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 作者:沉佥

来源: 2009-03-17 12:04:42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正文

  楔子

  天朝景福四年,深冬。
  帝都的冰花未销,红灯还冷,盼得,是凉州边陲八百里加急战报。
  自秋起,西北道凉州军与西突厥强敌交锋,将突厥人逼退三弥山中,至今已有月余。大雪封山,胡人弹尽粮绝,我军亦不待持久。胜,则胡虏俯首边城得安;负,则功亏一篑,突厥人一旦仰仗天险得以喘息,来年反扑势必凶猛愈烈。成,败,在此一举。
  京大内灵华殿上,仁宗李晗正襟而坐。分明是在内廷,他却紧张得十指扣紧,死死按住膝头。
  一旁凤钗华服的女子不远不近立在窗前,俏丽脸庞透着清冷之气,眸色缥缈。那神情,分明是遥遥盯着远方。
  内侍监韩全躬身上前来,拢了拢炉子里的火炭,又捧一杯暖茶小心翼翼递上李晗面前,轻道:“宅家,用杯茶罢。”
  李晗茫然接下,却僵在唇边,呆了半晌,一口未进,重重将之搁在面前案上。他沉声叹息,起身,来来回回在殿里走,时而拉扯绣绒盘领,焦躁不安下,宛如一头无法呼吸的的受困之熊。
  忽然,只听殿外高呼:“陛下!妃主!凉州捷报!”
  闻之,李晗几乎是惊跳起来,一眼瞧见,中书令裴远捧着漆红贴翎的捷报奔来,不禁喜上眉梢,忙唤道:“子恒不必拘礼!快上来说!”
  裴远径入殿上,向李晗一拜礼,抬头再去看一旁那女子。
  那女子也正看他,两相接目,眸光深浅。
  裴远又微施一礼,将捷报奏上,道:“凉州大捷。蔺将军亲领三百精骑,借道高昌,穿插奇袭,斩断胡人后路,与凤阳王所率凉州大部合围大捷,生擒戈桑烈汗!西突厥二王子阿史那速鲁请和称臣,甘纳岁贡。”他说时,又下意识看了眼那女子。
  那女子眼波流转,明暗涌动下,竟看不出颜色,只余一片浓稠玄黑。
  “好。好啊。”李晗抚掌而笑,整个人也松懈下来,又追问道,“白善博打算何时将戈桑烈押解回来?他和蔺慕卿谁留在凉州善后?”
  裴远神色一僵,静了片刻,才道:“已经……回来了。”
  “已经回了?”李晗微惊。
  裴远再抬眼去看窗边女子,正见她撑着窗棂,纤手竟泛青白。她的脸色也是白的,几乎不见血色。裴远深吸一口气,嗓音却沉了:“戈桑烈已押解到京。凤阳王和蔺将军也……也都回来了。就在太极殿外候旨。”
  尚不待李晗开口,那一直沉默的女子却忽然问道:“是……两个都回来了么?”她抬起一双墨黑眼睛,紧紧盯着裴远,一步步上前来,直至迫视。
  李晗眉心一跳,轻唤一声:“淑妃?”
  那女子却置若罔闻,只紧逼着裴远。
  裴远下意识后退半步,沉默半晌,垂目轻道:“回妃主。是。都回来了。”
  那女子闻之忽然冷笑。“骗子。连骗人都不会的骗子。”瞬间,她眼中泛起血红之色,拂袖转身便走。
  “阿鸾!”李晗紧张,由不得竟当着外臣脱口呼喊出爱妃闺名,似想追上前去,却喉头发紧,手足冰凉,怎样也迈不出步子。
  恢宏殿宇,天朝皇都,此刻竟似空荡荡的凄冷。玉砌宫廊间,只有那一袭华贵宫装,拖曳成雍容却孤独的身影。
  她急急前行,愈来愈快,几乎要奔跑起来。冷风翻飞了她的衣袖裙裾,宛如展翼,面颊寒冷刺痛,飞入发鬓的额黄朱纹犹如一只匍匐在白皙玉额的蝶,透着妖娆绮丽的寒冷。心跳一声重过一声,怦怦得胀痛,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直到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高挑,沉静,眉眼深刻。他站在那儿,衣不解甲,身后,一口四方漆黑的棺木躺得静默无声。
  瞬间,心口炸裂般剧痛。她只觉双眼漆黑,按着心口,勉强站在太极殿白玉雕龙的台阶顶端,浑身无力。
  随后赶来的宫人上前扶她。
  她忽然用力一推,将那宫人推得摔倒在地。她三两步步下台阶,径上他面前,久久盯着那张令她爱恨难明的脸。
  她问他:“为什么是你活着回来?”
  他回望着她,微拧眉,眸色淡而含哀。他反问她:“原来你希望死的是我么?”
  她熬红双眼,盯着他,咬唇不语。
  他微微阖目,长叹:“阿鸾,你若真如此恨我……大可以亲手杀了我。”
  他竟这样说。
  他竟然,还是这样说。
  蓦得,她像被灼伤的雌狮般狂怒而起,不假思索竟已抢上前去,劈手抽出他腰间佩剑,狠狠往前一送。
  长剑,盔甲,肌骨,刹那啸鸣,刺耳,锐痛。
  她看见他眸中陡然上涨的震惊,瞬间快意,却在瞬间之后,浑身颤抖。
  殷红鲜血从他唇角缓缓淌落,他反而扬唇笑了起来。他握住她的手,连着剑柄。他的手掌湿冷,却依旧是宽厚的。他握住她,忽然,用力将她拥进怀里。
  她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呜咽尖叫。
  她感觉到三尺青锋彻底贯穿了他的身体,滚烫浓稠的热血洒在她身上,火烧一样剖心剜骨的痛。
  她和他一起跌了下去。
  她在人群混乱惊呼中抱着他,仰天大笑,笑着笑着,泪如泉涌,而后,放声大哭。


  卷一 天降青鸾鸣紫徽

  鸾说·痴恋

  我总是反复的回想,回想与他相见那一刻,白衣翩翩,玉冠凤姿。他对我微笑,温柔,温暖,温情脉脉。
  我从颠沛流离中睁开眼,抑制不住心底痴狂的尖叫。
  我见过他,是的,我一定见过他,在幼时,小姑娘沉湎的梦寐之间。他就是那风雅的谪仙,无尚的神祗。我曾一万次的仰望他,如同仰望苍穹中那颗最高、最亮、最光芒四射的明星,即便灼目若盲,依然痴痴地不愿挪开视线,直至泪流满面。
  那时,我想,我真的什么都愿为他去做,只要能在他身边,感受相拥间绵绵的暖意,便是万死,亦无憾。
  ——墨鸾

  章〇一 见鸾凰

  她踏入兰芷芬芳浸润的香汤,蒸蒸白雾将幼嫩莹白的肌肤朦胧包裹,纤足传来灼热触感,酥麻的令她有些怯了。她便迟疑地顿了下来,静立氤氲缭绕之中。
  “小娘子莫怕,一会儿便不觉得烫了。”身后侍女抿唇笑着,轻推她一把,将她按下去。
  她惊了一瞬,咬牙抱臂缩在水中,待那针扎般的绵密刺痛过去,才缓缓松了手。浸润额发下掩着细汗,脑海里却半沉半醒拥着白雾,茫茫的,她看着水面下微微透着酥红的双手,不禁轻吟。
  “这可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真美。”那侍女挽着她柔滑青丝,眸光却落在她右肩胛处胎记上,那一抹青红交错,状如飞鸾耀日,一派妖娆。
  这胎记,是阿娘留给她的。那便是她身份的见证。
  她缓缓抬手捂上肩头,想起母亲,顿时成哀。
  她本是荆州南郡的一个乡下丫头,但如今,她却住进了皖州凤阳侯府,侯府上下,人人尊她一声小娘子。
  她本姓姬,但如今,她姓白,哥哥替她起的名字,叫作墨鸾,白墨鸾。
  她还清晰地记得,连年随楚江潮汛而起的蝗患造就了家乡的千里荒凉,阿娘在那一场饥荒中去了,撇下了阿爷、她还有年仅五岁的阿弟。
  但她却被阿爷卖给了人伢子。
  母亲才撒手人寰,父亲便不要她了,她心有哀,不敢怨。她对自己说,阿爷很难,留下她,一家人都熬不过灾荒。她是阿姊,要晓得迁就弟弟。
  于是便从荆州到皖州,辗转被卖入伎馆,而后,那个白衣清俊丰神如玉的男子救了她,带她还家。他姓白,单名弈,字善博,是凤阳侯府上的公子,官拜皖州军政节度使,自是挥斥一方。他让她喊他,哥哥。
  第一眼看清白弈,她便痴痴的怔住了。
  她见过他!一定见过他!
  她赫然忆起年幼时曾有过的迷离幻梦。梦中,月光淡洒下,有个谪仙般的小郎君站在她家门前的湖畔草坪,宽袍广袖白衣翩翩。他微笑着告诉她,他在等他的鸾凰跟他回家。
  莫非真是梦中仙,特意前来相救?时隔六载,她莫名,只一眼便惊诧。
  或许正是为此,她放任自己去信了,那个邂逅于伎馆的陌生男子,跟着他回家。
  温暖水脉浸润了神思,她屏息阖目,凭水而倚,仿佛一朵水中莲,一瓣瓣舒展。
  忽然,一阵帘动声响,侍立婢女们尚来不及福礼,那人已风也似的转入,而后,呆了一瞬,立在池畔,望着她,眸色中有惊异赞叹流转。
  她也呆了,旋即大羞,抱胸躲进水里去,一如那不防被人窥去,立刻便摆尾潜游的鱼美人。
  汤池澜动,一旁侍女乐得巧笑:“公子快出去!平日里多精明的人,怎么府上来了小娘子就不习惯了?”
  她半张脸都没在水里,满面绯红,透过朦胧白雾看他,多看一眼,又羞得埋首躲去那侍女身后。
  白弈回了上阁,换下官服,再到后苑来,迎面已瞧见立在月下花影中的少女,出水芙蓉般的待放姣妍又从心头掠过,不禁暗自莞尔。
  他看见了,虽然惊鸿一瞥,但已足够他看清,她肩胛上绝美的鸾纹。
  叶先生批爻,言此为天降吉象。她是他的吉星,隐于河汉,辉映荆楚,却又暗连着天阙,奇光异彩,所以他将她摘回家来,等这一块奇璧中飞出耀日鸾凰。
  是的,就是她,那流落在野的平阳长公主李姜宓之女,好单纯的一个小姑娘。
  六年前,他便去过荆州,见到了这个公主之女。或许,一场月下湖畔的邂逅,对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言恍如梦境,但在他掌中不过一支随意而动的光轮。
  父亲与叶先生的意思,叫他那时便直接将她带回来,留在家中教养。
  可当那小小的女孩儿,在月下湖畔的黄草地上,抱着母亲织就的小毯递给他,还担忧地关怀他不要被冷风冻坏了时,他在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要让她无雕饰的长大,让她萃取天地自然的钟灵独秀,还有她的母亲——那位断然抛却一切的天朝公主无人可及的气势与坚韧。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做错决断。如今的她,相较之六年前南郡初见时,愈加与众不同。
  那是他得信报,知她已到了凤阳,前去“伎馆”看她,扮作个闲游贵公子。时隔六载再相遇,她将一壶烫酒泼得他满身,酒觞玉壶碎了一地。
  他看见她颤抖着,瑟缩如无助幼猫,一双眸子里却沸腾着不容侵犯地强悍,玉碎之气。
  分明是柔弱雏鸟,却有如斯刚烈。这便是先生替他算出的吉星么?
  一瞬,倩影交叠,也是十二、三岁,豆蔻年华。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样的眼神,熟悉至刻骨铭心,甚至是她哭泣的姿势,坚强而又脆弱,竟让他瞬间茫然,险些不知所措。
  他静了许久,宁下神来对她百般温柔,不责怪,不勉强,只是关怀。温柔善良的翩翩公子,总是落难少女最易寄情的对象。
  临走时,受雇鸨儿笑问:“使君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他笑应:“打她几顿,让她逃走就好了。记住,不要伤了脸,更别让她知道。”
  鸨儿掩面笑得双肩乱颤:“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虽说模样俊俏,可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使君在她身上花这样大的心思,就不怕碎了州里一地芳心么?”
  他只微笑道:“留她半个月再放走罢,别让她逃得太快。”
  授之以希望,再将之敲碎,他就是要她受尽苦楚,在濒临绝望之时失而复得。然后,她会记得他一辈子,死心塌地。
  正是如此。
  他并不是旁人眼中那个勤政亲民的使君,也不是温良如玉的佳公子,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从来都很清楚。
  半个月后,他将她带回了侯府。他在僻静小巷尽头找见她。她蜷缩起身子,遍体鳞伤,唯有双眼依旧明亮。
  一瞬,他甚至惊诧她竟被打成这样,险些忘了幕后操盘的刽子手正是他自己。一定是她太执拗激烈,惹恼了那鸨儿,才遭此狠手。
  那浑身冰冷的少女倒在温暖怀抱,呆呆望着他,许久,忽然抓住他衣襟,号啕大哭。
  “我阿娘……去了,阿爷卖了我……大概是为了……为了养活阿弟罢。”她哭了许久,垂着眼帘,嗓音沙哑。
  她终于敞开心扉,短短一句话,却是心底最柔软的脆弱。
  他轻笑一瞬,又莫名有些心痛。
  这单纯的小姑娘决不可能想到,所谓的人伢子与卖身契不过他一手炮制的网,只为网她这羽翼待丰的鸾凰回来,死心塌地跟随他左右。她更不会想到,那让她担惊受怕吃尽苦楚的伎馆、鸨儿本从不曾存在于凤阳坊间柳巷,更已彻底人间蒸发。如今,除了他的亲近心腹,再没有人会知道,他拐了姜宓公主的女儿回来。
  但她是这样坚强的姑娘,竟至让他于心不忍。
  他轻抚她的头,叹息:“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妹,名叫墨鸾,好么?”
  她望着他,静静地点头,泪又流了下来。
  她流泪的模样,令他隐隐地愧疚刺痛。
  每每想起,他总瞬间诧异,旋即归于一如往昔的波澜不惊。或许,只因对手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他才多少有些心生不安罢。
  但他别无选择。
  他看着面前乖巧少女,习惯性地露出温柔微笑,问她:“阿鸾,今日还好么?”
  墨鸾应道:“早晨先生教得三十篇诗经都已背熟了,又练了一曲幽兰小调的引子,先生说明日可教我全曲了。这会儿等着哥哥回来继续学棋呢。”
  白弈闻言正暗惊,却听见身后叶一舟跟上来笑道:“小娘子聪敏,学起东西来可比公子当年还要快得多。”叶先生是他自幼的教习先生,可谓侯府上的肱骨谋臣。
  叶一舟话音方落,已有人声道:“那还不是我们小娘子勤勉,从早起到这会儿才刚歇了多久?都还没用膳呢。”看去,却原来是侍女静姝捧着食盒从不远处过来。
  白弈笑道:“你这样拼命做什么?不要累坏了。”
  墨鸾却只摇头,颔首浅笑。
  一瞬,白弈由不得略怔了怔。这样干净纯粹的笑容,带着些青涩娇羞。他又忽然想起那日她一壶酒砸得自己满身湿,不禁微妙的,心底一动。
  这小姑娘,时而激烈,时而静好,却又那般浑然天成,没有半点矫饰。他看着她,浅浅勾起唇角。勿须怀疑,假以时日她必将成为他棋盘上最耀眼的一枚子。
  静姝留白弈一同用膳。他笑辞了出来,打算回书斋去。
  昨夜,潜山山匪入了凤阳城,神不知鬼不觉取了盐商大户卢云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便是让白弈来说,那卢云也死有余辜。卢商把持盐市,坐地起价,压榨百姓,他早有所察觉,只是碍于卢商乃江浙大户,总揽盐市,既是皇商,又与江湖上的盐运帮派有所来往,轻易不敢妄动。他本已在紧密谋划,培植旁几家盐商,先待削弱卢家势力,谋定而后动。不料,半路上却忽然杀出这么一件乱子来。
  那潜山匪首,却也是他家旧识——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殷忠行。
  那是天朝昏昧下,无数阴云中,至极惨烈的冤屈。
  走兽未尽,良弓已碎。莫须有的拥兵谋逆之罪,终成殷氏满门忠烈的催命铡。
  十年含冤流亡,九年前落草潜山,这才有了殷孝与白弈六年对峙相争。
  遥想当年,西突厥犯边,凉州告急,殷忠行一骑当千万里救父,七出七进杀得围城敌军狼藉惨败,千军万马中一刀剁了西突厥元帅脑袋,戳在天朝大旗上,白浆迸裂红血飞溅,唬破了多少胡兵的胆。
  殷孝,是白弈多年来一心想要收服的虎将。
  但无论他怎样恩威并施,殷孝偏是不降。“吾本匪类,死不招安!”如此虎吼,余威赫赫。非但如此,今时今日,殷孝竟领山匪入城杀了人,更悬首示众。
  即便杀的是个该杀之人,也是法不能容。否则旁人纷纷效尤,但凡有了仇怨或是看人不爽便拿来杀之,岂不天下大乱?
  想起殷孝,白弈唯有暗自苦笑,虽爱其才,却也着实恨之麻烦。今日一整天他都忙于安抚卢商,巩固城防,避免私怨械斗,又要部署官盐,随时防着盐市异变,便是此刻还得赶着连夜谋定方略,明早拿去与刘祁勋等诸将商议了,给殷孝点教训,即便拿之不下,也不能再叫之这样胡来。
  但他却给叶一舟拦在了回书斋的半路上。
  叶一舟笑问他:“公子近来忙得连回府用个膳的功夫也没有了么?”
  白弈眸光略微闪动,反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叶一舟道:“公子方才为何不留下陪小娘子用膳?”
  白弈闻言大感意外,不禁笑道:“先生怎么忽然管起这个?”
  叶一舟摇头道:“若此时不是在凤阳而是在京中,那也不是墨鸾小娘子而是东阳公主,公子还会走么?”
  他二人接连四五句话全是在互问,但叶一舟问到此处,白弈眼神却忽得变了。东阳公主李婉仪,圣上与王皇后嫡亲之女,他处心积虑在天朝宫阙中谋下的另一枚玉子,如今已是他御旨赐婚的未婚妻。但那只有尚主之利,无情。
  叶一舟不待白弈开口,又兀自道:“公子若是将在京中待公主的心思花一半在小娘子身上,或许还可指望有朝一日她能帮你一帮,但若只像如今这样,不如早早派人拿下姬氏父子,将他们父女姊弟三人一并除去,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留下后患。”
  忽闻叶先生说出这样狠话来,白弈由不得心头一震,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待她还不够么?”
  叶一舟道:“若公子仅是收留个可怜姑娘回府那真是已做的太够了。若公子仅是认个妹妹那也足够了。可公子莫要忘了,你谋回来的不是个普通女子,而是一只鸾凰,你对她有多高的期望便该为她花多少心思,如今小娘子对公子之情至多不过是感激,公子凭什么认为她日后会心甘情愿替公子出生入死,即便得知真相时也不会反生仇恨与公子为敌?”
  白弈闻言静一刻,缓声道:“学生驽钝,还请先生直言赐教。”
  叶一舟一笑:“公子不是驽钝,只是不愿自将话说出来罢了。但叶某既是公子的老师,本就是要替公子谋划大事的,也不怕替公子担什么。
  “公子,若你仅想要一个女子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只需给她莫大的恩惠让她感恩图报便足够,但你若想要她能死心塌地为你而活,即便吃尽世间万千苦楚也能为了你咬牙活下去,除了让她爱你,没有别的法门。
  “公子若真想将这柄宝剑磨出锋利来,需要下的功夫怕是要比待公主时更多些才够。”
  脊髓瞬间阴寒,白弈静默一瞬,轻叹:“先生也以为我是个铁人么。返京叙职时是因为清闲,这才能得空陪伴公主,但回了凤阳军政要务一日不可耽搁,又还有那殷忠行要盯着,我哪里还有功夫——”
  叶一舟摇头道:“公子,你既已选择动手去做一件事情,那便该想尽办法将之做好,否则不如从开始便不做,何必再找借口?真要做大事,需不得这般妇人之仁。”
  一席话犹似利剑,一刺见血。白弈拧眉立在夜风里,盯着叶一舟离去背影,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到底是自年幼时起便从旁教导他的叶先生,这样轻巧已一眼将他看穿。他确实不想在墨鸾身上再做这样的手脚。他本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偏是这个小丫头,屡屡令他心生愧意。
  他已经骗她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设一个更大的骗局将她骗得骨头也不剩么?
  心底蓦得一虚。
  然而,他却异常冷静地明白,叶先生所说的便是现实,一字不错。
  他在冷风里自哂一瞬,看着寒冷月光洒下的一片戚寂,忽然,心底隐隐有一丝烦躁浮起,却又很快便沉没不见。

  章〇二 变风云

  时值永贞九年十月末至,初冬凛冽悄然席上,诺大个凤阳府已被飞霜白雾和冬日暖灯厚厚妆裹,妍态尽展。
  白弈乘车从军政府出来,一路不急不缓向侯府驶去。
  数月来,不断有逃荒饥民流入皖州,只因皖州富庶安定。但如此一来,州里的压力便愈渐得大起来,除却分拨帐篷与粥粮,值此人丁混杂之时,治安更尤为重要。
  但殷孝偏在这时入城杀了人。
  几日前,他亲自去见了盐商卢云之子卢杞,以图先行安抚。但卢杞提出的条件却分外苛刻——卢杞让他派军替其父开山凿坟哭孝发丧。
  初闻一瞬,他着实震怒异常,恨不能将那嚣张的家伙撂倒拖出去鞭笞示众。不过一介商贾,竟也敢辱我军威!
  但他强迫自己隐忍了。
  过刚易折,柔韧长存,古训如此。
  于是他到底应承下来,二话也不说。他另找来中郎将刘祁勋,暗令他故意在殷孝野寨旁大造声势。
  不如将计就计。收拾卢商不过早晚,眼下他更在意的,是收服殷忠行。
  六年对峙,那殷孝愈发的沉敛,始终倚仗天险,坚守不出。殷孝其勇,再加地利,诚不可与之争锋。如今,他便要借机,将殷孝从山寨里激出来。
  接连几日来,他估算着,殷孝也该有动作了。
  白弈看一眼半明半昧天光,不禁扬唇。
  白日商摊已差不多散去,夜市未上,凤阳街市难得露出一派盛筵将起前的清淡模样。
  忽然,一道青影掠入车内。白弈眸光一闪,扬手截下,却是白氏传信的青竹筒。他将之拆看了,不动声色收入袖中,喊车夫停下。
  路边,一位老者正收摊,摊上只剩一只竹笼,内中一只杜鹃正哀哀地蜷缩着。
  白弈上前问道:“大叔,这鸟儿怎么了?”
  老者道:“捕回来时伤了翅膀,卖不出了。”
  白弈取出一吊钱递给老者道:“卖给我罢。”
  那老者一惊,推拒道:“使君,这鸟已伤了。何况,这……这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呐!”
  白弈微笑道:“这些钱你拿回去团年辞岁使。入冬了,别再捕鸟了,怎么也要让它们喘一口气才是。”
  老者呆了片刻,展眉笑道:“使君可真是善心人。”他正要将鸟笼罩上,白弈却拦下他,反打开笼,将那只杜鹃捧出来抱在怀里。
  小小的鸟儿伤了羽翼,只能缩在他掌心,无助地张望,圆圆眼中有惊恐流露。白弈轻轻蒙住它的眼,感觉那小小的一团温暖在掌中不住地颤抖,心却忽得莫名一沉。
  他回了侯府,将这只杜鹃交给墨鸾。
  墨鸾给那小鸟安置个软布铺垫的小窝,与侍女静姝二人细细的给它理伤。“多可怜的小鸟。”她轻声叹息,眸中流淌,全是哀伤和心痛。
  白弈闻声心下微颤,脑海中却忽然挣出一句辩白——捕鸟人也要吃饭活命。但他并未说出口来,一切只是那双墨黑眼眸背后深邃的漩涡,掩盖在平静温和的微笑之下。
  墨鸾却柔声道:“哥哥你是好人。”她抚着小鸟喃喃叹道:“没事了,过两天你的伤好了,就又可以飞了。”
  眉心猛然刺痛,看着面前少女水一般清澈静柔的笑颜,一刹那,白弈只觉得心口竟堵得喘不上气来。他暗暗调息,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鸾,今晚咱们不学棋。你留在屋里照顾小鸟,好么?”
  墨鸾闻言,绽出一抹恬美微笑,点了点头。
  白弈转身快步走掉了,待径直出了后苑才渐缓下脚步来,由不得刹那怔忡。他这是怎么了?动摇过多,于他而言,怕是绝非好事。
  自那日受了叶先生一番训诫,他便尽量抽出空来多陪墨鸾。买下这只杜鹃确有他的顾虑,怕那些捕鸟人不知收敛今冬捕得太狠,来年便没有了米粮袋,但也有想带回来哄人的心。小姑娘总是最喜欢这些可怜可爱之物的。
  可她却说他是好人。
  他的前思后虑落在她眼中便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是好人,所以救这只小鸟回来。
  他是好人。是呵,一个欺骗她利用她的好人。
  白弈不禁自哂。
  这世上怎能有如斯简单透明的人?这样的人,竟也能活到今时今日。
  曾几何时,也有人如是对他说。但那时,他大概还真的是个好人罢。只可惜,那个好人已死了。
  无端端地,这样的念头便从心深处浮了上来。他皱眉将之拂去,进而无奈暗叹。只等今夜一役毕了,便商拟一条法令颁布出去,限制那些捕鸟人的抓捕期和线网疏密,这样,该就好了罢。
  他正如是想着,猛地,只觉身后陡然冷风劲起,尚不及有所动作,颈边已是一寒。
  来得竟这样早?
  白弈心下暗惊一瞬,旋即不由赞叹。
  果真不愧是殷忠行!非但轻巧绕过凤阳城防不被察觉,便是潜入这侯府也能悄无声息,甚至把他派出的家将也甩掉了,他本以为还能先再收一次线报,之后才会面见其人。
  他在暮色回廊上微笑道:“殷兄来得好早,小弟的待客茶却还没有沏好呢。”
  暗夜光影交错下,殷孝眸中一闪而过的凉意正映着手中九环刀寒光,一齐落在白弈颈边。“茶没所谓,”殷孝冷道,“寨里有大碗的好酒,烧热了,正想请使君前去同吃。”
  后苑屋内,静姝端来点心,墨鸾将之捏碎成渣,喂着小杜鹃吃了些,又喂了水,将那小鸟儿抱在怀里轻抚,心中忐忑隐动。
  白弈从未中断过教她下棋。每日无论他多晚回府,这一件事总是要做的。可今日他却说不学棋,只叫她照顾小鸟。
  莫名的,她竟在夜风中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腥潮。
  “静姝阿姊……”她回身去唤静姝。
  静姝从里间转出来,笑应道:“小娘子怎还改不过口。叫婢子静姝就好。”
  墨鸾蹙眉道:“哥哥今日……有什么事么?”
  静姝眸光闪动,道:“能有甚事。”她上前拉起墨鸾,劝道:“好不容易歇上一日呢,小娘子早些睡罢。”她又唤另一侍女水湄道:“水湄,你来替小娘子梳头,我去打水。”
  一直静待在门边的水湄这才闻声望来,静了静,道:“姊姊你替小娘子梳头罢,我去打水。”说着,她已起身要去。
  “等等。”静姝却忙拦上前去,“你做什么去?”
  水湄眼波流转,轻声道:“去替小娘子打水呀。姊姊以为我能做什么去?”
  静姝叹道:“公子交待过了,今儿晚上不许出后苑,你可不能给公子添乱。”
  水湄静道:“姊姊说的我记住了。”人却没动,依旧立在门前,似乎并不打算退让。
  墨鸾静看这一回,心下已是明了。府上今夜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的。只是大伙儿都不告诉她。可这会是什么事情?看静姝和水湄如此紧张,莫非是什么危紧事么?那哥哥他……他可会有危险?她忽然慌乱起来,旋即却又呆呆地愣住了。便是大事又如何?她什么也做不了,半点帮不上忙。或许,正是因此,他们才索性什么也不告诉她罢。
  她看着静姝水湄相持不下,默然片刻,轻声开口道:“阿姊不要忙了,我……我此时还不困,不想睡。”
  静姝闻之略挑眉,便即笑道:“倒也好。那也不忙去打水了,让水湄陪小娘子下棋罢。我给你们录谱。”她边说边拽了水湄一把。
  不想,水湄却一把将静姝推开,冷道:“公子这会儿怕是正与那些山匪短兵相接呢,你们也玩得下去。”
  她声虽不大,但屋内却顿时戚寂了。
  墨鸾闻言惊得气息一窒。
  原来哥哥竟是拿山匪去了么?
  她当然知晓日前山匪入城杀人之事,却万没有想过白弈竟需要亲自与那些凶恶匪盗直面。她一时无措,有些呆住了,惶惶地,却听见静姝道:“水湄,既然我比你早入府两年,你又还喊我一声姊姊,这事你须要听我的。公子早吩咐过,姆姆也叮嘱过,咱们今夜要好生照看着小娘子,不许出后苑半步。”
  水湄却轻道:“姊姊,小娘子是主,你我是婢,依我看,还是小娘子说话才算数罢?”她忽然看向墨鸾,紧紧盯死墨鸾双眼,问道,“小娘子,公子此时危紧,难道小娘子就不担心么?”这样问话,俨然已有诱导之意。
  “水湄,你——”水湄这样说话,静姝不禁急恼,忙上前,柔声抚慰墨鸾道:“小娘子别担心,其实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那些小匪小盗的,早六年前就是公子的手下败将了,恁抬举他们做什么。咱们公子的能耐,还怕了他们不成?”她说的轻描淡写,惟恐墨鸾心中紧张,起意顺了水湄。
  墨鸾看看静姝,又看水湄,见两双眼全盯着自己,眼看立时要自己拿个主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自然是担心的。
  打从听见“山匪”二字,她便已乱作一团,一颗心揪着的全是白弈安危。若是那些凶徒伤了哥哥可怎么办?她连想也不敢去想。可担心又如何?若真有法子能帮上忙,她当然在所不辞,可若是没有,与其莽撞添乱,倒不如乖乖祈福等信得好。只是,这话要她如何去说?顺了水湄不妥,但若顺着静姝,水湄必定要不痛快……
  她抱着那只小杜鹃,抬眼回望静姝水湄,举棋不定,正静默,猛地,却听苑外隐隐一阵乱声起,似有兵戈撞击。
  瞬间,屋内三个姑娘俱是一惊,面色已全变了。
  只刹那,白弈身形一动,已如随风之影般闪开,再落地掌中已多出一柄细长银剑,剑花抖,点殷孝咽喉而去。
  殷孝没料想白弈身手竟能如此之快,惊骇间利剑已至近前,想回护隔挡已是不能,情急下反敞开了手脚,九环刀一转,以攻代守,由下至上向白弈右臂削去。
  白弈掌中剑灵巧旋动,晃开殷孝大刀,如凤回身,振翼重来,直逼殷孝心口。
  殷孝呼喝一声,刀若猛虎,剪尾一击,劈那长剑而去。
  只听“锵”得一声响,白弈剑身一震,当空里连滚几圈,却挽一道亮弧而下,陡然暴起,刺得,却是殷孝眉心。
  这连环三剑快得似迸发于一瞬,竟将人压得几无还手余地,轻功剑法又是大大的今非昔比,饶是殷孝眼看利剑已剜目而来,依然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功夫!”他略后仰,横刀上扬将来剑震开,急速旋刀,已破风劈去。
  “殷兄过奖。”白弈淡然微笑,轻灵点足跃起,在殷孝刀背上一踏,若惊鸿,翻身抖剑,已是寒光又起。
  他二人阵上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刀剑间相搏激烈,你来我往数百回合分不出高下。
  黔夜庭院寂静,只听得风声飒飒,夹着刀鸣剑响。
  殷孝此行,本是恼急了寨外聒噪,想要奇袭侯府以解危困。但他生平没逢上过这样的好对手,一时战得酣畅淋漓,痛快已极,险些将此行本是要偷袭白弈围魏救赵的目的也忘干净了。没料想,一旁却猛然有杂声起。殷孝闻声心头大震,正不知是何状况,白弈却已在瞬间收剑卷风跳出战圈去。
  只见白弈面色陡然寒了,浓黑眸中刹那闪过寒冰凌厉,沉声道:“我还道殷兄是真豪杰,不想跟山匪流寇厮混久了,竟也学上些下三滥的损招了。”他声不高,亦不重,但显是已有了怒意。
  殷孝被他这样一斥,不禁愣了一瞬,便即反怒道:“你胡说的什么?”
  白弈唇边却溢出一抹冷笑来,道:“若非殷兄麾下良将来,那边又怎会有兵戈声起?只是我府上后苑却是女眷居所,殷兄要拿人办事来找小弟便是,动上了弱质女流也很妥当么?”
  殷孝闻言大惊,心却是猛地一沉。他领了七八个人下山来,却没让他们跟进侯府,怕的是人多手杂反容易出纰漏,故而叫他们在外头埋伏接应。莫非真是那几个蠢货匪性不改竟自闯了进来,对人家的女眷动了手么?立时,他冷汗淌了一背,手心也凉了。对女人动刀,这等丢脸的事,便是杀了他他也是绝不做的。他咬牙挣扎道:“我殷孝行得正站得直,岂会行此鼠辈之举!”
  白弈只冷着面色不应。
  顷刻间,却已有兵士扭着几个人推了过来,竟真是那些个山匪,各个灰头土脸,根本不敢抬起眼来看殷孝。
  只瞧上一眼,殷孝已给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挥刀将这几个废物全砍了,当场便要发作,张口却一句话也骂不出来,只把牙咬得咯咯响,险些悖过气去。
  白弈叹道:“殷兄乃鸢鹰鸿鹄,何必偏要与鸠雀为伍?今日之事,小弟知道殷兄乃是受人牵累,可以就此揭过不提,但往后呢?若再起事端,旁人又会怎么说?殷兄忠烈名门,却明珠暗投,遭此非议,实在令人叹扼。”
  此一番,话说得好厉害。殷孝名家将门之后,即便十年沉冤,又哪里会真甘愿落草为寇?更不消提再摊上些辱没家祖的污名。但殷孝却是天生一股子倔犟,只一想到朝廷昏昧圣驾凉薄,让他招安是万万低不下这个头来。他皱眉道:“你只管将这几个畜牲交与我带回去,看我打断他们的狗腿!”
  白弈又叹:“殷兄何必如此固执。”
  殷孝咬牙不语。
  白弈静盯着殷孝看了片刻,苦笑摇头。“也罢。”他挥手道,“放人。送殷将军出府。”
  殷孝眉梢一跳。虽说他犟着一口气,但却也着实没有想到,白弈放人竟放得这样干脆。
  六年相争,剿匪的却屡屡待他这山匪礼遇有加。
  莫非这小子真要效仿武侯七擒七纵么?可孟获那样的蛮夷匹夫又岂能与他同提并论?
  思及此处,殷孝心中傲气愈盛。那几个山匪已被松了捆绑。殷孝二话不说,拎起带头的便走,其余几个灰溜溜地跟在后面,依旧是头不敢抬。
  行至侯府大门前,又听见白弈追上来道:“殷兄可需要小弟准备车马?”
  殷孝瞥他一眼哼道:“你家的车马赶的上殷某脚力么?”
  白弈一笑:“秉烛夜游也不失为乐事一件。小弟送殷兄出城。”
  殷孝也不跟他客气,大步就走。
  直到了凤阳城北门前,眼看便要出城去。白弈又出声道:“殷兄真非走不可?”
  殷孝不理他,兀自先将几个手下全丢出城门外去,对白弈拱手,道了声:“后会。”言罢,转身走了。
  白弈一直盯着殷孝,直至那一抹背影渐渐被浓夜吞没,这才收回目光。
  此一局棋,他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安排了家将混入寨中,潜伏数载,那些山匪骨子里是什么习性,早摸得一清二楚。他是故意叫那内应挑嗦几名山匪来攻后苑,又派兵设伏后苑外,只等着拿人。如此,内应是再不能在山寨中留了。抽掉多年的内应,为的,不过是设局震殷孝一震,冀望能让殷孝脱离匪帮效力帐下。他甚至还牺牲了麾下弟兄们的骄傲。
  可殷孝却依然不降。
  白弈暗自长叹。这个殷忠行,便是做到这样地步,仍是收之不住么?
  他无奈苦笑,转身要回府去,早已有跟来的家丁请他上车,他却只牵了匹马来骑上。夜风扑在面上,冰冷,却格外清静。
  至少,殷忠行走时已能与他拱手说声“后会”了,他便不信,这人还真能是铁打的,既然六年都已等过,又还急于这一时么?
  如此一想,心中才又渐沉定,他轻夹一记马肚子,纵着马儿奔开去。
  然而,眼看还差着半条街便到侯府门前时,迎面,却见一个人策马疾驰而来,竟是中郎将刘祁勋。
  他心中登时紧了,忙一把拽住缰绳,出声问道:“祁勋怎么在这里?”
  那刘祁勋奔近跟前来,一开口没说上话,脸却先涨红了,憋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公子……我……我们把那山匪寨子给……烧了……”
  猛闻此言,白弈只觉眼前一黑。
  烧了?这家伙竟把殷忠行的野寨给烧了?!
  他苦心经营六载想要收殷忠行的心,好容易有些进展,眼看一步步便要大局落定,这家伙竟然就这么一把火……
  白弈大怒,强自稳住心神,静了又静,再三隐忍,才没一鞭子狠狠抽在刘祁勋脸上。

  章〇三 心儿深

  眼见刘祁勋自知铸成大错的惶恐模样,白弈终是无奈,将叹息也压回腹中去。已经丢了一个殷忠行,他总不能再连祁勋和麾下将士也丢掉。他静下心来,反劝刘祁勋道:“不碍事,祁勋,连日来你也太操劳了,先领大伙儿好好歇息罢,不要想太多。”
  “公子……”刘祁勋仍垂着头。
  白弈叹道:“这件事错在我,没顾及到弟兄们的感受,勉强他们去给人开山挖坟,太难为人。大伙儿有怨气也是情理之中。你不要太在意,今晚让弟兄们都好好歇息,明日我再亲自去给他们赔不是。”
  他姿态已放到极低,说得刘祁勋立时竟红了眼眶,更是指天发誓死心塌地效忠。白弈又安慰刘祁勋一阵,哄着刘祁勋走了,这才放开坐下驹往回去,却是再轻快不起来。
  即便不细问情形,白弈也能猜到,必是殷孝离了山寨那帮山匪没了管束,见皖州军撤退便出寨挑衅,将士们怨气冲天,自然便还了手。也着实是他疏忽大意,一心只顾着殷孝,却忘了寨中匪兵和麾下将士的变数,否则,只要交待祁勋在山中多待一阵,待殷孝回了山寨那群山匪有人管束之后,再行撤退,便不会有此一乱。但既已是这样了,他再后悔,也于事无补。
  明日还要先安抚好将士们才是。
  好在殷忠行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发现山寨被烧也不会立刻纠集残部杀回凤阳城来同他拼命,大乱子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的。但照此情形看来,短期之内想收服殷忠行已是不能了。哪怕他舍得拿祁勋与这一班将士去给殷忠行请罪,也只能落一个做戏的名头。何况,即便他再想将殷忠行收归己用,也决不能为一人寒了整个皖州军心。
  六年辛苦,毁之不过一瞬,他还能不能再坚持一个六年,甚至更久,努力将这个不可多得的殷忠行招揽过来?还是不若干脆放弃算了……?
  白弈苦笑。他自然不能放弃。刘祁勋这一把火烧得他心下通明。他需要更得力的部将,只有能跟上他步伐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调遣搏杀时才得心应手。
  他忍不住在夜幕中阖目长叹,浑身疲乏。事无巨细,都需得面面俱到,一个不周全便可能满盘皆输。就这么过了这些年,他真是觉得累了。
  他任由马儿随意慢慢向前走,在深夜中烙下一串轻缓蹄声,虽不愿承认,挫败感与倦意,却还是悄然卷上心头。
  然而,行至侯府前时,他却猛地怔住了。
  他看见那个明眸少女立在门前,亲手挑着灯,焦急眺望。夜风轻撩起她的袖口衣摆,她就像寒夜中温柔跳动的一团火,暖而明亮。
  不待家丁前来牵马,她已先扑上前来,仰面望向他,呆呆地看了半晌,终于唤出了声,却只是一声:“哥哥!”便有两行清泪,刷得从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里滚落。
  阿鸾……她竟哭了……
  猛然,白弈只觉心里一痛,翻身下马,尚不及细思已将她抱进怀里。她的身子这么凉,双手、脸颊全是冰冷的,浸着寒风的温度。
  这傻丫头就这样在风里站了多久?
  白弈抬手去拭她的眼泪,却在触及柔滑肌肤的瞬间,惊了起来。
  不知何故,当他看见她等在那儿,看见她眼中落下的泪,那一瞬,他竟觉有封埋已久的火热从心底破土而出,温暖异常,暖得他把什么都忘了。多少次早有人等候,独独是她落泪的模样让他莫名心痛。她守望的姿势,竟让他真的有了,回家的感觉。
  这算什么?失败后的软弱?软弱后的感动?还是,别的……?
  他怔怔的悬着手。
  他忽然警醒,觉得自己应该放手。可偏偏,却又有个声音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刺痛神经。
  为什么要放?他明明是不想放的。
  内心深处,一片翻江倒海,白茫茫的挣扎,他静着,反而,彻底呆掉了。
  墨鸾亦怔在那儿,面颊红云滚烫。
  白弈竟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去,她始料未及,便这样痴痴的给抱住了,全没了方寸。
  后苑外杂声起时,她惊得几乎尖叫。
  尖锐的兵戈之声传来,刺痛耳膜,她一下便觉得喘不上气来,好似这些刀剑是戮在自己身上一般,从发梢到指尖全是紧张。
  这是哥哥和那些山匪交锋的声响么?她不能想象,一想便难过得颤抖。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只是觉得害怕,非常害怕。
  他会有危险么?会受伤么?
  她被恐惧压得不能呼吸,像只受惊的鹿一般跳起来便想奔出去。那时,她真的已顾不得细细思考。
  但她却被拦下了。
  侯府女师方茹从屋外进来,死死将她按回榻上,反复哄劝。
  直到一切复又归于平静,她才终于也平静下来。
  她跑来侯府大门前等,感觉自己手足冰冷,唯恐再也看不见那白衣玉冠的身影。
  生平第一次,她忽然意识到,在一个人的心里原来可以有另一个人如此重要,重要到只一想见失去,便害怕的好似天要塌下来一般。
  所以,当她终于看见他回来时,她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哭了。
  她想,她大概是感激罢,因为感激所以才这样担心。若非哥哥救了她,如今她会是怎样?他对她太好,好到令她自觉无以为报,好到已然成了她生命中的习惯,令她害怕失去。
  可她没想过他会突然抱住她。
  她一下子懵了,心湖陡乱,面上烫得似有火烧。这个怀抱如此宽厚、温暖,那男子的气息,陌生却又仿佛这样熟悉。她觉得有些头晕,深深吸气却怎么也吸不到肺里,脑海中哗啦啦旋起一片白浪,便是什么也不会想了。
  突如其来的相拥,落在夜色里,又映在旁观眼中,四下里,万籁无声。
  那是一次意料之外全无防备的脱轨。
  待送了墨鸾回去,终又独自一人时,白弈再也无法忽视心底翻涌的混乱,还有脊背阵阵的发冷。
  是惊愕,是震憾,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或许兼而有之。
  他只是忘不了墨鸾那双有泪滑落的透明眼眸。
  他分明欺骗了她,利用了她,甚至将山匪引向她的居所,一个不留神便可能让她遭遇危险。她却浑然无觉,为他守候,为他流泪。她纯的就像清泉水晶,这般透明正映照着他的那些阴谋勾当,令他惭愧,内疚,甚至隐隐恐惧。
  可她应该只是他掌中的一枚棋子不是么?
  她如今这样不正是他费尽心机所谋求的么?
  他为何要因此而不安?
  棋子再美好也不过是棋子,什么时候狼还能不吃羊改把羊羔抱在怀里相好了?
  蓦得,一抹幽影在脑海深处掠过。
  “阿赫,你死心罢,否则终有一日,你的狠绝要割伤自己……”
  割伤自己……么?
  白弈哂笑。
  是的,你懂我。但你却抛下了我。既然如此,何必忽然又来扰我?
  手心渗着冷汗,他站在漆黑的屋子里,久久盯着案上棋盘,没有点灯。冰冷的月光从大敞着的窗子撒进屋来,落在他眼中,泛出粼粼寒意。忽然,他狠狠抓起一把棋子。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需要的不是一块美丽的璞玉,而是一柄锋利的玉剑。她要有杀锋,而后他才能用她去杀人。或许,如今他该做的,是先将她柔软的纯善敲成碎片。
  冷硬棋子挤压出刺耳哀鸣,硌得掌心生疼,他猛松手,看它们颗颗坠在棋盘上,听一片尖锐的撞击声撕裂寂静沉夜,有种剖心剜骨的爽痛。
  忽的,门外一阵轻微动响。
  白弈闻声心头微震。他自幼修习武艺,听力极佳,莫说听出门外有人,便是这脚步声是谁他也能立刻辨别。
  刹那,一抹冰冷的狠毒从那双浓黑深潭般的眼中闪逝。
  没错,他需要一柄锋利的玉剑。
  只有让她遭遇背叛,她才会不再天真;只有迫使她与敌人厮杀,她才能砺出强悍。
  这一切都只能让她身边之人去做,只有曾为她所信任之人这样待她才会让她感觉到疼痛,但又绝不能是他。
  他微笑起来,立刻撩起门帘。
  门外的女子似乎正踟蹰,不知该进该退,却显然绝未料到他会突然出来。她猛得吓了一跳,惊退两步,却将怀中食盒抱得愈紧。
  是水湄,跟了他六年的侍女,如今同静姝一起跟着墨鸾伺候。
  白弈心下冷静了然,面上却透出一丝惊讶来,问道:“水湄,怎么还没歇息?”
  水湄正吃惊,眼中瞬间慌乱四起,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反而略低了头。她抱着食盒,轻声道:“我……我给公子做了宵夜来……”
  “还是你心细周全。”白弈一笑:“我正有些饿了。进来罢。”说着,他将水湄让进屋来,顺手便掩紧了门。
  水湄将食盒搁在桌上,取出一碗甜羹来,双手递给白弈,道:“今日刚酿好的酒酿呢,配了百合和桂花丸子,公子快趁热吃了罢。”
  白弈只吃了一口心底便有冷冷笑意浮上。这羹里有酒,绝不只是酒酿这样简单。夜半无人时独自来送这样的宵夜,是该说这女子有胆魄,还是说她鲁莽妄为?他笑着,盯住水湄双眼,问:“水湄,你今年多大了?”
  水湄怔了一瞬,低头细声应道:“十八了。”
  “想回家去么?可有定过人家?”白弈又问。
  水湄立时一惊,但很快眉眼中便全是哀意。“公子……”她咬唇道,“婢子已没有家人了,婢子早已将侯府当作了家,府上的人便是婢子的家人……”
  白弈点头,略静半刻,冷不防开口问道:“你看,刘祁勋怎样?”
  他此言一出,水湄已再忍不住,惊呼出声来:“公子,婢子……婢子不敢高攀刘中郎……”她蹙着眉,眼角唇边全是委屈。
  白弈浅笑:“是不敢,还是不愿?”
  “公子!我……我……”水湄被他问得再说不出话,只是喃喃的,似还想争辩。
  没料到,她却猛被拉了一把。
  她一瞬间有些惊住了,天地一旋,眼前那张俊颜却陡然近在咫尺。
  “逗你罢了。做什么吓成这样?”她听见白弈在她耳畔似笑非笑的谑语。温热吐息便在颈项面庞,激得她浑身一战栗,却是从指尖开始一寸寸酥了。“公子……”咛转间一声唤,几近呻吟。
  “美酒佳人,只我一人喝就无趣了。”白弈笑着端起那碗酒羹饮一口。
  水湄正朦胧怔忡,冷不防温热柔滑侵入唇齿,甜腻酒液度来,她脑子里嗡得白雾上蒸,一口气没跟上,呛得猛一阵咳嗽,却在刹那瘫软的浑身无力。公子……竟这样喂她喝酒……神魂颠倒时,她听见耳畔低语:“乖人儿,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我又怎会不见?”
  酒气上涌,一瞬,水湄只觉得自己好似被点着了火。她轻吟出声来,半睁开双眼,看着眼前朝思暮想又已似幻影的人,晕晕沉沉地靠了上去,没有半分犹豫。
  酒雾迷香缭绕一室,欲孽为殇。
  “哥哥你又故意让我提子!”
  早梅花影浮动,淡香缭绕,花园亭间,墨鸾执一枚黑子,正与白弈笑语,眉梢唇角娇憨,便像是花香中最甜腻的那一丝,不知不觉,沁人心脾。她指着桌上棋盘,道:“这角上一块可就只剩一口气了,哥哥还成心让我么?”
  白弈微笑道:“谁叫你一牵鼻子就乖乖跟着走了。”
  墨鸾眉略挑了挑,微微撅嘴,眸子却愈发的亮了。“不提就不提么。”她说着便要将这一子落向别处。
  “真不提?”白弈忙拦住她,笑道:“你可想清楚了,落子不悔。”
  墨鸾轻咬下唇,犹豫一瞬,还是赌气舍了那一提。
  这个小丫头,面子这么薄。白弈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便即一子落下,将边路白子连成一脉,又促成了一块双眼的活棋。他是为了要教墨鸾,成心留下这一处迟迟不动,特意要在此时震她一震。他望向墨鸾,笑道:“让你提你不提,现在想提可提不动了。”
  墨鸾瞪着那片白子,好一会儿,才叫起来。“哥哥使诈!”她叫得委屈,面上掩不住颜色,眉心也微微拧了起来。
  白弈依旧微笑:“我可是问过你到底提不提了。对弈本就是虚虚实实,才稍稍激你一下,你就上钩,这可怨不得我。”他说完见墨鸾还嘟着嘴,模样着实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又哄她道:“其实这步棋本不难,你才学了多久,看不出来也是常情。初学者多数都只顾着打吃,忽略了做眼,更不谈去看对手的眼了,待日后熟练了,看得出其中脉门,再怎么使诈也难骗过你的。”
  墨鸾闻言,看看棋盘,复又看白弈,再看棋,仍撅着嘴,却是不好意思地笑了,面颊微微泛起淡红,竟比那满园淡抹香梅还要剔透粉嫩。恰巧微风拂来,扬起零星碎红,沾在眼下,宛若一点朱砂泪,分外妍丽,娇俏下更生出几分妩媚来。
  分明还只是含苞待放,却已有这般颜色!
  白弈看得怔了,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正好墨鸾自己亦抬手来拂,一触下,两人都不觉呆了。
  白弈先敛回神来,心中顿时微惊,面上却只是微笑带过,不动声色便又将棋讲了下去。墨鸾却痴了半晌,懵懂糊涂,白弈都讲了些什么是一字也未听进去。
  他二人心神不定,全不知一旁的目不转睛。
  水湄远远静立在树丛花影之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愈看心愈沉。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说不上究竟不对在何处,只是那样的氛围落在眼中令她莫名心中颤抖。公子对小娘子特别的好,好得仿佛任何旁人也不能再插身过去。
  莫非,公子对小娘子有意么……?
  一瞬,她被这陡然浮现的念头刺伤了,旋即却冷冷哂笑起来。这半道上杀出的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片子算什么?公子明明和她……
  猛然,有人从身后拍她。
  她惊起来,回身,却看见静姝一手端着茶水点心站在面前。
  “静姝……姊姊……”她吓了一跳,开口也吞吐了起来。
  静姝怪道:“你在这儿发得什么呆?”
  水湄眼神一虚,垂目应道:“我正打算给小娘子取手炉去呢。见园子里花开得好了,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静姝点了点头道:“那你便去吧,顺便将小娘子那件带流苏的麂皮披风也取来。”
  水湄忙应声而去。
  静姝看了看水湄,摇头转身走了,一路过亭间来,招呼白弈和墨鸾歇息。
  墨鸾还正恍惚,见静姝来,这才惊醒过来,从静姝手中接过杯暖茶来,闷着喝,惶惶地竟有些不敢抬头。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走神时想得什么,如今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方才轻轻一触,似有什么刹那间从指尖流过,蔓延,整个人便痴住了,如有魔魅。哥哥方才讲了些什么也全没听见。想到这一节,她又懊恼起来,有些不安了。
  “小娘子,手炉。”
  她正思虑不定,听见水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意识便放了茶盏去取,不想,手上却陡然一烫。全无防备,她痛得惊叫一声,猛抽手回来,那手炉已“咣当”一声砸落在地上,赤红的碳球便带着火星滚了出来。

  章〇四 波澜现

  “啊呀!”静姝吓得魂飞魄散,忙扶住墨鸾,拽了她手来看,却见指尖已烫得见了红。静姝一下慌了,再看地上碳球竟还是赤色的,一地瓷炉碎片,显然外头也没裹棉,不禁急怒起来冲水湄吼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呀?丢了魂一样!”
  水湄还捧着盛手炉的盒子,低着头喃喃地道歉,却看不清表情。
  静姝气得手抖,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白弈拦下来。
  “还说些没用的做甚。快去取冷酒、冰片和蜜汁来!”白弈沉声急道,说话间已将墨鸾拉近身前。
  静姝这才惊醒,快步跑开去,不多时便取了东西回来。
  白弈将墨鸾的手抓来浸进冷酒里泡了好一会儿,又亲手调了冰片和蜜汁给她抹上,眼见这小姑娘痛得柳眉紧蹙眼中含泪,不忍斥道:“你也不看看清楚再伸手!”
  墨鸾疼得险些哭出来,眼神却依旧柔柔的,轻声道:“也不怎么严重的。”
  “还不严重呢!出水起泡了才算重么?”静姝又急又气,回头见水湄低头立在一旁,更是恼火,忍不住又道:“你怎么搞的?魂叫哪里的小鬼勾了去!”
  水湄只诺诺地缩在一旁,低着头,连声认错。
  墨鸾见了忙道:“静姝阿姊,怪我自己不小心,水湄阿姊也不是成心的。”
  静姝道:“小娘子又护着她。前两日她胡闹姆姆要罚时也护着她,这次连小娘子手都给烫了还护着。”
  墨鸾摇头笑着,用没烫着的手指勾了勾静姝的手,甜道:“好啦。我知道阿姊心疼我。”
  她这样甜甜一笑,笑得静姝脾气也没了,叹一声,再说不上别的来。
  白弈从旁看着,心下五味陈杂。
  按理说来,水湄这一出手该是在他谋算之内,可他却万没有想到,眼见墨鸾被烫伤时,他竟猛然有揪心之痛,便是那滚烫红碳烙在自己身上也不可比拟。
  他着实给惊住了。
  墨鸾那甜美柔软一笑更叫他百般叹惜。若换了别的小姑娘,恐怕早哭闹得什么都不知了。可她却还含泪忍痛维护着伤害了她的人。这傻得让人想不怜惜也难的丫头……他忽然隐隐有些头疼,淡道:“今日不练了,快回去歇着。”言罢,拉过她便走。
  他将她送回房中安置她歇下,问道:“还疼么?”
  墨鸾微笑摇头。
  白弈再三隐忍,终是忍不住叹道:“以后小心些。需要知道,不是人人都会真心待你好。”
  墨鸾略一怔,旋即柔柔一笑道:“我知道。但我阿娘说过,这世上十人至少有九人不是会没来由存心害人的。人人都有心,各有各的缘由,我们觉得自己被伤害时,又怎么知道对方没有苦痛?”
  猛地,白弈只觉得心头一震,竟也像是被灼伤了一般,一阵阵紧缩,疼得鲜血淋漓。这便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那颗心么?柔软如斯。善良如斯。即便真的是傻,也是如此令人不忍苛责,更不敢亵渎。
  可墨鸾已跑去看那小杜鹃鸟去了。她半蹲下身去看看匍匐窝中的小鸟,回头冲白弈甜甜笑道:“哥哥快来看,它的伤就要好了,已经会扑扇了,没准过两日就能飞了呢!”
  白弈看着那张纯真笑颜,半晌静默,终是在心底一声哀叹。
  他忽然觉得自己肮脏、罪恶、愚蠢……他竟如此可笑地想要毁了这透明纯净的水晶,甚至不惜不择手段!
  莫非,他竟是惧怕了源自那个少女的吸引与悸动,所以才如此阴暗地恨不能将之揉得粉碎么?
  可他又怎么能放纵沉湎……
  十指冰冷,掌心里不知不觉已全是细密汗水,他暗自握拳,深吸几口气来,万般无奈。
  然而,此时花园亭间,梅影浮香中,水湄却静静地低头站着,看静姝张罗几个小婢女和家丁收拾东西,心底寒潮翻涌。
  她故意烫伤了小娘子,可却全然没有预想中的痛快,反而更加心冷苦痛。
  若是方才公子骂她,她反倒好受。至少他眼中还看得见她。可他没有。他却责怪小娘子不仔细,那样的宠腻嗔意。内敛如他竟也急恼了忍不住开口,只是那个让他心焦的人却不是她。他责怪小娘子,只为他心中更亲的是小娘子。而她,不过和那个摔碎的手炉一样,不值得关注,不值得责骂,甚至,可以当作从未存在。
  为何会是这样?为何公子要这样待她?他明明……他明明……
  她痛苦得蜷起身子,蹲下去,将脸埋在膝上,面色惨白,心下阵阵绞痛。
  “水湄?你……你怎么了?”静姝回身看见水湄缩成一团的模样,吓得忙上前去抱住她,一点点掰开她掐住双臂的手指。
  水湄抬起头来,脸上湿湿的,已不知是汗还是泪。她望着静姝,嗡动着唇,虚弱地道:“姊姊,我难过得紧,你……你莫再怪我……”
  一瞬,静姝有些手足无措。水湄的眼神竟是空荡荡的,埋着一地碎片。她们姊妹一场,共度六载,便是水湄再怎么胡闹她再怎么恼起来责骂,在她心里,水湄也总是她的妹妹。可她从未见过水湄如此伤心,难过。她抱住水湄,轻拍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该从何安慰。
  即便墨鸾维护,静姝沉默,女师方茹依就从墨鸾指尖的红痕看出了端倪,将水湄罚去柴房禁闭了三日。墨鸾求了好几次情也无用,只好偷偷关照水湄,又怕水湄心里难受面子难捱,便让静姝去。
  待三日后方茹准了水湄从柴房里出来,正是白弈离开凤阳赴神都叙职的日子。
  此次反京,白弈比往年提前了半月有余,个中因由,怕是他心里清楚却怎么也不愿说出口来的。叶一舟劝阻他,也被他回绝了。自拜入先生门下,他几乎从未悖逆过先生的教导,但真固执了起来,叶一舟也拿他没办法。
  于此,墨鸾并不能想到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身旁骤然空了,这才终于察觉了冬日冷寒,顿时孤单了起来。
  她并不想让哥哥走。
  正当她流离失所险些以为自己已是上苍的弃民时,白弈成了她的救赎。那如玉身影与幼时幻梦中的翩翩谪仙重合一处,仿佛便是命中注定。
  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习惯了有哥哥陪在身边,笑语,嬉戏,对弈,即便他那么忙,每日总是聚少,但只要能看见他,她便觉得踏实、安心,才有温暖。
  可他离开了。
  她便紧张起来,忽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又将向哪儿走去的惶恐。突如其来的寒流让她惊觉自己是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前途未卜。
  但她知道,她并没有立场要求哥哥为了她那一点小小的怯懦留下。他对她已经太好,好到令她觉得,再多出任何的奢望都是罪恶。
  只是,孤单包围下,她会忍不住思念翻涌,会想起许多,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过往,想起阿娘、阿弟,还有阿爷,欢乐与伤悲,由远及近,有种万语千言似无言的酸楚感慨。
  她望着盘上错落有致的黑白纵横,怔怔叹息。她对自己道:你莫不是太贪心了么?你已足够幸运,还有什么好不满足?你本不该有任何怨尤。可她也说不清为了什么,心底那一片空寂清冷让她无措,她想填满它,偏偏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趴下去,俯在棋盘上,看窗外花影,偶有粉瓣随风而来,蹭着面颊滑落,一抹幽香,更将人带入思绪缥缈。
  忽然,她恍惚听见有人唤她,抬起头来,见静姝正急急向她跑来,顷刻已至面前。
  “叶先生要见小娘子,正在前面堂屋里候着呢。”静姝急道。
  墨鸾忙问:“阿姊,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静姝喘了口气,这才接道:“还不是是那姓卢的盐商。公子放了那山匪头子,那卢氏子不乐意了,低价放盐呢。”
  “放盐?”墨鸾疑惑,“哥哥没抓那山匪,他们为什么要贱卖自家的盐?”
  静姝道:“他家把盐价压低,整个行市便乱了。人们都跑去他家抢盐,对别家的看也不看。别的商家见了只好与他比价,他再反过来把别家的盐货全部低价卷空,如此一来,整个皖州的盐全捏在他家手里了,还不是囤货居奇坐地起价?如今正拿盐市要挟人呢!他家素与江湖盐帮交好,又同蜀中上家打好了招呼,另几家盐商看出端倪想补货也补不上,这才急了来找公子商议,偏巧公子今年上京早,走了这些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墨鸾闻言一惊,忙问静姝道:“州府不是还有官盐么?”。
  静姝叹道:“盐仓被劫了。当值的守卫贪渎,收了卢家的贿赂便做了内应。刘中郎也找上门来正在急呢。”她秀眉紧拧,咬牙怒道:“都是些什么眼珠子掉钱眼里的东西!”
  墨鸾蹙眉。她虽不懂别的,但也知道盐市要紧,百姓要活命,家家户户谁不要吃盐?如今盐市垄断,官盐又被劫,若是卢氏断了整个皖州供给,怕是要出乱子的。可这事来告诉她又能怎样呢?听静姝的意思,倒像是叶先生让来的……她疑道:“先生是什么说法?”
  静姝道:“先生去找过那姓卢的了,可人家架子好大呢,非白氏长房嫡系不见。明摆着瞧准了公子不在凤阳。先生也没法子,让请小娘子过去。”
  一瞬,墨鸾又猛吃一惊,有些懵了。先生让她过去,莫非是要她去与那卢商相谈么?可她哪里能够?莫说她没这个本事,她又怎么能算是白家的人,谁又会买她的账了?她一下子愣在当场,半晌没应上话来。
  待墨鸾被静姝连哄带拐拖去堂屋,见叶先生正和方姆姆说些什么,水湄立在一旁静静候着。她扶门先唤了一声,心头忐忑萦绕,进了屋听见叶先生问道:“静姝都与小娘子说过了么?”
  墨鸾点头。
  叶一舟道:“此番恐怕要劳动小娘子。”
  墨鸾迟疑道:“可我……我能做什么?”
  “小娘子只需要拖延。”叶一舟笑道:“我已急报公子,想来公子那边自会有动作截断卢商后援。这边刘中郎已在紧密排查,找寻失窃官盐下落。小娘子只要拖得那卢商片刻。有侯君府上的小娘子在,便能有借口派兵将那卢商围禁,公子和刘中郎两路才有时间办事,不至于被得了消息先下手。”
  尚不待墨鸾应声,静姝已先开口道:“这事非小娘子不可么?先生,人我是给您带过来了,可您怎么叫我们放心让您领出去?万一伤着损着了,莫说公子那儿没法交代,我们也是不能依的。”
  叶一舟却道:“若是小娘子不愿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让刘中郎直接拿下卢商一家,之后再做计较。”
  墨鸾轻声问道:“若是卢家抵死不认,刘中郎又搜不出被劫官盐下落可怎么办?刑拘‘无辜’,万一卢家不依了闹到上面去,会怎样?官盐失盗消息传出去,会有甚影响?官兵扰民,别人又会怎么说?”
  她这一连串问了四句,音不高,亦不急,但却甚是恳切。叶一舟心中大震。这个小姑娘好敏锐,不愧是公主之女,倒真是颇有慧质。他当即微笑道:“这些,便要看小娘子的决断了。”
  墨鸾静了片刻,终是轻轻一咬下唇,抬起一双乌黑的眸子,看着叶一舟道:“那……我跟先生去就是。”
  叶一舟闻之笑起来,当下请墨鸾下了帖。
  叶一舟才出院中去,正打算交待人前去卢府,忽然,却听有人唤他,一看,却是女师方茹追了出来。
  只听方茹道:“妾身斗胆,问先生一句,还请先生如实相告。让小娘子出面之事,是公子首肯,还是先生一人的意思?”
  叶一舟笑道:“阿姆信不过叶某。”
  方茹福一福道:“妾身不敢对先生不敬,公子走时有交待,外事一应听先生安排,但内事却是妾身份内,又及公子再三叮嘱要好生照料小娘子,妾身不敢马虎。”
  叶一舟道:“此事我已在信中同公子说过了,但若要等公子回函必然延误时机。姆姆且放心吧,叶某自有计策护小娘子周全。”
  方茹闻言沉默半刻,冷不防,却开口问道:“先生是自己人,不说暗话。妾身想问先生,先生觉着,公子现在是想让人瞧见他有这么个‘妹妹’的么?”
  叶一舟略一挑眉,瞬间眼中划过一道冷色,反而平静问道:“那依方姆姆之见,公子几时才会想?”
  方茹拧眉,没应上话来。
  叶一舟却笑道:“姆姆要防也不该防叶某。方才姆姆也都瞧在眼里,头一个提让小娘子出面的,并非在下。”他说的意味深长,冲方茹拱手行一礼,转身便匆匆而去。
  方茹一时怔在原地,眉心刻痕却愈发深了。
  这叶朔源说的,倒也一点不错。方才她从旁看着,头一个提出让小娘子以白氏女之名出面的,却是水湄。
  水湄和静姝这两个丫头入府多年,也曾跟在公子左右办过好几回事了,如今又被调配在小娘子身旁,可算是亲信,所以平日府上事宜若非必要多数也并不避讳她们。可婢女毕竟只是婢女,这叶朔源为何偏要顺这个水推这个舟,回头私下里又要她提防着水湄?
  方茹不禁抬眼看去,正远远看见静姝忙得围着墨鸾打转,水湄不远不近静立着,偶尔呼应。
  水湄这丫头心思一向是深的,这一点她自清楚不过。但以水湄对公子的那一份心,决计不会做出不利公子的举动。今番让小娘子出面行缓兵之计,暂且诓住那卢商,倒确实能将危机化解于无形,于大势有利,可……
  方茹不忍暗自叹息。可公子究竟作何想?
  她跟着夫人陪嫁入侯府,二十余载,亲眼看着这小郎君长大,在她眼里,公子既不是统领一方的军政元首、也不是白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而只是个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她隐隐觉得,公子此时似乎并不想让任何外人知道小娘子的存在,甚至,他或许已经不那么想认下小娘子做阿妹了。
  叶朔源一定也看出其中端倪,所以才顺推了水湄说辞,刻意要将小娘子推出去,想以此逼公子一把。
  至于水湄……她又究竟图的什么,或许兼而有之。
  最可怜的怕还是小娘子,懵懵懂懂便被蒙在鼓里,不知身旁这些人早已在她身上绕了百折的心思。这善意度人的小姑娘,即便是被算计,也总想着对方的好。
  方茹又叹息。叶朔源老谋深算行事无常,虽然他口称已通报了公子但却未必可信,即便他真是先斩后奏,公子也不能拿他怎样,再怎么说他也总是公子的老师。这一件事,只怕应该立刻向公子报个信才妥当。
  思及此处,她当下回到自己居处,一纸书信卷得又细又小塞进竹雕细管,再精选了一只飞翎信鸽儿绑上,喂好水粮便放了出去。

