕花的廊柱,“替我带个话罢。”她深吸一口气,“你叫那人,要就痛快说明了,要就消失得远远地别再来扰人,哪有这样拉扯不清的事!”
裴远愣了一瞬,微笑。“各有各的脾性和苦衷,何苦苛责。顺其自然罢。是福,是祸,强求不来的。”他向静姝微微鞠了一躬,返身走了。
借口。你们就装模作样罢。剑有两刃,戳得究竟是谁的心。
静姝远望着那背影,狠狠地咬了咬牙,再举步,忽有风来。只听“咔嚓”脆响,一枝海棠竟折在足畔,红殷殷的,恍如血染。她惊了一瞬,缓缓俯身,将那一枝花拾在掌中,刹那,莫名心颤。
若得以时光倒回,不知又会如何抉择……?
白弈怔怔立在自家院中,遥遥似远目,神思已飘渺。
阿鸾……她竟然……
他不由自主长叹,神伤早已从眉宇间倾泻。
猛地,却有人在身后唤他。
“堂兄想的什么心思?那草原来的胡使,有趣么?”
先闻声,未见人,笑已冷。“你倒还好意思来。”难以自抑,他已凉了声调。
“与其被堂兄寻上门去绑了,不如自来请罪求个坦白从宽得好呀。”白崇俭便像一缕风中孤魂般忽然便飘荡来眼前,“顺便……拿这个给堂兄。”他嬉笑着,拿出一只翠玉钏儿来,却又不放手,反而凑到鼻尖嗅得暧昧非常,眼中颜色尽是嘲弄。
白弈起初还冷冷盯着,但见这玉钏儿当即便怒不可遏起来,暴起一拳向崇俭面上揍去。“你竟给她那种东西!”他眸中火光大威,恨不能立时将这人挫骨扬灰。
白崇俭却大笑。“你可别冤枉我。是她找我要,不是我主动给她。”他被掐住衣襟,却一副就范模样摊平了双手,唇角噙笑,神情放肆。“这样真的好么?”他指了指白弈掐在他胸前的手,“我记得,堂兄说过:‘不想连兄弟也失去了。’对罢?”
白弈心神一震,深吸一口气,将之丢开去。
不错。他说过。但那是对朝云说的。那时,朝云终于肯来见他,他对朝云说,到如今,他已不想再听任何相关之事,不想连兄弟也失去了,所以,就此揭过。
但那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你,可以滚了。”他十分努力地企图让自己静下来,终还是无法和气。
白崇俭却丝毫不介意,反而笑得愈发委屈。“堂兄别急着端茶呀,我话说完了就滚。”他这才笑嘻嘻地将那玉钏儿推到白弈怀中,道,“你不要以为我喜欢和你作对,大事我不糊涂。我就是想看,说得好听的,是不是也能做得到。堂兄你要早做决断哩,不要待到被反咬了才知疼。”他越说语声越轻快起来,仿佛十分喜悦,像个等一场精彩大戏的孩子,忽然却又收了好奇颜色,刹那变幻,他歪头望着白弈,嗤了一声:“先下手为强么。你做到了,我就彻底服你。”那冷笑里,全是阴鸷。
瞬息,白弈眼底激荡起一抹凌厉寒色。
杀气。是杀气。
他拧眉目光沉冷,不动,不语,只是盯着面前人,好似敛翼将击的鹰。
白崇俭惊得挑起眉梢,却是半步不退,反而愈扬起唇角。
僵持。寒意四起。萧瑟弥涨。
忽然,一个稚嫩童音生生插进这对阵局中来。“阿爷今日还未教我习剑呢!”那小女儿捧着一把小剑,不知何时已奔来父亲身旁,双手将剑高高举到父亲面前。
异军突起。立时,局破。
白弈声色不动,一首掌住女儿,另一手悄然便按在剑上。
见此情形,白崇俭眸色轻震,下意识已退了一步,又一刻,冷哼一声,闪身掠去,已不见踪影。
“阿爷……叔父怎么走了?”阿寐拉着父亲衣摆,瞪大了眼。
“叔父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白弈将女儿抱起来,重将那小剑塞回她怀里。长出一口气来,一时,竟惊觉无力,他静了好一会儿,对女儿歉道:“阿爷今天累了,不习剑,咱们下棋,好不好?”
阿寐颇乖巧地应声,扭头却甜甜笑着向花间喊道:“阿娘,阿爷说今天不习剑呀,下棋。”
寻声望去,正瞧见婉仪隐在花树后的身影。白弈默然良久,终得吐出两字:“多谢。”却已沉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婉仪这才走上前来,一把从他手里拿过那玉钏儿。“宫里的东西,查起来就是麻烦,你要留着?”
白弈眉间已见了乏色,并不应她,只是抱着阿寐往堂屋里去,一面同女儿说着话。
婉仪静立着看他走远,转身将那钏儿扔进鱼池。
那缠臂的翠玉,在水面上点出个清澈涟漪,一圈圈晕开去,终于,彻底消失无踪。
章五二 魅中仙(2)
月朦胧,树影斑驳,鸟语呢喃随风。分花拂柳缓步,映入眼帘,却是旧日庭院重。
那提灯在前引路的女子,身旁相扶的长者……方姆姆、静姝、水湄……
这是……还在凤阳么?
“娘子还愣着做什么,使君刚接了尊大人与小郎舅过末,等娘子好久了。”
啊……
惊诧时,却被人推了一把,扑进屋里去。
抬头,正瞧见父亲与弟弟。父亲坐在上首,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孩儿,大笑开怀。
吉儿!
惊骇时,一双手却将她揽入怀中。“还整天冒冒失失的,儿子都笑你。”他的声音就在耳畔,亲昵厮磨,含着笑。
“儿子?”她怔怔地抬头,“我的……吉儿?”
“你没事罢?”他眼中显出惊色来,反身从父亲手中接过孩子,“可怜的儿唉,你的傻娘亲把你都给忘了。幸亏还有阿翁、阿爷和舅舅疼你。”他抱着孩子,眼角眉梢浸着宠溺的谑笑。
这究竟……怎么回事?
“吉儿……吉儿还在?”
“当然在了,不在去哪里?”
“你……不娶公主了?”
“别说傻话,儿子都快两岁了,娶什么公主?”
“那也……也不要我嫁给别人?”
“……你睡魇了么?”他苦笑不得,将孩子塞进她怀里,“乖儿子,快给你娘两爪子拍醒她。”
孩子柔软温暖的触感就在怀中,熟悉的奶香味如此亲切,小小的脸那样甜。
是吉儿!是她的吉儿!
鼻息酸涩,泪便落了下来。
“又哭了。这不是都好好的么,一家人团聚了,你又哭的什么?你再掉眼泪,岳父以为我欺负你了……”他将她紧紧搂着,柔声低语哄慰。
真好啊……好温暖。真想就这么陷下去……
可是……这些,明明不是真的罢……?
“你到底——”
她奋力挣开怀抱,却猛得被推倒在地。
再抬头,看见另一个女人――不,是另一个她。
“你到底想怎样?”另一个自己,用一模一样的声音、话调质问她:“你不喜欢这个梦么?就这样一直做梦下去不好么?为何定要纠缠那些无意义的真相?”
“可这些明明不是真的!这样自欺欺人-一”她奋力反驳,但却被打断了。
“骗一骗自己有什么不好?一直一直说着‘真相’,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真相’么?自以为正做着正确的事,只是换一种方式自欺而已罢。”
她看见自己在对面冷笑,听见毫不留情的宣判。
“是啊,你这种人,真可怜呵,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你消失罢,不要来妨碍我!”
四周陡然漆黑。
她看见自己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就要氰氲而散,愈来愈觉得冷。
“阿姐!”
忽然,那个少年从阴霾中向她扑来。依旧是多年前,柳荫道旁策马扬鞭的印象。他抱住她,焦急地唤:“阿姐!醒醒!”
“弟弟,阿姊在这里呢。”对面的女子低垂了眉眼,柔声呼唤。
他却像什么也没听见般,执意抱住了她。
“阿显!”那黑暗中的镜像暴怒起来,伸手便来拉扯。
相触之时,她看见大朵血花从弟弟肩头滚落。
“阿姐!你快醒醒!”他皱着眉,依旧不顾一切地唤她。
阿显!
她惊呼着猛坐起身,冷汗满面,沾湿的长发帖在额角脸侧,指尖仿佛设了触觉。
是梦。
这种梦……呵……
她紧蹩着双眉,大口喘息,抬手擦拭汗水,这才瞧见身旁那张担忧的脸。“陛下……?”她略怔了一瞬,正过身子,俯拜,“陛下驾临,为何不叫醒妾?”
“奴婢们说你难得安睡,朕本打算看看你没事就走了。”李晗伸手轻捋着墨鸾颊侧青丝,叹息时拧眉不舒,“真的还好么?你刚才的模样看起来……喊你也听不见。”
心弦一颤。她望着面前这男人,久久无言,终于,却软身向他靠去。“若妾说‘不好’……陛下……是不是就不走了?”她缓缓以手摩挲他下颌胡青,沿着颈项,掠过凸起的喉核,从领口探入,在锁骨胸前流连。夜色撩拨,青灯淡染,她的双眼如有迷雾笼罩,在此相对时刻,媚色诱人。
甜香吐息扑面,泪珠却滚落在颈窝,冰冷而又滚烫。她仿佛水一般滑腻,浅浅冰冷衬着他的愈渐火热。“阿鸾……”李晗迷醉地低叹,不及思索已将她紧紧揉入怀中。那女子却似妖娆的蛇一般缠住了他,剥夺他的思考。她像一株柔软藤蔓,攀在他耳畔低吟婉转。“郎君。”她忽然如此唤他。
你喜欢罢。喜欢被这样呼唤。如此亲密无间,不再是虚假的讨好,疏离的畏惧。
他发出痴哑的呻吟,舍不得封住那沾蜜的檀口。
她却在娇羞迎拒间捧起他的脸。
“郎君……让我看清你的眼睛,让我知道,正抱着我的是你……”
他顺从地与她相望缠绵,却什么也看不清,唯有愈发炽烈的灼热与那娇娆无限地风情,魅惑如毒,将灵魂也吞没了。
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尽兴欢愉,情潮跌宕,大汗淋漓倒在她身上,喘息地依恋满怀。“总觉得……不甘心啊……我不知道你的过去,就连你身上哪儿又不好了,也还要人从旁‘提点’了才得悟。偏有人就知你,随便写一个也是你吃惯的妙方。”他负气怅叹,沿着脊背,从蝴蝶肩胛到软玉纤腰,不舍地抚摸她光洁的肌肤。
“过去有那么重要么。”她低声叹息,将那不安游走的手捉来捏住,将他推平躺了,趴在他胸口:“你就当我是个没有过去的女人,只管此时我是你的,不就好了?”
“你真的……是我的么?”李晗搂着她,眸中眩色沉淀。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她笑着撑起身来,与他唇齿纠缠良久,忽然却又将他推开去,背身扯来衣衫披上,“‘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陛下该歇息了,否则又成了妾的罪过。分明是你们男人造的孽,到头来,全怨怪一句‘红颜祸水’。我上外间去,躲你躲得远些。”她略回眸时,眉梢带笑,眼角含情,俯身打了帘子作势真要下榻。
“别走!”李晗慌忙一把拉住她,将她拽回怀中抱住,“别走……你陪着朕……”他醉得有些痴了,嗅着她发间身上清香,喃喃地抱怨,“朕什么时候‘不早朝’过了,你不要走。”
“是。陛下是明君。连宠椒房也不曾有,圣心体贴,面面俱到。”她依言靠在他怀里,笑里却有了狡黠。
她话音未落,李晗已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他心虚觉得墨鸾这是在谑笑于他。他当真好一阵子不来灵华殿了……他自认并非寡淡了情义,也不是贪恋了那徐氏的小婕妤,他只是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自吉儿那事之后,他心中有愧。为人父者,却让幼子在跟前出了差错,他没法跟孩子的母亲交代。若非今日园里遇上她,他恐怕还要躲上好一阵子罢。“阿鸾……”他自知这分懦弱何其自私,柔肠纠结,仍想要解释。
“陛下不用说了。妾知道。”墨鸾却垂了眼,乌发红唇,愈发显得面色有些发白,“陛下是日理万机的贵体金身,怎么受这些哀愁呢。妾一个人熬着罢,熬啊熬啊,习惯了,就熬过去了。”她说着,忽然又有泪潸然。
只见这颗颗珠玉滚落,李晗猛惊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接她泪珠。晶莹落在掌心,冰冷地似砸在心坎儿上。“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他心痛地拭她面颊泪痕,拍着她肩背,“你……你现在总可以告诉联了罢,白目里,你变得什么戏法?”他搜肠刮肚地寻来话题,要分开她心神去。
“哪有什么戏法。”墨鸾含泪浅笑,“是教坊司的杂耍伎子,整日里练得就是摸爬滚打,不要说马背上,就是悬根丝让她们翻跟斗也使得。每逢节庆,哪一次没瞧够新奇,陛下怎么就忘了。”
“那……那箭……”李晗由不得一惊。
“是靶心里裹着磁铁。这种弓箭和靶也是江湖艺人专做出来变戏法的。”墨鸾笑道,“小姑娘家哪里能这样好身手,箭到八十步,早没了力道,反而被磁铁吸过去。这都是骗人的小把戏,吓唬那胡儿的,真要上阵厮杀就不灵了。”她看似无意地绕着自己一缕长发,眸光却渐敛下来,“陛下明日还要领突厥人去阅兵么。”
“朕也在想。”李晗抱头躺倒下去,疑道:“收敛锋芒,又恐西突厥小觑,反而举兵来犯;锋芒毕露,又怕泄露底牌,让突厥人有了戒备。到底怎样才好?”他扭头望着墨鸾,又问一声:“怎样才好呢?”
“陛下又问这些朝事。”墨鸾低眉暗笑,“妇寺干政,祸乱朝纲,此乃不赦大罪。陛下行行好,给妾留条活路罢。妾什么也不懂。”
“咱们私厢话,又没外人知道。”李晗伸手拽住她衣角,腻道:“好卿卿,你最是聪敏了,你有什么主意告诉我罢。”
“真要我说……那陛下可不能说出去了。”墨鸾挑眉看李晗一眼,俯身在他侧旁躺下,附在他耳边轻道:“既然敛刃也不妥,张扬也不妥,那便收一半放一半,不就是了?”
李晗仔细琢磨一阵,又问:“怎么个‘收一半放一半’法?”
“咱们今日不是已经吓过他一回了么。”墨鸾轻笑,“明日陛下只让他瞧见个闲散营辕就是了。”
“为何?”李晗不禁奇道。
墨鸾道:“那胡儿今日回去必定疑虑,明日一心想探我天军虚实。他愈心急,便愈不给他看见。他愈看不见.心里才愈摸不着底,想来不敢轻举妄动。虚实实虚,兵不厌诈,方是诡道根本.这个陛下比我懂罢。”说到此处,她复正坐起身来,双手交叠洗膝上,静了一会儿,道,“不过陛下可要准备着。这一仗,恐怕迟早要打。这些突厥狼子,入天朝却拒行汉礼,妾今日拿和亲之事探他,他也无回应,多半并非诚心交好。他回程时取道凉州,骠王新薨,凉州如今正不稳,他又在城内,万一里应外合,怕是凶多吉少。我朝休养这些年,国力有增,与其养狼于侧,随时担心着被恶狼咬上一口,不如除此祸患。派遣何人‘护送’胡使,陛下可已决断好了?”
她这一问,直插腹地.李晗又一惊,由不得也坐起身来,盘膝沉思。
这些话,今日蔺谦也与他说过。他却为此头疼不决。这一人选干系重大,名为“护送”胡使,实则却是赴任凉州,非但要确保胡使“安全”返回草原,更要肩负戍卫西北边疆之责,既不能失礼,也不能失守。甚至,这一去,怕就是要坐阵与西突厥一决胜负了。“让……靖国公去罢……”李晗颇迟疑道。
“殷将军打突厥人是不在话下。但陛下以为,若此行派了殷将军去,那胡儿能不先行戒备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墨鸾静道,“何况,先帝为何留这人情于陛下来收,陛下该比妾更在意着些罢。往西凉,还有蔺公家的小郎镇着呢。”她说时眼底忽然泛过一道狠绝寒光。
李晗闻之呆怔半晌,定定望着她:“你……你可知道,兵者凶器也,弄不好就有去无回。你……当真舍得么?”
“国之大事,舍得不舍得又能如何。但为国效力,难道不是臣民之本么。”墨鸾深吸一口气,阖目良久,再睁眼,却换了巧笑:“陛下说过,这是私厢话。决断是陛下的,妾说错了,陛下不听就是。”说着,她撒娇地揽住李晗,插揉着他双肩,“我说我不乱讲罢,陛下不依。非要人说了,又不理人了。陛下以后可再别拿这些来问我,再问我也听不懂了。”
李晗呆磕磕好一件子,神色数度急变,仿佛十分困扰难断。他沉默许久,忽然站起身来,“速请右仆射往甘露殿来见。”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急唤侍人传召。他又来回踱了几步,追道:“去将……裴……”他话悬在嘴边,迟疑望向墨鸾。
墨鸾垂目吟道:“陛下可是想大用裴子恒?”
