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语阴阳_卷十五 百鬼
夜语阴阳_卷十五 百鬼
卷十五 百鬼 第一章
“真冷啊……”
两个士兵打扮的人站在罗生门下,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同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用于取暖的一堆篝火只剩下了有气无力的火苗,仿佛随时都要被暗黑的夜色吞没。暗淡的光线照着墙上两人被拉长得有些变形的影子。
“要怪就得怪那个老乞丐。”两人中年轻的一个接着抱怨道。“非得死在这里……”
为了加强语气,他伸出脚来,踢了踢身边一个用麻布胡乱包裹着的长形物体。其中一端散开着,露出一撮灰白色的头发。
“算啦,说起来这罗生门下,弃尸也是常有的事。得了疫病的、运气不好被强盗干掉的,再不然死得不凑巧,家里没处停放了,就扛过来扔在这儿。平时也没事,谁让今天城守大人一时兴起要巡城呢?”
“巡城就巡城吧。”年轻人依旧愤愤不平。“凭什么得让咱俩看着尸体?”
“是你自找的,不是你第一个发现他的吗?”年长的士兵似乎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蹲下身子,头也不抬地用树枝拨着火堆。“要不是看在咱俩同乡的份上,我可不会留下来陪你。”
“嗳,五郎大哥。”年轻人连忙赔笑。“还是得多谢您啊。要我一个人呆在这鬼地方,也够瘆人的。”
“呸呸呸,真不知道忌讳。”被称为五郎的人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这当口可不能提那些东西。”
“哈哈,原来胆小的是您啊。不过今年的天气太邪门,樱花都开了还这么冷。还有,一直到现在都没下雨。地里的庄稼种不上,眼看这一年的收成也得泡汤了。”
“唉,日子越来越难过啊……”
“我说,五郎大哥,”年轻士兵也蹲了下来,凑近自己的同伴。“该不会有什么事触犯了老天爷吧?”
“这个我可不知道。”五郎撇了撇嘴。“不过,不是有阴阳师吗?他们肯定明白是怎么一厥隆!?
“谁知道真明白还是假明白?没准儿都是骗人的……”年轻的那位发着牢骚。
“喂,这话可不能乱说。那些是有法力的人!”
“法力?要真有能耐的话,早就把雨求来了。”
“别人我不敢说,不过阴阳寮的晴明大人可是法力通天的!”
“晴明大人……就是住在土御门的那位?”
“当然是他。上回京城里出了扫帚星,就是晴明大人作法赶走的。”
“你可别吹牛,凡人能让天上的星星听话吗?”年轻人的口气很明显地表露了不相信的态度。
“混账,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是我亲眼看见的!再说了,晴明大人可不是凡人。”五郎因为受到了怀疑,不满地说道。他站起身来,一手指天,模仿阴阳师作法的姿势:“喏,晴明大人就是这样站着,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拿出法杖向天上一挥,那颗星就乖乖地回头,再也不来骚扰京城啦!”
“噢……”年轻人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不是跟神仙一样了?”
“差不多吧。”五郎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年长者模样。“所以说关于老天爷的事情,不用操心,自然会解决的。”
就在此刻,地上突然卷起了一阵旋风,带着奇特的呼啸之声。火苗摇晃了两下,突然暗了下来,一切都被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怎么搞的!”五郎不满地说。“喂,还有点火的东西吗?”
没有得到回答。五郎伸出手去,向着年轻士兵所在之处摸索,指尖触摸到了他的肩膀,却没有反应。
“听见没有?快点火啊!”
年轻人依旧没有说话,五郎却感觉到脸上有几点冰凉,仿佛是被溅上了雨滴。
“嗯?”