  章〇五 若有情

  神都繁华,浩浩天宇,流云霞光映耀着京大内的雄浑异彩,金碧辉煌间,是天下人顶礼敬畏的九重宫阙。
  京大内宁和殿上,皇后王氏与德妃谢氏正把盏对坐,一旁伴着的,却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公主,穿一身石榴红缎衫,裹着绣棉小袄,眉心一点丹砂,皓齿明眸,娇俏性灵。只见她一手拿着绷子,另一手捏着根绣花针,忽然重重地将绣针往布上一扎,扔了绷子站起身来,叹一口气,噘嘴道:“母后!这天冷得我手也僵了!我不绣了!”
  王皇后回头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儿扔在地上的绣绷,道:“瞧瞧你这绣的是两只什么呀?”
  公主嘟嘴道:“鸳鸯!”
  “还鸳鸯呢,连鸭子也不像了。”王皇后笑道:“是你自己说要绣活儿送人,母后这才特意请了你谢姨妃来点拨你。怎么?才这一会儿就耐不住性子了?”
  公主自己瞥了一眼地上的“鸭子”,愁了片刻,终还是唉声叹气地又拾了回来,却是托着腮半晌不动手,满脸懊恼。
  那谢德妃见状掩面笑道:“贵主莫心急,还是慢慢来吧,绣熟了就好了。”
  王皇后摇头叹道:“这孩子就是静不下来的,我都快给她愁死了。”
  谢德妃却笑道:“瞧娘娘说的。公主聪敏慧捷,顽皮也是灵气,比起我们九郎可是强多了,我想要这么个闺女儿还没有呢。”
  王皇后闻之一笑,扭头却见女儿正气鼓鼓地瞪着自己,由不得大叹:“她哪里能和汉王比。你看看她,还瞪着我呢,好象我这个做阿娘的欺负了她一样。”
  她话音未落,婉仪公主已跳了起来。“母后就是欺负我了!”她一把拉住王皇后袖摆,撒娇道:“母后,你就让谢姨妃替我绣嘛!谢姨妃的绣活又快又好,针工司最巧的绣娘官也不能比呢!”
  王皇后眼角淌着宠腻笑意,嘴上却故意嗔道:“让谢姨妃替你绣了,那这一对小鸳鸯,算是你送的,还是你谢姨送的?”
  谢德妃闻言“哎哟”一声,急笑道:“娘娘快别逗趣儿我了。那可是我的亲外甥,等公主过了门,还得管我叫一声阿姨母呢。”
  婉仪见状,忙又拽住谢德妃衣袖,娇道:“谢姨妃——谢姨母——!”
  她喊得又糯又甜,娇羞里好似浸了蜜,谢德妃听着既欢喜又好笑,掩面乐个不停。王皇后也笑了,轻拍女儿一巴掌,嗔道:“这孩子!也不害臊,就胡乱喊上了!”
  婉仪却噘着嘴,哼了一声,故意不理母亲的茬。
  正此时,忽得,殿外却有侍人奏报道:“秉娘娘、德妃主,汉王殿下与白使君已在殿外候着了。”
  婉仪扬眉惊问:“哪个白使君呀?可是皖州来的白弈么?”
  “婉仪!”王皇后又气又笑,忙斥她一声,“怎么说话呢!”
  那侍人倒像早已习惯了公主这般“胡说”,从容应道:“秉贵主,正是白大司马的公子。”
  不待那侍人说完,婉仪已蹦起来朝门外扑奔而去。
  “婉仪!回来!姑娘家家的,瞧你像什么样子!”王皇后急唤。
  婉仪却回头一挑眉道:“姑娘家怎么了?他是我的郎君,我就要去见!我好容易一年才见他一次面呢!”后一句话出口,人早已没了踪影。
  转瞬已被女儿丢在身后的王皇后万般无奈,长叹一声。婉仪这孩子,想嫁人可是想疯了么……
  呈祥外殿前台阶上,白弈负手而立,风动,略卷起衣摆,凉气微盛。
  远处,含章、两仪、甘露三殿清晰可见,再远些,在外朝,太极大殿的鬼斧飞檐破云端而起,风铃声声不绝。
  每次返京,他总会看见它们,巍然不动,好似天降神来。
  那是一种睥睨天地的高度。
  总有一日,他要站上去,俯瞰苍生。
  白弈静看着乘山势连绵的殿宇青琉,眸中光华明灭。
  “表哥。”
  他忽然听见人声唤他,回神看见身旁的汉王李乾满脸揶揄神色。
  “想什么这样入神?”李乾谑道:“莫不是在想我十二妹?”
  白弈微微一笑,只不作答。
  李乾却道:“眼看就能见着啦。我赌不到半盏茶功夫,她准奔出来。”
  他话音未落,猛地,只听一个又甜又嫩的声音,远远地喊道:“白郎!”
  转瞬,那个红衣的小公主已奔直面前。
  “白郎!白郎!”她眼里全是惊喜,娇颜带笑,一把抓住白弈,“还以为你腊月才能来呢!可想死我啦!”说着,她也不避讳,抱着白弈胳膊便钻进他怀里去,撒娇磨蹭道:“你也不多抽空来神都看我!今*****得陪我,哪儿也不许去!”
  一旁汉王李乾“咝”得拖长一声,抽气状坏笑着跳去一旁,乐道:“我走了我走了,好好的没事儿,不杵在这儿烧招子。”
  “哼!九哥哥你就眼红罢!你这是嫉妒!”婉仪从白弈怀里探出头来,冲李乾吐舌笑道:“回头我就让谢姨妃找个九嫂嫂回来,看你还怎么酸人!”
  李乾吓得忙摆手哀道:“好妹妹,你饶了我罢!阿哥错了还不行嘛。”
  婉仪这才满意勾起唇角,眉眼间浸着得色,拉起白弈便要走。
  “贵主。”白弈道:“臣下尚未拜见娘娘与德妃主。”
  婉仪撅嘴娇道:“不用去啦!母后和谢姨妃不会介意的。”她想了一瞬,忽然又挑眉对李乾笑道:“九哥哥,烦劳你同母后和谢姨妃说一声罢,这样我就不去谢姨妃面前撺掇你的亲事了。否则——”
  “行了行了,我算怕了你了。”李乾头痛得一手扶额,另一手轻推一把婉仪,道:“表哥,你救我一命,快带这小菩萨走罢,千万别让她再跑回来。”
  见他兄妹俩嬉闹,白弈由不得微笑。婉仪却哼一声,冲李乾扮个鬼脸,拽起白弈昂首挺胸地走了。
  白弈便任由她这么拽着,直跟着她到了汲芳斋前。
  这汲芳斋本是内廷一处花园,因为婉仪喜欢,圣上便令人盖了斋阁,赐给了她居住。
  白弈站下来道:“贵主,前面还是不去了罢。”
  婉仪回身问道:“为什么?”
  白弈一笑:“贵主闺阁,臣下不便打扰。”
  婉仪盯着白弈静看一刻,忽然嘟起嘴来,气道:“你干吗呀?什么贵主臣下。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白弈故意不搭理她,反道:“内廷重地,外臣实在不好随意走动。”
  他做出一副死板模样,婉仪急了,拽住他胳膊便想要拖走。可她哪里拖得动?莫说白弈是个练家子,便是普通男子她一个小姑娘也是拖不动的。她又着急,恼了,一跺脚,负气道:“我——婉仪公主,命令你——白弈,跟我过来!你要敢违抗旨意,我就——”
  她话未说完,白弈已笑起来。“好了好了,贵主快请息怒,臣从命了还不成么。”
  婉仪见他乖乖听话,才开心起来,嘴上却仍硬道:“不成!我已经生气了!”说着,她便抱臂摆出一副生气严重模样,眼角余光却偷偷要看白弈什么反应。
  白弈早知这小公主只是存心想要他哄,当下柔声笑道:“那我给贵主陪不是,凭贵主怎么罚,我都认领。”
  婉仪嘴角已忍不住扬起来,羞喜交织,忙清了清嗓子,道:“那……那你喊一声我名字来听,我就原谅你了。”她还从未听白弈亲口喊过她的名字,从相识至今,一载有余,他总是公主贵主,生份得令她恨不能抓住他捶两拳才解气。什么君臣礼法的,管那么多呢!她负气在心中嘟囔着。他是她未来的夫君呀,怎么能也同旁人一样!她轻挑眉梢,抬眼看着眼前俊逸不凡的男人,只等他如何开口。
  但她却未想到,他微笑着,忽然,俯身靠近,凑上她耳畔来。
  “贵主的闺名,我怎么好叫得?好卿卿,你可是要逼你的郎君犯此不敬之罪?”他如是轻笑。
  她怔住了。心,刹那漏跳,旋即又怦怦起来。她怔得微微张嘴,却没呼出声,反而刷得涨红了脸,滚烫红云烧染。
  他喊她,卿卿。这般温柔密语。
  眼波一转,却看见那双墨黑眼眸里浓浓的笑意,脉脉温情。她羞得跳起来,转身竟逃了。
  眼看着方才还恃宠而骄的小公主忽然落荒狼狈而逃,白弈不禁暗笑,心底隐隐有一抹潮冷浮上。叶先生占卜一卦,说婉仪公主是他命中的一颗吉星,所以他才费尽心机谋了这一门皇亲。他自信这个小公主脱不出他掌握,三年之后,她便是他问鼎向上的基石台阶。
  他温柔笑着,伸手将婉仪拉住,眼底深处却冷冽深埋。
  婉仪几乎不敢回头,扭捏着轻声道:“你不来就算啦。我有东西给你看,等我抱来。”
  白弈又逗了她几句,直羞得她粉颊都快滴出血来,眼看又要恼了,才放她走。他只等着看这小公主能抱出什么新奇玩意儿来。
  然而,当他看见婉仪抱着一只肥嘟嘟肉乎乎的白兔双手举到他面前时,当真眉心一跳,一瞬,险些笑出声来。
  他这才想起,当年初见时,他抓了只小兔送她。莫非这便是她一年多来的战果么,竟把一只精瘦纤细的小白兔养成这副肉团模样!
  婉仪却自豪道:“你看我把它养的多好了!我吃什么它吃什么!”
  白弈哭笑不得,面上却依旧挂着浅笑,道:“不如请至尊赐封个名号——天下第一兔。”
  “好啊。”婉仪将那兔儿抱回怀里,无比宠爱地抚摸着,笑道:“乖宝宝,你以后就叫‘天下第一兔’啦。让父皇赐个金项圈给你戴。”
  瞬间,白弈只觉得心下一颤。婉仪抱着那白兔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无端端竟与另一个影子重叠一处,莫名悸动,墨鸾唤他去看那只小杜鹃时的笑颜便出现在眼前。
  分明已远离了凤阳,来到神都。分明眼前已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为何偏偏又想起她来……?
  他猛地一惊,连习惯微笑也一下子僵了。
  “白郎?!”
  婉仪的声音忽然响起,白弈惊了一瞬,忙敛回心神,却觉怀里一沉,看时原来是婉仪将那兔儿塞进他怀里。
  “它好沉啊!我抱不动了。”婉仪撒娇道。她面颊微红,颔首看着白弈,忽然伸手,娇道:“我的礼物呐?”
  白弈抱着兔子,看这小公主在自己面前摊平只小手,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在心底哀叹一声。他怎么着最少也还要哄她个三五年罢。他笑了笑对婉仪道:“礼物要等上元节那日才能收。”
  婉仪微微瘪嘴道:“那你带我出去玩呢。可不许说你有事儿要忙!我知道你肯定是已回过白府、兵部吏部递过叙表、见过了父皇、再拜见完太子哥哥,最后才过来找我的!”
  她倒是早就算得清清楚楚了,人小鬼大,当真不好糊弄。白弈正欲开口,忽然却有一抹白影远远飞入眼帘。是白氏的信鸽!他眸光一闪。白氏信鸽分两种,一种不过普通信鸽,另一种却称做“飞翎”,种过南疆羌苗奇蛊,万千里也能自己找到主人追来,为得是怕延误机要。如今这一只飞翎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大事。可眼下婉仪却在,他不能当着公主面接下这只鸽子。
  那飞翎信鸽见家主身旁还有外人在,便只是在天上一圈圈绕着,而后轻轻落在附近一棵树顶端。
  但婉仪却已眼尖得瞧见了。她一下蹦起来,指着那飞翎道:“快看那只鸽子!”她回头拉住白弈道:“好漂亮!我还没见过能飞这么高的鸽子呢,你帮我抓下来么!”
  白弈道:“正是因为它飞得高才不该把它抓下来。贵主,若是抓下来关进笼子里,它便不能飞了。”
  婉仪闻言一默,却仍是仰面望着那雪白的鸽子,眼中满是不舍。
  白弈见状,哄道:“贵主不是想出去玩么,明日——”他本想说明日带她出宫去玩,但尚未说完却已被人打断。
  “不过一只鸽子,公主想要,抓下来便是了。”
  白弈闻声看去,见一个老妇为数人前后拥着缓步过来。白弈心中一震,忙躬身退去一旁,施礼拜了声:“太娘娘安泰。”
  太后看白弈一眼,冷道:“贵主有令,要这只鸽子,还不去捉?”
  瞬间,白弈心底陡有寒气腾起。他向来知道太后对白氏心存芥蒂处处提防,自然也就看不惯他这个准孙女婿。
  这门皇亲,是公主亲开金口向圣上求的,诸王公要臣皆看在眼里,若不答应,要么便同白氏挑明了翻脸,要么,落人话语,说天家不敢将公主嫁入白氏。
  太后忌惮着父亲手中的兵政实权,又不甘为人耻笑,即便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准允让公主嫁给他。
  但太后却这样对他说话,好似喝令奴子。如此措辞语态,分明是在处处提醒,更是刺探,要看他白弈眼中还有没有君臣本分。
  刻意羞辱又怎样?不过仗着太后身份居高临下,但你又知道还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白弈暗自冷笑,明面上却不卑不亢应道:“贵主善良仁厚,怎么会真要捉那只鸽子。”
  一句话,却忽然将锋芒指向了婉仪。
  太后眉梢微挑,却也不好翻脸,但显然面色已愈加不善,一言不发,当场僵持下来。
  正在这节骨眼上,婉仪却忽然道:“皇祖母,我不要那只鸽子啦,我和白郎闹着玩呢。”
  “婉仪!”太后眸色一玄。
  但婉仪却甜甜笑起来。“皇祖母,昨儿晚上天上的广寒仙子给孙女儿托梦来了,说孙女儿的小兔其实是广寒宫里的玉兔临凡,能招徕无疆福寿。孙女儿就在想,应该把它献给皇祖母才对,这才抱它出来,正准备找皇祖母去呢。可巧皇祖母来了,咱们带小兔去晒太阳罢。”说着她便从白弈怀里抱过那小兔,转身蹭到太后身旁,连拖带拽撒着娇把太后拉走了。
  她其实知道。白弈一向顺着她,为何独独不给她捉这只鸽子?她又不傻,怎会看不出他自有缘由。但她不想去问。反正总有一日他是会告诉她的,她这样坚信着。她偷偷回头看白弈一眼,在心里笑道,就偏让他欠自己个人情,日后变本加厉讨回就好。
  白弈静看着婉仪将太后拐走,唇角微扬起来。先生说的果然不错,这个小公主是他的吉星,他如今确信,今后她能给他的,一定远比一个驸马之名要多得多。
  他反回去拜谒皇后与德妃,又同汉王辞别,一路出宫,直回了白府,这才招呼那飞翎。
  鸽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见他伸手召唤,才轻巧落在他手臂上。
  他从飞翎脚上取下个小小竹筒拆开了,一瞬震惊。
  信是方茹写来的,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字面上用的也是白氏暗语,寥寥数句,他却已看得清楚。他惊的,倒并非盐商作乱,而是叶先生竟自作主张一下便将阿鸾捅了出去。他也不担心阿鸾安危,先生必会护阿鸾周全。但他却觉得分外得不痛快,好似正站在叉路口时忽然被人从身后猛推一把,更令他百般不爽的是,这一掌却还是他自幼敬服亲信之人推的。就算自诩是为他好的又如何?
  叶先生的书信还未到,但既然姆姆的信来了,先生的估摸着也就差不多了。白弈眸光渐渐沉下。他且要等看叶先生来信中究竟提不提这一件事,若是提了也就罢了,但若是不提……他唇角忽然挂上一抹冷意,转身传讯招来两名家将。提不提都好从长计议,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打通盐路,斩断卢商后援。

  章〇六 露锋芒

  凤阳凤鸣湖畔有个绝雅去处叫做梅苑。梅香幽影,兰草芬芳,碧池涟漪,二十四孔白玉桥,愈是冷冬寒日,愈显其境如仙。
  收到凤阳侯白府请帖,相邀来这梅苑小叙,刚承袭了家业的盐商卢杞左右思度不定,翻转犹豫,终还是来了。虽说早有消息,白氏使君返京里去了,但这请帖上却明明落着白弈二字,又加盖了侯府、军政府两重印信,若他置之不理,万一是真,官家便能治他的不敬之罪。当初侯府来人相请,他回言非侯府嫡系不见,乃是吃准了使君不在凤阳刻意推诿拖搪,可这白小侯行事向来善谋,年纪轻轻便经营一大州的角色,谁又能知他是不是真杀来个回马枪?
  踟蹰再三卢杞还是来了,可来了这多时候,风景无限好,偏偏没瞧见使君。
  卢杞正疑惑,忽见一驾小车徐徐驰来,勒马停车时,先下来个美貌小婢,正是白小侯身旁常跟着的侍婢静姝,然而,那侍婢挑帘请下来的人,却叫卢杞瞪大了眼,几乎失声。
  那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梳着双环,穿月牙缎子小袄,衣裤是暖暖的柔黄色,滚毛边,配一双鹿皮小靴,说不出的俏丽,眉眼更是好看得紧,贵气逼人。
  卢杞不由愣住了,呆呆盯着那小姑娘,静姝唤了他几次不应,直到他身旁同来的家仆小厮也唤他,才猛惊悟过来,顿时慌乱一番,却又更加疑惑满腹。不是说使君相邀么,这小娘子却是谁?
  墨鸾下得车来,一眼便看见卢杞,暗自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她本以为叶先生该会同她一起来,可先生却说要督办旁的事宜,只让她带着静姝去,又说人愈多,那卢杞反而愈会起疑。
  于是她只好就这么来了。
  那卢杞终于镇定下来,“嘿嘿”冷笑两声,道:“不是使君相请么?”
  拜帖上落下白弈名姓并加盖两重印信是叶先生力主,先生的意思是以白弈之名引蛇出洞。于此,墨鸾虽心有不安,却也不得不承认,若不落白弈的名卢杞大有借口不认这个帐。但如今卢杞当面责难于她,依旧令她心生愧意。她略垂目,福身歉道:“家兄述职在京不能返还,儿家不得已代兄长前来,多有不周之处,儿在此向公赔罪,还望卢君海涵。”
  她本是平常致歉,听在卢杞耳中却是分外惊骇,一时摸不清底细。
  他早做好了被扣留软禁的打算,诸事巨细都作了安排,却没想到侯府上来的竟是这么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称使君为“家兄”,自称“代兄长前来”,莫非竟是侯府上的小娘子?可凤阳侯府几时听说过有位女公子了?不,侯门大家的闺秀养在深宅不为外人言道也合情理……然而若是侯府小娘子,又怎会只领一个车夫一个婢女便亲来赴约?可若真是故意假冒白氏女,必然会做足了排场来撑底气,断然不会这样单薄……
  卢杞脑子里转了千百个来回,奈何怎样也理不清个中虚实。他暗中仔细去看那小姑娘乘坐的小车,顿时又惊起来。
  这车小巧精致,挂着华帘,制车的木材是紫红色的花榈心,皆是隐纹,不静不喧,粗略看去不易察觉,细看时才见其生动,华美实属罕见。这样精细的车障,还浅浅渗着名木香风,该是专为女子所备,但花榈木名贵,又以其心最佳,通体都用这花榈心打造的车辇必定价值不菲,加上精良雕工,若仅是为了行一次骗岂非太过?
  卢杞是个商人,这样入不敷出的亏本买卖自然不在他的情理之中。他又仔细打量面前的小姑娘,虽说她年纪尚幼,但天庭饱满宽额广仪,一双眼睛虽显柔软,却尤其明亮,好似隐隐蕴藏着无限韧力,令人愈看愈不敢正视。这样贵气天成的面相!从商多年,上至达官下至黎民卢杞见过无数,独独不曾见过她这样的。她只需静静地往那儿一站便将人镇住了,似有灵气围绕。
  便是这样一个小娘子,却如此平易诚恳地同他福身歉礼,尊称卢君,自谦为儿。士农工商,商列最末,即便是普通官家的女儿做到这样也已是极致,何况她是白氏贵子?
  瞬间,卢杞的冷汗下来了,只想将起先那声冷笑咽回去。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小娘子客气了,请上坐。”说着便将墨鸾让进阁内去。
  墨鸾与卢杞对面坐下,听那卢杞道:“请问白小娘子约见卢某有何赐教?”她静思片刻,道:“卢君可曾见过饥荒灾年?”
  卢杞怔一怔,道:“皖州境内不曾见过,行商途中到有所闻。”
  墨鸾道:“听闻饥民会杀人烹肉甚至易子而食,可确有其事?”
  卢杞又一怔,点头道:“听说有过。”
  墨鸾道:“倘若缺的不是米粮而是盐呢?依君之见,一日无盐当如何?一月无盐又当如何?”
  她这样问,卢杞不免狐疑。莫非这小姑娘是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可这未免也太古怪。卢杞回避道:“卢某贩盐出身,缺什么也不会缺盐吃,故此不敢妄言。”
  不想,墨鸾却微微一笑,道:“儿家也没尝试过。”她看着卢杞,静了一刻,才接道:“儿家猜想卢君大概也未尝过,所以特邀君前来同试。”
  前来同试?
  卢杞稍微将这四个字揣摩一番,忽然呆怔。
  她说“前来同试”什么意思?
  莫非她将自己找来过没盐吃的日子?一天?还是一个月?或者干脆到他浑身无力瘫在地上求饶为止?
  卢杞忽然觉得可笑,却又莫名觉得可怕。这未免也太奇怪!他设想过种种可能,却绝没想过要跟一个小姑娘比试不吃盐!他凭什么要答应?卢杞干笑两声道:“小娘子说笑的罢?”
  墨鸾却道:“当然不是说笑。不知道人没盐吃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自然也就不会知道若是断了盐百姓们会做出什么事情。但如今皖州盐市全在卢君掌中。”
  卢杞笑道:“小娘子这话什么意思?”
  墨鸾道:“怕卢君断了皖州百姓的盐。”
  她答得如此干脆,卢杞竟一时失语。她毫不掩饰地将弱点暴露在外,反而令人困惑不解,竟至一步步被她带着走了,并且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今他必须做出回答,断盐这种事,他到底会做,还是不会做。他尴尬地笑起来,道:“小娘子过虑了,律法森严,卢某还是知道的。”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扰乱行市,这可是大罪,轻则罚抄,重则杀头,即便他真要做也断不会让人拿住把柄。
  墨鸾闻之却微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拟定的契约,道:“既然如此,便请卢君签字画押罢。”
  卢杞大惊,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姑娘竟忽然拿出这么个杀手锏,顿时满身冷汗,旋即却阴冷起来。这小姑娘莫非瞧他不起么?竟敢公然算计作弄于他?莫说是她,便是她大哥白弈亲自来也未必敢如此行事。既然她不给他留路,他又何必同她客气?他不禁冷笑道:“契约文书可不是同什么人都能签的。斗胆不敬一句,小娘子空口无凭,怎么能让卢某相信小娘子就是侯府贵人?除非小娘子拿得出身份文碟。”
  墨鸾静默片刻,缓道:“卢君信我便是信,不信我,即便看了文碟也能说是伪造,又有甚意思?信不信在君,是不是在我。若我是,祈佑黎民;若我不是,祈佑卢君。”
  卢杞闻之一震,旋即大笑。她竟这样威胁了他。但她说得一点也不错,若她真不是白氏娘子,他便丧失了可以挟持威胁的筹码,她是冒牌货,他反而更危险。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小姑娘着实不简单,的确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卢杞笑道:“小娘子很会说话,但小娘子认为签卢某会签么?”说话时,左手五指微缩,已扣住腕上缠着的箭筒,五根漆黑暗箭,直指着墨鸾胸口。
  静姝眼尖喝道:“卢杞,你可想清楚了,你以为侯府上能让人动小娘子一根头发么?”
  卢杞笑道:“卢某来前早已料定必有埋伏,但你们凭什么以为卢某不敢玉石俱焚?卢氏商社上下早已得令,只要过了今日卢某还未回去便会立刻切断皖州全境供给。卢某倒不觉得亏本,端看贵府作何打算。”
  花影微乱,林间小阁瞬间已被肃杀绷紧。
  墨鸾静静看着卢杞,手心后背全是冷汗。虽说她知道叶先生定领了人马伏于苑外,但她依然是心中无底的。
  临行前,叶先生什么旁的也没多和她说,只给了她这样一纸文书,嘱她想办法让卢杞签了便是。她想尽办法引卢杞来签,却并不知自己做的究竟如何,是对是错,心中早已是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从容,唯恐怯意泄露令卢杞生疑。
  直至此时此刻,她看得见卢杞手中冰冷暗箭。
  她是真的害怕。她不是英雄,只是个普通小女子,怎么不怕?她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只觉得已到极致,再也撑不下去了,满心酸软,由不得竟想起白弈。若是哥哥能在……若是他能来救她……她眼眶一涨,险些落下泪来。但她急忙咬牙强忍了回去。怕又如何?心底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就是怕你也必须撑过去,除此以外,无路可走!
  一骑千里,蹄踏尘风。白弈勒马翻身。眼前便是把持着十三洲盐路的西川青盐帮总堂所在,丰年庄。
  他早瞧见了盐帮探子,也知道盐帮必已有所准备,但他还是直截了当明着去了。
  只为他此番是来商谈条件,万事只能以诚为先。和江湖好汉打交道,只有让他们觉得心诚义正,才有说话余地。故此,他亲自纵良驹狂奔了一日夜,赶来此地,定要与那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面谈。
  西川青盐帮把持盐路多年,既是各大小盐商背后的佛,也是他们道上的鬼。卢商所仰仗的,也不过是有盐帮撑台。
  只有打通此关节,才能斩断卢商援应,进而将之除根。江湖草莽惯以武犯禁又势力深厚,不好应付,白弈原本并不想多与之打交道,故而也迟迟不愿与卢商明动刀子,但今时不比往昔,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白弈将马在树上拴了,一步踏上门前,朗声叫道:“晚辈白弈拜庄,求见张老帮主。”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闪,三道银光若刀,携寒气疾驰而来。白弈心下一紧,抹手掌中已多出一柄长剑,侧身执剑一旋,只听“噌噌噌”三声,那扑面暗器已被他隔开,散落一地,竟只是三把白若细雪的精盐!
  “好俊的功夫!”白弈轻笑赞叹。
  庄中却有个女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运气好躲得过!放下兵刃进来!”
  白弈暗自略惊。听闻张百沙有个厉害的闺女,想必就是她了。这位张大姑娘泼辣天下闻名,十四、五岁跟着张百沙出盐道便杀过劫匪,砍起人来如切瓜剁肉从不手软,张大姑娘的名号,即便白弈并非江湖中人,也早有耳闻。他卸下手中剑,不动声色进了庄子,心思这张大姑娘必不能如此轻易放他进门,故而多留心提防了一份。
  果然,他刚跨进门槛,甫一落步子,瞬间,只觉足底松软。陷阱!白弈当下提气纵身,如惊鸿拔云跃起,在门柱上借力一踏,瞬间一向前飞闪开去。但听“轰隆”一声响,地面上已然一个大坑凹陷下去。
  白弈足未点地,猛然,已有数道银光从地面凹坑射出,直扑过来。白弈当空里运气旋身闪避,只觉寒气擦身而过,定睛看时,那几颗雪团般的盐巴落在地上,竟砸出大大小小数个坑来!白弈又暗吃一惊,冷汗已上来了。
  他这才落回地面,正想上前,忽得周身一凉,院落两侧竟有无数银白飞射而来,似暴雪扑面。
  白弈眼疾手快,飞身闪上树梢,踏着两侧桐树一路闪避,直到了尽头,纵身一跃上前,稳稳落在正堂门前,拂袖回身,却见来路一片雪白,竟似鹅毛积雪。
  好周密的连环机关!白弈心头大震,禁不住呵出一口冷气。看来今日此行恐怕大大的不好应付。
  他凝神静观八方,正寻思后策,忽然,一抹青色闯入眼帘,随之而来一声娇喝。
  只见一个青衣少女扑上前来,手持一柄弯刀,上手便是上弦、纵、横三段斩,其辛辣狠毒可见一斑!
  白弈此时赤手空拳,闪身连避开她两刀,看准她第三刀尚未使老,虚推两掌拨开刀风,空手便去夺她白刃。
  然而,只在他将拍上那少女手腕的一瞬间,少女竟猛收回手去,却有一条锁链从她掌心射出,一头连着刀柄,蛇身一摆,便要来缠白弈。
  原来她这弯刀是飞链刀,险些要着她的道!白弈又惊又叹,就势翻腕,却一探手,在刀光呼啸中精狠握住了刀柄,陡然加力一甩。
  那少女绝没有想到竟有人能有如此的眼力和掌力,空手夺了她弯刀,瞬间阵脚慌乱,下盘不稳,被白弈猛一拽甩了出去。
  但白弈到底不是来拆台的。只见他身形一闪,已跃上前去,一手托住那少女落回地面。
  那少女双脚刚一踏实,立刻跳起来愤愤地劈手夺回弯刀,起势又要再较量。
  然而,不远处一声断喝却将她生生定住。
  “大丫头住手!”
  一个虬髯老汉从正堂内大步走来,身骨健硕,浓眉倒立,不怒自威。
  那少女见了老汉,跺脚呼道:“阿爷!”却到底没敢再妄动。
  白弈见状心中已明,笑对老汉拱手礼道:“晚辈白弈见过张老帮主。”
  张百沙“哈哈”一乐,赞道:“好身手!好胆魄!早听说使君是天底下绝等的人物,闻名不如见面!”说着,便请白弈登堂入坐。
  白弈谦礼一番,直截了当道:“老帮主是英雄豪杰,晚辈不敢兜弯子打诳语。晚辈此行前来,为的是我皖州黎民的生计。若是晚辈行差踏错引得老英雄降罪,断了皖州盐路,还请老英雄责罚晚辈一人便是,切莫累及无辜百姓。”
  张百沙打量白弈片刻,道:“但某家的规矩是有来有去,盐帮数十年正是凭这一条规矩立足,否则任何人都可以来让某家通融方便,这盐道还怎么管?那卢杞来求我,也是拿了东西来换的。”
  白弈沉思片刻即道:“老英雄想要晚辈做什么?”
  张百沙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立在身旁的女儿。
  瞬间,白弈心下一惊。
  他倒不为别的惊诧,他早就想到,青盐帮靠盐路为生,若为了一个盐商得罪官府,进而引动讨伐兵争,岂非大大的不值?所以,张百沙此举意并不在与卢杞以利换利,而多半是利用卢杞当作一个切入口,要与皖州军政府谈条件,换言之便是要和他白弈谈。这也正是他不辞千里赶来的原因所在。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张百沙要同他谈的条件,却要牵扯到张家那个泼辣凶悍的大姑娘。张百沙虽未明言,但内中意思已再清楚不过了。
  瞬间,白弈不禁冷汗。

  章〇七 定风波

  白弈静默半晌,无奈,只能道:“独这一件事,晚辈恐怕难以承命。”
  张百沙眼一瞪,怒道:“莫非你嫌弃某家闺女不成?”
  白弈道:“令嫒自是巾帼豪杰,但晚辈……”他忽然顿了一下,好没来由地,脑海中竟又闪过那抹倩影来,他怔了一瞬,旋即静道:“但晚辈已心有所属,不敢冒犯娘子。”
  张百沙却“哼”一声道:“某家倒是听说你跟皇帝老儿的闺女定了亲的,但某家闺女不比那鸡都拎不起的小丫头强?莫要让某家晓得你贪爱权势攀龙附凤。”
  可惜,我心里想的人,却绝不是那天阙里的公主。
  白弈不动声色,默然叹息。
  他忽然沉默,张百沙却当他默认了,正大为不爽,冷不防,却有个声音笑道:“张老前辈快请别为难他了罢,他也是没办法的。”
  白弈闻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浅灰长袍的男子踏风也似翩然而至。这男子穿着素朴,却纶巾玉面,自有儒雅大气。白弈由不得一惊。他定认识此人。莫非是……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年幼居于神都时,一班皇亲贵胄子弟一处念书玩耍,与他最交好的,是前大司农潞国公裴彦之子裴远。
  裴远与他同年,略长数月,从小便是个世间罕有的奇才,天赋异禀,满腹锦绣文章,十三岁便入得殿试,献上一纸《泯江水患治理疏》,其“开凿引水,内外分洪”的治水策略震惊四座,一举夺得榜首,乃是开国以来最年少的状元郎,民间更盛传为文曲星君下凡,三月能言,一岁已能诗。
  他一向极赞裴远之才,视之如兄长。父亲更是有心招揽,曾想以白氏宗女与裴远结为姻亲。
  然而,七年前一场宫闱冤乱,裴妃获罪殃及氏族,裴氏一门惨遭抄贬,连诛者不计其数。潞国公裴彦也于狱中服毒自尽。父亲于圣驾前力保裴远,圣上惜才爱贤,不杀裴远,将之流配沧州劳城营苦役。
  那时,父亲本密令白氏家将,欲在半道上将裴远救下,却不想,被江湖游侠捷足先登。裴氏忠贤名盛,可想而知。
  一晃七年不见,莫非来的真是裴子恒?
  白弈心中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到十拿九稳不欲张扬。但张百沙却已笑起来道:“贤侄怎么来这里?”
  那男子道:“家师夜观天象,说我的旧友有难,让我前来替他解围,却不曾想就到了老前辈庄上,还请前辈恕擅入之罪。”
  这一番话出口,白弈已再明了不过,当下惊道:“莫非真是子恒么?”
  那男子闻言看向白弈,微微一笑,道:“善博,多时不见了,世伯与伯母安好?”
  白弈大喜,但碍着张百沙在,也不好怎样。
  裴远对他了然一笑,转而对张百沙拱手道:“老前辈是自在英豪,但善博身在侯门官场,个中不易非常人所能揣测,还请前辈看在家师分上,给弟子一个薄面,莫再为难他了。”
  “怪牛鼻子派了你来说情,某家还能不听么?”张百沙“哼”一声,转脸却又立刻咧嘴“哈哈”笑了:“某家又不是强嫁闺女的。”
  裴远点头赞道:“老前辈是真性情。”他顿了一顿,又问道,“那……盐路之事——”
  张百沙立眉道:“既已答应你了,难道还能翻悔?忒瞧不起人了!”
  白弈闻之终是暗松一口气,忙道:“老英雄高义,白弈没齿难忘。”
  张百沙只摆手,让他休要再提。
  待辞了张百沙,直离到庄子势力范围之外,白弈才长叹一声,与裴远谢道:“多亏你出手,否则我还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仔细打量裴远好一阵,儿时知交,两人却都早不是当日少年,他又是感叹又是微怒,责道:“你既平安无事,怎不早告知一声,让人担心。”
  裴远道:“我这带罪之身,还是不给你们添麻烦的好。世伯在朝豺狼环伺,不能授人以柄。”
  他这样说,白弈静了一瞬,笑道:“算了,不说旧事,你随我去凤阳么?”
  裴远微微摇头道:“家师那里,我暂且还不能走开。”
  他这师父也不知什么来头,竟能事事料定于中军。白弈叹息:“尊师大材,若能为天下用——”
  “善博,”裴远叹道:“我倒是能替你尽力一试,但人各有志,家师又素行不羁,你也莫太在意的好。”
  他二人又边走边话旧,半点不见阔别已久的生疏,倒像是朝夕相处的兄弟。白弈说起那彪悍的张大姑娘,裴远无奈道:“张家娘子烈性如此,张老前辈是愁找不着个能降伏了她的好女婿,他诚心赞赏你,并不是故意刁难。”
  白弈由不得苦笑:“总有人能降了她的,急什么。”
  裴远却一声叹息,静了片刻,道:“父母为子女之心,自然都是着急的。”
  白弈闻之一怔,知道是不留意触了裴远伤处,又让裴远思忆起了故去父母。想必,见着幼时知交,他忘了形,一时口快。他本想道歉或安慰,却又觉得此时再开口无异于撒盐,犹豫再三,终还是沉默了。
  但裴远却惆怅一笑,道:“方才听你说话,我倒也放心了。我本以为,你这门亲事定是不痛快的,怕你要和世伯争执。你从前那么犟,世伯没少拿鞭子抽你。”
  原来子恒也以为他所说的心上人是公主。
  无端端的,白弈忽然心中冷了一下。若子恒知道,这皇亲是他亲自去骗来的,会作何反应?他早不是当年那个被父亲拿着马鞭猛抽也绝不低头的孩子了。
  他微微开口,似想解释什么,终还是没说出来,只好囫囵笑了笑。
  作何解释?难道告诉子恒他心属之人是他的阿妹么?
  自嘲至此,他陡然又怔了刹那,一时竟有锐痛,暗潮涌乱,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竭力拂去心头纷扰,敛神宁思。
  如今,即便祁勋那边寻不着失盗官盐也不碍什么大事了,但若寻得着,则更便当。
  他静了许久,安定下来,终于长吁一口气,辞别了裴远,一路策马往神都赶。他得回去向父亲报备,还有那小公主,拖延太久,怕是不好交待。
  然而,纵马狂奔时,却总还有乱意压在心底翻滚,好似一眼暗泉,汩汩得拼命想要钻出来。
  阿鸾。阿鸾。先生是不能让你出事的罢……?
  他忽然恼了,执鞭扬手,狠狠地,全抽在那坐下驹身上。
  皖州凤阳,貌似平和下,暗云流动。
  刘祁勋领人追查官盐下落,又恐民心动荡,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分队暗访,却多时摸不着头绪,借口查看卢氏的私仓,也没个破绽。眼看一宿过去,东方已泛了鱼肚白,他不禁急得来回打转。叶先生给的时限是卯时,若他查不出这盐的下落可怎么好?他实在是恨自己无能,恨得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他正焦急烦闷,忽然却见一高大汉子迎面而来,手中提一口大砍刀,虽用粗布包裹着,依旧虎威贲张。
  殷孝?!
  刘祁勋猛得一惊。眼下这节骨眼上,公子又不在,这山匪来是要干什么?
  一班跟随兵士见了殷孝都不由得紧张起来,刘祁勋忙按下众人不许妄动。他也着实觉着奇怪,若这山匪是来趁火打劫,没道理孤身一人。
  刘祁勋尚自狐疑,殷孝却已到了跟前。
  “随我来。”殷孝道。
  刘祁勋又一惊,愈发摸不着头脑。
  殷孝却立眉怒道:“磨蹭什么?”
  他天生虎将之气,又统兵多年,本已是不怒自威,眼下再隐隐着了怒火,震的刘祁勋不由自主一挺直腰板就乖乖跟了过去。
  一路往南,直到了城南一间酒坊。
  殷孝对那酒坊主人道:“主人家,我们要买酒。”
  那主人端着笔笑道:“新出窖的竹叶青,数十年的猴儿酒。不知壮士要哪种?”
  殷孝却“嘿嘿”冷笑一声,道:“这腻了吧唧的咱喝不来。咱只要你地窖下头那几大缸子‘咸酒’!”
  他此言一出,那酒坊主人顿时脸色大变,忽然猛推手将柜上一只瓷酒觞砸在地上,立时,但听“咣当”一声脆响,几个带刀持械的活计却呼啦竖上前来。
  那主人趁乱想要脱身。
  殷孝眼疾手快,大掌扇风拍在那主人后劲一抓一拽,眨眼已锁上咽喉将之摁在墙上。
  他一言不发,没有半句威胁,但那样的气势与骁勇已在瞬间将一屋子人全震在当场。若说他能一下将那主人脖子拧成两段,也是绝没有人敢不信的。
  刘祁勋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殷孝说要买酒时,他还兀自疑惑,待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过来。莫非那卢杞将酒化成了水,装进大酒缸,再藏在酒肆?难怪他怎样也查不出,原来这些盐竟早已不是盐了!他当下发令,拿下此间酒坊,果然从窖里搜出几大缸咸得发苦的盐水来。
  那主人见大势已去,腿一软,便招供出来,称是拿了钱财答应替人保管这几大缸子盐水,但再要逼问托货的是谁,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刘祁勋又惊又叹,去看殷孝,却见殷孝提刀已走了。
  “殷……殷将军!”刘祁勋忙追上前去,由不得便唤了一声“将军”,拜道:“多谢将军大义相助!”
  殷孝冷道:“告诉白弈,殷某是为皖州无辜,烧寨之事迟些再跟你们讨还。”
  刘祁勋呆了一呆,急道:“将军误会公子了。那……那放火的事,是末将一时糊涂……公子向来敬重将军,怎可能——”
  殷孝闻言瞥刘祁勋一眼,也不待他说完,哼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留下刘祁勋一人,话到一半,又不好再追,尴尬糊涂。
  此时天光已大明了。凤鸣湖一夜的寒气凝作水露从花间草畔滚落。
  墨鸾这才觉得身子终于在冬日微薄淡撒的阳光下恢复了些许暖意。
  她就这么呆了一日夜,所幸还有一间屋顶,一张软座,否则怕是早僵了。但面前卢杞那一刻也未放松过的杀箭,却依然让她手足冰凉。
  她也不知哥哥那边是否顺利,亦不知叶先生、刘中郎情况如何。不知前路不知止息的等待如同煎熬,令她数度险些溃守。她于是不断地默默念着白弈,她不能放弃,不为旁的,也要为他坚持下去。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念着念着便觉得暖了,宛如有一股坚实力量在心底涌动,支撑着她的执着。
  可如今一日已然过了,若再不做个了断,卢家见不着卢杞回去,一定会断盐。
  她看着卢杞冷硬神情,心中忐忑弥深。可此时此刻,她还能做什么?
  她正苦苦思索,猛地,却见一个管事模样之人一溜小跑近前来。
  卢杞一见那人,顿时神色为之一变。那人面带焦色,上前对卢杞耳语几句。卢杞眸色愈加震颤,竟猛地拍案站了起来。
  墨鸾惊得眉心一跳,却见卢杞按在桌案上的五指都泛起了青白,其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但卢杞却反而渐渐笑起来。“一斗盐八钱,卢某跟盐打了一辈子交道,难得见着几回这么太平的盐价。”他笑着已将袖中暗箭携下,当着墨鸾的面抛开去一旁,道:“小娘子将契文拿来罢,卢某签就是了。”
  墨鸾怔了一瞬,渐渐安下心来。
  卢杞这个台阶下得如此顺溜,想必是哥哥他们诸般事宜都办妥了,让卢氏管家前来通报。她长出一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着是该说些什么,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幸亏卢杞也不愿多待,签了契文便领着家仆和管家而去。墨鸾看着卢杞走远,回想一夜对峙,彻底松懈下来,反而浑身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那卢杞径直出了梅苑,一眼便看见叶一舟和刘祁勋领一路人马在苑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又是惊叹又是恼恨。他冷冷笑了一声,道:“凤阳侯府果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连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有如此胆色,卢某甘拜下风。”言罢拱手拂袖。
  一旁刘祁勋闻之愣了一瞬,回头问叶一舟道:“他方才说什么?”
  叶一舟诡秘一笑:“自然是夸赞主公之女。”
  刘祁勋一惊。主公哪里来的女儿?公子又几时有过姊妹?他跟随公子多年,可从没听说这等事情。他不敢说公子对他刘祁勋有多么推心置腹,但若是公子有什么事情不让他知道,那必然便是公子不想让人知道。麾下弟兄们早有默契,不看、不听、不传。可那姓卢的又如何?他看一眼叶一舟。叶先生行事无常,他实是摸不准先生打得什么主意,但他却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章〇八 情相悦

  然而,当日夜里,卢家遭了一场大火。冲天火光烧了整整一夜才渐渐熄灭,将凤阳夜空一角也映成了红色,卢氏家宅尽数焚为灰烬,连带着,还有宅中熟睡的人们,无一生还。
  一时间,满城皆惊。人人都说,卢家跋扈太久终至招了仇家,卢云之死、盐价下跌已是征兆,这一场大火却是应验。又有人说,这一场火也是潜山中那群悍匪放的。还有人则说,卢家是多行不义遭了天谴,否则怎样的大火竟能一夜不退?
  消息传来凤阳侯府时,墨鸾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尽管卢杞非友,随之腾起的惊与寒却依然让墨鸾觉得后背发冷。
  一个刚刚才和自己面对面说话的人,忽然间却从世间消失了,死亡原来是这样轻而易举。
  莫非真是天谴么?来得如此突然……
  墨鸾无言,望着面前书本,却心中难过,再看不进去。
  叶一舟见状道:“小娘子不必太往心里去,这些是非,州府衙门自然会彻查的。”
  墨鸾闻言,默默点头,眸光却依然有些沉沉。
  叶一舟心中感叹。
  闻此讯时,他亦震动不小。他倒并未认为他此次自作主张能瞒住公子,但他却绝没想到,公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还他以颜色。他本以为公子即便不满也至多不过和他争执两句。
  但公子半句也未与他多说,却直接端了他布下的棋。
  虽然他捏不着任何证据,但他知道这把火定是公子使人放的。他本想藉卢杞之手,将小娘子推出台前去,公子不乐意他插手,于是灭卢杞的口,又敲山震虎。而更绝之处在,公子让他无从发难。
  公子翅膀硬了,再不愿做——也根本不是当年那个由他手把手教着且对他言听计从的孩子。
  且公子做事的手腕与狠绝也绝非昔日可比。
  叶一舟如是想着,惆怅下反又欢喜起来。他嘱墨鸾自己看书,而后,起身离去。卢氏一倒,那些存盐几分收官,几分转户,公子自然早有计较,他只需去看看下面人做事是否稳妥,便足够。
  如此说来,日后他想必都可清闲了。
  他由不得微叹。当日他师兄弟三人分道扬镳,师兄在野,师弟在朝,独他不上不下,但他到底没有走错,他的论术抱负,总有一日,能由公子得以实现。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助公子问鼎。
  白弈返回凤阳时已是料峭春寒日。
  那天清早,墨鸾听说白弈要回来,执意出城去等。当那朝思慕盼之人策马踏初春寒露而来,朦胧身影在茫茫白雾中渐渐清晰,她远远的便忍不住唤了起来。
  一颗心落回原处。她只觉得绷紧了两个多月的弦终于在这一刻松缓了,有些微微的兴奋。她想迎上去,却又觉得不妥,羞涩地躲在斗篷里暗自扯着衣袖,直到他已至面前,视线依然无法移开分毫。
  “上来么?”
  她忽然听见白弈这样问她。他向她伸手,温柔的微笑着。
  她心中微热,抿唇犹豫片刻,拉住他的手。
  瞬间,她只觉得身上一轻,不及惊呼已被拎上马去。
  “坐稳了。别怕。”他在她耳畔柔声哄慰,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扶在她臂上稳住她。
  掌心温热从贴合处传导过来,渗入肌肤血脉,沿着经络流淌。墨鸾只觉得双颊一烫,刷得红了脸,忙低下头去,唯恐窘迫模样被瞧见。心口一阵怦怦乱跳,却还是禁不住又羞又怯地抓住了他的臂膀。那感觉太微妙,她说不清,亦道不明,只怔怔的觉得,忐忑又眷恋,好似拂面春风也渗出了丝丝微甜。
  白弈看着墨鸾。她离得这样近,只要收紧双手便可以将她紧紧搂个满怀。他按耐住心头蠢动,暗叹。看她连耳根也泛红了,若真这么做,她大概会羞得蹦起来跳下马去罢?
  他觉得奇怪。他在神都住了近三个月,公事家事诸多应酬,又还有公主要哄着陪着,直到出了年,他不得不回来,他也以为他能回来了。然而,只第一眼瞧见那婷婷静立的少女,他却无端端想起一句诗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他给自己如此稚嫩的胡思乱想震住了,想笑,却又笑不出。他是叙职还任,又不是欢天喜地来会恋人的毛头小子,怎么偏想起这个?但他却又不能否认,瞧见她时,他是欢喜的,他其实早早的已开始猜测,她会不会前来相迎?先生将她推去刀锋之巅令他恼怒,被张百沙威逼时想起她令他惊愕,但都不如一个鲜活的她近在咫尺时震撼强烈。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恍然有错觉,觉得自己就是回来与她相见的。
  终于意识到自己提前上京完全是一场毫无用处的迂回战,绕了一大圈却还是回到了原点之后,白弈相当挫败地望着墨鸾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那么亮,紧紧盯着自己,闪动着娇羞光彩。他在心底哀叹一声,向她伸出手去,将她拉上马背。
  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较劲了,压力愈大,反弹愈深,倒不如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或许反而能得清静。
  清晨已有商贩叫卖吆喝,白弈放松缰绳带着墨鸾,挑人少处缓缓地走。远远看去,清晨的凤阳就宛如一幅画,浓墨淡彩,百态尽绽。
  墨鸾似乎依然有些拘谨,但眼睛却四处张望着,有一点点好奇,浸染欢欣。
  白弈看着辖下之城,看着众生黎黎,再看看怀中娇俏可人的少女,忍不住轻呼出一口气。难得悠闲,若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多好。
  天朝永贞十年三月,本是百花竞妍阳春日。
  墨鸾倚在亭间,拈些点心沫喂鸟。
  那只小杜鹃的伤早好了,却固执地不愿远去,每日都会回来,在墨鸾面前厮磨扑扇。
  静姝笑说,这鸟儿记了小娘子的恩情了。
  墨鸾自然开心,她早已舍不得这小杜鹃飞远不见。
  她捧着小鸟儿,眼角余光看见一抹俊朗身影入得苑来,掩不住欢喜,转身唤声“哥哥”迎上去。
  那小杜鹃却扑腾一下,从她掌心蹦上肩头去。
  “哥哥,你看它。”墨鸾甜甜笑着,伸手想将鸟儿接下来,捧到白弈面前去。
  偏那鸟儿不乐意,固执地只在墨鸾近旁躲闪,又不飞走,却也绝不愿给她捧了去,间或啼鸣两声,似有不满。
  白弈看在眼里,心下微叹。这小鸟死死粘着阿鸾却不愿靠近他。飞禽走兽大抵比人敏锐,连一只小鸟也看得清楚明白,谁是一片赤诚,谁又少了纯粹。他由不得暗自苦笑,对墨鸾道:“想出去走走么?”
  墨鸾双眼一亮,静下来咬唇望白弈片刻,问道:“哥哥今日不忙么?”
  白弈轻点头:“今日清闲,带你出去转转。”
  “可……可过会儿我还有功课。”墨鸾还稍有踟蹰。
  白弈道:“今日歇歇吧,不碍事。”
  墨鸾眉梢染笑。“那……我去和姆姆说一声就来。”她转身欢快跑了。那小杜鹃扑腾起来,绕了半圈也跟她飞去。
  她竟是如此开怀,只为自己带她出门。可他带她出去却不单纯为了踏青。他是为了去看一个人。带着她,便是携女眷出游,不过掩人耳目。但她这样欢喜却令他一下隐隐愧疚起来。
  他正兀自思绪,那灵动少女已蹦回眼前,头上多了一顶帷帽。她撩起轻纱一角,笑笑地仰面看他。“姆姆说,早去早回。”
  白弈略一怔,旋即伸手轻掩上她面纱。方姆姆细心贴心,这样一个纯如朝露温婉如璧的人儿,他还真不想给旁人看了去。
  他领着墨鸾延凤鸣湖畔缓步。她的雀跃令他不忍,不由得想要多陪她一会儿,便算是补偿也好。
  三月春光无限,凤鸣湖畔姹紫嫣红,一片烂漫风景。上巳将至,年轻男女的相约相贻已成了最自然的明丽色彩,随处可见,温暖、温馨又温情。风拂一汪碧水,甜蜜荡漾。
  墨鸾隔纱望去,又是好奇,又是忐忑,隐隐的,又还有些兴奋。
  她知道,阿娘曾经对她说过,上巳节是女儿节,十五岁那年的上巳是每个姑娘一生中最华美的蜕变,行过笄礼,便是破茧化蝶。然后,会有一个英俊卓绝的男子走进她的生命,娶她为妻,成为她全部的寄托和依靠,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她痴痴地微笑,面若香桃。两年,再过两年便是她的笄礼。待到那时,若是哥哥能……思及此处,她忽然愣了,步子一顿,站了下来。
  她在想些什么?他是她的哥哥不是么?即便不是亲生,可她又是什么身份?她只是个乡下丫头,却因为一时幸运便得意忘形地胡思乱想起来,真是贪得无厌毫无自知呵……她怎能有这样可笑的想法。
  面上莫名一酸,她静立着,忽然一片茫然。
  突如其来的诡秘凝滞中,白弈就像只敏锐的狼,只瞬间已捕捉到落差的气息。方才还那样兴高采烈,眨眼却又如坠深谷般沉寂,她怎么了?但他直觉这是不能问的。他看着骤然被惆怅忧伤包裹的少女,伸手,忽然揭起她的面纱帷帽。
  墨鸾一惊,仰面望向他。
  他却牵来一串梨花,摘最雅的一枝,插在她发鬟。乌发俏颜,风华待绽。他扬起唇角,眸色中赞叹流淌。
  他见她由惊转羞,看她刹那间双颊飞红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心中竟微微一动,情不自禁轻托起她下颔,缓缓俯面。
  但他猛地震住了,就这样呆呆盯着她,好一会儿才终于敛住心神,强作镇定收了手,却是一身冷汗。
  他险些便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所幸她还沉浸在那一枝梨花中,正迷糊懵懂。
  白弈暗暗深吸一口气,又静了静,开口岔道:“累么?去那边茶肆歇一歇?”
  墨鸾还神魂颠倒,心不在焉点了头,以为他要走了便跟上前去,却不想白弈没动。瞬间,她步子一乱,反而跌进那宽厚怀抱里去,惊忙不稳时,下意识一抱……她“啊”得轻呼一声,急忙松手跳开,却愈发慌乱无措了。
  白弈眼看她像只蒸熟的小虾一样红彤彤地乱蹦,哭笑不得,忙拉住她,免得她摔倒。
  “对……对不起……我……我……”她埋着脸,声音细得微不可闻,恨不能地上立时裂出道缝来让她躲进去。
  这又羞又窘的模样太可爱。白弈终于忍不住无奈长叹,笑着伸手,将她轻轻圈在怀里。
  墨鸾怔了怔,慢慢的,却反而平静下来。
  微风徐徐,荡涟漪温柔。
  凤鸣湖畔一茗居,之所以名“一茗”,乃是因为这茶肆里的上品只许一人一盏,便是有万千金也多一杯不给,谓之品。是个至极风雅的去处,文人骚客雅士名流趋之若鹜。
  白弈才领着墨鸾入内,主人已亲迎了上来,也不张扬,只是将他们让进二层雅阁,默契已极,显然白弈是常来。白弈与他寒暄几句,便让他去备茶。
  那主人见白弈还带着个白纱掩面的少女,便小心问道:“使君还是照旧么?不知这位小娘子——”
  白弈笑道:“你问她。”
  墨鸾忽然听他这么说,应道:“我阿娘曾跟我说起一种香茶,色泽绿润,饱蕴花香,配了果子用文火细细沏煮,最是醇正甘甜,记得是叫作凤眉。”
  她话音未落,白弈眉梢微跳一下,依旧笑看着她,没有应声。
  那主人却满面惊讶,怔了一会儿,才笑赞道:“小娘子好贵气,这凤眉茶可是皇贡,便是些达官显赫之家也少有这样清楚的。”
  白弈道:“居士这里号称天下奇茗尽藏,想必也是有的。”
  那主人扬眉笑道:“公子这样说了,我还能说没有么?但我都藏着,从不拿出来给客人吃。”他顿下来,看看墨鸾,才又笑道:“不过既然小娘子点得出这茶名来,也算是有缘人,我赠小娘子一盏。”言罢便乐呵呵去了。
  白弈见状,只是微笑。
  墨鸾静坐席上,隔着面纱,偷眼去瞧白弈。方才犹在眼前,即便是相拥时柔软的轻触,细微如丝,却也刻骨相铭。她多感谢姆姆替她备下一顶轻纱,掩去她羞怯,否则,她怕是再不敢与他相对了。她觉得自己古怪。她喜欢哥哥,从未像这样的喜欢过另一个人。可她怎能这样去喜欢他呢?冥冥中,她竟忽然觉得,她对他的喜欢,是如此不同。她被自己吓住了,不由得发起呆来。
  忽然,雅阁外却一阵笑声起。
  一人道:“小哥你既是太原人氏,想必知道年前西突厥人掠袭太原府的事,不如给说说这个?”
  立时有众人附和。
  另一人却为难道:“这个我可讲不出来。”这嗓音干净清脆,灵气逼人。
  有人道:“听说是兵部蔺尚书的公子单枪匹马挑了西突厥元帅,把突厥兵吓得掉头就跑。”
  那人“嘿嘿”笑道:“是挑了两个大将,又折了元帅的帽翎子。”
  四下里赞叹顿起。
  又有人道:“这蔺家的小公子也才刚十五、六岁年纪,真有这样神么?”
  那人哼道:“那又怎么?当时那胡人头子脸都吓绿了,捂着脑袋喊撤呢。”
  有人笑道:“你不是说讲不出么?这会儿又知道胡人脸绿了。”
  那人似愣了一会儿,负气道:“瞧不起年纪小的嘛?”
  又有人道:“也未必,当年咱们使君入山剿匪也不过十六岁。”
  另一人却道:“那是咱使君。”
  一时众说纷纭反而听不真切了。
  墨鸾听了进去,免不了好奇起来。
  白弈也听着,心下自有计较。
  方才那些人说的是兵部尚书蔺谦之子。
  这位蔺小公子,单名姜,字慕卿,今年也不过十六,却是文武双全。年前西突厥骑兵绕过天朝边防偷袭太原府,当时蔺姜十五岁还未满,在太原老家守墓祭祖,正好被围困城内。不想他小小年纪竟单枪匹马出阵,连挑突厥人两员大将,又神箭二百步,射断了西突厥主帅帽子上的鹤翎。突厥兵阵脚大乱,狼狈而退,三日不敢贸然攻城。三日后,朝廷援兵到,杀退敌兵,这才保了太原府城周全。蔺姜一战成名,得了个“赤羽银枪”的威号。
  对于这样罕见之材,白弈早有心招揽,苦于一直不得机会。
  故此,他才特意带墨鸾来这一茗居。
  只因白氏家将有报,这位蔺小公子不知何故与其父闹翻了脸,离家出走,如今正在凤阳城这一茗居内!
  茶肆主人奉茶入雅阁来。
  白弈不动声色随口问道:“外面是什么事?”
  主人笑道:“使君有所不知。前些天来了个怪小子,饮驴子一样硬吃了我一海竹叶,坏了我的规矩,我罚他在这里干活。倒是个讨人喜欢的,能说会道,人也勤快,但可不敢当真使唤,这样的儿郎还不知是哪个贵家里跑来的呢。方才又是他在外头闹呢,公子若嫌吵我把他请到后头去便是。”
  白弈笑了笑道:“不用了,让他去罢,倒也有趣。”
  他隔帘看一眼外间人影,一眼便锁住一个猴儿精一样上蹿下跳的主,细细打量。他素来是不着急的,姑且多静观一阵再说。

  章〇九 惊梦魇

  蔺姜双手托腮,盘膝坐在屋顶。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凤鸣夜景,月光淡洒下,分外恬淡平和。
  他叹一口气向后躺倒,盯着满天星斗。
  阿爷让他去考武试,他不乐意,便从家里逃了出来。他当然不乐意。阿爷是兵部尚书,虽然是没实质军权的文职,但好歹是玉带紫袍,他去考武试,若是考不好,落井下石的人怕是能把整条长安街塞满,若是考得好了,也一定会有风言风语说其中有猫腻。左右都是冤枉气,他可不想受。考这些东西有什么劲,不如去投军,能拿军功才实在。
  他要做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就像从前的绥远将军殷孝殷忠行。上自开国名将靖国大将军殷天鸿起,殷氏一门虎将都是蔺姜心中的敬仰和目标,尤其是绥远将军殷孝。
  幼时,他曾偷偷趴在禁城墙头窥见大军开拔的气势恢宏,猎猎旌旗下浑身正气与天齐的戎装将军,虎跃骄阳的九环大刀,惊得他目瞪口呆,险些从墙上掉下去。
  那简直就是神话!
  所以当听闻朝廷以谋逆之罪诛杀殷氏父子时,他从蔺府一路嗷嗷地嚎哭进了太后的庆慈殿,愤怒地抓住圣上的胳膊狠狠啃了一大口,吓得阿爷魂飞魄散捧着紫袍乌纱在承天门前匍匐跪了一日夜,直到圣上亲自来劝扶才敢动弹,却已经僵得爬不起来了。
  事后阿爷抓住他暴打一顿,打得他屁股连起来肿成了个大锅盔,半个月没下来床走路,阿娘抱着他直掉眼泪。那可是阿爷唯一一次打他。阿爷气红了眼说:“万幸至尊不跟你个毛孩子计较。”但他才不管这些,他就认定了殷孝是英雄好汉,他也要做这样的英雄,驰骋疆场,叱咤风云。
  可阿爷却偏认为他这是小孩子不切实际的妄想,说他高不成低不就,还说他根本吃不了军营里的苦。
  这一次他终于气极,忍无可忍,和阿爷吵得天翻地覆。
  若是阿娘还在就好了。阿娘总能了解他,不像那个古板阿爷,总把他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儿。
  可阿娘,却已去了这么多年了。
  直到如今,他闭上眼睛依然能想起那天,他被太后阿婆叫去宫里玩,待回到家里时,看见还没掌灯阿娘却早早躺下了。他还傻傻的奇怪阿娘怎么睡的这样早,趴在榻边一气儿叫唤。直到伸手触到阿娘冰冷的额头面颊,他才猛得楞住了,憋了半晌,忽然哇得大哭出声来。
  次日阿舅家便出了事,阿舅、舅母和表妹都没了,子恒表哥给徙了边也没了下落,有回报说死在半道了,谁知道呢,没准是真的。
  一个家族在转瞬间没落,落在孩子眼中无非是曾经温柔可亲的家人忽然消逝。
  那种孤独和冰冷从母亲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心流泻在他指尖,融入他的血液,烙下深深的痕迹。
  那时他才十一岁。他从此害怕看见别人的睡颜。
  从那时起,他和阿爷之间就几乎没太平过。尽管他其实心里瓦明。阿娘是裴贵妃的嫡亲妹子,阿娘的死是受了裴妃案的牵连。可他依然怨怪阿爷。身为一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甚至以她的死苟全安平,这还算是男人么?
  蔺姜翻个身,闭起眼,拧眉不舒。
  他来皖州是来投军的,投皖州白家军,今朝最富盛誉的一支军队。他定要混出个模样来,好让顽固迂腐的臭阿爷瞧瞧,也好让阿娘得以告慰。
  可他又不愿和旁得一些投军小卒一样从入门爬起。他是沙场叫突厥兵闻风丧胆的小将军,有功有勋,这么干岂非太没面子。但他也不愿仗着阿爷和舅舅家的名号,那样更没面子。
  于是,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这么僵了下来。
  然后他想,或者先看看这白氏使君是怎样的人,值不值得他将自己的面子搁下。
  他又不能跑去军政要地蹲点,这些皖州兵将简直比京畿十六卫还精,还隔着几丈远就能嗅出味儿来。想他从小也是没少让那些羽林禁卫鸡飞狗跳的主,偏到了白小侯这地界就不灵了。
  他没奈何只好故意跑来这一茗居。他自认这是个好主意,又能听人言,又有机会见着正主,还不会被当成细作之类监视盯梢。
  然而,几日转瞬过,却是半点进展也无。他有些沮丧起来,甚至偶尔怀疑,说不定阿爷是对的,阿爷是把他看死了,只是他自己比较没自觉。可愈是沮丧,他又愈不甘心,愈不甘心便愈赌气。
  他磨着牙一个鱼打挺起身,真想揭片瓦直接扔进凤阳侯府去。可惜没这可能。抛开兵部尚书的公子这一重身份,他蔺姜便只是一介蝼蚁小民,万事也只能从尘泥起,再没有金汤匙可以衔,但他又是不甘衔一辈子金汤匙的。他忽然觉得窝囊极了,轻身一跃,折湖畔参天树上长枝,落地一摆游龙。
  湖畔夜风飒飒,以木为枪,卷起一地水雾,积郁全凝在其中。
  忽然,他听见有人嫩生生地唤他。
  “大哥哥,我能……能请你帮个忙吗……?”
  蔺姜闻声望去,却见墙角缩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总着角,满脸胆怯。
  这大半夜了,谁家的小丫头还在夜游?蔺姜愣了愣,又看了眼手上愤愤时扯来当枪耍的树枝,犹豫片刻才走上前去,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你家住哪里?”
  不想,那小姑娘却一憋嘴,大哭起来。哽噎不成调中,蔺姜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说是潜山中的山匪劫财越货,害了她的家人,她求他杀了那些山匪,替她家人报仇。
  蔺姜年少血热,被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嚎啕一哭,一时禁不住气愤翻涌,但转念间,却又觉得古怪。“我听说,早好几年前,凤阳侯府的使君已把皖州诸山中的大小匪帮招安收编了。”他忍不住道。
  那小姑娘抹着眼泪抽泣道:“但还有一支使君也拿不下的。去年冬天还到城里杀人呢。”
  蔺姜心下微微一动。
  这样一说,他倒真来了兴致。
  他曾听子恒表哥对白弈诸多赞誉。阿舅是朝中清流,素来孤傲刚直,表哥也是个眼界颇高的人,与同辈的贵胄子弟都走得不近,却独独与白弈亲厚。想来这位白小侯该是个人物。他也听得多了,威名功绩不论,几日来,凤阳城中竟听不着半声抱怨,更无一人说白弈不好,但凡提及,必是赞不绝口。这白氏使君当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了!那这令白弈也束手无策,竟还能公然入城杀人的山匪又该是什么角色?若是……若是他能拿下这山匪拎去皖州军营,岂非是大大的风光?
  蔺姜想着想着没注意咧嘴乐了。他自是没多想的,沙场上枪挑敌将尚且不惧,几个山匪怕什么?他哄着那还在嘤嘤啼哭的小姑娘,一拍胸脯,兴奋地双眼发光。
  夜幕下,一道黑影掠来,似暗夜中一丝风划过,悄无声息拜在那白衣玉冠的男人面前。
  “公子,情形有异。蔺公子连夜入山去了。”黑影低声秉道。
  “连夜?”白弈眸色一沉,手上握拳一顿,再缓缓松开。掌心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黔夜深浓中,映着眼中明灭光华。他盯看了一会儿,问:“他之前都和什么可疑之人接触过?”
  黑影思索片刻道:“一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罢,大晚上还在外面游荡,有些古怪。已让老十盯去了。蔺公子那边有四哥。”
  白弈点头道:“静观再报。你先留在府上。”
  那黑影身子微一颤,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漆黑面具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他踟蹰一瞬,还是没将话说出口。
  白弈将这细微挣扎看在眼里,唇边隐隐溢出一抹笑来。“我知你一直在愧疚。”他道,“所以留你在府上。你就好好护着她算是赎罪罢。但——”他眸色陡然转厉,盯着面前黑影,静了良久,缓缓道:“朝云,我是不是,很久没有这样喊过你了。”
  黑影浑身一震。
  白弈轻叹:“艮戊,那是父亲另赐你的名字。但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傅朝云。只是,你也莫忘了当年咱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日后该怎么活下去。”他话音一落,屋里骤然一寂。艮戊不禁冷汗如注,大气不敢出。自出山后,公子从不愿提起旧事。那些黑色的过往就像是封陈的疤痕,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去碰。但公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自己一刀剜了下去。“公子,属下知错了。”他俯身拜倒下去,竟不敢再抬头看公子的眼睛。
  但他却觉双臂一暖。公子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他听见公子叹息:“你并没有错。若能跳脱局外,谁不想做个好人?”他心头蓦得一紧,竟震颤起酸苦潮雾。
  白弈静盯着艮戊,暗暗苦笑自哂。八年同死,才有今朝共生,但艮戊如今已不能再胜任旁的任务了,只因那颗心还未在那梦魇般的八年中死绝。忽然发现这个事实,他并未震惊,亦不曾有折臂之痛,反而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微妙心境,忧喜参杂。他不由微微阖目,轻叹。“你去吧。”他揉了揉眉心,对艮戊道,“记着,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不要让父亲看见你这模样。”
  艮戊闻之瞬间呆了,喉头一烫,张口欲说些什么,忽然,却听屋外一声凄厉呼叫,竟是从后苑传来。
  两个男人俱是刹那一惊。转瞬,艮戊已闪身不见了踪影。白弈推门出去,没走两步,却见一个娇小身影飞奔而来,青丝披散,只着纱衬。“哥哥!”她呼唤声带着哭腔,一下扑进怀里来,紧紧抓住他不放。已是暮春温暖,她却浑身瑟瑟地发抖。“我……我……你……”她眼泪流了满面,哽咽难言。
  白弈略惊一瞬,旋即有些好笑。这小姑娘,莫不是做噩梦了?竟也怕成这样。他伸手搂住她,柔声哄劝。
  墨鸾却只是紧紧抱住他,眼泪止也止不住。她无法说出口来,只一回想也让她痛得无法呼吸。梦里那一片愁云惨雾下,她看见他浑身是血,雪白衣衫全浸染了鲜红,滚烫的腥浓从他身上涌落,绽成了荼蘼。她崩溃的嘶叫,却不能靠近,就像被迫旁观一场奢华的消逝。
  万幸只是一场梦。万幸他还好好在这里。万幸。万幸。
  她心中混乱颤抖,只能紧紧抱住他,寻求温暖安慰。那是,还活着的证明。
  远远得,女师方茹抱着春衫静姝水湄提着灯追来,正看见这月下相拥一幕。
  银白淡散下,一对璧人,柔情如画。
  方茹禁不住“啊”得轻呼一声,猛然揪心。公子眉眼间流淌出的宠溺和温柔毫不参杂,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恬静纯粹的表情。她有些哀起来,那个她从小看大的孩子呵,她忽然不知是该生他的气,还是心疼他。或者,她该先心疼小娘子么……
  “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呢……”方茹一声长叹,转身退去。
  静姝这才惊了起来,眸光明灭瞬息,忽然道:“有什么不成的。又不是亲兄妹。”
  她一语惊人。方茹当下僵住了,回身看着静姝半晌,又是一叹。“别说胡话了。公子是要尚主的。”
  四下里骤然一静,只剩两盏灯火摇曳。
  忽然,静姝却笑了一声。“尚主又怎么?”她挑眉,“咱们公子要做的事,几时不成过?”
  方茹一时语塞,旋即苦涩一笑。也对,端看公子想不想。可公子到底是如何想的,谁又真能明白。“走罢。”她无奈再叹,眸光转,下意识瞥了眼水湄,却见水湄安安静静提灯,眼中风平浪静。
  残月升,照人间几多深浅。
  军戎与流亡已将殷孝练就成警觉地猛兽,一丝风吹草动也会立刻醒来。他猛睁开眼,扬手一掌劈窗而去。立时劲风顿起,那窗在掌力下猛向外冲开去,发出吱呀怪叫,瞬间四分五裂。“外头的朋友也不嫌摸瞎,不如掌上灯给瞧个清楚怎样?”殷孝冷道。
  窗外却传来“嘿嘿”两声笑:“今儿个月色亮堂着呢,给大当家省点油钱。”
  什么人这般张狂?殷孝心下一震,反而开怀,提刀一跃,从震碎的窗口跳出去。他才落定,却见一道银光从眼前掠过,当下提气追了上去。
  一路耳畔风起,前面那人影动如脱兔,在山石树木间飞跃,映着皎月,银光粼粼。
  好巧的身手!殷孝由不得在心中暗探。天下之大,果然藏龙卧虎。之前遇上一个白弈,虽说阴谋使诈那一套他不待见,但若论起武功身手着实堪称一流人物,如今这人路数又和白弈完全不同,白弈轻身功夫、剑术招式皆走飘逸逍遥,而眼前这个却怎一个灵字了得!殷孝沉气阔步追去,直追到一片林间空地,那人才猛顿住步子。回身时,但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如敷玉,眉宇还稚嫩,却分外的星眸灼灼,自有一股英气,手中一杆长银枪给月光一撒,寒气迸射。
  殷孝由不得怔了怔,又暗叫了声好。
  那少年却长枪一摆,哼道:“敢跟来,倒有胆量。”
  殷孝闻声乐了,道:“我怎么不敢跟来?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何况你这么个俊俏的儿郎子。”
  他话音甫落,那少年已腾得涨红了脸,跳起来叫道:“少装!杀人越货的山匪还说心不亏?!”
  殷孝剑眉一挑,却见那少年手中长枪一旋已刺了过来。枪扎一线,如潜龙出渊,端得是中平枪好架势,一看便是出自名家。
  殷孝大刀一拦,“锵”得架住来枪,只觉这一枪扎得又平又稳,没半点虚浮,忍不住再暗叫了声好,也不与之客气,削刀将长枪拍开,顺势劈风砍去,一时虎啸龙吟交错。
  那少年到底还小,吃不起这样猛的劲力,约摸斗了几十个回合就有些架不住了,只见他手上一甩,将长枪推上前去,单手捏着枪尾,使鞭一样左挑右拨,间或点刺,如蛟龙捣海,竟是密不透风,殷孝大刀再猛,却根本无法近他的身。
  殷孝心下吃惊。这小子枪法精湛,总似有些熟悉影子。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阿爷在世时曾有个姓赵名隐的好友,乃真定常山赵氏后人,家传枪法精妙无双,他有幸见过阿爷与那赵叔叔切磋,当真是横扫当阳的气势,个中妙处竟有不少和眼前这小子相合。可赵家枪法岂有外传之理?殷孝当下出刀一压,强挟住长枪,问道:“你和常山赵氏什么关系?”
  那少年笑道:“好厉害的山匪!连我师门派系也看得出。家师姓赵讳隐高字静玄。”
  “胡扯!”殷孝挑眉道:“赵家枪传内不传外传嫡不传庶,怎会收什么徒弟?”
  “你才胡扯呢!”那少年气呼呼大叫,“我师尊和我阿爷是旧友,师尊修道云游去了,又不愿枪法失传,就赠了我一本枪谱。骗你是小狗!”
  殷孝怔了一瞬。看这小儿郎最后那句话说得,可真是孩子心性,但却又是个好厉害的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如是。殷孝不禁愈发佩服起来,问道:“敢问名姓?”
  那少年傲然扬眉干脆利落吐出两个字来:“蔺姜。”
  蔺姜。蔺姜。殷孝琢磨一瞬,猛然惊道:“你是蔺公和裴贵主的儿子?”
  蔺姜点头,却反问道:“你呢?姓甚名谁哪里人氏胆敢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违乱王法,见你蔺小爷在此还不快快俯首就擒洗心革面弃恶从善?”他正是战得血热上涌时,只心道这山匪好厉害,却是绝没想过为何一介山匪听了他的名字就能知道他爷娘是谁的。
  蔺姜这一串说得脆生生,竟还自称是他“小爷”,殷孝听了再忍不住,豪声大笑。“好!好!好啊!”他就乐呵蔺姜这么个爽快单纯的性子,又爱蔺姜武艺,根本不计较大半夜被人扰了清梦又扣上个杀人越货的屎盆子,反而喜上眉梢,连叫了三声好。
  蔺姜被他笑得糊涂,皱眉追问道:“问你名姓你笑什么?”
  殷孝笑道:“我的名姓暂且不告诉你,免得吓坏了不和我斗了。你胜了我手中刀再和你讲。”
  蔺姜一听这话,气得又蹦起来,怒道:“哪有这么霸王的事儿?哄着我自报家门你就什么也不说啦?”他气得挑枪又刺。
  殷孝却瞧准了一把拽住他长枪,斥道:“手都软了还打?一宿没睡罢?”
  蔺姜这才发觉自己真是没什么余力了,但又恼怒被人拿了枪,偏偏想抽又抽不回来,气得直蹦,正愤愤时却又听那山匪道:“我以逸待劳,再打下去也胜之不武,不占你这便宜。你回去睡觉歇息去,明日午时还来这里,咱们再战。”言罢,那山匪竟兀自转身抗刀走了,大剌剌把后心后背敞着,也不怕他偷袭。
  瞬间,蔺姜不由的给震住了。此时他若真要偷袭,定能一枪刺出个透明窟窿来,但那山匪顶天立地毫无畏惧的气势叫人岂敢动此歪念?他呆呆望着那山匪背影,恍惚竟觉得,怎么似曾相识……?