李晗默然点头。
“妾听闻裴君重情义,富贵、贫贱、威武皆毋能屈。陛下若想再招抚,还需得‘情义’二宇。”墨鸾轻道:“陛下可知道如何才叫他不能拒绝?”
李晗凝息片时,失语不能应答。
墨鸾无奈一叹:“君子风,缘何不求凰……?”
“可这未免――”李晗略一惊。
“所谓名分,还不是陛下一句话?”墨鸾截口驳道,“陛下只要当着蔺公面问他,他若拒绝,他就不是裴子恒。”
李晗半晌怔忡,才缓缓道:“请……中书令,住甘露殿……来见……”
待他话毕,墨鸾便即唤宫人们卷起垂帘,取来衣冠,亲手替他更衣。
系冠缨时,他忽然握住她手。他静着踟蹰了一瞬,低声问:“若是……真这么打算了……那……?”
墨鸾眸光一烁,微笑轻应:“陛下,许久没见着阿宝,妾也十分想念这孩子。他年级尚不大,放在吴地历练也有一阵子了,不如……诏命他还京来罢?”
瞬间,李晗神色大震,却分明是已有所悟。
不一时,龙舆来去。
黔衣月色如水.灯影憧憧摇曳,映在一双水剪瞳中,笑盈盈,还有泪。
章五三 花声泣(1)
圣上御赐姻缘,阮氏女静姝配裴远为妻,又令裴远重袭了先父潞国公爵,妻为国夫人,不待胡使离京,已先择定娶嫁吉日。淑妃又与那阮氏娘子义同金兰,将灵华殿来做嫁家,婚礼自是风光无限,颇有些贵主出降的排场。裴郎情深,阮娘守义,同苦同甘,守得云开,这一桩美事一时成了最风雅的佳话,人人艳羡。
灵华殿中,醉花荫里,默鸾远远望着迎亲香车远去,想起静姝临行泣语:“我走以后,恐怕没人照料娘子,望娘子善自珍重。”不禁在心底浅叹,恍如微醺。
走罢,我的好阿姊,离开这奢华地府,去寻你的良人。我力所能及,唯以此报你多年待我情义。我已溺死在这血池里了,你我姊妹一场,不想叫你看这惨象。
善我者,我亦善之;不善我者——
她抬眼,向云望去。日朗天青,阳光金沙般洒落在眼里,剌得人想要流泪。
官人上前来报了些什么。
她忽然转身,牵起长裙,疾步时几乎要奔起来。她一口气奔去会客外堂,推开翠屏,眼前那少年郎恰闻声抬起头来,早不是记忆中小小的模样,却仍是那双清澈眼眸。
他吃惊的瞪大了眼,呆呆张着嘴,声音喃喃地小。
“姨姨…… ”
“阿宝!”她急急地唤他上前来。
“姨姨?”瞬间,他眼里跃出惊喜来,爬起身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顿住了,连退回去,俯身正拜:“侄儿李飏拜见淑妃主!”
那一本正经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令她苦笑。到底是长大了,再不是当年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她梳洗的小娃娃。“阿宝!”她又催一声,已见嗔怪。
那小郎君这才跳起来,飞扑上前,大喊着:“墨姨姨!”将她抱住,钻进她怀里。
“郡王殿下!长沙郡王!太失礼了!”接引的尚宫大惊起来,慌忙来拉。
她却一把揽住他,冷目反斥:“郡王奉圣恩还京来见,我们俩姨侄说话,你动的什么手?若是皇后在此,你也敢就来随便拉扯殿下么?看做伯娘的是向着侄儿还是向着你这奴碑!”
那尚宫是皇后跟前人,本有些自恃,不料想吃了教训,唯诺退至堂外,不敢再上跟前来扰。
李飏却在她怀里略咯咯地笑。“姨姨变了,变得比以前还美,阿宝险些不敢认。”他抬起头来,笑弯了眼。
“阿宝也变了。”她叹一声,伸手拎住他一只耳朵,“放出去几年就变成野小子了!这油嘴滑舌地也拿到阿姨这儿来说?别以为才将护着你,你就好上梁揭瓦。护你是护你世子郡王的体面,不代表尚宫说的就全错了。管教也算是代皇后管教你。去,先向你伯母皇后殿下认错。”
李飏疼咧了嘴,忙拽住她手,连连陪着不是讨饶,待她放开手来,颇有模有样地朝着中宫方向拜了一拜,口称错了,再起身,却又揉着耳朵抬眼笑起来。十四岁的少年郎,已初初有了轮廓,个子拔得飞快,眉宇间初生的朝气一半英挺一半顽劣,但依旧愈来愈像他的父亲,并不只是外貌。
“回来见过你父王了么?”她将他拉至近前坐下,细细打量。
提及父亲,李飏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敛了下来。“没有。”他低了眼角,很有些自哂地耸了耸肩,“我……没能进王府的门。”
默鸾闻之了然。这些年来,吴王府那一道高门,鲜少有人能进的罢。许多人也郁已忘了,先帝还有个儿子,今上还有位弟弟。“没事,姨姨带你去。”她当即命宫人齐备车障,叫李飏与她同车而行,一路闲谈,待至吴王府前,将要下车,才拉住李飏道:“阿宝,一会儿见过你父王,还要与姨姨回去再拜见你皇伯父,然后往附苑见长皇子去。记得了?”
李飏呆了一呆,闷声点了头,跳下车去。
才进王府大门,李飏便几乎狂奔起来,待到堂前,却又怔住了。高高的门槛险些绊倒他,他稳了一稳,才跨进堂,忽然便跪了下去,俯身向父亲重重三叩首,一句话也说不出,埋头眼泪却涌了出来。他皱眉咬牙,强忍着,将泣声全咽下肚去。
李宏默然伸手,静静抚在儿子头上。
父子久别重逢,竟未见如何激动,彼此心照不宣地,仿佛六年光阴不过背身转眼刹那,一场忽觉梦。
“我在车上闷得有些头晕,上院中走走去。”默鸾与李宏对面施罢礼,领了侍人往府园中去。
她在园中小径缓步片刻,果然见李宏寻来。
“王府中的花木都长得很好呢,选样枝繁叶茂的,望而知春暖啊。”她伸手去抚一株蔷薇。
“闲散之人,也只有摆弄花木了。”李宏淡然应道。
“选样悠闲的日于,大王已习惯了么?”花刺在指尖烙下一点朱赤,她轻吮了,回身时,芳唇却带了一抹殷红,“父子重聚,怎么不多与阿宝说说话?”
那花前女子像一株岸生莲,凝眸时,血色从花蕊蔓开去,分明柔声轻语,却有丝丝凉意升腾。
“多谢妃主,还记得旧日之约。可是……”李宏静看她良久,轻声询问:“这样真的好么?”
“什么?”默鸾一笑挑眉,“大王说什么不好?”
李宏却不再应她。他蹲下身去,伸手捧住她方才抚过那株花。花剌上还残有血液,红艳艳的,映着赤色花瓣,仿佛有灼目的强度。“在哭呢。你听到了么?”他以指腹轻将那血迹抹去,缓声如是问。
默鸾微怔一瞬,笑道:“大王莫不是真已修得仙道了,连草木之声也听得见——”
不待她说完,李宏却忽然打断她。“不是花。是你。”他长身竖起,在她面前摊开了手。指上血迹犹如丹砂,却又仿佛一颗晶莹玛瑙,化作泪滴状。“你听不到自己在哭么。”他眸色含忧,嗓音低沉轻缓。
默鸾惊退一步,堪堪靠在一棵海常树下。
忽有风来,扫落飞花漫天,淡粉莹白洒了她满身。
她待树站定,镇静下来,勉力扬起唇角:“大王……听错了罢。只是风声而已。’’
落英缤纷,乌发红颜。分明佳人依旧,却又早已事事皆非。
“是么。”李宏疲惫苦笑,“原来是风声啊。”他重在花前俯身,拿来花铲±盆,似想将那一株蔷薇移作盆栽,却终于,还是将那花铲扔进空盆里。
离途中,李飏一直呆呆地,仿佛神游天外,将至宫门时,忽然抬起头来。“我那时候……真的真的以为,姨姨会做我娘亲呢……”他低眉又抱住默鸾,将脸帖在她膝上,闷声喃喃:“姨姨还喜欢阿宝么?还像从前那样对阿宝好么?”
默鸾心弦一颤,抚上少年微湿面颊。“傻阿宝,只要你乖,姨姨就会一直疼你啊。”她如是哄慰,笑得十分温柔。
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是什么?
有谁……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么……?
景福四年春,西突厥长王子阿史那斛射罗返程离京。天朝遣威卫、骁卫、千牛卫各十人,组仪仗卫队三十人,诏命凤阳王白弈为钦差督护,率卫护送草原使团,巡抚西凉。
章五三 花声泣(2)
践行酒摆在往常那清净别院,与席三人:裴远,傅朝云,还有即将出行的钦差督护。
敕令下的太突然,全在意料之外,初闻时,着实令白弈良久震惊。
连日来所传言的,分明是要派靖国公担当此行。他也特意为此问过予恒,那日陛下连夜急召说的是什么。予恒给出的答案,亦是如此。直到殿中宣旨,却忽然有了这么一出。
呵。好个裴予恒。可是,当真说来,也怨怪不得罢。这并不能算背叛。
也是他疏忽,陛下忽然诏还了长沙郡王,分明事有蹊跷。他却因了裴予怛一句话,未加细想。又何况,派遣靖国公担当,顺势驻镇凉州,本就是个宁边的上算。让他去,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要打的仗就不止一场了,不论于国于己,都如是。正当攘外之时,陛下却忽然动了“先安内”的念头。宄竟是为什么?
莫非……真是有人献计君侧么……
白弈暗自苦笑,自斟一杯酒,饮尽了,抬眼见朝云与裴远俱是一脸沉重,愈发笑起来。“也未出就是坏事,都苦着脸做什么。”他一手一个,左右拍在两人肩头。
“我去请缨,与你同去。”朝云眸光一灼,忽然站起身来。
“你再去,不是更正中下怀么?”白弈一把将之拽回,笑道:“好了,我走以后,京中事,家里人,都还要靠大哥照料。”
“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值此时,一直沉默寡言的裴远忽然插进话来,“不是你一人的性命,是数十万军民,乃至天下兴亡。善博,你……你若——”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沉冷,有些僵的发涩。
白弈挥手止住他。“你知道为什么你今日还坐在这里。”他笑着又斟两杯酒,先摧一杯予裴远,“予恒从不做祸国殃民之事,不拿苍生安危冒陷。我往凉州,靖国公备宁神都,若我万一有失,进可再击外寇,退不伤圣朝根本。予恒行的是万全策,谢你看重我。”
裴远闻之失笑。“若要我说半点私心也没有,我有愧。为你这番话,谢你还当我是朋友。”他先敬一回,一口将酒饮尽了。
白弈却不慌不忙,又将他空杯斟满。“你要真有愧,答应我一件事。”他盯着杯中酒晕,缓声静道:“若我不在时,她真的……做错什么,别纵着她……”
裴远眸光一颤,呆了良久,默然端起那杯酒,再尽,眸色已然决绝。
三人连饮了数十杯,白弈只觉略有些气闷头晕,便独自转出院中去透气。
这一处小小别院所在十分隐秘,他常在空闲时来此,独自静一静,得片时安宁超然,格外轻松。
真的……是你么?是你想将我撵去万里边疆之外刀头舔血么?
那一抹清幽倩影在心底愈发清晰,他拧眉阖目,奢望将之挥去。他并不惧怕,甚至有些期待,将看似极致的败势扭转成奇峰天来的胜局。只是,心中依然有些苦涩。真有这么恨么?曾经是那样的柔情爱恋,如今却再不想见他,甚至想要他死……也罢,总算是求仁得仁,又还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怅然自哂,深吸一口么气,复睁开眼来。
眼前豁然一亮,却有如幻身姿闯入眼帘。
她梳着双环望仙髻,只缀了三四杖点翠珠花,再不着华饰,月牙缎子绣花衫,芙蓉糯裙,披帛双挽垂,那模样分明是个谙世不深的大家少女,竟几乎与当年离开凤阳初入九重时候别无二致。
阿鸾……?
为何……会在这里……?
白弈微微一颤,似要迎上前去,却还是默然顿在了原处。
但墨鸾却款款步上前来。“哥哥明日要走,践行酒却没有我的。只好不请自来,与将军践行。仰我天军威武,盼旗开得胜,早目凯旋。”她手中执一只白玉酒壶,柔声里也浸着酒的暖香。
“旗开得胜,早目凯旋。”他将这两旬反复低吟,却忽然哂笑,“真的盼我凯旋么,还是只盼天军凯旋,并没有我……”
语声凄迷,似有凉风起落,萧飒得,刮得人心头寒瑟。
但她的眸子里却流淌出哀色来。“不然你叫我盼谁?”她在他身旁站下来,哂笑,“你以为我是个不知轻重的女人,将战祸当作儿戏,调唆陛下轻战,只为取你性命?你可以看轻了我,但不必着轻你自己。先帝冀望于靖国公,外拒强敌,由镇宵小,靖国安邦,你要往高处走,这一付枷锁该如何除去,你一定比我清楚。你既不信我还有待你好的心意,不如就当我是为了弟弟,贿赂你这取绝世攻以立威的良机来讨好。如此想,大王是否就想得通了?”她说的轻缓,字句间的凉意湿滑漫过彼此心头。
“你……”白弈闻之愈发心中生涩,惨然笑了笑,“你照顾自己,别再碰那些伤身的东西。”
“酒也不能喝么”她眼底却一晃闪过无辜又甜美的失望,“看来我这一壶践行酒是送不出去了,亏我还处心积虑地在里面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她轻笑一声,拔开壶盖,仰面对口猛灌下去。
“阿鸾!”白奕情急扼住她手腕去夺。
墨鸾却抵死不放,争抢时,她像只醉燕儿般软在他臂弯,温滑琼浆洒在两人身上,浸湿衣杉。
白弈夺过那酒壶,灌下一酒残咽了,将酒壶掷在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那酒是苦的,很苦,便好似真溶着至烈的毒,但又似有醇厚余香,令人甘之如饴。
她的唇也似散着佳酿芬芳,水润光泽下的娇嫩撩动心底弦,不由自主想要触碰,更亲密地交融。
他无端端竟想落泪。
他不放手,盯着她,两人紧靠在一处,几乎贴面,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他的眸色沉了下来,好似最深的琥珀,望着望着,便能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需要更锋利的罪孽,穿刺胸口,施舍与他些许活命的空气,即便是晕稀薄的也好。
可是……不,他还不能够。
“若我不能回来,慕卿也会带阿显来见你。你再不必担心有人会害他。”他苦笑着说完便跌坐下去,渐渐阖了眼,如陷眠醉。
他昏昏睡了许久,直到朝云与裴远来唤他才醒。
“看这人,偷偷醉在这里,仔细别要误了明晨的正事。”裴远依目戏谑他,一如既往。
头仍有些晕沉沉的疼痛,他揉着太阳穴:“我方才看见阿鸾,她来送我——”
“你醉了发梦罢,妃主深居大内,哪里能够随意就出来这里。”朝云截口打断他,一巴掌拍在他后背,“回去了,家里人还都等你。你总要留半日陪陪夫人、公主和阿寐。”
原是醉梦一场么。
他依旧有些恍惚地揉着额角,忽然却听一旁裴远轻笑。
“倒也未必。或许,真是专程来相送,也未可知。”
一瞬惊怔,低头却见满地白玉碎片,似还沾着酒香,晶莹润泽,寒光冷动。臂弯里余香不散,衣衫上湿痕未干,顿时,酒醒了大半。
她来过……
她真的来过……
可那又如何?