手从肩头向中间移动,一直移到头颅所在的位置——那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名叫五郎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喉管突然被一排锋利的牙齿咬住了,随即便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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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白色狩衣的男子独自站在樱花树下,微微仰起头,合上双眼。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漫无目的地随风轻舞,拂过发髻、飘上面颊、落在肩头,最终毅然决然融入尘土。
“晴明!”一声兴冲冲的呼唤从门口传来。
白衣男子依旧闭着眼,嘴角却露出了微笑。“博雅。”
“是我啊。”武士打扮的青年顺着花间的小径走了过来,手里拎着酒壶,满面红光,看上去神采奕奕。“嗳,这样看起来,这里的樱花一点也不比嵯峨山野逊色呢。”
“是吗?”
“嗯,其实晴明也是喜欢春天的人,对吧?”
“唔。”晴明睁开了眼,转身向廊下走去。“季节只是一个名称,或者说,一个咒语。事物在不同的季节中表现出来的状态,才是值得喜爱的吧。”
“……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你喜欢樱花,但若是冬天花瓣落尽,只剩下枯枝,看上去便不再可喜,尽管事实上它们是同一株。所以你喜欢的,只是樱花在春天的样子,而不是樱花本身。”
“………似乎有理,不过听上去,我好像很薄情……”
“哈哈。是因为喜欢吧。有情才会分出厚薄浓淡,如果根本不曾喜欢过,也就无所谓薄情了。”
一边说着,晴明一边在廊下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接博雅手中的酒壶。
“呃……”武士突然缩回了手,把酒壶藏到了身后。
“嗯?”
“那个……其实酒已经没了……”
“没了?是你说家里酿的新酒出窖了,要带来喝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京城第一的阴阳师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出现这样的表情纯粹是因为被打断了酒兴,类似于孩子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糖果之后表现出来的天然反应。
“是啊。”博雅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的确带来了。不过,在半路上遇到阿若……”
阿若是相扑士纪海的女儿,尽管是女孩,个性却豪爽胜过男人,极爱饮酒。将她形容为博雅的克星,一点也不为过。(详见卷十四《花煞》)
“原来如此。”眉头舒展了开来,阴阳师又恢复了一贯戏谑的眼神。“也就是说,被她喝完了?”
“一滴也不剩。”为证明自己的话,博雅打开了酒壶将它翻了个底儿朝天。
“那就算了。”晴明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盏递给对方。“喝这个吧。尽管滋味也许没你那个好,可有总比没有强啊。”
卷十五 百鬼 第二章
两人在樱花树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清酒。花瓣似乎永远也落不完,而杯中的酒也似乎永远喝不尽。
“对了,晴明。这两天京中不太平呢。”
“哦?”
“接连出了几件离奇的事,据说相当不可思议,只有鬼怪才干得出来。”
“唔。”
“还有鸟边山的坟场,一到午夜就有黑气往外冒,就好像笼着一层黑雾一样。”
“噢。”
“喂!”好友漫不经心的回答让武士颇为恼火。“我可是很认真地对你说话……”
“明白。”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道。“不过对于早已听说的消息,没办法表现惊讶的态度而已。”
“原来你都知道。”博雅松了一口气。“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
“是啊,只要晴明知道了,问题就会解决吧。”博雅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唇边的酒渍,如此回答道,仿佛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世事难料。”晴明侧过头,这样不置可否地说道。
“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得到回答,因为蜜虫在此刻突然抬起了头,说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木色斑驳的门打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正是博雅的侍从。
“出了很可怕的事情!大人!”
“什么?”博雅猛然站起,酒水溅了自己一身。
“是太政大臣……太政大臣他遭遇鬼怪袭击,已经死去了!”
短暂的惊愕令武士在这一刻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立刻将脸转向好友。
“晴明!”
后者正不动声色地啜饮杯中残酒,仿佛完全没有听到。
“喂!一起走吧!”
“没兴趣。”
这简短而干脆的回答令武士瞠目。“怎能这样!你是阴阳师,难道这不是你份内的事吗?”
“就算是吧。”白衣人将身体靠在廊柱上,目光却缥缈不定。“那又怎样?”