  章一〇 连环计

  一夜辗转无眠,墨鸾早早梳洗齐整起来便去寻白弈,却得知白弈已上职去了。哥哥今日为何偏走得这样早……她怔怔地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待到静姝来寻她回去上课,才转过神来。
  昨夜梦魇犹在眼前,她总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一阵阵发抖。
  惶惶不安中,她听见静姝劝慰:“小娘子,只是个梦而已,别太搁心里去。”
  她抬头看见静姝安抚的微笑。静姝拉住她,扶着她肩道:“小娘子,曾有一次,我去庙里求平安符时,一位法师对我说:
  “‘若你担心一个人,便要先相信他。相信他的能耐和本事。他会照料好自己,即便真遇上凶险也定能化险为夷。无论何时何地,不安、焦虑都是毒药,只有信任与沉着才能求来福祉。’
  “这些话我记了许多年,从那时起我明白一个道理,我要先照料好自己,然后才可能去帮助别人,而不是成为别人的拖累、后顾之忧。”
  她说的柔软,眸中光泽坚韧,仿佛遥遥地望着什么。一个人。或是一种信念。
  墨鸾由不得呆了,静了半晌,心中渐渐浮起一丝光来。
  是的,她应该相信他。他无所不能,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她默默合十,一个信字在心底念成千百转的吟诵。
  微风来,皖州军政府中帘幕叮当一动。白弈不动声色,将那一纸飞鸽来书捏成粉末。
  那让蔺姜入山向殷孝挑战的女童就好似人间蒸发了般杳无音讯,即便是他白氏特训出的家将也觅不出半丝痕迹。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直觉是要出事了。
  蔺姜和殷孝,无论哪一个受损,都非他所乐见。尤其是蔺姜。抛开政局微妙不谈,他需要人才,更需要他们互相制衡。在他眼中,蔺姜是一只潜能无限的雏鹰,若他能收服殷孝,则有一双黄金翼,若他不能,蔺姜便是他日后压制殷孝的利器。二虎相争必有死伤,他决不能让最坏的局面过早出现。
  他猛地站起来便向外走。
  但他却又在门前顿住了。
  局中有个变数。
  那个无名女童究竟是谁?挑唆蔺姜和殷孝相争对她有何好处?握不住这变数,贸然出手怕是更要出乱子的。
  蔺姜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其父蔺谦虽是兵部尚书,但素来不结朝党;而殷孝则早已与朝政毫无关碍;让这样两个人互斗,什么人会得好处?
  莫非是父亲在朝中的政敌宋党想要折损白氏羽翼?白弈由不得冷笑。不可能。皖州凤阳在他掌中,若能让宋乔党人这样混进来生事,他白弈也不用再做别的,辞官挂印找个山窝窝卖红薯去算了。莫说混入皖州做内奸,就是殷孝现下在皖州潜山这件事,宋乔党也绝没可能知道。否则,只要参他凤阳白氏一个窝藏反贼逃犯便能要了白氏满门的人头,若真捏住了这么个大把柄,宋老贼早就捅出去了,犯不着这么麻烦。
  这个幕后之人,定是他平日没放在眼里疏于防范的,甚至可能本就在皖州内。
  若说本就在皖州内……
  他心中陡然一亮,不禁笑起来。
  为何早没有想到呢。七、八岁的孩童本就是男女莫辨的年纪,稍粉嫩些的扮个女装有什么难?但这一家的小郎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能耐,非但在他眼皮底下逃匿了踪迹,还能忍辱设计反过头来算计他。这样有趣的一个孩子,他竟疏忽了。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且看看这孩子还有什么手段。
  他如是想着,当下叫回了追查无果的艮癸,一路上了潜山。
  山林间,正是午时骄阳,“铛”得一声银枪大刀一震,向两边荡开去。
  蔺姜后跃一大步按下长枪,免不了喘息。又是好一番缠斗,这山匪当真是骁勇如神,别说赢不了,再斗下去他怕是要输了。蔺姜不禁沮丧,愈发不甘心起来。他想起那托他前来的小姑娘,她多期待他能得胜呢,昨儿夜里一直等着他,今日上午又一直送他到山下。若是他输了,岂非对不起她殷殷之情?他也并非没觉得奇怪,这山匪的功夫气势都叫他打心里好生佩服,这样一个人竟是个打家劫舍的山匪实在叫他难以相信。但只一想起小姑娘哭着求他的模样,他就犯起迷糊来,少年的热血总脱不开争强好胜和一点点虚荣。
  但那山匪却撤了刀。“回去歇罢。明日再来。”他将大刀往肩上一扛,便又要走。
  这人是诚心放手的。蔺姜心下一动。这样下去倒真好得很,总也分不出胜负,说出去不伤他半分面子,可他自己却清楚明白,他着实是欠了一段火候。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自欺欺人么。
  “你……你等一下!”他一下子蹦起来想追上去。其实他也没闹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但即便是堂堂正正的输了,也比窝窝囊囊地僵下去好。
  但他却见眼前忽然耀起一片赤红,耳畔轰隆一声巨响。他猛地给震懵了,身子一轻,好似给推了一把便飞了出去。
  猛然一声爆破轰鸣起,殷孝只觉地面震得一颤,下意识回身去看,迎面几片锋利碎石飞来,犹如疾箭流矢。他扬手挥刀,将飞来碎石尽数劈开,心却陡然沉了。
  石炸炮。
  当年在疆场上他们也常用这种灌了火药的石雷,埋在敌军必经之路奇袭。这种东西杀伤力不小,幸亏他走得较远了,否则非给炸个非死即残不可。这僻静山林里怎会有这种东西?
  眼前火光一片,映得殷孝心中怒火也腾得一下窜了起来。他和蔺姜相约独斗,谁还能事先在此埋下石炸炮?石炸炮这东西是要引燃的,想是还有帮手埋伏了半晌了么?
  枉他如此诚心喜爱这小子,他竟和什么人串通了要害他?
  殷孝怒从心头起,一双鹰眸虎目寒光毕现,却在硝烟流火中死死盯住一抹素白。他由不得冷冷大笑。
  白弈!好啊,原来是他!一个是尚书家的小郎,一个是侯君家的公子,他们俩诚该是一丘之貉的!可笑他竟一时糊涂,险些给忘了!
  白弈也一眼便看见殷孝冰冷盛怒的眼神,心下顿时凉了半截。这殷忠行是将他视作要谋己性命的死敌了。可殷孝一怒,尚能瞪着他。他此刻惊怒却要瞪谁去?
  他来此一是为看殷孝与蔺姜进展,二则是想放一个饵,且看那幕后作祟的孩子会有什么动作。
  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那孩子竟会用石炸炮。
  这石雷一炸,若他不出手,必会伤了蔺姜,即便不论别的,蔺姜身份特殊,若在皖州出点什么事,白氏就此便要与蔺公交恶,更没办法和太后交待;但他出了手,却将自己陷进如此百口莫辩的尴尬境地。难不成他就地倒下给殷孝看么?
  后背疼痛钻心,火辣辣的似给抽掉了层血肉,白弈禁不住有些头晕,一阵阵地淌冷汗。他轻功再好,快不过炸药,何况推蔺姜那一把又耽搁了,没给炸成灰已是万幸。
  真是好手段,这也是那孩子设下的连环计么?
  他心底已冷笑成了冰,面上却只浅浅扬了扬唇,强稳住自己,将伤痛全压了下去。此时此刻,殷孝怕也已是支一触既炸的炸药桶了,他可不想轻举妄动再给炸上一次。
  白弈不动,殷孝亦不动。情形立时诡异起来。
  忽然,远处一阵人声马嘶。
  “公子!”当先一人离弦箭般策马飞驰,几乎是飞身扑下马来,却是刘祁勋。只见刘祁勋双眼已发了红,先看了白弈,扭头死死盯住的却是殷孝,恨不能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了。也用不着他发令,随他赶来的一路人马,早已潮涌上去。
  皖州军刀尖凌厉眼中含恨,乌压压扑将上来。殷孝却还扛着大刀,八风不动,只是眸中寒光愈盛。
  局势乍变于刹那,却是乱中起劫。白弈眼前有些恍惚,呆了一瞬间,猛然惊起来,一把狠狠拽住刘祁勋,喝道:“住手!不要乱来!”他也顾不上追问刘祁勋怎么突然来了,只要先拦人。殷孝眼里已蒙上了杀气,此时只要有一人动手见了血,一切就再无法掌控了。
  “公子!他——”刘祁勋急得叫唤。他眼见着白弈背后浸得一片鲜红,早没了理智。将公子伤成这样,除了那山匪还能有谁?亏得公子如此敬重他,三番五次维护,他竟如此恩将仇报!他扑上去咬殷孝一口的心也有了,公子却叫他住手。
  但白弈却道:“祁勋,你听我的。”他紧紧抓着刘祁勋,方才事出突然猛一拽下拽得他自己也两眼发花,险些站不稳了,只好支着刘祁勋。
  只感觉到白弈大半个身子重量全倚在自己身上了,刘祁勋面上酸麻,险些淌下泪来。他跟了公子这么多年,公子从来独挡一面,什么时候靠过谁?可公子此刻……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强逼自己先静下来。公子方才说话声不高,甚至渗着嘶哑,但却钢钉般钉进他心里去。他得听公子的。
  一路皖州军不得已全顿下来,各个目中喷火,全瞪着殷孝。
  殷孝见状,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九环大刀扛在肩头,寒光夺目。
  白弈便一直紧紧抓着刘祁勋,绝不给他半分机会胡来,待盯着殷孝走得远了,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松开手,只觉方才手上用力,竟有些僵麻。
  刘祁勋这突然杀出来,殷孝怕是要彻底认定是他在阴谋设计了。但这件事却也不能怪祁勋,祁勋只是护主忠心,何况,若非他大意轻敌,也不会有这一出。石炸炮需要引燃,必定有人埋伏点火,只是他未曾留心,加上殷孝和蔺姜相斗动静大,才毫无察觉。
  白弈将悬着一口长气吐出来,后背又是一阵锐痛,额角细汗密布,静调息了好一会儿,才隐忍开口问刘祁勋道:“你怎么来了?”
  刘祁勋还红着眼眶,道:“满城里流言四起,说公子被山匪伤了。我本来还不信——”
  他这话只到一半,白弈却一口凉气呛上来,嗓间一腥。他咬牙将那一口血生吞了下去,心却沉了。
  好连环计!竟还想动乱凤阳民心么?
  但你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白弈暗自冷道。方才爆炸时,艮癸已被他遣去追那逃走的潜伏者,不多时定能全破。如今他到更是要好好瞧一瞧,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了不得的心思和手段。“祁勋,你的斗篷和马借我一用。”他淡淡对刘祁勋道。
  “公子?!”刘祁勋一惊。
  但白弈却已披上斗篷将后背伤处遮了,翻身上马。他看了一看摔在一旁的蔺姜,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还好么?”
  蔺姜还震懵在那儿,这才猛地醒过来,下意识点了点头。
  白弈道:“那就好。我还有要责在身,就不能相送了。你若有什么事,只管上凤阳侯府来找我。我姓白名弈,浅字善博。”言罢,他一挥手,对这一路皖州军令道:“回城。”
  瞬间,蔺姜由不得惊了,呆呆望着白弈策马领军而去。方才爆炸时他完全傻了,他可从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白弈救了他,自己却受了伤。他看见四溅的凌厉碎石刺在白弈后背,那衣衫染红血肉模糊的惨景触目惊心,激得他忍不住打起哆嗦,感同身受的后背发麻。
  明明已伤得如此严重,却还能这样镇静沉着。回城。不过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这是要去安抚民心么,让百姓们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回城便是平息事态的良药。可他真能撑下去么……?蔺姜心中一阵澎湃,给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个人便是子恒表哥引为知己的皖州军政节度使——白弈。
  当白弈领兵出现在城门,整个凤阳沸腾欢呼。高头马,人如玉,英姿勃发。只看见他无恙归来,每一个人便都发自内心的笑起来,仿佛,他才是他们心底期盼的王者,是福泰安康的守护。
  白弈不禁有些眼角泛湿。他也不曾想到,竟会是这样。他绝不是个道德完美的人,在凤阳勤勉,不过是图天下而先谋民。如今皖州富庶安定自是别州郡不能比的,因而民心所归。但他却听见他们焦急而欣喜的呼唤,汇聚如潮,振得他有些恍惚,满城心竟为他一人安危而牵动。他忍不住心也烫了,放缓坐下驹,笑劝众人散去。伤处已痛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寒意扰袭。他估摸着自己是有些发热。但此情此景,他绝不能倒下。
  便这样人群簇拥地缓缓到了军政府大门前,他勒马顿在那里,只觉得浑身虚软,一时不知该怎么下来。他盯着门前那一对白玉石狮,咬牙提上一口气才翻身下马,眼前却旋得一阵泛黑,所幸刘祁勋默契跟上来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功亏一篑。待到进了军政府,掩了门,他终是再也撑不住,身上一软,便跌倒下去。
  “公子!”刘祁勋忙一把抱住他,慌得泪水也就在眶里打转了。他眼睁睁看着公子苦撑了一路,恨也不行急也无用。倘若露出一丝怯意半分退缩,那也就不是他的公子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军医!”他急急对手下还有些傻傻犯迷糊的卫兵吼起来。
  白弈拉住刘祁勋,微笑:“你慌什么。我哪里就这么短命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死不了的。”
  他说的轻声,汗珠子却从额角滚下来,手也是冰凉。刘祁勋一个没忍住,流下泪来,忙胡乱擦了,掺着他上屋里去。
  才挨着软榻,白弈便对刘祁勋道:“祁勋,你去找艮丁艮癸他们直接把人带过来。”
  刘祁勋呆了一瞬,道:“公子还是先疗伤要紧。要审人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他虽不知道白弈说的是什么人,但也想到必是要紧相关的人。
  白弈微微阖目,眉心凝着疲惫。他着实是累得紧,此时此刻只想好好歇上一歇。但他不能。这样厉害的一个孩子,他要尽快给个处置,不叫夜长梦多再生纷乱。他摆了摆手依旧对刘祁勋道:“快去吧。我不要紧。”
  刘祁勋无奈,只得去了。
  带到人给领上来时,军医正给白弈起背上伤口里的砂石,殷红的血便顺着往下淌,染的榻边地上一片鲜艳刺目。
  白弈听见声响,忍痛睁开眼,看见艮癸拎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站在下面。那孩子正睁大了眼瞪着他,眸子里虽然浸着愤恨,却依然掩不住几分恐惧。
  果然孩子还是孩子,见着血便吓住了。他心中泛冷,面上却微笑了一下,道:“艮癸,别吓着孩子。让他上前来。”
  艮癸应声松了手,但仍就守在一旁,但凡那孩子敢有什么异动便要出手。
  白弈打量那孩子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细声应道:“小灿。”
  白弈又道:“知道为什么带你来么?”
  那孩子忙摇头,一下哭出来:“小灿没有做坏事……”
  白弈轻笑:“小孩子家,满口谎话可不讨人喜欢。你不叫小灿。你姓卢,叫卢灵。你父亲叫卢杞,祖父叫卢云。炸炮是你找人埋的,谣言也是你传出去的。我可有说错?”
  他这一番话出口,那孩子忽然不哭了,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看这他,眸光渐渐锋利起来,安静片刻,道:“你这么说,也没有凭证的。”
  白弈笑道:“你很聪明,竟还能扮作个小姑娘掩人耳目。但我既然能把你抓来就是凭证。你那几个帮手的家丁都是卢家的旧仆,是你父亲留下保护你周全的,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审他们。”
  卢灵又是片刻沉默,忽然嘶声叫道:“那匪贼杀了阿翁,你害死我爷娘,你们都不是好人!”他一下蹦起来便要扑上去。
  艮癸一把将之拎回来,掐猫儿一样掐着他后颈。卢灵双手扯着领口,两条腿乱蹬。
  “放他下来。”白弈轻叹。他又看了看卢灵,问道:“你说我害死你爷娘又有什么凭证?”
  卢灵一怔,狠狠道:“阿爷亲口对我说的。”说着,他又流下泪来。
  “你是个小孩子,我不同你计较。”白弈不予置评一笑:“你走吧,下次再要找我寻仇先拿出证据来。”
  卢灵闻言呆了。“你……你放了我可别后悔!我总有一天要杀你替爷娘报仇的!”他眼中闪着精光,咬牙说道,人却飞快退到门边去。
  这样的一个孩子。白弈在心底一叹,也不再同卢灵搭话,只示意卢灵可以走了。
  他知道卢杞事先派了几名家丁带着八岁的儿子逃走。那日卢杞返回家中并未立刻举家逃亡,而是舍弃了自己以制造一个看似安宁的假象,保全幼子出逃,如此壮绝的父爱,很是令他感动了一会儿,心想一个八岁的孩子也翻不出天去,一念之仁,放过了卢灵。但他却没想到这个八岁的孩子会来找他寻仇,而且手段这样激烈。究竟是这孩子有天资,还是仇恨的力量真的强大到能激发一个人灵魂深处无限的潜能?白弈在心中细细探究。如今,杀掉这孩子以绝后患实在是易如反掌,但他却觉得可惜。他想留着这根幼苗,或许能长成一棵可用之材也未可知。
  他闭目对艮癸令道:“找人盯好他。”
  艮癸领命,正要下去。忽然,一只雪白飞翎驰来。艮癸眼神略变,伸手接下信鸽,拆信来一看,顿时惊起。“公子!”他看一眼还在替白弈理伤的军医,俯身在白弈耳畔低语几句。
  白弈闻之浑身一个激灵,猛撑起半个身子,忍不住闷哼一声,背上创口裂开,鲜血泉涌。
  那军医猛惊起,以为自己下手不稳,弄疼了他,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
  后背伤处痛得白弈有些意识扭曲,也不知军医究竟取了几块碎石出来,还剩几块没取完。但这痛再如何也不过是体肤之痛,全不如方才那一纸飞鸽来信震撼。
  来信报,野寨中用水遭人投毒,寨中人十之有九身死,正是在殷孝与蔺姜比斗之时。
  白弈紧紧一握拳,臂上青筋也显了出来。他本以为卢灵此举不过是为了报复他,从一开始打得就是炸他的主意。但他却没想到卢灵会指使手下对野寨投毒。
  那殷忠行本就已经误会了他,回山寨再见尸横遍地的惨景,定会把这笔血债算在他头上。殷忠行最重情义,从此怕是要恨死了他。
  原来那孩子是要挑拨他与殷忠行反目相残。
  让两个与自己有仇的人互相争斗,自己坐收渔利,这样的诡计竟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谋划。一个山寨,近百条性命,不过踏脚石,生杀予夺面不改色,这样的手段竟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所使。
  如此看来,他是彻底输了,输给一个八岁的孩子。仇恨,究竟是种什么东西,竟能让本该清澈纯真的孩子也变得如此可怕。
  又或者,是大人教的么……?竟教孩子做这等事!那又该是什么样狠毒的人!
  白弈眸色一片深玄,冷汗顺着面颊肩臂滚落。他盯着榻上方枕,却又似穿透那枕头盯着别处,半晌沉寂,良久才渐松懈下来,趴回榻上。他惜才,但不养毒蛇。
  他又闭上眼,拧眉,缓缓对艮癸道:“你亲自去吧。再不用带他回来见我了。他那三个家丁也一样。”
  艮癸眸光一凛,应声而去,闪身已无踪影。
  “公子,要通知侯府上人来接么?”那军医给白弈理好伤,上药将绷带缠好,小心翼翼问道。
  镇静止痛的草药令白弈有些晕沉,他阖着眼想了一会儿,道:“不用了。别让她知道。”
  那军医怔了好一会儿,不知公子说的这个“她”是谁,以为公子已有些迷糊了,犹豫片刻,还是出门找人报信去了。

  章一一 鸳与鸯

  墨鸾整整一日都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地发愣,先生教什么也听不进去,心里一阵阵紧缩,空荡荡的焦躁。尽管无数次劝诫自己,却依然毫无功效。她也不知为什么,只是莫名的害怕,手足冰冷。她总觉得似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可大家都瞒着她。
  直到静姝终忍不住对她说出实情,她却静了下来。预感应验,反而没有了惊慌与震撼。她只静了静,便道:“我要去看哥哥。”
  “小娘子”静姝踟蹰,“没事的,过两日,公子好了就回来了。”
  “我要去看他。”墨鸾静道。
  静姝一怔,张着嘴再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透明泪水从小娘子面颊滑落,但没有响动。小娘子只是静静地说:“我要去看他。”轻之又轻,却如有千斤重。她从不知道,一向乖顺的小娘子,固执起来竟会是这副模样,那样安静的落泪,却在潸然一瞬已叫人软了心肠。那泪珠清澄,却又浓烈的令人心痛。
  这样的小娘子,叫她如何拒绝。
  她带着墨鸾从后门偷偷出去。其实她猜想方姆姆一定知道,但踏出府门时她便明白,姆姆是默许了。
  远远地还未进屋,墨鸾已看见那张熟悉的俊颜。
  他俯在榻上,看起来那么疲惫,绷带上透出的血渍,刺痛她的眼眸。
  她倚着门站了好一会儿,才轻缓走上前去。
  一旁趴在桌上打盹的刘祁勋警觉惊醒,险些打翻了水盆,抬头却呆磕磕地,望着她发愣。
  月光薄薄得从窗外打进屋来,撒在美丽的面庞上,映起眸中雾气迷蒙。
  刘祁勋张着嘴,呆呆地见她福身施礼。
  刘祁勋“啊”得一声,恍惚如梦。
  但他却被揪了一把,硬生生拽了出去。
  “出来!呆子!”他听见个熟悉嗓音,扭头看见静姝。
  “那个是——”他惊诧问道。
  静姝打断道:“跟了公子这多年,还不懂规矩么?不该问的,别问。公子怎样了?”
  刘祁勋又呆了一会儿,才道:“别的还好,只是发热。”
  静姝叹息,推一把道:“歇着去吧你,交给我们了。也没见你派上什么用场,尽打瞌睡!”
  刘祁勋还想说什么,终还是被静姝推走了。
  墨鸾在榻边坐下,伸手去试。
  他皱着眉,气息沉重,额头滚烫的如有火烧。
  这些大男人就这么粗心。枕头又硬,冷敷也敷不住,他该有多难受。
  她轻轻托起他的头抱在膝上,将冷帕子按在他前额,一低头,泪又掉了下来。她没法去拭,只好任由它们一颗颗滚落,落在他面颊。
  她心里什么也不能想了,只想要他快点好起来,快点好起来。
  静姝在门口向里一望,却见小娘子抱着公子又默默地掉眼泪。小娘子便像个月下的琉璃娃娃,透明的,心思全溶在泪里,写在脸上。看得她把抓柔肠,竟不敢进屋去了。
  无论究竟是与不是,至少看起来,男人的身子骨总像是铁打的。次日清晨,热度散去,白弈便要起身去上职。
  但他却被墨鸾拦了下来。
  墨鸾道:“难道州里大小诸事离了哥哥便全转不动了么?你怎能连一日也不多歇?”她眸子里涰着泪,脱口而出时焦急流露。
  白弈由不得怔住了。她说得不错。皖州是他白氏根基,但他绝不可能在皖州呆一辈子。若皖州离了他便不能照常运作,意义何在?他忍不住暗自轻叹。
  昨夜里他正是最难过的时候,晕晕沉沉醒不过来,直到早晨退了热,睁眼看见墨鸾,惊得他险些失态,只盯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怎么来了?她守了他一整夜么?
  他盯着墨鸾红肿的双眼,好一阵心疼。
  这个傻丫头,莫非竟就这么哭了一宿?
  他想让她回府去,可偏偏失语般不知如何开口。纵然他并不愿让她看见自己这挫败狼狈的模样,却更不愿见她伤心落泪。若不答应她好生养伤,他真怕她要哭瞎了眼。
  白弈无奈返回榻上,侧身躺下,忽然觉得好笑。兵戈阵前官场杀伐他从未认过输,如今却为了这清澄澄的泪水,乖乖缴械投降,这算什么呢?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思绪一顿,浅浅有些滋味不明的惆怅。这丫头,叫他歇着,自己却不好好休息。但他若叫她去睡觉,她一定不会听。他叹息,轻声唤道:“阿鸾,你靠过来些。”
  墨鸾闻言俯身过去。
  白弈道:“再过来些。”
  墨鸾略略迟疑,还是屈膝在他榻边软垫上坐下,靠近前去。
  白弈伸手,将她揽过去,轻轻摁着她趴下,哄道:“听话。趴着睡会儿。”
  他本早已熟稔了应对各色女子,只是那份从容风流临到此处却无端端失了效力,干脆作了另一种霸道。
  墨鸾却柔顺地趴着,枕着手臂,抬眼正对上他双眼。
  眸光相撞,刹那漏跳。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便将脸埋了起来,良久,才又缓缓偏过些许来,定定望着他,轻叹:“哥哥不要那么勉强自己。”
  白弈微怔,旋即淡淡笑道:“怎么说?”
  墨鸾抿唇片刻,道:“哥哥什么事都总能够做得好,但我却宁愿你偶尔做得不好,也不愿你这样拼命。你把自己伤成这样,又不好好休养,万一……万一……”她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静静望着他,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隐隐。
  瞬间,白弈心头一震。
  但墨鸾还有些小心翼翼。“我……或许我不该乱说的……”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着,又垂下眼去。
  白弈只觉内心当下柔软。
  她在对他说,他不需要事事独挡,他可以休息,可以妥协,哪怕是失败。
  当所有人的希冀和期待在他肩上压成千钧重时,她却这样对他说。只有她。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她和他过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相同。她就像一湾宁静的水,无论何时,总让他感觉到平和与包容,和她在一起,他真可以放下一切,只做个简简单单的普通男人,可以真心地笑,甚至也可以哭。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原来如此。
  可是他却……
  心中猛然微微刺痛,他暗自叹息,伸手轻抚一下她的头,只像个好阿哥对待阿妹那样,淡淡地道:“快睡罢。”
  墨鸾乖顺闭起双眼,不多时竟真沉入睡梦。她着实是困了,到底还只是个小姑娘。
  白弈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
  于是,这一场伤势终于让白弈分外难得的好好休息了一阵,接连一月有余闲在府上,几乎要懒散了。消息奏上京去,宫里便特意赐了御医官来,加之他自幼习武底子厚实,恢复得倒也算快。
  得以从早到晚与墨鸾相对,白弈这才发现,她的拼劲儿绝不输人。短短一载不到,她竟已将一卷诗经半部楚辞倒背如流,如今先生又在给她加码,而她之前却是连一个字也没有念过的。也无须再提其它,单只这样的奇事,说出去恐怕已无人能信。
  白弈给她惊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他对她已足够上心,却不想原来竟还是忽略了这么多。
  可这个小丫头,懂得劝解别人,为何偏不知道放过自己。
  但墨鸾却是极开心的。
  她自然是开心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只因为能多见着哥哥一些,她的笑便也多了欢欣。她真希望永远如此下去,温馨和乐,朝夕相对。
  她执着笔,由不得有些出神,落笔时不知不觉却写下一个弈字,无心流露,一点真情。
  她忽然惊醒了,面上一红,慌忙将那张纸抽了,想丢掉,却又不舍起来。
  正优柔踟蹰时,余光流转,偏偏瞥见先生摇着羽扇缓步踱来,墨鸾吓得方寸大乱,下意识将那张纸藏到身后去。
  叶一舟只瞅见这小姑娘一张俏脸通红眸光闪烁得不敢抬头,便微笑着走上前来,略一清嗓子,问道:“小娘子的功课做的如何了?”
  墨鸾正苦于那张纸不知该怎么藏,支支吾吾应不上话来,唯恐叶先生看见了,心下紧张,面上更烫得厉害。偏偏静姝离得太远,水湄虽说挨着却又不动。墨鸾心中一急,缩缩手将那张纸藏进衣袖里去,稳了稳心神,才对叶一舟道:“回先生的话,我……我还没写完呢……”
  她这点小动作早被叶一舟看去了,但叶一舟却也不急着揭穿她,气定神闲将她另几张功课看了,又细细地问了几条,这才不紧不慢地晃出书房去。
  墨鸾便一直藏着一只手,又是紧张,又是尴尬,好容易熬到先生走了,这才长出一口气来,险些趴在案上。
  静姝早忍不住了,一气儿得笑,跑上前来笑嘻嘻道:“小娘子写了什么好东西不给先生看?拿来我们瞧瞧。”
  墨鸾羞窘,面颊更是绯红。微微的,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古怪,那种感觉,奇妙而不可思议。
  静姝伸手来抢那张纸,墨鸾忙又藏起来,两人打闹成一团。
  忽然,却听见一个清冷声音轻道:“小娘子,我去厨下看看炖得甜汤好了没有。”
  墨鸾抬头,看见水湄垂目立在门边。墨鸾丢下笔砚,道:“我也去。哥哥今日的药煎好送去了么?”
  水湄一笑:“小娘子安心做功课罢,一会儿先生又要来查了。有公主钦点的御医在,还能耽误了公子的药么。”
  “公主?”墨鸾闻之一怔。她倒是早听说宫里赐派了御医前来,但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公主。公主,那是天阙里的凤凰,那样高高在上的女子。她忽然莫名其妙的不安起来。
  水湄却道:“自然是东阳公主。小娘子怎不知么,公子——”
  “水湄!”静姝忍不住皱眉,打断水湄道,“你要去厨下就快去罢,多说这些作甚?”她边说着,也不容水湄再多言便将之推出门去。
  墨鸾由不得有些发愣。她们有事瞒着她。她知道,水湄无意,静姝好心,可她却反而更难过起来,愈无底愈忐忑,心里一阵阵发怵。
  她犹豫了好几日,还是忍不住去问了方姆姆。不过水湄一句话,她却实在是入了心,便搁不下来。那就像一根刺入心髓的针,拔出来怕是会鲜血如注,但若不拔却固执的隐隐作痛。她想知道,这位公主是什么人,和哥哥……有什么关系?可她又觉得自己荒唐。她凭什么去问呢?才问出口,她便又后悔了。
  但姆姆却没有答她。
  姆姆对她道:“小娘子自己去问公子罢。”
  她怔了好久,垂下眼帘。她怎么可能自己去问他呢。
  然而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她揣了心事,定不下神来念书,只一眼便被先生看破。
  “公主与公子是御旨的姻缘。”先生平静说道,不过叙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
  她却只觉得脑海嗡得一白,瞬间僵立当场,如坠寒潭,孤独空白潮来,茫然,不知所措。
  原来,他是要娶公主为妻的。她早该想到。他如此卓尔,怎会孑然?也只有那样的天之骄女才是配得上他的人。
  而她不是。
  心不自禁一酸,痛如割裂,这才恍然,为何眉间心上全是那温柔笑颜如玉英姿?她终于懂了。她不愿。不愿他娶别的女子。她甚至不愿做他的妹妹。
  可是,她怎能如此?她明明不该。
  不可贪,贪为妄;不可妒,妒为魔。她应该息心绝念。
  她告诫自己,一遍又一遍,苦涩却还是从眼里流到心里。
  那之后,白弈隐隐感到有些奇怪。
  阿鸾在躲着他。他清晰地察觉到了。
  若是以往,她会象只欢快的小鸟儿一般,只要得空便飞扑至他面前。她又像只小鹿,时而静好,时而雀跃。
  但如今他常一整日也见不着她,即便他主动去后苑寻她,也是远远的,那陌生而疏离的模样,常让他没来由的大为不爽。
  突如其来的转变透着丝丝诡秘,白弈在瞬间警觉起来。
  他去问叶一舟:“先生对她说了什么?”
  叶一舟从容一笑:“说了公子的婚事。”
  白弈瞬间一震,旋即,眸色陡寒,忽然有怒气升腾。“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强自隐忍,冷冷问道。
  但叶一舟却反问:“公子又是什么意思?莫非公子不娶公主么?”
  白弈眸中光华一凛。
  叶一舟看在眼里,又一笑,逼问:“既然要娶公主,不该让小娘子知道么?”
  哑口无言。事实如此,总是得让她知道的。白弈由不得神色黯淡,刹那的眸光虚恍,喃喃道:“那也不必急于现在……”
  叶一舟道:“那依公子之见,该拖到何时?”
  一个拖字,何其刺耳。
  白弈不禁皱眉,却说不出话来。
  叶一舟却道:“有得必有失,有舍才能得,古来如是。鱼与熊掌岂可得兼?总要先舍而后得的。这样浅显的道理,莫非公子不明白?”
  白弈黯然失神片刻,静道:“先生何必多虑。我自有安排。”
  叶一舟轻笑:“既然如此,只当叶某多此一举。”
  已是初夏时节,白弈却只觉阵阵寒气逼人。
  他拟了一封信给父亲,让父亲奏请圣上赐封阿鸾一个身份,但落下最后一笔却又忽然有悔意从心底涨起,莫名浮躁,心烦意乱。他悬着手,拿着那一纸信笺,反反复复地看,仿佛要将之看穿一般。
  可他却忽然听见先生问:“公子可要想清楚,一旦表奏圣上便再回头不能了。”
  他思绪纷杂,恍惚叹息,缓缓道:“可我怕……”话到一半,他又咽了下去。他真是怕自己会悔。他其实知道,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他说不出口。
  叶一舟却笑道:“圣旨几时管得了人心?公子莫不是糊涂了。反正,这一子尚未落实,究竟如何定夺,也只看公子心意。”
  他闻之又是一震,盯着案前烛台火光发愣。先生愈是模棱两可,要他自己定夺,他反而愈心气烦躁。他自哂叹息,抓过那封信,送到烛台上,烧了。微红火光映着他的脸,星眸俊朗,却拧眉不舒。他想自己大概是还没想清楚。既然如此,一动不如一静,宁可姑且维持现状,不打无把握之仗。
  然而,冷不防叶先生一声笑,却激得他眉心突跳。
  叶一舟道:“小娘子乖巧聪慧,再过二三载必是佳人。公子日后总也是需要个贤内助的,那蛮横骄纵的公主可作筹码却未必堪当重责。”
  “先生?”他惊异至极,忍不住呼出声来。先生怎么忽然改了口风?“先生快别乱玩笑了。”他皱眉道,心中愈发烦躁不明。
  叶一舟却愈笑愈浓,无辜状道:“我哪里玩笑了。”
  白弈张口又欲辩白,忽然,屋外有人声唤道:“小娘子怎一人在这里?”
  是方茹。
  他一惊,猛跳起来,一把拽开房门,却见那明丽少女立在门外,羞得满面红霞。
  一时两两相顾,忘我,皆惊。
  他方才心浮气躁,太过专著于一己而忘了外物,没留意她竟然就在屋外。
  难怪叶先生忽然改口,不过是诚心要骗那单纯烂漫的小姑娘罢了。
  他心中冰冷,惊怒下又是悔恨又是无奈,抬手想拉住她。
  她却一扭身,落荒逃了。
  耳畔传来叶一舟大笑。他看着她羞赧逃走,心底阵阵紧缩,却迈不开步子追去。
  “先生何必这么绝。她到底还只是个小姑娘。”他不忍阖目,长叹。
  叶一舟却冷冷道:“公子,若你不能让她即便知你只能娶公主也还对你死心塌地,要她又有何用?”
  瞬间,白弈只觉胸口一阵闷痛,犹如利剑穿心。他下意识一握拳,骨节泛白。

  章一二 乱丛生

  夏秋逝去,转瞬冬来,又到白弈返京述职之期。
  墨鸾送他出城,远远凝望,直到他去的再也看不见了,才上车回府,怅然若失。
  那天书斋外,她只听进一句话。
  她日后,还是能够留在哥哥身旁的。
  她一下子惊呆了,旋即羞起,热度从耳后蒸上来,蔓延在血脉经络,迷乱了心间,满满的都是甜。
  酥麻了思考,她甚至顾不上那些潜埋的矛盾。
  他要娶的是公主啊。他们又有兄妹之名。怎还可能?
  但她将这些全忘了,满心充溢的全是少女烂漫羞怯,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她想他,每时每刻,诗文词赋的隽永之中,琴棋书画的流转之中,总有玉冠凤姿。即便是一块可口糕点、一杯香甜清茶,她也会想,不知他是否又忙碌操劳不眠不休。
  夏花,秋实,缤纷扬扬缱绻。她常会不禁痴痴,又隐隐自责。她怎能这样心心念念着一个男子?没半点女儿家的矜持自重。可她只是不能自拔。他便像是苍穹中那颗最高、最亮、最光芒四射的星,那样的温暖明亮,她只想离他近些、再近些,那样才得安心,才不会因前路未知渺茫而恐惧。
  她想和他在一起,半刻的分离也让她心神不宁。他不在,她便会觉得冷。
  她独自缓缓向房中走去,眸中柔软全是失落。
  视线慢转,落在窗前,却陡然惊起。
  那小小的杜鹃鸟儿,哥哥一年前带回来交给她的,如今却倒在窗台。
  为何会这样?它的伤不是早已痊愈了么?
  墨鸾心头一震,两步奔过去,却见那鸟儿僵僵冷冷,已没了气息,一旁盛水粮的小杯里还剩些余谷。
  这小鸟儿每日都会回来,所以她才特意备下水粮给它。
  墨鸾鼻息一酸,心下一阵麻乱,不禁双眼涨湿。
  “小娘子怎么了?”静姝不知因由,跟上前来一问,话音未落却也瞧见那杜鹃,惊得呼出声来:“这……这是怎么?”
  墨鸾应不上话来,只是垂泪。
  静姝见那鸟已死透了,无奈抱着墨鸾哄劝良久,两人一起将小杜鹃在院里埋了。墨鸾移来一颗杜鹃花种在小杜鹃坟头,培土时眼泪又掉了下来。
  事情很快便报去了方茹那里。方茹将余下水粮找人细细验了,当即便验出东西来。水和谷子里都参了砒霜,两根银针全黑了。方茹找了药房管事来问,却说是一个叫轻红的小婢女来取过砒霜,说是要去药耗子的。方茹便又叫轻红来问。轻红早已吓得不敢出声,只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没有碰过小娘子的鸟……”
  她自然不可能下毒。这样的小婢女,进不了小娘子的屋。能有机会做这件事的只有两人,又或者,只是那一人。方茹道:“你问药房拿砒霜的事,还有谁知道么?”
  轻红想了半晌,道:“水湄姊姊知道。那天我说起夜里听见耗子吱吱叫唤,吵得人睡不好,水湄姊姊便教我去拿些砒霜来药死它。”
  方茹了然一笑:“你收拾收拾回家去罢。一会儿会有人将俸钱给你送去。”
  轻红一怔,哭道:“姆姆别赶我出去。”
  方茹挑眉冷道:“让你回家已是施恩了,你还有怨言怎的?有耗子不知道报上内务自会有人处置么?谁许你们私下里拿毒药胡乱投放的?今日只是死一只鸟,赶明儿出点什么别的事你有几条命好赔?你若再不识好歹,那也不用回家了,自去领十个板子等着配小厮罢。”
  轻红无言以对,哭哭啼啼地去了。
  方茹心中暗沉,她自然知道轻红不过是受人利用,但却不得不赶她出去。她也不想再找水湄来问了,问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来的。小娘子与静姝水湄这两个丫头感情好,若真闹上了难免要回护,再撕开脸些鲜血淋漓,小娘子更要难过。她令人拿了那给轻红砒霜的药房仆役,当众重责五十杖赶出府去,算是以儆效尤。只是,她心里却蒙了一层灰影。公子刚走,便有人急着下手,只盼着别闹出旁的什么乱子来才好。
  白弈不在的凤阳城依旧繁荣安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井井有条。
  看一座城,不止看它的白昼。白昼是一面,夜晚是另一面。而夜晚的凤阳城也确拥有别于白日的浓烈妖娆,尤其是在有杂耍班子入驻的时候。
  夜晚是搭台演戏的好时候。白日里百姓们各忙各活,只有夜里才会聚在一处看戏玩乐。于是,各式各样的班子全都在这个时候吆喝起来,有西北的秦腔梆子,也有荆楚的汉调,又有吴越的唱书,小杂耍把式更不胜枚举,但最火爆的,还是凤阳本地的花鼓和采茶戏。
  而今时又有不同,眼看快要过年,各色戏班子更多了起来,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静姝和水湄在凤阳待得久,从前也跟着白弈出门做事,偶尔又要采办,回来便将那些热闹景致说给墨鸾听。
  墨鸾自然好奇,她自幼长在荆楚,听说那些楚曲汉调更是忍不住思乡情浓。
  但叶一舟与方茹却不约而同,不许她出门去看。
  叶一舟防的是外,说近日外来入城的杂耍班子分外的多,龙蛇混杂。而方茹则是防内。若人在侯府上,她自信还能照得住局面,但要出了府,一切便不是她可以掌控,她真怕小娘子会出什么闪失。
  这些墨鸾全是不知的。她只是浅浅失落,但也并未坚持。白弈临走仔细交待,外事一应听先生安排,内事要听姆姆的。如今先生和姆姆都不允她,她也只好作罢。
  但静姝和水湄却分外上心,私下里谋划得圆熟,静姝自告留下守屋子,让水湄领着墨鸾偷溜出去玩。
  墨鸾好一番犹豫挣扎,最终还是去了。毕竟只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最是贪玩的年纪。
  夜市喧闹,人群熙攘,凤鸣湖波光粼粼,映着月色灯火,风荡碧波,彩船华纹,美不胜收。
  汉调台子上的伶人,着青纱华服,面敷雪白,额有蝶纹,青丝绵长,黛眉揽愁,凄凄然吟唱: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汉水派的柔唱,她唱得悲切凄婉,转身甩袖间,哀伤尽从眼角眉梢洒落。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墨鸾由不得低吟。
  多么善意而又哀怨的揣度。未知她那心尖上的良人,可也是如此?
  她忽然有些怅然,又是不安。恍惚间,听见水湄叹息。她下意识望去却吓了一跳。水湄神色凄迷,眸中仿佛染泪,竟与台上伶人苍白有三分相似。
  “水湄……”墨鸾心中担忧,忍不住开口,但话未出口,却被人打断了。低头一看,却见一个小乞儿匍在脚边,问她乞讨,看起来似乎双腿残疾。
  墨鸾心中一软。若非遇着哥哥,她如今会不会也如此凄惨?这小乞虽然肮脏褴褛,却有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墨鸾从水湄那儿拿了些散钱,蹲下身去递给那乞儿,轻声道:“拿着这些逃走罢。以后别再骗人了。”
  她话甫一出口,那小乞儿眼神一闪,劈手夺了钱,跳起来便逃远了。
  水湄一惊,呼道:“他装残骗钱!”
  墨鸾拉住水湄,劝道:“让他去吧,讨不到钱他就难过关了。”她还见过些更凶残的,把年幼的孩子抓到一处,逼他们去骗钱,若骗讨不到,便真把他们活活打残,再赶出去讨,还讨不到时,便丢弃路旁,任他们自生自灭。
  水湄盯着墨鸾看了片刻,叹息:“小娘子心这么软,被骗了钱还要替骗子说好话。你这么个人,哪一日若是——”她忽然噤声,眸色急剧涌变,不知在想些什么。
  水湄神色依旧郁郁,似乎更加低迷,又是欲言又止。墨鸾看在眼里,暗自猜测,觉得水湄似有什么心事,但又猜不出究竟,也不敢问,只好拖住水湄四处往热闹开心的地方去。走走看看累了,便去茶肆里喝茶歇脚,凤鸣湖畔那一茗居。
  墨鸾和水湄在一处凭栏软席坐下,才安定,却听见一个轻快嗓音笑语:“使君当时也不顾危险就上前救人,一掌便将人推开了!”
  墨鸾不禁微笑。她想起三月时哥哥带她来这里,也是这个伙计,正和客人侃那太原的蔺小将军大战西突厥敌兵。他欢快洋溢的模样,连说话声里都透着愉悦灵气,即便只见过一次,也印象深刻。
  这一次,他却在说哥哥。他说哥哥前阵子那伤是为了救人落下的。
  墨鸾免不了用心听了去。她也曾问过白弈,出了什么事情,竟然伤成这样。但哥哥却不告诉她,只叫她不要担心。静姝从刘中郎那里得来的说法,却是卢杞的小郎卢灵设下毒计陷害哥哥想让那群山匪和皖州军火拼,再详细的也就不知道了。
  她也知道一些潜山中那群山匪的事情。
  曾经,皖州四山,山山有匪,以潜山野寨最为厉害。七年前白弈亲率人马,扮作压货商人,将匪寇诱入包围,出奇制胜,一举大挫山匪锐气。一役,州内大小匪帮尽数闻风丧胆,主动归顺,白弈便将他们就地收编成守护山道的军队,统归皖州军畿管辖。就此,皖州商道畅通。但只有野寨那一支死不招安,去年入城杀了盐商卢云的便也是他们。
  七年前的白弈,不过年方十六的少年郎,却已有如此功业。商道的肃清,给皖州商贸繁荣铺就一条坦途,皖州七府尤以凤阳府为首,富庶非凡,人安民乐。
  想起白弈,墨鸾心中一暖,由不得隐隐澎湃血涌。她想,她大概是崇拜他,就像崇拜无所不能的神祗。在她眼中,他光芒万丈的似全无瑕疵。
  她抚着茶杯,思绪缥缈地望着楼外夜景。
  这位置极好,宁静妖娆两重天,尽收眼底。抬眼,便又看见那青纱白面的汉调伶人,依旧哀泣歌舞,身后湖水如镜,一轮孤月白。比之周遭喧闹欢庆,这一台戏宛如浓墨重彩中一点素淡,又似喜气环抱中的悲切,落在眼中,说不出滋味,只觉莫名酸楚。
  墨鸾正出神,猛听人问道:“小哥,你说得这么奇,那又是什么人埋的炸炮?莫非是那些山匪?”
  那茶肆伙计一愣,挠了挠头道:“这个……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但……应该不是那山匪罢……他看起来倒也不像坏人……”
  有人笑道:“你怎么知道那山匪‘看’起来不像坏人?你又见过了?”
  另有人道:“见过怕就不能在这儿呆着啦,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呢。”
  忽然,却有一人冷笑:“山匪再杀人不眨眼总也比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奸诈之徒强些。什么不顾安危冒死救人,怕是有人奸计不成便使苦肉计做戏博美名。”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墨鸾当时大震。这人说话实在太难听,措辞遣句全是损毁。她一时不禁急起来,心有怒气升腾。什么人这样辱蔑哥哥的名声?她忍不住寻声望去,却见一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的高大汉子坐在暗处一角,一起的还有三五人,但全不如他一人抢眼。那样的气势,便是看一眼也由不得人心有怠慢。
  那茶肆的伙计也有些皱眉,不快道:“这位大哥说话也忒不客气了。有话好说,何必恶言相向?总不会是我在这里骗人罢。”
  那人又是冷笑:“冠冕堂皇倒是轻松,背地里全是肮脏阴毒。你不骗人,那你倒是说说,白弈好好得没事忽然跑去山里做什么?又到底什么人埋的炸炮?”
  那伙计又一愣,张口半晌应不上话去。在场众人却已有了窃窃非议。
  墨鸾再也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道:“这位的意思倒像是白公子令人埋了炸炮要害人一样。但听这位小哥方才所言,炸炮引爆时那山匪已走远了,公子出手救另一位郎君才受了伤。若真是公子有意要炸杀那山匪,为什么偏偏等人走远了才引爆?若是要害那位郎君,又何必还出手去救反伤了自己?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事?这样简单的道理,任何常人用脑子想想也能明白了。”她一时气恼极了,话说得也不客气,绵里藏针指那戴斗笠的汉子口出那些对白弈不敬之言便是蠢到没脑子。
  她不过十三、四岁,梳着双环,嗓音细软,忽然开口,在座众人俱是震惊,但听她说得着实有理,又有人忍不住笑起来。
  她这样说,一角坐上那几人听了必然不痛快,已有人骂骂咧咧便站起来,但被那戴斗笠的汉子拦下了。
  那汉子问:“小姑娘,你认识白弈?”
  墨鸾仔细打量他,却依旧看不清他面目,只见一身灰色大氅,领子处一圈毛裘。墨鸾道:“莫说凤阳府,就是整个皖州,还有人不知公子大名吗?”
  那人却道:“你是侯府上人,否则为何急着替他辩白?”
  墨鸾微惊,旋即道:“公子恩德广布,有人维护何足怪?像你们这般出言不逊才是稀奇。”
  那人反道:“旁人都称使君,只有侯府中人才口称公子。还说你不是白家人?”说着,他便抬起头来。
  一瞬,墨鸾看见他斗笠阴影下的眼睛,立时惊得后退两步,忙撑住桌案,掌心却湿冷了。好冷一双眼,那样的寒光里竟满是深恶痛绝的恨意,令她由不得脊背发凉。
  墨鸾强自镇定了好一会儿,正待开口应对,不料,水湄却忽然冷道:“就是侯府上的人你待怎样?我家小娘子是公子的阿妹,看你们谁敢造次!”
  此言甫落,四下里又是一惊。
  那茶肆的主人盯着墨鸾看了半晌,忽然惊道:“我记得小娘子。难怪那天使君来时——”但他话未说完便忽然觉得不妥了,忙住了口,走上前来小声对墨鸾道:“小娘子来怎么不先说一声,这外间杂乱,快请随我过来。”
  但那角落中的汉子又已冷笑出声来:“原来是侯府的小娘子,那倒是失敬了。既然如此,就请小娘子过来吃杯茶,容我等陪个不是好了。”
  他话音未绝,墨鸾已觉劲风陡起,面上一阵阴冷,竟是那人伸手向她照面抓去。
  水湄立时惊呼。但墨鸾却连喊也喊不出了,本能一闭眼,手却紧紧捏住了一旁案角。
  侯府里,静姝左等右等不见墨鸾回来,难免焦急。虽说她是力主小娘子出去,但真到了这时候却也真是担心。让小娘子出去逛逛,一则是看小娘子每日闷在府里郁郁寡欢,另一则却是她的一些私心。正是有了这一层,她难免更提心吊胆起来。万一出点什么事,她怕是要悔一辈子。她已错过一次了,绝不能再错第二次。如今,只盼着小娘子快些平安回来便万事大吉。
  然而,小娘子还没回来,先来的却是方姆姆。
  静姝一时吓得没了主意,吞吞吐吐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茹一见这情形立时便明白了,气得一把揪住静姝,急斥道:“你这糊涂丫头!小娘子出去多久了?”
  静姝又疼又怕,也不好再瞒,老实道:“眼看快一个时辰了罢……”
  方茹气极,怒道:“我还一直当你聪明,怎么紧要的时候就犯晕呢!真要出去你也跟着呀!你……你就没想过什么人能够在小娘子房里下砒霜了?”
  静姝闻之大惊,猛退后两步。“不……不会的……水湄……”她脸刷得青白了,喃喃地哆嗦。
  方茹盯着静姝,静了一瞬,道:“你该不会有事瞒着我罢。你平日里不是这么个糊涂人。”
  “姆姆……”转瞬,静姝已泪流了满脸。“姆姆你要就打死我罢。”她跪下地去,紧紧拽着衣袖,却咬唇倔道:“我绝没想害小娘子,我只是一时没想周全。但这件事我……我还不能对别人说。”
  眼见静姝倔强流泪模样,方茹终是一叹:“我现在打死你有什么用?我这便找人寻小娘子去,你且好好念佛求菩萨保佑小娘子平安归来罢。小娘子回来了便一切无事。若是有个万一——”她忽然顿了一下,又是一叹:“即便我有心,怕也保不了你了。”言罢她便匆匆地去了。
  静姝还跪在地上,脸上全是泪,心下一片混乱。
  她和水湄姊妹一场,她早知道水湄的心思,也知道水湄偶尔任性起来会胡闹。可她总当水湄是亲妹妹,她不愿信水湄会做那些狠毒的事。水湄不会害小娘子的。她一遍遍对自己如是说,却偏偏愈加心绪如麻。

  章一三 有此劫

  冷风扑面时,凭空里一声断喝。
  墨鸾惊得猛一睁眼。
  却见,那茶肆伙计已纵身拦在她面前,将那斗笠灰氅的汉子截下。
  “是你?!”那茶肆伙计惊呼出声。
  斗笠汉子却不搭话,劈掌若刀只向伙计袭去,生风赫赫,攻势凌厉。那伙计两手空空,左右闪避下,却忽然抄起只长嘴壶挑刺灵巧。两个男人,一个如扑山猛虎,一个似狡黠雏鸢,对上了阵,直打得难解难分。
  茶肆里已乱作一团,案几座榻东倒西歪,满地汤水,茶客皆作鸟兽散。
  茶肆主人见状急道:“小娘子快随我来!”说话时也顾不得礼数,拉起墨鸾便走。
  墨鸾尚未镇静,只能任他拽着,想起水湄,忙回头去找。慌乱中却听一声哭喊:“小娘子……!”
  只见凭栏处,一个匪人抓着水湄,手中一柄马刀明晃晃的发白。墨鸾大惊,步子顿了一瞬,只是刹那迟疑,下楼去路便被两人堵死了。
  那茶肆主人猛扑上前去抱住两个拦路匪人,对墨鸾疾呼:“快走!!”
  但墨鸾却站了下来。
  那茶肆主人看来并不怎么会武,双拳又难敌四手,却拼死缠住敌手,给她留出一条生路,俨然同归于尽之壮烈;而水湄又被挟持,身处险境。
  墨鸾心中一痛,大为震动后却反而静了下来。
  “别打了。”她静道。
  四下里骤然一惊。她说的轻细平和,但却正是这份平静反而令正大打出手的男人们由不得顿下来,饶是水湄也不禁惊诧。
  墨鸾却道:“放开她。”说话时,她只盯着那抓住水湄的匪人。
  “小娘子……”水湄一时呆了。
  那匪人也是一愣,旋即却大笑起来。“你还有工夫管别人?”他笑时那茶肆主人已被另两个同伙踢翻在地,其中一人扑上来便钳住墨鸾。
  那伙计见情形急变,就要上去相助,但却被斗笠汉子拦住,两人僵持不下。
  墨鸾拼力挣扎,拧眉道:“你放手!我也不会跑了!”
  斗笠汉子闻之一皱眉,冷道:“放开她。”
  “大当家!这——”正抓着墨鸾的匪人嚷一声,却被打断。
  “放开她!”那斗笠汉子怒喝。
  那匪人无奈嘀咕着松了手。
  墨鸾得脱,也不理那匪首,只径直走上前去,到水湄身旁,又道:“放了她,让她走。”她回身看了看茶肆主人和伙计,又望向正与伙计对峙一处的斗笠汉子,静道:“还有他们也一样。你要抓我,不必殃及无辜。”
  “小娘子你……”水湄眸光震颤,话到一半,又愈加复杂起来。
  那斗笠汉子也是神色一震,皱眉欲深,却反而笑了。“好!”他道,“放他们走。”
  几个手下俱惊,但见老大神色却也不敢再多言。那抓着水湄的匪人骂了一声,一把将水湄推到一边,便要来抓墨鸾。
  “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墨鸾拧眉斥道,退后时却已靠上了栏杆。
  那匪人似乎全没想过竟会挨了骂,立刻怒起来。“臭丫头!跟你那混蛋哥哥一样讨打!”他一把拽住墨鸾胳膊,骂骂咧咧便要动粗。
  墨鸾只觉左臂巨痛,连骨头都似要疼碎了,忍不住皱眉,险些淌出泪来。但她却冷笑道:“只能对女人逞威风的鼠辈,哥哥的为人岂是你们能够妄议的。”
  那匪人气得哇哇乱叫,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但这一巴掌却没落下,那斗笠汉子一声喝斥,唬得他硬生生收回手来,只好愤愤瞪着墨鸾。
  “小姑娘,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那斗笠汉子如是问道。
  墨鸾看看他,静道:“你们想拿我威胁哥哥。”
  那斗笠汉子冷笑:“你很聪明。你一介女流,我并不想为难你。但你阿兄三番五次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不义。”
  墨鸾又看那斗笠汉子一眼。她只觉得那人不可理喻,天底下竟真有这样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人,他偏说白弈不仁在先。她由不得唇角微扬,淡淡问道:“可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顺你的意?”
  那斗笠汉子闻之一怔,几乎同时,他却见那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柔软的身子向后一仰。她便像一片纸鸢般从楼上坠了下去。
  一旁的婢女发出一声尖厉惨叫。
  他从震惊中猛醒过来,本能扑上前去伸手一抓,却听丝帛碎裂声响,收手只是一片破碎衣袖。
  她跳楼!她竟为此跳楼?
  他一下子僵愣当场,觉得匪夷所思,却又莫名震撼。
  耳畔风声起,身子一轻,仰面所见,却是繁星苍穹,浩瀚而广袤。
  墨鸾由不得惊诧,笑起来。
  抉择刹那,哪有那么多思前想后。她也不知她为何便已纵身一跃。她原本只是想救人,而后也只是不想拖累了哥哥。
  等她想起生死,已坠在风里。没有惊,亦无悔,她只是瞬间惆怅。若她真就这样消失,他会记得她多久……?
  然而她却意外地落入温柔怀抱,青纱环绕,恍如身置羽衣仙境。
  她迷惘抬头,却见一张雪白俊颜,蝶纹,黛眉,青丝,竟是那扮作山鬼的汉调伶人!
  他抱着她,凌空踏风,纱衣随风飘舞,点点清香飘散,好似幽兰,沁润心脾。芬芳气息令墨鸾有些迷离,恍惚竟错觉是哥哥抱着她,晕晕沉沉便陷了进去。
  醒时,墨鸾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简朴小屋中。
  她惊了片刻,渐渐静下来,努力理清思绪。她只记得自己从一茗居跳了下去,被那伶人抱住,然后闻到一阵异香,便迷着了,再不记得旁的了。
  那香气大概是安定镇静的迷香。
  她下意识查看自己,见身上盖着棉被,穿戴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左半边袖子没了,露出段胳膊在外,似是从茶肆跳下时扯断的。
  看情形,那伶人倒像是出手救她的。
  屋里散着淡淡山林树木的清香,风从窗缝中灌进来,呼呼得有些冷。
  墨鸾稍稍松了半口气,翻身下榻,足尖落地才觉腿软,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微微还有些颤抖,只是后怕。她不过是一时贪玩,却哪里想过会遇上这些?情急中顾不上,如今静下来,反而心下发颤。若非这伶人救她,她恐怕真要血溅当场了。思及此处,她心里一暖,免不了庆幸感激。
  正此时,却有人推门进来。
  墨鸾闻声抬头,见是名年轻男子,和白弈年纪相仿,一身浅灰长衫,朴实无华,但面相却分外儒秀俊雅,眉宇间更有大家之后气度,又同白弈有几分相似。那男子手里捧着叠衣物,显然并未料到墨鸾这样快便醒来,吃了一惊,一时愣在了门口。
  这男子的模样气质又令墨鸾对他隐隐生出几分好感来,便更少了戒备,起身先福了一福,道:“多谢恩公相救。”
  那男子这才惊醒过来,瞥见墨鸾一段雪白的胳膊,瞬间慌乱,忙扭过脸去,歉道:“在下绝非有意冒犯,请小娘子千万海涵。”说着他竟低头将那叠衣物捧上来,又道:“这些衣物,小娘子权且暂救一急罢。”
  他为了非礼勿视,竟对自己俯首。墨鸾大惊,忙将那叠衣物接下,再向他致谢。
  那男子道:“小娘子安心,在下会守在门外。待小娘子方便了,唤一声即可。”言罢立刻便转身出去,掩实了门。
  这人实在是个至诚君子。墨鸾不禁感叹,心中更加感激起来。她换好了衣物,再请那男子进屋说话,问起贵姓高名。那男子略一迟疑,道:“鄙名上非下衣。”
  非衣这样古怪的名字,想来一定是化名。但他既然不愿透露真名姓,自己也不好再多问。墨鸾再施礼道:“恩公救命之德,儿家定当报还。但……”她一时有些为难。她又担心水湄,想着早些回侯府去,也好不叫姆姆和静姝她们着急。但她不知如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该怎么回去,却又觉得不好再麻烦这素昧平生的男子送她。如此踟蹰,无法开口。
  那男子却道:“助人救人是应该的,恩公二字万万愧不敢当。况且,在下来寻小娘子,其实也是为了旁的事情。”
  墨鸾不禁怔了怔,心下微微一紧,又听那男子道:“不相瞒与小娘子,此番特意前来,是想——”
  他话未说完,猛然屋外却有人高叫:“太原蔺姜拜府,敢问阁下是哪条道上的高人,可否出来相谈?”
  这声音好生熟悉,分明是那茶肆上的伙计!墨鸾又是一惊。
  那男子却是皱眉沉默,半晌,道:“原来是蔺小将军。却不知小将军一路追来有何贵干?”说着,他已随手抄了个茶杯,负手而立。
  屋外那自称蔺姜的人却笑道:“别打官腔,阁下放了白氏小娘子,出来说句话。”听这口气,倒是打定主意不依不饶。
  那男子看一眼墨鸾,无奈,只得开门。
  木门甫开,那男子却陡然扬手将那茶杯掷了出去。
  墨鸾见了由不得一声轻呼。之前在一茗居,蔺姜对她多番相助维护,她自然铭记在心,何况此刻更得知他便是蔺姜。她曾听白弈提起太原蔺慕卿,知道白弈求贤若渴,故此,不由自主便替蔺姜担了一份心。
  但门外一道人影闪动,墨鸾还什么也没看清,只见那茶杯已“咚”得一声弹回桌上,转悠了两圈,稳当当停了下来。
  风声开合,乍起乍收时,蔺姜笑一声:“好茶”已欺身上前,就要出手时,却忽然怔住了。
  “裴……表哥?”
  猛地,墨鸾只听蔺姜惊呼,见他那双透亮的眼里闪起光来。他一下扑上前去,伸手抓住那男子,紧盯着好一番打量,良久,又问:“你……你是不是子恒表哥?”
  那男子万般无奈,微微仰面一叹,苦笑道:“挚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毛躁……”
  蔺姜一下蹦出三尺高,大笑起来:“表哥!子恒表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他乐呵了好一阵子,忽然却又闷起来:“七年……八年了!八年了头一回见,你就拿个茶杯砸我!我都自报名姓了,竟然还砸我!”他又气鼓鼓起来,嘟着嘴抱怨。
  “八年了……”裴远眸光瞬间飘远,刹那惆怅,“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一点小,现在也是名震四方的人物了。”
  蔺姜却像只兴奋的猴儿一样,上窜下跳地缠着裴远,问东问西。
  裴远不堪其扰,苦笑斥道:“有姑娘家在呢。你像什么样子。”
  蔺姜这才想起来,忽然就窘了,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挠起头,看了看一旁的墨鸾,不知该说什么。他偷偷捅一把裴远,压低嗓音哀道:“表哥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呀……”
  墨鸾从旁静观良久,接二连三袭来的惊讶已让她略有些应接不暇。
  是了,上非下衣,就是一个裴字。他自称非衣,原来是化出于家姓。可惜她驽钝,竟早未想到。
  她也曾听说过裴子恒的大名。一个裴远,一个蔺姜,这便是叶先生口中所称之良臣福将,是能够辅助哥哥成就大业的臂膀。这样两个人忽然出现,简直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惊得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倒是裴远见墨鸾震惊蔺姜尴尬,轻巧岔开话去,问蔺姜道:“你怎么找来的?那山匪呢?”
  听得此问,蔺姜眼神一闪,急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咱们先换个地方说话罢。你们刚走,侯府的人就到了,围了一茗居。我急着追过来,不知茶肆是个什么情况,但我总觉得那山匪不会傻到和皖州军硬拼,说不准他就——”
  他话没说完,冷不防屋顶一声轰然巨响,断木、草灰夹杂着石砂齐落,于此同时,一人从天而降,一把钳住墨鸾就走。
  墨鸾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拽着凌空而起。
  一切不过转瞬间,裴远和蔺姜两人俱是大为震惊。蔺姜怒叫一声,跳起来便要追去,却被裴远一把拉住。
  “挚奴!别冲动胡来!”裴远急道。
  “表哥!”蔺姜气得跳脚,“难道就让他这么跑了?白姑娘怎么办?”他心中焦躁,只想去追回墨鸾。早在一茗居中,听闻这小姑娘是白氏女时,他便吃了一惊。至乱起,眼见她要吃亏,他也来不及细思便跳了出去。白弈与他有恩,他怎能眼睁睁看着白家的女儿出事?可他绝没想到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狠起来竟是个跳楼也面不改色没半分犹豫的主,他当场便给惊呆了。直到凤阳侯府上人领着军兵向一茗居围来,才猛然惊醒,赶忙追了上来。
  但裴远却道:“你放心吧,她暂且不会有危险。”
  蔺姜道:“怎么不危险?那可是……那可是……”他本想说,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但想一想,他却好像又并未亲眼见那山匪杀人。
  裴远无奈:“你道他是谁?你从前不总嚷嚷着绥远将军,怎么见面反而不认得了?”
  绥远将军殷孝?!
  瞬间,蔺姜由不得呆了,又是莫名惊诧,又是热血沸腾,心绪复杂难以名状。
  那山匪大当家竟是他慕名已久的绥远将军殷忠行?难怪这样骁勇!难怪是这样一个人物!子恒表哥必不会骗他,可……可殷忠行若没有死,却怎么做了山匪?而且竟还……竟还对一个柔弱女子出手。这……他一下子愣在当场,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裴远却道:“殷忠行勇武,若要拼硬,即便你我连手也未必能赢,但他在潜山这么多年,地利之优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这山林。咱们现在先去凤阳侯府,再从长计议为好。”
  蔺姜静下心来,无奈也只得答应。
  变数丛生,当真容不得人片刻松懈。
  墨鸾估摸着自己被那人扛在肩头狂奔了一炷香功夫,眼前茫茫一片漆黑,只有向后飞晃的树影和空气中特殊的草木香昭示着他们正往老林腹地而去。
  直到那人将她放下,已是在一处山洞。
  墨鸾背靠着冰冷山石,坚硬触感令她紧绷,太阳穴突突跳着,有些胀痛。
  面前那灰氅的汉子已除掉斗笠,坐在一块大石上,手中多了一柄九环金背大砍刀,双手撑着刀柄支在地上,正冷冷盯着她,比起在茶肆时更添肃杀寒意。
  墨鸾心知,此人必是那潜山野寨中的山匪。皖州境内,除了那山匪再不会有旁人憎恶哥哥至此。可哥哥分明并不想与之为敌,否则便不会屡屡放他归山。她强稳住心神,壮起胆问道:“大当家……怎么称呼?”她看得出那山匪濒临迸发的怒气,只想缓和些气氛。
  那山匪依旧冷盯着她,不咸不淡应道:“姓殷。”
  他只说姓不说名,大概是不愿让人知道。墨鸾静了静,道:“殷大当家何必如此,有话为何不能好说好谈?”
  那山匪冷笑:“我和白弈没什么好谈的。杀了他也偿不回我兄弟们的命。”
  墨鸾惊了一瞬,旋即道:“不可能。大当家定是误会了。哥哥是好人,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山匪只是冷笑,却不再答话。
  墨鸾见他不语,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难免焦急,忍不住道:“大当家莫中了旁人的离间计。卢家与大当家有仇,又因盐市与哥哥有怨,这才设计挑拨。大当家——”
  她话到一半,却被打断。那山匪道:“卢家人都死完了,谁还能设什么计?”
  墨鸾一怔。她为白弈焦急,着实忘了这一件事。可她要如何同这殷大当家说那卢云之子卢灵诈死之事?他如今心里充斥怨怒之气,行事并不理智,对哥哥成见颇深,误会重重,恐怕怎么说他也是不会信的。连那样浅白的石炸炮之事他都不信,更不谈要他去相信一个孩子会施毒计害人。墨鸾一时无言,半晌,问道:“大当家要怎样才会相信?”
  那山匪冷哼一声,眼中全是轻蔑,摆明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墨鸾沉默良久,忽然,俯身抓起一块尖利碎石:“看来是儿家人微言轻。但若我能拿得出凭证来,大当家肯不肯信我一次?”
  那山匪剑眉一拧,冷道:“你有什么凭证?”
  墨鸾却苦笑:“只有一条命,惟以死明志。”言罢,她猛抬手,已将锋利石尖向自己心口刺去。