别时惊梦上已远,满地空余冷香寒。莫道酒泪穿肠苦,遥相醉看心成山。
章五四 凉州吟(1)
进入凉州地界,沿途景致愈发带着浓烈的西北边土气息,镇甸不似以往细腻,却多了大气豪迈,空气里浸着大风与草的青味儿,在烈日之下,略有些咸咸的,隐隐像是血汗交织。
这里的人鲜少衣着光鲜锦华——并不是因为贫穷枯竭,相反,这西北边陲重镇是往来丝路商旅们的第一道门市,除却天朝行商,更有许多异族商人,甘冒天候战祸之险,也不愿舍弃这条淘金线,除非闭关戒严,贸易市场永远丰润。
然而,在这里却几乎见不到锦蓝、退红、鹅黄这些亮丽华美的衣色——那些都只是摊铺中好看的货品,一望行路上,满眼尽是青灰、深杏、藏蓝、赭红.......不知不觉间,便着染了萧瑟肃穆之气。行人常有提刀佩剑者,擦身而过时,会十分警醒地将手扣在柄上,待确定平安,才略略舒一口气,垂下手去,眼神却依旧是锋利的。
这是个在刀口下燃烧绽放的地方,就像一条剧毒的蛇,愈是美丽斑斓,愈发危险暗藏。
还有约摸半个时辰路程,便要到州城外的驿站,按理,凉州的长史该已在那儿候迎了。
白奕下意识催了催胯下马,一面抬头去望。前村未知,后甸不着,官道上略有些冷清,两旁大片的树木与草场随风微荡,依稀有沙沙作响,将远处羊群和羊倌隐约可见的身影,罩在一层薄绿烟雾之后。
一旁的斛射罗似十分悠闲,仿佛已然出了关,回到了他的陀罗斯川、大青山下,颇为自在地四下张望。
白奕瞧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
待将这胡儿平安“送”出关外,也算是大功一件告成。这胡儿虽是个蛮子,却也颇有几分智勇,更有草原民族的彪悍。他在神都时不肯行汉礼,归来一路却一应顺从安排,多半是蓄意学乖,未必会在凉州城内安分守己。
待到入城时,恐怕便是第一声战鼓雷动之时。该要如何安排,才能既不叫之胡为又不招致戒备?
他正兀自思度计议,忽然心中一震。
不对,马很焦躁,鼻息与步伐皆不同平常,地面似有轻微抖动,通过这坐下驹传导过来。似乎......是疾驰的马队在靠近......?
“众卫紧凑些。前方斥候何在?”白奕方唤了一声,但闻一阵马蹄声急,一名先行探路的骁卫恰回至面前,抱拳急道:“八百米外有轻骑小队,约摸十人,配有弓箭,不是官军服制,不见番旗,末将喊了一声,未有应答,不知是哪一路来的。”
官道忽现马军,又正赶在此时,多半恐怕不是巧合。这名斥候见此马军队时八百米,依所感行速,恐怕远不了了。白奕当即沉声令道:“前卫备盾,左右翼警戒,暂停行进。”他话音方落,果然已见一队轻马军闯入眼帘,一名年轻将官一马当先,驰纵时忽然弯弓疾出一箭,闪电一瞬,那箭已势如赶月,直扑白奕飞来。
随护卫军的呼喝尚未出口,白奕已侧身劈手将那一箭牢牢截住。他一手捏在了箭翎处,箭头堪堪停在他身后斛射罗的鼻尖前,仿佛再进半寸便可取人性命于当场!
看似险情突起,斛射罗惊了半刻,才“哇”的一声大吼,几乎要从马背上跳起。
但这支箭的箭头却并无锋利,反而用一块布包裹着棉团缠住。白奕捏着这古怪箭矢将那位立马于百步开外的将军仔细打量,忽然,他笑出声来,策马出阵迎上前去。
他二人对面静了须臾,“来的......可是太原蔺幕卿?”白奕试探问了一声。
那人不应,反先笑了,忽然挥出一掌。双掌一击,两人已大笑着抱臂在一处。
果然是他,蔺姜!
“才见面就给下马威!这一箭若有闪失,你担当全责么?”白奕笑着将那支箭插进蔺姜后领子里去。
“怕什么,最多疼一下,血都不会见,全哪门子责?何况,有你在,还真能闪失了?”蔺姜仍旧大笑,也不觉项后插了支箭的模样有何滑稽,就任之这么歪在脑后,只把着白奕手臂不放。
“臭小子!”白奕当胸揍了他一拳,反身挥手令卫军们撤了戒备,两人比肩而行,对面一队马军却各个低头窃笑不止,显是忽见自家将军给人揍了一记当胸拳又骂作“臭小子”,觉得十分有趣。
“笑什么笑?小兔崽子们,老大也是吃米长过来的,稀奇了!”蔺姜扬眉瞪眼,这才抽出领子里那支箭,望其中一人马屁股就戳过去。那战马惊得一蹦,嘶一声带着人蹿出一大步。
“还不快滚回去报信?”蔺姜又打了一记响鞭,笑骂道:“告诉王使君,王驾与突厥使臣就到,该备酒了!”
“得令!”马军们虽是笑着领命,却异口同声得干脆利落,转身策马,不一时便连蹄后扬尘也瞧不见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轻马军小队,技艺精湛,配合默契。方才寥寥无几眼,白奕见他们人人配弓,早听闻凉州军中有神箭铁骑,专精游击,如电掣风驰,来去无踪影,数度拦狙小股犯边胡匪,颇受边境百姓拥戴,想必,便是他们了。这个蔺幕卿,边疆打磨近十载,早不是当年稚嫩青涩的毛头小子,而是领兵杀敌保家卫国的干将。
白奕不禁颇赞许地又将蔺姜细细打量,恰逢蔺姜扭头笑问:“大王一路辛劳,受累了吧?”
白奕反笑:“你当我在神都呆得久了,以为我惯居安逸,就小瞧我?”
“我是不小瞧你。”蔺姜乐道,“倒是王长史,自打神都公文一到,就给大王开府辟院事事张罗着齐备妥帖了。哎,也别怪他替你操心,算起来,他还是你妻表舅。难得盛情,我看你就受用了罢。”
“何至于这么夸张。我又不是来玩的。”白奕苦笑,余光扫了斛射罗一眼,见斛射罗没什么异动,才向蔺姜使了个眼色。
蔺姜会意,催马靠得更近些,再与斛射罗拉开些许间距,压低了嗓音笑道:“怎样?方才那一箭,够唬那胡儿一阵子了罢?”
“行了,看真吓死了他老子杀来问你要人。”白奕轻笑。
“吓不死。他不错呀,没掉下马来。”蔺姜谑赞。
白奕道:“你可不要小瞧他——”
“我知道。九年的‘交情’了,不劳你叮嘱这个。”蔺姜摆手打断,转眼笑的愈发神秘起来,他抬手搭上白奕肩头,嗓音压得愈低,“今儿晚些时候上我那儿去,我还藏了一坛子好酒,专等着你来的。拿出来就该给他们抢玩了!”眼底一抹灵光乍现,又分明还是当年的顽皮小弟。
这才是戎马阵上锤炼出的真汉子。扛起时巍然不动,兵戈不可杀其威;放下时纯如赤子,洒脱毫不矫揉。
白奕将他那模样看在眼底,由不得心中大叹,感慨时墨鸾那双微寒凉意的眼睛却忽然从心深处隐隐浮现,他怔了一下,转瞬笑容里便多了苦涩。若此时能让他们兄妹再见面,阿鸾也会欢喜的罢......“慕卿,你这些年也不寄书信与你阿妹,她十分挂念你,临行时还叮嘱我替她看看你。”他忽然如此说道。
“谁说我没寄?我也只能往家里寄么,老头子不帮忙递,我也没辙。早知道劳你帮这个忙了。”蔺姜说笑一般应道。
看起来,慕卿对“那些事”并不似知情的模样......“呵,原来这么回事。”白奕略试这一番深浅才又笑了笑,继而问道:“我交给你的人呢?”
“今日轮着他上边城戍防,没能一起来迎你。”说到此处,蔺姜嘴咧得更开了,“到大营你就能见着。这小子,可真是个好样的!”他似乎十分兴奋,眉飞色舞说得飞快,“就冬天里的时候,有十几个胡贼溜过边境线到民村抢粮,这小子跟我去了。好家伙!一个撂倒四个,险些把条胳膊留那儿!军中那些个给胡贼杀了家里人的弟兄,也拼不出这等狠劲。”
此时说的,却是墨鸾那小弟姬显,算起来也是蔺姜同母的兄弟。
数载前,姬显自神都反凤阳,几次三番说起想往边地试炼,白奕得知,便辗转做下安排,将他交到了蔺姜手中。一晃许多年,当年从太皇太后手里夺回来的孩子也该是十八岁的翩翩少年了,正当风华。
蔺姜说起姬显来便是说起自己的亲弟,眼角眉梢话里话外,全是自豪。
白奕一路听蔺姜细数姬显这些年在凉州种种,听着听着却由不得想起白崇俭,一时愈发满心惆怅。“若是崇俭能有这么一半......”
“怎么,你堂叔家的廿郎?我记着......是叫白谨罢?”蔺姜闻之似有些吃惊,笑问:“他怎么了?左禁卫大将军,荣尚贵主,你还嫌不够出息?”
白奕摇头苦笑,“别扯远了,趁这一路,你先与我大致说一说凉州治下情形。”他怅然叹了一声,匆匆换了话题。已经失去的,再多说又有何益,总是回不来的。
章五四 凉州吟(2)
便如此到了驿站,见过凉州长史王徽,诸般礼仪罢了,用过些水食,又行半日路程,终于算是入了凉州城。待将胡使团安置妥当,白奕便随了蔺姜一齐,往凉州官军辕营去走看,离校场尚有百步之遥,便已听人声鼎沸,数十名军将围在一处,呼喝不断,似在比斗什么。
“准是那俩个臭小子又较劲呢!”蔺姜颇习以为常地乐道,笑容里早浸了观赛待局者盎然意兴,但他看了眼白奕,却道:“你也累了罢,叫他们今儿别战了。”说着便要上前。
“也不在乎这一会儿,看看去。”白奕忙拦住他。
两人先后上了不远处搭起的高台,一望,果见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战在一处,众军分做两拨,各自擂鼓呐喊,威盛震天。
只一眼,白奕便立刻认出姬显来。这孩子长相大抵也是随母亲得多,眉眼竟与墨鸾有七八分的相似,高鼻薄唇又很似蔺姜,当真是个美少年,若穿上锦衣罗袍,必定是一位翩翩俊少。但他此时却是打腿裤黑马靴,衣衫系在腰上,上身精赤。西北之地的边关骄阳将他的颈项和小臂晒得黑红,面庞也略微泛着棕色,但身上仍残有南方人的白皙,于是变成了几道泾渭分明的线。他双手持刀,下盘稳健,拧眉时抿着唇,全神贯注于对手身上,眸中精光闪动。
正与姬显相持的少年持一杆长枪,身量比姬显略矮些许,也不像姬显那样随意,连短打交领都紧掩得严严实实,于是汗水湿透了衣衫便黏贴在身上。他眉目修长,尤其是双眼狭长乌黑,沉敛得不形于色,一举一动看似安静无息,却是干脆利落,招招式式透着股狠劲。
“那是什么人?”白奕观之微奇,不由出声询问。
“那小子是我左营的左将军,叫赵灵,字英犀,可也是个厉害的。”蔺姜道。
“好年轻的左将军。”白奕一叹。他不禁仔细盯着那赵灵打量,正见赵灵一个游龙入江向姬显膝头刺去,待姬显跃起闪避时忽而长枪一抖作惯日之势挑起,枪身飞旋,竟就扑姬显咽喉戳去。这是个十分狠辣的杀招,扎得颇稳,其势凶猛。观战众军皆忍不住惊呼。姬显似乎也非常震惊,但身在半空一时不得着力,情急时双刀交错下压一推,擦着赵灵枪尖再翻了个筋斗,闪身避到一旁去,却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
“欠火候。今儿阿显又要输。”蔺姜颇有几分不甘地摇头笑了一声,如是断言。
白奕神色微异。这倒有些出奇。姓赵的小子枪上透着股戾气,若是阵前杀敌时倒也无可厚非,自家兄弟切磋技艺也这样却是所为何来?蔺幕卿精于枪法,难道看不出其中端倪?“他这枪法......跟你学的?”白奕瞥了蔺姜一眼如是问。
“你看出来了?”蔺姜略有惊诧笑道,“不是跟我学的,只是师出同门。这小子,是我师尊领来的,算起来,还是我师弟了。”
“好狠的枪。你到是用了个好人才。”白奕叹道。
“唉?你这什么意思?”蔺姜闻之不满:“你既也是带兵领将的出身自然就该知道,军中的规矩看的是军功。他如今这位置是他自己打下来的,能不能服众也是他自己的神通。我可从没有厚此薄彼亏待过咱弟弟啊。真要论提携,我还能胳膊肘冲外拐了?”他说着白了白奕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奕轻笑拍了拍蔺姜肩膀,“快去,叫他们别打了。”
蔺姜起先还板着脸,一副受了冤枉模样,待白奕又拍了他一巴掌催促,才重笑起来。只见他点足一跃,轻巧巧从台上飞身到战圈内,拍腕夺了姬显双刀将之丢下场去,旋身正是赵灵长枪又至。蔺姜眼疾身捷,不闪不避,反一脚将枪头踩了个扎实,俯身时双手长刀先后反转跟进,贴着枪杆向上削去,接连两下,刀背正敲在赵灵持枪手上。赵灵吃痛不住,立时松手。那长枪陡然失衡,当空里打了个轮翻,便给蔺姜拿住插在了地上。
这两下若换在了刀刃上,足够削掉一双拳头。
“瞧见了?光顾着躲什么劲!你心里就先着了慌,连对手的前招都看不清,还谈什么‘料敌先机’?刀剑无眼,最喜欢戳你这种自乱阵脚的!”蔺姜将一双刀扔还给姬显,拍手高声道:“自家弟兄切磋,点到为止罢,别一个二个跟烧了毛的斗鸡似的,叫人笑话你们!”他说着冲白奕所在方向使了个眼色。
姬显面上本来还有些窘色,顺着蔺姜所示一望,顿时眸光一震。“白......白大哥......!”他很是激动地唤了一声,抬腿就要奔上前去。
“大什么哥?你大哥我在这儿呢!那是大王!”蔺姜抬腿一脚正踹在姬显屁股上,不轻不重刚好踹得他向前一扑,四爪摊开匍倒在地。
众军见状顿时一阵哄笑。
姬显摔得啃了满口沙子,揉着屁股抬头,见白奕已到了他跟前伸手来扶他。他爬起来,很是顽皮地回头看了蔺姜一眼,“呸呸”吐了一嘴土,反身又冲着白奕故意喊了一声:“白大哥!”这一回,喊得更大声了。
那灵气十足的模样,白奕看在眼里,愈看愈喜欢,不由得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但他便即转了目光,向那另一位才下场的勇士看去。
赵灵已拿回了自己的枪,见白奕看他,十分适时的抱拳施了一礼,口呼:“末将参见大王。”
他这一礼,当场气氛顿时一凉,热闹随意不再,立时便严肃下来。众军这才想起,面前这人是神都来的钦差,高高在上的凤阳王,即便微服巡营,也不是他们这些下级军士可以僭越了嬉笑一处的人物。如此一想,立时慌忙拜了一地。
姬显四下里一瞧,眼里显出郁卒之色来,又不好独一个竖着,只好闷闷地也去行礼,却被白奕托了一把,示意他不必。
“大将军与我说,你姓赵。”白奕缓踱了两步到赵灵面前,一面如是道。
“末将赵灵。”
“字——”
“拙字英犀。”
“英犀。”白奕浅一琢磨,笑道:“英华灵犀。果然人如其名。”
“谢大王谬赞。”赵灵颔首应道。
“哪里人士?入伍几年?今年多大了?”白奕不急不慢又问。
赵灵答道:“末将祖籍常山真定。天承三年入伍。今年一十有九。”他应得十分沉稳,字字清晰,简洁利落,年纪轻轻,却似早已见惯了大场面。
“十三岁就投军了?真是英雄出少年!”白奕似十分惊叹一赞,心中却益生疑窦。
常山真定,这该是蔺姜那一位师尊的籍贯才对,莫非这孩子是那老道士的本家子侄?但他却从未听说过。这姓赵的老道是不入世的高人,行事素来古怪刁钻,虽说算来是蔺姜的师父,却与蔺姜未有多少接触,只传了蔺姜一本枪谱。倒是裴远早年为之所救跟随了许久。他也曾想将这样的人才收归己用,无奈不成。只是,若这老道士有这样的子侄,怎么从不曾听子恒说起过?假若......这小子说的不是实话......思及此处,白奕便又笑了笑,道:“你投军时这样小,六年不归,家中父母姊妹一定十分挂念。”
赵灵却抬头看了白奕一眼,“劳大王眷顾,末将是个孤儿。”他的嗓音听来似乎很平淡,像是正安静地诉说一件早已看开的事实,然而却总有一点黑色的影仿佛尖锐的杂音,隐隐地藏在不易察觉的深处。
如若姓名是假的,籍贯也是假的,没有家人,没有来历......莫非,这竟是个望不清底的人?但他身上必须有些什么是实实在在的。或许,最直接的是......眼睛。
白奕心底的戒备愈发紧绷起来。他也不知缘何,这个名叫赵灵的少年令他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那种长期在黑暗下滋生的潮湿阴冷刺激了他敏锐的嗅觉。他确实嗅到了,仇恨与求生的血腥气。
“大王......有什么吩咐么?”
思索打量时,他听见赵灵如是问他。
“没有,忙碌一日都累了,没有夜值的,就问你们大将军......放不放你们归营去歇了罢。”他面上不露半点痕迹,笑着便说了这样的话。
“是是,体恤子弟都是大王的,苛刻属下都是末将的!”蔺姜笑回了一句嘴,转脸对众军喊道:“今儿就算凤阳王的面子,不然我这个恶军头非罚你们绕校场跑圈到晕!小子们都滚回去睡大头觉罢!记着大王的大恩大德!”