“可是……太政大急还砉稚彼懒耍 ?
“有生必有灭,一个人的生命和一朵花的生命并无不同。在人的眼中看来极其宝贵的生命,对于天地而言,不过是转瞬即灭的尘沙罢了。”
“这……这跟尘沙有什么关系?”博雅张口结舌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不去了。今天之后,樱花就会落尽,所以,我留在这里,看花。”
“砰”地一声,那是武士的拳头砸在几案上的声音。酒盏因此被震了下来,滑落在桧木的地板上,跌成碎片。紧接着,他气呼呼地站起身,穿过满是落花的小径,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真是难以改变的人啊……”
望着博雅的背影,晴明如此说道,脸上有似赞似嘲的笑容。将手中的酒盏放回几案,阴阳师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一朵花正缓缓地飘落,晴明伸手接住。花瓣的颜色已经褪成粉白,花形依旧保持了枝上的姿态,这最后时刻的柔弱模样却给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是时候了。”
晴明闭上了眼,手中的花朵在这一刹那红得刺目——如同鲜血一般,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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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之中,博雅拉长了脸,怒气冲冲。因为心情激动而不能仔细思考,脑中盘旋的只是一些思维的片断。
“拿别人的生命取乐吗……真不象话!难道阴阳师就是这样的人?”
最初的愤怒过后,代之而起的便是深深的失望了。类似的话晴明也曾说过,大多数时候阴阳师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而这,正是博雅长久以来觉得困惑甚至苦恼的地方——这样的疏离是否意味着自己所看重的一切,包括两人间的友情、人世间的风景……对于晴明来说,完全是可以弃若敝屣的东西?这些,不善于思考的武士往往直接忽略,但此刻,那些积聚已久的想法在一瞬间纷至沓来,让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直到侍从提醒,他才意识到牛车已经在太政大臣府前停住了。
府中一派凌乱不堪的景象。往常丝竹悠然、觥筹交错的正屋,此刻只剩下几名法师在举行超度的仪式。几处屏风在忙乱中被挤倒了,却也无人顾及,从被仓促染成黑色的帷屏之后隐约传来女人的嚎啕与抽泣。大臣在世之时,门前牛车络绎不绝;此刻骤然离世,除了同族中的亲友之外,几乎无人前来吊唁,不得不令人慨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博雅大人!”
屏风后走出一个穿着淡墨色丧服的青年,正是太政大臣的侄儿头中将。倘若还记得之前所述,胡旋一章中,此人亦有出场,是个个性轻佻却甚平庸的风雅之徒。此刻看来,红肿了双眼,确实是非常悲伤的模样。
“真是不幸啊……叔父大人居然遭逢此等横祸!”头中将举袖拭泪,表情哀戚之中犹有余悸。
“能否告知详情?”
于是头中将把前一日晚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事情发生的当晚,太政大臣正在宫中。他的女儿丽景殿女御前一段时间因身体不适乞假归宁,大臣此番,正是为了送女御回宫。
从宫中退出的时候天色已晚,因为最近京中常有鬼怪袭击之事发生,便让阴阳寮的易献博士推算方位。根据推算的结果,东、西、北三面均有神明当道,必须回避,于是只得从南门绕道返家。
牛车行走在一条大道上,十几个扈从分作两队,执着松明火把走在前头,牛车之后亦有数名役夫。太政大臣向来最为讲究排场,如此出行已算是微服了。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侍从叫了起来:前面的木桥不知怎么塌了两块木板,这样一来牛车便停在了桥头,几名仆役立即到周围寻找可以铺设的东西,而车内的太政大臣也不耐烦地探出头来。
正是乍冷还寒的天气,尽管白日里的阳光已经很有温暖的气息,在此刻夜间,夜风仍然带着寒意,甚至可以听到呼啸之声。就在这声音之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与叹息。
“什么人?”大臣喝道。尽管沉迷酒色,他仍是个颇有勇气的人。
就在这一刹那,哭泣声突然变成了尖利的狂啸,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光从桥下翻卷而上,掠过牛车。侍从们还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太政大臣的时候,全都呆住了:大臣依旧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但他项上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下。更确切地说,牛车上的大臣,已经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啊!难道是厉鬼?!”博雅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阴阳寮的几位大人也都如此说。对了,晴明大人呢?怎不见他?”