  章一四 窥死生

  但她却并没能刺下去。
  那山匪眼疾手快一把掐中她手腕。她只觉腕骨一痛,忍不住轻呼一声,手上利石便掉落在地上。
  “胡闹!”
  耳畔一声斥,震得墨鸾有些发晕。她下意识抬头,却看见那山匪眉头深锁,眸中有火升腾。
  她呆了片刻,缓缓道:“你并不是个坏人。”真是坏人便不会到如今还让她安然无恙,更不会为她生死安危而赤言。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她只是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满脑子想的只是白弈。
  那山匪眸色一颤,甩开她,冷道:“你那‘好人’我可担不起。”
  墨鸾听出他又在鄙薄白弈,却再不知该如何劝他。她轻叹一声,靠着洞壁抱膝滑坐下去:“既然殷大当家执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但——”她咬唇静了静,眸中却又闪烁出壮绝的锐利,“但我绝不会让你伤哥哥一根头发。”
  那山匪眉梢一跳,忽然冷道:“白弈许了你什么,心窍迷成这样。”
  墨鸾心头一震,强自镇定,应道:“他是我哥哥。”
  那山匪冷笑:“你不是白氏的女儿。我和白氏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在皖州呆了十年,从未听说白尚还有个亲闺女儿的。”
  他说的如此笃定,不给半分说辩余地。墨鸾陡然有些乱了。她也不知她这身世被揭开会如何,但猛然被人戳中,便像是被揭了伤疤一般疼痛,莫名伤感,又有仓惶。她望着那山匪,良久无言,末了,垂目轻道:“殷大当家既然知道,又何必还来抓我。”
  那山匪却不语,瞥了她一眼,反而起身向外走去。直至洞口,他忽然站下来,皱眉对她道:“你喊我一声殷大哥就够了。你那一家子又深又大,我可不敢当。”
  墨鸾沉默片刻,道:“好。殷大哥。你既然让我喊一声大哥,难道就不能听我一言?我虽不知个中详细,但我却相信,这世间没有解不开的误会,也没有化不了的仇怨。”
  殷孝立在洞口,月色明暗勾勒出刚毅轮廓,眸中深深浅浅。他轻冷哼一声,道:“年纪不大,性子倒是又拧又烈。说死就死,人命关天也能这样随随便便,还真像是白家养出来的。以后少拿死来威胁人。连自家的性命都当作儿戏,还替旁人穷操什么心?”
  他并不接话题,只是如此冷言。墨鸾由不得呆呆望着他,却只见月色山影间,那高大背影渐行渐远。
  他也不怕她逃走么?
  脑海中忽然闪过惊愕。她下意识想要逃,却在此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吓得浑身冷汗手脚无力……
  她在山里耽了七日后,终于知道了那山匪的真名。
  姓殷,名孝,字忠行。这样厚重的一个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
  殷孝并不曾苛刻待她,亦不限制她自由走动,冬日天寒,他为她找来又厚又暖的干草铺榻,甚至,几次夜里她醒来,都发现他那件灰毛大氅盖在自己身上。他更未曾伤她分毫。
  他当真也不怕她逃。她确实无数次地起念逃走,但总被识破了不动声色挡回来。只要对上那双拧眉含威的虎目,她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种上天无路遁地无门的压迫感。
  她渐渐有些明白,为何哥哥七年谋局只求一将,宁愿屡屡冒险也想要收殷忠行。
  这个人,是虎将,更是义士,他折服人心的气魄与生俱来。
  但他偏偏执意与哥哥为敌。
  我欲杀者为仇,欲杀我者亦为仇。要么解开这个结,要么,便只能是敌人。
  她惆怅叹息。她也不知哥哥远在神都几时回来,又不知殷孝究竟是什么打算。她只想逃走。一次不成便逃两次,即便十次百次千次,也要逃。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伤害哥哥的刀。
  她对殷孝说,她想洗浴。她打算借机逃走。
  殷孝起先一怔,瞪着她半晌不语。
  墨鸾道:“你们男人十天半月不沐浴也不怕,难道要我……我一个姑娘家也这样么?”
  殷孝依旧皱眉不语。
  墨鸾见状,又道:“你看,我脸上已起疹子,再这般下去,到时候满脸红斑,怕是要破了相,谁都认不得了……”
  殷孝眸光微闪,又沉默半晌,忽然拎了她便往洞外走,拎羊羔子一样直把她拎到山间林外一条小河边,才放下。
  墨鸾抓着领襟道:“你转过脸去。”
  殷孝又皱眉。
  墨鸾低头细声道:“你……你难道盯着我脱衣洗浴不成……那我……我……”
  殷孝闻之一震,面上立时僵了,旋即微红一瞬,却还是转过身去,背对她,支着刀在地上坐下。
  这样顺利,着实顺利的匪夷所思。墨鸾由不得有些吃惊。但她也顾不上诧异,穿着衣服便要下水。
  才湿了足尖,却忽然听殷孝道:“天凉,河水伤肺。”
  墨鸾陡然又一惊,险些滑倒,忙稳住阵脚,答应了一声。
  他竟还在关心她。
  她忽然愧疚起来。但她也不得不逃。
  她穿着衣服下了水。
  寒冬河水刺骨,冻得她一气儿地哆嗦。她又怕被发现,死死咬着下唇,僵在河里舀了一会儿水,仿作洗浴假象,见殷孝并没什么动静,才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屏息延河道顺流游去。
  河水冻得她浑身颤抖,仿佛要被封冻般刺骨钻心地疼,甚至好似听见骨节摩擦的咯咯声。她强忍着顺流而下,不知多久,待觉得逃远了,才浑身湿漉漉的爬上岸,往山林里奔去。
  才一入树林,她便腿软得摔倒在地。在河水中拼命时不觉得,待上了岸吸一口气才觉胸口剧痛,如同有千万只钩子在里面乱捣,又冷又热辣辣的,全不知什么滋味。她弯着腰喘息,两眼一黑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不知翻了多少个跟头,才撞在一棵树上给拦了下来。
  疼痛。从指尖到发梢,由内及外,每一寸都在疼痛。她死死抱着树干,泪珠子终于滚了下来。四下无人时,眼泪止也止不住。汗水,河水,泪水,一齐往下淌,她抬手去拭,却发现湿漉漉的衣服竟快冻成了冰。
  她算是终于逃了么?如今该怎么办?
  她想白弈,多想他忽然就出现在面前,将她抱住,抱在怀里暖着。可如今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远在神都的他又怎能赶来?
  她孤零零地蹲在冷风中,颤抖,落泪,像只掉队落单的孤鸟般仓惶无措。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没有眼泪可以流,她忽然倚着那棵大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扯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她不能就这么在山里自生自灭,只要沿着水源往下,一定能走出山去。她得回去,她得先回凤阳城。
  她沿着河流在山里走了许久,眼见着天黑了,却还是看不到出路。那一条小河蜿蜒,竟好似无止尽。她走得双腿麻木,惶惶地在河边站了很久。冷风呼啸,她恍惚竟错觉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刚被父亲卖掉时独自流离的岁月,不知前路,不知命途。困苦不可怕,孤独和恐惧却足以将她湮灭。自从遇上了白弈,她本以为她已将这些都忘记了。
  但她终于还是找了片略宽敞些的地方,拾来碎叶枯柴,想找火石生火取暖。好歹熬过这一宿,总还得继续走下去。
  她正俯身,冷不防一声低沉嘶吼却从身后而起。
  她心中惊跳,猛回身,却看见一只吊睛白额的花斑大虎,剪尾,獠牙,前爪按地,后爪蓄势,已是要扑上来。
  利爪血盆扑面,猛兽腥臭令人窒息。
  她吓得尖声大叫,腿下一软便瘫在地上,本已是疲乏困顿之身,如今更是一步也挪不动。
  但黑夜里却忽起一声怒喝。墨鸾只觉脸上陡然温热,浓咧腥气呛得她不能呼吸,惊吓下却又将眼睁了开。只第一眼,她便看见那高大身影,手持九环大刀,如天神临凡。寒光一动,红雨纷飞。
  是殷孝。
  面上似有什么缓缓淌了下来。她下意识抬手一拭,掌心手背全是鲜红。再去看殷孝,他还立在她面前,宛如一座高山。而那只大虎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血污四溅,虎头却滚到了别的地方。
  他竟一刀将那大虎脑袋砍了下来!
  一口冷气提上,却堵在颈嗓处,闹得心慌意乱。墨鸾呆磕磕怔着,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殷孝只看着她,缓缓将刀上鲜红抹净,末了,忽然冷道:“一个人要死,那简直是这世间最容易的事。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死了?”
  墨鸾闻之愈加怔怔,却又听殷孝道:“死再容易不过,难的是站直了活下去。只有你这种连生死都未曾经历过的小丫头才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当个东西使。”
  墨鸾哑然。
  那猛虎扑来瞬间,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这才觉得可怕。她从未这样直面死亡。那一刻,死离她如此近,近到每一寸肌肤都在冰冷中发麻。心里却是沸腾的,好似十数桶沸腾的油同时倾倒而下,每一桶都不同,却浇在一处,灼热洪流筑成一柄名为恐惧的利剑,将她深深地穿刺,钉在原地,挪不动半步。
  她怕死,怕得在沸腾滚烫中彻骨冰冷。从失去阿娘那一刻,她便知道死的可怕,只是,却从不知道原来这样可怕。旁观与亲历,原是不同的。
  “你说的对。”面上酸涨,她仰面将泪咽下,反倔强展颜,含泪一笑,“但死也是这世间最难的事,只因人大多都最怕死,没有胆量去死。我也怕死。人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这道理我早就懂。”她忍痛深吸一口气,静道:“你追来,我逃不掉了。但我还会逃。除非你杀了我。要么逃,要么死。你要拿我去害哥哥,没可能。”
  说完,她便静静立在那里,浑身透湿,乌黑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水粘在苍白脸上,嘴唇浸着青紫,一双妙眸中却光华灼灼,诡异妖娆难以言喻。
  殷孝瞧着,不觉,怔住了。
  数九寒天里泡了冷水又着了风,墨鸾高热咳嗽起来,晕晕沉沉睡着,微微颤抖,不断说着胡话,有时候喊着哥哥,有时候又会喊阿娘。
  殷孝看着她孱弱的模样,一时心绪纷杂。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他大概是恨晕了头才会劫了这样一个小姑娘来做人质。
  那日有人给山寨送来一封信,说是当夜凤阳侯府有要人会去一茗居。他起先以为又是白弈的诡计,只想去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他什么时候怕过?但当他发现当真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领着个婢女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动摇了。只是一瞬间的动摇,便造就了今日这般诡秘局面。
  那小丫头竟忽然自己从楼上跳了下去。
  殷孝险些就以为她是故意的。
  起止不过瞬间却有人接应相救,皖州军又立时闻声而至,如此天衣无缝简直便像是早有预谋。
  他本还没有下定决心,她这一跳,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对她出手。他必须握住点什么筹码去换回那几个被皖州军拿住的弟兄。那是他仅余的弟兄了,他在皖州十年,十年共甘苦,死里逃生。他们早是他的手足。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说那日当他回到山寨目睹一地惨绝时是如何震怒痛苦,真正钻心的痛和苦,根本说不出。他只要替他们报仇,血祭告慰。他蛰伏数月,只为拿那仇人的软肋,即便丢了磊落,他也在所不惜。比起一条条鲜活生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没想到怎么就劫来这么个不省心的丫头。
  她没有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她逃走,一次又一次地逃,撞了南墙也不死心。
  他早知所谓沐浴不过是她又一次出逃的小伎俩,他量她逃不走,却想看她究竟能有多坚持。
  但他却看见她遍体鳞伤独自大哭,哭完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哭了,却仍要走下去。她激烈时像只执拗的幼兽,不顾性命血肉模糊地撕咬,但当她落泪,却又柔软脆弱如斯,由不得人陡然便软了心肠。分明是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说起生死,却偏露出深沉的固执和了然。这样矛盾而又极端的个性。
  他烦躁地皱眉,心里乱糟糟的,伸手试试小丫头气息,沉重急促,再摸摸前额,烫手。
  伤风也就罢了,若是转成肺痨可怎么办?那她怕是真活不成了。要么逃,要么死,倒真是说得狠做得绝。
  他正如是想着,忽然却听小丫头又一阵猛咳嗽。
  他眉心一跳,再不犹豫,一把将她抱起来便走。她和白氏究竟什么关系还难说,但她绝不是白家的女儿。要为了报仇,却要她陪死,那他和姓白的又有什么区别。
  神都灯红,瑞雪银妆。白弈看着恢宏殿宇那喜庆色彩,心烦气燥。
  昨夜里收到皖州急报,他被父亲好一顿骂。
  “你想去做什么?”父亲冷冷地道,“敌暗我明,投鼠忌器,你还要自己撞上去。”
  他自然晓得。父亲说的是理。以殷忠行为人大概不会伤害阿鸾。为今之计,他其实不该回去,相反他应该以静制动,拖下去,拖到殷忠行自己露出破绽。
  于理如此,但他于情何堪。
  殷忠行对他成见颇深,旧恨新仇,万一狠劲上来,万一又生变数,万一,万一……
  他怎能拿阿鸾的安危去赌博。
  闻此讯时,他简直像被蜇了一般,一下子惊起来,冷汗涔涔,手足冰冷。他从没想像过,她会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本以为即便有一日她会走,他也总能够看得见。但她突然不见了。不见了。看不见,触不到,全是未知。这种感觉,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失去,打得他措手不及,铩羽狼狈。
  他恨不能立刻飞回凤阳去。父亲却偏不许。他也知道不该。诸多应酬,又还有个公主,凭他编派什么借口都是不妥。但冷静自持说来简单,此时此刻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犹豫踟蹰,举棋不定,他熬了一宿没睡好,见到公主也心神不宁。他担心的在千里之外,又哪还有心留在此处。
  “今年你能多待些时日么?”全不知情的小公主问他:“你每次上元一过便走,几时才能不走?”
  即便只等到上元,也还要等五六日。五六日,足够发生太多事情。白弈心里猛得一乱,站起身来便走。
  “白郎?你……你做什么去呀?”公主惊问。
  “临时有要事要办,请贵主见谅。”他头也不回走了,留下错愕的小公主呆呆愣在原地。
  旁的日后再计较罢,他只要先把她找回来。

  章一五 刀锋向

  神智渐转清醒时,墨鸾依稀觉察了卧榻柔软。这已不是在那深山寒洞里了。她想睁开眼看看外面,无奈却头晕眼沉,身上也绵软无力,只能依旧闭眼躺着。
  “小娘子遭寒气积袭,心肺受损,千万仔细莫要转成了肺痨,若是咳了血,怕就没得救了。这付方子早晚用文火慢煎了给小娘子趁热服下,连服一月。切记药一日不可停,稍有怠慢,是要落下病根子的。”
  依稀听见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似乎是位医师。过不多时,便有脚步声靠近。墨鸾心下一紧,却只听见卧帐掀起的沙沙声响,又片刻就被放下了。
  莫非……殷大哥带了她回凤阳看病么……她此刻可是已经回到凤阳城了?
  墨鸾猛地一惊,一下睁开眼来。果然见自己躺在一张柔软榻上,似是在家旅馆中。她听着殷孝脚步声远,猜想他大概是去抓药,立时翻身坐了起来。身上依旧没什么气力,又酸痛难忍,她咬牙忍了,飞速整理好衣物,跳下地去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在山中她插翅难飞,但若是回了凤阳,只要能逃出去一会儿半会儿,随便央一户人家也能替她送个信。
  然而,她才慌忙忙出了里屋就给愣在了当场。
  她看见殷孝双手环抱,正靠着房门盯着她,安静得悄无声息,一如潜伏。她猛然一惊,当即倒退两步,腿一软,跌了下去。
  殷孝抢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她,她才不至摔在地上。
  “你当真是活腻了。”殷孝一把将她拎起来丢回榻上塞进棉被里一裹,道:“医师说你再受不得寒了,少到处乱跑。”
  墨鸾在被褥里缩了缩,静了片刻,轻声道:“殷大哥……多谢你。”
  殷孝闻之皱眉,冷道:“我是怕你死了没了筹码。”言罢他便出去了。
  墨鸾靠在榻上,不禁若有所思。
  殷大哥是个好人。她如是以为。
  殷孝当真是关心她病势,一日早晚两次药从没耽误过。药苦,他还会担心她喝不进,找店家要来冰糖给她就口。
  墨鸾想,这人大约是不擅言辞,说出来的话总是又冷又硬,但心肠却是热的。
  若他能与哥哥尽释前嫌,该有多好。哥哥一定也如此希望。
  她惆怅叹息。她想白弈,多盼着他能来救她,但却又隐隐不希望他回来。她不愿他涉险,不愿他为难。
  故而,当她看见他就这样孤身一人出现在眼前时,她惊乱得呼出声来,忧喜参杂。
  白弈一眼便看见坐在榻上的墨鸾,一阵心疼。她瘦得厉害,憔悴的模样。
  他丢下公主一路赶回来,也没向父亲和母亲辞行。才到侯府,便得知阿鸾病得厉害,殷忠行带她回了凤阳,却失去了踪迹。他当下派人从全城的医馆和药铺去查,刚查出下落,却又收到殷孝下来战书。
  殷孝要他独自前去,换回阿鸾。
  叶先生叫他等,等殷孝按耐不住先出手。但若这样等下去,拖延了阿鸾的病可如何是好?了不起是一场直面相争,他不想拿阿鸾去换这么个万全。
  于是,他一意孤行地来了。
  “殷兄,许久不见,多谢你代为照顾舍妹。”他轻叹。
  “一个二个都是这一套。”殷孝哼道,“谢什么谢。装模作样也要人信。”
  白弈叹道:“你我为何总不能坐下来一谈?便是真要定罪,好歹也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殷孝冷笑:“你只说你要不要换回她罢。”
  白弈静默一瞬,道:“兄台的那几位兄弟已走了,并不曾受半分损伤。”
  殷孝冷道:“还有呢?”
  白弈道:“殷兄还有什么条件?”
  殷孝问:“你欠我的人命怎么算?”
  白弈又一静。
  殷孝却道:“留下你项上人头,就让她走。”
  白弈眸光一寒,旋即却忽然笑起来。这个人何其固执,此情此景,再多说什么恐怕也都是枉然。“小弟的人头值不当什么,殷兄若要,来取便是。但先让她走。”他淡淡道。
  “哥哥!我……我不走!”墨鸾再也忍不住喊了起来,瞬间,泪如泉涌。
  白弈看向墨鸾,微笑哄道:“听话。回府去等我。”
  “我不走!”墨鸾流泪倔强,她对殷孝道:“殷大哥,你——”但话还未完,已被打断。
  “出去。男人的事,女人别管。”殷孝看也不看她,冷道。
  墨鸾咬唇说不出话来,但依旧不走,只站在中间紧紧盯着殷孝,眸光闪烁。
  她不走,两个男人也不动手,局势瞬间僵持。
  忽然,却听一个声音怒道:“既然如此,倒是谁先把白姑娘牵扯进来的?”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已闪上前来,长枪横摆,竟是蔺姜。“你不是绥远将军殷忠行。”他瞪着殷孝,负气道:“殷氏的男儿郎才不做这种狗熊事!”
  他忽然闯进来,在场诸人俱是一惊。
  殷孝闻之忽而大笑。“没错。我不是。那反贼不早已死了么。”他神色瞬间阴婺,眸光已沸腾成冰,“白弈,我本当你真敢单刀赴会。”他如是冷嗤,忽然迅疾出刀。
  蔺姜摆枪叫道:“善博你们先走!我来会他!”
  “慕卿别胡来!”白弈急呼。
  他确实并非独自前来这倒不假,旅馆里自有他布下的家将。他早有打算,对殷忠行这样的人物,能收自然最好,若实在收不下了,那便是一个杀字没有二话。只要先让阿鸾离开,他自信全局在握。但蔺姜却是个意外。他没想到蔺姜忽然冲出来,他本以为子恒能守住了蔺姜不叫他冲动莽撞。如今殷孝周身全是杀气,蔺姜要去硬闯,还着实嫩得很。
  情势急迫,他手心里冷汗也渗出来了,一把拽住蔺姜,单手执剑抢上去截殷孝大刀。
  但这一枪一剑一刀却全没撞上。
  一个娇小身影迎着刀风扑上前去。
  “阿鸾!”白弈大惊收剑,甩开蔺姜便上去拦。却没拦住。
  殷孝亦震惊,但势发已不能收。
  大刀陡然凝阻,撕裂肌骨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墨鸾死死得抱住他手中刀,刀尖已从起伏的胸口没了进去。
  殷孝由不得惊呆了。
  墨鸾死死咬唇,双眼微红,眸子里却精光大盛。那是一种逆天的光芒,阴冷而又炽烈。她忽然又扑进三寸,伸手抽出殷孝腰间一把剔骨尖刀,狠狠往前一送。
  她竟这样赤手空拳扑上来。
  这个小姑娘。这样小的一个小姑娘。竟会有如斯眼神。殷孝还兀自震惊,心口却骤然剧痛,下意识一收手。
  灼热鲜红飞溅而起,撒了一地,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那小姑娘便像断了线的布偶一般软绵绵地跌了下去。
  一切不过刹那,白弈扑上前去,却只能抱住那跌进臂弯的柔弱。“阿鸾!”他大声唤她,只觉得自己不能克制得颤抖。
  殷孝一手捂着心口伤处,却呆呆看着刀身一片荼蘼,踉跄倒退两步,忽然转身破窗便走。
  蔺姜惊起来便要追,却听白弈急道:“别追了!去找医师!!”他这才醒过来,足下生风飞奔而去。
  “哥哥……”墨鸾却微笑着,只是气若游丝。她向白弈伸出手去,身上,手上,全是血。
  白弈紧紧抱住她,压住她伤口,却还是见鲜红浓稠的液体不断从指间泉涌而出。他想给她点穴止血,偏手抖得厉害,脑海里一片空白,连那些穴道在哪里也想不起来。“阿鸾,没事的。你别睡。没事的。”他疯了一样一遍遍唤着,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他不曾想过竟会令她受伤。
  他也没看清是几个亲近家将中的谁上来替阿鸾止了血,待他彻底冷静下来已算是尘埃落定。他抱了阿鸾,驱车回府。医师说阿鸾内疾又添外伤,虽说熬也能熬过去,但恐怕是要落下痼疾了。
  他身上还染着血。鲜红的血迹如火滚烫,点燃了他眸中冰冷的怒意。他也没将衣裳换下,径直去找了裴远。
  “子恒,我一直当你是知交。若你要做什么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兜这种弯子。”他克制道。
  裴远正站在院中,回身瞧见他一身血,由不得眉梢微跳,旋即叹息:“你不要气势汹汹的,吓坏了挚奴。他觉得自己鲁莽,已经很自责了。”
  白弈静道:“我凶了么。”
  裴远一窒,又叹:“我也很愧疚。你埋怨我也是应该。但你知道,我并没有恶意。”
  白弈道:“你怕我会杀殷忠行。故意放慕卿过去。”
  裴远道:“我想你应该不会。但——”
  白弈笑起来:“是,你太多虑了,我怎么会。”他笑的平和,内心却愈发潮冷。
  裴远静盯着白弈瞧了一阵,忽然问道:“那位小娘子是谁?”
  白弈道:“舍妹墨鸾。”
  裴远道:“你既当我是知交,何必还骗我。你几时多了个妹妹?”
  白弈陡然沉默。
  “赫郎,”裴远亦沉默良久,忽然,却如年幼时般唤起白弈小名来,他叹道:“你变了许多。我也无意去探究那些你不想说的东西。但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与旁人想让你要的有何不同?”
  白弈看向裴远,淡淡问道:“有不同么?”
  “你自己想呢。”裴远微微皱眉,“我确实不想你对殷忠行出手,不是因为他殷家与我家有世交之好,实在是怕你日后要后悔。你竟为了救一个小姑娘便对殷忠行动了杀念,你——”他还未说完,却被打断了。
  “子恒,你要说什么。”白弈扬唇浅笑,似是自哂,眼却盯着裴远,道:“你不是也来劝我舍鱼而取熊掌的人。”
  “我只是想你弄明白,对你而言,究竟什么才是熊掌。”裴远无奈,“我苟活了这八年,跟着家师,别的没有学会,但至少学会了一点。我知道我为何活着。但你呢?去年在丰年庄我本以为你……”他顿了一会儿,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又静了片刻,复一声长叹:“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白弈看着裴远,默然良久,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子恒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拍着裴远肩,笑得险些淌出泪来:“你想太多了。我都不知你怎么想了这么多。”
  “是么。”裴远苦涩:“你忙吧。我去寻挚奴了。”他又看了看白弈,从袖中取出一只羊脂玉瓶递给白弈道:“家师炼制的伤药。”等着白弈接下,他便匆匆地走了。
  白弈盯着裴远背影消失在园角,面上笑意渐渐冷了下来。手上还捏着那羊脂瓶,由不得心绪复杂。
  子恒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与旁人想让他要的有何不同。
  这样的问题,他无力作答。
  裴子恒永远是他所识得的人中最敏锐的那一个,或许,洞若观火只是因为他们从幼年时起便相识。他着实庆幸,子恒大难不死,更庆幸,子恒与他是友非敌。只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是永远的朋友……他笑,却是模糊的,徒生悲凉。
  他沐浴更衣,拿着药回去看墨鸾。
  方茹正亲自伺候着,静姝水湄两个丫头跟在一旁,哭得两眼红肿。他将她们全都支开了。
  阿鸾睡得很沉,蹙眉,气息时重时衰,嘴唇失却了血色,微微有些发白。
  他望着她静看了许久,感觉心底沉积的黑潮阴冷地翻滚,啸鸣着,却寻不到宣泄出口,满涨起来,锐痛。
  人往往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或许早已明白,只是不到逼入绝境,便舍不得承认,愈是外壳坚硬,怯懦愈深。
  他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解开她胸口绷带,亲手替她上药。
  少女的肌肤幼滑细嫩,宛若软玉新花。她竟为他甘愿舍命。
  他将她抱进怀里,轻吻她的伤口。少女幽芳的体香与鲜血淡淡的腥甜令他禁不住有些迷醉。
  脑海里沉浮,却闪现出裴远那一声长叹。
  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
  他忽然冷笑起来。
  便偏要先夺江山,再得美人,又如何?
  一场风波定,姆姆方茹将静姝和水湄罚下柴房去禁闭了起来。
  静姝咬牙沉默。水湄哭得声泪俱下,一时哭诉要守着小娘子,一时又要见公子。方茹只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直到三日后,墨鸾醒来,惊悉此事替两个婢女讨饶求情,依旧是不允。
  墨鸾只好相求白弈。
  但白弈却不给她机会,每每见她要说这事,便将话题岔开去。
  偶然之中定有必然,何以偏巧才偷偷出去一次便撞上事端?内中隐情,也只能着落在两个婢女身上查起。
  白弈刻意回避,墨鸾无奈,虽有心却也开不了口。
  然而,待到第五日时,却忽然闹出事来,说水湄投缳自尽了。
  消息炸开来,墨鸾大惊失色,再顾不得重伤,急急下榻,却软绵绵跌倒在地。她哭着求白弈救人。
  白弈心痛,忙将她抱回榻上,百般地哄慰,亲手喂了安神茶,又叫方茹亲自去把两个婢子领上来。
  水湄来时很是虚弱,雪白的颈子上一条红痕可见。她一直哭着,哽咽得语不成调。
  白弈静静听她哭完,随口问了几句,便让她们回去,该做什么的,还做什么就是了。
  墨鸾抱着他胳膊谢他。他回抱住她,哄她好生休养,心里却早已聚洼成一片阴冷泥淖。
  他绝非心慈手软。他算死了是水湄做的手脚,但他却还不能动手。阿鸾还伤着,他不愿她已伤了身又要伤心。
  水湄是个聪明的丫头。若一个人真得想死那简直太容易,她就不该又被救回来。她这样做,不过是先下手为强。
  可她却又还不够聪明。她只懂得往前闯,不懂何时该后退。
  他不着痕迹地笑着。他知道,不出十日,水湄定会来找他。
  第九日夜里,他正在书斋看书,水湄果然来找他。
  她站在门外,怯怯地,像只惊孱的孤鸟。
  “公子,你……你别这么待我……我……我……”她捂着脸,肩头耸动,俨然濒临崩溃的脆弱。
  白弈搁下书卷,温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哀怨地抬起双眼:“公子你眼里没有我。你竟连责骂我也不愿。”
  白弈轻笑:“你不是个孩子了,为何还这样孩子气。”他站起身来,走近她面前,略眯起眼盯着她,笑问:“那你要我如何待你?”
  他确实笑着,却危险地像一头盯死猎物的狼,眼底泛着幽幽的火。
  水湄惊得后退两步,足下踉跄,向后跌下去。
  他却一把将她拉住,转眼已待近身前来。“我这样待你,你便欢喜了么?”他迫视她双眼,手却从她衣襟探了进入,顺着起伏软玉向下,陡然一扯。
  水湄“啊”得惊呼,凉风袭上胸口,下意识双手抱住去护,却被猛地一推,掀倒在一旁小榻上。“公子……”她想抓住衣襟,手却抖得厉害,抓了两次才勉强抓住。
  “你怕成这样做什么?”白弈笑着抓住她颤抖双手,拉高过顶摁在榻上。“你明明是个聪明的姑娘,别做傻事。”他在她耳畔笑着,忽然含住她耳垂轻轻一舔。
  “公子……不……不要这样……”水湄浑身一颤,酥软无力时泪却涌了出来。“不要……不要……”她仓惶地挣扎,却挣不脱自己做下的囹圄。
  白弈依旧笑着。“你当真不要么?”他扯掉她的腰带衣裙,扔在地上,撩拨她每一寸的敏感,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情动时香汗淋漓的红润。
  水湄绝望地别过脸去,将泪水与呻吟一同咽下。
  这样的公子,她从未见过,亦从未想过。明明做着柔情爱意之事,却冷静残酷的如同刑场上阴冷的刽子手,将她绑在耻辱柱上亲手凌迟,千刀万剐。
  他叫她别做傻事。
  她真的是傻,偏偏爱了这样的一个男人。
  她拿手炉烫小娘子,毒杀他送给小娘子的鸟,甚至暗投书信给山匪出卖小娘子的下落,只因她的心已为他痛到不能承受。
  可她愈是痛苦,他愈冷酷。
  他对小娘子情深缠绵,便是个瞎子也能瞧见。可他却如此待她。
  原来,佛的另一面,便是血池地狱里的鬼。
  或许,从一开始,她便不该痴心妄想,不该招惹了他。她只配默默地瑟缩在墙角阴影里。那些良辰美景,怡红快绿,她生来便不在其中。
  纵然她不甘心啊,那又如何?
  她衣衫凌乱地躺着,紧紧闭起双眼,直到他离开许久,依然没有勇气睁开。冷风阵阵,她只觉得,就连胸膛里那微弱跳动的最后一丝余温,也慢慢地冻结成冰……
  白弈安静地站在院子里,月影斑驳,在那张俊颜上投下点点黯淡阴霾。
  面前是墨鸾闺寝。
  他只静静望了片刻,转身离去,神情浓烈而又模糊。
  他给自己摆一局棋,左右互搏,聊以宁神。此时此刻,他没有资格见她,即便只看一眼,也是亵渎,他知道。
  他不是她心里那个完美的人,不是值得她托付终身的良人,他欺骗她,辜负她,甚至,利用她。
  什么身不由己,情难自禁……
  借口!
  骗子!
  虚伪!
  你死心吧,否则总有一日,你的狠绝会割伤自己……冥冥中,那个声音又在脑海想起,笞痛他的脊梁。
  死心。他本以为他做到了,从十三岁那个雨夜时起。可为何,还会觉得疼?
  眼前黑白纵横,扭曲成一片。
  多少年了?十年。十八年。或许,从他降生时便已注定的。
  这就是他的人生么?他已错失过一次了,莫非,又要再错一次?
  他猛挥手,打翻一地残碎。棋子相撞,声声刺耳,像是尖锐呼啸,锉磨神经。
  他在阴影斑驳中冷笑。
  不。
  绝不。

  章一六 碧玉簪

  裴远身份特殊,不便久留。离开相送时,白弈再三地问他:“你当真不留下?”
  裴远只微笑摇头。
  白弈问:“你便不想手刃宋贼替世伯伯母报仇?”
  “不想。”裴远闻之静了片刻,道: “我活着,不是为了仇恨。”他看看白弈又道:“你替我劝挚奴早些回家去,别让他在外头胡闹得久了。”
  白弈惟有一笑,应道:“放心。”
  他看着裴远策马远去背影,微微感慨。他早料到子恒会这么说,他和子恒,骨子里其实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如此看来,他想要子恒助他,怕是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临行前裴远一力担下责任,免了静姝受罚。
  静姝本还逞强,实在拗不过了,这才告诉墨鸾,裴远是她旧主。裴氏没落前,她曾是裴府上的婢女。她力主墨鸾出门去,只因为裴远事先找到了她,问起墨鸾,说想从旁看看这位小娘子。
  “但我家公子绝没有恶意。小娘子若是怪罪,就怪静姝鲁莽,胆大妄为。”直到如今,说道裴远,她依然一口一个“我家公子”。
  “裴公子救我一命。你也只是忠于旧主。我有什么好怨怪的?”墨鸾忙拉住静姝,笑着宽慰。静姝如此一心维护裴远,她反而觉得感动。她想起那日裴远被打断的话,问静姝可知道裴远为何要找她。静姝也只有摇头。她本又想去问白弈,但犹豫再三,最终没有。无端端的,她只觉得,她不能问,也不该问。
  早春梅开的时节,墨鸾在满园幽香浮动浅月柔白中见到了蔺姜。
  不知缘何,墨鸾觉得这个少年莫名亲切,那便像是冥冥中的牵引。“多谢蔺公子茶肆相救。”她向他福身道谢。
  蔺姜愣愣地呆望着她,有些尴尬,挠头脸红道:“我……我是来道歉的……我……你……”若非他莽撞打乱白弈部署激怒了殷孝,墨鸾也不至于受此重伤。他愧疚已久了,只是面皮子薄,原地打转犹豫着不敢去找她,当真来找了又有些说不出口。
  “是我自己胡来,哥哥已教训过我了。”墨鸾见他窘迫,微笑道:“公子待我的心意,我也很感激。”
  蔺姜微怔,红着脸问:“你……你好些了么?”
  墨鸾笑道:“好了。哥哥还说明日带我出去转转呢,蔺公子一起去么?”
  她一直宽慰他,不叫他内疚自责。其实她分明还是大病初愈的柔弱。她如今这幅模样,叫人怎将她和那扑上刀刃的狠绝相联系?
  蔺姜望着眼前娇丽少女,由不得呆怔。
  但他却猛听见墨鸾唤他。他回过神来,见她好奇地盯着自己,听她问道:“蔺公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吓?”他眨两下眼,忽然惊醒过来。他怎能这样盯着一个小娘子猛瞧呢……他一下窘得从耳根红到了后颈,险些呛住自己。
  墨鸾见他脸红,愣了一瞬,明白过来,自觉问得唐突造次了,也羞了一瞬,忙将话岔开去,浅笑问道:“蔺公子怎么……怎么来的凤阳?”
  蔺姜呆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来投军。可你阿兄不要我,叫我回家去。”说起逃家之事,他又郁闷起来,不觉将其他都忘了。此番逃家,他这才发现天大地大全不是他想象模样,自幼敬仰的英雄变了劫人女眷的山匪,投军白弈又不要他,他一下子落了空,前后左右便连同心里也是空的,如今他怎么办呢,莫非灰头土脸回家去么?他当然不甘心的。
  墨鸾见他神情由窘迫转为黯淡,静了许久。她暗自揣测,哥哥分明对蔺姜赞许有加有心招揽,却又不留下他,必定自有缘由。但如今看蔺姜这么失落黯然,恐怕也非人所乐见。她想了想,轻声对蔺姜道:“哥哥对我说过,蔺公子少年有为,勇武非凡,是当世难得的英才,来日定有大成。我也相信,蔺公子你的抱负定能实现的。”
  蔺姜闻之心头一热。“可我……我现在就想去投军啊。我总不能待在尚书阿爷背后过一辈子。”他郁郁地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随便捡了块小石子,在地上划着圈。
  他这样的身家背景,高门子弟,竟也为此苦恼。而像她这般草芥,时常战战兢兢,想要个高大的父亲倚靠荫蔽,却偏是奢望。墨鸾一时思绪复杂,由不得感叹:“父母家世本就是由天不由人的。”
  “我要不是他儿子就好了唉……”蔺姜将手中石子一扔,长叹,才呼出半口气,却忽然怔了:“对呀。我要不是蔺姜就好了嘛。”他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墨鸾略微吃惊,却见蔺姜呼啦一下蹦出三尺高。“我知道了。”他笑着,整个人都浸着欢喜,三两步便跑开去,忽然却又跑了回来,挠挠头,又红了脸,对墨鸾道:“白姑娘,多谢你。”话音未落,人已又一溜烟跑没了影。
  墨鸾盯着他消失方向怔了一会儿。莫非,他是想隐姓埋名投军去么?她不禁凝眉。这……这若是让哥哥知道了,又会怎么说?
  但她没想到,她将这件事告诉哥哥,哥哥却笑着夸赞她。
  “好阿鸾。”白弈抚着她发鬟,不掩喜色,“你可帮了大忙。”他不允蔺姜从军,倒并非因为应诺了裴远要劝蔺姜回家,而是不想落人话柄。以蔺姜的身份和名望,若以之为卒,必有流言说他妒贤轻才,若以之为将,麾下将士又难免不服,再加之上有蔺公和太后这一层,怎样都是棘手。但他又着实不愿就这么放蔺姜走了,正为难时,却不想墨鸾几句话,反倒让蔺姜开了窍。蔺姜自去化名投军,人留下了,又与他白氏无甚关碍,岂非好事一桩。
  但墨鸾却还有忧虑。“可他这样一直逃家不归……”她蹙眉叹息,话到一半却没说下去。
  白弈看着她,道:“你在想你父亲和阿弟了。”
  瞬间,墨鸾神色为之一震,眸光里渗出点点凄然,但很快便又深深藏了起来。她一笑,微微摇头。
  她这样的神情。白弈心中微痛,他知道她定是伤心了。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他却假造了一场惨剧硬生生将她从至亲身旁夺来。他由不得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叹道:“你放心。我已经令人去找你父亲和阿弟了。总能找得到的。”
  墨鸾身子微微一颤,却只是静静缩在他怀里,没有抬起头来。
  白弈又哄着她说了些旁的,只见她脸上渐渐又有了笑容才离去。
  才出得门去,却见叶一舟迎面走来。
  “公子真要去将姬伯雅父子带来?”叶一舟眼角睨着笑意,低声问,“不怕小娘子父女相见知道‘那事’?”
  白弈眸色一寒,笑道:“难道留给太后或者宋乔去找么?不过收根线罢了。”
  叶一舟摇扇道:“既是如此,那叶某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白弈轻笑:“初春天寒,先生还摇着扇子也不怕冷么?”
  叶一舟大笑:“多谢公子挂心。叶某倒是觉着,便要冷些才好,时常的头脑发热,是要出乱子的。”他言罢也不看白弈,摇着羽扇,优哉游哉地去了。
  白弈盯着他背影,静立半晌,末了,唇角略微勾起,却是一抹冰冷弧线。
  蔺姜果真投军去了,化名穆青。但却不知是他年少气盛不懂得藏辉,还是他太耀眼以至于根本无法掩藏,他入营一箭射出一百六十步,举目皆惊,震得刘祁勋目瞪口呆,不敢随意编派,立刻便将他名姓报去白弈手里。
  白弈却没见他,依旧让他去做个小卒。治军之道,论功行赏,何况这小儿郎正是要扔进沙子里摸爬滚打一番才好,再好的原玉,也得仔细打磨雕琢,方可成器。
  但白弈却私下里找墨鸾。“你偶尔地去瞧瞧他,给他一口气喘。你本就知道这事,他也不会太尴尬。”他笑道,“不要摔坏了吓跑了,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墨鸾闻言会意而笑。于是她便常做些点心给蔺姜送去。
  军营里虽说不曾短缺,但总是黄金饼变了糠窝头,比起锦衣玉食的奢华着实艰苦非凡。蔺姜起先还碍于颜面,又羞窘,终于抵不住了,每每地见墨鸾来便像个几百年没吃的饿鬼,抱着糕点盒子两眼冒绿光。少女灵巧的手艺,很快便将他的胃彻底虏获。
  他那副模样实在可怜,墨鸾看在眼里,又是好笑又颇有些不忍,故而常关心他些,两人便渐渐熟络起来。
  柔润少女,意气少年,正茂风华里的相知与期盼,朦胧而美好,便像一汪温暖山泉,雾气迷离,愈是身在其中,愈辩不清形状,只觉其间慵懒舒适。
  时光如水,转眼年余。墨鸾也年届十五,是该到行笄礼时候了。
  侯府上便忙着张罗起来。方茹、静姝皆欢喜得紧,一面备着典礼深衣,一面悉数诸般礼仪。一时间,仿佛人人都在盼着三月初三上巳节,盼一只小小的雏鸟蜕变出五彩飞翼。
  然而墨鸾心中却反而渐起仓惶。
  在那九重天阙中,有个金枝玉叶的娇贵公主与她同年,那个将要成为白弈妻子的公主。她知道的。
  年初时,圣上降诏,改年号为凤和。
  凤和。凤和。
  她苦笑,哀色悄上眉梢。
  那是公主大婚的第一抹吉庆。
  凤和元年上巳,是她华诞,亦是哀忌。
  白弈依旧忙碌,但有时匆匆而过,他会忽然叫她,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看着她,片刻后,温柔一笑,便让她自己去忙自己的。
  墨鸾只望着他身影,心中苦涩,面含微笑。
  她不想他娶公主,当然不想。
  偶尔青灯照壁夜半无人时候,她甚至会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若他能辞了那皇亲该有多好;若……那公主不要存在,该有多好……
  连她自己也惊愕,深深惶恐而困惑。她竟会有如此阴暗的想法。嫉妒,甚至怨恨。
  她自哂,仰面将泪水强咽。
  她对自己说,你不该这么想,你该自知、知足。
  但眼底深浅间的忧郁却怎样也隐藏不住。
  二月末至,她又如期去看蔺姜。
  蔺姜像只忐忑不安的小兽,来来回回在她身旁打转,踟蹰再三,憋得满脸通红,终还是忍不住问她:“你怎么啦?”
  她一怔,忙笑起来,摇摇头道:“没事。”
  “但你才刚才起一直在叹气走神。”蔺姜挠头,“不能跟我说么?”
  原来她一直在叹息,却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瞬间,百感交集,一时胸闷心堵,她呆呆望着蔺姜,静默良久,终只落得又一声叹。
  蔺姜也便看着她。
  相顾无言,半晌沉寂。
  忽然,蔺姜一下站起身来,掉头便走。
  墨鸾微微一惊,正惶惑,却见他已回来了。他坐下一匹枣红驹,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上马背,扬鞭一响。
  马儿御风,一纵缰便不知多远,待墨鸾还神时,竟已出了凤阳城。
  四下是无尽田野,山水依依,二月末的草木已芬发了嫩嫩的春意,青涩的美丽。
  蔺姜放墨鸾下地,从腰间抽出把短刀,寻了棵大树,二话不说在树下刨出个大坑。他将墨鸾往那坑前一拉,抹了一把汗水道:“有什么不开心,你就对着这坑说吧,然后一把土埋了,便舒坦了。我从小就这样,很灵的。”
  墨鸾看着他热诚明亮的眸子。那张俊朗却染着一份稚气的脸给他拿手一抹,立刻花出一道泥印。墨鸾再忍不住,蹙眉笑了,笑着笑着,终是眼眶一烫,滚下泪来。她慌忙去拭,却怎样也拭不尽,反而,愈演愈烈。
  她无奈地转过身去,一手掩住了嘴,任凭无声。
  她哭得这样伤心而倔强。蔺姜呆呆看着,一时手忙脚乱。他想安慰她,却忽然发现,竟连该如何安慰也不知。他羞恼起来,“我……我先去别处等着你。”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儿逃了。
  旷地树下,仅余墨鸾一人,看着那黑漆漆的土坑,落泪无言。明明说了知足常乐,却偏偏,还是哭了。
  那日,蔺姜问她,及笄了可想要什么礼物?
  墨鸾沉默半晌,没有回他。
  三月初三上巳节,那个环佩香兰曲水流觞的节日,蒹葭山阿洋洋水畔都会荡起春华欢歌的节日,她想要的,只是白弈能陪她,饮酒赋诗,抚琴对弈,执手放一支荷叶觞。还有更多,她却也不敢再奢望。
  而这些,蔺姜给不了她。
  蔺姜也并未再追问。他送她回家,在侯府前巷口放下她,取出一个长锦盒递给她,道:“这个送你。”瞬间,他面颊飞红,眸子却愈发亮了起来,“我……我以后……想喊你阿鸾,行么……?”
  他神情温柔,浸着羞涩。
  墨鸾惊呆了,怔怔望着他,终于猛醒过来,摇头道:“我不能收。”
  “为什么?你讨厌我么?”蔺姜神色一暗,嗓音也染上了失望。
  “我……”墨鸾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不讨厌他,她其实是很喜欢他的,喜欢他眉飞色舞的欢快与灵气,还有执著和勇气。但他只是她的朋友、兄长。
  她的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人了。
  可她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更不愿见他难过。她不想,也没有资格伤害他。她左右为难,终还是垂下眼去,轻道:“蔺公子,对不起,我……我其实一直骗了你,我不是白家的亲女……我……我配不上你的……”
  蔺姜闻言呆了好久。天色已暗,半明半昧,看不清他神色。忽然,他挠头笑了。“原来如此……我懂了。”他道,“既是这样,我也服气。”他将那锦盒依旧塞到她手里,低声道:“那便当作是及笄的礼物也好。总是我的心意,你收下罢。你都还没打开看呢。”他说得诚恳至极,竟已浅浅有些无奈哀意。
  墨鸾心下一软,再不忍心回绝,微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蔺姜却很努力地笑了笑:“那你喊我一声哥总可以吧?公子公子的,那么生分。”
  墨鸾乖顺地应了一声:“蔺哥哥。”
  “好啦,乖阿妹,及笄了该高兴才是啊,别再难过了。”蔺姜一手牵缰,微笑道:“天晚了,快回去吧,我看着你进门。”
  墨鸾心中一酸,忙转过身去。
  她小心翼翼捧着那锦盒,打开来。
  那是支青翠欲滴的碧玉簪,纵在夜里,亦有温润光泽。
  晚风微凉,她足下一顿,莫名,愈发心绪纷杂。

  章一七 琉璃血

  才到侯府门前,正撞上静姝急匆匆往外跑,一见墨鸾回来,“哎呀!”一声道,“谢天谢地,可回来了!”说着,立刻拉起她转身便走。
  墨鸾一惊,忙问怎么了。
  静姝神色紧绷,应道:“侯君和娘子到了。”
  她说的简短干脆,顾不得多解释。墨鸾默默抿紧了唇。
  那是,白弈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她的义父义母。
  心尖一颤,瞬间,忽然悲哀。
  白弈的母亲姓谢,系出公府,其姊贵为今上德妃,其兄之女又为东宫良娣,自是名门显赫。此番回来凤阳,只为主持三月典礼。
  初见时,墨鸾紧张得双手湿冷。但很快,她便发觉,那是个绵柔温婉的高贵女子,并不似想象中严苛。她拉着她同坐,闲谈时目光柔软。
  那种温暖,是母亲。
  墨鸾由不得眼眶湿热,面颊微酸。她忙低下头去,强忍了,待终于回到后苑闺阁,松了一身戒备,才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出门去许久不归,静姝着急上火本也是浑身紧张,如今心归原位本想叨她几句,忽然却见她哭了,心肠一软,忙又来哄她。
  墨鸾赶忙把眼泪抹了,强作笑容,又怕静姝守着自己担心,便推说饿了,打发静姝去备宵夜。
  一天里哭了两次,双眼已有些红肿了,微微热痛。她疲乏地匍在案上,不多时,竟有倦寐之态。
  迷迷糊糊中,却觉有人将她抱起。
  她陡然惊醒,甫一睁眼,瞬间怦然。
  白弈正抱着她,人已走到榻边。
  此情此景,何其暧昧缱绻。她脸腾得红透了,心头乱撞,却下意识抓紧了他衣袖。
  白弈似乎并未料想她忽然醒来,亦呆了一瞬,忙将她放下榻上,细细安置好了。他从一旁案上食盒中取出一碗蛋羹递给她,静看着她吃尽了,又斟茶给她漱过口,才柔声问道:“为什么哭了?”他抚着她微肿的双眼,神色怜惜。
  墨鸾面颊滚烫,慌乱颔首,不敢看他。
  白弈轻叹:“我明日要同父亲一起上京里去了。”
  心中忽然一痛,犹如针刺。是了,他自然是要上京里去的。去陪他的公主,他未来的妻。眼眶又是涨湿,她再不敢给他看见,别过脸去,将头埋得更深了。
  “阿鸾,”他却迫她直视他,“我能给你的,注定比你应得的要少太多。但我——”他忽然静下来,再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只能看着他,两两相望,任夜色晚风流过。
  忽然,腰间陡然一紧,墨鸾一惊,面上却触着温热气息。淡淡甘草芬芳混着男子的阳刚浓烈,撒在身上,将她包裹起来,眉心微跳时,唇齿间湿润温暖,柔软,很轻,很淡。
  心潮顿时涨了,怦然涌动,呼吸却似被掠去了般,醉得一片晕沉,面颊滚烫。
  他……他这是……
  心中又是羞怯又是紧张,浅浅欢喜浸透,她不敢睁眼,唯恐眼底慌乱逃了去被他抓住,泪水却忽然顺颊落入嘴里。
  她想,想这样相拥地老天荒。
  久久,他放开她,从怀里取出个绛色锦盒,盒面上绣着鸾凤祥云,一看便不是寻常来路。他打开来递给她。
  她轻声惊叹。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簪子,形状虽然古朴,但却是七彩色泽,晶莹通透,给灯光一映,竟似一抹雨后虹光落入掌中。
  “喜欢么?”他浅笑,“这是西域月宛国使上的贡品,赐在东宫,我特意跟太子殿下要了,待上巳笄礼时,让母亲替你插上。”他轻抚她乌发,眸色深深。
  她将那琉璃簪捧在心口,涰泪莞尔。
  阳春三月,上巳风华。祠堂宗庙的飞檐拱斗高高扬着,挂铃荡起,空远得,犹似天音降临。
  堂上观礼的是白氏家族中各位外命妇,似有紫气香萦。
  墨鸾站在门内,深吸一口气,踏上香兰织锦。迈出一步,便是彻底直面,这一番本不属于她的天地。
  司礼诵唱之声高亢肃穆。她叩首焚香,顶礼祷颂。谢夫人亲手挽她长发,执一枚楠木笄插入她发髻。她起身,徐徐向众人施礼,在颂礼钟乐声中回东阁褪却采衣,换上素衣襦裙。
  再入,便要一拜二加,除笄换簪。白弈送她的七彩琉璃簪。她由不得羞赧忐忑,又忆起那个温柔亲吻,一时失神在镜前。
  镜中的女子明眸皓齿发髻如云,再不是幼小的模样。
  若他回来瞧见,又会怎么说……?
  她愈发面色绯红起来,匆忙低了头,神思缥缈。
  冷不防,却听水湄一声惊呼:“小娘子的簪呢?”声音虽细弱,却是犹如惊雷,
  墨鸾顿时一震,不由自主猛站起身来,心里陡然一冷,呛得透不过气来。
  方茹拧眉片刻,对墨鸾道:“小娘子先去吧,这边自有妾身理会着。”
  墨鸾静默一瞬,点头,转身而去。
  典礼不可能停下,不可能等她去找那一只簪。纵她有万千执念,也不能够。
  堂内,司礼人高声颂起。她跪在阶上,见方姆姆已托着玉盘上来,心也吊上了嗓子眼,忍不住偷眼去看,却见盘中那只静静躺着的簪。
  一支鲜翠温润的碧玉簪。
  瞬间,她心尖一抖,险些惊呼。
  那支簪,碧玉簪,竟是蔺姜赠与!
  想必方茹无奈之下,临时要找替代,却也只有这支簪,玲珑剔透品质温良,入得眼去。
  可是,内中含义,于她,便全不同了……
  谢夫人显是也吃了一惊,迟疑一瞬,但见方茹眼色,便了然地将玉簪执起。
  几度张口欲言,却终于还是无望地阖了双眼,苦涩翻涌,墨鸾咬紧下唇,一抹哀意猛然从心深处浮上来。
  有缘,还是无分,莫非天意若此。
  她由不得轻颤,胸口旧伤处,忽然一阵疼痛。
  胸口阵阵绞痛,墨鸾几乎喘不过气来,强撑下来,脸已熬得煞白。
  静姝吓坏了,急忙要扶墨鸾回去歇息,不想谢夫人却上前来,轻巧将她支开,亲自扶起墨鸾上车回府。
  墨鸾在车上回首去看,却见静姝呆愣愣站在原地,一旁水湄却低着头,全然不见神情。
  但那簪子却忽然自己现出形来。
  方茹对谢夫人道,怕是内鬼作祟,矛头所向,自然是贴身伺候司管的静姝和水湄。谢夫人不动声色,先将墨鸾安置回房歇息了,转身出来才令方茹将两个婢女带去主屋里阁。
  静姝和水湄被带上来时,具是埋着头,水湄抽泣不断,静姝也紧咬着嘴唇,脸色灰白。
  谢夫人打量她们一会儿,开口道:“都有什么要说的?”
  “娘子明鉴!”水湄仰起头,泪水顺着面庞滚落,“小婢绝没有算计小娘子的心,小婢只是个婢女,怎敢这样大逆不道?”
  谢夫人静听她说完,又看向静姝。静姝依旧是低着头,看不出半分表情。谢夫人道:“你呢?”
  静姝只垂着眼帘,轻道:“小婢没什么要说的。”
  谢夫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入府多久了?”
  静姝道:“小婢静姝,入府已九年了。”
  “静姝。”谢夫人道,“可是那个从前跟着裴府女公子娘的静姝?”
  静姝应道:“正是小婢。但小婢现在是小娘子的婢女了。”
  谢夫人点点头道:“你过来罢。”
  “娘子……”静姝眸色轻颤,由不得抬起头来。
  但谢夫人已发了话:“说吧,人总有个鬼迷心窍的时候。说清楚了,便不怪罪你。”这话,却是对水湄说的。
  水湄哭道:“娘子,小婢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谢夫人只看着她,一言不发。
  刹那,水湄面上显出激烈的红润,她忽然站起身,猛向一旁墙壁上扑去。
  “水湄!你……你这是做什么?”静姝大惊,扑身一把将她抓住。
  可谢夫人却道:“别拦她,让她去死。她若真想以死明志,白氏自当替她做足法事度她升天,再建烈女祠香火永奉!”她冷看着水湄,顿了一顿,又道:“若你嫌这等死法太没体面,我便即着人去取三尺白绫与你,成全你忠烈。或是说,白绫你已用的不稀罕了,那便给你一杯鸩酒,这点子事我这个夫人还是办的到的。”
  水湄呆住了,她站在墙根,倚着墙的身子瑟瑟有些发抖。但她忽然却笑起来。起先,她还将脸埋进掌心,到后来,竟仰面大笑,笑得泪水横流。“我受够了。”她眼中透出冰冷锋利的恨来,冷笑,几近癫狂:“她是什么来头?我跟在公子身边时她才在什么地方?凭什么?她有什么好?公子这样待她,连娘子也——”
  一个响亮耳光打断了她。
  是方茹。
  “姆姆!娘子!”静姝扑通跪倒下去,流着泪向谢夫人叩拜,“娘子,她年纪小,是婢子疏于管教把她宠坏了,您责罚我罢,但……但求您原谅水湄……”
  “只怕她正是因为早不小了。”谢夫人轻叹。她倚在座榻,看着水湄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这话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讲的。得天下者,只高祖而已,霸王陈涉之流,又有什么好下场?对这天下大多数人而言,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小娘子是什么来头,你用不着管,你只要记住,她是你的小娘子,就够了。世事本就如此,付出归付出,回馈可遇不可求,尤其一个情字,你当真以为是你给了就一定要得的么。做人做事,总有个底限。你自己说,小娘子可亏欠过你?连为人忠义都不懂,以怨报德,你又有什么好了?”
  水湄匍在地上,唇角已淌出血来,她捂着红肿脸颊,倔强地盯着谢夫人,眸色凄凉。
  分明已是春暖时节,风拂来,偏偏冷得人心寒胆战。
  忽然,窗外轻微一阵响动。
  方茹一惊,忙推窗去看。
  窗外,回廊,庭院,平静如常。
  方茹轻呼出一口气,掩紧了窗,对谢夫人摇摇头。
  然而,她们却全未看见,窗外栀子丛后,墨鸾蜷在地上,捂着嘴,落泪无声。
  她只是放心不下,全没想到会听见这些。
  她更没想到,原来水湄竟有这样的心事。她反复地回想,与水湄相处点滴。水湄的泪与笑刀子一样在她心上刮着,一下一下,疼痛异常。她不愿相信,水湄竟这样厌恶她、痛恨她。
  更令她恐惧的是,她懂,她分明懂得水湄,那样顺理成章的强烈嫉恨。
  就好似,如今的她多想要白弈能陪在身边,哪怕只是给她一个怀抱,也能驱走全部寒意。可他却不在。如今他该在遥远的京城,陪着他的公主,他的温柔,他的微笑,全都给了另一个女人。于是,嫉妒的触手便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爬出来,结出怨恨的果实。这些丑陋的情绪逼得她几乎窒息疯狂。
  或许,心本就是两面,一面为人,一面为兽。成人成兽,端看两面阴阳。
  所以,她不敢承认,她宁愿固执地埋头否决,不愿相信水湄的作为就如同不愿相信自己心底蠢蠢欲动的魔孽。她怎能?怎能让它苏醒来将她吞噬?
  几乎在那扇窗关闭的第一刻,她飞快地逃了,再不敢多停留一刻。
  她回到自己屋里,抱着双臂,瑟瑟地发抖。她躲在床帐被褥里,将自己埋起来,仿佛这样便可以将什么都忘了。
  她知道,其实无关水湄,她无法接受的,分明是这样的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她听见熟悉嗓音。“傻丫头。你近来掉了这样多眼泪。”身上忽然一轻,她像只委屈的猫崽般从被褥里被拎出来。
  她抬眼,却看见白弈,微笑而又无奈。
  一瞬,惊与喜几乎要将她溺毙。
  他竟回来了。她本以为,他一定不能回来,这个上巳,她注定是形单影只。
  她忍不住低呼,猛扑进宽厚怀抱,泪又全蹭在他胸口衣襟。她恍如入梦,带着哭腔,喃喃问道:“你……你怎么回得来?”
  “跑死了三匹西域胡骥,怎么回不来?”他唇角上扬,伸手在她鼻梁刮了一下,拍了拍衣袖叹道:“看这一身土。”
  他舍了普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这样不辞劳顿地赶了回来。
  那一刻,她真已知足。
  不知何时,他手里已执起那只琉璃簪。他亲手将簪插在她发髻,含笑端详半晌,忽然拉起她就往花园里去。
  黔夜已浓,那些繁华香兰都已成了绰绰的影,唯有幽香浮动。园中亭下,玉石凿砌蜿蜒水道却泛着粼粼波光,水波间,莲花底座托起的烛灯缓缓漂荡,月色,灯火,相映成辉,流淌成一湾明亮的柔软。
  一瞬,她惊住了。夜色绝美,此生难忘。
  “还不快放羽觞?眼看着月要走下坡了。”他柔声催促。
  她这才还过神来,却见他已在曲水之下倚水畔抚膝微笑,俨然笃定这酒觞定会于他面前停下。
  她斟一杯醇浆,将羽觞托于荷叶之上,小心放下水去。
  羽觞美酒顺流而下,向着他的方向,徐徐漂去。她的一颗心也随着荡了过去,忍不住牵起衣裙跟上。她只怕这曲水潺潺,不愿留她的酒觞在他面前。
  然而,他竟全然不顾这些,不待羽觞停下,长手一伸便截在掌中。那一叶扁荷失了重心,转了一转便缓缓漂远。他唇边绽出好看的笑容,仰首将酒尽了,把个空羽觞搁在阶上。
  她呆了一瞬,旋即羞臊起来。“哪有这般抢的?强盗一样……”她红着脸拾起那羽觞,攥在手中,却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便强抢了又如何?莫非你原不是想给我的?”他笑得愈加浓烈,带三分狡黠。
  她一时语塞,愈发羞怯,再说不出话来,只满面绯红地绞着衣袖帔纱。从不知晓,自持如他,竟也得如此顽劣。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见她窘迫,他忙上前抓住她手腕,复将她圈进怀里,却还是笑笑的:“可惜没有芍药相赠,却怎么赔罪才好?”他忽然俯下身来。
  尚来不及应他,她只觉唇间一烫,已被他甘冽气息淹没。再不似初次的轻触浅尝。他落一尾活鱼入她口中,灵巧旋动,深浅撩拨,点燃她的血液,牵引出一片沉醉沸腾。
  她晕沉沉坠了下去,坠入名为他的缠绵。
  昏昏然听见他附耳低语。“阿鸾。阿鸾。”他这样唤她,“若我曾错一念,但如今已知错了,你可会体谅?”
  她怔怔软在他怀里,脑海一片空白,哪还能细想个中深意,只痴得不能言语。
  恍惚又有他长叹从耳畔划过,落入夜幕尘泥中。他又吻了她,更百倍的纵情。
  上巳,子夜末了的凉稠月色,在此绵长一吻间,拥抱了他们最初的,恣意妄为。
  那日,他们相拥不知多久,恋恋不舍。白弈将墨鸾送回屋去,点上一炉安神静气的香,看着她沉沉睡了,这才离去。
  他径直去了柴房。
  方茹将水湄关在那里,以待发落。
  他轻易开了锁,推门进去,月光从他身后洒落,模糊了他面上神情,却将影子拖成一片浓黑。
  水湄无力倒在草堆旁,猛瞧见他来,惊得一激灵,一下站起身来。“公子……”她下意识低下头去,在阴影里瑟缩。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模样有多落魄狼狈,她不想给他瞧见。
  “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劝呢?”白弈道。
  “公子,我……”水湄欲要辩白,临到唇边却发现竟什么也说不出。月色辉映下,她的眼睛那么亮,泪光莹莹。她扑上前去抱住他,不顾一切地索取,用滚烫的唇和身体诉说万语千言。
  白弈捏住她下巴,道:“母亲对我说,你不听话,要赶你出府。”
  “公子,你留下我罢。我……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水湄泪如雨下。
  “是啊,”白弈一叹,忽然扬唇微笑了,“我自然是不能让你走的。”他托起水湄的脸,俯面吻了下去。
  水湄浑身一震,启唇接纳了他,却猛地僵了身子,攀在他肩头的双手陡然收紧,似能掐入骨血,却又似什么也握不住了,无法推拒。她霍得瞪大双眼,眸中一片狂乱绝望,似悲似笑,只是,再没有泪。
  然后,她缓缓地,阖了眼。
  白弈轻一推她,她便像片跌落的纸鸢般,倒在地上,再没有动响。
  白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俯身去试,确定她已没了气息。他站在那儿,静得不似个活人。
  那分明是,修罗场上回来的鬼。
  一颗毒药,留她全尸,亲手送她上路,算是全一场恩情。
  她像一枚炸炮,随时都会爆炸燃烧,他再不能留下她,但他也不能放她走,只因她知道的已太多。
  他模糊而冰冷地笑,转身出去,锁死了门。
  他回身,看见守在屋外的艮戊。
  他呼出一口气,轻道:“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朝云。”他眸色一恍,眼神瞬间深远。
  艮戊心口一堵,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一句话来。他呆立在原地,忽然,听见白弈道:“该瞒的事,一件也别让她知道。否则,即便是你,我也不会手软。”
  艮戊由不得后退一步。即便看不见神情,公子周身散发出的冷冽寒气,也足以令他冷战。他眼睁睁看着白弈渐行渐远,心中悲哀弥漫,还有,尖锐疼痛。
  公子呵……阿赫……