两下玩笑,气氛骤然又活络起来,众军们哈哈嬉笑而去,但细看之下,却并不觉散漫无序,几队人各归各班,无形之中便是默契有度。
“战时钢铁,闲时弟兄。治军有道,当如蔺卿。”白奕不由笑叹。
“行了啊,你今儿是一定要让我浑身发冷才罢休是罢?”蔺姜摆出一副颈项发麻的模样,“走吧,咱兄弟喝酒去!”他说着,上前来拍了白奕一把,又招呼姬显同去。
姬显立在一旁,却似没听见一般。他只呆呆地站着,恍若沉思,夕阳霞色映在那张清俊的面庞,将眼眸映作浓稠金色。他忽然向前迈了一大步,竟像个急切的孩子般紧攥住白奕的衣袖,“我阿姊她......她还好么?”他问时,嗓音里仿佛有生涩的期盼和恳求。
白奕心头一颤,猛怔了怔,一时竟不能作答,亦不忍将这少年推开去。这孩子是阿鸾的亲弟弟。在他心里,或多或少的,也早把姬显当作半个弟弟看待了罢。
情势忽然间诡异起来。沉闷而又尴尬。
忽然,却见蔺姜一巴掌拍在姬显脑门上。“小孩子家就沉不住气!”他一手勾了姬显脖子,将之掣住,笑道:“走了走了,喝酒去,有什么话三碗下肚再说!”
“慕卿,我......今日当真有些累了——”白奕勉强笑了一笑,返身便想走。
不料,蔺姜却横臂一搭。“想临阵脱逃?仔细我军法处置你!这会儿是在左营,本大将军说了算!”他索性将白奕也拐近身前来,一手一个拖了,乐呵呵笑道,“一个也不许逃,都给我乖乖喝酒去!”
“好了好了,我还当你总算是历练得稳重了,这什么体统!”白奕无奈苦笑,一面将蔺姜胳膊往开甩。
蔺姜只大笑着,依旧像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活泼小将一般,与他打闹。
余晖金红,洒落三人身上,影子拖曳时荡起的氤氲,浅浅,宛如卷轴。
章五五 泯恩仇
已及日落西山,屋里便昏暗下来,愈渐影绰。
三进的堂屋,上到最里,推开屏风,玄关下的里院十分古雅,乍见之下,只觉该是个文雅君子观风赏月对酒吟诗的好去处。但若要细看:院中空地开阔,古木参天,又是另一番气度。
然而,更令人称奇的,却是这家宅中的静谧。往来不见半个仆婢,冷清的颇有些蹊跷。莫不是自己当真京里繁华久居安逸的忘了辛苦?白奕不动声色四下里打量,随手在屏风边框上抹了一把,心下不由一沉。西北风沙极大,穿身亮丽些的衣裳出去转一圈立时就要作了蒙蒙暗色,这些摆设之物每日沾灰落尘自不必提。但这屏风却十分干净。要么家主人既有亲自劳动的时间又有打扫擦抹的癖好,要么——这府内定有家人仆役。但这便是出奇之处了。既有家人仆役,为何提前便遣退的如此干净?刻意的如同布局一般,未免可疑。这个蔺幕卿,又在耍什么把戏?白奕既已起疑,却不想立刻点破。以蔺姜为人,做不下什么大奸大恶,小小猫腻,姑且静观其变。
片时,蔺姜单手拎着一大坛酒返来,轻而易举,步履灵快。他将酒坛搁在面前案上,松手时,那坛子才猛向下沉了一沉,压出闷声一响。“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坛子酒,千杯不足,知己难求,唯愿酒后真言足矣。”他说着,将几个海碗一字排开,醇酿一碗一碗,斟得满满的。他一面不疾不徐地斟酒,一面笑问:“咱们是喝完了再说,还是先说了再喝呢?”
但闻此言,白奕心中一动,瞬间明澈。
原来如此。果然,到底还是为了这个。
他瞧了蔺姜一眼,却没应声。
气氛顿时微妙得有些诡异。
蔺姜仍旧是笑着,但手中酒却渐渐先有了动静,打破初时平如镜,随着空气中骤然凝结的沉默愈来愈冷,颤得涟漪四起,愈显波澜。
白奕仍旧不动,又向姬显看去,见姬显正倚在玄关处抱臂而立,低着头,阴影笼罩在那张尚透着稚嫩的年轻面庞上,隐匿了神情。
那般模样,似浸染了满满的伤怀。这孩子实在与阿鸾长得太像了......白奕轻呼出胸中长气,终于反问:“什么意思?”声未发,先不动声色攥紧了拳。
“你不是真当我远在边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罢?”蔺姜一笑,扬唇时,眸中精光已现了几分拉意。“说吧,痛快说清楚了再喝,还是朋友的酒。”
“否则便是断头酒么?”白奕扬眉。
“省了罢!跟我来这一套。”蔺姜眉心一拧,一把拿住白奕衣襟,“阿显过来。”他沉沉唤了一声,嗤道,“你白大哥也算一条好汉,让开路去料他也搁不下面子逃了!”他虽如是说着,却先抬腿以膝盖狠狠在白奕心口上顶了一记,臂上再施力,已将之摁下地去反拧了胳膊。两人撞在一处,碰得案几摇晃,琼浆洒落。
白奕似并无意反抗,顺从任之摆布了,只是笑道:“我当你怎么。原来变了‘笑面虎’。”他贴面在地上,夜晚寒气渐渐透了上来,激得人愈发神思清醒。他抬起眼,正见姬显站在面前垂暮看他,一双眼闪烁不定,犹似辰星。“好,你们想叫我说什么。”他叹了一声。
“难道不是你该说点什么说法?”蔺姜冷哼,“白奕,你别搞错了,我就是现在拿你人头去城楼祭旗也自有一百种解释向上头交代。少你一个,我城照守兵照带胡贼照样打,余下些倒灶的破事跟我什么相干?我若不是......若不是看在阿妹面上——”他终于提起墨鸾。
初时,白奕只是微笑听着,至此终于笑出声来。“既然如此,你不如即刻砍下我的头颅,封匣发还神都,她恐怕才释怀了要多谢你。”他双手依旧被反剪着,并不设计挣脱,眼角眉梢散出的嘲弄冰冷又坚硬。
但蔺姜却陡然暴怒起来,“好!你他娘的就有种!老子忍你也忍足够了,真当老子是猫叫唬你的!”他跳起来骂了连串,一脚踩在白奕背脊,单手拧了双臂,另一手却从靴侧摸出把近一尺长的瓜刀来,抡刀便剁!
刀锋寒光一耀,如白星落尘而下,眼看砍在颈项,只怕血红喷溅,人头就要滚落。
白奕却仿佛当真就死一般,竟半分也不动弹,任凭刀光寒风直逼而来。
“大哥!”
千钧一发,姬显忽然大呼猛扑上前去,徒手截住杀锋。刀刃割入肉中,鲜血顿时涌落,滚烫全洒在白奕后颈,又顺着流淌在面颊。
“滚开!”蔺姜勃然怒喝。
姬显双手紧攥着刀身,仍是不放。“若真杀了这人......阿姊......阿姊她会——”他声音听来急切又辛酸,交织时,细微得几乎要听不见了。
不料,白奕却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似一枚银针,刺得蔺姜眉心一跳。“你看见了?”他愤然冷哼,腕上着力,便要将姬显推开。
“大哥!”姬显情急高呼,顾不得疼痛,抵死握住蔺姜手中刀,“他毕竟也曾救我一命......”他皱眉盯着蔺姜,眸光在昏暗中明灭不定,眼底徘徊的犹豫出卖了心下难决。
蔺姜眸色略一震,反现了哂意。“原来倒是我们弟兄还欠着大王两条性命!”他冷笑,忽然放手,收刀退开一步,扬手将那把刀扔在白奕面前。“也罢,要么大王收了回去?”
这是当真要绝义不成?
白奕听在耳畔,心下苦笑。得脱桎梏,他终于撑起身子。双臂被扭得酸麻,苦涩却似细而深的伤口,有血腥点点缓慢散开。“我救人也不是为了行善,你们不必。”他淡淡轻叹。
“你还——”听这一句,蔺姜立时又上了火,出手想要打人,但被姬显一把拦腰截住,这才愤愤不甘地哼了一声,甩手罢了。
姬显看着白奕,面上渐渐浮现出自嘲来,略扬起脸时,眼眶却有些泛红了。“若你只是个毫无关碍的人,事情会很简单。我可以一刀杀了你,也可以故作洒脱地说:‘杀了你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仇恨根本没意义。’怎样都好。可你偏偏不是。”他涩涩地笑了一声,“我记得你救过我。我六岁就没了娘,九岁起又离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一个救我、养我、教导我的人......忽然有一天,变成了一个片子、凶手、杀我父,伤我姊。我没办法接受。我不能杀了你,也做不到洒脱,只好问你要个说法。”
“但你要我对你说什么?”白奕拧眉反问,“‘我骗了你们,我不是什么好人,对不起。’是这样?”
姬显肩头一颤,怔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去,嗓音竟有呜咽声,未知哭笑:“......反正也已是被骗了——”
“所以不如继续骗下去么?”白奕平静地将之打断。他望着姬显的眼睛,一字字缓道,“若是如此,与从前又有何分别?”
“但你至少......总可以有点什么解释......或许,苦衷之类的......”姬显的目光彻底虚浅下去,游移不定得像只脆弱的子猫,仿佛一切的竭力强辩,不过是拼命地替自己寻找一个理由。
但白奕却毫不留情地击溃了他。
“没有。阿显,杀人就是杀人,没有任何借口。”白奕泰然回望,面上犹带血痕,眸色却平湖如镜,“我这一生愧对过多少人,你叫我数也数不清了。我做这些事,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如有报应,也是善恶因果。既然事已至此,即便你今日杀了我,或是你阿姊来日叫我还她一条性命,我不会摇头说半个不字。但——”他顿了一顿,眉宇间隐隐浮上些疲惫倦意,“但我不想再多做所谓的‘解释’。做过的事明摆在那里,冠冕堂皇,装模作样,未免多余。”
姬显呆楞半响,忽然问道:“若换做别人来向你寻仇,你也会如此么?”
白奕眉心一震,直盯着姬显双眼。“若真还能有这样的人,我会再补他一刀。”他怅然扬眉笑道:“我就是这么个人。说真的,我很高兴你像你大哥,并不曾学这些旁门左道。”
姬显低头默然良久,喉结滚动隐约可见,仿佛竟是强忍饮泣。他忽然一把捉住白奕衣襟,三两下扒了上衣,将之推在地上。他从怀里取出只马鞭,望着白奕背脊便猛抽下去,每一下都毫不留情,血肉翻开得几可见骨。
白奕自始自终挂着微笑,拧眉时默然无声。汗水含着血水滚落,颗颗冰冷。
直到再也无力挥鞭,泪痕早已不知觉湿了满面,姬显垂手站在白奕身后,盯着那片皮开肉绽。血色在眼底沸腾,而后冷却,往复交替。“我阿姊是个傻瓜。”他惨淡笑了一声,喃喃地犹如自语:“小时候,阿娘给她做了个皮影人偶,我很想要,她就让给了我。其实我知道,她也喜欢的,但她就是不说出来,全藏咋心里。”
“于是我就学会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从那以后,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会大声地说:‘我要那个!那是我的!’每次阿姊就不说话了,爷娘若是问她,她就说:‘我不要,给弟弟罢。’
我那时候很得意,觉得自己多威风啊,每次都能逞心如愿。所以就愈发的肆无忌惮,连逃命的路上都能赖地不走,结果......”说到此处,他咬唇静了良久,仿佛询问一般望着白奕:“如果她也能任性一点,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就去抢罢,是不是一切都会与今时不同了?”
没错,是他一直不知珍惜,肆意挥霍着她的善良与体贴......
鞭笞之刑,皮肉之苦,全不及这一下疼痛,猝不及防。蓦地,白奕仿佛被蛰了一般。他回身,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唇边,却怎样也不得出口,硬生生如鲠在喉,仿佛连气息也要阻滞了。
良久静默尔后,姬显终于倦意地闭了眼。“杀一人,救一人,你我两讫,互不亏欠。这一顿鞭子,是替我阿姊打的!”言罢,他狠狠将鞭子砸在地上,反身夺门而去,转瞬,消失在已然降临的夜幕之中。
堂间只余白奕与蔺姜二人,黯然相对。
蔺姜也看着白奕后背伤口。姬显当真半分不留情面,那般血肉模糊的惨烈,恍惚令他有些错觉,似回到了十余年前的皖州山中,那时白奕救了他一命,却被石雷炸得重伤。那种在伤痛中咬牙隐忍的表情犹在眼前,别无二致,无论是昨日今夕。“我真搞不懂。你这家伙——”他不忍叹了一声,端起一碗酒,将之淋在白奕伤口上。
酒水冲刷血色,刺得伤口钻心疼痛。白奕深吸一口气,却是阖目淡笑。
“你当真不后悔么?”蔺姜怅然追问。
白奕轻叹:“既然无用,悔之何益?”
“既然不悔,挨这一顿鞭子又是何苦?你也可以再出一刀。”皱眉时,蔺姜眸中神色又锋利起来,“......为何就不能坦诚一些?解释当真是多余的么。我不明白,痛快说清楚有什么不好?”
“坦诚。”白奕将这两字重复一遍,哂笑,“你太为难我了。”坦诚这种事,从什么时候便已遗忘,是连自己也记不清了罢。
蔺姜怔了一瞬,亦是哂笑。“还喝我的酒么?”他又端一碗酒递给白奕。
白奕看也不看。接来一干而尽。
便如此接连饮了三大碗。蔺姜拍了拍白奕肩头,与他比肩一处坐下,问:“好了,酒后之言,醒时就可以当没说过。你现在告诉我,小皇子的事,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酒浆醇烈,热辣辣地蒸上来,激得人双眼湿润。白奕一面擦着脸颊血痕,一面笑道:“若我说,没有,你会信么?”
蔺姜却一把掐住他肩膀。“她也会信的。只要你说。”
会么?她真的还会信么?
白奕默然良久。“这些事不可能是蔺公告诉你的,”他轻易又将话岔开了去。
“不全是罢。但我本以为你会解释。”蔺姜无奈苦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你认得这字迹么?”