“呃……”听到头中将问起,博雅停顿了一下。“因为事情仓促……没来得及告知……”
对于不善撒谎的武士来说,这两句话说得实在是勉强之极,由于心虚的缘故,话音未落,脸也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请您务必要请晴明大人来此察看。”头中将并未察觉对方的异样,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悲切。“正所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叔父大人这一去,让我等托庇于他荫佑之下的人何以自处?”
“好。”博雅抿紧双唇,下决心一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转达。这件事,晴明必会解决。”
卷十五 百鬼 第三章
从太政大臣家中出来,博雅让牛车先回府,自己则信步而行,心中闷闷不乐。尽管给了头中将如此确定的答复,在他来说,却并没有说服晴明的把握。
“那家伙……”想起了阴阳师冷淡的眼神,博雅不禁苦笑起来。然而天性乐观的武士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类似于海绵过滤杂质,博雅总有法子令自己忽略眼前的难关。
“管他呢,驱魔捉鬼的事对于阴阳师并不算烦难吧?何况还有我,好歹总能帮上忙……”博雅理直气壮地盘算着,完全忘记了在历次施法的过程中,自己所扮演的往往是那个破坏结界的捣乱角色。
“无论如何,晴明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啊。”这样说服自己之后,博雅的精神又振作了起来。
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空气中都带着新鲜明媚的味道。在这样的天气,即使有不愉快的感受,也会转瞬消失。转过一个路口,眼前已是一条戾桥,沿着碧波荡漾的河流,盛开的粉色樱花在两岸铺展成锦绣茵褥。一只刚刚长成的蜻蜓在水上匆匆飞过,留下翩然倒影:身体是浅绿的颜色,轻盈而纤细,极薄的透明翅膀在阳光下闪耀出动人的光泽。
“……真好看!”博雅发出了无意识的赞叹,贪婪地呼吸着花香,全身心沉浸到眼前美景中,之前的烦恼已如云烟散尽——对于人类而言,健忘的确是极其有用的法宝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博雅沉迷的陶醉。他回过身来,赫然看见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奔上桥来,每个人都背着箭袋,佩着长弓、腰刀,面色严峻。
“发生了什么事?”博雅吃惊地睁大了眼,就在这时,他看见队伍的最后走来一个一脸威严的武士,正是负责京城守卫的右卫门督源朝康。
“朝康大人!”
源朝康站住了。两人份属同僚,彼此之间又是同宗兄弟,叵狄幌虿淮怼F绞奔?妫?3R??鸭妇洌?丝逃椅烂哦饺匆簧?豢裕?砬槁源?限巍?
“您这是……”
“下官正在执行公务。”
“公务?什么公务?”
“这个……恕我不便透露。”
“没有必要连我也隐瞒吧?”武士略感不满地说,而右卫门督则显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
“太政大臣去世的事情,大人知道吗?”
“当然,我刚从他府中回来。”
“这就是了。我正是奉旨前来捉拿害死他的凶手。”
“凶手?”闻听此言博雅吃了一惊。“不是说,是鬼怪索命吗?”
“是这样。但鬼怪的背后,另有主使之人。”
“谁?”