  章一八 泪别离

  侯府上厚葬了水湄,对一个畏罪服毒的婢女亦能如此用心厚待,府中上下无不感激感伤。
  只是大家都瞒着墨鸾,所有人都对她说,水湄家中有事,招她还乡了,或许,过阵子就回来。
  墨鸾惟有微笑。她知道,水湄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便她不知她究竟去了何处。几次,她都想问,但看见静姝哭红的双眼,她便问不出口。她小心翼翼地回避,不去触及任何一点小小的往昔。她怕,怕那些莫名痛楚。
  白弈整日地陪着她,清闲不似平常。
  她却如敏感的猫,立刻从这温柔相伴中嗅到丝丝歉疚、无奈,又或者,小心补偿。于是她只能默默,依旧是微笑。
  半月后,白弈上京去了。他迟迟不愿告诉她此行究竟所为何事,只说送母亲回京。但她懂,他是去迎他万千荣宠于一身的新妇。
  “阿鸾。”临行前,他望着她,唤她名字,他道:“阿鸾,你要相信我。”
  她挂起个最乖巧懂事的笑脸送他出门去,转身,心伤一地涂炭。
  三月末至,暮春初夏,夏花愈渐灿烂起来,争奇斗艳得香浓。
  一晃,白弈返京也半月有余。公主大婚的喜色浸染神州,尤其是凤阳。一时间,仿佛人人都在等他们的使君带着高贵的新妇回来,好一睹天朝嫡脉公主绝代的风华,城内城外,一片欢跃。侯府上也是吉色不掩,方茹忙着操持,等着接公主鸾驾。
  只有墨鸾,世人喜,独清寒。她像只被洪流席卷的孤鸟般,易惊易哀,看着侯府上日益庆隆,躲在屋里,再不愿出去,以此自欺。
  但她却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一日日的消瘦。
  直到一日,静姝忽然拉起她,不由分说备了车,强将她拖出府去。
  静姝带她去了凤鸣湖。
  “小娘子若是不快活,咱们便不回去了!沿湖绕过去一路便能出西城门。我照顾小娘子。”静姝如是说着,从袖里摸出一块通牒来。
  墨鸾闻之半晌不能言语。看静姝竟已将行囊盘缠都备好了,似是默默谋划已久,她竟连通牒也准备了,有了这一张通牒,皖州各处关守均不得阻拦,此时若真要走,那便真是走了。可静姝怎么弄到这种东西?莫非,是姆姆……墨鸾不禁拧眉:“咱们这么做,姆姆怎么好交待?”
  静姝道:“小娘子就别管这么多了,真要追究起来,姆姆只要将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也就没事了。小娘子只说,要不要走,舍不舍得。”
  蓦得,墨鸾身上一颤。
  她不舍得。即便是痛了,还是不舍。
  她默默看着凤鸣湖的一汪碧波。湖面如镜,映出年轻姣好的面容,还有一双饱含忧郁的眼。
  她轻呼出一口气,道:“咱们回去罢。”
  “小娘子!”静姝急得无法。
  墨鸾将那些忧色全藏在眼底,拉住静姝摇了摇头。
  静姝默然半晌,长叹:“那咱们该回去……拜见公主了……”
  乍惊,墨鸾一时胸闷,竟有些站不稳。
  原来,是这样么……他们已回来了……他,已经回来了……
  她别过脸去,盯着湖心点点涟漪,静了许久,终于湿着眼眶笑起来,将泪水全咽回去,转身上了车,再没有多说一句。
  她终于与那个在心中默默忌惮甚至怨恨的公主直面。
  东阳公主婉仪,并不似想象中那样荣华,但确是仪态万方的。孔雀霞帔石榴裙,更显高贵。髻上插着支点翠凤钗,佐一枚烤蓝珠花,花钿面靥点朱唇,眉眼生动,妍丽而骄傲。
  那是皇家公主特有的骄傲。
  她望着她,踟蹰。她不知该如何同她说话。
  婉仪亦看见了她,眼神飞速闪烁,惊,疑,怒,哀,流淌汇聚成一股洪流。
  两个女子,一个门内一个门外,隔帘相顾,谁也没有先开口,各自心知肚明,一旦开口,便是捅破。
  终于,倒是伺在一旁的方茹先递了话上去。“公子,小娘子已到了。”这话,她却是对白弈说的。
  “阿鸾。”白弈微笑唤道。
  静姝打了帘子。墨鸾终于看清白弈眸光,温暖的沉静,令她半是安稳半是哀。
  他的坚定竟似从未有半分挣扎,一如他无论何时总会透过这样温暖目光给她力量,一如,他也非娶公主不可。
  心尖陡然锐痛,犹如针扎,绵密针眼深不见底,汩汩淌出的,是鲜红的血,还有大片涌动的湿冷黑潮。
  她走上前去,颔首,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掩藏唇角的笑有多冷。她福了一福,不轻不重道:“哥哥安好。公主姊姊,万福。”
  此言一出,阁子里骤然静了片刻。
  白弈眼神微惊,不动声色。
  婉仪公主却笑了。“公主姊姊?你不该称我贵主么?”她秀眉略一挑,眼底浮出的光芒,一瞬间竟好似断翎宣战。
  戚静刹那沉渊。
  白弈向婉仪看去,依旧未说话。
  婉仪便也看着他,凤眸微闪,却半寸不让。顷刻,竟似经年。
  墨鸾默然看着他二人,忽然惊醒,却是心绪颤动。她模糊一笑,咽下一声叹,乖顺礼道:“贵主万福安泰。”
  但婉仪却忽然和悦起来,转瞬,那些凌厉已不知抛去了何处。她起身拉了墨鸾笑道:“瞧你!我既嫁了白郎,往后便是一家人,还公主前殿下后的作甚?白郎是你阿兄,我自然是你的阿姊。我与阿妹开个玩笑,阿妹却当了真,反倒显得我不知礼胡乱摆架子。”
  阁子里又是一静。白弈不说话,婉仪亦不再说话,看似各怀心思。墨鸾只能看着,暗自捏了一手汗。
  许久,终是婉仪先开口。“我有些困倦了。”她起身道。
  “也好,你先去歇罢。舟马劳顿了,好好休息。”白弈淡淡应了一句,依旧不动。
  婉仪肩头微颤了一下,她望着白弈,又看看墨鸾,复再将目光投向白弈,末了却是自哂。“那我就先失礼了。”言罢,她便拂袖,径直去了,身影落寞而孤高。
  墨鸾看在眼里,竟能觉出那些失望酸楚。
  那个女人定是希望白弈能够相陪的,而不是像这样独自离开。若换了是她,也会一样。
  她忽然觉得白弈无情。
  他始终保持了冷静旁观的姿态,末了却又对婉仪说了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婉仪已经是他的妻了。他却这样冷漠,纵是温言软语,总是拒绝。
  然而,更令她惶恐的是,明明眼见他无情,她却还是从心底最幽暗处泛起甜潮。只因他最终,偏向了她。
  原来她竟是这样的。何其自私,阴暗。她甚至不由自主地便口出妄言,可那又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自己,她觉得可耻……
  心下顿时一颤,她由不得躲在袖中攥了拳,却想苦笑。
  “哥哥,我……”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喉头一滚,冷热交加,终还是一句也没说出来。
  白弈却揽住她,轻抚她发鬓。“你答应过要信我的。”他深深看进她眼中去,柔声道:“你要信我,好么?”
  她望着他,久久,缓缓将前额轻抵在了他肩上。
  婉仪鲜少往后苑来,但偶尔来时,必定是温文贤淑和颜悦色。墨鸾却愈加不再出苑子,她不想见婉仪。那般镇定从容,如火炼的明镜,正映照着她的仓惶无力,令她疼痛。每一句软言细语,每一丝幸福微笑,落在她眸中心上,俱是不着痕迹的嘲讽鞭笞,让她觉得自己可笑,仿佛她才是格格不入的,根本不该存在。
  白弈每日都来看她,依旧陪她下棋,但她竟不敢让他久留,莫名心虚气短。
  她又时常觉得胸闷,心口冰冷。旧伤崩裂一般。她不敢对人说,便连静姝也瞒着,只是强忍。
  她越来越像一只囚在笼中的鸟,种种声色,渐渐遥远。
  往昔缱绻历历在目,忽然却作劫难。又能,怪谁?
  怪只怪,自己不舍得。
  她蜷缩着,蹙眉微笑。
  然而,时至五月,恰逢白弈二十有五生辰,宫中赐下吉贺,随之而来,还有一卷锦绣祥云的丹朱懿旨。
  太后懿旨诏曰:白氏女墨鸾,世出良门,贤淑有德,赐封文安县主,诏麟文阁女史,即刻入宫供职。
  封县主,入内廷。
  闻讯,她如遭雷击,呆怔许久,终于在天阙来使赐下朱卷的一刻,两眼发黑,倒了下去。
  终于懂得,愈是寸土不让的战争,愈似波澜不惊。
  醒来时,第一眼瞧见是静姝。
  静姝哭红了眼,直拉着她的手不放。
  婉仪坐在榻边,不远不近,表情淡而不明。
  墨鸾努力坐起身来,翻身想下地去,却浑身无力,脚尖才触着地面,人已跌倒下去。
  “小娘子别起了!”静姝慌忙扶住她,拼命将她按回榻上。
  她不依,咬牙站起身来。
  但她却听婉仪道:“阿妹快歇着罢,一家子,不必拘礼。”
  她闻之一寒,僵了许久,忽然道:“殿下,若我……我不愿入宫去——”
  婉仪道:“阿妹说什么傻话,荣封县主,奉诏入宫,这是皇祖母的恩典,也是家里的荣耀,可是好事啊。”
  闻言,她猛抬起双眼,盯着面前的女子,许久,跌坐榻边。“哥哥呢?”她问。
  “阿妹身子不好,多歇息才是。”婉仪应道。
  她不再看婉仪,只是固执地盯着屋角花架,又问了一声:“哥哥呢?”
  婉仪神色一窒,静默,忽然起身拂袖而去。
  只在那一刹那,她的泪终于淌了下来。她躲进幔帐堆积中,将脸埋在膝头。
  许久,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角落里抱出来。
  她抬头,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她问他:“我非去不可么?”
  “如果你不想去,我就带你走。”白弈轻轻拭去她泪痕。
  墨鸾一喜,几欲惊呼。但很快的,她的欢喜冷却下来。她看见了,他眼底深深的为难。
  她从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从来都是那样独当一面,无所不能。
  呵,是啊,他怎么能丢下一切带她走。她怎能让他这么做。
  她惨然,却勾起唇角,抹了抹脸颊。“哥哥,你听过那个关于凤鸣湖的传说么。”她问。
  白弈微怔。
  墨鸾道:“我听说,凤鸣湖的源头是潜山里的龙吟潭,相传,龙吟潭中卧着一条骊龙,是从天上被罚下来的,只因他对西王母坐下的金翅凤凰生了情孽。上界天宫容不下这般的离经叛道,摘去了他颔下骊珠,剜鳞抽筋,罚他在这九渊寒潭中思过。
  “但这骊龙却情深不悔,日日夜夜呼唤着所爱,龙吟不绝。人们敬之畏之,便将那潭名作龙吟潭。而那一汪清波粼粼的凤鸣湖,是凤凰为骊龙落下的眼泪。
  “可你知道凤凰为什么哭么?”她说时眸色缥缈,仿佛遥遥盯着什么不可触摸的东西,忽然却敛了回来,抬眼望着他,“凤凰之所以落泪成湖,不是因为生离死别,而是因为她不忍心,眼看着千龙一骊的他失了骊珠,生生地被剜了神龙筋骨,囚在一方狭小渊潭,再也不能遨游九霄。”她的眸子乌黑如墨,澄清而又深邃,“我答应过,我相信你的。”说着,她小心伸出手去,轻扣住他五指。
  一瞬,白弈只觉心乱,锐痛,由不得紧紧握住她,却只能望着她,相顾无言。
  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更不知该如何解释。
  毫无疑问,是婉仪。他知道。但他绝没想过事情竟会在他手掌心中脱轨。
  他本一腔怒火升腾,想去寻叶先生,问个清楚明白,这样大的事情,为何全瞒着他。
  但才走到半路,他停下了。
  再没有别人能够瞒他,除了父亲。
  他愣了半晌,苦涩自哂。
  有人玩火,有人添柴,有人冷眼旁观暗自嗤笑。
  他必须送阿鸾入宫。太后懿旨,是试探,也是考验。此时的他,还并没有犯险冒进的资本。
  他没得选择。
  他缓步走回屋去,一眼便看见婉仪。
  婉仪正对镜梳妆,绵长黑发披散,青丝如绸。“你回来了。”她从镜中看见他,回身向他微笑,全然如同什么也没发生模样。
  那是他从帝都皇室迎回的妻。
  他亦轻笑,便如同每日习以为常的伪装。他道:“婉仪,别做多余的事。”
  婉仪神色一紧。
  他却笑道:“你已经很美了,不需要这些钗环水粉。”
  “是么。”婉仪轻颤。她执起妆台上一根玉簪,眸色执拗而锋利。“我听太子哥哥说,你找他要了那支月宛琉璃簪,本来还以为你会送给我呢。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
  白弈走上前去,轻抚她的长发,透过铜镜看她的眼睛,又道:“婉仪,你是聪明的姑娘,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多余的,不要做。”
  “啪”得一声,婉仪掌中那玉簪应声而断。她紧紧捏着,骨节泛白,猛回身,却见白弈已至门畔。“你……你又去哪儿?”她追问,嗓音发紧。
  “明日一大早要送阿鸾上京,好歹要做些准备。贵主早些安歇罢,不必等臣。”白弈优雅微笑,颔首施一礼,转身离去。
  婉仪眼睁睁看着他远去背影,眼眶由不得酸胀。
  她本以为她懂,到头来却忽然发现,原来,她根本不懂。这个男人,她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可是她……
  她倔强地仰面,将泪水生生全逼回去,狠狠将掌中断碎的玉簪扔进妆奁。
  天朝凤和元年五月,墨鸾坐在车上,遥遥望着愈来愈远的凤阳城,直到那些熟悉的往昔终于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灰色,下意识地,抓紧了白弈的手。
  离别一路,她望着他,幻想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便能,永不分离。


  卷二 寒潭凄恻九重悲

  鸾说·迷局

  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一个人,又一个人,她,她们,用一腔鲜红荼蘼对我说:
  在这个地方,仇恨,权力,比爱,重要千万倍。
  那些为爱而生的人们呵,竟只能为爱而死,不得活。
  她们坠了下去,滚落在那无尽赤炼之中,悲呼彻天。
  我只得眼睁睁看着。
  我多想转身逃开去。
  我问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送来这里?
  然而,却在潸然刹那,从自己的眼泪里看见湮灭的谜局。
  原来是我。
  生于此,长于彼,又还于此,或许,也将终于此。
  原来,我本就是,逃不出去的。
  ——墨鸾

  章一九 入九重

  穿过永安门、虞化门、丹凤门,绕过含章殿、紫宸殿,沿着幽幽太液池畔一路往西,远远已可瞧见庆慈殿威严辉煌的梁影。
  前面带路的女官稳步徐徐,身后两个青衫宫女身姿款款,举手投足,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的。
  墨鸾看在眼中,暗自紧绷。
  谢夫人略回首,冲她点头微笑。
  她心中一暖,这才稍稍安定。
  不知觉,又想起初到帝都时,谢夫人抚着她乌黑长发,亲手替她梳髻插簪,似有泪落。谢夫人叹道:“好孩子,戴好这支簪,你母亲她……她会护佑你的。”
  她闻之怔忡良久,懵懂不明。
  忽然,一个清脆嗓音打断她思路。“夫人、贵主请随小人来。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与德妃主已久候了。”
  墨鸾抬头,见个青衫小童躬在面前,模样看不大清,嗓音却甚是出众,犹如莺啼。这小童作的是内侍装扮。这天阙九重之中,即便是内侍,也有如此秀雅。墨鸾由不得肃然紧张,一面跟在谢夫人身后,步上白玉工雕的台阶,先在殿门外拜过,入得鬼梁大殿,再拜。
  “自家人,不必这么拘礼。”一个老妇道,声露慈威。
  墨鸾尚不敢抬头,兀自揣测那便是当今太后了,又听见谢夫人向皇后和谢德妃问礼,听见她们姊妹相称的寒暄。德妃原是夫人的亲姊,替今上育有一子,便是汉王乾。而皇后,却是太子晗和婉仪公主生母。
  “阿鸾,便上来让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与妃主瞧一瞧。”谢夫人如是唤道。
  墨鸾依言颔首上前,又行一次礼,这才缓缓抬头。
  这次,终于看清那三个高高在上的贵妇。太后的凤冠银丝,皇后的雍容慈厚,德妃的端庄淑仪,最终落在眼里的,却是三双同样的眸子。墨鸾暗自一惊,慌忙忙又低下头去。
  这三双眼,竟是那样毫无二致的深,外热,里凉。
  “你们白家倒真是奇巧。这样好的女儿,藏得连个音信也没有。若不是婉仪,还不知你们打算要藏到什么时候呢。”太后如是笑说,一双眼却紧盯着墨鸾,上下打量,眸光欲渐锐利。
  忽然,太后眼神一震,紧紧落在墨鸾髻上那一支青翠碧玉簪上,朱唇颤抖,张口似想问些什么。
  谢夫人却适时笑道:“这丫头出生时让仙家算过一卦,说她及笄前不可现世,否则便有大凶之灾祸及旁人,故而一直养在凤阳,不敢让她出来害人。太后殿下的恩典、贵主的仁心美意,只怕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福薄,承不起。”
  太后静一瞬,唇角微扬。“你们白家的女儿还有什么承不起的。又是德妃的亲外甥女儿。”说着,她便向德妃道:“德妃,你觉得如何?”
  德妃优雅应道:“我倒是喜欢的紧,何况还是亲上作亲。可说到底,怕是还要等九郎自己定夺的。母后是看着九郎长大的,这孩子倔得跟牛一样。”
  她们是在谋划汉王乾的婚事。汉王李乾乃今上幼子,年方十七,迄今尚未婚配。
  墨鸾心惊,由不得想起白弈,顿时,心颤成哀。
  她正神思恍惚,猛然,却听殿外笑声爽朗。“皇祖母,看孙儿给您带了什么来?”一个玉带金冠的俊秀少年三两步冲进殿来,一手挽着张弓,另一手还拎着三只好肥壮的野兔,笑嘻嘻道:“孙儿知道皇祖母喜欢炖兔肉,特意亲手猎了。瞧,这还活蹦着呢!”好似应证,那几只野兔无声地蹬着腿,俨然待烹惨像。
  “九郎。”德妃拧眉嗔道。“像什么话,这样就闯进来。多大的人了。”
  原来他便是汉王李乾。墨鸾闻声,下意识向后缩了一缩。
  李乾听了母亲斥责,顽皮吐了吐舌头,连忙将长弓野兔都交给宫人撤下,规规矩矩向太后、皇后行了礼,又拜见过母亲,而后,抬头灿烂一笑。
  太后用下巴指了指墨鸾,对汉王乾道:“这是你姨母家的表妹,今日起便留在内廷陪我,你也去认一认。”
  墨鸾忙福身施礼道:“见过汉王殿下。”
  李乾对谢夫人笑道:“姨母,这样好的表妹怎么我从没见过,也未曾听姨母提起呢。”
  他倒是一副似乎热络的模样。墨鸾心中一寂,忍不住又往后缩了半寸。
  太后见状微笑,缓道:“小九,太液池上的荷花开得盛了,你同文安一起去,给皇祖母寻两朵细嫩的回来插髻。”
  李乾乖巧应声,便喊墨鸾同去。
  墨鸾尚自踟蹰,却见谢夫人微微蹙眉,冲她点头,瞬息无奈,却也只能躬身告退,随了李乾出殿去。
  未曾想,才出庆慈殿,那汉王李乾却忽然刷得变了一张脸,人也一下弹开三丈远。“贵主莫怪小王出言不逊,但即便你有母妃和姨母撑腰,我也不会娶你的。”他板起脸来,一本正经模样。
  墨鸾略微一愣,旋即反而微笑起来。
  她忽然笑了,李乾一时惊诧,盯着她看了半晌,闷声道:“我虽无心叫你难堪,但你也不必这样吧。其实不做这个汉王妃是好事儿,你何必如此难过。”
  “大王何以觉得儿家是难过?”墨鸾奇道。
  李乾嘀咕道:“在你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啦,但她们好歹都还会哭呢。你却还笑,我怕你是给气糊涂啦!”
  他一副理所应该的模样,墨鸾见了愈发失笑。“大王尽可放心。”她略理披帛,轻道,“大王不愿娶,儿也不愿嫁,故而开怀罢了。”
  李乾呆了半晌,忽然醒过神来。“那可好极!”他拍手乐了,“那我便走了。回头你告诉姨母你不嫁,姨母肯定舍不得逼你。”说完,他竟真个转身就跑。
  墨鸾被他留在原地,忽然孤身一人,惊异万分。
  这算是遇着了贵人?还是遇着了一个怪人?她由不得苦笑,一时竟有些无措。诺大皇宫,人生地不熟,又不好立刻独自返回庆慈殿。她静了一会儿,想起临行太后吩咐是要去太液池折两朵新荷。想来只是个幌子,诚心编派她与汉王同去。但无论如何,她便去寻来,总有借口交差。
  她如是想着,独自一人往太液池畔走去。
  太液池波澜不惊,间或有燕儿揽徐风掠过,扯动杨柳一片。湖风微醺,拂动她缕缕额发。不似凤鸣湖的秀丽,却多了几许大气天成。
  她由不得在湖畔站下来,不忍又想起皖州种种,凤鸣湖畔,春风和煦。她想起白弈,想起离别前刻,她在车辇上回首,穿过宏伟雄壮的永安门,看见他伫立的身影越来越小。他脸上的表情模糊又清晰,她真恨不能跳下车去。
  宫墙深深,一朝进来,也不知几时才再能出去。
  白弈对她说,此行太后召她入宫,一则是为试探白氏,旨在投石问路,要看白氏是否还听命于皇族,另一则,却是要将她禁为质子。
  “我会安排人照应你,你千万诸事小心,只需忍耐一阵,我很快便设法接你回来。”抱别时,他如是在她耳畔低语。
  想起这温柔许诺,她轻叹一声,略略心定。
  湖上新荷醉卧,远望,静如处子,美不胜收。只是,远得触不可及。
  她立在湖畔,望着那清荷,怔怔出神。
  忽然,有风拂面。她下意识微微阖目,抬手轻掩眉侧,再睁眼时,却险些呼出声来。
  面前,两株娇嫩荷花,还挂着水珠,阳光下晶莹润泽。
  她惊得后退两步,却见一个瘦削男子站在面前,黑衣乌发,一双眼,明若星辰,手上拿的,正是那两株出露新荷。
  但却也只得见那一双眼。
  他戴一张漆黑面具,样貌不明。
  惊愕之下,由不得呆了,怔怔中,却是那人将两株荷花交与她,又在她掌心写下一个“白”字。
  莫非,是哥哥手下之人……
  墨鸾又是一惊,反而定下心来,静了一瞬,柔声问道:“多谢大哥。敢问——”
  她尚未说完,那黑衣男子已应道:“属下艮戊。”
  艮戊。这样的名字,大抵也只是个代号罢。墨鸾微叹。她隐约知道,白弈身旁有那么几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将,身手非凡,轻易不示人,便像暗夜中的影子一般。可如今,白弈却派了如此亲信来照应她。她心中一暖,眼眶由不得略有些潮。
  “小娘子拿着这个。”艮戊将一枚玉雕戒指递给墨鸾,道:“这戒指是下过蛊的,但凡小娘子用得着属下,只需吹这枚戒指,旁人都不能听见,但属下定会立刻赶来。”
  那戒指很细,雕工极精,墨鸾将之托在掌心端详片刻,微微惊异,方想细问,抬头时,却见艮戊已没了踪迹。他便像是氤氲雾散了一般,一如他出现。
  墨鸾惊讶万分,下意识四下追寻,只是再瞧不见艮戊半分身影,却见不远处一个月黄半臂石榴红裙的女官领着名小宫女款款而来,不多时已到了面前。
  “贵主。”那女官福身礼道,“太后请贵主回去。”
  墨鸾忙还礼笑道:“有劳姑姑了。请问姑姑怎么称呼?”
  那女官道:“妾身姓傅,贵主喊我芸娘便是。”
  墨鸾暗自仔细打量这女官服制符令,认出她正是方才入宫时司职接引的尚宫,忙道:“原来是傅尚宫。我不识礼数,叫尚宫见笑。”
  傅芸娘略打量了她片刻,也没有再客套,反而问道:“贵主方才……可是与什么人在说话么?”
  “没……没有……”墨鸾心尖一抖,“或许是……我方才见湖边的燕子可爱,与它们说话呢。”她本想推辞许是傅芸娘看错,转念却又觉得似乎不敬,匆忙改了口。
  傅芸娘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旁的,只领了墨鸾回庆慈殿去不提。
  从今往后,万事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皇城外,神都里,白府上。
  白弈正轻靠在书斋门旁,里头案前,大司马白尚正埋头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问道:“你怎还不回凤阳去?”
  白弈道:“儿子跟着爷娘多尽两日孝道不好么?”
  白尚道:“你要尽孝,不若早些与公主生个孩子。咱们白家也就只有你了。”
  父亲提起婉仪,又说这个。白弈心中陡然一烦,不禁冷笑:“不是还有一个么?还是我忘了你根本不在乎。”
  刹那,白尚手中笔一顿,僵了许久,缓缓搁在砚台旁。他抬头看了一眼靠在门畔的儿子,静道:“多少年了。这一口气,你还打算堵到何时?”
  白弈却微笑。“儿子不敢与阿爷赌气。但——”他眸色陡然锋利,冷道,“阿爷如何做事不代表我也必须这么做,我有我的步调,阿爷能否不要横加干涉?”
  他暗指的,自是眼前,婉仪将阿鸾推进宫中,父亲明知此事却故意下令将他蒙在鼓里。他自然知道,父亲此举,一来是想反将太后一军,阿鸾是姜宓公主的女儿,容貌上与姜宓公主七八成的相似,摆在内廷,刺得却是太后心头肉,何况线的另一端总还握在白氏掌中,这人质究竟是谁的,尚难定夺;再来,父亲是怕他与阿鸾相处的久了,愈发难分难舍,故而有意将阿鸾推开去的。若置身事外,他亦不能否认父亲走了一步好棋,但这一步,却要叫阿鸾多吃多少苦头。他心中窝火,故而说话带刺,毕竟是亲父子俩,比之外人,更无顾忌。
  白尚闻言摇头苦笑。“我还真希望你什么都不用我管了。”他重新执笔,又埋头去写那一副字,一面无奈叹道:“你这个脾性。二十几年都拧不过来。”
  你倒说说要将我拧成什么模样才顺心满意?白弈心中愈发潮冷,正欲待开口,忽然,却听屋外园中一阵人声。他立时紧醒收敛,连神情也变了,眨眼便是和煦笑容。果然,不到半刻,便瞧见汉王李乾风风火火跑近前来。
  “表哥!表哥!”李乾还未进门人已先喊了起来,刚踏进半步,瞧见白尚,吓了一跳,忙行礼道:“姨丈好。怎么……怎么姨丈没上职去……?”
  白尚和蔼笑应:“圣上英明,天下太平,老臣乐得赋闲,写写字画。殿下急匆匆来,可是有事?”
  “唔……”李乾迟疑片刻,支吾道:“其实也没什么,恰巧有空,来看看姨丈和表哥。”
  白尚也不追究,只叫白弈陪李乾庭院中四下走走。白弈会意,立刻便领李乾出院中去。
  才一走远,李乾一把拽住白弈道:“表哥你可不义气!你明知道……还——”他打哑谜一般,话说了半截,气鼓鼓望着白弈。
  白弈见状笑叹:“大王玩够了早些收心罢,你这样,德妃主可——”
  “我可不是闹着玩的。”李乾打断他,一双眼一本正经的乌黑明亮,“我来就是想找你说这个,你跟姨母说说吧,别和我母妃搅和在一起瞎操心了。”提及自己的母亲,他忽然又负气起来。
  “好。”白弈微笑,“但你得多替我照顾些阿鸾。内庭重地,不是我这种外臣随意进出的。”
  “哎?你们先把她弄进去,害我出一身冷汗,现在又要我照看她……我怎么觉得我亏了呢?”李乾单手托腮,拧眉思道:“不行,再加个条件——表哥,你应承我,可不能欺负我十二妹呢。”说着,他咧嘴笑起来,单纯而轻快。
  怕是要求她别“欺负”我才好。白弈心中冷道,面上却依旧笑得和暖,应道:“我怎会欺负贵主?”
  “那怎没见你带她回来?”李乾忽然问,“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凤阳?”
  瞬间,白弈眸光陡寒。他不动声色微静半刻,道:“她过两日就回了。路途辛劳,不想要她跟着赶路。”
  “那好。成交。”李乾握拳捶在另一手掌心,展眉开怀,“事儿说完了,我可就先走了。”他摆摆手,转身便走,俨然急不可耐。
  白弈静看他一溜烟跑了,也不挽留,只是心中暗自斟酌。这小亲王如此的个性,自是打小给宠出来的。李乾大概从没什么身为皇子亲王的自觉,更不谈皇权大宝,只是,旁人未必也会同他一样。无论是德妃,还是父亲,甚至其它皇子朝臣们。他唤来家将艮乙,问道:“查出端倪了么?那个姓陆的乐伎。”
  艮乙道:“光化二年那件旧案公子还记得么。据传说,当时乐府司令丞陆洍之妻正身怀有孕,临刑前难产母子皆死在大牢里了。”他顿了一顿,又接道:“陆洍的妻子是个蓝眼睛的胡姬。”
  白弈略一惊,当即令道:“你快去跟紧了汉王殿下,但有异动,立刻回报。”
  艮乙领命,即刻追着李乾而去,转眼消逝无踪。
  穿过朱雀大街,楼阁渐渐秀气起来,不再是达官显贵们的高门深宅。
  李乾喊了驾车仆子在一家大院落前停下,才下车,已听得院内声声唱婉,他不自禁微笑,两三步跨进门去,入了院,反而愈走愈缓。
  院中水榭里,一袭绿衣水袖的女子腰柔如柳,婀娜而唱:
  “西风常烈水常东。叹匆匆。忆华荣。又念当年,独有旧情衷。玉殿金陵应犹在,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看此间兴亡种种,乱纷纷,还冗冗。谁堪与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涌卷重重。何处风流仍醉卧?苍苔冷,瓦堆寒,尽成空。”
  她唱得凄凉婉转,声声慢里又有激烈隐埋,水袖舞得猎猎。
  李乾从旁听着看着,暗自吃惊。
  忽然,一道青光袭来。他下意识闪避,伸手去挡,却是那一只绿袖,鞭子般抽在掌心,宛如灵蛇。
  “誉娘!”掌心疼痛,他吓了一跳,忙大声唤道。
  那女子回身看见李乾,拂手收了绸袖,眉眼渐渐柔和下来。“大王来了。”她垂下双眼,柔声应时,睫毛轻颤。
  李乾上前一把拉住她,小心问道:“誉娘,你怎么了?”
  “大王,祥誉没事。”那女子轻轻摇头。
  李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信她无恙,才又笑道:“今儿个早晨,母妃又把我拎去相亲啦。这回是姨母家的表妹。”他拉着祥誉就在水榭里坐下。
  祥誉轻声问:“大王……答应了么?”
  “怎么可能!”李乾大声抗议,“再说人家也不想跟我呀。”
  祥誉眸光闪烁,又问:“那位娘子……漂亮么?”
  李乾不假思索道:“漂亮。比从前见过的都漂亮。”
  祥誉闻言神色一黯,低着头,却忽然听李乾道:“但是没你漂亮。”
  李乾望进祥誉眼底,痴痴喃道:“我总觉得,你的眼睛像是蓝色的。像海。我从没见过谁像你这样。”他握住她的手道:“皇祖母的千秋眼看快到了,皇祖母最爱听唱词曲调,乐府司与内教坊是一定要兴办的。我想办法带你进去,只要皇祖母喜欢你,别的什么都好说。”
  他说的笃定,祥誉静望着他,半晌,忽然问:“殿下,若是祥誉做得不好,太后……不喜欢呢?”
  李乾一怔,旋即道:“不会的。”
  祥誉道:“如果我惹太后生气了,她……她非但不喜欢我,还要杀我……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李乾哭笑不得,“你别乱想。”
  “我是说如果呢?”祥誉坚持道。
  “那……”李乾语塞半晌,“那我就带你逃走。”
  祥誉双眼一亮,旋即却又暗下来:“大王舍得么?你的父皇、母妃,还有这一掷千金的荣华富贵。”
  “我舍不得父皇和母妃。但是——”李乾看着祥誉,叹道,“我也舍不得你。父皇有那么多儿女,母妃贵为德妃,没有了我,总还能过。但你……所以我还是会带你逃走的。可是——”他拉住祥誉道,“你也要答应我,为了咱们俩,你别惹皇祖母生气,好么?”
  祥誉沉默良久,眸光渐虚。“殿下……”她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开口似想说些什么。
  忽然,一个人影急匆匆奔来,近看却是李乾跟前驾车的仆子。
  “大王!大王!”那仆子疾呼,“内廷来人寻大王呢,说是德妃主的头风症又犯了。”
  李乾一惊,刷地起身就走。
  “殿下!”祥誉紧张跟着站起身来。
  “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李乾回身给了她一个笑脸,飞快地跑掉了。
  他一路急急赶往德妃的兰心殿,还没上殿,已急急地唤起来。
  但他却见德妃好端端地坐在案前喝茶。
  “母妃?”他扑上去抱住母亲,惊疑问道:“你没事么?”
  “你这胡涂孩子又闹得什么?”德妃搁下茶杯反拉住他,道,“我能有什么事?”
  李乾闻言心上一颤,呆呆地望着母亲。忽然,他猛一下推开德妃,连连后退了两步,眼中神色,却全变了。

  章二〇 疑云破

  太后将墨鸾安置在庆慈殿与凤栖殿间的麟文阁。外阁,乃是太后藏书的书斋,古今广博,一应俱全,穿过小院的内阁,便赐给墨鸾作闺寝,明说是让她留在宫中陪太后读书闲聚,实则一举一动尽看在太后眼底。
  临别时,墨鸾执意送谢夫人到永安门外。
  谢夫人拉住她,又抚着她髻上那支碧玉簪,悠悠叹息:“好好戴着它,千万别摘下来。它便是你的护身符。”
  “……阿娘,这支簪……”墨鸾轻问。从此刻起,谢夫人是她的母亲。
  谢夫人静默,看着她,半晌,只叹道:“阿鸾,听话,戴着它,赫郎送你的那支,不要拿出来。”
  墨鸾失落而哀。原来,他送她一支琉璃,却是连拿也不能拿出来……
  谢夫人略转身,看向领一个青衫宫女跟来的傅芸娘,又是半晌沉寂。
  傅芸娘也只看着她,微微颔目。
  末了,谢夫人亲自将墨鸾的手交到傅芸娘手中,忽然福身一礼,诚诚道:“芸娘,这孩子,我便拜托给你了。”
  “夫人!夫人快别这样。”傅芸娘眸色略微颤动,慌忙将谢夫人扶起来,“就交给芸娘罢,芸娘理会得。”
  谢夫人点点头,转身上车去,才驱车时,又喊住车夫,探身在墨鸾耳畔轻道:“好孩子,你千万要记住,要在这个地方过活,你可以用你这双眼去看每一个能够眷护你的男人,但绝不可直视那些比你位高权重的女人,除非有朝一日,你比她们飞得都要高都要远。”她眼中深深的,是希冀与担忧交织。
  而后,她便驱车而去。
  墨鸾望着谢夫人远去方向,怔忡良久。那一条通向另一番天地的路,似无垠无际,再也望不到边。
  天阙宽广,回路步步艰辛。
  天色已渐暗了,那青衫小宫女打起了灯,在前带路。傅芸娘伴着墨鸾,一行往庆慈殿去。
  但不想,入丹凤门时,却停了下来。
  “这位小大姊是哪宫哪殿,看起来面生啊。”
  如此一声质疑,尾音儿带着上扬,七分地居高临下溢于言表。宫中称呼宫女,敬一声大姊,但此时此地搁在此处,却是摆明了要低人。
  墨鸾在傅芸娘身后抬起头,看见一个红袍将军领人拦在门内,那身披挂,还有腰间佩牌,赫赫地是左禁卫军将军。墨鸾心中略惊,正寻思如何应对,却听傅芸娘已道:“韦将军,这位便是今日太后接进宫来的文安县主。”
  “原来是白老侯君家的小娘子。”那禁军将军闻言道,“末将左禁卫军将军韦如海,冲撞贵主,还请恕罪。”他字字都是谦卑恭敬,那神情语调却分明是张扬跋扈的,半点也不将人放在眼里。
  墨鸾抬眼看了看那韦如海,又垂下眼帘去,只静道:“见过韦将军。”别的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她应对的不卑不亢,也不多话,反倒叫韦如海一时无言。
  傅芸娘见状轻扶住墨鸾胳膊,道:“贵主快走罢,太后还等着呢。”这话看似对墨鸾说,该听的,却是韦如海。
  再不得刁难,韦如海只好让开道去。
  待行过太液池,离丹凤门已远了,再往前便能看见庆慈殿的鸱吻飞檐。傅芸娘才对墨鸾轻道:“那是昭阳殿贵妃主的内侄。贵主往后离他远些。”
  墨鸾心尖微动,道了谢,没有再说别的。
  这一路,又需要赔几分小心。
  夜风扶摇,庆慈殿与凤栖殿掌上的灯火曳曳,荡出圈圈昏黄。
  双殿间园角小阁内,陆祥誉跌在地上,双手反负,眸子里,有幽幽蓝光闪烁。
  “你不是唱得好词曲么,唱来给我听听。”上首软席上,太后倚坐着,略仰面,静看着陆祥誉。
  陆祥誉埋首,表情全匿在阴影里。她似冷嗤了一声,淡淡应道:“祥誉唱的可都是反词反曲,皇太后殿下真要听么?”
  太后眸色一冽,眉心拧起。她微微阖目,叹道:“陆娘子,我既然请你入得宫里来,不妨劝你,乾是皇子亲王,你不过草介优伶,你若真想跟着他,便要顺应乖巧。”
  “请?我以为皇太后殿下特意骗走了汉王将我拿来的,原来是请。”陆祥誉轻哼一声,冷冷笑道:“不过也难怪,您这样的人物,要您分清礼仪廉耻,未免太苛刻了。”
  太后眼光又寒,眉间刻痕愈深,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陆祥誉却忽而抬头,迫视太后,那双透着蓝色的眼里,竟满是尖锐的嘲讽。“连自己的女儿都再看不过眼,弃之反之,同这样的人又还能奢谈什么。”她冷盯着太后,一字字说的快意。
  蓦地,太后瞳仁一紧,却有精寒散起。她霍地站起身来,挥手打翻了案上烛台。灯油撒在地上,火光顿时大盛,将她苍白面色映得青红。
  静随一旁的侍人慌忙扑上来灭火,她一脚将之踹开,任火光愈烈。她盯着陆祥誉看了一会儿,却反而笑出声来。“你慢慢想清楚罢。反正,我不急。”说着,她缓缓伸出手去,向着火光,摊平手掌,神色竟有些飘渺了。
  两个女子,一老一少,隔着腾腾的火苗,各自沉默。
  忽然,却有人在门外拜道:“禀太后殿下,文安县主回来了,正在前殿外候着呢。”
  太后闻声敛神,又看了一眼陆祥誉,顺手抄起一旁茶壶,一壶凉茶浇下,连着案上方巾将茶壶砸在地上,而后,拂袖而去。
  匍匐一旁的侍人这才敢上前扑余火拾残局,却是,一地狼籍。
  墨鸾在庆慈殿外候了约莫一顿饭功夫,太后的声音才在殿中响起,似毫无波澜,却又浅浅荡出些绕梁之音。
  “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太后步上殿来,在雕凤小榻上半卧而歇,懒懒地问,盯着墨鸾的眼神冰冷,满是审度意味。
  墨鸾上前,向她施礼。
  “舍不得你阿娘么?”太后轻笑:“我像你这么大时已嫁给先帝了,起初也恋家,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她又静静端详墨鸾半晌,问:“你与汉王相处的可好?”
  墨鸾颔首应道:“还好。汉王殿下风趣随和,待儿礼遇有加。”
  “礼遇有加?”太后忽而冷笑,“不是把你独自丢在园里了么。真是好礼遇。”
  她如是直白。墨鸾顿时窘迫,欲辩无言。
  太后站起身来,缓缓地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走到墨鸾面前。她离得这样近,墨鸾甚至能触到她寒冷的吐息。她细细地看墨鸾,忽然一把掐住墨鸾下颌,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她的手那样细,已爬上了迟暮之人沧桑的皱纹,但却如此尖利。墨鸾痛得忍不住皱眉,咬牙强挤出句话来:“儿家……白氏墨鸾……”
  “白墨鸾?白墨鸾!”太后手明显地颤抖着,但力道却愈重,她的指甲掐在墨鸾脸上,墨鸾几乎错觉颌骨也要给她捏碎了。她喃喃的声音如锉子一般琢磨脑髓,但偏又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令人阵阵晕眩。
  可她却忽然又将墨鸾推开。
  她收回手去,拢在胸前,从高处俯视,静了很久,这才缓缓开口道:“是了,你叫墨鸾。我老了,记性不好了。”她脸上渐渐挂上了温和的笑容,又问:“墨鸾,你觉得,我的这几个孙儿里,哪一个最出众?”
  墨鸾被她推在地上,下颌还生疼,又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小心应道:“听闻几位殿下个个龙章凤姿,但儿却只见过汉王殿下一位,故此,不敢妄言。”
  太后眼中一片光华闪烁,她笑道:“是啊,我忘了你才刚入京来。”她俯身,忽然伸手,将墨鸾髻上那碧玉簪拔下,拈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墨鸾猛一惊,不由自主瑟缩,却听见太后叹道:“这簪子可真漂亮,却是哪里来的?”
  墨鸾默然片刻,应道:“一个朋友……送的……”
  “谁送的?”她紧逼一步。
  墨鸾紧紧抿唇,只觉得心怦怦得就要破堂而出。
  “谁送的?”太后却陡然提了嗓音,愈加紧逼。
  “及笄时蔺公子送的……”墨鸾心尖一颤,下意识应出声来。
  “蔺姜?原来是他。”太后却又笑了,将那支簪插回墨鸾发髻,转身复又向高台之上的凤榻走去,墨黑凤袍在台阶上拖曳出大朵大朵浓墨荷花,却偏映出她高髻染霜的银白。“你们最好不要想欺瞒我,否则——”她忽然在台阶上回过头来,那眼神,宛如凶狠的兽。
  墨鸾按着心口,望着太后宁息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去,应道:“太后殿下明鉴,公主是您的嫡孙女,哥哥是您的孙女婿,我们白家,岂会欺瞒您?”
  “嫡孙女。孙女婿。好啊。”太后冰冷地哂笑。她站在高台上,没有再回头,只有幽幽灯火将她孤高的背影拉扯得细长,却偏又薄弱得瘫在地面。“晚了,回去歇了罢。记着,我是老了,但我还没瞎。”她拂袖重卧回凤榻上,直到墨鸾退出殿外,再没有睁眼。
  墨鸾从殿里出来,步伐微乱不稳,竟觉得浑身无力。她急急走过殿宇回廊,直到了麟文阁门前,才终于一下撑在廊柱,蹙眉轻喘。手紧按在心口,锐痛隐隐,犹如针刺。
  一夜注定无眠。
  墨鸾辗转榻上,无论如何无法入睡。胸口还隐隐作痛,她按住,略蹙起眉。
  她不知那是否算下马威。甫入宫门,太后冰冷萧瑟的杀气刺得她溃不成军,踉跄连连。
  是的,那华贵雍容的女人有杀气。
  她抬手,以手背轻掩双眸。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彻底改变,不似乡间恬淡清澈,亦不似侯府携手柔情。
  如今这个地方,是会吃人的。
  忽然,隐约有歌声飘来,似有似无,荡入耳中,如鬼魅般凄冷,却又摄人心魄。
  墨鸾悄身下榻,静在门畔细听一阵,终于寻出门外去,很快便寻到后园一角小屋。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歌声哀婉。
  五月夏风微醺,扬动发丝裙裾。墨鸾迟疑半晌,拢了拢纱帔,走上前去,从窗口向内一望。
  一抹月光淡撒,映出屋内女子清丽面容。
  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一双眼睛尤其有神,又大又深,泛着幽幽冰蓝。她抱膝席地而坐,靠在墙脚,神情遥远。
  她轻轻地唱:
  “西风常烈水常东。叹匆匆。忆华荣。又念当年,独有旧情衷。玉殿金陵应犹在,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看此间兴亡种种,乱纷纷,还冗冗。谁堪与共?望江水,碧流如洪。白浪淘沙,暗涌卷重重。何处风流仍醉卧?苍苔冷,瓦堆寒,尽成空。”犹如魅影轻吟。
  这词曲悲凉,歌声哀婉,墨鸾不由吃惊轻叹。
  那女子也看见了她,停下来,起身走到窗前,问道:“你是谁?”
  “我……”墨鸾心绪一摇,顿了顿,轻声应道,“我是庆慈殿新来的宫女。”
  那女子眼角微扬,望了她一会儿,道。“我叫陆祥誉。是个……唱曲儿的。” 她眼中现出凉薄的自嘲。
  “你……”墨鸾揣度着,小心问道,“你做错什么,太后罚你在这里?”
  陆祥誉道:“皇太后殿下让我唱曲儿,我没唱。”
  “为什么?”墨鸾问,“你……你唱得很好听呢……”
  陆祥誉静看她片刻,默默转身倚墙坐了下去。“ 你真的觉得我唱得好听么?”她略扬起脸,挑眉看向墨鸾。
  墨鸾静默点头。
  陆祥誉笑了,靠在墙壁,缓声道:“嗳,我没几天好活了,但我有个故事不愿自个儿带进土里去,你想不想听?”她也不待墨鸾回答,兀自便说了下去:
  “从前有个男人,精通五音六律,任至乐府司令丞。他的妻子是他前往西域求学时相识的,而后就一起回了中土,一直恩爱幸福。可当朝太后却看上了他,以权势相胁迫。为了妻儿安平,他只能屈从了。
  “那时,太后的女儿恋上了新科的状元郎,与驸马感情寡淡,令太后颇为头痛。太后要公主与她的情郎断绝,公主却拿那乐官之事反质问太后。于是,太后一怒,便作下毒谋。
  “她指人诬蔑那乐官的妻子弹唱反词,称胡女有不臣之心,将乐官一家责成死罪。而那所谓的反词,却正是公主倾慕的状元郎所作,于是自然要连坐。
  “那乐官与状元本是好友,于是一己扛起全责。公主与状元携手逃出帝都而去,但乐官一家却是惨死。
  “乐官的妻子在狱中产下一名女婴,她苦苦哀求狱卒放孩子一条生路。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的狱卒便谎称孩子已经死了,将女婴装在盒里抱了出去,丢在护城河中,任之自生自灭。
  “可老天有眼,那孩子活下来了,长大了,从母亲留下的血书中得知一切。所以她回来报仇。她发过誓,定要那歹毒的仇人血债血偿。
  “于是这个姑娘跟着一个曲艺班子辗转回到了京城,攀上了至尊的九子,为的便是复仇。可是她却……”
  说到此处,祥誉忽然顿下来。她静了许久,忽而一笑:“没有可是,她很快就能替她的爷娘兄长复仇了。”她站起身来,穿过封定木条的窗口,深深盯着墨鸾的眼睛。
  瞬间,墨鸾只觉得那双蓝眼睛像一个凄冷的漩涡,竟能将天地星辰也吸进去,令人不寒而栗。她张口欲言,却觉胸口闷痛,颈嗓阵阵发堵。
  “你听说过这故事么?”陆祥誉眸中泛着异样光华。
  墨鸾默然摇头。
  “也是,你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罢?那时你还未出生哩。”祥誉轻哂。她将头轻抵着窗栏,仿佛回忆着那遥远的过去,“当时可是很轰动的事呢。那公主正是当今皇帝同母的胞妹,那位状元也十分有名,姓姬,好似是叫姬雍罢。这些年过去,也没人敢说了,后来人就都不知道了。”
  蓦得,墨鸾只觉脑海里轰隆一阵嗡鸣,经不住地浑身颤抖。“你……你再说一遍……!”她一把抓住窗上木栏,任粗糙木刺扎的手心生疼。她惊乱催问,“那……那状元叫什么?公主呢?公主的名字……你知道吗?”
  陆祥誉十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叫姬雍。我没记错就是这个啦。公主的名字……”她忽然神秘地笑了笑,“公主的名字一般人不能知道呢,但是我知道。阿娘的遗书里说,她叫姜宓,平阳长公主李姜宓。我阿娘说,她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你看,我没有说谎骗你。”
  姬雍。姜宓。那是,父亲和母亲的名字。
  刹那,墨鸾只觉如坠山渊,闷得喘不上气来。洪流袭来,心间一片茫茫。
  不……这不可能……她是听错了,想多了。她如是对自己说。然而,却分明有另一个声音一字字钉在她魂魄深处,告诉她,那是她的爷娘,正是她的爷娘。
  这些事,哥哥知道么?还有别人知道么?为何……为何阿爷与阿娘,从未对她提起……?
  可如今,阿娘已不在了。而阿爷……阿爷和阿弟,却又在哪里……?
  “你怎么了?”祥誉见她神色不对,不禁问道。
  墨鸾呆了半晌才终于惊还神来,她静下来,目光游移,缓缓抬眼望向祥誉,轻声问:“你……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便不怕……”
  “穷兽之搏,拼死一奋,还有什么好怕的。不须你去说,那女人也什么都知道,但她那样的人不会将我放在眼里。我愈张狂,她愈会看低我,愈会要看我的好戏。”祥誉孤冷哂笑。她忽然凑上前来,放低柔了嗓音道:“但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不是什么宫女,太后绝不会让一个宫女随意在两殿走动,你是九殿下说的那个——姨妈家的表妹,我猜的对么?” 这次,她微笑了。
  墨鸾心尖一颤,但已再不能反驳。
  祥誉微笑而叹:“殿下告诉我,你不想嫁给他。所以我知道,你和那些女人不同。飞上枝头,贵为王妃,尽享荣华清闲,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何况殿下是个好人,任何人只需瞧上他一眼都该看得出。但你却不稀罕。所以我觉得,你是不一样的,我可以相信你。”她就着窗栏,握住墨鸾的手,道:“替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殿下听罢。请你告诉他:祥誉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不值得他记挂,请贵人莫做傻事,忘了那个辜负他的女人,开心、平安的过自己的日子。”她含笑说着,泪却已流了满面。但她倔强地转过身去,将泪光藏在阴影里。
  墨鸾只觉心中酸楚,泛着浓烈苦涩,震撼良多,一时竟不知究竟为了哪一桩。
  她立在屋前白月下,紧紧咬着唇,齿间一片腥甜。
  忽然,却有一阵喧哗吵闹传来,依稀竟是凤栖殿方向。
  凤栖殿,那是太后寝殿。
  “殿下……?!”祥誉猛回身,紧紧抓住窗间木栏,指骨节节青白,凄惶旋起。
  墨鸾神色一紧,眸色急变,却欲渐不明。她静了好一会儿,宛如雕塑,忽然,却向着凤栖殿方向,飞身奔去。

  章二一 滴血刺

  她一路飞奔,终于在将至凤栖殿时被拦了下来。
  拦住她的,是傅芸娘。
  “贵主不能去。”傅芸娘一把死死拽住她。
  墨鸾道:“是汉王殿下来了么?”
  傅芸娘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墨鸾迈步便走。
  傅芸娘又拉住她,急道:“贵主别去。只当是什么也不知罢了,何苦惹祸上身?”
  墨鸾充耳不闻,固执疾走。
  “小娘子!”傅芸娘疾呼,“夫人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否则我……”她一窒,没有再说下去。
  墨鸾回身望向芸娘,夜风拂动她的纱帔群裾,青丝微动。“傅尚宫,你就让我去罢。我非去不可。就当是……为了我自己也好。”她如是道,眸中光华闪烁。
  傅芸娘浑身一颤,当下呆立。面前这少女,那般眼神,绵柔中蕴藏倔强,熟悉地令人心疼。
  凤栖殿上明昧不定。风动帘幔,高屏香鼎投下的巨大阴影仿佛魑魅,压得人心头沉重,似喘不上气来。李乾愤怒地吼声尤似哭泣。
  “你便是把她碾成灰我也要跟她化在一起!你休想用这种方法拆散我们!”他的嗓子已极度嘶哑,每一字皆拼尽全力。
  “孽畜!给我闭嘴!”太后勃然大怒的斥责震得凤栖殿的梁宇也在颤抖着,“这是一个皇子应该说的话应该做的事吗?”
  李乾大笑:“你以为是我想生在天家做这个皇子的吗?这从来就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东西。我不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你们凭什么要我们为此付出代价?”
  “你——”太后似一句话堵在颈嗓再吐不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乾双眼熬红,看着高高在上的皇祖母,瞬间苍凉。
  他绝不曾想过,皇祖母会假母妃之名骗开他进而带走了祥誉。他不顾母妃阻拦,闯出宫去,想寻白弈相助,但却偏巧撞上姨母从宫中回府便感了风寒,大司马府上一片忙乱,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也再难启齿,不敢给表哥多添麻烦。他又去找旁人,但平日里从交甚好的几个,不是推搪便是反过来劝他:不过一个伎子,算了。他又急又怒,干脆径直扑上太后门来。
  他本不想这样,他也不想让皇祖母生气难过。可她是他的祖母,他是她的孙儿,他们是一家人,为何竟也要有这般手腕?
  他立在殿上,固执而又悲伤。
  忽然,殿外传来个清脆嗓音。
  “启奏皇太后殿下,白氏墨鸾有要事容禀。”
  凤栖殿里顿时一静。
  太后渐平缓下来,拢了拢发鬓,沉道:“进来。”不过两个字,却是疲倦深深。
  殿门一开,透出黔夜深浓里的惨淡白月。墨鸾披着月光步步走上殿来,神色肃穆。她也不看李乾,兀自俯身向太后拜道:“儿有个故事想说给太后听。”
  “呵。”太后轻笑,“你大半夜里来,说的要事,就是个故事?”
  “就是个故事。”墨鸾颔首静道,“是个小姑娘的故事。这姑娘姓姬。她的母亲,叫姜宓。”她忽然抬起头,直视太后,那般眸色,分明是凌厉非凡,发髻上一支碧玉簪,在清寒月光下荧荧得,愈发鲜翠。
  一瞬,夜风吹动烛火,摇曳下,昏昏欲灭。
  太后手上陡然握拳,丹蔻竟似要掐进肉中去。她无声地望着墨鸾,眸中风云暗涌,面上宁静无色。良久,她缓缓道:“九儿退下。”
  李乾却依旧固执立在那儿,半步不挪。
  “你先回去。”太后阖目而叹,“皇祖母答应你,绝不动她一根头发。这样,你该安心了。”
  李乾目光微闪,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一旁墨鸾,略犹豫,终于还是转身而去。
  凤栖殿上骤然戚寂。
  太后目光冰冷,如刀剜剐着殿上孤立的少女,似要将之剖开来看个通透。“你特意来,无非是要替他们解围。现在,你可以说了。但你该知道,你若说不出什么令我满意的来——”她忽然开口,幽幽的声音竟似从地府飘来。
  墨鸾道:“那太后是想听一个满意的故事呢,还是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你是在和我说话么?”太后冷笑。
  墨鸾只沉默不语。
  半晌相对,太后疲惫一叹,靠在凤榻上,撑腮倦道:“你说罢。”
  墨鸾暗暗在袖中扣紧十指,深吸一口气道:“永贞九年秋天的时候,哥哥从外面救了个小姑娘回府来。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刚从伎馆里逃出来,被打得浑身都是伤。”
  “伎馆?”太后挑眉。
  “是。”墨鸾垂目道,“她……她被她父亲卖了。”她忽然在阴霾里绽出一丝笑来,模糊而又苍凉。
  “卖了?”太后猛捏住雕凤扶肘,细长的指甲划出尖锐的响声。“卖了。”她眼中满满的匪夷所思。她冷问:“为什么?”
  “大概是……养不活两个孩子了罢。与其都饿死在一起,不如卖掉一个。”墨鸾道:“自永贞八年起,荆襄川蜀连年蝗患四虐,粮食颗粒无收,百姓们没饭吃又还要纳农税,逃荒路上易子而食都是有的,卖个女儿又算什么?”
  “胡说!”太后拧眉喝斥,“朝廷每年都放了赈灾的钱粮,派了专员治蝗。”
  “是么?但我只听说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逃荒,逃去邻州邻郡,不在辖区官府就没有名册,就不能收税。这些,皇太后殿下久居繁华京中,大概是不知道的罢?”墨鸾忽然抬起头来,直视太后双眼。不知何时,她唇角竟已染上一抹冰冷嘲讽。她声音很轻,落在空旷堂皇的大殿上,偏字字清晰。她道:“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每个人眼里都写着,不想死,想活下去。所以根本没有道理可以讲。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无所有,连最亲的亲人也失去了,这种感觉,你会懂么?”
  她静静立在大殿中央,双眼冰凉,深不见底。她便像一只墨黑的蝶,一面华丽,一面阴冷。
  太后良久看着她,眸色渐沉,忽然,却冷哼一声,道:“就算如此好了。她母亲呢?她如何能够允许。”
  “母亲。她母亲……”墨鸾忽然安静下来。她久久地静默,宛如一尊冰雕。
  “她母亲怎么了?”太后忽然问。
  墨鸾依旧不语,只是盯着高台之上那妇人的眼睛,一如固执蜷缩的幼兽。
  太后猛地站起身来,暴怒般扑下台阶,一把掐住墨鸾咽喉,几乎要拧断那脆弱的脖子。“谁允许你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她嘶声质疑,喘息时胸口起伏激烈。她死锁墨鸾双眼,似要从那一双深黑中挖出魂魄来,严厉地逼问:“说,她母亲怎么了?”
  “死了。”墨鸾闭上双眼,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来。
  瞬间,有碎裂轻响。
  太后一怔,忽然松了手。“死了。竟然,死了。”她仰面爆发出一阵大笑。“骗子!”她愤愤地盯着墨鸾,双眼赤红犹如俯伏待扑的猛兽,“你不是白家的女儿吗?你不是从小就在凤阳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墨鸾跌在地上,一手抚着颈项,掩住生疼的红痕,轻声应道:“太后忘了。哥哥救了姬氏那小娘子回府,这些事情,自然是她告诉我的。”
  “她人在哪里?”太后俯视着墨鸾,追问,“我要见她。现在。”
  “她……”墨鸾一顿,笑道:“她也死了。”
  猛地,太后一窒,半晌才道:“怎么……死的……?”嗓音竟已有些断裂的颤抖。
  墨鸾道:“病死的。”
  “……葬在何处?”太后追问。
  墨鸾道:“她得的是心肺病。女儿痨。一把火化了,撒在凤鸣湖里了。”
  “你们白家不是无所不能么?连个小姑娘也救不活?”太后尖锐冷笑。
  墨鸾道:“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谁又还能救得了她。”
  太后终于沉寂下来。“你骗我。你们蓄谋好的。故意拿这些来骗我。”她仰起头,双肩微微耸动,身影顿然苍颓,不知是笑还是哭。“你出去。现在就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她转过身去,疲倦深浓。
  墨鸾躬身施礼,却在推开殿门那一瞬,泪水崩溃。
  宫殿高门沉重,映衬着她彻骨的无力苍凉。
  她多希望那个女人否认,彻底的否认。父亲,母亲,她,他们,与这个地方,与那些阴谋与背叛,那些冰冷无情,没有丝毫的关系。
  可是,她等来的,却是无异于承认的癫狂。
  那个高高在上却又冷酷无情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外祖母么?
  呵,如今,她该怎么办?
  她倚着门跌坐在冰冷地面上。夜风,钻心刺骨的凉。
  忽然,她只听身后殿内一声闷响。
  她惊地一下跳起来,慌忙推门奔进殿去,却见太后倒在地上,苍白的发,漆黑华服,仿佛一幅绝望的画。
  她忽然觉得害怕,浑身颤抖着扑上去抱住那垂老的妇人,失声喊起来。
  御医们急匆匆赶来,诸后妃接踵而至,整个京大内沸腾慌乱成一片。然后是皇帝。
  墨鸾安静立在一角阴影里,低着头,听这一片混乱嘈杂。
  良久,有人从内殿出来,却是皇帝。众人惶惶地拜迎。
  王皇后已上前去,轻问:“陛下,母后凤体安好了么?”
  “母后已醒了。御医说没什么大碍。”皇帝微笑,他将殿内众人挨个打量一遍,忽然问:“皇后,哪一个是叫墨鸾的?”
  王皇后顿时神色一紧,看一眼呆在角落的墨鸾,诺诺应道:“是……是德妃的外甥女,母后亲封了文安县主,点入宫来作伴。”
  皇帝“噢”了一声,又问:“人呢?”
  王皇后无奈,轻唤:“文安,你还不过来见驾。”
  墨鸾缓步走上前去,拜道:“白氏墨鸾叩见陛下。”
  “原来是德翁的女儿。难怪乖巧伶俐的模样。”皇帝打量墨鸾片刻,笑道:“母后对朕说,甚是喜欢你。才醒过来便喊着要见你,药也不肯吃。你便去小心陪着吧。”
  墨鸾心绪沉杂,轻应了声“是”,便向内殿走去。才走出几步,却又被皇帝唤住。
  皇帝道:“你抬起头让朕瞧一瞧。”
  墨鸾略一怔,回身抬了头。
  皇帝仔细打量她半晌,笑道:“难怪母后喜欢你。着实是像极了,尤其是眼睛和鼻子。”
  此时的圣上笑得何其慈蔼,半点没有为君威严。他……是她的舅父呢……墨鸾心中一颤,张口欲言,却还是生生咽下去,又低了头。颔首时,又听见皇帝道:“母后年纪大了,你就多陪陪她,说些让她开心的。”
  墨鸾面颊酸麻,忙又应了声“是”,转身疾走。
  她忽然有了亲人了。可这却愈加令她无措,甚至心痛。
  她步入内殿,正看见太后靠在榻上,固执地不愿吃药。
  分明已是银发苍苍,平日里雍容在上,此时此刻,却像个孩子,怕苦。
  一旁的御医急得满头大汗。
  墨鸾默默走上前去,接过药碗,捧到太后面前,柔声道:“您喝药吧。喝了身子才能好啊。”
  太后望着她,眸中光华明灭,忽然却折射出一种如婴孩儿般的稚嫩,又很脆弱。她一把抓住墨鸾手腕,双唇抖动。她喃喃的说话,声音细不可闻。
  但墨鸾却听见了。
  她在呼唤,一声声呼唤。
  “阿宓。阿宓。你怪阿娘么?”
  刹那,泪水泉涌。墨鸾咬着唇,只觉得自己忍不住地颤抖。她握住太后的手,那双手冰冷而削瘦。“不怪您。阿宓……从来都不怪您……”她哽咽了,泪水落在药碗里。
  太后眼角涰泪,却泛出些喜色来。她将药水一口饮尽,然后抱住墨鸾,反反复复地呢喃:“阿宓乖,你回来就好了。不要哭。不要怕。阿娘抱着你呢。”宛如梦呓歌谣,直到,又沉沉睡去。
  心中,顿时哀恸。墨鸾只能将脸埋在太后怀里,闷闷地,无声流泪。
  再度醒来时,太后静静望着墨鸾,良久阖目长叹:“你说,她还有一个孩子。在哪儿呢,是个小郎君,还是个小娘子。”
  “是……是个小郎君,叫阿显,今年,应该也有九岁了。可是我……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儿。”墨鸾轻声应道。
  太后微微点头,不再追问。
  “太后殿下……”墨鸾静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那……汉王殿下……”她思虑不定。看李乾那般痴狂,若祥誉殒命,他怕是要心如死灰。可祥誉却要杀太后,要杀她的外祖母。
  太后闻之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墨鸾,复又闭上,缓声道:“给陆丫头一个身份,留在汉王府上,也不叫她再到处乱跑,就是了。”
  “皇太后殿下明断。”墨鸾心中一喜。
  太后却只是叹息,依旧拉着她的手,固执地不愿松开。
  没有人知道这只新入宫一天的小县主凭得是什么说服了一向决绝的太后,人们只看见太后有多么器重她,无论何时何地,总要将她带在身边。
  于是,各殿院私厢拜会的络绎不绝。内廷动了风向,外朝自也不会落下,种种揣度,总离不开几位皇子的府上。白氏这位小娘子必定是要飞上枝头的,毫无疑问。白老侯君应酬婉转,愈加顺风顺水。
  李乾欢天喜地的领了祥誉回去,更是感激涕零,专程几次地来道谢。
  对此,墨鸾只有苦笑。
  这大概是最好的局面,两不相害。
  太后对她很好,甚至让她觉得,她是在将她当作外孙女来疼爱。
  可太后却不喜她提及白氏,更勿论让她与白家人相见,即便是李乾和德妃也一样。
  她把她隔绝起来,圈在身边。
  但墨鸾却愈发思念。太后对她的好让她觉得害怕,仿佛数九寒天里一件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华裘,外头火热,里面冰凉。她想白弈,无时无刻不在想,尤其是清灯照壁静谧无人时,更有满腹的苦恼和困惑想对他说,想从他的掌心寻一些温暖和安心。
  夏夜分明微醺,她站在窗前,却不由得战栗,恍惚失神。
  忽然,一阵柔风扑面,撩动她衣袖额发。她下意识闭了眼,瞬间,竟察觉温暖气息,如此熟悉,将她包裹。她惊得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霎那,心,已漏跳。
  白弈。
  白弈。
  是他。真的,是他。
  她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抬手轻抚上他的眉眼,却有泪先滚落面颊。她忽然推开他,急道:“你来做什么?私自出入内廷,私会内廷女眷,罪同欺君。你快走!”
  他静看她半晌,任凭她固执地将自己往外推,终于一把捏住她的手,哭笑不得地叹息。“傻丫头!你别叫这么大声,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她鼻尖轻刮一下。
  她下意识捂住鼻子,眼神无辜又委屈。
  他端详她半晌,轻吻她的前额、鬓角。
  心弦颤抖,她再顾不得其它,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她听见他胸膛里滚烫而有力的搏动。她终于又听见了他的心跳,却发现那样多的千言万语已是无声。她只能这样抱着他,只愿这样抱着他,幻想地久天长。
  忽然屋外却有个声音响起。
  “贵主,太后命小人给贵主送莲子绿豆百合羹来。”
  瞬间,两人顿时惊醒过来。
  外面话音未落,白弈闪身已藏匿了踪影。
  墨鸾忙强自镇定,小心开了门,却见一个内侍领着两个小宫女,内侍手里捧着个食盒,两个小宫女却均是手捧香炉。那内侍礼道:“太后吩咐,天气闷热,务必要替贵主将阁里四处都好好熏一熏。”
  墨鸾闻言忙应道:“有劳了。且放下我自己来吧。”说着,便去接那两个小宫女手中的香炉。
  但那两个小宫女却不松手。那内侍上前一步堵住墨鸾去路,道:“请贵主用羹。”
  墨鸾看着那内侍手中食盒,一时浑身发冷。此时此刻,太后突然赐下关照,未免来得太奇巧。但太后赐的羹,她若不用,便是不识抬举,是忤逆了。
  “请贵主用羹。”那内侍又催着,将那碗羹递到墨鸾面前。那两个小宫女已捧着香炉开始要四下走动。
  墨鸾情急,拿起那碗羹浅浅尝了一口,看准一个小宫女从近身走过,故意便向她身上撞去。
  青花瓷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凄惨脆响,香炉倾倒,香灰撒出,烫的她忍不住叫出声来。但她顾不上疼痛,俯身装做要拾地上碎瓷,在那碎瓷片上狠狠握了一把。
  鲜血,顿时泉涌,混着汤水滴得到处。
  那小宫女许是有些吓着了,忙俯地谢罪。另两个,却是一人捧着香炉,一人捧着空食盒,呆磕磕在原处愣看着墨鸾,半晌才惊起来,便要去寻御医。
  “快别去了!”墨鸾忍痛拦住他们,“这么晚了,太后这儿传起御医怕是要闹大的,我自己包一下就可以了。”
  那三人仍是愣看着她。
  墨鸾按着手上伤处,对那还俯在地上的小宫女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说,你们不说,太后殿下不知道就不会怪罪你。”她见那小宫女抬起头,惶惶地望着她,便又笑了笑,道:“我晕血,更受不了这香味儿了。你们就回吧。”
  三个宫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终还是应声退去。
  待掩紧了门,墨鸾松下一口气来,不禁后怕的手脚冰凉,这才发现手臂上被香灰烫到的地方已然红了,手指伤处更是阵阵锐痛。
  她转身正想去找棉纱,却已被一把抓住。
  白弈毫不犹豫将她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
  刹那,墨鸾只觉浑身一震,竟似有雷电流火从那一点蔓延开来,流窜着把周身的血都烧沸了。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微微皱起的眉。他竟然就在这样近的地方。她险些晕眩过去。
  可白弈却似乎恼极了,从怀里取出快白棉巾子恶狠狠地扎好她伤处。“你这傻丫头!”他又挽起她衣袖,给她抹药膏,一点一点地揉进去,又轻又缓。他怒道:“以后不许这样胡来。”
  “可……”可我担心你。墨鸾忍不住想要分辨。
  白弈抬起眼看着她,半晌叹道:“阿鸾,你答应过要相信我。”
  墨鸾一窒,终于咬唇,点了点头。
  白弈轻捋她鬓角散下的碎发,忽然问道:“汉王那件事,你究竟牵扯进去多少?”
  墨鸾微怔,旋即道:“我……我和太后说起过一次……”
  “你见过那位陆氏娘子么?”白弈追问。
  “只见过一次……”墨鸾迟疑道。
  “汉王呢?他现在还常来找你么?”白弈又问。
  墨鸾摇头:“太后不怎么让我见他。”
  听她如是说,白弈轻呼出一口气。他对墨鸾道:“阿鸾,你必须答应我,汉王的事,你以后都不要再管。”
  墨鸾本想追问,但看见白弈凝重神色,终于没有问出口来,又安静点了点头。
  白弈微笑起来。“你见过艮戊了。”他道,“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他,然后我就会知道的。”
  “哥哥。”墨鸾沉寂良久,忽然开口问道:“我……我阿爷和我阿弟……”
  白弈眸色微妙一抖,便即将她搂住,轻哄道:“我派出的人已有些眉目了,很快便能找到他们。再等等,好么?”
  墨鸾望着他,末了,只能沉默阖目,靠进他怀里去。
  他们就如此安静地相拥了许久才不舍离别。
  白弈如同潜入沉夜的魅影一般御风而行,直到远离了宫苑殿宇才驻足下来。他回身对隐在暗处的人道:“回去吧。不用再护送我了。照顾好阿鸾。”
  那暗夜的卫士沉默一瞬,轻叹:“这样冒险的事情,公子还是下不为例罢。”
  “好。我记得了。”白弈微微一笑,他看着面前人影,忽然问道:“你见过她了么?”
  那人一静,旋即应道:“我看见了。但她没有看见我。”
  “你若想见她就去见罢,我信你。”白弈叹息。他握住那人手腕,沉声道:“我起过誓了,决不会让阿鸾做第二个夕风。所以你要帮我,好么,朝云哥。”
  瞬间,朝云身子微微一颤。他沉寂了许久,终于抬起另一只手搭在白弈手背,无声地点了点头。