“谁会在这样的信上留下自己的笔迹?”白奕看也不看,一把将之抓来撕得粉碎。
“你已知道这人是谁了罢。你只是不愿澄清。”蔺姜看着他将信撕了,追道:“我不管你还有什么顾忌,但你不能这么对她。她为了你——”
“别说了。”白奕截口将之打断。他略有些身形不稳地站起来,脊背伤处牵扯,痛得不禁咬牙皱眉。但他半声也未出,只是默然走上案前,将余下酒一碗一碗端来全灌下肚去。而后,他俯身拾起那把仍躺在地面的刀。
“好。若我还能再见她,我就负荆请罪,把该说的,什么都说清楚。白奕今日立此一誓,如有违背,人同此案。”
手起,刀落,寒光干脆,决绝得再无丝毫犹豫。
章五六(1) 纵横道
自凤阳王离京,原羽林军中事务便渐渐移交到吴王李宏手中,欠着的不过是个迟早的名头。虽说李宏与先帝时剌王谋逆案牵连颇深,足被软禁了六年之久,但毕竟是今上之弟李姓宗室,这一举军政回握,依然颇受朝中要员李氏忠臣们支持。
长沙君王是吴王唯一的子嗣,吴王疼爱独自人人皆知,如今陛下将长沙郡王安置在副苑,命淑妃常照应着,诸事百般皆与长皇子一样规格,读书习艺也皆在一处,看似恩荣,实则却是禁为质子,不教吴王敢有异动。
这样的事,由素以仁爱著称的今上做下,赞许者称道为魄力见长,反对者不敢直斥陛下枉顾兄弟之情,便一口唾沫吐在后宫,妖媚惑主,谗言挑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承担“看护”长沙郡王之责的淑妃。
于此,墨鸾早已见怪不怪。骂又如何?她要做的事,再无人能够阻拦。
她倚在灵华殿内院的树荫下,阖目静养,等候宫人们将诸事齐备。
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上洒落,有种明灭交叠的朦胧幻觉。
身旁的宫女轻打团扇,另一个择了冰葡萄,仔细剃了皮籽,细细撒了吴盐佉酸,喂进她口中。胃酸带甜的汁液裹着柔软嫩滑的果肉,鲜美生津。“将这葡萄挑些上好的,一并给长沙郡王带去。”她闭着眼轻声命道。
宫人们闻之忙去准备。那打扇宫女不禁笑道:“咱们妃主明明待长沙郡王可好了。这吐蕃新贡的鲜葡萄,一路用冰镇着跑马运来,才能尝着多少鲜呀。偏有些人就爱胡嚼舌。”
墨鸾闻之猛睁开眼,一巴掌轻拍在那支团扇上,斥道:“谁许你擅议朝臣政事?又忘了规矩。”她说着推了那宫女一把,“去把给长沙郡王的那副护膝护肘拿来我再瞧瞧。”
小宫女笑着应了声,将扇子交给旁的姊妹继续打着,扭身提裙跑开去,片刻捧着一副护膝护肘回来。“妃主可真要把那郡王殿下当亲儿子来宠了,这些小事也想到了亲手做来。”
墨鸾正看针功,冷不防听见这一句,顿时手颤了一下。
那小宫女猛然顿悟,慌得扑通滚下地去,连连谢罪,头也不敢抬起。
“你这张嘴就多话罢。总有一天脑袋掉在舌头上。”墨鸾没了意兴,随手将护膝与护肘交人收好,起身时叹道:“起来,算你无心之失。”
小宫女如蒙大赦,正欢喜地要谢恩,却猛听见墨鸾道:“别急着谢,我可没说就这么便宜你了,每每的不长记性。”墨鸾说着抬头看了眼四下众宫人,接道,“大家听了,从此刻算起,罚这丫头三天不许开口说话,但凡她说了一个字,你们谁听见了就给她一嘴巴。我就不信矫不正她这个毛病来。”
众宫人闻之难免掩面轻笑。那小宫女还跪着,正想开口讨饶,忽见一旁的姊妹已笑吟吟挽了袖子,醒悟过来忙捂了嘴再不敢多话。
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教墨鸾不忍叹息。“你若是表现好了,回来酌情减免。”她说着抚了抚小宫女的头,便打算移步。
正此时,忽有一名宫人来报,说是徐婕妤前来拜见。
但听得走这位徐婕妤,墨鸾难免略起疑心。
但听得走这位徐婕妤,墨鸾难免略起疑心。这位徐婕妤才走谢皇后的血缘相亲的正牌表妹,闺名为书,系出诗书大户,是皇后举贤纳入宫中的,自入宫来,颇讨得李晗欢心宠爱。听说,是个十分沮柔娴善的女子,入宫以来,非但并不见与人交恶,反而结了不少善缘,在这后宫内苑之中,到也算难得。但墨鸾与她却没什么往来,甚至可说是刻意回避。只因谢妍当初内举徐书,为的正是分去李晗用在墨鸾身上的宠爱,两个女人各自心知肚明,自然彼此有些避讳。如今徐书忽然不请自来私下相见,岂不怪哉?“妃主即刻要往附苑去探视长沙郡王,不若奴碑婉拒了徐婕舒,请她改日再来?”一名宫女细声相询。
不料墨鸾敛眸一刻,却笑道:“不,请她过院中来说话。”
听闻此言,宫女们不禁纷纷惊奇。依着往常,妃主是不太愿与这些嫔妃宫眷私下来往的,推拒不过的,至多也只在正殿客套应付一番,绝不会引人至内院中来。如今竟为徐婕妤破例又是何故?
“妃主… … 当真要请她来内院?”宫女忍不住询问。
但墨鸾并不改主意,反而又道:“你们几个去备些果点,齐置茶具,我要亲自沏茶与婕妤同品。”既然对方先登门来,就姑且破例相迎又何妨?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听这女子所为何来,诚意有心,自见分晓。
她先自将茶饼花果沏下,不一时变见人引着一名貌美女子过来。那女子到了院阶,不敢就冒然上前,而是先深深拜了一拜,口呼“妃主安泰”,礼数颇为周全。
“快过树荫下来坐,不要晒坏了。”墨銮忙笑着招呼,一面暗自细细打量。
果然是个好标致的美人儿,正当青春年少,翠眉如月,杏目含星,一双红艳艳的花子称着樱桃丹唇,端的是甜美娇妍。她的衣着打扮也颇为讲究,退红衫裙上彩蝶戏花的刺绣针工精致,远看时只觉黄灿灿的,称着退红罗纱分外抢眼,仔细近瞧却才发现不是捻金线,而是上等的杏黄丝,并不能算她僭越违秩。她又不着半点金玉,发髻上斜的是威放新枝的月李,耳垂上坠的是精心修剪过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仿佛还沾着清纯露水,香氛隐动,颈项上不佩璎珞珠串,露出玉润莹白的锁骨,这心思细腻的风情,当真是百里挑一的绝色。
墨鸾看在眼中,不禁笑叹:“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倾国佳人,难怪陛下这么喜欢,便是我细瞧了几眼,也舍不得放走了。”
“妃主谬赞了。”徐书颔首笑得羞祛腼腆,“妾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事求教。”她说着略抬眼看了看墨鸾眼色,接道,“听闻妃主博通对弈棋术精湛,我近日初学棋法,才一副残局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斗胆想请妃主赐教点拨。”
“原来是这样。我只怕学识粗浅,叫婕妤笑话。”墨鸾浅笑,一面命宫人抬来棋具,一面不动声色斟了一盏递给徐书,“趁着她们还未齐备,先吃一盏茶水,降火润口。
徐书忙谢领了,以大袖掩了半张脸,吃了一小口,举手点滴优雅。
墨鸾看着她,笑问:“怎样?徐婕妤是世家子,颇通茶道,也来评评我的手艺。”
“怎么敢妄议。”徐书连忙笑应,“妃主彻的茶,色泽纯澈,味甘馥郁,花果香与茶香相得益彰,果然是上好的茶艺。”
“嘴这么甜,夸得我都不感再给茶你吃了。”墨鸾不禁摇头而笑,心下却是着冷。好一位谨小慎微的徐婕妤,她不感沾灵华殿的东西,故而假作模样,茶汤不曾入口,以为溢美几句便可以哄人开心,却没想过这一味茶中除却花果还有苦丁,平常人初尝都不会吃得惯,更毋论面不改色地如此夸赞了。如此有心,倒也难为她小小年纪。
她心中如是思量,待宫人们置下棋盘,看着徐书一子一子布局,不禁愈看愈奇。只见黑白相争之势,六和肃杀,戾气凶险,黑龙霸据中正,白龙退守势微,其中一片已呈死相,与尚自残喘的白龙隔绝呼应,一大一小,例像是有所喻义,十分惨绝。这徐婕妤也不用棋谱,就能将棋局开合记得如此清楚,并不像初学模样。
“这一局是什么来历?”墨鸾细观之下,问道。
徐书轻巧应答:“这是前日陪皇后下棋时留下的,我破不了局便认输了,皇后殿下指点我来请妃主教导。”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果真高手不可小觑。
“皇后的妙局,我也破不了。我近来懒散,久不摆弄这些,早就生疏了。”墨鸾起身轻笑,“婕妤这会儿得空么?”她在翠荫里缓踱了两步,忽然回身道,“我此刻要往附苑去探望长沙郡王,婕妤若是得空,随我一道去去。”
她忽有此言,徐书不曾料到,眼底瞬间闪过惊色,不禁迟疑踌躇:“附苑乃二位殿下居邸,妾前去,恐怕与礼秩违和。”
“没关系,我一人来去怪沉闷的,刚巧你在这里,有你做伴才好。难得能出去一趟,此时先遣人报备一声,回头我再与陛下交代便是了。”墨鸾如是笑着,不由分说已命宫人再备车障,拉了徐书同行。
徐书起初再三婉拒,无奈墨鸾执意不允,亦只得却之不恭。
登车下障时,墨鸾穿过渐渐闭合的帘障看着那个年轻女子黑白分明神采机敏的眼晴,唇角却在微光不及处扬起一抹冰冷的嘲弄:你以为那黑龙是皇后,白龙是我,却忘了事有两面。白,墨,鸾,此三字即是说,从今往后,这纵横场上,白子是我的,黑子也是我的。仇要一件件报,债要一点点偿,我都不急着出手,你这自以为是布局人的雏儿又替我着得什么急?
章五六 纵横道(二)
附苑乃是国安寺东城内城,隶属禁城宫苑却又有别于内外朝及东宫,故以附谓之。
临淄郡王虽已东封却尚年幼,身为正宫嫡长又无储君之册,情况甚是特殊,李晗故而将此苑城附与他暂居,虽无东宫之名,倒颇有几分东宫之实的意味。
以往时,只有皇后能来附苑看望长皇子,轮不到其他后宫妃嫔出入。自上诏长沙郡王入住后,才授命淑妃看护。
墨鸾领着徐书到了苑外,方下车,便见门前侍立众人不止持戟卫军,还有宫中内侍,其中一位领班,似是中宫殿上人,见此光景,墨鸾知皇后此时定在苑内,便上前请问通传。
不一时,内侍回报,皇后正检视临淄郡王功课,命淑妃不必往见,自去长沙郡王堂院便是,徐婕妤往远方殿外等候。
墨鸾就此与徐书分道,领了宫人们往李飏居所去,才在堂上坐下不久,便听廊下一阵急促脚步声。
“姨姨!”李飏人还未至,声已先嚷了过来。他像只小豹子般欢快奔来,迫不及待地扰如待哺幼崽,进门时一个没防备,被高槛拌了个正着,整个儿翻了个筋斗险些摔在墨鸾脚边。
墨鸾见之哭笑不得,忙命宫女们将他掺起来。“好歹也是个郡王,还这么毛毛躁躁。”她拉过李飏来细细地瞧,确信他没伤着,才放下心来。
“我要是给门槛子拌死了,好歹史官们给我留一笔,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罢?”李飏羞得脸上一红,忙坐正了,扰头打一个哈哈。
墨鸾闻之当即脸色一白。“小孩子口没遮拦,要死要活的尽胡说!”她仲手一巴掌轻拍在李飏嘴上,转脸向宫人们命道:“你们去把那道门槛拆了!”
一句话音未落,众人皆是大惊,迟迟不敢应承。
“姨姨别气坏了自己,”李飏垂着头拽了拽墨鸾袖摆,哄劝道,“各堂各殿来往,那么多道槛,光拆了这一道也没用啊… … ”
“那就全都拆了去!”不料墨鸾反愈加着恼一般,拂开他手斥诸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我说话么?凡举殿下要走的道儿都不许设槛,全都拆干净了,好让咱们殿下怎么疯癫打闹都顺当着。”
她说得严厉,面上声里全是冷色,宫从们不敢违抗,却也不敢当真应命,唬得百般无措,只好一个个低头拜在下面。
李飏也吓了一跳,知墨鸾是真动了气,慌忙在墨鸾面前跪了,拜道:“姨姨别恼!这附苑到底是长皇子的,我只是个借居的过客,这么大动干戈一场,若走被有心拿住,岂不是又要为难姨姨。”
见他那万分诚恳模样,墨鸾浅叹一口气,将他扶起。“你还知道这些道理。”她整了整李飏发丝与顶上发束,看着他眼晴静道:“阿宝,你既知自已处境,更需得事事小心谨慎,今日连这一道小小门槛都能拌你个大跟头,来日若是什么人成心给你下拌子,你怎么办?你长大了,即便不顾念阿姨担心你,好歹记得不要牵累你父王。”
一番诚意叮咛,李飏听在耳畔,难免鼻息酸麻,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姨姨教诲的是,阿宝真的知错了… … ”他将脸埋在墨鸾膝上,便像只依偎着母亲的幼兽,语声已带了哽噎。
墨鸾心底也是辛酸翻涌。十几岁的小儿郎,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却被关在这里,出入不得自由,想见自己的父亲一面,也不可能随心。实在已经很为难这孩子。但那又有什么办法?有些人生来便注定要这样活下去。这就是命。“好了,别叫下人看笑话。”她以手沾去李飏面上泪痕,拍抚着他的背,“瞧你成天磕着碰着的,光护膝护肘怕都不足够了,改天得给你做个大桶子,整个都套进去才成。”说着,她己命宫人将那一副护膝护肘取来,“你快去试试合用不合。”
李飏这才抺了把脸来起身,眼中见了喜色,接过那副护膝护肘看了好一会儿,美滋滋地要往内堂去。不料墨鸾却将他唤住。“躲什么?你小时候赖着要跟姨姨一起睡,穿衣提裤的事也没少让姨姨帮手罢?长大了就当姨姨是外人了。好啊,你们都别跟着他,让他自个儿折腾去,看他能穿成个什么样子出来。”她掩面轻笑,摆明了故意拿幼时糗事打趣。
李飏臊得面红耳赤,连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放了,只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进去。一众宫女们瞧见,亦是暗自窃笑。
墨鸾见他要羞急了,这才罢手。“你记得了,在我这里犯了错没有随便告饶两句就算过去的,这就当是罚你。”她说着命宫人们抬来屏风,就在堂上阁出一小间来,请李飏入内更衣试装。
李飏一个人磨蹭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探头救求饶。墨鸾这才笑命宫女们去替他整理。
有此一番,李飏算是彻底顺毛服帖下来,再挨着墨鸾坐下,也不敢动不动上蹿下跳了。
“你这几日与长皇子处得还好么?”墨鸾这才终于开始问他。
“能有什么不好,他那么小。”李飏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显然两兄弟差着好几岁又有地位悬殊,玩是玩不到一处去的。接触不多,自然谈不上什么矛盾,他也不会与十岁未满的堂弟计较。
墨鸾不禁一笑,又问:“先生每日所授的课业呢?”
一听这个,李飏立刻讨饶。“姨姨就别学皇后了,隔三岔五查功课,伙着先生考问长皇子,我在边儿瞧着都觉得可怜… … ”他嘴上似很同情,眸光里却闪着几分幸灾乐祸的顽劣。
“长皇子身为陛下嫡长子,勤勉是他懂事。”墨鸾叹道。
李飏却笑道:“姨姨是没瞧见。方才我过来前,皇后又跟先生商议不知怎么来考他呢。长皇子坐在外间绷着脸,紧张的额角都直冒汗。”
“好了。皇后的事,不许随便议论。”墨鸾略拧眉斥了他一句,敛神又问:“你来路上没撞见什么人罢?”
李飏摇头道:“我绕了道从后头过来的。听说陛下的婕妤来了,不敢冲撞。”这孩子虽然顽皮些,要紧事上果真还不糊涂。墨鸾放心舒了口气。“阿宝,你记着姨姨的话,凡事谨慎,不该靠近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干万别沾火星。”她再叮嘱李飏一番,又询问些日常事。李飏十分恋恋不舍,不愿她离去。墨鸾似早有打草,也并不急着离开,只是差人先去请皇后的行程。
附苑迎客的远方殿修建得颇为别具一格,四壁通透如亭台,阳光明亮,大有广纳八方来风之意。
徐书在殿上静候了许久,心中不免焦躁疑虑。
她本只是想试探淑妃虚实,不曾想却被带来这附苑,又恰巧遇见皇后亲驾。她知道自己只是皇后的一枚棋子,但那绝非如她所甘愿。她要摆脱皇后系在她身上的线,更要皇后不敢轻慢她,那便只有让皇后感受到压力,而后感知她的重要。度今日之势,淑妃,六宫之中只有这个女人足以威胁中宫。但这位白淑妃偏偏仿佛甘愿退缩般乐居安逸,连陛下的宠爱也似不挂在心上,更勿论争权夺势。长此以往,这局就会变。一旦旧的标靶不再招风,她就会渐渐变成众矢之的,成为皇后下一个要打压的目标,除非她也就此甘心示弱。但她怎能止步于此?仅仅做一个婕妤,连九嫔之列都不入,然后慢慢老去,失却宠爱,被彻底遗忘,湮灭,甚至连名姓也未必能留下。她明明拥有无双的美貌与聪敏,为何要接受如此惨淡的命运?她不能服。
这个淑妃,小皇子分明丧命在中宫,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泰然?非但不思向皇后寻仇,反而带她来这附苑。她本以为淑妃该是别言所图,却不想淑妃当真亲自领她进来,又秉奏皇后知晓。如此一来,难道当真打算担当全责?这种半分也不利己的事,做来何益?
她坐在殿上,一时不觉思绪纠结,忽然,却被皇后来时的报喝声惊醒。
谢妍在宫人簇拥下上殿来,似已有薄怒。“你来这里做什么?”方才安坐,已颇有些不客气地斥了一句。
“是淑妃主一一”徐书方低头回了半句,谢妍已又将她斥断:“淑妃让你来你就来,下次淑妃让你做点什么别的好事你是不是也跟着去?”显然是盛怒之下。“皇后殿下请息怒,有什么,回去再处置不迟。”一旁女史连相劝谢妍一番,又对徐书道:“婕妤深受恩荣,更应该自检言行,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去的地方不去。皇后教训也是替婕妤着想,毕竟人心险恶,可是半步也行差踏错不得。”
这一番话说得徐书垂目一声不吭,心里却愈发委屈。若是皇后责骂她也便罢了,连一个奴婢也能狐假虎威给她难堪。皇后殿下当真是万事如意得久了,忘了需要看人眼色的苦处。她心中甚走不服,面上却不敢显露,只低着头认错。
谢妍见她泪珠也滚出来,模样可怜,不由叹道:“模样漂亮心思灵慧的姑娘我见的多了,哪一个是甘心的?你我既是表亲姐妹,我不与你见外才劝你,你那点小心思,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徐书正满心自怜,听着这话,只觉得谢妍存心威胁要胁她,口称“谨遵教诲”, 却是愈发心非。
谢妍见她一副不诚不恳的模样,想再诘她两句,又觉多说无益,正在这将言未言的时候,却远远见墨鸾过来。
墨鸾上殿来才礼毕,对谢妍笑道:“我本是遗人来问皇后何时起驾的,却听说皇后殿下怪罪了婕妤。既然是我强拉了她来作伴,我也不能置身事外,皇后要责罚,我受了便是,就不要再责骂她了。”
“我怎么会怪你们。”谢妍这才收起厉色,如一手拉了墨鸾,往下两步又拉起徐书,柔声道:“虽说我替陛下执掌内礼,本该一视同仁,但毕竞人有亲疏,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妹妹,我偏心你们多些,自然也担心你们多些。只盼你们不要让阿姐多操心就好了。”
“爱之深,责之切,皇后的苦心,妾深感涕零。”墨鸾俯身谢道。
见墨鸾如此做低,又肯主动出面担当,徐书也只得相随,又向谢妍行礼认一回错,再抬头时,却不禁眼前一闪。
谢妍脸侧坠的一双玉蝴蝶耳坠竟少了一只,只余下一只孤零零的,微微转动时,光泽翠蓝。
为何皇后的耳坠会少了一只?她做了什么将耳坠取下来?