“安倍晴明。”
这四个字出口,武士并没有异样,甚至连刚刚问话时的疑惑神情也仍然保留在脸上,看上去就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冻成了寒冰。
“不可能!”过了半晌,博雅才回过神来,挣扎出这一句话。
源朝康摊了摊手,道:“这是圣上的命令。”
“圣上的命令?!”几乎是吼叫着,平素温和木讷的武士瞪圆了眼,盯着源朝康。
“不错。旨意还说,如果遇上抵抗,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博雅已经向晴明宅邸的方向冲了过去,却被卫门督拦腰抱住。
“您想干什么?”
“放开我!”武士竭力想要摆脱卫门督的阻拦,两眼血红,看上去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
“决不!”天生神力的卫门督两只大手牢牢钳住了博雅的臂膀,令他动弹不得,转身吩咐自己的手下:“将博雅大人送回克明亲王府!”
武士徒劳地挣扎着,踢腾起脚下的泥土,完全不顾身份仪态。然而在兵士们的拖曳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戾桥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而那个飘动着樱花的安闲庭院,也被隔断在憧憧人影之外,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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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播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中快。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亲王府中团团转悠的博雅便接到了下人的报告:晴明已被押入刑部省。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武士最担心的情形没有发生。阴阳师在抓捕过程中表现得极为合作,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这样一来格杀勿论的命令便落了空。
“晴明真的没事?”博雅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这一点请您尽管放心。接到您的吩咐,我就立刻赶到那里,正看见晴明大人随着卫门督走出来,样子很轻松,连镣铐都没有上。”
“被捆绑了吗?”
“也没有。大人是自愿跟他们走的。阴阳术法灵验得象神一样的人,没有人敢于冒犯吧。”
听到这句话,博雅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让自己素有洁癖的好友被肮脏的绳子捆绑着、被粗暴的士兵呵斥着,光是这样的想象便令武士觉得难于忍受。
“不过……小人还听到一个传言……”
“什么?”
侍从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这次的命令并非出自天皇,而是兼家大人的意思。”
“兼家?”博雅诧异地瞪大了眼。藤原兼家和太政大臣一向水火不容,大臣去世,暗地里最高兴的便是他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象那种为死去政敌报仇的宽大之人。
“呃,只是传言。可太政大臣的死,真的跟晴明大人有关吗?”
“混帐!”
积蓄已久的怒气爆发了出来,侍从立刻闭上了嘴巴。
“给我备马,我要去刑部省!”
卷十五 百鬼 第四章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的景象变得一片朦胧。博雅吩咐牛车停在刑部省前,自己跳了下来,径直向门口走去。就在此时,暗地里突然跳出一个黑影,一伸手猛然揪住了他的衣带。
“谁?!”
博雅吃惊地叫了一声,但嘴巴立刻被身后那人捂住,紧接着一个声音在耳边悄声道:“别喊,是我!”
这声音极为熟悉,博雅立刻放弃了挣扎的打算。那人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自己则向拐角处奔去,博雅连忙跟了过去。
“好啦,就在这儿吧。”
四顾无人,那人满意地说道,顺手拉下了头上的帽子,一头青丝秀发下一双闪闪生光的灵动眸子,正是阿若。
“你怎么会在这里?”博雅好奇地问,但立刻被对方气势汹汹地堵了回来。
“笨蛋!连什么时候下手都不知道!天还没黑呢,会被发觉的!”
“下手?”完全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武士只能重复阿若的话。
“对啊。所以说,这样的事你就没有我在行。做这些事,还得听我的。”
“等等……可我并没有想做什么……”
“哈哈,在我面前就不必隐瞒啦。”因为够不着,阿若踮起脚来,拍了拍博雅的肩头,同时摆出一切了然于胸的姿态。“你跟我一样,也是准备来劫牢的,对不对?”
“劫……劫牢?!”博雅又一次失声叫了出来,但这次是他自己忙不迭地赶紧闭嘴。
“嗯。我打听过了,那家伙就被关在这儿。再怎么说,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趁这个机会还了,正好。”
“就凭你一个人?”