  章二二 满楼风

  太后寿诞将至时,宫中却回来了贵人。
  那日太后忽然兴起,想往太液池赏荷,让墨鸾陪着,已泛舟湖心时,才被吓了一跳。
  那摇橹的“船夫”挂着胳膊,笑吟吟道:“皇太后殿下金安。贵主金安。”说话时,他抬起头来,干净俊朗的眉眼,嗓音熟悉至极。
  墨鸾正替太后斟凉茶,一惊之下,险些手抖。
  竟是他?
  蔺姜?
  “挚奴?”太后也惊愕不已,显然并不在意料之中。但她很快笑起来。“你这狠心孩子,终于舍得回来了?”她眼中闪动着激动惊喜,连连招呼,“两年了,快过来,让阿婆瞧瞧!” 说着,已伸出手去,竟似有些急切。
  蔺姜毫不拘谨,随手将橹丢给一旁随侍的宫人,两三步蹿上前来。
  太后拉住他好一阵仔细打量,拧眉嗔笑:“阿婆的挚奴儿瘦了。”
  “阿婆没见我也高了壮了么?”蔺姜扬眉一问,笑眯眯地,大半是自得。
  太后已合不拢嘴了,笑容如浸蜜糖,只抓住他不放,又问:“你跑去了哪里?让阿婆好想。”
  “这些以后再慢慢和您说。”蔺姜颇撒娇地笑道:“今儿个起,我就来做这右禁卫军将军了,以后天天陪着您。”
  “你做右禁卫军将军?”太后眸光一凛,大有意外之色。
  蔺姜却只是笑着,捶捏着太后肩膀,道:“您没想到吧?就是特意瞒着您的,否则岂不是没了惊喜?”
  “你这小鬼!”太后复又一笑,颇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墨鸾,道:“你们俩,不是早见过了么,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墨鸾这才闻声惊起,忙道:“蔺……蔺将军安好。”她本是要称一声“蔺哥哥”的,忽然又觉得时宜景地不妥,生生改了口,但又生分古怪,说得结结巴巴。
  不想蔺姜比她更窘,胡乱应了声,耳根子却先红了。
  待到送了太后回庆慈殿午歇,蔺姜才偷偷溜来,将好容易得闲的墨鸾拽到宫苑清静一角。
  但他迟迟地不说话,只是望着墨鸾,眸中光华灼灼,唇边笑意掩也掩不住,竟有些痴傻了。
  墨鸾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双手交握袖中,颔首不敢看他,冷不防,忽然听他一声长叹。
  “真好看。我头一次见你这么打扮。可比我阿娘还漂亮了。”
  墨鸾怔了一瞬,旋即微微面红。他实实在在是在称赞她,虽说措辞分外的与众不同罢……
  但蔺姜显然尚自沉湎。“我有小半年没见着你了。你走了,竟也不去同我道别,连告诉也不告诉我一声。”他眉梢浸出一份委屈来,但很快又被兴奋淹没了。“你……你戴着这支簪……”他又红了面颊,甜蜜溢于言表。
  墨鸾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怦怦地莫名心虚。她慌忙岔开话题道:“蔺哥哥,你怎么也来神都?”
  “我……我放心不下你。”蔺姜乖顺应道,但眼神却分明清澈而温柔。
  “可你……”墨鸾迟疑。他不是一心想要投军建功立业的么。
  蔺姜“嘿嘿”一笑,扮个鬼脸应道:“我和善博打了一架。弃军私逃在前,殴打主帅在后,他就很公正严明地把我踢出来了。”
  “你和哥哥打架了?”墨鸾闻之,震惊不已。
  “没事了,你看分明是我受伤比较多……”
  蔺姜分外委屈地撩起衣袖,却看得墨鸾愈发花容失色,正惊魂不定,却听见蔺姜轻声道:“总之我今后留下陪你了。你不乐意么?”他问得极柔,缱绻惆怅,又似忐忑不安。
  墨鸾心中一软,忙浅笑应道:“怎么会呢。”
  蔺姜这才似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神情也不再紧绷。他又静静看着墨鸾,半晌,忽然开口道:“阿妹——”
  “你为什么……为什么喊太后‘阿婆’呢?”他还未说完,墨鸾已打断了他,将话题岔开去。
  “从小就这么喊了。”他想了想,笑笑应道,“好像是……太后认了我阿娘做干女儿呢。”
  “干女儿……?”墨鸾心尖莫名一颤,“令堂……”
  “我娘姓裴。你忘了裴子恒是我表哥啦?”蔺姜看了看左右,压低嗓音道,“不过以后在这里不能提这事儿了。保不准隔墙有耳,又是麻烦。”说到此处,他眼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厌腻哀色,全然不是平常快活灵气的模样。
  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片刻,蔺姜忽然又开口道:“阿妹,我——”
  “啊,我忘记了!”墨鸾却忽然惊道,“太后一会儿起身了要喝莲子羹的,我得赶快去准备了。”说着,她冲蔺姜歉意一笑,转身匆忙而去。
  蔺姜一句话又被堵了回去,呆磕磕望着她远去背影,好一会儿,只好摸摸鼻尖,苦笑。
  兴许是他太急躁,将她吓跑了。
  他在皖州军营听说,使君娶了公主回来,侯府的小娘子却封了县主进宫去了。人人都道是喜事,只有他又惊又怒气地跳脚。
  只在墨鸾向他坦白她并非白氏亲女时,他便明白了。
  她心里的那个男人,是白弈。她甚至险些为了白弈丧命。
  他也看得出白弈对墨鸾不同。
  于是他心服口服,甚至很认命地决定放弃了。
  但他没想到白弈还是娶了公主,更有甚者,白弈竟真将墨鸾送进宫去。
  九重如海,陷进去,就再别想出来。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再清楚不过。
  可这又算是什么事儿呢。
  他一怒之下,直扑回京,不由分说揪住白弈就动了手。待到打也打完了,躺在地上喘气了,才想起问个说法。
  但白弈什么也没对他解释,反而问他,右禁卫军将军一职正从缺,他愿不愿意还京供职,掌领右禁卫军。
  他愣了好一会儿,一个鱼打挺跳起来,答应了。
  他看着墨鸾消失的方向,在那从小熟悉的青墙绿柳下,神色温柔而坚定。
  或许,是因为在那么彷徨又无助甚至连自信也几乎要被磨灭的时候,是那个温柔少女给了他勇气和关怀,所以他为她义无反顾地彻底沦陷。
  那支碧玉簪,是阿娘留下的。娘曾对他说,如有一日,他遇上那个想要相携白首的女子,就将这支簪插在她髻上,他一直记得。
  所以,他将那支簪送给她了。
  所以,从今往后,他要保护她。虽然大家讳莫如深,但他知道,姨母、表哥一家,那些悲惨的过去,与这个地方脱不开关系。还有阿娘。那时他还小,只能眼睁睁看着,但如今他已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他要保护他心爱的女子,绝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然后,他想要再努力一次,努力走进她心里去,或许并不能取代谁,但依旧可以是温暖而坚实的依靠。
  她戴着他送的簪子,那是否说明,他并非绝无生路呢。
  思及此处,他由不得,又扬起了唇角,双眼明亮。
  自打蔺姜领了这右禁卫军将军的职,宫里似也感染了他的灵气,忽得热闹起来。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即便宫中严令禁止私议朝臣,但宫女们瞧他时依旧怎样也掩不住眸子里的光,而他又是兵部尚书的独子、太后跟前的红人儿、汉王李乾的挚友,无论哪一方面,自是如日中天。
  蔺姜风头大健,头一个不乐意的,自然是左禁卫军将军韦如海。若论官职,左尊右从,他还理应压着蔺姜半截。但于情于势看来,他是怎样也不能同蔺姜比的,怎么比,都是相形见绌。
  又何况,蔺姜还与汉王李乾交好。他们俩年龄相仿,从小一块儿玩大,理所当然感情非比寻常。但身为贵妃韦氏内侄的韦如海,毫无疑问,却是韦氏所出的四皇子魏王李裕一党。
  于是,矛盾彻底不可调和,小打小闹不断,针逢相对亦如家常便饭。
  蔺姜又是顽皮桀骜的性子,原本就瞧不上韦如海了,如今再加上这一层,竟还常没事儿找事儿去捅一捅马蜂窝,回头就跑去墨鸾那儿,捅得好了自然要找人同乐,万一被蜇了也还要逞强的。
  墨鸾每每哭笑不得,赶着他这里磕了那里碰了,只好将他揪住理伤,一面劝解他低调藏辉,少惹麻烦。
  但蔺姜是个耐不住性子憋不住气的主,他也不怕成为众矢之的。他常在晚上带墨鸾去看星星,跃上飞檐入云的琉璃顶。这一片星空何其广阔,真要是此处不留人,那也自有云天,又有什么好怕的。
  对此,墨鸾终只能万般感慨。
  天幕浩瀚,星如沧海,那光辉圣洁,时而清冷,时而又是暖的。苍穹浩瀚,她总由不得肃然,那便像是神秘莫测的力量,令一颗心既澎湃又宁和,既充盈又空广。然后,忽然发现,那个灵秀爱笑的男孩儿,不知何时竟已悄悄地长大了,哪怕依旧顽皮又腼腆,但却总能让她安心地仰望星空,沉睡在柔风细语中,什么也不去想。
  转眼太后寿辰,皇帝于承天门盛宴群臣,其后又令乐府司、内教坊于太液池畔设台,大作曲乐,以为庆贺,皇后、三妃、九嫔及列位皇子公主陪席,又是一场家宴。
  墨鸾自是跟在太后近前,寸步也不能离。
  筵席奢华喧闹,人人谈笑风生。墨鸾静静立在太后身旁,一眼望见的,却是那朵光华夺目的天朝牡丹。
  东阳公主李婉仪,依旧是挽纱披帛、石榴裙,凤钗花钿,仪态高雅。
  毫无疑问,她才是席间最光彩照人的女子,便如同她的封号那般,耀眼。她也瞧见了墨鸾,眸光中闪出模糊不清的冷冽,但却是笑笑的。她径直走上前来。
  墨鸾由不得颤抖,双手冰凉。她听见婉仪对太后道:“恭贺祖母皇太后殿下万寿千秋。”但她却半个正眼也未曾给她。
  “乖婉仪,你怎么一个人来?”太后含笑而问,“驸马呢?”
  墨鸾心尖一紧。她早看得分明,一旁诸位驸马相聚圈中,没有白弈的身影。
  婉仪眼神微闪,叹道:“昨儿接着父皇的调令,连夜就赶回皖州交接去了,大概还得好几日才能回罢。错过了皇祖母的千秋,孙女儿替他向您请罪。”
  闻之刹那,墨鸾由不得怔了怔,旋即惆怅。他回凤阳去了,竟不曾与她道别。她甚至连知道也不能,还要透过另一个女人从旁辗转得知。可那又如何呢?那个女人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那才是天经地义。她忽然心绪纷乱起来,正酸涩,又听太后道:“早些安定了也好。往后还是留在神都,皇祖母想你了也能随时瞧见。”
  “是啊,往后就留在京里不走了。”婉仪乖巧而笑,眸光一转扫在墨鸾身上。
  墨鸾忙垂下眼帘,避开她目光。
  不远处汉王李乾正拉住披挂齐整的蔺姜,一手执一支酒觞。
  “殿下,我今儿可喝不得。我正忙着呢。”蔺姜推拒,不转睛望着的却是太后身边的人儿。宫中设宴,禁卫军更是不得闲,太后想着他,要他到跟前来,但总还是在上职。
  李乾顺着他视线一望,愈发笑出声来,捶他一拳,调侃道:“忙着思慕佳人么?”
  蔺姜立时大窘。“殿下日子好过了,就来打趣儿我。”他虽有愤愤却还是红了脸,抱怨着不再想理人。
  李乾见他似真羞恼了,忙哄了他一气,将那杯酒自罚了,见他神色缓下来,才问道:“你既然有心,求皇祖母赐婚便是了。一个是尚书的小郎君,一个是侯府的小娘子,门当户对的良缘,你怕什么?哪里像我——”他一顿,不再说下去了。
  蔺姜有苦说不出,白李乾一眼道:“去。去。等着散席回你的王府抱你的美娇娘去。”他自幼与李乾是玩伴,又有太后宠爱,没大没小惯了,何况又是天生不拘的性子,伸手就将李乾推开去。
  李乾一把又揪住他,挑眉道:“你瞧不起我?我又不是豢养私伎。我要规规矩矩娶她的。”
  “你疯傻了么?”蔺姜笑道:“准你收进王府去已是开恩了。最多你就不娶妃了,大不了拖几年再混闹一场,府里的事儿还是你做得主。但你想立她作汉王妃?”他下意识瞅了眼太后,又看看皇帝,再看德妃,摇了摇头。
  李乾松了手,眼里渗出些失落来。“你也来说这些。我本来还以为你回来了,总算能有个人支持我。”他随便捡了处假山石坐下,顺手扔了酒觞,“挚奴,”他亲昵地唤蔺姜乳名,惆怅而问:“如果换了是你,你会罢休么?”
  “不会。连自己的女人都照护不周全,还算什么男人。”蔺姜答得干脆。
  李乾没好气踹蔺姜一脚,道:“那你还——”
  “但要是我早就带她远走高飞了。你能么?”蔺姜打断他,又看看周遭,歌舞升平,诸卫军各司其位,不像会有异动的模样,于是干脆也席地在李乾身旁坐了,道,“我是没见过你那位娘子,但能让你这样认定了,想来也该是个不凡的女子。可你能让旁人都承认她么?你又不像我,没什么牵挂。你那牵着挂着的,可是一大串呢。”
  李乾半晌不吭声,闷闷咬着唇。几个内侍捧着酒盅路过,他劈手夺了一盅,一气儿罐下肚去。
  四下里惊笑声起。
  蔺姜怕他喝醉了,闹出傻事儿来,慌忙拦住他,一面对侍立一旁的宫人道:“汉王殿下醉了,赶紧准备着,送大王回府。”
  两个宫人便上来扶,但李乾一把推开他们。“谁跟你说我醉了?”他冲蔺姜笑道,“你小子等着。”说话时转身走开去,步子已有些虚了。
  蔺姜暗自叫苦,忙跟上去看着他。
  李乾径自走到太后面前,道:“皇祖母,孙儿给您跳个舞助兴罢。”
  太后正和婉仪说话,惊讶地抬眼去看李乾。
  李乾脸上已泛出酒劲上来时的红润,足尖足跟交相踢腾,整个人竟飞旋起来。
  他跳的,是西域传入的胡旋健舞。
  只见他双手叉在腰间,时而却又如鹰翼般展开来,不停地旋转,似风也般轻灵迅疾,又散发着少年男子的阳健狂纵。
  太液池畔一下便圈出一块空地来,惊叹之声迭起。
  忽然,乐师班里一阵“咚隆”声起,不知是谁敲响了羯鼓。鼓声激昂,上天彻地般,愈演愈烈。
  李乾便随着鼓声飞旋,宛如漩涡中奋力搏击的雏鹰,竟像是再也不能停下。
  “这小九儿,莫非是疯了么。”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引着皇帝和德妃看他。
  墨鸾静立在太后身后,也看着,不由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寻望,却瞧见不远处的蔺姜,视线交融,亦是凝重。
  猛地只听一声破裂轰响,嗡嗡得回声颤动,竟是那羯鼓不堪激烈,生生给敲碎了!
  鼓声乍停,李乾这才也骤停下来,摇摇晃晃走到一旁,随便就坐了闷声喘气。
  “九郎!”德妃忙将自己的软垫令人送了过去,向左右嗔笑道,“这孩子,还是这么个随便的性子。才是一身汗,也不嫌地上凉。”
  那送软垫的侍人小趋而过,婉仪将之拦了,接过软垫,又令侍婢端了茶水,亲自走上前去。
  她将李乾扶起来,扶他坐好,斟一杯茶递给他。
  李乾也不看,接过来仰头一口咽了,就着袖子擦水汗。
  婉仪叹息,退了随侍,小心翼翼在李乾耳畔轻问:“九哥哥,你怎么了?”
  李乾肩头一颤,缓缓放下手来,抿着唇没说话,只重重叹了口气。
  “我已听说了。”婉仪又叹息,“你……”她本想劝慰。
  但李乾却止住她,不让她再说下去。婉仪妹妹自是嫁得意中人,这些苦闷,她又哪里会真懂。李乾看着妹妹,心中感慨。“你何苦折腾这一趟呢,可不是又回来了么。早先都劝你,你也不听,硬要跟了到凤阳去。”他努力笑了笑,戏谑时给婉仪一个无忧神情。
  婉仪闻之不语。是呵,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或许,便是那时不去凤阳,也好了。人人都道她嫁得贤夫终有良人,却又有谁知她苦楚。
  兄妹俩各怀着心思,相对沉默。
  忽然,李乾开口问道:“刚才那个给我击鼓的乐官是什么人?”
  婉仪微怔,摇头道:“我怎能知道。怎么,九哥哥要去打听么?”
  “算了,也不紧要。”李乾摆摆手:“只是有些奇怪,随便问问。”
  婉仪道:“怎么奇怪了?”
  李乾想了一刻,道,“他……他好似对我的舞步熟得很……”
  “九哥哥!”婉仪闻之忽然脸色一白,刷得站起身来。
  李乾惊诧,略仰起脸看她。
  但他却听见熟悉词调传来。
  古琴声起,空箫幽幽,那空灵嗓音飘荡在空气中湖面上,竟似有穿透一切,直抵入心的韧力。
  他猛抬头望去,却看见那个长袖善舞的寂寞身影,水袖青绿如波,竟似悠然前尘苍凉中遗落的一抹清寒。
  霎那,他明白了,替他击鼓的人,是她。
  她竟……竟会在这乐府司的一班乐师乐伎中……
  为什么?
  她分明……答应过他……他们要执手一辈子……
  他忽得竖起身来,却是浑身僵冷。
  残山里,朱楼梦,曲已终……
  太后原本还与左右笑语,猛听见这歌子,立时沉了脸色,眸色顿时冰冷,甚至可怖。她死死盯着那歌舞中的女子,阴沉的宛若激怒边缘的雌狮,但却一言不发。
  众人尚自不明了,皆面面相觑。
  墨鸾只觉掌心一片湿凉。
  那曲《江梅引》。
  那个拥有一双蓝眼睛的美丽女子。
  为什么?难道不应该已经美满的落下帷幕么?静静的留在汉王府与心爱之人长相守,不好么?
  她几乎喊出声来。
  她脸色蜡白,急急地冲蔺姜使眼色。
  全然不明就里的蔺姜不知她什么意思,还狐疑望着她。
  但一道青绿身影却如飞天般闪上前来,缠绵抖动的水袖,此时一摆,却如青蟒长剑,寒光锋利,直取太后咽喉。

  章二三 殉情殇

  陆祥誉一支软剑堪堪刺在太后面前。
  情势惊变瞬间,众人尚来不及惊呼,更勿论出手相护。
  忽然,一个娇弱身影闪上前来,展臂将太后护在身后。
  起止刹那,杀锋已至。
  陆祥誉神色大震,却没半点回手之意,显是早已孤注一掷。
  但她却忽然被截住。
  蔺姜飞身上前,徒手就擒她剑锋。
  分明是柔软水袖,此时竟锋利万分,但见鲜红一闪,血已迸射,涂得蔺姜满手。但只这一个空档,他已摆枪,剜那女子心窝精狠刺去。
  陆祥誉水袖一绵,抖回来便做了软鞭,眨眼竟将蔺姜手中枪缠住,另一支长袖又去袭太后。
  但蔺姜却一摆长枪,单手将之急速旋动,枪尾挑,已将祥誉双手缠于一处,与此同时,他肩头一抖,从背后抽出把刀来,挥刀便砍。
  刀落,便要血杀。
  忽然,他却听见李乾凄唳:“誉娘!”
  他大吃一惊,生生将刀收了回来,反手拧了那女子,横枪押了,却再不知该如何是好。
  “誉娘!”李乾嘶声呼喊,便要扑上前去。
  婉仪却死死抱住他,拼尽全力阻拦。“九哥哥!你不能过去啊!”她不能让他靠近,他不过去,尚可开脱,他若过去必成共犯。区区一个乐伎优伶,就算是汉王媵妾,也绝无可能自行混入内廷。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杀伐。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她恨不能立刻将他敲晕了也好。
  转瞬,大队禁卫军已至,将太后、皇帝与诸皇室围护其中。领将,是韦如海。
  韦如海上前来,推开蔺姜,冷哼道:“蔺将军先去理伤罢。”说着,便将祥誉收押在自己人手下。蔺姜皱眉不爽,却也无法,只能任匆匆赶来的御医开始在自己手上裹上层层纱布,但依旧不愿走远,就近盯着韦如海。
  “挚奴快过来,阿婆瞧瞧你的手!”太后急着招呼蔺姜,全当那被按在地上的刺客不存在。
  蔺姜靠近前去,将一双缠得红红白白的手摊平,宽慰着笑道:“皮肉伤,不碍事。”他急忙去看墨鸾,悄声询问,“阿妹,你还好么?”
  墨鸾按着心口,轻点了点头。方才,她来不及细思人已扑上前来,拦在太后面前。冰冷剑气煞得她心肺俱寒,隐隐针扎一般得疼。若不是蔺姜手快截住了祥誉,那一剑已要了她性命了。
  但她此时忧心的却是祥誉,还有李乾。她方才也听见了,李乾近乎哀鸣的呼声。太后会如何处置祥誉?关乎两个人的命运。
  太后这才抬眼看了看祥誉,阴沉而冰冷地笑着。“拖下去仗毙。”她厌恶地施令,好似手中掌握的并非一条鲜活的生命。
  墨鸾心一抖,忍不住哀声:“太后……”
  几乎同时,蔺姜也焦急唤了声:“阿婆!”
  但他二人的声音却被另一人压了下去。
  “誉娘!”李乾惨声呼唤。婉仪拦腰抱住了他,又令随行宫人抓住了他双臂,不许他上前去,他却不顾一切地挣扎,好似陷入兽夹的困兽。他凄惶地喊:“皇祖母!”声声哀求。
  但羁押祥誉的禁军却未动。有人冷道:“末将斗胆愚见,怕是应该留下活口,严查来路,审其党羽,以绝后患才是。何况,太后贵诞,血光不宜。”说话的,是韦如海。
  留下活口,严查来路,审其党羽,以绝后患。
  十六个字,惊起几多魂飞魄散。
  德妃惊怒下,面色青白,刷得站起身来,戳着韦如海的脸唾道:“你什么意思?!”
  韦如海冷笑:“德妃主紧张什么?”
  “你——”德妃恼恨已极,却还是将话生生咽了下去。再不能多言了,再多言,无异于不打自招。
  于旁相观的婉仪公主见状,心中瓦明冰寒。
  她知道,这陆氏女子必死无疑。
  无非早晚,终是一死。只有这女子当场立毙,才不留任何机会予人攀咬李乾。但若迟缓须臾,便有无限的空隙可作文章,那时,反而是人证已死,画押俱在,死无对证,百口莫辩,莫说九哥哥难脱牵连,怕是平日里与之相近的戚友朝臣都难于幸免。首当其冲的,便要是与汉王有表亲之源的白氏。
  又或者说,这一场劫祸原本便是冲他们来的。只因她嫁于了白弈,皖州白氏便成了她嫡兄太子李晗背后的支撑,于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思及此处,婉仪公主当即厉声向祥誉喝斥道:“你这贱婢,蒙汉王器重待你不薄,你竟欺瞒恩主,背着大王行此忤逆之举!你还不伏罪就死?”话锋犀利,撇清了李乾,却是暗劝祥誉立刻自刎。
  “十二妹你在胡说什么?!”李乾闻此言浑身颤抖,猛挣开桎梏,一把将婉仪狠狠推在一旁。他一心里只有那心爱的女子,早已顾不得思考其它。
  “九哥哥!”婉仪被他推得摔倒在地,有苦难名,返身还要去拦他,却没拦住。
  李乾上到太后面前,双膝一屈,竟匍匐跪在当场。他前额贴着地面,凄然道:“请皇祖母恕罪。孙儿李乾不孝,愿……”他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显出就死绝决的神色,无声地看了看他的母亲,缓缓接道:“愿削籍为庶人,徙往边地,永世再不踏入神都半步。只恳请太后大慈悲,宽宏无量,成全我二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德妃两眼一黑便晕厥过去,众人又是一片忙乱。
  婉仪跌在地上,浑身冰冷。
  她那善良的九哥哥呵,如此天真。
  所幸,白郎回了凤阳,有兵有马,军权在握。还好,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难怪白弈连夜离京赶回皖州去,丢下她独自入宫。她本还以为他是不愿与她以夫妻之名来给皇祖母贺寿,免得被他那好阿妹瞧见了伤心。如今看来,他怕是早得了什么消息,故而先走了。只要白弈留在皖州不回来,京内不敢妄动。她暗自握拳,深吸了两口气稳住心神,惨然苦笑。
  白郎呵白郎,我宁愿今生再见不到你,只盼你快快平安赶至皖州,别回来。可你……你竟什么都不曾告诉我……你从不曾将我当作妻来信任、倚重……
  她满心悲苦,抬眼,却看见皇祖母身旁那美丽少女,一般惨白脸色,又是恨又是哀,却又忽然,物伤其类。
  太液池畔火烛通明,惊愕之下的鸦雀无声里,唯有烈烈火焰咝咝低吟,犹如灼烧中疼痛的哀哭。
  忽然,那被羁押的女刺客放声大笑。她抬起满是灰尘和汗水的脸,一双蓝色的眸子却依旧神采奕奕。她竟看也不看那高贵的太后,她的仇敌。她将目光投给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众生黎民的天子。她笑问:“听闻陛下修道。《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莫非陛下也是如此谨尊天道,视子民为刍草狗畜的么?”
  “放肆!”好几人同时怒叱。棍棒立时落在她身上、脸上。李乾想要扑上前去护住她,但被卫军阻拦了。
  皇帝神色微僵,但并未如何动怒。“无心仁慈,无意偏爱,那才是自然的。圣人法天地自然之道,治国理民,不以个人意志加天下,无爱,亦无憎,无为而治,是为自然。刍狗也只是自然,并非低贱。”他的声音缓而深沉,好似只是在对一个困惑的孩童宣讲其道。
  “自然无为。”祥誉清冷一笑:“如若黎民有冤,六月飞霜,陛下也要无为么?”
  “誉娘!不要再胡说了!”李乾无望地呼喊。他知道的。是的,他知道。他又不是个痴子。但他不能让她说出来。她不说,吃苦的或只是他两人。她若说了,天便要塌了。
  然而,皇帝却静道:“九郎,让她说。”皇帝微微阖目,眉心深刻的,竟是无限的疲乏。他苦笑,喃喃低语:“顺其自然罢,不要再勉强。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走的,留也无用。”
  祥誉大笑。“好。启禀陛下,陆氏女祥誉鸣冤。”她奋力直起半个身子。忽然,她笑着流下泪来。她又深深地匍匐拜倒,以最虔诚而壮绝地姿态禀陈:“祥誉替汉王殿下鸣冤,恳请陛下做主。”
  没有人料想到,她会这样说。
  李乾浑身一颤,呆呆地望着她。
  祥誉却不看他,只有澄清泪水从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滚落下来。她向皇帝拜道:“祥誉本是草芥贱优,蒙殿下不弃恩宠有加,是祥誉不思餍足,贪婪愚昧,因……”她眼中显出痛苦来,却依旧咬牙泣道,“因太后阻挠殿下与祥誉往来而怀恨在心,造下此等深重罪孽。祥誉自知死罪,与殿下无忧,呈请陛下明察,万勿错冤了好人。”她猛又抬起头来,竟直视了皇帝的眼睛。她道:“陛下,祥誉死,不足惜,可殿下是您的亲子,您不能无为,您一定要护着他啊。”
  她忽然甩开摁住她的两个禁军,从其中一人腰间抽出佩剑来,引颈狠狠一抹。
  瞬间,灼红飞溅。
  他们离得太近。那一腔热血,竟撒在李乾脸上,顺着面庞滚落,染红了他的眼。
  人群惊呼,唯有他安静无声。
  他就那样呆呆地望着她,看见她倒了下去,躺在血泊里,唇边却绽开了绝美的微笑。
  她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向他伸出手去,薄唇颤动,似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已再没有了声音。
  但他却听见了。
  她说,对不起,活下去。
  可是他……
  人声在周遭嗡鸣。他难过得不能呼吸。他看见她被人抬了起来,渐渐远去。鲜红浓稠的血沿路淌落,一端连着她,好似残断的红线。
  那月老牵订姻缘的红线呵,竟是这样织就……
  他忽然就暴怒起来,毫无征兆地,扑向她,竟无人敢阻拦,无人能够阻拦。
  他不顾一切地夺回她,抱在怀里,一手抄起那尚染血的长剑,剑锋所向,不知是人是己。
  他抱着她一步步后退,双眼无神,却又有激烈燃烧,癫狂。
  那是至极绝望而无力的控诉。
  是谁,将这琉璃般剔透而脆弱的爱情踏得粉碎?
  “乾!你回来!你听见阿娘在喊你了?”好容易转醒的德妃声泪俱下,匍在地上,竟不能起身。
  “九郎,父皇令你回来!有什么话回来慢慢说。”皇帝亦紧张起来,禁不住颤抖。
  “九哥哥,你回来啊!”婉仪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在唤他。但他却一言不发,像个不会说话地木雕人偶。
  他在太液池清寒的波光前停下来,夜风飞扬着他染血的宽袍,映着冰冷月光下瘦长的影。他终于淡淡地开了口,声音一如这皎月湖水般清冷:“我说过了,就算化成灰,也要与她化在一处。”
  忽然,他听见一声哭喊。
  “殿下!你不能辜负她啊!”
  他寻声望去,看见那个少女站在皇祖母与他的好友身旁,泪流了满脸。
  他微笑起来。
  他懂。可这世界太冷,没有了她,一刻也不愿再多停留……
  毋宁死,不苟活。
  肌骨碎裂的凄绝声响撕裂了九重夜空。染血的剑峰从李乾后心穿刺出来,竟然那么深,那么长。浓稠鲜血顺着剑身淌落。他抱着祥誉倒了下去,跌入太液池里。
  沉寂寒潭悠长沉闷地叹息着,拥抱了这一对绝望的恋人,水面渐渐旋出血色水晕。
  天地,冰凉寂静。
  许久,那崩溃的母亲终于迸发出凄厉惨呼,她扑上去,无助地向着水面伸出双手,好似祈求再能抓住些什么。禁军将她架了回来,她却再次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生辰。死忌。红灯吉彩。惨惨哀哭。多么绝妙的讽刺。
  墨鸾看着眼前一片混乱,无数的火把几乎要将太液池给烧干了,火光鼎盛,却将水面飘散的鲜红映得更加凄艳。她只觉得浑身无力。心口旧伤受了剑气冲袭,一直疼痛难忍,几欲迸裂一般。她难过地按住,颤抖着无法支撑。
  李乾干净的笑脸尤在眼前。但那个人却已不在了。不在了。
  她不能相信,不能接受。为何会是这样?为什么,明明这样相爱,老天却偏吝啬至此。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腿软地再也站不住。
  恍惚中她被人抱住。她抬头看见蔺姜。第一次,她与他离得这样近。经脉血液俱凉,她无力地倚在他怀里,听见他反反复复地哄慰:“阿鸾,你不要怕,还有我呢,我在这里。”
  他的胸膛是宽厚的,温暖,结实,却偏这样陌生。
  她猛然想起白弈,仓皇地一把推开他,摔倒在地。混乱中茫然抬头,却看见太后静静坐在凤床上,冷冽面容毫无表情,仿佛眼前惊涛骇浪的不是生死离合,而是一场因早已观赏过无数次而不再新奇的闹剧。
  心中陡然震颤,一口腥浓从嗓间涌出,她兀自强忍,却还是从唇角淌落下来,苦涩无边。

  章二四 是非错

  李乾被打捞上来时依旧紧紧抱着祥誉。那柄长剑将他们的心贯穿在一起,鲜血竟浸入剑锋,擦拭不去。
  他抱的那么紧,即便抽起长剑,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御医上奏,陈请用药水浸泡汉王尸身,使之软化,将二人分开。
  十数载沉湎问道,性情寡淡的皇帝悲哀已极,闻此奇奏终于暴怒,当场将奏疏撕得粉碎砸在那御医脸上,即下旨,追册陆氏女一品王妃。九皇子谥英。赐英王及王妃合棺而葬,陪袝永陵。
  区区草芥优伶之身,册封一品王妃,享合棺陪袝之身后大荣,自天朝开元以来,独此一例。
  太后闻讯不允,与皇帝当面争执起来。
  长生殿内,屏退众侍随,太后清冷的声音愈发如犹冰寒。她问:“陛下认这陆氏女为儿妇,竟还允其陪袝永陵,莫非是要替陆氏反贼翻案么?敢问宅家,要将这一大家子的颜面搁在什么地方?”字句里,尽是嘲弄嗤笑。
  皇帝沉寂良久,一双手却不自禁地颤抖,他阖目长叹,抬起手捂住眉眼:“朕本有九个儿子,能长成人的只这四个,如今,却也只剩下三个了。母后莫非不记得,九郎也是您的孙儿。承欢膝下,又才是多久之前的事。他……他如今已不在了,母后为何……为何就不能多想想他的好。”
  “好。”太后冷笑,“陛下若是能将与我斗气的智勇用在朝政上才好,否则你余下那三个儿郎怕是也要被些左狼右虎生吞活剥的。”她睨眼望皇帝去,眼中折射出尖锐的精悍,那并不似一个母亲打量儿子的神色,而似针工里的巧绣娘厌弃一件制坏的绣品。她忽然愈发阴冷起来,扬起唇角,缓缓笑道:“还好。”
  皇帝尚兀自埋着眼,闻声抬起头来,却听太后冷道:“还好那三个儿郎子少说有两个不似你,阿爷不中用,小郎们急着当家来。”
  如斯尖刻。
  皇帝苦笑。“阿娘,”他的嗓音里浸着疲惫,身影哀颓而又沮丧,他像个普通儿郎一般唤着阿娘,问:“阿娘当真从不曾悔过么。今时今日,儿终于懂得阿娘当日之恨,可阿娘又能否体察儿子此时之哀。”
  “我有什么好悔。”太后嗤笑。
  “阿娘不悔。”皇帝长叹,“既然如此,阿娘何苦瞧见一个七分像她的小娘子便携在身旁,又何苦待挚奴如此——”
  “你住口!”太后眸光烈寒,肃杀脸色与那神圣图腾一般的妆纹迭于一处,愈发孤绝高傲。她便像一只昂首立于荣耀之后的雌狮。许久,她摇头而叹:“罢了,这一件事也可依你。但——”她话锋陡然转利,显出不可悖逆的坚决来,“陛下要依我二件事:其一、赐吴王宏携世子常居武德殿;其二、小三儿府上也空了这些年了,白氏那丫头倒是很合的。”
  “阿娘,白卿那小女儿比阿宝也才大十岁。”皇帝颇无奈拧眉。
  太后置若罔闻,接道:“后一件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但还是莫拖延太久的好。”
  “阿娘。”皇帝又唤。
  太后轻笑,她看着皇帝,眸光中流淌出哀悯来。“你知道如何才能保你那三个儿郎都好生活着罢?”她忽而问道。
  皇帝由不得怔住。
  “你说得不错,他们都是我的好孙儿。”太后微微阖目,竟似沉寐在午后暖阳中。她静了许久,叹道,“放下你那一套不切实际的东西罢,不可听任,不可无为。”言罢,她重唤上侍随宫人,摆下步辇,前簇后拥着去了,再不由人多言。
  长生殿上,独留皇帝一人呆愣。忽然,他伸出手去,缓缓地,缓缓地,拨弄那镶金的青龙熏香炉上丝丝袅袅的残烟,便好似想,握住那分明是握不住的一缕。
  及次日早朝,皇帝降诏,赐吴王李宏携长孙李飏长居武德殿。圣意不明,揣测纷纷,竟有人疑心陛下有废立之心。东宫一脉,人人自危。但民间却有戏言流走,讥讽那懦弱天子夭折了一个儿郎便忙不迭将儿子孙子圈来了身旁,就近看护着;这三子吴王宏亦是个好修仙道练丹丸的主,自五载前吴王妃故去,整日沉迷道学,披头散发便像个疯子,比之其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而深得圣心;太子仁弱无为,吴王失心修道,倒是那魏王李裕颇有几分皇子胆色,偏偏被抛在外头,活脱脱就是个后娘养的。一时间,神都歌谣传遍里坊,戏谑天家:弱子、弃儿、黄冠郎。
  自太液池畔惨烈,德妃谢氏便痴了,终日抱着李乾儿时耍玩的布偶,时而哭啼,时而嘶声尖笑。她像一头绝望的母兽,散乱髻发,双目赤红,似哭似笑的癫狂哀鸣远近飘散,整个兰心殿仿佛已作了地狱火池,再无人敢靠近。
  但却有流言广散开去。言说,英王与英王妃是死于太后谋策,只因这一桩姻缘有辱天家门庭颜面,故而不能容。更有甚者,流言蜚语所向,指墨鸾于太后近前邀宠出卖英王夫妇,将那夜墨鸾先与祥誉私见又与太后密谈之事串联的有模似样,种种不堪,口耳相传。
  于此,墨鸾惟有沉默。她能察觉宫人们看她时探究的眸光,又是惧怕又是鄙薄。但她不能解释。这世间有太多事,愈解释,愈成掩饰。
  白弈托艮戊予她带来简讯,道出些始末。
  事前,韦贵妃之子,李乾之四兄,魏王李裕曾在踏青时与英王夫妇“不期而遇”,那期间有些甚相谈自是不得而知,但,尔后,英王妃便与魏王府上婢伎几有来往,更疑惑者,祸起后,贵妃所居的昭阳殿与魏王府上竟都悄无声息的处置了人,俱是拔去了舌头,死状惨烈,且这几人又都或多或少与乐府司与九重门禁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利用祥誉报仇心切设计,意图牵出谋逆案清剿异己,倒是个不错的算盘。
  只是他们错估了那女子。她在最后一瞬由恨倒戈向了爱,虽然,终还是没能救得她郎君性命。
  其实,英王本可以不死。只可叹他太痴。
  墨鸾闻之唏嘘。这讯息多少令她有了些许宽慰,那幕后杀人的血手不是太后的,不是她的阿婆。可不知缘何,只要想起那夜火光大盛中,太后异常冷静的神情,她便浑身哆嗦。那不仅仅是冷静,是至极决绝的冷酷。
  她以甥女之名,奉懿旨前去兰心殿探视德妃,才到门前,便一个踉跄被德妃身旁的大宫女穗儿推下阶去。“我们兰心殿上下便是死绝了,也不要你这给鸡拜年的狐狸来怜悯。这猫哭耗子的模样还装来骗谁!”穗儿一双眼哭肿了,眼神却似刀子一样。
  墨鸾只好默立,正自心苦,却听个女声道:“这没眼色的小贱婢,做得这等混账事说这胡话,仔细着要割舌砍手。”那声音不高不低,绵柔婉转,却暗含一股子韧劲,不怒自威。墨鸾寻声望去,见一华贵女子给人搀扶着,缓步走上前来。那女子身着蓝锦宫装,高腰宽裙依然遮不住隆起的肚子,显是有孕在身。她袖边袍摆皆绣着金线菊,髻上插的花儿也是蓝色的,不及牡丹浓盛,却是别有罕见风韵。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又透着精明聪慧。
  一见这女子来,穗儿立时变了脸色,甚是羞惭地迎上前去恭敬道:“良娣怎么来了?”说着,便伸手要扶。
  那女子一推手狠狠将穗儿掼在地上,冷面斥道:“还不快向贵主赔罪!”
  穗儿摔在地上,又不服,又委屈,但再不敢违抗,低伏着向墨鸾赔罪。
  墨鸾虽认不得那女子,但听穗儿呼之为“良娣”,立时已猜到,那恐怕正是德妃的亲内侄女,东宫太子良娣谢妍。论起来,还是她的“表姊”。她慌忙将穗儿扶起来,又向谢妍深深福了一福。
  “这贱丫头没规矩着实该打,表妹别怪,阿姊也给你陪不是了。” 谢妍微笑,亲手拉起墨鸾入内殿去。
  才到门前,便有癫狂痴叫传来:“畜生害我孩儿!阿鼻大地狱在等着你们!尔等必遭千刀万剐,八千里业火焚身!”只见一个披头跣足的妇人,手里紧紧攥着把剪刀,正拼尽全力在榻头屏风上猛戳。金绘翠描的屏风,早已千疮百孔。
  谢妍见状惊得面如土色,急呼道:“你们还愣着!快将妃主那剪子请下来!”
  一众宫人慌忙涌上去,抱足的抱足,摁手的摁手。
  德妃惊声嘶叫,竟似个癫痫疯妇,挣扎许久,直到精疲力竭,被人夺了剪子,便彻底蜷缩起来,躲在榻角,痴痴呆呆地,又哭又笑。
  昔日典雅高贵的德妃已彻底不在,只剩个干瘦老妇。她的头发,竟全花白了,散乱着落在脸颊两侧。
  失子之殇,一夜尽白头。
  谢妍在榻边软垫上坐下,抚住德妃手臂,叹道:“大姑母,您是不是连阿咏也一并怪罪了?”
  德妃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谢妍,双眼忽得一亮,竟泛出稚儿般清澈兴奋地光来。“阿咏。阿咏。”她声声唤着,一把抱住谢妍,俯身贴面在谢妍隆起腹上,轻抚着,咯咯地笑:“乖宝宝,你是不是阿娘的乖宝?”
  “大姑母……”谢妍惨然涰泪,捋着德妃散乱发丝,柔声轻哄道:“阿弟要托生到侄女儿这里来,大姑母要保重贵体,好再抱抱阿弟呀。”
  德妃闻言,瞬间,便挂着泪珠开怀咧嘴,那神情竟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姑娘。
  墨鸾从旁看着,刹那泪涌。
  然而,及至英王发丧前夜,德妃却忽而薨没了。她半夜里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在庭院中疯跑,大笑着说看见了她的九郎,最后,坠在了太液池里。
  她坠了下去,那凄厉的笑声与怨恨的诅咒却永远留在了深深九重之内,回荡不绝。
  不断有宫人说,在太液池上撞见隐隐幽魂,看见德妃主、英王与王妃前来索冤,人心惶惶。
  皇帝悲极,在太液池上大作三日三夜法事,超度贤卿爱子亡魂。
  道场散去,墨鸾从旁悄悄抽身,心潮涌动,竟是说不清的悲愤寒冷。
  那母亲至极的绝望与拼尽生命的控诉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沿着宫路,缓缓地走,轻地听不见步声。
  忽然,远远处,一阵呼喝喧闹传来。她抬头,见几个卫军围作一处,垓心那人的银铠红巾何其醒目,一瞧便知是蔺姜。
  只见蔺姜竟将个内侍摁在地上,狠狠一拳下去,便是鼻血横流。但他全不打算住手,拳拳扎实,俱是落在那内侍头脸上,竟似有多大的仇怨一般。那内侍似乎乱叫嚷了句什么,他猛一扬手,竟将那细瘦瘦的一个人“哗啦”掀飞起来,跟上去便是一脚。那内侍哀叫着瘫软在地上,兀自抱着脑袋滚躲。蔺姜仍不停手,暴戾起来像只愤怒眼红的狼。
  这样打下去,岂非要出人命?
  墨鸾吓坏了,慌忙跑上前去,一把拦住蔺姜,呼道:“你在做什么呀!快罢住!”
  那倒在地上的内侍一瞧见墨鸾,立时大叫起来:“贵主快救小人!蔺将军要打杀小人了!”
  墨鸾仔细一瞧,那内侍一张涂满了灰和泥的脸,竟是昭阳殿里的曹常侍,常随在韦贵妃身旁来拜谒太后。墨鸾登时惊心,死死拽住蔺姜,低声喝道:“蔺哥哥!”他若真在内廷打死了贵妃主的亲信常侍,可怎么交待?
  蔺姜不语,只黑着一张脸还要打人。
  此时,一个守望卫军忽然喊道:“将军快走,阿韦子带着人来了!”
  蔺姜气愤,又踹曹常侍一脚,拉过墨鸾便跑。
  墨鸾慌得心也险些蹦出来,竟似听见了身后韦如海领人追来的呼喝声。但蔺姜便像只小豹子,竟一把将她抱起来,奔得飞快,三两下便蹿没了影。她只听见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连惊诧的心思也没有了。
  待到无人处,蔺姜才将她放下来。
  “好阿哥,你这闹得是什么?”墨鸾抚着心口,一惊之下,旧伤处竟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忍不住蹙眉。
  蔺姜愤愤“哼”一声道:“再敢碎言碎语,剁了那阉货的狗舌头!”
  墨鸾微微一怔。
  原来他是为她。近来宫中风言风语,想必是曹常侍传了些什么难听的给他听见了。
  她一下子心疼起来,张口欲言,却只终落得一声叹息:“你别牵累了自己。多不值得。”
  “这怎么叫牵累?”蔺姜似还沉在激动中不能自拔,面上显出异样绯红。他忽然紧扶住墨鸾双臂,望着她的眼睛道:“阿鸾,我起过誓了,绝不做我阿爷还有殿下那样的人!我要保护你!我能保护你的!”
  他终于喊了出来。他喊她,阿鸾。
  墨鸾在心底哀叫一声,无端端心湖惊涛骇浪,水纹中竟旋起浓烈凄凉。她嗅见了隐隐血腥之气,甘美又绝望,苦涩无边。
  “别说!求你别说!这种时候,别说这大逆不道的混帐话!”她语无伦次地喝止他。
  “我要说!”他眼中却现出孩童使性的胡蛮来,“这算什么?他们……他们这都算是什么?我阿娘死了,她的郎君便眼睁睁看着。殿下更好了,他竟自己跟着去死了!他们……他们……”他双手紧攥,竟至颤抖起来,在自己唇下咬出一排血印。
  丧友之痛犹如利矢,将那些封陈的血块从伤疤底下狠狠剜出。他便像只幼小的兽,驮着伤,在迷惘中狂躁着自抑。
  “蔺哥哥……”墨鸾胸中刺痛,竭力试图将他紧握的拳掰开来。
  他低下头去,抵在她肩头。他忽然笑起来:“他也这样。他如此薄待你。”
  墨鸾蓦得浑身一颤。
  他却一把掐住她双肩,迫视她的眼,乌黑瞳子里一片沸腾。“你为他险些死了,他却抛下你娶了别的女子,将你丢在这里!”
  刹那,墨鸾脸色惨白。旧伤锐痛如刀搅,几欲窒息晕眩。只一句话,便将她刻意埋起的伤口生生刨起,再不能掩藏,只能鲜血淋漓。她踉跄着站不稳了。
  蔺姜拉住她,几乎将她拥进怀里去。两人贴得愈发近。墨鸾甚至可以感知他灼烈的吐息。“你一直戴着我送你的簪子,不是么?”她听见他迫切地追问。“阿鸾!”他又唤一声,激情难抑,眸色已成深深漩涡。
  “别喊!别喊了!”她抱住头嘶声哀叫,奋力地挣开他,却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胸口痛的仿佛立刻就会裂开,她止不住地颤抖,大口喘息,却呼不到空气。她捂着嘴将头埋下去,鲜红鲜红的液体顺着白皙手指的缝隙渗落。
  他一下子慌了。“阿妹,好阿妹你怎么了?”他眼神瞬间清透起来,泛着粼粼的光,又是紧张又是愧悔。“是我错,我又胡乱说话。”他恼恨地捶自己一拳,将她扶起,“咱们找御医去。”
  墨鸾固执地将他推开。
  “阿妹!”他焦急地手足无措了。
  墨鸾一手捂着嘴,一手撑住墙壁,勉强站稳。
  两相无言,静谧顿成诡异。
  良久,她缓缓抬起头来,拭去唇边红渍,哀哀地望着他,用至极轻弱的声音道:“别那么苛责他,他也很难啊……”短短一句话,她说的那样疲惫。
  蔺姜气息一窒,心中一片落寞。
  他不敢告诉她,日前圣上请了白老侯君过来,御赐了茶点,相谈许久,问起了她。圣意再明了不过了,多半是要在三位皇子中选一位赐婚,待到英王丧过,便要借这个吉庆。宫人们闲极,如何传言的都有。她如此体谅白弈,莫非当真要为了白弈投去另一个陌生男子怀中?当此时,那信誓旦旦给过她承诺的好郎君又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情?
  “人是不是都这样呢,愈是待他好的,愈看不见。”他由不得苦笑。
  墨鸾蹙眉一颤,心痛欲碎。
  那痛,原是从血液里烧起来的。
  婉仪在镜前微微侧面,从镜子里看那不愿进屋的郎君,眼角沁出哀伤的嘲弄。
  今夜,她的郎君归家来。
  短暂别离,相思正浓,她精心盛装以待。待来的,却是那样完美却散着寒气的脸。
  只为她点点的小心思,遣走了他心里的可人儿,他的寒气便不加掩饰,人前好合夫妻,人后冷若冰霜。自那日起,他再不曾入她房中来。
  她不是忘了他的绝情凉薄。她不服。他是她的郎君,只能是她的郎君,她的良人。她要将他夺回来。
  但他漫不经心的敷衍令她锐痛。他竟连门也不愿进来,那样远远地,偶尔答话。她的眼神尖锐起来,唇边溢出疼痛的讥讽。“你还不知道罢。”她执起笔来,细细绘额黄,忽然开口道,“你那好阿妹已与旁人搂抱到一起去了。”
  白弈闻声终于抬头正眼看她,却是轻笑。那神情分明只两个字,不信。
  “蔺公家的小郎,可辱没你的阿妹?”婉仪挑眉还击。
  刹那,白弈眸色厉寒。他的笑容僵下来,渐至严峻,只盯着婉仪。
  婉仪顿觉冰凉,莫名回望他,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嗓音由不得紧了。
  “你再说一次,是谁。”他又问一次,一字字说得缓慢至极。
  婉仪轻笑:“你指望是谁?太子哥哥?总不能是父皇罢。”
  “我在问你话。”他眼里隐隐窜上火来。
  婉仪不禁一僵,她搁下妆笔,起身来,拖曳衣摆梭梭的响。“是蔺慕卿呗。反正总不是你需要攀附的人。”她又负气起来。
  “不可能。”白弈又笑起来,“他俩不可能。”
  “我骗你作甚?”婉仪冷笑,“你当我是无聊的妒妇,编派你的檀卿来讨你嫌么?”她走上他面前来,迫视他双眸,道,“若不是父皇召过阿公,要将她嫁我三哥,这样的事,我才不说出来讨没趣呢。我是替你家担这个心。若直接与爷娘说了,你又要疑我捣鬼,不如直接与你说。你信便信,不信便不信,爱怎样怎样去好了。”她转身回了坐榻,闷闷独坐。
  白弈闻言,面上神色又冷峻起来,墨瞳微闪,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撩帘走了。
  婉仪听见,心里一酸,忽而却从铜镜里瞥见自己。花子朱唇,精雕细琢,却是一派哀色。
  呵,多可笑,作这般妆化是为何?也无人要看。
  她猛将那铜镜推转一边去,泪却滚落下来。
  白弈急急向外走,才要出苑去却被人唤住。
  一道人影如燕掠来。
  他忽然翻手将那人掀了重重甩在一旁假山上,掐住衣襟,怒道:“你回来做什么?你怎能将她一人丢在那里?”
  艮戊静道:“小娘子此时与蔺公子在一处观星,想来无事,我就回来一趟。”
  白弈当下胃里一阵抽痛,禁不住皱起眉来,咬牙道:“你为何不拦着他们。你分明知道——”
  他话未出口,艮戊忽然出声打断他道:“松手!”
  白弈怒色未平,勉强匀整了气息,松开艮戊前襟。
  “那只!”艮戊得脱,立刻搭上他另一只手手腕。
  白弈猛一惊,顿时觉得左手疼痛,这才发现左手掌心两道血口正汩汩地冒着鲜红。方才他毫无意识,狠狠握在尖利山石上,竟未察觉。
  鲜血滚落,染得指尖灼热。他将伤口攥进拳里,无声而立。
  艮戊见他安静下来,才道:“你自己拦罢。或者,自有人要去拦。我有什么立场去拦?”
  闻言,白弈顿时哑然。
  沉寂中,忽然,艮戊问道:“你忘了答应过主公主母什么了?”
  白弈眸光一闪,抬眼看艮戊,反问:“他招你回来看着我?”他似是极力克制,但依旧难掩诧异激烈。
  不错,他答应过父亲和母亲,不再冷落公主。作为交换,父亲会以阿鸾尚年少幼稚为由,暂且拖延那将承御旨的婚事。
  他忽而嘲讽笑道:“朝云,你几时开始听他号令的?你不是认也不认他的么。”
  艮戊沉默良久,猛爆起一拳,冲白弈脸上砸去。
  白弈迅捷偏头截下。
  艮戊却反扣住他脉门。“所以我才见不得你现在这副模样!” 艮戊嗓音里隐隐怒气冲撞,一双眸子在夜色下闪烁,竟也腾起怒火。“你这么做,和他又有什么分别?” 他愤愤地将白弈甩开。
  白弈退半步,微握被艮戊掐过的手腕。由那里开始,一寸寸彻骨的疼。“多好,虎父焉有犬子。”他笑出声来,转身又走。
  “阿赫!”艮戊忽然厉喝。
  白弈浑身一僵,竟再迈不出步去。
  多久了?有太久,没听他这么喊自己了。
  “阿赫。”艮戊却放柔了嗓音,好似在哄个孩子。
  苦涩顿时从心底漫溢上来,白弈颓丧回转,静得不似个活人。偶尔任性,也只能在此一二人前。他呼出一口浊气,又恢复那幅沉敛模样,淡淡道:“我晓得了。你回去罢。”
  “你……”艮戊犹豫一瞬,扳住他肩头,道:“别再碰那些伤身子的东西。”
  话音未落,白弈竟忽然又像给狠狠蜇了一般,猛甩开他,吼道:“回去!你快回去!走!”
  艮戊无言默叹,回身匿入夜色中去。
  诺大庭苑,独余白弈一人,鲜血依旧顺落,一滴一滴,竟是如斯刺耳声响。
  他折返去找婉仪,步伐微浮不稳。
  婉仪正兀自垂泪,见他回来,惊异又恼恨,抽身便走。
  他上前拉住她。
  她愤怒地别过脸去,冷嗤。
  他将她捉还来,圈在怀里。天仙子与曼陀罗的药力渐渐发上来,令他有些迷离,喘息急促。
  “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许碰我!你——”婉仪倔强地想要挣开却被他扼住双腕。那掌心缠绕的棉纱磨疼了她的幼嫩肌肤。“你……你这是怎么弄的?”她惊呼,转瞬又心痛。
  他捧起她的脸。那张脸,落在眼中,却全变做了另付模样,这儿的天涯咫尺,那儿的咫尺天涯。“好卿卿,好阿妹,我的好人儿……对不起……对不起……”他眼里激荡起异样的玄色,埋首在她耳鬓喃喃乱唤,沿着玉润颈项一路吮吻,香肩,胸口……罗衫轻褪,一地春华缭乱。
  呆愣的侍婢们惊醒过来,羞臊地满面通红,急忙忙退出去,下帘掩门。
  他猛将她打横抱起,拥上卧榻。那怀中人儿早已不胜娇羞地深陷,酥软地只得任人摆布。
  颠鸾倒凤,谁家鸳鸯,何处美景良乡,奈何窃饮黄粱,浮生方觉,徒添心伤……
  云雨罢了,那女子早已偎依怀中沉沉睡去,他头痛欲裂,摁着太阳穴,在黑暗中兀自大睁着眼,一宿无眠。

  章二五 魏大王

  将至入冬,天渐寒,青草茵上也结起一层薄薄霜花,远远望去,透明的白。
  魏王府的仆子们正忙着扫霜。不远处,两个披着薄棉纶的侍婢捧两迭新锦缓步走来。
  其中一名小些的叫莲子,细声道:“荷姊,你说,大王是将莺歌和燕谣给了伢婆还是……”
  荷花面色一变,慌忙看看四下,摇头道:“你好端端的胡说这些做什么。”
  “我怎么胡说了。”莲子撇撇嘴,道:“咱府上也从不曾豢养美伎,好容易大王收两个,又给王妃死活撵了。你想她俩还能活么。我听我那作工役的阿兄说,他夜里起来小解,瞧见莺歌和燕谣在府院里飘啦,满嘴里都是血,舌头都没了呢!唬得我阿兄当时尿了一裤子,连滚带爬躲回杂院去……我看呀,她俩多半是没了的。谁家的娘子这么凶蛮,大王都快成怕妇汉了。”
  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花吓得面如土色,忙掩住她的嘴,斥道:“快别胡说了,给娘子听见,你的舌头也要没了!”
  莲子扯开荷花手,顽皮地吐吐舌,笑道:“怕什么,娘子不是回娘家去了么。”
  “是呀,我不在就不怕了。你不如干脆爬进大王帷帐去。”忽然,一个女声凉凉的在身后响起。
  莲子与荷花惊得猛回头,顿时手脚虚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
  面前那女子瘦高的个子,削肩蜂腰,做一身窄袖胡骑装扮,长发也不戴花做髻,而是用一只描翠长冠束起,很是精神气。她便是魏王妃胡氏。此刻,她脸上已是阴霾得很,更令人瑟缩的,是她不离手的马鞭。
  这位魏王妃并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出自将门,其父胡广禄原是与殷孝之父一同出疆场打突厥人的将军。皇帝赏其刚猛,委以肃正吏治,平边后,将他召还神都拜任吏部尚书。胡广禄膝下有独女,闺字海澜,乳名叫做阿棠,自幼习武,胡马骑射,便是这位魏王妃。她那一只马鞭,连魏王李裕也敢打得。
  之前,李裕忽然招了两个乐伎回府来,她与李裕大吵一架,狠抽了李裕两鞭子,一怒之下回了娘家胡府。眼前她突然回王府来,两个婢女唬得魂不附体,自知有罪,低头俯首缩在一旁不敢动。
  但胡海澜却只睥着两个婢子冷笑,既不动手,也不再说话,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她身后跟的仆子奴婢们也各个垂着头,默不作声。
  正此时,却有人声响起:“你们两个怎么,又惹娘子生气?”
  胡海澜抬眼,见一道人影晃上前来,锦袍深靴,玉冠堂堂,自是魏王李裕。
  那小莲子见大王来问话,正想应嘴求援,被荷花一把拽住,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
  只见李裕上前来,揽住胡海澜,笑道:“我还正准备去接你,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哦,原来大王是不想我自己回来的。”胡海澜白李裕一眼,冷道,“我再不回来,怕是这府上的婢子们都要不记得主母了。大王既然来了,可好做个评判,有人告我虐杀你的宠姬。大王若也觉得我是个悍妇,不如便即立一纸休书,发放我还家罢了。”
  闻言,李裕眼神骤然冷冽。“来啊,”他冷声令道,“将这两个贱婢拿下,各杖五十,教伢婆来领走。”
  此话一发,两个侍婢登时魂飞魄散哭喊告饶起来。李裕只不心软。
  眼见两个小婢被拖下去,胡海澜一惊非小。“你这是做什么?”她怪道,“这样两个弱不经风的小丫头,杖五十非打死不可。”
  李裕忽而一笑,揽着胡海澜的腰将她往堂内拉,边走边柔声道:“阿棠,你莫要再生气了,你若再不开心,我便将这满府的婢子都打发了,一概换成仆子,可好?”
  胡海澜本还冷着脸,听他如此说,“噗嗤”笑出声来:“我只怕到时,里坊街头都要传大王有那分桃断袖的癖好。”
  李裕不以为意,乐道:“那便将仆子也打发了,我来替娘子匀墨描眉。”
  胡海澜大悦,笑道:“洗马、扫院你大王也干么?”
  李裕笑道:“满府上就只余你我二人了,还洗马扫院做什么,只呆在屋里不出来罢了。”
  二人亲昵说笑,回了内堂。李裕凑近胡海澜耳鬓阖目深吸一口气,“你也狠得下心,这么久不回来。我去找你,胡公连门都不让我进。”他手沿着海澜腰线轻揉,叹道:“你再不回来,我只好乘夜去翻胡公府上的院墙了。”
  “哎,你搞得什么,大白日的……”觉着李裕一双手在自己身上乱忙,胡海澜拧眉斥了一声,却是脸先红了。
  “这许久了,我可是连手都没摸到一下呢。”李裕横竖摆出一幅耍赖模样就要纠缠。
  两人倒在榻上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李裕还嫌不足,又去扯海澜腰带。胡海澜双颊绯红,忙推开他,整了整鬓发,道:“行了,我还有正事儿同你讲。”
  “什么正事急火成这样?”李裕依旧赖在海澜身上不起。
  “你的十二妹夫,那新走马的吏部侍郎,你要不要听?”胡海澜略略挑眉。
  李裕闻声一顿,放了手,问道:“白善博?他怎么了?”
  “怎么?”胡海澜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他在皖州好好的,做什么突然回神都来?回来也就罢了,莫说升迁,就连平迁也谈不上了。甘心来吏部做个侍郎,受人差遣。你道旁人都怎么传?都说他怕是犯上了什么才给召回来避着。”
  李裕托着下巴听得饶有兴致,问道:“胡公怎么个说法?他不是入了你阿爷手下了?”
  胡海澜一面理着被李裕弄乱的长发,一面应道:“我阿爷可说了,这白氏子不是个好相与的后生,心思深着呢。”
  “哦?他做了什么?”李裕微扬眉。
  胡海澜道:“倒也未见他做得什么大功绩,一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谨慎架势,但入职不过三日便人人都道他好了。”
  李裕道:“他也不曾拜会胡公?”
  胡海澜摇头:“不曾。他若干这等事,我阿爷也不这么说他了。你知道阿爷最厌这个。”她顿了一顿,接道,“阿爷有心试他,叫他协办黄御史差管的几个京畿官案,结果他一去,也不多插手,就先理了口供和名册,然后默声不响地递了份给黄御史,不知道的怕还以为他是御史大夫的文书童子呢。后几日案审完了,宅家大赏黄御史得力,黄御史长了脸,来我阿爷处大大的夸赞他。我阿爷就与我说了,这人沉着做事,还只做给该给的人看,别人未必不知他的好处,但那些个犯党若要寻晦气可寻不到他身上。”
  胡海澜说到此处,李裕心中渐沉。吏部司掌人事,是那盘根错节的官脉汇总之地,白弈甘愿被闲言碎语也要入吏部,图的恐怕就是这一根脉。他正沉思,又听胡海澜道:“阿爷想摸他底子,便故意寻了个茬责了他二十大杖。结果你猜怎得?”
  “怎得?”李裕问。
  胡海澜道:“他跟个石头人儿似的,哼也没哼一声,也不辩白。”
  “谑,你阿爷的大杖却给打折了是么?”李裕一谑,心里却着急海澜说事儿不着重点。
  胡海澜轻拍他一巴掌,嗔道:“又胡闹,我还没说完呢。你猜这大杖刚打完来了谁?”
  “总不能是十二妹救夫来了?”李裕歪在榻上,依旧没个正经。
  胡海澜白他一眼,道:“是宋家二郎来了。”
  此言一出,李裕惊非小可,猛坐直起来。大司徒宋乔的次子,左武卫军大将军宋启玉,太子妃宋氏的二哥。“他来做什么?”李裕不禁奇道。这许多年来,宋乔与大司马白尚明争暗斗简直势同水火,这宋二莫非特来看笑话不成?
  胡海澜道:“他特意来说情的。所以才奇呢,不过数日,咱们这十二妹夫的人缘竟已好成这个样子。吏部府内责人,谁传出去的就不提了,连对头都竟要来给他说情,却不知是怎搭上的。宋国老与我阿爷素有旧谊,他的二公子来了,我阿爷还怎能不给面子。”
  李裕闻言不语,心中暗叹。海澜到底是妇人心,官场上的人情冷暖,哪有旧谊可言,昔日宋乔不过是借胡公扳倒殷氏,好进而折了与殷氏交好的裴氏,利益互搏,算什么情谊,互相捏着把柄罢了。如今宋氏自是太子党,这宋启玉竟出面替白弈说话,足见皖州白氏果然已投靠了东宫。但这宋二郎可也真是个坏心的,既然是来说情,怎么算好打完了才来?明摆着又要表心迹又故意叫人挨杖子。可说到底,利字当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且不管宋白两家从前怎么斗,日后会如何,只管现今,若这两家同气连枝支持太子,那他就算是完了。他胸中郁闷,不禁发出一身冷汗来。
  “四郎,你当真……我是说你那一双莺燕,当真没了?”
  李裕正兀自思绪,忽然听海澜问起这个,由不得微微一怔。都说女子心性无常,才说着那头,忽然又跳来这头了。他拉过海澜抱了,哄道:“既已都撵出去了,还总想着做什么?非要我指天立誓,满心上都只你一个人,你才信我么。”
  胡海澜轻叹,抚着他脸,问:“还疼么?”那日李裕忽然收了两个女人回来,她一时怒不可遏,狠狠抽了他两鞭子,在他面颊抽出道血印子来。事后她也后悔,脸上挂了道鞭印叫他怎么出去见人。但只一想到他竟引了两个女人回来,她又气得不想理他了。
  “早好了。你当你的郎君也是个石头人儿,磕出个印儿就长不回来了?”李裕戏谑而笑,又将海澜扑在榻上开始折腾。
  “你这贼人,就没个正经……”海澜一面笑,一面推他,努力正色道:“阿爷要我告诫你,那白氏子是个百忍成钢的主,连无故杖责都能一声不吭的咽下,你若再急功冒进浮躁不稳,他们迟早拆吃了你!”
  “你平日不是不爱管这些事儿么,怎么今日说这么多?”李裕故意不搭她的话,如此反问。
  “谁爱管你们这些乱八七糟的。”海澜白他一眼,嗔道,“可你能不管么?你若真舍得不管了,我何必多事累心。”
  她可全是为了他的。
  李裕闻之心头一热,将海澜抱了一气儿“好阿棠”、“好卿卿”地叫唤,粘在她身上又亲又咬。
  “行了,罢住罢,先听我把话讲完……”他这一副猴急象叫胡海澜又好气又好笑,又要推开他。
  但李裕将她双手都拿了,握在胸前不许她使力。“你还要说?才回来就尽说别人家的汉子来气我么?”他挑眉佯怒,吻住她,将舌探进去细细舔吮,不许她再多话。
  海澜给他吻得晕软,不禁嘤嘤叹出声来,再不推拒,顺手放下了帷帐。别扭着好一阵子不见了,若说不思念,那是假话。
  两人颈项缠绵,不一时已是衣衫半褪,李裕情动难耐,正急着扯那最后几缕碍事儿的衣物,忽然却听外头侍婢报导:“文渊阁任大学士来了,在尚礼堂侯着,请见大王呢。”
  帷帐里李裕闻之不禁闷哼一声,好不郁闷。这任夫子不早不晚偏这时候来。他静了一刻,打发了侍婢,开始整理穿戴。
  “四郎!”胡海澜一把拉住他道,“那任子安可是英王的老师,你当真信他么?”
  李裕沉默一瞬,在海澜颊上亲吻一下,笑道:“乖,我去去就回。”言罢,他下榻穿了靴子,整好袍冠,大步出去了。
  静谧。一切都是静谧,恍若空虚。
  墨鸾猛睁开眼,望见一片陌生。
  头痛得要炸裂开一般。她按着太阳穴,努力坐起身,茫然四下张望,竭力思索,终于断断续续忆起些事来。
  近日来,吏部胡公杖责十二驸马的消息不径而走,惊得她寝食难安。她给闭在深宫里,只听见空穴来风却不知究竟,满心焦急又害怕。她肯请太后允她回大司马府探视,但无论如何哀求,太后只铁硬了心肠视若无睹。
  她又不好去求蔺姜,万般无奈之下想起了艮戊。她想艮戊能带她偷潜出宫去。无论如何,她要去看白弈,她要见到他,亲眼见到他平安,才能放心。可她万没有想到,艮戊非但不答应带她出去,反而还将她看得死死的,半点开溜的余地也不留。那人简直像是生在风里的,竟能无处不在。
  她急恼了,便趁庆慈殿司管内侍午寐,偷拿了出入宫门的令符,而后使着蛮性将艮戊支开去,打算独自出宫。但才在半路上便头晕胸闷起来,喘不上气,而后两眼泛黑,全无知觉。再醒来,便已是此时此地。
  这样陌生的殿堂摆设,不是宫中,不是白府,那么,她这是身在何处?
  她小心翼翼地观望:屋内陈设具是富贵器物,围榻的屏风上绣着精卫填海图,绣线是孔雀翎作的翠线,浪花儿尖上粼粼的光是拿金箔细细帖出来的,精致奢华至极。能置下这样的物什,想来此间主人不是凡俗角色。她由不得紧张起来。
  正此时,珠帘幔帐轻动,眨眼转进两个灵秀小婢来,其中一人向墨鸾福身礼道:“贵主醒来了。大王已在沁园中摆下茶席,恭候贵主移步一叙。”
  墨鸾心中一紧,不禁问道:“敢问这是……哪位殿下府邸……?”
  那小婢恭敬应道:“此间乃是魏王殿下的别院。”
  魏王李裕?墨鸾一怔。她怎会莫名其妙便到了魏王别院来?“我……我怎会在这里?”她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问道。
  那小婢应道:“大王凑巧撞见贵主偶有不适,便带贵主回来歇息。”
  墨鸾便即道:“既是如此,烦劳大姊代为通秉,多谢大王礼遇,但我与大王身份有别,私谒不宜,恳请大王恩赐车,令我还家。”
  两个小婢听她这样说,应声便出去了,不多时却又回来,拜道:“大王说了,务必请贵主相见一叙,若是贵主身上未好,不愿出苑中去,大王倒也不介意会佳人于帷帐贵榻之侧。”
  话说到这样份上,墨鸾已是面色青白。这魏王殿下,人尚未谋面,轻薄话却已先传过来了。不得已,她只好下地整了衣装,跟那两名婢女去苑中。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就到了这里,但如今,若不见那魏王恐怕便走不了了。横竖都是要见,苑子里见,总好过榻边上见。
  待入的苑中,一眼可见水榭花亭下那玉带金冠的男子,约摸二十余岁年纪,正懒懒散散斜靠坐榻之上,案几上燃着一只玉蟾蜍一般的青碧香炉,很是晶莹剔透。
  墨鸾上前侧着脸福身施了礼,立刻听见李裕笑道:“原来贵主更喜欢在苑中啊。”
  墨鸾脸色又是一白,不搭他话茬,垂目道:“请大王赐还。”
  李裕一笑,反问:“贵主既有心肺症,做什么还急慌慌的一个人乱跑?若非偏巧遇上小王,贵主要有个万一,可怎么是好?”
  “那还真是……多谢大王了。”墨鸾一口郁积之气哽在胸口,又闷又痛。李裕那幅似笑非笑的模样着实令她难堪。这人若真是好意相救,送她回庆慈殿便是了。何况那旧症她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几时又出过疾走两步也要晕倒的事?偏巧在此时,偏巧遇上他,果真好偏巧。
  她话语里已凉意毕现,李裕却不以为意,兀自斟一盏茶递与她,道:“贵主何不坐下用盏闲茶?”
  墨鸾只静立着不理他。
  李裕见状笑道:“贵主不必把小王当贼一般防范罢。”说着,他便将那盏茶取来饮了,就着这杯子又斟一盏递在墨鸾面前。
  他竟要她同杯而饮。
  墨鸾已僵得面色青铁,手不禁也抖了。她死死咬唇,竭力克制着,才没将那杯热茶泼在这登徒子脸上。
  李裕却笑睨着她,问道:“贵主觉得这炉香如何?是否特别清甜润肺呢?”那好整以暇之态,犹如观赏玩物。
  墨鸾忍无可忍,拧眉低声怒道:“大王找我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若无甚要紧事,恕我失礼了。”言罢,她起身便要走。
  才起步,她却忽觉足下虚软,竟踉跄不稳,跌在眼前坐榻上。心底陡然慌乱,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觉浑身乏力,气息渐紊,面上却隐隐绯红燥热起来,那种感觉陌生而古怪,竟令她茫然不知所措。她羞愤怒视李裕,张口欲斥,却说不出话来。
  “贵主自是小心谨慎,连小王这儿的一滴茶水也不愿碰。”李裕含笑摇头叹息,伸手逗弄那青烟缭绕的玉蟾蜍,“可惜,贵主怎不想想,有毒的未必有形罢。”他忽然站起身,逼上前来。
  “你……你什么意思……?”墨鸾下意识向后瑟缩,却撞上了亭栏。
  “我的意思。”瞬间,李裕眼中耀起一丝潮冷阴寒之光,“听闻令尊辞了我三哥的婚事,所以小王特来问问,贵氏相中的,究竟是东边儿呢,还是小王?”他忽然压上前来,将墨鸾抵在那一排围栏上。他捏上墨鸾柔滑下颌,唇角扬起戏谑笑容,轻笑道:“多凑巧贵主自己便跑了出来,想来合该你我有缘,才得如此良辰美景,试问,小王又怎好怠慢了佳人?”言语间,他那只手竟沿着墨鸾雪白的颈项游移而下,探进她领口去。
  墨鸾惊呼,害怕得立时便淌下泪来。她奋力挣起身子,却终是无力地被李裕一掀,倒在亭栏上,半个身子也探出亭外去,衣衫扯拽时,大半个玉润香肩赤裸裸坦露,肩胛上隐隐一道青红胎记,竟似飞鸾浴火。
  李裕见了这鸾纹,发出一声惊奇赞叹。“真美。莫非你爷娘兄长便是为这个才将你藏了十五年?”他笑着低语,伸手抚摸那一抹绮丽。
  陌生男子的手触及那从未予人的稚嫩肌肤,墨鸾不能自抑地浑身颤抖。她觉得疼。那人的手便像是刀子,只行最恶毒的杀戮,割伤了她,血流如注。她不顾一切地激烈反抗,慌乱中拔下髻上玉簪向那食人的狼子刺去。
  但她终不及男子有力。李裕一把扼住她皓腕,大手铁钳一般几乎要将她的骨头也捏碎了。她凄厉哀鸣一声,那玉簪便坠在地上,应声碎作两段。
  “你乖一些会比较受用。”李裕轻笑飞扬,灼烈吐息却在咫尺,“正是怕贵主受苦,小王才特意备下这青藿香,兴许,贵主一会儿便喜欢了呢。”他挑起墨鸾下巴,竟戏弄地沿着她颈项舔吮下去,在咽喉处轻轻一咬。
  墨鸾只觉胸腔里一阵痉挛灼痛。这男人是恶鬼,他是要咬碎她的喉管喝她的血么。可她怎能允许?她绝不。她泪光里泛起惨烈来,闭紧了眼就要咬舌自尽。
  但她却被李裕狠狠掐住颌面,激烈咳嗽时听见他阴冷的嘲讽。他嗤道:“你以为你死得了么。”他冷笑着,另一只手却已向墨鸾裙低撩去。
  泪水横流了满面,淌进唇齿,苦涩,绝望已极,墨鸾气力殆尽,眸子里的光也渐渐湮灭涣散,只余一缕魂魄兀自挣扎哭喊:哥哥!救我……!
  李裕手已从裙下贴上墨鸾腰间。柔软不堪盈握。他好看的薄唇扬起意兴盎然的弧度,眸色却愈发冰冷决绝,又将手贴着少女修长玉腿摩挲而下,掀起裙摆,颇玩味地赏看她织绣雅致的锦袴。
  并非是我想要欺负你,但我也实在不能让你跟了东边儿去。
  他兀自心思,便要动作,忽然,面颊一麻,耳畔一声清响,嗡鸣顿起,猛震得他住了手,一片茫然。
  他呆了好一会儿,脸上肿烫起来,火烧火燎的痛,这才悟到自己是足足吃了一耳光。他是皇子,自幼尊贵,一路封王,活了二十余载头一回给人生生赏了一耳光,大为震惊之下竟迟迟作不得反应,待醒过神来,却见那白衣玉冠的男人已将饱受惊吓摧残的可怜少女抱了,立在亭外盯着他。
  白弈?他怎能忽然来此?这别院门前的护卫都死了么?
  李裕又是一惊。
  此刻的白弈竟连半分表情也没有,只是静盯着他,却分明是面无表情的萧瑟杀气。
  李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面上涨痛,忽然又怒火中烧起来。
  这姓白的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打他耳光?!
  局势瞬间诡秘,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亦不作为,只是僵持。
  片刻,李裕忽而冷哼:“十二妹丈果然名不虚传,隔空打物这样的好手段,小王今日算是开眼了。”
  白弈却仿佛根本未听见李裕说话一般,又沉寂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有意再择贤治蝗赈灾,如若事成,必得至尊器重。这样的好机会,不知大王可有兴趣?”他忽然将话题岔开去,宛若什么也不曾发生。
  李裕心中微动,不禁仔细打量白弈。
  荆襄川蜀自起蝗患已是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几欲生变,虽然父皇不说,但他自然晓得,眼下父皇着急上火的两件事,一是蝗患,一是饥荒,这是父皇的一块心头病。若能将这二件事办好了,且莫要说与于父皇心中的分量会大大不同,于天下势,更当民心所向。
  但此二件事,却都是棘手的苦差事。
  暂不论蝗患天灾久治无效,单说这饥荒一项,连年放粮却收不上粮,可调拨的存粮去年便不够用了,只能从皇亲贵戚们的私仓里借,但前一笔欠帐尚未还清,今年再借,又还能借出多少来?
  李裕略眯起眼来瞧白弈,冷嘲轻笑:“妹丈不是故意来推小王入火坑的么。谁都知道,接了这冬粮差使便要于诸王公们翻尽了脸了。”
  “但只要能根治蝗灾发展农耕,明年收得上粮来,还了欠帐,诸王公们非但不会与大王翻脸,反而还要酬谢大王。”白弈声色不动,平稳道,“治蝗的贤士臣已找来了,大王只说揽不揽这个差使便是。”
  “哦?”李裕愈发兴浓,笑问:“根治蝗灾,发展农耕,说的好轻巧。不知是何方贤士这样了得,连妹丈一向谨慎,也对之深信无疑?”
  闻此一问,白弈眼中这才闪过一丝精光,他淡淡一笑,吐出三个字来:“裴子恒。”
  “裴子恒?”李裕陡然大惊,立时便叫出声来:“他还活着?”他忽然变了脸色,冷道:“白侍郎莫不是拿小王寻开心么。关于母妃和那裴氏,你该知道朝野上下都是什么说法。”
  “正因为流言所指,言废淑妃为贵妃主所害,大王才更应该保举裴子恒,好让天下人都瞧一瞧殿下的胸怀与气度。”白弈道:“这一件事,于殿下有利无害,以殿下的手段和胆魄,又何必踟蹰。”
  李裕静默半晌,眸光明灭涌动,似在深思,末了,他忽又笑问:“你为什么会给我好处?”
  白弈看一眼李裕,叹道:“臣只想请大王记得一件事,舍妹与大王素不相识,从未到过大王府邸。如此而已。”
  李裕闻言竟大笑出声来。“白善博,你和传闻中不一样。否则这等好事,你会留着向东边儿示忠罢?”他俯身熄灭了那炉中香,慢悠悠地道,“只是,国老当真要将贵主嫁了东边儿做小么?”
  此一问,何其直白粗暴。
  刹那,白弈眼中竟腾起冰寒之色:“大王莫不是忘了,王妃回府也才没几日罢。”
  他提及胡海澜。李裕闻之,眉梢一跳,却见白弈已转身抱着墨鸾走了,依稀似听见白弈冷笑:“我家阿鸾不嫁你们姓李的!”李裕心头大震,盯着白弈远去背影,眸中风云急变,愈发复杂。
  白弈抱着墨鸾,径出院去,上了自家车障,才坐定,但见一道黑影闪上面前拜倒。是艮戊。
  白弈满面怒色已是再也掩不住了,劈头斥道:“方才你哪只手打的魏王,自己卸下来就罢了!他李裕是什么人?他敢做这种事,别院中必有部署,你就敢这样去触他的逆鳞!若非他生性多疑又还有所忌惮,你我连着阿鸾一起都休想活着出来!” 他气得别过脸去,再不愿多看艮戊一眼。
  艮戊僵在当场,沉默许久,忽然从腰间抽出柄短刀,寒光动,已狠狠向自己右臂砍下。
  “朝云!”白弈眸光一冽,当即竟赤手去拦。
  起止不过一瞬,艮戊大惊失色,急忙收手,却已不及,那短刀生生砍在白弈臂上,嵌进肉里足有半寸深,连骨头也可见了!顿时血涌。
  白弈闷哼一声,皱起眉来,显是极痛,却闭着眼没说话。
  “阿赫!”艮戊从震惊中猛醒过来,急怒呼道:“你故意让我砍你?!”他又惊又气,忙拽过白弈手臂替他止血。
  白弈却止住艮戊。他微微睁开眼,额角已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但他却忽然笑起来。他反而握住艮戊的手,轻声道:“多谢你,朝云哥。你就该将那找死的混蛋直接摁地上,一刀阉了!”
  他竟连粗话也说出口来。
  艮戊呆看着他怔了好半晌,由不得苦笑。
  车内一时沉默凝重,血液腥甜中散着点点草药香,竟是难以言喻的哀伤气息。
  忽然,那已陷入昏迷的少女微吟一声。
  白弈身上一僵,神色顿时复杂。
  艮戊眼中也是微微一颤,显出些不知所措的尴尬颜色来,忽然转身要走。
  “朝云!”白弈低呼唤住艮戊,“把刀留给我,你去前面驾车,到城外去,马催快些,不要停。”
  艮戊眸光又是一颤,却还犹豫不决。
  “把刀给我!”白弈又催一声,丝毫不容置疑。
  艮戊默然一瞬,将那短刀扔下,闪身已跃出车外。