徐书顿时心中一紧。
她倒是隐约知道一些。听说皇后当年曾与她的老师有一段旧缘,已论及婚嫁,后因先帝降旨择她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才就此罢议不提了。当时,由于门户并不当对,又碍于师徒名分,还颇惹人非议。如今这位任博士为郡王少师,每日出入附芜为两位殿下授课,皇后若要与之私会,当真容易。莫外皇后常往这附芜中来,明为看望长皇子,实则余情未了?难什皇后方才久不出来,一打照面又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被搅扰了好事才心火旺盛?若真是如此,倒不枉她今番来挨这一顿骂。
心中既才了这一番念想,徐书不禁暗自盯着谢妍仔抽打量起来,正兀自心思时,又听墨鸾与谢妍笑语:“妾听阿宝说,每日的功课甚是苛紧。我虽然责怪他贪玩不勤勉,但想着长皇子到底年犯还小,不要累出个好歹来,所以斗胆多这个话,皇后不会见怪罢?”
“这只怕是麒麟绕着弯子央人说情讨饶来了罢。”谢妍笑道:“你别听他们串通好的。麒麟近来愈发淘气了,书也不好好念,才将先生考问,又有不少答不上来的。你以为我做娘的不心疼么,他若是真晓得用功,我何至于三天两头得就来盯着他。倒是辛苦了任先生,要耐心教导这个顽徒。”她嘴上虽是在报怨,笑容却很幸福甜 腻。
这般笑容落入有心人眼中,愈发别有意味。
及至返回内宫,恭送了皇后,墨鸾又和心宽慰徐书一番,这才兀自返回灵华殿。
殿院中,树荫下摆成的棋局尚自安静,仍旧是离去时的棋样。
墨鸾缓缓走上前去,轻哂时取下一只轻摇耳坠,拂袖向棋盘中掷去。
瞬间,黑白错乱,纵横倒翻。
这世间没有破不了的局,天翻地覆亦不过如此。
宫女们见状忙上前收拾,重捡了那只耳坠来还她,一面探寻轻问:“妃主怎么将这坠子扔了?”
“这一对太沉,戴得痛了,去换一对轻巧的来。”她懒懒地敷衍一句,将另一只也取下一并扔与那宫女,一双眼眸一瞬不瞬的,却是棋盘摔落处,无辜压折的青草。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闭了眼,命宫人们备汤,返身往汤堂沐浴去了。
值此夕阳余晖时,那附苑回廊一角,授课已毕正要离去的任修恰拾起一只翠玉雕琢的蝴蝶,心中瞬息波澜,进退犹豫。
尚自幼小的长皇子小鹿一般追来,捧着一盒精巧糕点:“这是先生爱吃的豆糕,先生辛苦一天,学生多谢先生教导。”他双手将一盒点点举得高高的,俨然郑重其事模样。
任修微微一怔,不禁好笑:“多谢殿下美意。但殿下怎么知臣喜欢豆糕?”他接过那盒点心,即便不用开盖,也能嗅得见熟悉清香。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再怎么教,也根本不会撒谎。
果然长皇子呆了半晌,终于瘪嘴败下阵来。“是母后带来给先生的。但母后说,若是她给,先生就不收了。为什么?”他努力眨了眨眼,仰面时全是疑惑。
“哪有这种事。” 任修不由得苦笑,他捧着那盒豆糕也郑重向长皇子还了礼,道:“请殿下转告皇后,多谢皇后关爱赐下糕点,巨定当悉心辅佐殿下,不敢有半分怠慢。”掌心的蝴蝶坠儿已浸染了些许体温,玉润莹滑,他颇有踟蹰地攥着,不觉开口:“殿下,这一一”
“先生何事?”长皇子睁大了眼问他。
他却在一瞬间又泄了气,将那只蝴蛛握进更深的心里去。“殿下可否告诉臣,为何每每皇后来时,殿下就要故意答错一半的考题?”
他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在一个孩子面前尽享成年人虚伪的特权。
长皇子却垂眉黯淡了神色。“因为这样母后就会常来看我呀。母后来看我,我才会开心。母后在这里时,也比在宫里时爱笑。这样,有什么不好么?”那七八岁的孩子忽然露出这般寂 寞的表情,澄请的双眼宛若一对水润琉璃,映在人心坎上,疼痛一下便扎了进去,生了根一般蔓延。
第五七章 胡劫起(1)
凤阳王新到凉州次日就称病府中,有来探视一概称说水土不服,闭门不见。先后两日,神都圣谕却到,就地委任凤阳王白弈凉州军政节度使,凉州军左营大将军蔺姜人凉州兵马使。新走马的节度使领了圣旨却出不得门,大小事宜均有兵马使代为处之。一时间,凉州诸员面面相觑,莫知其玄,尚未离境的众西突厥使臣却笑破了肚子,只道是中土人怠于安逸嬴弱无能。
白弈称病倒是非虚。蔺姜与姬显一番合谋给他足足一顿好鞭子,当真伤可见骨,背脊一片火辣辣得钻心,便是柔软轻丝穿在身上也似粗麻磨搓般难耐。但说不出门却是假的。
闭门不见,是避开那西突厥王子斛射罗。
这群胡人,来到凉州必定不会安分离去,若是接口修整与滞留期间在凉州城内密谋打探,再与关外西突厥里应外合,那便是大麻烦。
他身为护送胡使的钦差都护,斛射罗想要做什么自然要寻他借便宜。他要避谢,凉州诸员可不买这胡儿的帐,如此,算是一枚软钉子。
然而,真叫他索性趁次空当好生将息,他也不能够。
初任重镇,多方待查,内忧外患,一时半刻张弛,都是战机,又如何能懈怠?
于是正门高悬谢字牌,偏门一扇开合,略乔装一二,便是私访。
官面上事可先暂交蔺姜,唯独二件紧要事,势必亲往:其一是马,其二是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历来兵争,明争戈矛枪戟,暗争粮草国力。但打西突厥却又有些许不同。以国力论,草原游牧之族,自不能于泱泱中国相比,然突厥人久居游猎,精于马上刀箭,每每横冲直撞而来,大肆厮杀抢掠一番,席卷粮财便走,几乎从不与人持久鏖战,正是扬长避短的战术。要与马军争高下,步兵势弱,甲阵嫌钝,还需兵马来担当重责。故此,要打这西突厥十姓部,马匹所占地位绝不必粮草低下半分。
凉州马军有军马,但尚不足够,还有一个地方必须牢牢掌握--马市。
马匹关乎兵事,不可私贩,凡有买卖,需在明市,均有官家备案。
凉州地处西北要道,邻接草原、西域,各种大宛、回鹘名马汇聚,马市兴荣自不必说。繁盛之下必有利润,既然有利可图,那便是打不尽的八方算盘。如若不察,必生祸乱。
白弈初到马市,小心走看须臾,立即瞧出些不寻常。这凉州马市与其说是竞价之市,倒不如说是什么行会帮派来得贴切,商贩之间看似争利互无牵连,但行事准则却十分统一,仿佛自有领导。市正东处是最大的商家所在,一望聚气,其势与旁人大不相同。若有商会连纵,自当先拜会其盟。白弈思定,便上前问礼。
未曾想,尚不待他出声,已有人先发了话。“阁下站上门来,考得是识人的眼力,还是识马的眼力?”话时,一名身着回鹘装戴着翠羽花帽的貌美女子已从彪悍健马群中钻了出来,翻领窄袖,修腰曳摆,体态颇见婀娜,但那浓眉大眼白肤高鼻的面相,趁着栗色微卷的长发,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回鹘姑娘。只见她两三步上到白弈面前,将他上下一打量,笑道:“阁下不是来买马的。”
“何以见得?”白弈莞尔一问。
那回鹘女子并不答话,反而转了个弯,问道:“阁下若是马商,请先自报家门。从西到东十三州的生意我都做,唯独不做生客买卖。”
“那在下倒想讨教,贵商的第一单买卖可是‘自来熟’的?”白弈愈发笑问。
“话不能这么说呀,”回鹘女子挑眉,“贩马与其它货物不同,鄙商第一单买卖是官家交易。”
“原来是官商。”白弈微笑,将圈中马匹细细打量,高眶悬铃明目,长颈脊拔,踺突蹄厚,俱是百里挑一的回鹘良马。回鹘马源自匈奴,堪称一绝,选做战马,自是上品。白弈见之暗许,又问:“既是官商,贵商的良驹,都是官府先经手么?”
那回鹘女子闻之一笑。“这个阁下不如自去找官家问罢。”她话音未落,一阵蹄声急促,扬尘里已有飞骑马、来,寻声一望,竟是蔺姜。
好家伙,这边厢巧言拖延,那边厢已有信报,来得却灵通神迅。
蔺姜驱马而来,至跟前打了两转,也不下马来,就着马鞭故意在白弈肩头敲了两下,笑道:“这是哪儿来的黑道贩子?文碟何在?”
“你好样的。盯得这么牢实,看来当真不用我再多费心了。”白弈挥手拍掉那鞭子,不由笑叹。
“那当然!”蔺姜这才大笑飞身下马,熟门熟路地将马在桩上拴了,“打仗就靠它们了,我睡觉都得睁只眼盯着!”他说着伸手在一匹高头马颈上抚捏了一把,颇有亲昵之意。
“大将军事必躬亲,当真辛苦。”白弈含笑。
“别埋汰我。”蔺姜忙道,“我听信报就觉得是你,所以才亲自来看看。”
他话才出口,那回鹘姑娘却先插了话,“原来是你的相识,却不早告诉我一声,害我险些得罪错人。”她说着冲白弈一揖谦道,“小妹英吉沙,未知兄台贵姓高名,请恕不知之罪。”
白弈忙还礼道:“免贵。在下姓白。”
“你姓白?”不料英吉沙闻之双眼一亮,“原来你是--”
眼见她话就要出口,蔺姜忙一把将她拦下。两人拉在一旁说了些什么,英吉沙回来再向白弈施了一礼便先自离去了。白弈从旁看着,不禁忍笑。
“笑什么,笑成这样?”蔺姜好尴尬上前瞪了他一眼,“你别想歪了,她是高昌回鹘阿萨兰汗的女儿。”
“怎么有个高昌王女在我天朝境内做起了马商呢?”白弈笑道。
“她是……逃过来的。”蔺姜竭力辩解,“你也知道高昌受十姓部欺压久了,抢了她去进献给戈桑烈,她逃出来就到了凉州。”
“那她也可以经西州回她的大漠高昌去嘛,怎么就贩上马了?”白弈闻之愈发笑意不掩。
“回去很快就会被找着,岂不是又要给父兄添麻烦。”蔺姜叹一声,忽然跳起来,“我说从前没觉得你这么……欠揍啊!你管那么多,总之现在军马供给不愁,有行内人相助,好事一桩不就结了。”
“嗯,的确好事。”白弈点头。
蔺姜瞧他半响,道:“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这不说正经的么。”白弈已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说正经的就一句话,”蔺姜一摆手,“先汉有名将言:‘胡虏不破,何以家为。’我等后辈,不敢有悖。”他神色赫然肃穆起来,拧眉时显出威严意来,意味深长又看了白弈一眼,缓道,“你来跟我叨这个,未免有点——”
“好好好,反正自有蔺公做主,我不管你的私事。”白弈连忙截口将之打断,也晨了眸光,“我只最后多说一句你大概不爱听的。高昌虽然臣服纳贡,不过是依仗天朝以拒十姓铁蹄和土谷浑侵扰,毕竟还是外族,当用则用,但不可大意,除非你拿得定十足。”
蔺姜神色微一震,便即应承道:“不劳大王叮嘱这个,大是大非,蔺某一向分得清。”
白弈点头沉默片刻,只将周遭马匹来回打量,忽然拍了蔺姜一把将之拉近来。“上回教你去办的事呢?妥了?”他似正相马,却压低嗓音如是一问。
“妥了。”蔺姜应道。
“好,那咱们下午去州仓瞧瞧。”白弈点头。
“还去州仓?”蔺姜略一疑,旋即道,“好。下午去州仓。这会儿呢?”
“这会儿?”白弈看蔺姜一眼,笑道,“吃饭去呀。将军不闻,民以食为天?”他这话说得声渐高了,不在沉敛,仿佛蔺姜问得十分古怪。
蔺姜只瞧了白弈一瞬,立时扬眉展了笑意。“吃饭去你就得跟我来了。”他也不牵来时马,勾搭了白弈肩背便走。
片时尔后,蔺大将军以一碗辣子油浸得火红的牛肉拉面杀得吃惯了秦菜婉炖的凤阳王泪下大败,算是报了一番诚心调侃之仇。
第五七章 胡劫起(2)
凉州仓屯的是官粮,天朝虽并未正式与西突厥宣战,但战备已然在暗下紧锣密鼓,粮草储备正是一道紧要关隘。眼看秋收,征纳之粮入库,恐怕要成为第一声战鼓后的首道壁垒。
白弈换了军士打扮,跟着蔺姜到了州仓。仓廒高阔,抬头匾额上的大字漆黑肃穆,气势庄严。东廒南侧供着列为廒神,正中又有狴犴神像,以示天下大公律历森严。
白弈与蔺姜一次先拜了廒神,再拜狴犴,顶礼立誓,诸般仪式齐备,才由府库曹丞亲自开门引入。大费周章一番,蔺姜不免感慨,私下立拽了白弈疑道:“你至于这么麻烦——”
白弈一笑,从前仓门前缓步踱开去:“你习惯了大国底气,所以觉得无论如何,比粮饷,咱们绝不能气短。就好像突厥人自恃天性,认为他们的马军绝无可能输给咱们一样。咱们最紧张的是马,但胡人紧张的却是粮。你若是个西突厥将军,想在凉州城内生事,打击优势,挫敌锐气,是会从马匹下手,还是从粮草下手?”
愈是优势,愈是标靶,稍有疏忽,便可能成为纰漏。
蔺姜眸光一敛,显出沉思神色,“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了?”他忽然压低嗓音如是问。
白弈笑看他一眼,不答,只将一块麻布和一只装满的水囊丢给他,嘱道:“那好了,以防万一。”
蔺姜正待要问,忽然,却听身后一阵急促步子,转身时,曹丞已奔至面前。“将军,”拿曹丞一躬到地,也顾不得将蔺姜让至一旁无人处,已急道,“使君差人来报,那胡儿王子从马市上抓了个挥鹘女子,说是西突厥逃奴,但不知怎么与军中几位闹上,如今已到了州府,正可不开交。使君来请问将军一声,这……如何处置?”
蔺姜起先拧眉略怔了一怔,仿佛还未反应过来,片刻,眉间怒气已升腾。“什么东西!就胆敢在我天朝王土上随意抓人?”他骂着已大步向门去了,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白弈。
“去罢。去罢。”白弈摆手笑道,“这儿有我。”
蔺姜笑着,反身往外时高声道:“兄长宽心,少不了连你那份一起教训回来。”说着,已牵马扬鞭转瞬去得远了。
他一路加鞭,到得州府大门前,尚未入得门去,已听见喧闹声。他步如流星赶上堂中,望去却是一片混乱。只见几名卫军与几个突厥人已扭打成团,州府押衙门估摸着上上去拉扯的,也给卷入其中,一旁为两名突厥人看押的回鹘姑娘正是英吉沙。凉州长史王徽干瞪着眼已没了办法,但看蔺姜来了,忙像抱住根救命稻草一般连连招呼。
“都撒开!当你们还在菜园子滚泥坑呢!胡闹!”蔺姜皱眉断喝一声,顺手抄起杀威棒,抖手向阵中打去,迅疾精狠,转瞬趴倒一片,唯独一个少年,看衣着似名将军,左躲右闪十分灵巧,死揪住那西突厥王子斛射罗不放,仔细看下,竟是姬显。
“姬显退下!”蔺姜又斥一声。
不料姬显竟置若罔闻,反双手一扎,死死钳在斛射罗肩头。蔺姜见状,摆棍一挥,毫不留情正中当空劈下,眼看就要砸在姬显手臂。姬显一惊,不得已撒开手来。蔺姜一棍劈下,棒打两边,先扫飞了斛射罗,回棒一抡,当胸一个闷击将姬显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扰乱公堂,蔑视法律,我看你们是都活转过去了!”见两路人彻底分开来,蔺姜这才收了棒,转身向长史王徽行了一礼,道:“使君受惊。末将疏于管教,才叫这几个顽劣小子胡作非为,该当如何,但凭使君处置。”
“岂敢。岂敢。”王徽忙下座还礼,和声道:“军中子弟,将军自领还去督导便是了。”言下之意,是买这个人情面。
不料蔺姜却拒道:“国有国法,不容徇私。”他说着看了一眼姬显,当即厉声令道:“中朗将姬显,公然搅闹府堂,妨害公务,最不容赦,把这个首犯拖出去脊杖一百!”