  章二六 迷毒香

  柔软衣衫已被涔涔香汗浸得濡湿,倒在怀中的少女绯面含春,樱唇半启云鬓乱,柔若无骨。
  白弈掩紧车障,不禁热汗流淌,一时竟分不清,燥热如火的,究竟是阿鸾,还是他自己。
  他察觉自己情动,血液的沸腾寸寸蔓延,好似骨髓深处渴求已久的灼烧,但心却是碎裂两端,一半炽烈,一半僵冷。
  要了她么,然后将她藏起来,留在身边,再不予任何人瞧了去。多好,从此两人都不用再痛苦。
  这诱惑何其美妙。
  情难自禁,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下去。
  她的唇是甜的,柔软小舌犹胜蜜果,他贪恋的舍不得放开,将她搂抱愈紧,翻身压倒,车马颠簸也成了厮磨,春色撩人。
  那少女浑身滚烫,在朦胧中嘤咛呻吟出声来,像是体味出熟悉气息,喃喃地唤他:“哥哥。哥哥。”
  她唤他,哥哥。
  白弈浑身一震,愕然惊梦般抬起身子,呆怔,好似一匹在滚滚洪流间孤立的狼。
  不能。
  不能。
  他不能趁人之危的占有她。他要这个女子,不止要她的身,他要她的神与魂。终有一日,他要她名正言顺地与己并肩而立,在山河之巅俯瞰苍生浮云。
  他忽然抓过那短刀,狠狠握在刀刃上。十指连心,浓烈鲜红顺落,赤血白刃和着香艳旖旎,妖冶难以名状。他略微后退,靠在车架上,喉结上下滚动,不住地喘息。
  早已迷惘深陷的少女顿觉空虚,只寻着本能要靠他近些,再近些。她的青丝散乱下来,如墨绸垂顺,微凉,摩挲时酥麻得令人战栗。
  白弈只觉得自己已作困兽,退无可退,进则毁灭。墨鸾几乎是趴坐在他身上,好看的眸子全无焦点,她茫然地倚着他,抱着他,无助地厮磨,红唇娇艳,犹似透亮柔嫩的花瓣,甜香吐息宛若兰麝芬芳。“哥哥……”她犹自低吟,竟似哀求。
  瞬间,白弈心中颤动,几欲溃守,他眼中忽然显出潮冷阴狠,左手猛抽起那短刀,狠刺下去。
  于此同时,他咬紧牙关,却还是从喉咙里发出压抑地痛呼。
  尖利的短刀刺穿了他的掌心,将他的右手牢牢钉在车架上,再休想挪动分毫!
  鲜血流淌,蜿蜒成殇。
  “阿鸾。”他以仅余左手擒住她双手,将她梏于臂弯,低声唤她:“阿鸾不怕,没事的,很快就没事了。”他嗓音嘶哑,不知究竟是因着情欲流转,还是疼痛难耐,但坚定,不容置疑。
  竟仿佛心灵相通,分明已毫无意识的少女,埋首在他怀中,紧咬着他衣衫,拼命遏止那些从血液里绽出来的呻吟战栗,却有泪水从涣散眼眸潸然滑落。
  待到听见白弈唤他,艮戊几乎是立刻强行勒止纵缰之马。
  此时,他们已处身都城远郊,眼看就要入得碧山去,静无人烟。
  他自然知晓白弈的意图。这一件事,白弈不愿让旁人窥去,绝不留任何走露风声的余地。他也听见白弈呼声,那显然并不是什么欢愉的声音。“公子。”他在车外喊了一声,有些犹豫。待命之时,他依旧习惯称白弈为公子。
  “朝云,劳你将车障收起来。”车内白弈的声音听来似乎疲惫已极,便像是刚从战场上血杀而归。
  那声音令艮戊没来由哆嗦了一下,忙将翠屏车障收起,却由不得倒抽一口凉气。
  白弈一手给钉在车架上,浓稠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滚落,触目惊心。
  “你搞得什么!”艮戊气得暴跳,恨不能立时踹他两脚。他真后悔一时犹豫把刀留下。
  白弈笑得有些虚弱:“帮我把刀拔了,我没什么气力了。”
  艮戊盯着那染血锋利,半晌默然不动。
  “朝云?”白弈抬头看他。
  他眉心微跳,忽然摁住白弈手腕,猛将那短刀拔出。立刻,血又汩汩涌落。他飞快的将那伤处用棉纱缠起,竟觉得自己掌心也感同身受一般灼痛起来。他捏着白弈手腕号他脉象,一面回眼看去。
  白弈阖目蹙眉,显是极力隐忍着痛苦,但却没有松手。他依旧抱着怀中的少女,她已睡得安稳,气息匀和。
  “阿赫。”艮戊忍不住长叹,眸中分明显出心疼又无奈的颜色来,“你何苦。她并不是——”
  话未完,白弈已将之打断。“我知道。”他睁开眼,深深看着墨鸾沉睡时静好容颜,淡然一笑,眉宇间却是坚毅,“她是阿鸾。我的阿鸾。”
  艮戊话到嘴边又被堵了回去,静了半晌,惟有叹息。
  “你带她回府,直接去找母亲,就说是我把她找出来的,请母亲送她回去。别让公主知道。”白弈吃力抬手,轻拭一回额前汗水,如是说。
  “你呢?”艮戊问。
  “我还要去见子恒。”白弈将墨鸾安置好,起身跳下车,在艮戊面前静看了许久,才缓缓道:“就拜托你了。”
  他说的何其恳切,纵然艮戊想要阻拦,也再说不出口。正要走时,白弈似忽然想起什么,拦住艮戊。他起了车障,又盯着墨鸾静看许久,道:“算了。我带上她。你去将阿显领过来。”
  “现在?”艮戊眸色一闪,惊道。
  白弈默然,没有应声。
  艮戊自察失言,不再多说什么,飞身走了。
  四下僻静,山前凉风扶摇,只余白弈,独自拖着伤,重将那睡着的少女搂入怀中,神色模糊。
  忽而,策马清响。
  朱雀大街外幽静坊间,不惹眼的小院堂中,裴远不住向外望去,面有焦色。一旁窗畔靠着个汉子,抱臂静立,怀中抱一柄九环大刀,竟是殷孝。
  此刻殷孝亦剑眉深锁,眼中却又分明有嘲讽燃烧,他看着裴远在门前转来转去,忽而冷道:“你老转什么,又不是山里头的熊。凭他白小侯的手段,你还怕他死了?”
  裴远一怔,由不得立步,却是苦笑:“忠行兄,再怎么说善博总是我发小。即便不论他罢,白家姑娘的安危呢。”
  殷孝闻之哼一声,再不言语。
  自凤阳一别,尔后,裴远找到了他,这近二载,他跟着裴远一直在川蜀走动,为的自然是考察灾情。
  裴远立誓要治蝗灾。
  原本的打算,只是在民间做事,但逐渐二人便发现,灾民们早已成散沙,食不果腹背井离乡,想要众志成城齐心治蝗,真是难于登天。朝廷年年赈灾,但层层克扣下,真正送到灾民手中的钱粮所余无几。
  万般无奈,裴远便想到了来寻白弈,治蝗患,救黎民,非借官力不可为。
  白弈早有心于此,又想藉此时机将裴远拉回朝堂为臂膀,自然一拍即合。
  征粮,治蝗,此二件事要寻牵头,只能从皇帝的三个儿子里面挑。也只有皇子才能从那些皇亲贵胄们嘴里撬出米来,但东宫生性仁弱,吴王闭门修道,唯有那性烈如火鬼神不怕的魏王李裕可算上选。
  于是白弈便去寻了那文渊阁大学士任修任子安。
  任修本领汉王少师,自李乾薨没,逐渐与李裕走得近起来。任修的才望于朝于野都非同小可,李裕想扳倒东宫,正恨那群古板守旧的清流人士,任修的投靠无疑让他喜出望外。
  白弈去寻任修,一则看上李裕近来对任修多有器重,二则是想探一探任修底细,试看有无可能将之收归己用。这任子安,便是叶一舟叶先生的同门师弟,算起来,白弈还需尊他一声师叔。
  今日原本是白弈来找裴远,谋议事计,忽然却出了变故,先是白弈近身的家将找来,紧接着来的便是任修,简单两三句话,白弈立时神色惊变,急急而去,只说是妹妹出了事。
  这一去便是许久了。裴远秉性温和善良,自然免不了焦急担忧。殷孝虽说颇不屑白弈,但听裴远提起墨鸾,也由不得心中一顿。
  那小姑娘又遭了什么冤枉罪。傻的可怜又可叹。
  殷孝不禁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昔年旧伤早已痊愈,只余浅浅疤痕。那样一个小姑娘,到底是狠不下心来杀人的。可他刺在她身上的那一刀呢?他皱起眉来,气压骤沉。
  二人正沉默,猛听见院外车马声响。
  裴远眸色一亮,就要迎出去,殷孝警醒,一把将他拦住。此时的神都,他二人是暂不好露脸的。白弈其人又有几分可信?
  至见白弈下车拴马,二人才缓下心来,但旋即又是大惊。
  白弈竟从车内抱下个小姑娘来!
  “善博,出什么事了?”裴远再不顾阻拦,迎出堂外去。
  白弈看他一眼,顾不上多说,抱起墨鸾便大步往内堂疾走。
  裴远细看他,一眼却瞧见他手臂手掌两处重伤,衣衫染血。他手已伤成了这样,还怎么能抱起个人来?!裴远吓了一跳,便要帮手。
  “没事。”白弈轻一侧身便避开去,竟不让裴远碰触半下。
  裴远微一怔,继而自觉关心则乱,很是失礼,便不再坚持,兀自先行去备下了干净软榻,却是感慨。
  白弈安置好墨鸾出来,裴远取出些救伤良药,白弈便默默理创,皱着眉,殷孝远远看着,一时三人沉默一处。裴远虽然想问,但心知白弈必是不想说的,便只好作罢。
  许久,白弈打破僵局:“我找了魏王来担纲,子恒你真的……没问题么?”
  裴远略静一瞬,微笑:“只要利国利民,我有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白弈点头,又去看殷孝,道:“殷兄——”
  不待他说完,殷孝已冷哼一声,打断他:“你不必操这心,既是为民,我二人办不成事,提头回来。”
  白弈眸色微闪,末了却作浅笑。“如此,白弈先多谢二位兄长了。”他又看向裴远,道,“此行入川多有艰难,我有意找个贴心人随你一路,也好伺候,还请子恒你不要见外。”
  他此言甫一出,殷孝已大笑起来:“白弈,枉你独领一方多年,莫非入京些许日子就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也忘了?你若是要寻个心腹就近监视我们,大可不必。”
  殷孝口快直言,裴远一时面色发僵,但也无法。白弈却只是淡然微笑,似全不搁在心上。
  堂中骤然沉寂。
  正此时,却听堂外有人声道:“公子,婢子已将小郎带来了。”说话的竟是个女子。
  殷孝闻之神色一变,裴远则是眸色微异,望向白弈,欲言又止。
  白弈依旧微笑,道:“静姝你带着阿显进来。”
  话音方落,裴远眸光又是轻震。
  门帘轻卷,那女子已领着个九、十岁的孩子转进堂上来,正是静姝。
  那孩子见了生人也不胆怯,迎着白弈施礼唤了声:“大哥安泰。”
  白弈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笑道:“你阿姊正在里阁歇息,你过去时轻着些。”
  那孩子双眼登时一亮,回头又唤静姝同去。
  静姝看了看白弈,眸光流转时一瞥却是裴远。“小郎自去罢。”她向那孩子颔首微笑道,“大姊姊这会儿还有些事呢。”
  那孩子看看堂内四个大人,点点头,乖巧跑入里阁去。
  待孩子走了,白弈才道:“子恒,我知你是至诚君子,但此去操劳总该有个照料,这是你府上的旧人,你总不该推拒罢。”
  裴远脸上已是又红又白,尴尬不已,忙将白弈拉到一旁,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此行是去公干,巴蜀之地又多有蛮荒,她……她一个柔弱女子,你叫她跟着我作甚?”
  不待白弈应声,静姝已自道:“公子,是静姝自己愿跟去的。”这一声公子,唤得却是裴远。
  “你听到了,她惦念旧主,我怎好强留着她。”白弈一笑,又对静姝道:“静姝,从今日起,你就跟回你的旧主家去罢,白氏府上再不劳动大姊了。”
  静姝当即跪下身去,俯首行了大礼:“多谢白侍郎成全。”一声“白侍郎”,已将主仆身份彻底两讫。
  此情此势,根本不由人分说,裴远在一旁看着,终只落得叹息。
  墨鸾晕沉沉醒来,只觉浑身酥软无力,茫然睁眼,又见陌生景物,惊得她陡然坐起身来,胸口又是闷痛。
  “阿姊!”
  忽然,一双小手抓住她臂膀。
  墨鸾又一惊,扭头却看见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阿显?”她失声唤道,却又忙掩了口。“我莫不是还在做梦么。”她喃喃自语,下意识伸手去摸那孩子的脸。触感温热柔软。胸中积郁数载的阴霾在瞬间松动,她落下泪来。
  “阿姊,不是梦,阿显来看你了。”姬显小脑袋轻轻在墨鸾怀里磨蹭。
  “阿显,这……这是哪里?你怎么在这儿的?哥哥呢?阿爷呢?那……那……”那魏王呢……?这一句,她却没有问出口。依稀忆起些前事,朦胧模糊中似是白弈救了她,可谁又能证实那不是个绝望又可笑的好梦?他分明不在……她不禁咬唇捏紧了衣袖。
  姬显望着墨鸾,忽然咧嘴一笑。“阿姊,你不要急。”他脱了鞋履爬上榻去,努力伸长胳臂,将墨鸾大半个身子抱住,分外小大人的哄道,“等我慢慢说你听呀。是静姝大姊姊带我来的,白大哥他们这会儿在外头呢。”
  但听得白弈就在外面,墨鸾 “啊”得微吟一声,心才放下又窘得揪起来。当真是他救了她。可……可如此一来,那些不堪岂非全让他瞧了去……她不禁面色愈加惨白。
  “阿姊你病了么?”姬显小心翼翼地瞅着墨鸾,大眼睛里全是担忧。
  墨鸾强敛回心神,问道:“阿爷呢?阿爷同你白大哥在一起么?”
  提及父亲,姬显眼神黯淡下来。“我不知道阿爷在哪里。”他微微拧起眉来,眸色沉沉的,似忆起了什么恐怖之事,“那天家里来了一伙不知道什么人,将阿爷带走了,白大哥救了我。”
  他说道此处,忽然沉默下来。墨鸾胸口闷痛难当,由不得以手按了,倚在榻上,脑海里飞转。谁带走了阿爷?莫非是太后的人?她忽然怕得手脚冰凉。“你们怎么又回了家?”她问。
  姬显撇撇嘴:“阿姊你丢了,阿爷急得没法,又找你不到,就带我回了家,想着兴许你还能找回去。”
  墨鸾闻之恍惚沉默。
  姬显却兀自从怀里摸出个小锦匣来,递给墨鸾道:“阿爷让我有机会交给阿姊,说是阿娘留下的。”
  墨鸾应声望去,瞬间,却僵在当场,竟不能伸手去接。
  那锦绣精巧的匣子,她见过的。
  姬显不明就里,将那匣子塞进她手里。
  她觉得自己手抖了,颤着打开。
  匣子里,是一支簪,一支青翠欲滴的碧玉簪,与蔺姜送她那支,一模一样。
  可这簪子难道不是已碎在魏王别院的花亭中了?
  她像被灼伤了一般,想将那簪扔掉,却偏偏不能松手。心底,大片黑色漩涡潮涌,一如大朵大朵盛绽的墨华,浸着寒意。
  为什么,阿娘留下的玉簪与蔺姜那只成双似对?
  为什么,蔺姜自幼唤太后阿婆,他们……他们便像祖孙俩……
  心中陡然电掣,她捏着那玉簪,禁不住浑身颤抖。
  或许只是巧合。或许,这簪子是太后分别赐下一双也未可知。她如是对自己说,眼神却已泄露慌乱。
  忽然,阁门轻开,白弈走进里阁来。
  墨鸾近乎求援地望着他,眼中尽是哀色,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弈将姬显从榻上抱下来,和蔼问道:“和阿姊说完话了么?”
  姬显点点头。他看看面无人色的墨鸾,小心翼翼拉了拉白弈衣袖:“大哥,我阿姊她……”
  白弈止住他道:“你先去吧,大哥有事儿同你阿姊说。”
  姬显望瞭望墨鸾,听话便要出去。
  “阿显!”他才要走,墨鸾忽然惊起来,伸手想拉住弟弟,却险些从榻上滚下来。
  白弈忙将她抱住。
  姬显吓了一跳,茫然站在门边,有些不知所措,待白弈又哄着他出去,才蹑手蹑脚掩门走了。
  墨鸾几乎瘫在白弈怀里,眸色杂乱。
  “好了,没事儿了。”白弈抱紧她,抚着她长发,轻声哄慰,“我已让艮乙他们加紧去寻了,很快便有伯父的下落,你别太担心。”他握住墨鸾的手,试图将那簪子抽出,无奈她攥得太紧,他又怕伤了她手,只得作罢叹息。“那些事情……”他静了片刻,缓缓接道,“我是说你的身世,刚知道时我也着实震惊,但我总想,这些也该由你父母亲口告诉你才是,所以,我本想等寻着伯父之后再……没想到……”他顿下来,悄然去看墨鸾神色。不免自嘲。多么愚蠢的谎言。他甚至不敢相信,如此破绽百出的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哪里还有往昔的能言善辩应对自如。
  但他却见她又流下泪来。她回抱住他,潸然许久,低低的问:“为什么……这支簪……”
  她信了。
  悬着一颗心终于落定,白弈由不得长出一口气,旋即却又愈发心闷起来。她竟真的信了。他轻拭她面颊泪水,道:“我也是听我阿娘说的。你母亲跟你父亲离开神都时,慕卿才刚出生不久,太后便收了裴氏娘子为义女,嫁与蔺公,照顾他们父子。慕卿那时候那么小,自然不记得事儿。”
  墨鸾将脸埋进他胸口去,轻泣:“我怎么办?我怎么跟他说……他……他……”
  “阿鸾,”白弈托起她脸,看进她眼底去,“他可是你心上的檀郎?”
  墨鸾浑身一震,眸子里显出异色来。“你……你分明知道我心里……我心里只有——”她脸又白了。
  “好了。”白弈打断她,不允她再说。“那就交给我。你什么也不用对他说。”他重将她搂进怀里。她确实无需对蔺姜多言,即便是他也不必,他只需确定她已什么都明白、她还是他的,便足够,至于其它,自有人会出手。“阿鸾,”他用那刚缠上棉纱敷了药的手轻抚她面颊,沉叹,“你若是怪我将这么些事儿瞒着你了,你就说出来。”
  墨鸾久久望着他,只将他伤手捧了,泪珠子颗颗的洒。
  墨鸾没留下母亲那另一支簪,她将之给了姬显。她对姬显说:“好阿弟,阿姊已有一支了,这支是阿娘留给你的,你要好好的收着。阿娘的在天之灵正护着你呢。等将来,若有个姑娘让你想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爱她,敬她,保护她,你就将这簪子送给她,求她嫁给你。”
  姬显攥着那锦盒,天真地仰面:“我要保护阿姊,再也不让坏人欺负阿姊了!”
  墨鸾闻之,笑得涌出泪来。白弈已与她说了,劫走了父亲又还在追查阿显下落的人,多半是太后派出,阿显不宜在神都久留,应该尽早送去皖州藏在皖州军中为上。墨鸾虽舍不得才重逢的弟弟,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别,却又不知几时能再得见。
  谢夫人送得墨鸾回庆慈殿去,自称连日病重,墨鸾擅出宫禁只为回家探视。太后意外的平静,竟连斥责也一句未加,甚至,连墨鸾那碧玉簪不翼而飞也未加追问。然而,待墨鸾送别谢夫人回到麟文阁,却见那司管令符的常侍孤零零挂在屋梁上摇晃,尸身早已僵冷。
  一场任性妄为,一条无辜性命。
  墨鸾惊呆在当场,想起父亲生死或还捏在太后手中,而那夺人性命如杀蝼蚁的女人又还是她的阿婆,一时血脉俱冷,欲泣还哂。

  章二七 郎如玉

  赤红马儿飞驰,惊得街坊上行人商贩无不色变。
  马背上的俊逸少年一脸怒容,手持银枪,竟像个将赴沙场的玉面修罗。谁敢拦道?怕是碰着即死挨着即伤。
  这杀气大盛的英姿小将却不是别人,正是蔺姜。
  上午时,白弈特意着人将他寻了出来,给了他一支碧玉簪。一支碎作两截的碧玉簪。他起先愣住了,听得白弈说了几句,旋即大怒而起。
  那魏王李裕于殿前保举裴远为工部侍郎领两道巡察御史,督办荆襄川蜀治蝗赈灾事宜。李裕亲自担承征调赈粮,又先从魏王府中捐出五千石粮来,其征粮治蝗之坚决,令诸王公纷纷闭门乍舌。
  贵胄们自是拒不出粮,以皇帝之叔父齐王李元愔倚老卖老最为嚣狂,竟放言其私仓中已连一粒存粮也无,若李裕有胆子去搜,搜出来多少就给多少。皇帝的皇叔犹自如此,其余人等自然望风跟随。一连数日已过,李裕总共也就收罗了万石不足米粮。
  无奈之下,李裕便着人给白弈送去一样东西,正是当日别院中墨鸾遗落的那碧玉簪。李裕让大司马府出面请旨调遣兵马协助征粮。
  这本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解了征粮之急,又将白氏拖下水来与他李裕拴成一股绳。
  但不想大司马府却将此事推于了任兵部尚书的蔺谦,由蔺谦出面保举了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率兵协助魏王。蔺谦有姜宓公主的一层关系作保,又有蔺姜这好儿郎承欢太后膝下,自然不怕牵连。而那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却是故吴王妃窦氏之兄长,与吴王李宏有连襟之谊。于是,这忽而成了魏吴两家一场角逐,局势顿时诡秘。李裕着实不曾想到白氏竟待到他上船之后这么敲他一闷棍,纵然心有不忿,却也只能先按捺忍下,以大局为重。
  但白弈心中需待宣泄的暗潮远不止如此。明面落子布局毕了,他转身将那断了的碧玉簪给了蔺姜。依着蔺姜的个性,决计不会将不利阿鸾的事儿透露出去半个字,但定会去寻李裕的麻烦,若正闹场时,再请上个贵人来瞧上一瞧,想必魏王殿下就此是要受用不尽。即便蔺姜真将李裕打了个半死,拎到皇帝与太后面前,皇帝又能听谁的,太后又会保谁呢?
  此时白弈眼底泛起的笑意已是掩不住的阴寒。
  总而言之,只等看好戏一场。
  蔺姜暴怒之下,提枪策马直奔神都那最为奢华的胡姬酒肆笑春风——魏王李裕此时正于此设宴齐王,商谈征粮事宜。
  待到那笑春风门口,两个胡奴笑迎上来牵马,蔺姜手推一个,枪打一个,两步入的堂上,一把揪了堂中主人厉声问道:“李裕那浑蛋在什么地方?”
  他竟直呼魏王名讳更叱之为浑蛋。那酒肆主人一时唬得傻了,做不出半点反应。
  蔺姜见这人迟迟说不出话来,恼得将之扔在一旁就往里闯。
  他径直寻了后堂雅苑去,果然见李裕与齐王李元愔坐于暖阁,一旁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也在,苑子里碧眼白肤的胡姬歌舞正欢。
  那升平靡靡之气激得蔺姜愈发怒火中烧,扬手便将掌中银枪投了过去。但见银光电掣,正正刺在那一方案几中央,直插没入木搭地台里去。
  李裕与齐王正杯盏委蛇,忽然一杆枪当空飞过来,两人俱是大惊,抬头时,那银甲红巾的小将已到面前。
  “蔺卿这是——”李裕大感意外,话还未完,人却已被蔺姜抓了衣襟撂倒在案上,侧脸,冷森森是那枪杆子。
  “信不信我把你扒光阉了挂玄武门上示众去?”蔺姜俊朗面容已因愤怒而凝上了邪气冷笑,说话时,他已唰得从腰间抽出柄寒气逼人的剔骨尖刀来,手起刀落,李裕腰间金线玉绣的腰带已落在地上,再一拽,但听得衣帛裂响,外袍也垮了大半。
  可怜李裕震惊太过,一时竟愣在案上了。
  杯盘酒水狼藉一地,苑中美姬们早作惊鸟散,那齐王拖着白胡子吓得发抖,不知究竟什么状况,但瞧见李裕被人压了衣衫扯去大半眼看就要上刀子,不禁愈发面无血色。毕竟同宗一脉,视之不理、见之不救,非道也。
  “小将军息怒,有话好说……好说……”齐王慌忙壮胆上前就要拦蔺姜。
  “好说你爷的头!”蔺姜一手拎着李裕,竟飞起一脚将齐王踹到一旁去,“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多少灾民饿死路旁,找你借点儿米都舍不得拿出来,竟还在此好酒美食左揽右抱?不想一起挂外头就给小爷滚!”
  齐王给他踢得惨呼,抱着护上来的奴子双股打颤,跌跌撞撞往窦宽身后躲。
  李裕给蔺姜摁在案上,猛听蔺姜说到征粮,浑身一激灵醒过神来,瞅准蔺姜分神空档,反拧了蔺姜手,一个鱼打挺跳下地。“六叔公,蔺卿说的在理,您宅心仁厚必不能坐视黎民受苦,您只需拿出两万石粮来,待灾患过去收回来还您就是了!您不举旗,枉死多少条性命!”他一面钳住蔺姜,一面如是高声说道。
  齐王年事已高,早被吓坏了,哪里还分得明白是李裕临阵假蔺姜的威风来诓他,缩在窦宽身后一气儿应声:“借了。借了。借就是了。”
  蔺姜见此情势,不禁大笑。“好,李四郎,算你还有种!”他振臂脱开李裕钳制,手中尖刀却握得愈紧,便像只将击的豹子般猫腰碎步,紧紧逼着李裕。
  看他架势,分明是要大干一场。
  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再耐不住静观,欲要上前阻拦偏又被齐王拽住后腿,无奈之下只得厉喝:“蔺卿!休要胡来!”
  蔺姜闻声笑道:“窦大将军赶紧带那小老儿走避罢,我今日杀了这畜生也与他人无忧!”说话时,他已瞅准时机,一下扑上去,又与李裕扭打成一团。
  窦宽干著急也无法,只得斥那几个还愣在一旁的仆子:“还傻愣着!快去请蔺公!他家这小儿郎是疯了!”
  李裕震惊毕了,不免大怒,扳上蔺姜大臂,斥道:“蔺姜你好大的胆!有事且说便是了,没头没脑动的什么手?”
  蔺姜只不理他,分毫不手软。
  李裕虽说也习得武艺,但哪及蔺姜上过沙场带过兵将,加之养尊处优,很快便落了下风,被蔺姜擒肩一摔砸在屏风上。硕大屏风整个轰然倒下,雕木边角硌在身上,痛得他两眼犯花。他咬牙强透出一口气来,问道:“蔺卿这到底是所为何来?小王几时疏忽得罪卿了?”
  蔺姜依旧冷笑不答,剥了李裕内衫反绑他双手,将之放倒地上就扒裤子。
  窦宽见此惊得大喊:“蔺卿快住手!你当真是疯了么?!”
  蔺姜依旧不应,压住李裕两条腿,刀尖儿寒光大盛。
  正此关头,忽闻一个女声惊呼:“你们这……这是搞得什么?!”
  有女子说话,蔺姜这才由不得顿下,抬头看去,见两名贵妇在一众仆婢簇拥下立在苑前,其中一名著一身锦蓝缎子滚银边儿的骑装,青春貌美,正是魏王妃胡海澜,另一名著长孺裙,披猩红流苏薄棉纶,戴着帷帽瞧不见长相。
  胡海澜见自己的郎君被个少年小将摁在地上,几乎扒得精赤,一时目瞪口呆俏脸煞白。
  李裕闻声也望去,瞧见胡海澜,登时脸也白了。
  蔺姜眼在魏王妃与那贵妇身上转了一圈,仍不愿罢手,只按着李裕,一手握刀。李裕此时亦不敢奋起挣扎。窦宽又还被齐王死死拽着。胡海澜也不知所措。情势瞬间僵持。
  忽然,却又听一声怒斥:“你这孽畜!还不快住手!”应声时兵部尚书蔺谦大步奔近前来,一身官袍玉带,显是直接从尚书省赶来的。
  “阿爷……”一见父亲来,蔺姜才终于稍稍露出些怯色,松了手。
  蔺谦上前一巴掌将儿子扇边儿去,忙将李裕扶起,连连谢罪。
  蔺姜挨了父亲一巴掌,脸上火辣,瞧见父亲对李裕恭敬模样,心中却愈发愤恨,不禁嚷道:“阿爷——”
  “你闭嘴!”蔺谦怒瞪儿子一眼,跟上去又是一脚,“你还胡作非为到魏王殿下头上了!”
  “阿爷!分明是他先——”蔺姜暴跳起来,话才到嘴边却猛得刹住了。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阿鸾可怎么办……?他眼神一烁,哼了一声,负气道,“君子不夺人之美,那胡姬分明是我先好上的,魏王殿下既然迂尊降贵强要臣下的女人了,怎么就不允我找殿下一决胜负?”
  他这一番说辞,气得蔺谦两眼发黑,指着他“你”了两三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胡海澜从旁闻之,眸色立时由惊转怒,紧紧盯着李裕:“李裕!我还道怎么忽然有人来说你与蔺公家的小郎打起来了呢,原来……原来你们就是为了抢一个胡姬?”她气得甩手便走。
  “阿棠!”李裕又惊又急便想去追,跳起来才想起自己衣不蔽体,慌忙去掩,恨得他面上青一阵黑一阵,指着蔺姜怒道:“我什么时候跟你抢什么胡姬了?你——”
  “行了,穿上衣裳再说罢,大王也不嫌光着丢人。”李裕正要发作,却被个凉凉的女声喝止。那戴帷帽的妇人这才缓步走上前来,拈起散落地面的残衣丢在李裕身上。
  听得她说话,李裕由不得打了个哆嗦,立时偃旗息鼓下来,垂着头,喃喃地唤了声:“母……母妃……”
  “你还晓得认娘啊,我还怕便是你父皇来了你也认不得了呢。竟然为了个胡姬搞得鸡飞猫叫的。”韦贵妃又斥他一句。
  诸人顿时大惊,慌忙拜见。
  李裕哑巴吃黄连,想分辩也说不出口,气得险些背过去。
  韦贵妃先向齐王问了礼,又一一礼还了蔺谦与窦宽,对蔺谦道:“这小儿郎胡涂得很,公乃国之栋梁,是明事理的人,还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言外之意,便是要蔺谦将事情压下,莫要声张。
  蔺谦自然理会,忙与贵妃应承下来,又将儿子责骂一番,恳请贵妃与魏王既往不咎。
  韦贵妃谢过蔺谦,瞥一眼李裕,示意他也该说些什么,偏李裕勉强穿上几件衣裳还黑着脸闷在一旁,气得韦妃一把揪住他耳朵,高声唤道:“还不准备车障将你们大王塞进去!凉着他在这儿作猴耍么?”
  几个早呆傻了的王府仆子这才还神,忙忙备起车障,又抬来贵妃的小步障,娘儿俩一前一后打道魏王府。
  待到闹场散去,蔺姜被父亲半拖半拎揪出酒肆,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蔺谦顺手抽了儿子马上挂鞭,当街便要抽人,被窦宽拦下。
  蔺姜往那赤驹儿身旁一躲,委屈道:“阿爷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也没真把他怎么着啊。”
  “你有胆子胡闹这会儿躲个什么?”蔺谦用马鞭比着儿子,又急恨又无奈,“我胳膊肘往外拐?好,我就现把你拎到刑部司衙去领它二百脊杖,你小兔崽子才知道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
  听一向风度堂堂的父亲当着外人也骂上了,蔺姜心知父亲是动了真怒,若真拗起来赏他二百杖,怕是要给碾成张人皮。他这才真有些怕了,赖在马旁儿不出来,嘴上却还要逞强:“我是小兔崽子,阿爷便是兔儿爷了……”
  “你——!”蔺谦气得手抖,又要抽人。
  眼见爷儿俩是杠上了,窦宽赶紧又将蔺谦拦住,一面劝,一面拼命给蔺姜使眼色:“你还不快回去上职,回头太后寻你了!”
  蔺姜伶俐,忙不迭顺台阶下来,牵马便溜。
  蔺谦惟有大叹,只恨儿子不成器,大事不登堂,胡闹最在行。
  窦宽又说些宽慰之话,将话题带开去,蔺谦才渐平了怒气。
  临别时窦宽问:“蔺公荐我来担这征粮的差事,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蔺谦微微怔忡,思虑一瞬,应道:“凌广,国之大计自是以民生为要。”
  窦宽微笑,心觉蔺谦此言太官腔。“民生之计末将自然理会得。但既是公举荐我,我也需要与公交个底才是。”他站下来,道,“这粮要征,但我可不替那魏王殿下征的。令郎究竟与他有什么过节我不知,但我妹丈与外甥现今正在武德殿罢。”
  他这般爽快,蔺谦听闻兀自叹息,却不多言,与之辞别便登车而去。
  香汤白雾缭绕,宛若蓬莱仙境。李裕洗过身,只围了条罗巾子浸在热汤里,两个跣足纱衣的婢女跪在身旁,替他推拿瘀伤。李裕将头枕在汤池的雕石壁上,晕懒着,不禁发出舒畅的低吟。
  他才送走了母亲,难免又被母亲训诫一番。
  母亲一直嫌他莽撞妄为,又拿李乾与陆氏女之事说他,要他多与他三哥学着些,还要罚他抄心经。
  他一直心有不服。
  那一件事,本就是皇祖母示下的,他不过是想借此良机敲东宫一笔。皇祖母既然要杀陆氏女,早该料得到九郎那痴儿熬不过此关口,白死也是死,如今全怨怪到他身上,还当真要兔死狗烹么。
  婢女拿捏劲道不稳,他痛得皱了眉,心烦意乱将两个小婢轰走,翻身阖目趴在水里,忍不住暗骂。
  那姓蔺的小子简直是个蛮疯子!真是莫名其妙!
  他生生吃个哑巴亏,母妃也不听他解释。阿棠。阿棠就更别提了,多糗都给她瞧了去,这会儿只怕又气回娘家了。
  想到胡海澜,李裕又窘又急又懊丧,不免闷闷叹出声来。
  他八岁上识得阿棠,两人一处长大。他是真喜欢她。打从那丫头为了抢个蹴球与他滚打一架起,他就认定了她。旁人都道她是个又骄蛮又霸道的凶婆娘,但他知道,那丫头呀,从小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痴人儿。
  他得尽早把她接回来才是。就别走正门了,胡公气上头来铁定不让进,指不定还大杖子打出来呢。拍两块膏药直接爬墙去罢。
  他下意识自己揉一把腰上瘀伤,立刻又痛得哼哼两声,心里早把蔺姜骂了八百万遍。
  忽然,一双纤手摸上他腰间来,不轻不重细细推揉,捏得他神儿也要散了。
  他猛地惊起来,一把抓住,问了声:“阿棠?”嗓子竟有些发紧。
  手儿自他掌心抽离,覆上他眉宇,他感觉那娇软的身子偎进怀里来,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了,睁开眼来。
  兰芷馥郁的水与雾浸湿了洁白衣衫,贴体勾勒出成熟曼妙的线条,海澜披散的青丝在水面浮散,便像浓密乌藻,耀出水润光泽。
  “你回来了。”李裕不觉痴了,情不自禁,又抓住她的手,傻傻地问:“你……你不生我气了?”
  “我为什么不信我的郎君,要去信旁人的浑话?”海澜将头靠在李裕胸口,倚着他,忽然却又给他当胸一拳,“你若真敢做那等事,我就先……先做了你!”
  李裕知她已不恼了,心中喜悦,笑出声来。“当真把我做了,你可怎办?”他将海澜抵住,俯首在她耳畔低语,一面吮上小巧耳珠,手已探进海澜衣内去。香汤滋润,浸的女子体肤愈发幼滑细嫩。李裕由衷低叹,痴缠她唇舌许久,又将亲吻绵密印在她颈项胸口,掌心灼热已向柔香花底摩挲过去。
  “又来!就没个正经时候!你倒是先想想清楚,这阵子又开罪谁了,要这般整你!”海澜早已双颊桃染微喘连连,含羞佯怒要逃。
  开罪谁?总不过是那几家。弄明白了又如何?眼下也不能打还去。李裕心底哼一声,懒怠多想,将海澜捞回来,甜腻腻一挺腰。
  “强盗!方才还一副惨相,这就将息好了?”海澜惊呼一声,面上涨红,眼角却淌出娇媚来,下意识抱住他肩背。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李裕坏笑着又吻上她,就此一池春水,即行鱼乐。两情相悦正恩爱,哪还顾得什么伤痛,操练也只当是活血化淤罢了。
  海澜任着他驰骋,仰颈倒在白雾蒸腾里咬唇嘤咛,待到兴尽潮却,两人和着一身水汗,相拥浸在汤里。侍奴们换来新烧红的铁蟾蜍,推入池中,嘶嘶作响。海澜将半张脸掩在水下,吻着李裕胸口,喃喃的问:“四郎,当真有那么要紧么?若我说,你只当是为了我,将日子过得安平些,你肯不肯……?”
  李裕揽着爱妻,沉默无言。“我不甘心啊。”良久,他苦笑,“若说东边儿占了个嫡出的乖,那现下武德殿上那位主又怎么说?”他眼中忽然显出凶狠凌厉来,笑意转凉,“说的好听了是宸妃,扒开里子来不过就是我阿娘昭阳殿下的一个奴婢,她若不死,父皇还能特立了个五夫人的位置给她?如今倒好了,生个儿子压在我头上,我还得管他叫声阿兄,连阿娘都叨叨着要我跟他学!”
  “好啦!又在胡说了。”海澜拧眉嗔他。
  李裕似没听见她劝一般,依旧愤愤道:“凭得什么?莫非我当真比他们差些了?一个软坯子,一个失心疯,偏还就——”
  “菩萨!快别乱嚷嚷了!”海澜慌忙掩住他口。李裕眼里灼灼的全是积郁。他这人,自幼争强好胜,如今这般情势,叫他怎么不难受。胡海澜心中不禁一痛,一下下抚着他胸口,轻声哄慰:“谁说你不如他们了,你打小就样样都比他们强的。”
  李裕握住海澜的手,安静下来,滑坐香汤,闷闷的再没开口。
  天朝凤和元年早冬,梅花早盛,绽成了冰天寒地中的一抹明丽。
  太后意兴盎然,携了墨鸾在内廷花园走动赏梅。她看得悠然,在花木间缓行,眼中光华明灭,牵一枝花来面前嗅嗅,怅然道:“这样的脾性。若是肯随着百花在春天开来,又哪里用受天寒地冻的苦。”她忽然顿下,眼角唇边却淌着笑,骄傲与悲哀错缠。她又叹一声道:“可惜。你却也无从选择便已注定了要生在冰天雪地里了,要么傲寒而立,要么,便只有覆灭。”
  墨鸾由不得心头一震,隐隐竟觉得,这说似与她听,又似在说太后自己。她静看着面前已步迟暮的雍容老妇,一时感慨万千。
  忽然,不远处却有闹声传来。
  太后依旧闭着眼,眉却皱了起来。“墨鸾,替我去看看。”她缓声如是说。
  墨鸾应声过去,见一赭衣常侍领着几个婢女侍从小心翼翼追着个紫绣锦衣的孩子。那孩子看来不过四、五岁光景,正追着只毛色翠绿尾尖儿绯红的鹦鹉跑得忘乎所以。
  只听那赭衣常侍急唤道:“世子,您慢点,仔细别摔着!”
  那孩子却全没听见一样,跳起来一扑便险些摔在地上。
  众人失声呼叫,鹦鹉却轻轻巧巧又往太液池方向飞去。
  赭衣常侍紧张得满脸是汗,忙跑上前去就要抱那孩子。
  那孩子却一扭头,小眉毛一拧,小眼睛一瞪,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嘟着张粉嫩嫩的小嘴道:“福奴,你看那边,阿翁和阿爷来啦!”
  赭衣常侍闻言大惊,忙回身去拜,一众小婢女侍从也俱是低头俯身。
  那孩子却揪住空档,一溜烟又追着鹦鹉跑了,格格的笑声撒了满地。
  赭衣常侍这才晓得自己上了当,又急又气,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又领着人赶追过去。
  好鬼精灵的个孩子!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看这阵仗,莫非便是吴王的那一位世子、陛下的皇长孙李飏了?
  墨鸾从旁看得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想打扰那孩子玩兴,转身准备回复太后。不想尚未迈出步去,却听那边“扑通”一声水响,紧接着惊呼乱叫顿起。墨鸾登时心紧,回身去看,脸色刷得便白了。
  一波碧池上,小脑袋沉沉浮浮的,太液池畔乱成一片,哭的喊的奔走寻人的,那常侍张福也已跳进湖里去,却不大识水,非但没把世子给捞起来,反而是一副自己也快要溺毙的模样。
  这孩子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眨眼就把自己玩进了太液池?
  墨鸾大惊不及细思,只想到要先救人,当下纵身跃入水中。
  自幼长在湖边江畔,她水性极好,眼见李飏在水里拼命地扑打着四肢,忙靠上前去,一手抓住他小小的胳膊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努力将他的头托出水面。
  万不曾想到,李飏似乎还未意识到已有人来救他了,仍是拼命地踢打着。墨鸾不防备,被他正一脚踹在胸口上,胸口猛然剧痛,一口气岔开了,脑子里便有些发晕。那孩子却又沉了下去。
  墨鸾心中暗呼不好,忙稳住自己,仗着水性浮起来唤了口气,再潜下去,见那孩子似乎又呛了好几口水,已不怎么挣扎了。
  他安静了自然好救,却也危险了。墨鸾忙将他拽出水面拖上岸去,按住他胸口揉了半晌,待看见他吐出水来,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刚一上得岸,岸上人已疯了一般涌来,早有绒毯子递上将小世子裹在里头。张福也被人拉回了岸上,趴在旁边浑身发抖,不知是怕还是冷。
  李飏像只浑身湿透的小猫一样缩在毯子里慢慢睁开眼睛,一看见张福却笑了,他伸出小手来摸摸张福的头道:“福奴,你看,这回阿爷真的要来啦!”
  听见小世子说话,张福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人色,反而俯地痛哭。他哭哭啼啼地道:“世子心肠好,还逗着小人……”
  “你别哭呀,我以后不追鹦鹉了!”小世子认真地嘟着嘴,这次却又拧了拧小脑袋。
  这孩子刚死里逃生,却还想得到宽慰旁人,小小年纪实在是不简单的。墨鸾不禁莞尔。她浑身也湿透了,冷风一吹,瑟瑟的发抖,加之方才挨了一脚,旧伤处又隐隐闷痛起来。她忍不住蹙眉,以手摁住。
  不想,她一动,李飏忽然瞧见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女子,顿时就愣住了,孩子心性与死里脱生的后怕劲儿一齐涌上,竟“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阿爷!我要阿爷!”
  墨鸾给吓坏了,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
  张福见状急忙将李飏抱过来,礼道:“多谢小大姊了,还是我来罢。”忙乱中,他却错将墨鸾当作了宫女。可李飏却连张福也不让抱了,愈发大哭大闹又踢又咬起来。
  武德殿内殿上,吴王李宏正阖目团坐,不同一般男子,他戴一只羽冠,乌丝如绸披泻,宽袍大袖,分明是道家逍遥俊逸风范。他眉宇间一派安宁祥和,全然波澜不动。
  一旁坐榻上一人,却是右武卫军大将军窦宽。
  窦宽看李宏像个玉雕一般坐在那儿,急得气不打一处来。他特意来寻李宏,本是想与他说那征粮之事,不想李宏却一脸寡淡,任他自说自话了一炷香功夫,连眼也没睁开过。“妹丈,我与你推心置腹,你倒是给句明话呀。”窦宽闷声道,“就算你不为自己,不为你们李家的天下,好歹总要为了阿宝罢。如今皇嗣仁弱,长此以往必有外戚篡权,待到那时,国贼能让你和阿宝好活?再说魏王,他可也是个手腕毒辣的,你将他当兄弟,他又能待你和阿宝有几分好?那前车之鉴坟上的土还新着呢。你当真以为,你不去招他们,他们便也不来招你么。我不信你整日念这些经啊道啊的真念成个痴子了!”说到激动处,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手已紧握成拳。
  李宏依旧静如止水,静默许久,才得轻声长叹:“别和他们争这些。没意思。你帮着四郎早些将粮征上来,民为国本,救民为大。”
  “三郎!你总想想阿俏罢,她泉下有知,见你这副模样该多伤心?你便忍心让她眼睁睁看着你和阿宝为人鱼肉么?”窦宽忍不住大呼。
  这字字恳切欲泣,更提及亡妻,李宏由不得眉心微跳。但他依旧阖目镇静,又待良久,才轻道:“凌广兄,你且去吧,我与你说过好些次了,莫要私谒。”
  一句“莫要私谒”堵得窦宽大为郁闷,眼见多说也无益,叹息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正当此时,忽然,一个侍人连滚带爬扑上殿来,慌乱高呼:“大王!世子落在太液池里了!”
  惊闻此言,李宏脸色一白,猛睁开眼,一下子站起身来,再也静不住了,急急由那侍人带路赶去。
  太液池畔已闹作了一团,在场众人各个愁眉不展,束手无策。那五岁的孩儿哭得哽咽不接,好不凄惨,观者揪心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正此关头,一双手却直接将孩子抱起来。“阿宝乖,不哭,阿爷在呢。”好温柔的男声暖暖地哄着,那长袍俊雅的男子,温润华贵,一脸柔软疼爱。
  “阿爷!”李飏哭喊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愈发哇哇大哭,恃宠而骄的将涕泗全蹭在父亲身上。
  李宏抱了儿子,一面哄着,一面观扫四下,一眼便瞧见那坐在地上浑身透湿的女子服饰与宫女青衫不同,登时心紧,忙问:“敢问是哪一家的小贵人?此大恩,小王定当登门拜谢。”
  墨鸾见他们父子和乐,才放下心来,忽然听见李宏问她,忙起身应话,却不想猛站起身时,竟胸口裂痛,耳中嗡响,冷不防嗓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眼前便黑了。

  章二八 谓我心

  醒来时竟是躺在凤栖殿太后的凤榻之上。墨鸾惊坐起身来,当即冷汗涔涔。她也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那旧伤复发愈加频繁,痛得有如刀戳。她按着胸口侧面,透过绣着鸾凤的重重纱幔,望见太后正立在宫纱朦胧间,定定地看她,那神情似暖还寒。她又惊出一身汗来,慌忙便要下榻施礼。
  但太后却上前来按住她。
  殿内半个侍人宫女也没有,只此二人,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声声吐息。
  太后在榻边坐下,以最最平凡的姿态。她伸手抚上墨鸾的额头,柔声问道:“可醒来了,还难过么?”
  墨鸾呆呆望着,半晌不能还神。她从未听太后这般轻言细语过,甚至从未见太后对任何一个人这样好,即便是蔺姜也没有。
  太后却又从榻前案上端了汤药递给墨鸾。墨鸾伸手去接,只觉得手也颤抖了,几次三番竟不能握住那小小的汤匙。
  那是太后,当朝天下最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是她的阿婆。她在这个女人身上看见了太多的冷酷和残忍,却忽然又感受到这般温暖柔情淡撒。
  太后见她手抖得厉害,微叹,将那药碗端了回去,亲自舀了汤来一口一口喂她。
  墨鸾惊地险些呛住,太后却缓缓拍着她背,温柔慈爱得判若两人。她零零碎碎地说话,说病势,说有众多御医担待无需太过忧心,又说些毫无关联的事情,不着边际。墨鸾默默听着,忽然偏又想起她杀人时十二分的狠决,暗自揣测个中意味,却什么也猜不透。
  惶恐中,听见太后道:“那天,吓坏你了罢。”
  墨鸾只能惊疑地望着她,揣测她大抵是指那挂在屋梁上的悬尸。
  太后却兀自叹息:“可你作什么要去招惹小四儿。挚奴打了他,可是为你罢。”
  墨鸾只觉得嗓子猛地一紧,一口气呛上来,好一阵咳嗽,顿时紧张,心中已有乱起。蔺姜打了李裕?她不知道。可太后却什么都知道了……
  太后伸手抚着墨鸾肩头散发,又叹道:“你若想活下去,便要听话。”她的双眼沉沉的,隐动着意味深长的光华,她忽然柔声道:“听我的话,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乖乖的,再不去听白氏的唆使。”说到此时,她眼中忽然又显出冰冷的凶悍来。
  墨鸾心一颤,忍不住便喊道:“我没有受谁的唆使!”
  太后轻笑:“小女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骗不了我的。”
  一时,墨鸾只觉掌心湿冷,咬牙强道:“太后,我真的没有受人唆使。”
  太后面上略微一僵。“你莫要再瞒哄我。”她静下来,盯着墨鸾看了一刻,忽然开口道:“婉仪到底为何将你撵进宫来,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么?”
  她说的柔声细语,墨鸾却顿时像被铁杵穿刺了一般,浑身冰冷,汗如出浆,后背阵阵得发麻,忍不住想要嘶声喊叫。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究竟还知道多少?
  可她见太后又笑了,那双眼中闪着精光,笑容诡异万变:“我已说过了,只要你乖,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墨鸾只觉得脑中轰得一片茫然。太后说,什么都能给她。若她要白弈,能么?能么?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逼得几近窒息,竟笑着涰了泪。
  太后却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递到她面前:“但你要听我的话,若有一日我要你用这把刀杀了他,我赐你们百年同寝身后荣殇。”
  刹那,墨鸾听见心深处绷紧的弦,发出一声凄厉的断裂嘶鸣。
  呵,早该料到,她会如是说。她分明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却能牺牲她的孙女儿,能要她的外孙女儿殉葬。
  墨鸾惨然仰面,饮泪而笑:“皇太后殿下说什么,儿家不懂。”
  “你——”太后面色陡然大寒,眼中竟渗出杀气来。她咬牙怒笑,连连地道了三声“好”,一把掐住墨鸾右肩道:“竟然连这又强又硬不知好歹的脾气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我倒要问你,你若是长在凤阳深闺如何会得水性?”
  墨鸾猛得一怔,答不上话来。万不曾想到,原是这个彻底透露了她的隐秘……
  太后并不罢休,手猛一上力。墨鸾只觉得肩头一冷,亵衣已被她扯了下来。“这个胎记,你又要如何强辩?”
  丹蔻恨不能掐入血肉中去一般,满面的怒容映着无言以对的心虚。那一抹鸾纹,青红交错,在冰冷湿润中赤裸,分外妖冶。
  墨鸾惊骇茫然。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了。这胎记,母亲从未与她多说。便是她自己也不曾仔细看过几回。
  太后却忽然一把又将她推开,转身从一旁抽屉中取出一卷画来,狠狠摔在她面前。“也罢,只要你在这画上亲笔写了,写这画中的女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天底下最水性杨花的混帐东西!那从今往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死要活要闯祸,我绝不过问你半个字!”
  墨鸾打开那画卷,只觉双手颤抖不能自抑,眼泪泉涌溃落。
  那画中的女子,明媚皓齿巧笑吟吟,披衫轻斜露出半段玉润香肩,一片青红纹印若隐若现。
  那是她的母亲。
  即便画中的母亲雍荣华贵,不似印象中的荆钗布裙,墨鸾依然只需一眼也能认出她来。她肩上也有一抹鸾纹,一模一样的青红魅惑。
  墨鸾只觉得肩胛上火烧一般灼痛,捧着那画痛哭失声。
  太后却一把掐住墨鸾手,“锵”得拔出那尖刀来一划。
  鲜红的血混着泪水滴在画卷上,如血梅盛绽。
  “写!你给我写!”催促声声如魔魇,那声音听来如此嘶哑,好似断裂的胡笳,刺得墨鸾心下悲哀泛涌,却已感觉不到疼痛。
  不写!
  不能写!
  墨鸾流着泪奋力挣扎。“阿婆……”连自己也是猝不及防,却已哭喊出声:“您别逼我……我不写……”她哀哀地抓着自己的手腕,心中一片混乱,翻江倒海。她喊她,阿婆。她终于,喊了她阿婆……
  兵荒马乱的哀哭中,只听见一声金属坠地的厉响。泪眼朦胧,墨鸾看见太后模糊的身影,呆呆地立在面前,面上神情不清。
  忽然,太后掩面大笑:“你们……你们都这样!为了一个男人,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可这些男人最后究竟还给你们什么?”
  墨鸾已哭得说不出话来。殿内顿时沉寂,唯有哀泣。
  良久凄然,太后渐渐静下来,复又回到榻边。她坐下,伸手抚上墨鸾胸口:“御医说你受过刀伤。怎么弄得?那白氏子亏待你?”她又显出喜怒无常的戾色来。
  墨鸾心中一颤,忙想否认,忽然,殿外却有侍人奏报,吴王请见,已候了半个时辰有余。
  一瞬,太后已敛神,回归一派沉静淡然。她又久久地看着墨鸾,一言不发,末了转身而去。
  墨鸾呆呆倒在榻上,这才感觉到指尖火热的锐痛,好似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生命中流逝,再也回不来了。隐隐似感觉有人来替她理伤敷药,她却一路沉了下去,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就此再不醒来。
  李宏候在庆慈大殿,坐榻茶案上是庆慈殿宫人奉上的茶点,他只象征性的敬领了,便一直立在一旁。
  殿中司引的,是傅芸娘。
  李宏施礼问道:“请教傅尚宫,不知那位小贵人是——”
  傅芸娘答道:“那是白侯府上的小娘子,太后特赐封了文安县主,接进宫来陪伴的。贵主体弱,本不关世子什么,大王无须太忧心。”
  听闻果然是白氏女子,李宏心中一凛,沉默下来。
  不一许,太后引两个宫人上得殿来,李宏忙叩拜了,呈谢吉言。
  他竟行此俯叩大礼,小心翼翼模样全然不似个皇子,勿论祖孙。
  太后倚榻看了他一会儿,竟也不叫他起来。
  李宏匍在地上,鼻尖儿几乎要贴在地面,豆大汗珠渐渐滚落,颗颗都是凉的。直待到他跪得全身酸硬,太后才开口,却是先屏退了诸宫人。
  大殿上独余祖孙二人,情势愈发微妙难明。
  忽然,太后喝了一声:“太祖大帝十七世孙李氏子宏,你那腰板膝骨是全折了么?列祖列宗英灵便在天上瞧着你呢!”
  惊闻此言,李宏脑袋里轰得一声炸。“皇祖母,孙儿……孙儿有罪。”他重重地向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缓缓爬起身来,一时手足俱僵,痛得险些站不稳。他咬牙忍了。
  太后这才面色缓和,示意他坐下,道:“武德殿上还住得惯罢。”
  “蒙父皇隆恩器重,皇祖母疼爱,孙儿每日颂道替我天朝祈福,替父皇、皇祖母祈福,不敢有怠。”李宏垂着眼,静道。
  太后唇角细微一扬,忽而又问:“你与东宫来往还多么?”
  李宏暗自揣度,应道:“佳节拜谒,春狩,诸如此类都是要的,大哥偶尔闲暇,也会来寻我小聚,多是吃茶对弈。”
  太后略点头,又道:“小四儿呢?”
  李宏一顿,继而笑道:“阿婆,大哥身为皇嗣,担国之重任,每日读文韬习武略,甚为繁忙;四郎也是颇有才干,正领着救民的灾粮;只有我是个闲人,扰了他们办正经事反倒不好。我们弟兄自幼一处念书玩耍,如今忙碌了,或有疏于往来,但总是同宗同源一脉相连,亲兄弟,也未必要常相聚,心在就够了。”
  听他这一番话,太后面上显出笑容来,又道:“那依你所见,太子和魏王他们,可也有这份心?他们的那些臣僚又如何?”
  两句话,李宏脊梁上冷汗唰得便滚下来。“皇族母,弟兄本生同根,自然是同心同德。东宫是我阿兄,四郎是我阿弟,我是这般想,他们也一定是。下属臣僚人心广杂,但我以为,李氏儿郎必不能叫外人为祸朝纲折我宗脉,无论是哪一个,都一样。”他竭力让自己冷静,暗自深吸了两次,缓缓将话说出。
  “好。”太后微仰起头,阖了眼,长出一口气来:“阿玝,你要记得你今日所说。阿婆说句偏心话,你大哥性子太软,小四儿又当真就是头野斗牛,但总是李家的一点骨血,如有一日,我们这些老人家都归谒列祖列宗去了,你可要照看好他们。”
  “皇祖母!”李宏闻言大骇,“皇祖母,孙儿有话,即便是会触怒您老人家,也一定要说。”他起身上前两步,正正在太后面前跪下,“古圣人训,长幼有序,大哥乃李氏嫡脉,自迁东宫日必勤勉,未曾犯下半点过失,皇祖母若兴此意,则人心衰孽心胜,必引致祸乱。阿玝为人臣、为人弟,自当竭力辅佐,死而后已,决不敢有半分妄念。恳请皇祖母将孙儿与阿宝赐还吴王府,以安天下心。”说完,他又双手俯地深深拜下,其情恳切,令人动容。
  太后并未见怒,她久久凝视着跪叩面前的孙儿,伸出手去:“阿玝过来。”
  李宏膝行至太后近前,感觉祖母的手抚在他头上,温暖而安静。“好孩子,阿婆就知道没看走眼。你父皇这么些儿子里,只你一个,倒是有文皇帝的风骨。”
  李宏心中震颤,低着头没有应声。
  太后道:“往后多带阿宝来阿婆这儿走走。那白氏女你也见过了。你对窦氏娘子的心意,尽了这五年,也足够了。”
  “阿婆……”李宏低唤一声。
  太后置若罔闻,摘了李宏羽冠,将他披散长发束起,道:“阿婆为何要这么做,你懂的,自己想想罢。”
  李宏只得默然。
  他确实懂得。那文安县主深受皇祖母宠爱,他早有耳闻,传言间更有说那女子与姑母容貌相仿关联密切的,只是未得查实。皇祖母要他娶那白氏女,一半是想让他保那小贵主平安,另一半,却是以防万一不测,想让那小贵主保全阿宝。皇祖母真个将方方面面都思虑周全了。事关阿宝,他自知不能推拒。若不是为了阿宝,他本不必做这许多,他甚至不必留在这儿。“孙儿知道了。”他乖顺应承下来。
  太后面上又浮起暖色笑意来,将他扶起,点头道:“那便回去歇了罢。”
  李宏施了礼,正待退去。
  忽然,却听太后道:“你府上养的那些黄冠、门人,若真是有能耐的,荐出来为国家效力,若是混饭吃的,便遣散了去罢,养那么多闲口作什么。”
  临到要走,太后才忽然扯起这个。李宏心中一紧,忙站住步子,一时险些被打得措手不及。他摸不透皇祖母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究竟,察知几许。他沉默好一会儿,才缓声道:“阿婆,孙儿往后不再迷这个就是了。但那些人姑且……还是留下罢,即便真是骗吃喝的,也必是活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而为之,既是如此,又将他们遣出去岂不是造孽。反正我府上一向没什么用度,养这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太后闻之一叹,摆手道:“随你罢。”
  看皇祖母并不深究,李宏这才松了一口气,告辞出来,待回了武德殿,浑身已给冷汗浸湿透了。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只盼他的阿宝日后不用再这般讨生活罢。他径入内殿小阁去看阿宝,孩子已睡了,抱着被子,一脸甜香。
  这孩子,睡着的模样,真像阿俏。
  他不自禁微笑起来,紧了紧孩子被角。
  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看见他,撒娇得将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要他抱。
  李宏将阿宝抱进怀里,瞧着孩子像只幸福的幼猫般磨磨蹭蹭又睡了,心绪点点散漫。
  有太多人想要阿宝死,只因为这孩子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的生做了父皇的长孙。他知道的。但阿宝是他的儿子,是阿俏拼却性命所生的孩子。无论如何,他决不许任何人伤他。
  墨鸾新患引发旧创,时有咳血,尚药局奉御眼见已治不了了,慌忙向太后请罪。太后盛怒,责备两名奉御贻误了病情,将二人当场拖下杖毙,一时闹得整个殿中省都人心惶惶。
  太后急调御医署左右令丞入内诊治,四名御医下了方子,又皆无效。左御医令深恐太后怒起引来祸事殃及父母妻儿,诚惶诚恐举荐上一个人来,力保此人必能救得贵主性命。此人姓钟,名秉烛,字乐游,乃是御医署下一名医工。
  太后将那钟秉烛招来,令他替墨鸾诊治,并许下重赏,只要能医好墨鸾,便拔擢他为御医署令,赏金千两。
  未曾想,那钟秉烛只隔着纱帘望了墨鸾一眼,连脉也不愿号便要走。太后喝住他。他硬声冷道:“贵主患的是心伤心病,微臣医不好。” 太后怒起,要将他治罪。他还是毅然道:“砍微臣的脑袋也医不了。”太后震怒,要治他忤逆,诛九族。他却悠悠地应道:“微臣无九族,九族也就只微臣一个。”一时,竟将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即赏了他杖子下狱以待发落。
  但墨鸾病势愈沉,咳出来的全是鲜红鲜红的血,连清醒的时日也少了。捱了三日,太后逼不得已只好将钟秉烛又招回来。
  不曾想,钟秉烛却道:“反正也医不好了,医不医微臣都要掉脑袋。不过早死晚死,太后还是送微臣回天牢去罢。”
  太后冷笑:“只要你肯用心替贵主医病,贵主活,你便有好活,贵主若是没了,也休想我痛快杀了你,我就将你拴进狗洞子里要你狗一样活个长命百岁!”
  这一番话,好生恶毒,便是钟秉烛这般又臭又硬的脾气,也给震得一僵,沉默良久,终于应道:“若太后答应微臣从此只专心替贵主一人医病,旁得什么也不用管了。微臣就医。”
  他终于松了口,却还是在讨价还价。但太后此时一心只盼墨鸾能活,无论他提什么条件,怕是都不会计较。
  钟秉烛以金银针灸其穴脉,不到一个时辰,便止了咳血之症,又下方煎药稳保了脉象,先续气保命,待人醒来后再行医治。
  太后大悦惊叹,重责左太医署令埋没人才,竟将此等奇医者充医工使唤,顾念其举荐有功,发放其还家,要由钟秉烛顶其职。奈何钟秉烛抵死不从,砸了药壶,扬言弃医。太后不得已,只好依旧将左令招还,另拔升钟秉烛作了御医师,专司文安县主的病症。
  但太后问钟秉烛,墨鸾几时才得醒来。
  钟秉烛却道:“贵主几时自愿醒来,便醒了。”
  一句话,又将太后方才稍转喜的心潮宕至低谷。
  或许,这孩子伤了心,根本不愿醒来罢……
  病来如山倒,牵动几多人心。
  蔺姜急得上窜下跳,无奈太后怎样也不允他与墨鸾见面,竟将他赶去玄武门守门楼。他病急乱投医,便去寻白弈,想借公主的顺风混回宫中去。
  如此可笑的计议,白弈自然不能答应,又何况,此时此刻他怎会愿意让蔺姜陪在阿鸾身旁?
  蔺姜气得什么也不顾了,直骂白弈没良心,活生生的负心汉、白眼狼,又与白弈大打出手。
  他句句都骂得白弈心火灼烧,半点也不同他客气,将他摁下绑成个大粽子一路拎回蔺府,扔在他阿爷正堂前地上。
  但白弈自己心里,却是愈发苦闷沉重。
  负心汉,白眼狼,呵,他大概真的是。
  他又何偿不想去看阿鸾,陪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唤她醒来。
  可是……
  他由不得苦笑。
  远远的,穿过庭院回廊,婉仪立于门畔的倩影一晃无踪。
  当真要央她相助么。
  白弈心中一动,尚未思定,人却已先向了鉴明阁方向走去。
  但他却被唤住了。
  回身时,父亲正立在面前。“过来。”父亲说得很缓,嗓音低而稳。
  白弈心一沉,只好跟随上去。
  父亲便引着他在府苑中闲走,不急不缓,似是漫无目的,一面说道:“听宫里人说,你阿妹这回病得不轻,亏得太后眷顾,又有钟御医妙手。”
  白弈微惊,从未想过父亲竟主动与他提起此事。他静了片刻,道:“父亲,咱们不去看看阿鸾么,兴许,她就醒来了呢。”
  “看什么,”白尚站下来,回身看儿子一眼,“太后都喊不醒转,你去看就醒了?你的能耐倒是比太后还要大了。”
  白弈早知父亲必会如此说,但当真听见,还是给呛得一口气没顺上,禁不住皱眉。“那总也该让阿娘去看看,送些东西去。自家的女儿病着却爱理不理的,让人见了怎么说。”他放低了声,又接了两句句。
  白尚睨他一眼,在前处亭上坐了,缓道:“皇帝问起此事,我已说过了,交给太后,放心。”
  白弈立在亭下,看父亲一眼,偏头没有吭声。
  白尚瞧着儿子,由不得长叹。人生匆匆数十年,一晃而过,小家伙们眨眼也已这么大了,不受人管了,知道和爷娘对着干了。“伤大好了么?”白尚无奈苦笑,如是唤。
  “父亲——”白弈抬起头来,一瞬,眸色灼灼。
  但父亲打断了他。“别说那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白尚摆手,“你自己想,太后赐吴王长居武德殿,废立之心昭昭,你现今应该做些什么,你又在做些什么?”
  白弈一默。
  白尚却道:“右禁卫军将军从缺,为父让你把你堂弟崇俭弄去,你为何偏要让蔺姜去顶?”
  “那小儿郎在神都呆不了两天了,太后自会撵他的。倒时再让崇俭补上就是了。”白弈静气应道。
  “那若是太后不撵呢?若不是他对你阿妹生念,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撵他了?还想着他能替你照看阿鸾,小算盘打得不错。可你想过没有,若太后抢先一步废嫡立幼,那蔺家小郎会帮你还是帮他阿婆?
  “就不谈为父了,若是吴王上位,以你现在的身家筹码,能讨到什么好活?这位大王,可不是太子、魏王任你摆布算计。那才是真正会谋算的主。”
  父亲说的,何其不留情面。白弈呆了一瞬,笑容尴尬起来。父亲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为今之计,由崇俭顶替蔺姜接掌右禁卫军,把持半壁宫禁,再让阿鸾与东宫联姻,巩固东宫势力,叫太后、吴王不敢妄动,此为上算;或者,索性随了太后,让阿鸾入吴王府,留作日后以备完全,此为中算;唯独像现在这般不上不下,是下算。
  可是他做不到。
  他怎么能亲手将她嫁给别的男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面上显出哂笑。
  “什么从一开始就错?竟然还不知悔改。”白尚拧眉斥他。
  “错在起念利用女子。大丈夫行事,不该牺牲女人来做踏脚石。”白弈盯着亭前石阶,说得极低,却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白尚久久看着儿子,无奈摇头叹息:“不要以为这是男人的战场,你可以叫女人走开。一个女人,若她不愿被你利用,你便不可能从她身上讨去半分好处,若她不愿为你牺牲,她就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施舍给你。
  “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白弈瞳光一涨。“自以为是的不是父亲么?”他的笑容冰冷起来,目光如刀,直刺自己的父亲,“连自己的女儿也能利用,难怪你说得出这种话来。”
  瞬间,白尚眸色僵了,他忽然摁住心口低下头去,骤降的阴霾遮蔽了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白弈一惊,莫名心中发冷。“父亲!”他慌忙大步入得亭中,在父亲跟前跪下,抱住了父亲。
  父亲的眼神很痛,手压在膝头,紧攥成拳。那双眼底有太多岁月积淀的划痕。
  他惶恐起来,后悔自己口不择言将话说得如此造次。“父亲……”他又唤一声,嗓音愈低。他想道歉,却似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堵得发慌。
  父亲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瞬不瞬。
  父子之间,忽而沉默,冷得有些萧瑟。
  忽然,他听见母亲的声音。他看见母亲快步走近,将两个随身侍婢远远留下。“这孩子,怎么又惹你阿爷生气。”母亲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无奈,“赫郎,快跟你阿爷认错呀。”
  “算了。”白尚无力地摆手,“你去罢,随你的心意去罢。”这一句话,何其细微,是说于白弈的。
  此言甫落,白弈由不得轻颤,竟似被父亲弃出了门去一般,僵冷,瞬间的脆弱。
  他转身走了,双腿沉如灌铅,但却一步也未停下。便是母亲的呼唤,也不能叫他停下。
  谢夫人遥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惆怅长叹。“还是这么个死不低头的倔强性子。”她轻抚着丈夫的背,从随身锦囊取出一只羊脂瓶来,将药丸倒在掌心,喂他服下,嗔道:“你又不带着药。”她无奈将药瓶塞给他。
  白尚服了药,静气良久,苦笑:“这倔脾气,真不知道像谁。”
  “我怎么觉着像你呢,真就与你当年一模一样。”谢夫人温婉浅笑,揽住夫君,靠在他肩头。“算了,就顺其自然罢,是福是祸,总是个命,怎么躲得过。”她叹,“你就想想你当年是怎么过来的,莫再苛责阿赫罢。这孩子受了伤回来就躲着我,可做阿娘的怎么不知,他那些伤啊痛啊,一刀刀,都戳在心上了,什么时候才能好……”她落下泪来,忙自己抬手擦了。
  白尚默默握住妻子的手,阖目怅然。儿子那锋利的责难、冰冷的目光依旧在眼前耳畔,挥之不去。他不由自主又皱起眉来,心下苦涩成潮。
  莫非,种种后果,当真皆为前因所报?
  那便也罢了,权作赎罪。
  麟文阁的雕花窗一摇,风微拂,卷动纱幔。
  那一抹黑影闪入,静望着卧榻上秀眉紧蹙的少女。
  久久,艮戊轻叹一声,局促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纤弱的素手。
  是白弈托他如此。
  初闻时,他几乎不假思索便想拒绝。这不是他能够代劳的。这要求甚至,好生无礼!
  然而,当他看着阿赫的眼睛,那神色浸着哀伤、恳切,他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害怕阿赫这样的眼神,从幼时起,只要阿赫露出这般神情,他便无法拒绝。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终于从怀中取出一只金色的小香笼来,搁在她枕边,点上。而后,在香烟袅袅中,揭下青黑面具。
  乌眉如剑,墨瞳灼灼,那容颜,何其相似……
  他握着她的手,抚在脉搏跳动的地方,轻声唤她的名字。
  阿鸾。
  阿鸾。
  那是透过浓烈血脉,从远方传来的牵绊。
  沉睡的少女纤睫颤抖,缓缓睁开眼来。
  “哥哥……?”她向着青烟弊端的人伸出手去。如此靠近,却又似那般遥远。
  他踟蹰一瞬,俯首下去,轻叹:“傻丫头,快醒过来,哥在等着你呢……”
  她的指尖触到他前额,划过眉宇,沿着英挺鼻梁抚下。而后她笑了。她绽放出那样安心的笑容来。
  刹那,心湖暗潮疯长。封存过往好似滚烫岩溶,扭曲着,在一瞬拥入,哗啦啦一片乱响。
  愧疚。
  他被灼伤了一般跳起来,好狼狈,转身想逃,不期,却碰得帐角银铃脆响。
  “谁?”有女子询问声传来。
  他闻声眼中旋起惊色来,收了那香笼,闪身便走。
  “谁在那儿?”傅芸娘披了件棉纶,转进暖阁。
  瞬间的四目交接,那人便像个幻影般,潜入夜风中去,竟似碎散。
  “朝……云……?”蓦得,傅芸娘瞳色一涨,踉跄两步扑上前去,“朝云,是你么?”她颤抖了。
  但没有人。
  “……哥哥?”榻上的少女坐起身来,茫然四顾,眸中没有焦点。
  芸娘惊得回身去望,却只一眼便瞧见,那遗落榻边的青面。她一把抄在手中,捧了,眸光尽乱。
  朝云。朝云。莫非真的是他……?可他却……连一眼也不愿让她多瞧见……
  她将那面具塞进怀里,摁在心口,捂着嘴,霎那,泪已流了满面。
  “傅尚宫,出什么事了?”
  “呀……贵主醒了!贵主醒了呢!”
  闻声而来的宫人们欢喜忙乱,围着榻上依旧茫然寻找的少女。
  傅芸娘惊醒过来,慌忙擦了泪,转身操持局面:“快扶贵主躺下,别着了风。赶紧禀奏太后。去将钟御医请来。”
  忽然涌入的众人,令墨鸾眼底显出脆弱的恐慌来。“哥哥?!”她惊惧地退缩,不许人碰。
  “贵主莫怕,是芸娘啊。”傅芸娘哄慰得朝她伸出手去。
  墨鸾缩在榻角,眸色不定闪烁,忽然摁着胸口低下头去,猛一阵咳嗽,吐出大口积淤黑血来。

  章二九 残垣倾

  蔺姜到底绞尽脑汁溜回宫中。墨鸾已在钟秉烛精心调理下大好了,太后也放心让她出苑子里走动。蔺姜便像个活了的雪娃娃一般,从银树霜花后面钻出来。
  他瘦了,但一双眼睛还是那么亮。他抓住墨鸾双肩,激动得连连叫唤,半晌才急出句完整的话来。“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不行了,阿婆又不让我见你,我……”他说着,忽然红了眼。
  墨鸾又惊又忧,呆呆立在原地。她从不知道,那机灵俊朗少年,也会露出这般眼看要哭出来的表情。她心中一酸,不忍拉住他笑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还胖了一圈呢。”
  蔺姜吸了吸鼻子,又盯着她半晌,才笑起来。“你每日午时,太阳最暖的时候,到两仪殿东北边走走,我能看见你。”他哀哀的低声央求。
  墨鸾回望着他,心疼得,竟不知该如何拒绝。
  但她终究还是没能应他。
  是夜,太后忽然传她,将她领入一骑小车障,一路出了宫。
  “你就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事么。”太后靠着车中置下的小暖炉,炉火将她的脸映作微红。她叹:“让你父亲告诉你罢。”
  墨鸾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瑟缩。她让她去问阿爷。原来……阿爷是真的……落在她手中……
  冬夜如墨,一抹月光白,雪花儿纷纷。
  她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瞧见,静郊疏影斑驳下,那白玉雕砌的墓碑,还有,立在碑前的男人。
  他微佝着背,任由雪花落得满身,发丝竟已夹满银白。
  父亲。那是父亲。明明方及不惑的父亲,却已显出如斯老态。
  喉头滚烫,数度张口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早已潸然。
  但父亲却发现了她。
  他猛回身,眸色颤抖,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尴尬地停下来。他似乎非常局促,踟蹰良久,才轻唤一声:“丫头,是你么?”
  丫头。丫头。他还是这样唤她。同年幼时,如出一辙。
  只刹那,墨鸾心尖上一颤,终于哭出声来。
  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裹着软软的衣袖终于抚上脸颊,有些笨拙。但父亲却一直沉默,沉默地替她拭泪,沉默地看她落泪不绝。良久良久,他长叹:“太后赐下此陵寝,又肯让小民再见着这丫头好生生的,小民已无憾了。”
  神都城外,夜风萧瑟,太后一袭深黑狐裘,裙裾微动,依旧高傲。“太后。小民。”她冷冷道:“当年你带走阿宓时可不是这样说话的。你不是好恃才傲物的硬骨头么?”
  姬雍惨然苦笑:“太后又何必拿近二十年前的轻狂意气奚落小民。”
  “轻狂意气?”太后哂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沉敛,眼中陡然寒光迸裂:“你的轻狂意气为何要阿宓替你付出代价?”她忽然一把将墨鸾拉近身前,“你敢不敢亲口告诉这孩子当年那些旧事?你应承过她的母亲什么?你可有兑现过半点承诺?”
  猝不及防,墨鸾一个踉跄,只听见心底哀鸣。太后那只手好似铁钳,掐得她骨头也在生生作痛。她哀哀地望着父亲。如今的她,早已不不想揭开那些年烟代远的往昔,她只想结束,这锥心刻骨的刺痛。
  但父亲却一句话也未说,他只是叹息,闭目,眼角竟已湿润。
  “你不敢说么。”太后哼道,“那我替你说。”她转脸看着我,眼中竟泛起红光。她一字字冷道:“阿鸾,你听好了。这个男人,当年不过是个潦倒生徒,自认才高八斗便什么也不放在眼里,连省试也敢误考,被乱棒轰出,恰巧被你阿娘瞧见,好心帮他,他却又在殿试时胡闹犯上,辱骂天子,被投下大狱。你阿娘怜惜他还算有些才气,将他从狱中保出来,留在府上做门客。不想这混帐东西却花言巧语诱骗你阿娘,你那胡涂阿娘鬼迷心窍上了他的当,竟然抛夫弃子也要跟他走。结果呢?你阿娘跟着他过得是什么日子?”她说的咬牙切齿,恨意满溢。
  墨鸾只觉得脑子里翁得一片空白,下意识捂住双耳。她的阿婆,竟这样描述她的爷娘,一个是混帐东西,一个是鬼迷心窍,名不正言不顺,好似在说一个恨不能洗刷干净的肮脏污点……双眼朦胧,她看见太后深重的恨,好似要生吞了她般,眼中全是血丝。
  呵,难怪。难怪阿婆纵然什么都知道,却还能那般平静地赐她一把刀,叫她乖乖地,做个殉葬品。阿婆大概,从未期待她的降临,甚至,更希望她从不曾存在过罢……既然如此,不如让她自生自灭好了,又何必千方百计让钟御医救她回来,莫非,便只是为了在她刚触及一丝幻想中的温暖时,忽然再刺她一刀么?何其残忍。
  她浑身冰冷,凄惨和着泪一起洒落。
  但她却听见父亲的笑声。
  父亲竟扬眉笑了。“近二十载,世事变迁,人人皆非,想不到太后却还留在原地。”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来,似有火光激烈腾起,“不错,当年我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事实证明,那只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我并不回避我的失败与无能,没能照顾好阿宓让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难迟其咎百身何赎,但你却……你没有资格自说自话地否定我们的爱情。”他缓步走上前去,轻抚那刻下亡妻名姓的玉碑。
  那一刻,墨鸾分明看见了,父亲眼中透出的暖意。天地俱寒又如何?至此一株火种,永世不灭。瞬间,竟有错觉,依旧是当年那睥睨天下笑谈风云的血性男儿,无关银丝风霜。
  太后墨黑的狐裘随着她剧烈地颤抖簌簌作响,她面色青铁,嘶声喊叫:“爱情。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情。难道这世上除了爱情便再没有旁的重要了么?亲人呢?责任呢?她可曾替她的兄长想过?可曾替她的家族想过?蔺谦哪里配不上她?这样千挑万选的驸马她不爱,偏要跟个贱民暗生情孽,她便不怕为天下人耻笑么?”
  “您莫再说了罢。”姬雍淡淡叹息,“阿宓已不在了,您又何必,再挖出旧伤来让他难堪。”
  周遭骤然寂静,衬出树影下簌簌轻颤,尤其惊心。
  墨鸾寻声望去,看见那立在树下的男人模糊的身影,他将自己整个笼在阴影中,唯有目光清澈,点点滴滴,落在那玉碑深刻的名姓上。
  那便是……
  她忽然害怕起来。不知为何,那诡秘情势令她几欲窒息,转身想逃。
  然而,她却撞上一堵脆弱的墙。
  她看见了蔺姜。
  他呆愣愣地站在她身后,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眼中空荡荡的,全是碎片。
  她不可抑制地惊呼,他却像个木雕童子,毫无生息。
  “挚奴,去,拜见你母亲,再来,认过你阿妹。”太后终于回复往昔沉静,冷冷开口。
  墨鸾在心底哀叫一声。
  蔺姜微微哆嗦了一下,却将目光尽数给了那立在树影下的人。“阿爷……阿爷!”他什么也没问,只唤了两声,急促而恳切。
  但却一片沉寂。没有人应他。
  他眸色一虚,收回来,缓缓地,看向了墨鸾。他的唇抖了两抖,废足了气力,才低低地唤道:“阿鸾……”他忽然似想抱住她。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墨鸾躲开了他。
  蔺姜肩头一震,僵了下来。他眼光闪烁不定,逐渐凝聚,化作了嘲弄。
  那颜色刺的墨鸾揪心疼痛。“哥……”她轻颤着向他伸出手去,试图安抚。
  他却猛挥手打开她。一刹那的冰冷,哂笑竟似怨恨。他转身跑得飞快,宛若茫茫雪野中逃泣的孤兽。
  “哥!”不能自抑,墨鸾哭喊出声来,下意识想追去,却无力跌跪在地。
  一地残红,漫天都是坍塌的悲鸣。
  那之后,她再不能见父亲。她不知太后将父亲弄去了哪里。她只感到苍白的无助,两手空空。
  蔺姜执意往西北凉州从军戍边。太后与蔺谦,都没有拦他。右禁军将军之职顺理成章落在白弈的堂弟白崇俭身上。
  临行时,他终于来与墨鸾告别。
  他取出那只碧玉簪,断碎玉簪早已用雕镂金箔镶好,别有精致。“阿娘留下的,你好好戴着。”他将簪子插在她髻上,万般惆怅,“你再喊我一声哥罢。”
  “哥……”墨鸾低下头去,不愿临别还要给他看见泪颜。
  “让善博带你离开这儿罢。将你的心里话都告诉他,我不信他忍心不顾。”蔺姜叹息,“我真弄不懂你们。”
  墨鸾闻之不禁哑然苦笑。便是她自己也不能懂得,这究竟,都是为得什么?
  正值三九,神都连降三日夜大雪,钦天监奏为瑞雪之吉。但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每一人都心知肚明。天寒地冻,中南湿冷愈加难耐,赈灾的冬粮却依然征不动,地方上纷纷有奏报来,灾民闹事,民变不断。国难天灾,又有何吉可言。
  齐王李元愔当日于那胡姬酒肆惊吓中应承借粮,回了齐王府便翻脸不认,称病闭门,高挂谢客。李裕恨得牙痒,也是无计可施。
  李裕变卖了魏王府上的骏马、金器,王妃胡海澜将娘家陪嫁的一支金翠屏也捐了出来,向神都富商寻价,明言所得钱财用以换购赈灾粮,不愿借粮者可与魏王府“卖粮赈灾”,如此高调散尽家资救民于水火的义举,一时广传为佳话,人人都称道魏王殿下宅心仁厚。
  然而,当真敢与魏王“卖粮”者,却没有一个。纵李裕坐守金山,其实连一粒谷子也买不到手。
  而朝中却渐渐有了非议之声,责李裕无能失职,奏请皇帝换将再征粮,保举吴王者不止一二。
  毫无疑问,此时的齐王李元愔,已不是不愿借粮,而只是单纯的,不愿借给李裕。背后诸多种种,又怎为外人道。
  皇帝犹豫再三,终于将李宏召至两仪殿问话。
  未料李宏抵死拒绝,口称无德无能不能担承如此重责。
  但太后直接降下懿旨,魏王裕督办征粮辛劳,责成吴王宏从旁协助,喧宾夺主之意,已不言而喻。
  李裕本已着急上火,再惊闻此讯,认定了李宏从中作梗,盛怒之下冲上武德殿,撩下玉带问李宏讨粮。
  “三哥若是要这功业、美名,说便是了,做弟弟的有什么不能让?不必仗着皇祖母耍这等心机!再这么耽搁下去,枉死的可都是无辜黎民!”
  面对手足责难,李宏苦笑:“旁人也就罢了,莫非四郎你也要疑我?我六岁丧母,贵妃主养我,自幼与你在昭阳殿一处长大,三哥难道会害你么。”
  李裕闻之,只是不信。
  李宏看着弟弟,长叹低语道:“四郎,咱们该齐心才是。你我相争,到叫什么人得了好处去?”
  “唷,敢情是东边儿唱得好戏了?”李裕戏谑嘲讽。
  “四郎!”李宏情急,恨道,“你怎么就不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我李氏自高祖、太宗打得天下至今,只要咱们兄弟同心协力,那根基岂是几个竖子所能撼动的?可若是咱们自己先杀伐起来,这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么?”
  “亲者?仇者?”李裕冷哼,一瞬,他眸中窜出阴郁烈火来,冰冷而尖锐。“我说个有趣儿的不知三哥可要听?”他睨着李宏,扬眉,笑道,“阿棠嫁我这么些年了,缘何迟迟无子?”
  “四郎!”李宏眉心一拧,要喝止他。
  但李裕却似从不曾听见,兀自笑道:“你可知道阿棠有几次险些就没了?”他分明是在笑着,却笑得何其冷冽。那笑容,竟若毒剑。
  只一瞬,李宏眼底淀出玄色来。他盯着李裕静看半晌,压沉了嗓音:“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一句“资格”令李裕怔了一瞬,旋即笑意愈冷。“不是你,就是李晗!否则我还可能碍着谁的道?我还有什么亲者?”
  “李裕!”李宏大怒,扬起一巴掌就要打,却终还是悬在了半路,狠狠垂了下去。
  殿中,顿时成僵。
  忽然,一名侍人慌忙奔上殿前报导:“二位殿下,宫外有人来信儿,说……说魏王妃打了窦大将军,夺了兵符,从右武卫军营领了兵打上齐王府抢粮去了……”
  李裕当即一惊,再顾不得旁的,急急便要走。
  “四郎不能去!”李宏一把将之拽住,急道:“你还看不明白?弟妹一个妇道人家,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做下这等事?分明是有人刻意挑拨,叫咱们自家人互相争斗!你还要自送上门去?”
  “我不去,阿棠怎么办?”李裕扭头盯着李宏,末了却终于显出疲惫来,“三哥,你从小就比我聪明,每次我闯祸,你都能替我圆。连母妃都向着你。我也认了。但是现在……现在我不想想那么多。我累。”言罢,他狠狠拽开李宏,大步而去。
  李宏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只得令人即刻去请窦宽,但那宫人得令不到一柱香功夫便折了回来,说宫外来讯,窦大将军受辱震怒,已领着人与魏王妃对上了。
  闻此讯,李宏一颗心已沉至渊低,再不能静坐旁观,径直前往庆慈殿请见太后。
  他跪在庆慈殿上,问:“孙儿不明白,为何皇祖母任凭势态发展至今日这境地。还请皇祖母明示。”
  太后凤目微阖,伸手拢着炉火,浅笑:“你懂的。你说来给阿婆听才是。”
  李宏皱眉,兀自垂首不语。
  等了许久听不见语声,太后这才睁开眼,看了看李宏,又道:“说罢。”
  李宏无奈,低声道:“皇祖母可是要说——物极必反。”
  太后唇角溢出笑意来。“阿玝,皇祖母还有四个字要教给你。”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李宏,静了片刻,才缓缓道:“弃车保帅。”她站起身来,步下玉阶,径至李宏跟前,一手抚在李宏肩头,唤道:“来啊,右武卫军哗变,大将军窦宽谋逆犯上,我要去两仪殿,面圣。”
  话音未落,李宏下意识闭了眼,只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咔”得一声裂响……
  腊月里寒风呼啸,诺大一个帝都,里坊街道上竟没半个人敢出来,只听得寒鸦声断。
  齐王屯所前已是兵戈相见之势。魏王妃胡海澜劲装骑服跨一匹高头白马,英姿飒爽宛若天将神女。“当日六叔公说这屯所中连一粒存粮也没有了,倘若还能搜得出,搜出多少捐多少。眼下这么多白花花的粮食就搁在眼前,不是我要为难他老人家,实在是关于民生。”她看一眼诸将士,傲然高声道:“众位弟兄也都有父母妻子在家,将心比心,谁若还要说这粮今日不该拿的,即刻出列回你们窦大将军那边去,但若留下的,咱们谁也不为难谁,取了赈粮便走。”
  将心比心,不过四字,却重有千斤,一时,这边鸦雀无声,窦宽那边却起了窃窃非议。
  窦宽还正在气头上,眼见麾下将士动摇,愈发怒不可遏。起先,胡海澜到了右武卫军大帐,他还正出奇她来做什么,万万想不到这女子竟是来夺兵抢粮的!想他堂堂大将军,竟被个妇人抽了鞭子夺了兵符带走了半营人马,如此奇耻大辱,他怎能咽得下?若是再让胡海澜将粮抢了去,怕是全天下都要讥笑他,更要讥笑李宏。
  “王妃要粮,那是魏王府与齐王府上的事,我只管我右武卫军中事宜。冲营辕、夺将符、欺主帅,若以军法论处,王妃可知是怎么个死法?”窦宽沉着脸,手按腰间佩剑,怒气毕现。
  “原来大将军恼得是这个。”胡海澜一笑:“待办妥了赈粮,我自然来向大将军负荆请罪。我这一条命也不急着要,贻误赈灾,可是要黎民苍生的命么?”说到末一句,她忽然凌厉起来。
  到底是将门虎女。窦宽被她呛得一窒,却也忍不住赞叹这女子好胆魄好气势。 但他已决意,今日必不能叫胡海澜得手。他正要发话,不料,却有人抢先一步高叫道:“魏王妃扰乱军法、侮辱大将军,分明是不将咱们右武卫军瞧在眼里!天家自恃至此,咱们却还替他们买命做什么!”
  话音犹未落,那边却又有人叫道:“大将军早不跟咱们一条心了!齐王、吴王勾结,诚心拖压灾粮,不顾百姓死活!”
  两相对峙,何其微妙,些许的煽风点火,便也是一触即发。
  窦宽登时震惊,心下警钟大作,环顾之下,一色盔甲兵卒如潮,竟找不出方才喊话之人究竟是谁。“都别胡来!”他大喝一声,企图就此镇住局势。
  然而,几乎与他呼喝同时,一道黑影,却从他身后飞出,疾箭流矢,正中胡海澜马前铃。那高头大马惊声仰嘶,当即跳蹿,马蹄一扬,便蹬在侧旁一名卫军身上。那卫军毫无防备,被惊马踢倒在地,惨叫,吐出血来。
  马惊,人亦惊。亏得胡海澜自幼骑射,缰马娴熟,才没被掀下马来。但一众卫军却是大乱。混乱中,忽有人高叫:“窦宽!你暗箭谋刺王妃,竟是要造反么?!”
  大喝之下,惊者惊,怒者怒,两相交触,一下便扑涌而上,火花迸射,乱兵之势已不可阻。
  李裕出了武德殿,直奔玄武门外,不料还未出门便被截下来。
  “右武卫军哗变,太后懿旨,宫禁各门戒严,大王不如改道昭阳殿?”韦如海将他让到一旁,和声劝道。
  李裕道:“如海,我现在立刻就要出去,皇祖母怪罪下来,我担着——”
  “大王怕是担不起罢。”韦如海半寸不让。
  李裕察觉韦如海那只扣住他的手已暗暗上了力道,只好顺应下来,抽身似要离去,忽然却回马杀来,便要绕过。
  但韦如海早料到他有此一举,眼疾手快将他反拧压下。“殿下别怪罪,末将也是为殿下着想。这时候,去不得。”
  韦如海戎武出身,李裕挣脱不开,急怒大呼:“你这畜生!还不放开本王!”
  “你倒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有本事你再骂句‘畜生’来听?”
  冷不防当头怒斥。
  李裕大惊,抬头看时,却见母亲韦贵妃的车辇已到了跟前。
  韦如海仍是不松手,李裕无奈疾呼:“母妃!阿棠她——”
  但他话尚未完,韦贵妃下得车来,一耳光扇去。他顿时两眼一花,耳朵里嗡嗡乱响。
  韦贵妃满面怒容,拂袖令道:“来人,将大王绑回昭阳殿去!请御医署韩御医即刻过来,魏王殿下突发疯疾,癫癫痫痫的胡言乱语,见人就咬呢!”
  几个贵妃随身宫人已捧了绳索上前来。
  “你们……你们谁敢绑我!母妃!”李裕几乎不能置信,情急大喊。
  韦贵妃眸色陡然一寒,韦如海从旁瞧见,了然轻叹,扬手一掌劈在李裕后颈。
  李裕呆怔一瞬,头便垂了下去。
  两兵相接,却全是同一服色,所幸尚未血刃,但也是拳脚相加。
  窦宽惊急大喝:“都给我住手!”
  但他话音甫落,立刻便有人接道:“大将军还犹豫什么?弟兄们如今可是为大将军拼得命!”
  声声字字,极尽挑唆。
  窦宽勃然大怒,偏生人多声杂,混乱阵中,怎样也揪不出那奸人所在。“狗娘养的!暗算使诈害你爷爷!看爷揪出你来剥皮下锅!”他气得浑身发抖,暴跳如雷下,但听“锵”得一声,竟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
  长剑出鞘,顿时银光一寒。
  胡海澜方止住惊马,迎面寒光耀来,眼前一晃,由不得又是大惊。
  众卫军亦是惊怔。
  窦宽自己也呆住了。
  但剑已出鞘,哪里还能收还。
  正此时,忽闻兵马声来,震得大地动摇。远处人马滚滚,一望不下八百,将去路围堵得水泄不通,两面大旗,一面乃左武卫旌旗,另一面上书一个宋字,显然是左武卫军大将军宋启玉麾来。
  “凌广兄,你这是要干什么?”为首一员大将扬鞭当先高喝,正是宋启玉。
  窦宽见宋启玉到,正要呼应,不妨备一声惨叫起,一名卫军竟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身首异处,血污淌了满地。同为右武卫营下,哪还分得清谁杀了谁。
  有人高叫:“事已至此,弟兄们,想活命的,跟着大将军反出城去!”
  一声雷霆,惊醒几多人。乱兵见血,主帅又早持了兵刃,再无可收拾。右武卫军乱势已成定局,厮杀扭打,一片狼藉。
  窦宽只觉两肋浸寒,定睛时,已有两柄尖刀剜心腑要害刺来。他当下闪身避开,反手一个虎爪擒去,便要拿活口。
  但那两名刺客好生灵巧,乱军之中犹如那能遁地的土行孙,来时无影,去又无踪。窦宽心中大乱,只知道是有人要害他,拿下这两名人证才可洗刷冤屈,早已顾不得旁的,一味追拿,好容易掐准时机,拿住一人胳臂。然而,待到他将那人拽至眼前,正要看问,却见其口吐黑血,竟是已服毒死了。
  “窦凌广!你当真要反么?”宋启玉厉声大喝。
  窦宽当下明白过来,不禁仰天惨笑:“好毒计!你还想听我说什么?只管问他去罢!”他扬手竟将那死人向宋启玉抛去。
  宋启玉眉心拧,大刀一挥将飞来尸身斩作两截,高呼:“皇帝陛下谕旨,窦宽谋逆,其罪当诛,右武卫军麾下诸将士受其蒙蔽,回头是岸者既往不咎,诛剿叛首叛军者,赏千帑,封五品上勋!不知悔改者,就地正法,杀无赦!”
  赏罚既出,军中顿时一乱,倒戈者不计其数。
  勒马阵中的胡海澜,眼见漫天血雨兵戈大乱,不禁发憷。虽说她自幼习武,但这等真刀实剑杀到肚肠横流的场面,却着实未曾见过。她强自镇定,催马要走。忽然,只见一道寒光疾驰而来,眼看就要刺在她心口上。
  四郎!
  胡海澜泪眼一涨,刹那想起,只是李裕笑颜。
  李裕被韦贵妃闭在昭阳殿内小阁,从头到脚绑得结结实实,任他怎么喊叫,也没半个人来搭理。他恨也无法,翻身从榻上滚下来,将一旁案上青瓷茶碗撞在地上,艰难地反背着双手,用碎瓷去割绳子。瓷片割得他满手鲜血,竟也察觉不到疼痛了。
  忽然,却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王这么磨蹭要到什么时候?宋大将军可都领着左武卫军前去平叛了。”
  李裕抬头见个白袍银甲的小将蹲在面前托腮望着他,顿时大惊。“你是什么人?”
  那小将眼中显出天真无辜颜色来,嘻嘻笑道:“大王认不得这张脸,莫非连服制也不认?”
  李裕又瞧他一眼,道:“你是白——”
  “末将白谨,浅字崇俭。”那小将笑接道。
  他就是白弈那十七岁的堂弟,新近供职的右禁卫军将军。李裕忽然生出一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郁闷来,沉着脸问:“你怎么进来的?”
  “想进来,自有办法进来。”白崇俭依旧笑答。
  “放肆!这可是……可是……”这可是贵妃居所,岂是什么人说进来就进来的?李裕皱起眉来。
  白崇俭双眼萌亮,闪闪的,又是满脸纯色:“外头都说大王犯疯病了,我看倒是挺明白的。”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李裕低声怒道。
  “就来看看大王,这征粮治蝗的事儿还等着大王担呢,大王若疯了,岂不麻烦。”白崇俭盯着自己的靴尖,乍看起来,像个委屈的孩子,唇边笑意却愈发诡秘。“不过看来大王挺好的,那我就放心了。”他忽又抬头,灿烂一笑,轻灵转身要走。
  “等等!”李裕急唤住他,“你……你能带我出去么?”
  “大王为什么要出去?”白崇俭露出惊诧来。
  “你只说,能,还是不能?”李裕逼问。
  白崇俭抱臂挑眉一瞬,莞尔,道:“右武卫军哗变,太后不放心把我搁在大内,要我也上前去助宋大将军平叛。可我若去,抢了宋大将军的风头,他岂不是要恼?但我若不去,太后那边可怎么交待?”
  李裕一默。面前少年笑笑的,眸光闪烁,却让人怎么也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忽然,白崇俭靠近前来,笑道:“我带大王同去,大王给我垫背,可好?”
  眼见少年满脸天真纯色,李裕不禁愕然。万不曾想过,这世上,还有如此的角色,竟能将这般话语说得好生无辜。但他顾不得这许多了。阿棠在等他。他知道。他必须去。
  那一支疾箭驰来,胡海澜下意识闭了眼,身子却猛然一摇,再睁眼,竟是窦宽将她拽下马来。那箭擦身而过,正中窦宽肩头,血顿时从衣甲缝隙中淌了下来。
  窦宽救她?
  胡海澜心头一震,回身惊道:“窦大将军——?”
  “闭嘴!”窦宽吼道。
  胡海澜一僵,感觉窦宽掌中长剑正比在颈嗓,寒气大盛,逼得她再说不出话来。惶恐时,却听见窦宽低声苦笑:“若是连你也死了,咱俩一起上十殿阎君堂前喊冤么?”
  一瞬,心下萧瑟苍凉乱起。
  “窦宽,放了魏王妃,留你全尸。”宋启玉催马上前。
  “你再往前一步我卸了她的脑袋!”窦宽虎目圆瞪,大吼一声。
  宋启玉神色一僵,愈发阴婺。但他却也不叫众卫军让道,只是紧紧逼着窦宽。
  窦宽挟着胡海澜,一步一后退,直被逼至地安门前,城门已被封死,再也无路可退。
  “我让他们开城门,你可以逃。”胡海澜低声道。
  窦宽闻之微怔一瞬,旋即笑出声来。“胡公也曾领军征伐,难道王妃不曾听过,只有战死沙场的将军?逃走的,那是逃兵。”
  “可是——”胡海澜心口发堵。
  窦宽拽她一把,将她拉上城楼台阶。“我活不成了。我逃了,要殃及吴王殿下与小世子。”他又拽胡海澜一把,厉声喝道:“上去!”
  胡海澜不得已随着他上了城楼,向下一望,漆黑一片的待发箭矢令她有些眩晕。远远的,神都里坊,宫禁鸱檐,依稀可见。
  宋启玉策马于城下,仰首高呼:“窦宽!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了王妃,留你全尸!”
  窦宽居高临下睨着宋启玉,反作至极张扬,大笑道:“宋二!你小兔崽子再跟这儿转来晃去,信不信你爷朝你脸上撒尿?”
  宋启玉气得面色青紫,勒马反身,扬手便要下令放箭。
  倘若万箭齐发,胡海澜也必定在劫难逃。
  千钧一发之际,猛闻一声厉喝:“宋璞!你敢叫他们放一支箭出去试试!”
  李裕一骑当先飞纵前来,身后跟的却是白崇俭领来一路右禁卫。
  只见李裕已是面色大寒,一把拽了宋启玉领巾,将他半个身子扯近前来。“你敢伤王妃一根头发,我现在就杀了你!”说着李裕已将宋启玉腰间佩剑拔了出来,剑锋直指宋启玉咽喉。他双眼充得血红,银牙咬碎,竟似要吃人一般。
  豆大冷汗从宋启玉额角滚落。魏王李裕一向是说得出做得狠的主,若李裕真一剑在他喉咙上刺个透明窟窿,他也只好自认倒霉。“大王息怒。臣,知罪。”他放低了声,说话时,只觉得那三尺青锋已戳在喉头了。
  “四郎!”城门楼上的胡海澜一看见李裕,心中一松,再也忍不住,哭喊出声来。
  窦宽见李裕领人前来,不禁又是大笑:“王妃,你记好了,我死以后,谁顶了这右武卫大将军的缺,谁就是阿宋子的同党!你也不必替窦某鸣冤,只要将这话转告吴王殿下便是了!”
  胡海澜闻之一怔,冷不防身子一沉,竟被窦宽推下城楼去!
  “阿棠!”李裕见状大惊,一把推开宋启玉,但已顾及不暇。
  值此关头,忽然,一抹银白纵上前去,如灵鹤展翅,一把将坠在半空的胡海澜抱了,稳稳落回地面。竟是白崇俭。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观之诸人,无不惊叹。
  胡海澜惊魂未定,瞧见那张稚气未脱天真烂漫的脸,不禁呆愣。
  宋启玉得脱钳制,在不犹豫,当即下令。
  一时弓弦之声嗡鸣,振聋发聩。窦宽万箭穿身,犹自傲立城头,长笑不倒。
  那笑声激得胡海澜刹那泪涌,忍不住回首去望,却被一只手盖住了眼。
  “王妃别看。”
  那嗓音清脆悦耳,带三分笑意,似稚纯无双。
  胡海澜又怔了怔。不是四郎?不是四郎!她一把抓下那只手甩开,翻身想要下地,不妨双腿虚软,踉跄一步便跌倒下去。
  但她很快便被那熟悉怀抱拥住了。
  李裕扑上前来一把将海澜紧紧搂进怀里。
  “四郎……”终于真真切切触到了他,胡海澜彻底松懈下来。“六叔公那儿好多粮呢,少说也有十万石,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这回他再不该赖你的了。”她绽出笑容来,才说完这句话,便倒在李裕怀里,晕了过去。
  她最后记着的,竟还是这个。
  李裕心中一酸,眼眶也湿了。只能将她抱得愈紧。但他忽然察觉些古怪。是视线。谁在盯着他们?他敏锐抬头,却看见白崇俭。他眸色沉了下来。
  白崇俭已离得很远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躲到了一边,好整以暇的,似在旁观一场不相干的大戏,瞧见李裕抬眼看他,便又露出那天真稚纯神色,笑了笑,转身去帮宋启玉收拾残局。
  这小子……
  李裕抱起海澜,策马而去,却不知缘何,脊背阵阵发寒。
  齐王李元愔又恼怒、又愤恨、又羞愧,却也还是万般无奈,只得将十万石粮尽数捐借。其余王公也望风而起,竞相捐借,共凑起了十二万石粮,即刻押运入川。
  虽说灾粮征了上来,但毕竟横生事端,皇帝原本要责罚李裕,但御医署却传来喜讯:魏王妃竟已有了两个月身孕。
  皇帝闻之大喜,自阿宝出生以来,皇家已很久不曾添丁。如今东宫良娣谢妍腹中正有个小皇孙即将出生,李裕与胡海澜又传喜讯,怎能不叫做祖父的皇帝开怀?什么责罚也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个犹如天降福音的孩子,尚未临世便已先救了他父母一回。
  抗旨不尊、煽动哗变之大罪,统统扣在了一个已死的窦宽身上,免了魏王妃私闯营辕鞭笞主将的罪责。其余右武卫将士,归顺悔过者,概不追究,征粮护驾有功之部,各个论功行赏。一番安抚怀柔,窦宽的死反而成了一个孤零零的笑话。
  兵部尚书蔺谦于太极殿外跪请荐人不当之罪,请皇帝治其失职,被皇帝躬亲扶起,再三明言不纠。
  而那空缺下来的右武卫大将军一职,经数日推举甄选,最终尘埃落定,以宋、谢两家为首之诸臣僚,力保白弈出任此职。皇帝问询于蔺谦,蔺谦也婉转赞许了。
  白弈入职吏部为侍郎以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素行低调,如今却忽然以一介侍郎文官跃作武职大员,一时,朝中无人不惊无人不叹。半壁禁卫,半壁武卫,诺大一个皇都,俨然已有一半在白氏掌中。然而,放眼京官上下,论起统兵治军,又有谁比得上白小侯坐镇凤阳时的赫赫威名?又有谁能同他一样有嫡出的公主做家底?群臣惊叹,却也只能惊叹而已。
  然而,依旧有人记得,窦宽临去时那一句遗言——“我死以后,谁顶了这右武卫大将军的缺,谁就是阿宋子的同党!”
  武德殿上,明月夜下,李宏一壶酒对天祭洒。
  那天真的孩子拽着他衣袖问:“阿爷,你在玩什么?为什么酒要洒在地上?”
  李宏苦笑:“阿爷不是在玩,阿爷在给你舅父敬酒。”
  阿宝睁大了眼:“阿舅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再来陪阿宝玩?”
  “你阿舅,看你阿娘去了。”李宏轻声长叹:“阿宝,你喜欢那个救了你的姨姨么?”
  阿宝捧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憋憋嘴:“阿宝忘记了。”
  李宏将孩子抱起,捏着那柔软的小脸,哄道:“阿爷明日带你去看太婆婆。见到阿姨,你要好好谢她,要讨她喜欢你,懂么?”
  阿宝似懂非懂地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见父亲那样凝重的哀色,于是呆了一会儿,很认真地抿着小嘴点了点头。

  章三〇 何难决

  朱雀大街上,新辟的东阳公主府阔门高匾,门前一对汉白玉精雕大狮子,何等威武。
  但更招致私议的,却是这府邸的名号。
  古来得尚主者,多有雄凤朝于雌凰。皇帝五女,唯有婉仪自出阁之日起处处从夫,远赴凤阳,深居侯府,当真是下嫁的彻头彻尾。偏偏,她又是唯一的嫡女。
  然而,当此时,白弈高迁要职,正是平步青云的风光,公主却忽然开府立户,实在令人大是费解。
  一时,揣测者有之,打探者有之,朝野清流、李氏旧忠多有感叹:白氏如今权盛,几堪遮天,但到底还晓得君臣尊卑之道,不至跋扈嚣狂。
  于此,白氏两父子自是愈发低调克己、谨言慎行。树大招风,物极必反,荣宠过盛,终至祸端,此时不将那嫡亲的好公主祭出台前,却又更待何时?
  只是那天骄地贵的公主婉仪,走在这挂于自己名下的大好府苑,看那亭台楼阁的堂堂楚楚,看那碧波鱼池的粼粼滟滟,便仿佛看一个凄凉笑话。
  “娘子,起风了,回阁子里避着罢。”身后小婢捧来狐裘。
  她随意披了,只觉得寒风依旧灌得满袍满袖,彻骨。但她却不愿回去。不远处回廊九曲,依稀可闻人声,俊拔人影一晃而过,是她的郎君领着供职大内的阿叔往揽山堂去。她静静地望着,竟凝神屏息,直至望不见了,才呼出一口气来,轻缓问道:“咱们家的小贵主,近日可有信儿来?”
  诸侍婢闻之呆愣,须臾显出惊惧之色来,面面相觑。
  见此情景,婉仪由不得挑眉。“都怕什么,说呀。”她拢了拢狐裘,转身往阁中去。
  “娘子恕罪,婢子们不知,并未曾听大将军说起。”侍婢们各个垂头,应得细声细语。
  “你们不知。”婉仪闻之不禁哂笑,“连我都听着了,吴王殿下每日都要往庆慈殿走动,小世子都住进麟文阁去了!当真是好奴婢呵,该聋时聋,该哑时哑啊!”她语声含讥,正走至案前,忽然扬手将案上茶果尽数掀翻在地。她转回身来,冷道:“说,你们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了?”
  “娘子息怒!”她一向温良自持,鲜少显出如此喜怒无常的乖戾,偶尔发作起来,一众小婢早已唬得面无人色,匍匐一地:“奴婢们是聋的、哑的,还是瞎的。奴婢们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婉仪俯视众婢,惨然自嘲,忽而,却有泪夺眶滚落。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然而,舍何其痛?他,她,他们,他们当真舍得么?莫非原来竟独自己一人,不能舍,不能得?
  她忙抬手拭泪,傲然强压了眼眶湿涨。面靥溶化,蹭在葱管儿玉指上,金黄淡抹,夕阳亦潸然。“宁子,将昨日拟出那份上元节的礼单,及府上的诸筹办,拿去给大将军看了。现在就去。”她背过身去,不叫婢女们瞧见她落泪妆残的模样,“出露、青飞、未央,伺候我沐浴梳妆。”
  揽山堂上,白崇俭盘膝坐榻之上,正把玩方才从院中折回的一枝梅。他像个孩童一般将花枝举起,对着光,看那粉嫩花瓣被映得晶莹剔透,不禁莞尔。
  “崇俭。”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惹得白弈皱眉,低声唤他还神,“我方才说的,你可都记得了?”
  “记得。”白崇俭这才忙搁下花枝,笑道,“堂兄怪我不该耍得魏王与那宋二冲突。”
  “我不是怪你。”白弈一叹,“只是宋二郎为人睚眦必报,若此时他对付起魏王来,于势不利。太后存心废立,要于此劫中寻个能掣肘吴王的变数,也就只有魏王了。如无必要,莫再兴起波澜才是。”
  白崇俭一双眸子灼灼闪亮。“可堂兄是否想过,那宋二若做了这等出头椽子,太后与至尊便不会一心对付咱们了。”他如是道,“宋老贼与阿伯争斗这些年,哪里就会真心与咱们结盟?只怕待到扶起了东边儿就要反咬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但咱们现在必须与宋氏结盟。”白弈无奈轻叹。联合宋氏,力保东宫,保得便是他日后图谋之大举。既与之联盟,又不得不防,这是一场明面上齐心协力,暗地里各植党羽的角逐,但真正的杀伐之巅,却并非太后或吴王发难时,而是在那之后,从太子李晗一掌大宝的那一刻开始。
  “可太后如今,正是在杀堂兄的龙珠呢!”白崇俭托腮笑道,“堂兄可听说了?吴王近来与堂妹走得好近。若此一招得手,难道咱们要帮外人折了自己的妹夫,再让那外人来咬死咱们自己么?”
  此言甫出,白弈眸色顿沉,静着未有应声。
  白崇俭却从坐榻上跳起来,转瞬已蹦至眼前。“还是说,堂兄本就是有意就计,早已留足后招了?”他凑上近前来,几乎匍在白弈案上,一脸天真好奇模样,眼底隐隐闪烁的,却是别样精光。
  好个形容俊美的夜叉童子!竟将这张面孔也使来这里。
  白弈静盯着崇俭双眼,一言不发。
  白崇俭见状,忙缩回自己案榻,端端正正地坐了,便像个最听话懂事的老实孩子。但他忽然开口道:“堂兄见过魏王妃么?”
  白弈眉峰轻动,一时揣摩不定此言用意。
  白崇俭却又笑起来:“堂兄觉着,魏王妃与堂妹,哪一个更美?”
  “崇俭。”白弈由不得拧眉,斥他一声。
  白崇俭顽皮吐舌,扮个鬼脸道:“我随便说说么,又没做什么歹事,阿哥凶我作什么?”
  他那一副烂漫孩童模样,瞧在白弈眼中,连叱责也再懒怠多加。反正他也是装的。白弈摇头轻笑,不再理睬这茬。
  白弈不应声,堂上一时静下来,崇俭无法,便又去摆弄那枝梅花,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泡在茶碗里。他正自得其乐,忽然,堂外却有女婢送来公主单册。
  “你去罢,难得荀假,好生休息。”白弈接过宁子递来的东西,一面翻看,一面顺口打发崇俭。
  白崇俭应了一声站起来,走到门口忽而又转回来。“堂兄怎么也不叮嘱我两句?”听他那语声,竟是好不郁闷懊丧。
  白弈抬头看他一眼,不免好笑:“我叮嘱你,你就会照办么?怕是越叮嘱越胡为罢!”
  闻此言,白崇俭一双乌玛瑙般的眸子里闪闪得显出些惊讶来。“还是堂兄了解我。”他旋即嘻嘻一笑,抱臂以靴尖儿轻踢着堂前门坎,忽然问道:“若是宋二今番真与魏王殿下较上了劲儿,堂兄打算怎办?”
  白弈又好气又好笑,叱道:“我先扒了你小子的皮!”
  崇俭哈哈大笑,摆出一副逃窜架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眼见崇俭跑远了,白弈不禁暗自长叹。若是宋启玉真在此时对李裕下手,受累的恐怕不仅朝臣党僚,还要搭上荆川无辜黎民。如今只盼那宋二郎能够压一压性子,以大局为重,万一不幸,至少不能让子恒受此牵连。想起灾区蝗患和裴远,白弈看一眼手中婉仪送来的礼单,那些个珍品佳玩忽然便刺眼非凡。他烦闷地草草翻过,正打算把宁子唤来将之送走,话才到嘴边,却又静住了。他悬手待了好一会儿,又叹一声,起身径直往婉仪居寝而去。
  川蜀湿润潮冷,正月里北风呼啸,冻得人骨子里发寒。
  那捧着食盒的女子,行色匆匆。
  益州刺史府衙一杂役与她错身而过,笑招呼道:“这回大姊可放下心了,神都粮来,饥民有粥,使君总该肯用膳了罢。”
  “用得什么膳,还不是粥!灾民只有粥吃,他也不肯吃别的。”那女子驻足一叹,神色颇为无奈,竟是静姝。 “我说,你们这到底是刺史府衙还是大花园子呀,也敢修得这么奢华!”她撇一眼那杂役就走,听见杂役在身后笑道:“这事儿可不关小人们的,那还不都是徐刺史作主么。要不,小人替大姊跑腿送去?”说着那杂役便上前来要接静姝手中食盒。“可不敢劳动了。”静姝笑一下,绕开了就走,又看着远处的假山近前的回廊,心中冷嗤。显摆,旧时的裴公府、如今的凤阳候府、大司马府也未见得有更阔绰,至于皖州军政府衙则更是从俭择便。这些在外官吏仗着山高皇帝远便如此嚣张,怪不得路有冻死骨,总有一日遭御史弹劾。她一路如是想着,到了堂前,撩起帘子进去。
  堂上案前,裴远正执笔疾书。
  静姝苦笑,将食膳摆置妥当,又支起小炉将粥热上了,才柔声唤道:“公子,用膳罢。”
  猛听见人声,裴远才抬起头来,大为意外,道:“你几时进来的?”
  “公子眼里只有蝗虫,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人?”静姝笑应。
  裴远不禁呆了,旋即摇头浅笑。
  静姝一面盛粥,一面道:“神都的赈粮押到了,来得是户部郑侍郎,已与徐刺史调配了人手,在四门外分片放粥分粮呢。”她将热腾腾的粥搁在小案上,双手举起过眉,道:“公子,你也总该吃些东西了罢。”
  她那副模样,俨然裴远再不进食便要跪地不起。裴远心中一颤,只好起身过去,在食案前坐下,接过她手中的粥。但他刚接过便又放下了。“赈粮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既是正放粥分粮,我该先去看看。”他说着便要起身。
  “郑侍郎听说公子好几日没进膳了,特意叮嘱先不打搅的。”静姝一把拉住他,“也不差这一顿饭工夫,公子好歹先喝碗粥再走罢。”
  她执意不放手,裴远万般无奈,只得重新坐下。静姝将那碗粥捧到他面前,他接过来喝了一口。粥是甜的,浸着淡淡蜂蜜香润。终于尝到米香,才真发觉自己早已饿得没什么气力了。
  “我放了些从神都带来的蜜胶熬得细了,饿了好几日了,怕公子的胃受不了。”静姝轻声道。说话时,她略微低头垂目,双手轻绞着衣袖,温婉羞涩。
  裴远暗自叹息。怨不得善博叫她跟着自己,她细心、体贴、忠诚,他从很早前便知道的。可她这样一个姑娘,跟着自己在外奔波,岂不是太委屈。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静姝手上,那双纤细柔嫩的手如今有些微红肿,大概是久惯了江浙温暖、北方干燥,来到湿冷的华南,反而受不了了。他不忍,从囊中取出一支小玉瓶递给静姝道:“天冷,这脂膏是防冻的。往后沾水的事,交给旁人去做罢。”
  静姝接过,却摇了摇头。自从离了都城,但凡裴远用度之物,她势必亲力亲为,决不肯让外人沾手。她是放心不下。
  裴远无奈叹息,将粥喝了,又添了一碗,还吃了些小菜。静姝这才开怀起来,坐在一旁,说些见闻,顺带将那益州刺史徐思侑的奢浮又讥损一番。裴远听着,只是微笑。
  静姝沉默片刻,忽然道:“公子,殷大哥上哪里去了?”
  “走访州县灾地去了罢。”裴远想也没想应道。
  静姝道:“公子还记着那年在凤阳的旧事么?小娘子从茶肆楼下摔了下去,是公子救了小娘子。”
  “记得,怎么?”不知她缘何忽然提起此事,裴远难免吃惊疑惑。
  静姝犹豫一瞬,道:“那天……我收整东西时不经意瞧见的,殷大哥他……他……”
  “他怎么了?”裴远问。
  “他收着小娘子那半截儿衣袖!还有……一支木簪……”静姝踟蹰良久才将话说出来,“那回殷大哥将小娘子虏去,在山里呆了那么久,会不会——”
  “静姝!”裴远闻言大惊,忙打断她道,“肯定是你瞧错了!”
  “小娘子的衣物一向是我收管,我怎么会——”静姝正要分辩,猛见裴远神色,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她沉默许久,才轻缓叹道:“殷大哥是好人,早知今日,倒不如……不如那时候别把小娘子找回来的好。也不知究竟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裴远一时无言,想起日前京中来报,白弈荣升右武卫军大将军,愈发惆怅,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命终有命罢。”他怅然一叹,自取茶来漱了口,起身道:“我去四门挨个走一圈,让他们备车。”
  静姝应声正要走,还未出得门,又听裴远道:“你换身衣裳,随我一起去。”
  静姝微一怔,正要应下,忽然,却有人呼叫着奔近前来,一看,却是益州府知政林峥。
  裴远顿时一惊,忙迎出堂去,尚不及开口询问,那林峥已呼道:“裴使君,那通江县的刁民纠集成匪,打伤了郑侍郎,夺了二千石赈粮走了!”
  “二千石?”裴远闻之大骇。什么人这样厉害?二千石粮,若是凡俗小民,便是运也要运上些时候,怎能如此迅捷说抢便抢走了?
  白弈入得抱月堂,并未瞧见婉仪,也不见几个平日里随身的侍婢,另寻人问了,才知婉仪正沐浴。他便让宁子前去通禀公主。但不过一刻,回来的却是宁子、出露、青飞、未央四人。
  “娘子请大将军过汤堂去说话。”四名小婢齐声礼道。
  婉仪竟将四名贴身侍婢尽数退去了。白弈心中一凛,缓声问:“你们是不是对公主说了什么?”
  “婢子们不敢。”那四名小婢忙半跪下地。
  白弈微微一笑,也不再为难她们,径自负手而去。
  汤堂里重重幔帐朦胧,外间连个待应的侍婢也没有,白雾缭绕下水气润泽,将女子曼妙身姿隐约包裹。
  那情景,熟悉却又生疏,宛若一觞陈酒,缓缓滑入咽喉,勾起几多往事怅然。
  四年前,也是如此兰雾弥漫香汤微澜,那少女惊慌藏入水中时娇羞的美妍,仍是铭心难忘。只是,时过境迁,物相似,人已非,空留叹惋惆怅。
  “比起大将军的檀卿,何如啊?”
  忽然,他听见婉仪开口,那声音懒懒的,却尾音上转。她并未回头,只是靠着池壁。
  白弈眉心微跳,不动声色走上前去,在池边坐下,笑问:“这胡说的是什么?”
  “只有那种离谱的礼单、奢靡的置办才能叫你来见我。”婉仪依旧阖目。
  白弈又笑笑,再问:“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能舍得呢,”婉仪将脸贴着温暖水面,痴痴地低笑,“莫非,当真是你们男人的那颗心,生得与女人不一样呵。原不是肉长的,是石头。可是她又怎能甘愿?她怎么能呢……”她如梦呓一般喃喃自语,竟似醉卧涟漪。
  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白弈心底顿紧,面上笑容渐渐敛去,只盯着她,不再应声了。
  两两相对,骤然成寂。
  许久,婉仪终是凄然长叹。“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她仰面,透过水雾袅袅看那个她义无反顾相许的男人,他眉宇坚毅冷峻的似一块冰铁。曾经那些温柔笑语,又在哪里?眼眸涨痛,她流下泪来。“是不是我必须舍弃,舍弃我的父兄亲族,舍弃我的骄傲自尊,才能步履艰难地在你的眼中心上博得一寸渺小的角落?”她眸光闪动,一片哀色。
  但他却只看着她,片刻,还她一个惯常微笑。“你想太多了。你只要跟着我,不就好了么。”他伸手,拭她面颊湿痕。
  肌肤相处那一刹那,她却猛挥开他,激起水花飞溅。“你出去!你给我滚出去!”她忽然开始歇斯底里,像一只暴戾无常的雌豹,扭打时失重一般,不能在水波间站稳。
  白弈一把擒住她双腕,拉住她,以免她滑倒,她却奋力挣扎着,一口狠狠咬在他小臂。她死咬着,绝不松口,恨不能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眼底狂乱翻涌。
  白弈便任由她咬着,一言不发,只是拧眉。
  又是许久,她终于松懈,泪却又落了下来,和着鲜血,滚落兰汤,滴滴的。
  白弈沉叹,正欲要说些什么,冷不防,却听堂外宁子声道:“大将军,娘子,大内吉报,东宫谢良娣喜诞龙孙了!”
  白弈双眼一亮,到嘴边的话也抛去不知哪里。“你快收拾梳妆罢,我先去安排别的。”他擦了擦婉仪满是泪痕的脸,慰哄得拍拍她,而后便起身走了。
  他松了手,婉仪只觉身子顿时沉浮。她望着他背影,唇齿苦涩腥甜。那是血的味道,是他的血。侍女们上前来伺候她擦身梳妆,她却捂着脸沉入水中,直到气尽力竭。香汤温暖,热气升腾,她偏觉得冷,如浸冰雪。
  正朝元朔方过,旧冬辞去,新春伊始,东宫麟儿初降,无疑给久历阴霾的天朝带来一缕温暖曙光。
  皇帝龙颜大悦,诏令大赦,又改年号为天承,更赐东宫世子名承,乳名麒麟,寓意此子乃承天意而降佑护天朝之麒麟龙子,喜爱之情无须多言。
  而这个孩子带来更多的,则是政局天秤两端明昧微妙的倾斜。
  自德妃、英王及王妃薨没后便一直沉默的赵国公谢蕴终得抬起头来,东宫一脉更是欣喜难言。太子为人谦谨仁厚,唯一常为诟病者,便是无嗣,如今龙嗣诞世,有心之人想要废长立幼,便愈发难得借口。
  于此,最心绪难明的,恐怕还是太后。重孙降生本是家喜,却偏偏,在那方黑白沙场上,又起波澜。
  但这许多深浅计较,天真稚纯的孩子是不知道的。在太后授意之下住进麟文阁的吴王世子李飏听闻有了个小堂弟,欢天喜地嚷嚷着要去瞧。自从吴王李宏带阿宝来庆慈殿,那孩子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喊一声“墨姨姨”,墨鸾便已喜欢上这个机灵乖巧的孩子,如今那还经得起他百般撒娇,只好带了他去向太后请旨。
  太后本不欲让墨鸾踏足东宫,便召来李宏,叫他携世子再往东宫贺谒。无奈阿宝不应,哭闹着定要墨鸾同去,一时闹得庆慈殿大乱,太后沉默许久,便应允了,但,却叫墨鸾随吴王父子同去。
  随吴王父子同去,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墨鸾虽有心推拒,却迫于太后威严,又有阿宝从旁流泪哀告,再也说不出口。
  但她却未想过,竟会这样遇见白弈。
  白弈携婉仪公主正从明德殿出来,二人挽臂缓步,似有耳语。
  好一对恩爱夫妻,羡仙鸳鸯。
  只望见一眼,墨鸾便呆住了,怔怔地立在原地,再迈不开步子,浑身骤然僵冷。
  纵心中已明了了万千次,仍不及此刻一眼望见的震动,尖锐刺痛。
  白弈与婉仪也看见了她,显是全无意料,两人俱是一惊。但那只是刹那,婉仪旋即笑起,顺势将白弈胳膊搂得愈紧。白弈眸色微闪,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何其细微的小动作,落在伤心人眼中,却如利剑。
  天地一静,情势瞬间诡秘。
  李宏从旁看在眼底,一时暗自揣摩。他正欲开口破此僵局,不妨,却见墨鸾福下身去。
  “阿兄安泰。阿嫂安泰。”她柔声施礼,颔首时将神情全湮没在阴影里。
  “阿妹……”白弈只唤了一声,忽然便噤住了,半句话哽在喉头,怎样也说不出口来。他不禁皱眉,眼中终于浮上一抹恼色。
  婉仪却轻巧一笑,即刻接过话来。“阿姑好巧。”她看了看墨鸾,又看看李宏与阿宝。阿宝的小手还正抓着墨鸾袖摆,嘟着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又是一笑,轻巧调侃道:“三哥可不厚道,拐了我家的人,怎也不先打声招呼?”
  李宏摇头微笑:“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认得哪个家。”
  婉仪眸色轻颤,下一刻却蹲下身去摸了摸阿宝,道:“阿宝,你阿爷要给你找新阿娘了,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贵主……”
  “婉仪!”
  墨鸾与白弈几乎异口同声。
  婉仪只是挑眉扬唇,置若罔闻。
  阿宝怯怯仰面,望了望婉仪,又望了望父亲,最后望了墨鸾片刻,抿唇道:“要是墨姨姨,阿宝就答应。”他说的嫩声嫩气,童言无心,几个听者,却各自有意。
  “阿宝最乖了,”婉仪喜笑,将阿宝抱起来,“十二阿姑抱,多久没见又沉了这么多呀。尝尝这个爱吃不爱,回头阿姑母亲手给你做一坛,好么?”她说着从腰佩锦囊中取出樱桃腌制的蜜饯来哄阿宝。阿宝孩子心性,便很开心地偎在她怀里,与她玩闹。
  “好了,你快先带世子去谒见太子与谢良娣罢。”白弈皱眉轻拍婉仪肩膀。
  “我知道的,急得什么。”婉仪回眸嗔他一句,抱着阿宝又回明德殿上去,竟也不管墨鸾了。
  墨鸾一时尴尬地不知该如何自处,低头呆愣着出神。
  白弈不忍轻叹,忽然,却握住她的手。
  东宫廊前院中,他竟当着李宏握了她的手。
  墨鸾陡惊醒来,吓得急急要将手抽还。但白弈握的那样紧,温暖从他掌心导入血脉,寸寸的流淌,辛酸,苦涩,偏又如此诱人沉沦。
  “哥哥,我……我还带了太后的懿赐来……”墨鸾垂目轻道。
  白弈这才放开她,和声道:“那你去罢。”
  他才一松手,墨鸾侧身便走,那落寞身影几近狼狈逃离。
  白弈看着她走远了,回首,见李宏还在面前。“大王安泰。”他抱拳向李宏施了一个军礼。
  一礼间,微妙尽显。李宏扶住他。他却忽然扣住李宏手腕。
  此举如此突然,李宏眸色登时大紧。
  白弈却沉寂半晌,才缓声道:“大王是绝顶聪明之人,白弈不和大王兜圈子。”
  他忽有此言,一双眸子精光毕现,灼灼犹如狼目。李宏只扬眉盯着他,依旧未说话。
  但白弈反而放开了李宏,他略抬头,望着院中红梅,浅笑叹道:“今年这早春梅倒是开得盛妍,大王以为如何?”语声平静,波澜不惊地,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李宏应和一声,不禁又一次从旁暗自将之打量,忽然,却有什么从心底锥出来,冷冷的。
  这人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或许,都不是。
  墨鸾在明德殿外拜见时,婉仪早已带阿宝上殿了。阿宝见墨鸾来,开心地跑出来将她往殿上拖。所幸太子李晗秉性随和,加之喜得贵子,更不拘泥小节。墨鸾入得殿中,先将太后懿赐之物宣了,又一一施礼拜过东宫、良娣,再颂祝贺仪。
  那良娣谢妍笑着招呼她:“罢了罢了,表妹过来坐罢,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见外的。”她如今初为人母,有些微显丰腴,面颊圆润,满脸恬静幸福,与那时兰心殿匆匆一面的凌厉全不是一个模样。
  墨鸾依言在下首坐了,与谢妍、婉仪一处闲话了片刻。太子李晗带着阿宝,围着初生的儿子玩得不亦乐乎,俨然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惹得谢妍无奈长叹:“哪里有个皇储的样子。”
  婉仪笑劝谢妍一阵,少歇,忽然说要亲手替谢妍煮茶,叫墨鸾随她去帮手。
  墨鸾略微一怔,却也只有相从。
  小阁中,屏退侍随,婉仪将蜜汁腌酿的果子和着桂花、蔷薇瓣冲入茶盅,一面小火慢沏,一面用细长的瓷匙轻搅。
  墨鸾坐在一旁,盯着旋动花果,一时呆愣。蜜色茶汁剔透晶莹,旋动,宛如深渊,竟要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忽然,她听见婉仪低声:“咱们俩,究竟谁才是那个不该出现的人?”
  墨鸾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向后缩去,低着头,没有应声。
  婉仪却抬起头来,凤眸之中,玄色沉沉。“是我对罢,”她忽而哂笑,“我不识趣地硬插进来,活生生拆散一对两情相悦的好郎君、好卿卿了。呵,你说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呢。”
  她越如是说,墨鸾反而愈发揪心,胸口忽而闷痛难当,只得呆呆望着婉仪,说不出半句话来。
  眼见墨鸾眸中显出那不知所措的纯色,婉仪心中顿时有如针刺。“我就讨厌你这副模样!”她忽然起身,震的案几摇晃,茶盅里,琼浆陡乱。“你不就是这么想的么,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她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已被逼退角落的羔羊,冷冷勾起唇角,“好啊,既然如此,那你消失罢。”
  一瞬,墨鸾只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陡然发出一声裂响,涌出大片大片湿冷而疼痛的黏稠。她呆呆望着婉仪离去,那高傲的背影,刺得她双眼胀痛。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仓惶无力地扶着案几,勉强支撑起身子。
  茶盅里透亮玉液已然沸腾,带着香花蜜果不断翻滚。她茫然地伸出手去,捧住光润浑圆的盅身,掌心一灼,不知是冷是暖。
  任凭此时如何挣扎,待到尘埃落定,总归是该沉的沉,该浮的浮罢……?
  她痴痴望着那一盅沸茶,泪珠子一颗颗滚在漩涡里。
  “贵主快放手呀!”
  忽然有人惊呼着扑上来拉开她。
  她这才惊醒过来,见自己一双手烫得嫩红,灼痛眩晕。
  众侍婢一番忙乱,将她送去偏殿歇息。谢妍坐着步辇由宫人抬来,捧着她的手问:“这是怎么了?”
  墨鸾无言,只是默默摇头,垂目时,泪却又落下来。
  谢妍从宫人手中接过小笔,轻托起墨鸾的脸,细细补那些晕花的妆色。“表哥也是呀,分明把你宠护得娇滴滴嫩生生的,又偏要送来这里。”她叹息:“别哭了。谁打了你,还她一个耳光就是。哭有什么用。”
  墨鸾闻之怔忡良久,苦涩茫茫,下意识扣起了双手。
  离开东宫时,谢妍执意置辇相送,被墨鸾婉拒了。
  然而,当她步下层层玉阶,却见个高挑身影候在夕阳徐风里,淡撒金霞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愈发称得他清俊挺拔。怀中的孩子早已玩倦了,抱着他的脖子,睡得昏天黑地。他便亲自抱着,也不假手从旁侍人。
  墨鸾由不得呆住了,半晌才还过神来,忙垂了眼,轻道:“大王怎么还没回去。”
  “既是一齐来的,当然要一齐回。不将贵主好生送回去,小王怎么与皇祖母交代。再说,一会儿阿宝醒来,见不着你又该闹了。”李宏莞尔,示意两名随侍挑帘,扶墨鸾上早已备下的步辇。
  他笑得温文平宜,墨鸾看在眼中,一时感慨难名,一时却又黯然神伤。
  呵,此时此地,偏偏是他,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