话音未落,众位皆惊。
姬显本还只是愤愤坐在地上,但闻此言,气得一蹦三尺。“大哥!分明是这胡儿——”他忍不住嚷叫。
“还多嘴!”蔺姜截口将之打断,又起一棍正敲在姬显后膝,当即打得姬显跪下地去。
两旁押衙上来拖了人出去,扒衣服上架就打。姬显一肚子委屈憋火,倔得咬牙,半声也不哼。
那斛射罗给蔺姜一棍扫飞,摔在堂角,这才给人扶回来,本想发难,见姬显已被拖出去上了刑罚,反而不好再多诘责,只好半冷不热笑道:“蔺将军果然是执法严明。”
“那是自然。”蔺姜将杀威棒大棒往地上一杵,大棒撞在地上,“膨”得一声闷响,震得人心头一颤。他抱臂堂上,看了斛射罗一眼,道:“末将无才无德,勉强拉扯得几个弟兄,靠得就是‘法令如山,一视同仁’这八个字。今日有幸的见王子的威风,万分感慨,倒是另有八个字想赠与王子。”
斛射罗诧异道:“愿闻高见。”
“高见不敢当。”蔺姜冷笑一声,“王子不闻‘在我王土,伏我王法’么?”他说的并不音高,却是不容置疑的浩然气势。
斛射罗浑身一震,尚未思明,已又听得蔺姜喝道:“请王子伏法!”
州府押衙及众卫军早按耐不住一口郁闷气,但闻号令,齐声呼“诺”,叉起斛射罗就拖走。
诸胡人哪里肯依,就要来夺。
蔺姜将那杀威大棒立在大堂正央,朗声喝道:“天地法器,不容侵犯,搅扰执法者以谋逆论,当堂杖毙!”
在堂众军立时应声“威武”,将几名胡人严阵禁戒堂上。
斛射罗眼见已部受制无人能援,不禁疾呼:“我乃突厥使臣!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你敢打我,不怕惹人笑话?!”
“鸟!老子怕你跟狗姓!拖下去打!”蔺姜毫不客气呸了他一口。
斛射罗一路叫骂着被拖下去,不一时便换了惨号连连传来。想来亚衙门一口恶气要出,打这胡儿尤其下手得狠。反倒是姬显,见此情形乐不可支,挨着大杖犹忍不住笑。两人受刑,一哭一笑,倒也奇景。
待到刑罚毕了,押衙们将两人抬回堂上,长史王徽升了座,秉承礼仪之邦天朝气度,给使臣请来软席。偏偏斛射罗被打得嗷嗷喘不上气,哪里坐得,如此一来,反倒似故意刻薄奚落于他了。但斛射罗也很实在,坐不得索性趴了,捡了个舒服便开始发难:“这女人是高昌进献给我父汗的女奴,私逃在此,我如今要将她捉拿回去,你们凭什么多管闲事?”
长史王徽不卑不亢应道:“这位娘子即在我凉州地界,便当受我天朝圣恩庇佑,王子若要拿人,空口无凭怕是不妥。”
斛射罗哼了一声,向属下使了个眼色。两名突厥人立时已将英吉沙按下,一把扯下衣袖。但见胳膊上一道血红烙印,衬着胡女本就白皙胜雪的肌肤,十分刺目。英吉沙虽奋力挣扎,奈何挣不脱两名男子的禁锢。斛射罗指着那烙印道:“我部的奴隶身上会烙下标记,这就是证据。怎么,贵朝要为一个女奴与友邦交恶?”
为了一个番邦女子,此时与西突厥使臣翻脸,说来,于大势确实不智。来日真打起仗来,先行不敬的是已,要讨还公道的是敌,若再被人有心渲染一番,这一仗怕是要打得底气见短师出无名,于士气是大害。
但难道就这么任由胡儿嚣张,不管她死活了……?她到底也是高昌王女,若高昌王因此一怒,反与突厥人连通,也是个大麻烦。
何况,毕竟有过些许交情,军马、马市又多拜她相助,此时弃她于不顾,未免有违道义。
一瞬犹豫难决,蔺姜暗把眼去看王徽,想问个说法,却见王徽拧眉向他微微摇头,一时不禁愈发有些莫名气短。
此等要拿主意的时候,白弈那家伙偏躲在一旁。
蔺姜与王徽又互相看一眼,当下对合了说辞:“此事关乎邦国之交,我等不能立做决断,需要呈报凤阳王裁决。”
“那么请你们快一点请他出来,不要总是借口病了躲着不见人。我们休整了几日,也该尽早上路返回草原了。”斛射罗有些不耐烦地拍了拍地板。
听斛射罗忽然主动提起要走,蔺姜不禁诧异。这胡儿不安好心,不见怎么作乱就主动要走,倒真是有些奇怪。他正暗自思度,忽然,却有一名官人奔上堂疾呼:“使君!出大事了!州仓……州仓走水!”
这一报来得太突然,一语震惊诸人变色。
“说清楚怎么搞的?”蔺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官人,逼问道:“方才与我同去的那名军士呢?”
“东廒烧得浓烟滚滚人难靠近,当场太乱了,哪还找得着什么人?”那官人急得满脸是汗,“使君与将军快召集人手先去就罢,其余待平息再究不迟!”
好你个白善博!
蔺姜气得手抖,一把甩开那官人,也不听王徽呼唤,只身先奔凉州仓去了。
章五八 将军烈 (1)
州仓走水,将整个东廒几乎烧废,仓壁给浓烟熏得漆黑如碳,所幸建仓时砖工颇为牢靠,好歹不曾坍塌,但这等大事却令整个凉州城很为之轰动,大火烧了粮,人心不安。
躁动中,又有传言,说这大火来时,新到任的节度使——凤阳王正在州仓。凤阳王初到凉州,连日水土不服本就身体虚弱,这一把火烧起来,走避不及,被翻倒的垛子所伤,碳烟又入了肺,如今旧患新伤,生死凶险。使君带病勤政却逢此大难,着实令州人唏嘘。
这一场火事来得太蹊跷,整个凉州城立时戒严,追查纵火凶犯。
偏在这样的时候,胡使却要启程离境。
一时猜测纷纭,疑心突厥人纵火者甚众。凉州上自官员下至百姓群情激愤,数百人自发云集城北,将北大门堵得水泄不通,誓称决不能让胡儿逃走。
但斛射罗哪里管这些,数度与长史王徽请辞无果,便自领了己部要走。
州人自然抵死不放,两路对阵成门前,眼看已成火并之势。
值此紧要时分,忽然一骑尘烟来,蔺江披甲提枪亲领了一路人马赶来,势如迅雷,转瞬将两拨人分开,各自严守。
“凤阳王手令,王驾本该亲送贵使,无奈病体抱恙,遣我代为护送贵使出关。”蔺江勒马悬枪于前,命一旁副将将白奕手令示于众人,自将四下扫视打量一番,一眼见英吉沙被缚在斛射罗马后。乱起匆忙,根本顾不上她的事,竟就叫她这么给胡人绑走了。蔺江暗叹一声,向斛射罗一抱拳,道:“大王有示,既然这名回鹘女子本是高昌人,我们自当送她回高昌。王子与戈桑烈汗若要人,日后向高昌王要去便是,但此时,还请王子将她留下。”
斛射罗马上仰脸笑道:“凤阳王如此说了,我也不能不给这面子。好,只要她跟在我这马屁股后面走到边境,从此她就不再是我们草原的奴仆,任凭将军领走就是了。”
这摆明是要以英吉沙为人质,以保出境万全。胡儿果然也不含糊。
蔺江见此情势,知斛射罗必不可能退让,又看一眼被栓在马后的英吉沙,无奈只得应下,当即命城门卫军开成放行。胡使在前,卫军压阵,一路出了凉州城,向疆界行去。
出了凉州城,道路渐渐坎坷。西北秋日燥热干旱,英吉沙拖在马后走得十分艰难,几度踉跄险些跌倒。
但斛射罗毫不生怜悯,不允她饮水休息。蔺江解下自己的水囊交卫军前去送水,也被阻拦。
蔺江不忿,催马上前怒道:“这么下去,还没走完这条官道,她就要先脱水了。王子若不想放人,也犯不着折腾人罢。”
“我给她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怎么叫折腾?或者将军将她买去?不知高昌王的女儿受不受这个辱。”斛射罗诧异冷嗤,反而一夹马肚子加快了步伐,一面冷道:“羊羔子生来就是给狼吃的。她的父兄没本事,想讨回自由只好自己付出代价,天经地义。你们装模作样说什么仁善,不过也就是贪图她的身份还有价值罢了。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回鹘女子,不是高昌王的女儿,你会来担这麻烦事?”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是轻蔑,听得蔺江愈发怒火升腾,几欲发作,拼命强忍才忍了,命几名卫军先行开道,将队伍行进速度压慢下来,以免英吉沙给拖在马后跟不上步子摔倒。
便如此一路行至官道尽处,不远处杨木稀松的丘陵绵延,西北塞外大风起,带来草场特有的湿咸。越过这片丘陵,便是突厥人的天下,此间已十分凋敝,全然不见中土盛朝气象,只有远处哨岗在青天长草下隐约可见。
卫军已解开英吉沙捆绑,将她扶至一旁歇息。百余卫军列队道中,蔺江立马向斛射罗施了最后一礼,道:“末将送到此处,王子好走。”
“既然已到了这里,也不急在一时。斛射罗还有些话想与将军说。”斛射罗与蔺江对面行了个胡礼,抬头时却忽然问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不知将军以为自己是否选对了一根好大树呢?”
霎时,蔺江眸色已寒。“你什么意思?”他暗下紧了紧手中长枪,一点危机警讯不着痕迹弥漫。
斛射罗道:“将军是个人才,完全堪当一方重任。但你们的皇帝显然并不会用人。皇帝不信任你,才从都城派人来压制你。我阿史那氏才是当得天下的真主,我父汗是苍穹下的雄鹰之王,向来器重将才,将军可曾想过另辟天地,一展宏图?”
不待斛射罗将话说完,蔺江闻之大笑:“你这是要说降我?身为使节,却来游说挑拨,是什么居心?”他笑着扬眉睨看面前那胡儿。
斛射罗道:“我知将军是个英雄,必不为财宝金银所动。英雄志在天下,若得大功告成,从西州到灵州这一片便是将军的地盘。”
“西、沙、凉、甘、瓜、肃、灵。王子好大气,一口就咬下我七州王土,再过去,是不是连我天朝西京也要吞了?”蔺江不禁冷笑。
斛射罗见之道:“将军若要,也无不可。”
蔺江闻之终于勃然大怒。“呸!连西京都给我,你们打算要干什么?真想踢踏山东,游牧江南,侵我神都,乱我华夏不成?”他以枪尖指着斛射罗冷道,“为我天朝男儿,护我家国边关,你要战便来战,大不了一死血洒疆场。想叫我投敌叛国?做你娘的白日梦!”
“我是好意相劝,将军可想清楚了。你如今所带不过百余人。”斛射罗笑着在阵前驱马轻踱,便像只盯死了猎物只待一扑的野狼。
蔺江再不睬他,身后百余军士应声已亮了戈矛兵刃,俨然誓死之态。
斛射罗见状一挥手,一名胡人已将一支响箭放上长天。但闻啸鸣刺耳,烟火未绝时,已有战呼声起。瞬间有如潮人马从丘陵那一边扑来,一望狼突虎贲,犹如兽涌,顷刻已将蔺江等团团围在垓心。旌旗招展猎猎,竟是西突厥一支鹰师!
西突厥马军骁勇,犹如狼群,环伺盘绕。蔺江所领百余众在此围剿之势下,顿时显得极为弱小不堪一击。
“原来是早有勾通,怪道你非今日走不可。果然凤阳王所料不错。”蔺江冷哼一声,眼中已蒙上杀气。
“凤阳王,既然料到,何必还放我出城?他如今自身难保罢。”斛射罗颇得意一笑,锵得拔出腰间胡刀,指着蔺江大喝:“当*****打我一百脊杖,本王子日后在与你慢慢算清。此时我只好心劝你,快快下马受降!我既能陈兵埋伏于此,自然已事先拿下你百里之内岗哨,你以区区百人众,若要硬拼,便是死路一条!”
眼看情势万分危急,蔺江反而仰天大笑起来。“好胡狗,你听着,今日教你见识,我天朝将士没一个怕死的孬种!”他笑骂时一举长枪,高声呼道,“弟兄们,咱们今日就死在此地,也不给爷娘祖先丢脸!”喝时已挺枪突围,精狠一枪,已将一名突厥人戳在马下,蛟龙长枪左刺右挑,一马当先,浴血拼杀。
但那百余军士只有马军十人,步卒长戈跟不上开道马军速度,更不堪铁蹄围攻,不多时已被屠杀得剩不下几个,满地残肢尸骸,四下里头颅滚落,透地鲜血赤红,仿佛燎原大火,烧得人从眼睛疼到心里。
部下惨烈,蔺江已杀得双眼泛红,眼见己部旗手不抵,被一名胡将一刀削去半个身子,天朝大旗倒落尘泥。他长啸一声扑上前去,枪如电掣,将那胡将当胸捅出个透明窟窿,抄起旗帜插在后被,反身再战。但见一片血杀混乱,早已看不见多少己部的黑甲红袍,几名马军也被胡骑冲散,不知身陷何处。
蔺江虽不欲恋战,又不愿孤身逃走,只是在敌阵中来回冲杀,找寻余部。他枪法精湛,沙场上狠绝,当真挨着即死碰着即伤,无奈胡兵杀不完一样多,死了一层还有一层,直将他逼得人困马乏,眼睁睁手中枪愈发沉重迟缓,只是难以突破。
若这般酣战下去,即便人不死,马也要先累垮了。蔺江眼看突围无望,心中暗计,眸光扫过,见斛射罗由数十突厥兵护卫,立马在一略高之处,当下调转马头,长枪捣海开道,直扑斛射罗而去,神骏踏风,转瞬已冲至跟前。他摆枪摞倒一片涌来回护的胡兵,举枪便向斛射罗心口刺去!
斛射罗大惊,忙以胡刀格挡。不料蔺江枪招未老先卖了个虚,改道一晃,竟作棍使一般拍去。斛射罗毫无防备,被他一枪扫在马下,再抬头,枪尖已在咽喉,染血寒气凛冽,逼得人发不出半点声音。
“退开!”蔺江扬眉暴喝一声。
周遭胡人震得肝胆俱寒,诺诺向后退去,不敢上前。
蔺江一枪将斛射罗挑起,挟上马背。几名尚存马军从乱战中向他靠拢来,一行缓缓后退。
方推出不到百步,忽有一骑从突厥军阵中杀出,那突厥人扬刀高喝:“速速放了长王子,否则我杀了这女人!”
蔺江心头一震,定睛看时,之间英吉沙正被那突厥人掳在马上,雪白脖颈上已有了一道浅浅刀痕,热血顿时涌落下来。
章五八 将军烈(2)
“原来草原雄鹰的名头就是拿住个女人威胁对手喊出来的!”蔺江怒极大笑,他深深看了那刀锋下的回鹘姑娘一眼,平静道:“原本我该救你。你既非军卒,亦非我朝子民,这一场相争实在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你又曾多番相助于我,算得有恩有情。但——为一女子而舍大义,恕蔺江办不到。又及我今日也未必定能得脱此险。”
霎时,一道热泪从英吉沙如雪面庞滚落,但她却反而展颜笑了,好似秋日山茶般明艳动人。“小妹敬重大哥的忠肝义胆,大哥不惧死,英吉沙又何所有惧!”她含泪笑言罢了,闭了眼横心引颈就向刀口上抹去。
但她却被那突厥人一把擒住后颈,不许她自刎,几乎同时,只听一声厉呼声惊起。
“将军小心!”只见一名马军高呼时已扑身撞上,燃烧空气中,暗箭流矢裂风而来,正打在他胸口。胡弩之箭,威力非常,护心镜也击得粉碎,整个人便像被飓风扫落的枯叶般从马背上滚下,摔在血水泥地里就没了动静。
但这舍身一搏,却也只截下一支。
一弩三发,另两支暗矢呼啸不绝,已狠狠从蔺江胯下战马身上穿了过去,钉得肚肠撕裂鲜血如注喷溅。
那马儿剧痛之下仰天惨嘶挣扎,猛将背上主人掀翻下地。众突厥人得此时机,一拥而上,抢走斛射罗,将蔺江死死摁住。一名胡卒拔出胡刀,一刀从蔺江锁骨处穿下,将他狠狠插在地上,再动弹不得。
筋肉断裂的剧烈疼痛几乎要将神髓俱碾得粉碎,蔺江瞪眼看着最后三名弟兄给突厥人合围擒拿,心火怒焚也动不了分毫。
斛射罗毫不客气,一把扯住蔺江头发迫使他与自己直面,指着三个被俘的马军逼问道:“你降是不降?”
不待他话音落下,蔺江已一口啐在他脸上。
“好!够硬气!有种!”斛射罗咧开一个狞笑,胡乱抹了脸上唾沫。那边胡卒得令,手起刀落,已一刀将其中一名俘虏人头跺了下来。斛射罗拎了那人头丢在蔺江眼前,又问:“降不降?”
蔺江冷哼一声。昔日弟兄首级就在眼前,血腥浓烈呛得人几欲窒息,但叫他降,绝不能够。
斛射罗见蔺江仍不低头,恼得狠狠踹了他一脚。那边胡卒已砍了第二颗人头来。斛射罗把那腔子里未喷尽的血全浇在蔺江脸上,踩着他的头,咬牙恨道:“你还不降?”
蔺江满脸鲜血,仍旧横眉冷对。
斛射罗气上头来,命两个胡卒将最后一名俘虏四肢分别绑于四匹马身上,就要裂之。
那俘虏放声大笑。“胡狗!想折磨老子逼将军屈从,你打错算盘!”言罢,他已喷出一口浓血,看时竟咬舌自尽了。
见三名俘虏俱死,蔺江依然不降,斛射罗恨极无奈,拔下蔺江身上胡刀,又一脚狠狠踹在蔺江心口。“本王子倒要看你能倔多久。”他抹着刀身上热血,张狂道,“我今日用你敲开凉州大门,往东可取西京,长驱南下,可捣洛阳,杀你们没用的皇帝,他身边那仙子般的美人儿也归我抱抱,又如何?”
此言一出,蔺江那本清朗的坚毅眉目立即涌出杀气来,他怒吼一声,一个鱼打挺跃起,揪住斛射罗便要打,鲜血不断从肩伤处涌落,浸得衣衫透湿。众突厥军再次蜂拥而上,将他扭摁在地,往嘴里塞了麻核,绑在一副担架上。一些突厥人趴下死去天朝军将的衣甲,假扮了天军模样,抬起蔺江,掉头开道,向凉州而去。
章五九 瓮中请(1)
待返回凉州时,已然日落西山。夜色上蒸,空气骤然凉了下来,远处的原野乡景早已融在深蓝浓雾之中,成了幕布上隐隐突显的暗纹。暮鼓罢,凉州城已起了宵禁,城门闭阖。城头上星星火把映着守城将士面庞,离得远了,看不清神采,但星眸点点中燃烧的光,仗着跳跃红焰,不知缘何竟仿佛近在眼前。
扮作天军的胡人抬着蔺姜到得城下,不待开口,城头已先有人问:“来者何人?”
突厥人多不通汉语,口音也浓重,便将英吉沙推到蔺姜身旁,叫她应声:“白日里随大将军出城护送西突厥使臣的。突厥狗背弃盟约,陈兵边境,我们遭了伏击。蔺将军身受重伤,你们快设法接应!”她本不愿替突厥人喊话,无奈有胡卒暗中将刀比着蔺姜,她也不敢大声喊出实情,只得含糊暗示,并不叫守将快开城门。
那城头守将闻之又问:“天黑了,看不清。给个火光来瞧!”
很快胡人们便燃起一支火把。灼热洒在染血残破的大旗与蔺姜脸上,陡然明亮,逼得他不由自主偏头闭了眼。
“真是蔺将军!”那城头守将细看下惊呼,“速速放下吊桥,快开城门!”
军卒们闻风而动,不一时吊桥便吱吱呀呀平落下来,城门大开。
值此刹那,忽得杀声大作。凭借夜色躲藏暗处的西突厥马军们似黄蜂群扑,马蹄乱奔,震得大地颤抖,护城河中水纹四起,吊桥也仿佛要被踏折了一般,在铁蹄之下哀鸣连连。
胡骑杀来,乱刀先砍到了几名城门卫,势如巨浪卷城,灌门而入,足有两千余骑,全涌在瓮城内。
然而,下一刻,周遭却忽然大亮起来。
瞬间,城头竖起无数火把,烨烨火光大盛,犹如浴火长龙盘旋城上,几乎将一方泼墨天幕也烧成红铁。吊桥收起时的轰隆闷响仿佛铡刀轮轴的死决之音。震天战呼下,那玉冠丰神的男人仿佛从天而降,不知何时已立在城头,身后招展大旗上,一个白字好狂狷威武。
“几日未见,王子愈显得英姿勃发了。多谢王子美意,护送我蔺贤弟还来。”白弈于城头上抱拳一礼,似乎笑得十分平易可亲。他并不着甲胄,寻常衣袍在这森寒兵戈阵前,显得极单薄,却自有一股精神气概,不容小觑。
西突厥两千马军,在宽阔草原是狼虎鹰师,如今困于一方瓮城,难以施展,当真虎落平阳。斛射罗这才知中计,不禁羞恼大恨:“姓白的,你使诈暗算!”
“原来王子勾通鹰师伏杀我军就不叫‘使诈暗算’?先祖有句老俗语:‘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王子当那一把火真烧得死我,倒是很瞧得起白某人。”白弈冷笑一声,话音未落,满城将士呼应之声已振聋发聩。
斛射罗心急嘴拙,恨得百爪挠心,连怒容也似要抽搐起来。“你别以为你站在城上我就射不下你来!”他怒叫一声,几名胡弩手已拉开十字弓,上箭对准白弈。
白弈非但不退,反愈发笑得冷冽。“好,不如就比个高下,看谁家的弓强箭厉。”言罢他一挥手,霎时满城搭弓,黑漆漆的箭锋一望似有无数,仿佛玄铁锻铸的钉板,眼看就要四面落下。
若真是箭如蝗落,这瓮城之内瞬间就要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便是惯于彪悍天地的突厥人抬头见了这般阵势,也由不得心生胆怯。
斛射罗见状强自大笑。“你有胆子就真放箭!只怕第一个变成马蜂窝的就是他!”他伸手指向担架上的蔺姜。
笑声未绝,忽然,蔺姜却从那担架上一跃而起。周围突厥人全未料到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暗自挣脱了捆绑,大惊之下不禁呆愣。蔺姜吐了口中麻核,一把抓住身旁的英吉沙,猛将她向城头抛去。他这一抛使足全力,英吉沙只觉身子一重,便像风举的纸鸢一般凌云而上。城上军将眼疾手快,一齐将英吉沙抓住拉上城去。
“蔺大哥——”英吉沙脚还没踏实地,泪先流了满脸,反身就想扑回,却被军卒们一把推到了后方。
翁城内,蔺姜已夺了一只胡刀,跳上斛射罗马背便将刀刃勒在那胡儿颈上,一旁胡卒们的刀锋却全比在了他近前。“白弈!你他娘的还等什么?放箭!”他嘴里被塞了半日麻核,这才发得出声音,口舌也有些不利索了,喊得模糊难辨,却是声嘶力竭。
“你……你当真就不怕死?”斛射罗脖子被刀勒得生疼,到底生了怯意,嗓音已不觉有了颤抖。
“怕你爷的蛋!杀你一个老子不亏,杀你一片老子赚够本了!”蔺姜满脸是血,仿佛已着了疯魔,狂笑时邪气恣意,他又向城头嘶声高喝:“老子叫你们放箭!都他娘的聋了?!”
那全然抛却生死的浩然气势,震慑当场。
白弈于城上静静俯看一刻,深吸一口气,沉声令道:“放箭。”
“大王!”一旁副将不忍,一步跪上前去。
“放箭!”白弈拂袖将之甩开,厉喝一声,眉宇间杀意决绝地寒气迸裂。
军令如山,绝不可违!但这一支箭却要如何万夫不当的勇力才能射出?弓箭手们的热泪滚在弦上,开弓的手颤抖了,迟迟难以放开。
千钧一发,但闻一声哀呼。“等……等等!住手!”那西突厥王子斛射罗颓然大呼,“放五兵器……!下马……!”这一句,却用的是突厥语。
胡卒们呆呆地望着主帅,片时,陆陆续续丢开手中刀,跳下马去。
情势忽然逆转。白弈眸中寒光陡然一松。“缴下兵刃,收押俘虏,接应蔺将军!快!”他几乎不由自主地一把抓住身旁副将臂膀。那副将闻讯险些喜极而泣,高声传令。
“天朝威武,归顺不杀!”
那一夜,威呼号子响彻凉州苍穹,不绝。
章五九 瓮中请(2)
蔺姜回来时还紧握着把胡刀,怎么也松不开手。
白弈迎上前去,一把将他抱臂扶住,握住他手一点—点掰,好一阵费力,才算是缓下来。
蔺姜面上血汗黑红,几于面目难辨,一战方歇,各部都忙着张罗善后,他眸中的火光却仍旧精盛,不见驰意。白弈抽走他掌十刀,他却忽然一把扯住白弈衣襟。“一个也没回来。百来号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没了。”他嗓音已嘶哑地令人闻之不忍,眼底伤痛涌落,哀怒难抑。“你盯了这帮胡狗多久?你给我说实话,州仓那一把火,究竟怎么回事都给我说清楚!”他将白弈拽在眼前,两人近得几于鼻尖相触,沉声质问时,拳先攥得咯咯作响。
猛起对峙,似有暗火激烈。
恰此时,一个少年人影却左钻右蹿跳出来,一面狂奔,一面大喊:“大哥!大哥!”待到了近处才得看清,原是姬显,“大哥,你没事罢?方才白大哥怕我关心则乱,怎么说不让我上城!你们——”他扑上来一把抓住蔺姜,显是激动难静。
但蔺姜却甩手将之推开,仍旧死死拽住白弈,一双眸子一瞬不瞬,目光愈渐锋利。
姬显猛被推一个踉跄,呆呆退了两步,这般阵势,杀气隐动,仿佛随时便会一触而爆,压得他再不敢多话,不由自主屏息凝神而望。
炽热鼻息喷薄在面上,修罗场杀返来的恕难平。白弈抓住前襟那略微颤抖的手,一面竭力安抚,一面不着痕迹拍上蔺姜肩头伤处,轻摁了一把。
本已麻木的痛觉猛然苏醒,利刃锉磨般,刀刀见血。疼痛穿刺神髓,迅速冻结了将出未出的恕火岩浆。蔺姜也似正强压暴躁怒意,拧眉阖目,深浑吐息时胸膛起伏不断。
白弈静待他渐渐平息下来,才撒开手叹了一声。“我知事先与你说过你一定要反对。总之现在首战告捷,出师名正,你又何必——”他说道此处顿了下来,命军卒拿来烈酒,斟满大碗,道:“敬为国捐躯的英雄们。”
蔺姜将那一碗酒浇在地上,狠狠把碗摔了,抱过酒坛来猛灌了个干净。酒菜湿透衣杉,浇在伤口.火辣辞疼痛。“好!大王知谋善略胆识过人,真是天生的将才!我就是个妇上之仁的龟蛋。”他悲怆大笑起来,将个空酒坛子也哗啦砸得粉碎,反身就走。
“慕卿!”白弈追上前去。
蔺姜一把将之推开,也不回转身来,只是摆手道:“没事。兄弟打架不隔夜。明儿一早什么事都没了。”他言罢又向前疾走了两步,却忽然山崩一般,整个人软倒下去。
白弈慌忙双手撑了一把,急唤军医前来,将之抬走理伤安置。“阿显,你跟去,看护好你大哥,让他好生养伤。”
他转身见姬显还愣在一旁,苦笑着上前拍了拍这受惊呆鹅。
姬显这才醒来,应声又兔子一般追远去了。
白弈看着那精瘦身影飞快消失,由不得长出一口气,“将斛射罗单独软禁,仔细礼遇,不可虐待他。安置妥当了来报,我要找他问话。胡人俘虏愿归顺者就地整编,另扎辕营安置,先让他们吃饱睡好,其余待明日议;不降者看押,明日开坛祭旗,以告阵亡将士英灵。还有,这阵子巡防要加紧,不可因此一捷引致松懈,又出纰漏。”他唤来传令副将.一一吩咐。
副将得令而去,不一时诸事停当,返来复命,仍有不忿:“大王高瞻远瞩,只是太便宜那胡儿。纵火行凶,密谋夺城。若非大王识破,早将仓中存粮秘密转移,真被他一把火烧了,咱可怎么办。”
白弈看他一眼,无奈轻笑。“别说这些没用的。临时屯所不利粮草久存,州仓要尽快抢修,你去请王使君颁布一道州令,征召青壮劳役,这等额外之役,劳资给付双份,或者酌情另行减免他往后的征召,让百姓们自己选,州里做好备案就是。告诉王使君,这一笔钱不动州府库存,由我王府上开支。要打硬仗了,库存留作军饷补给之备。”他嘱完巨细,终于得一刻松懈,缓缓踱在城头,轻揉眉心时,瞬息疲态不掩倾泻。
夜风夹着火信,一时灼热,一时冰寒。俯瞰,眼前这大好河山,仿佛在寤寐间沉吟低吼,究竟黎明前夜,或是黔幕未央?
他斜侧于卧榻,伤痛侵扰了神思,梦魇迷离中,似有一双温柔软玉暖在因失血而微冷的身上,待到了肿热伤处.又变得冰一般凉滑,很是舒爽。这种体贴,仿佛令人怀念的香,勾引出记忆深埋处不灭的缱绻,渐渐清晰,魅生般幻化成型……
阿妹……
他猛惊醒过来,睁眼就想坐起。
“别动,还差一道就缠好了……”英吉沙扯着一段棉钞正与他理伤,双手不便使力,将棉纱一端咬在齿间,唯恐缠不够紧,见他醒来,慌忙将他摁住。
伤处仍有疼痛,却已轻松不少。“是你啊……”蔺姜服帖躺回原处,不如缘何,反松了一口气。“我睡了多久?”他揉了一把眼睛,如是问。
“一整天了。医师开的方子,你喝下去就开始发热出汗,衣裳绷带都湿透了,我才给你换了药……”英吉沙一面说,一面将棉纱剪断了扎好,开始收拾东西。
头确实还有些微沉,但身上却很干爽。蔺姜扭头见一旁案上摆着水盆和帕子,心知她大概是帮自己擦了身,只是没好意思说。“姬显那小子哪儿偷懒去了……”他也微微尴尬起来,起身披了衣衫。
“他守了你一日两夜了,眼也没合过,就是笨手笨脚的。我就把他赶去歇会儿了。你如今醒了,他该开心死了,我替你唤他去。”英吉沙笺起来就往门外去。
“算了,让他睡罢。多谢你。”蔺姜忙拦住她。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屋里便陡然一空,静得令人无措。
英吉沙站在门畔,垂目抱着药箱。回鹘姑娘的睫毛长而卷翘,泛着栗色微光,映着一双翦瞳,波光里透着碧色,便像是青天里投下的一抹晶莹。“我能……问你个问题么?”她忽然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却仍藏不住满满的忐忑。“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像个心事满怀的小姑娘般不安,小心翼翼,嗓音轻细到几乎不能听见,“如果那天被捉的不是我,而是……你的那个阿妹,你……会怎么做?”
这样的如果,便似一根尖头坠,一下凿在心上,纵然再轻,也还是疼了。蔺姜呆了好一阵,没有应声。
“你可以不用理我的……你休息罢,我……我出去了……”英吉沙窘得面颊绯红,返身想要逃了。
但她才跨出门去,却听屋内的男人道:“我大概会傻乎乎地冲回去救她,救得了逃走,救不了……就一起死在那儿罢……”她听见蔺姜笑了一下,再抬头人已到了面前。“一会儿阿显醒了,告诉他我在风阳王那里,让他过来找我们。麻烦你了。”
他言罢先离去了,眼底面上,轻笑之下,是何等黯然神色,根本来不及看见。有风拂面,无限寂寥。
有些人,有些事,发生过,便烙在了心里,即便终有一日会模糊,会被替代,也再不可能遗忘,永远不能。
景福四年秋,草原西突厥撕毁盟约,伏杀天朝卫队,又以二千骑突袭凉州,幸而被破,俘降千众,斩百余,悬城祭天。上闻之震惊,敕中书令裴远代作檄文,召告天下,尽闭西北通商,又任凉州军政节度使白弈为西北道行军太元帅,凉州兵马使蔺姜为副帅,节制兵马,征讨西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