“是啊,这种事人多反而容易暴露。不过,我可不是只有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阿若便向墙角处学了两声鸟叫,紧接着,不远的地方探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博雅认出这正是当日盗取他钱袋的那个孩子。
“怎么样了?”
“已经从朱雀大道转弯了,很快就到!”
“行了。”阿若满意地挥了挥手,那孩子象条泥鳅似地转瞬就不见了。
“快穿上这个,幸好我弄了两套来。”
“这是什么?”博雅盯着手上的衣服发呆。
“啊,是刑部辅大人侍从的衣裳,我让那几个小子去偷的,他们可都是我的手下。”阿若一边利索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说道。“刑部辅就要回来了,待会儿等他停车的时候,咱们就混在侍从队伍里进去,保证没人发现。”
“不行!”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
“为什么?”阿若奇怪地问道,随即恍然大悟似地指着博雅的鼻子:“你害怕了?亏你还是那家伙的朋友!真没义气!”
在阿若口中,“那家伙”便是阴阳师的代称,有点类似于“那男人”,倘若由晴明说出,除了尊贵的天皇陛下,便不做第二人想。
听到这样的指责博雅涨红了脸,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不不不……我不是……”
“什么不是?早看出来了,真是世风日下啊,象你这样的胆小鬼也能算武士?”连珠炮一般的责问甩向博雅,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听我说……”武士苦恼地试图辩解。“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是天皇的命令,我不能违抗,不能做悖逆的事……”
“那你就等着看那家伙被砍掉脑袋吧!”阿若扭过了脸,气呼呼地说。
“不行!”同样冲口而出,斩钉截铁的回答。
“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样?”
“这件事一定是冤枉的,晴明决不会咒杀太政大臣。我要面见天皇,向他奏明。”
“哼,要是他不听你的呢?”
“那就切腹死谏。”博雅终于说出了心中早就打定的主意。“一命换一命,拿我的换晴明的。”
“那还不是一样?死谁都是死。而且一点也不好玩,比劫牢没意思多了。”阿若没好气地说,突然惊叫了起来。“糟了!”
顺着阿若的目光,博雅看到一辆牛车已经停在了门前,而最后一位侍从正提着灯笼跨进门槛。
“都怪你!这下好啦,混不进去了!”阿若恶狠狠地盯着博雅。“好不容易想到的主意就这么给毁啦!”
即便是向来粗心大意的博雅,也能够充分估计到如果说出“那本来就是个馊主意”这句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于是非常谨慎地闭上了嘴。阿若一个人鼓起了腮帮,悻悻地瞪着关上的大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兴奋起来。
“啊!有办法了!”
“……什么?”
“那家伙是因为被一帮傻瓜当成指使鬼怪的凶手,才倒了霉,对吧?”
“差不多。”
“这就好办了。”阿若洋洋得意。“喏,咱们可以去抓鬼,把那个真正害人的鬼抓来,就能洗清他的冤枉啦!”
“抓鬼?!”
“对,跟我来!”没等武士反应过来,阿若一把拉起他的衣袖,不由分说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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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一条大道,时有冷风吹过。春天的平安京,正是昼夜温差最大的时候,正午的日光固然令人背上暖燥,然而一到夜间,风中的寒意仍是令人忍不住发抖。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被生拉硬拽来的武士终于发起了牢骚。“上这儿来捉鬼?”
“嘘,小声点!”阿若不满地说,一面取出了腰间的红色葫芦。这是她身为山神的母亲留给她的,曾经被击碎过,后来又让晴明以法术复原了。
淡淡的红色光芒从葫芦上发出,现出中间的符印。光芒所到之处,可以看到空中有一些漂浮着的、模糊如烟气的东西。
“那是什么?”博雅指着身侧的一缕白烟,叫了起来。
“大惊小怪,那些是浮游灵。”阿若毫不在意地说道。“因为某些执念留在世上不肯散去,就只好成天东游西荡啰。”
“浮游灵……”武士突然觉得后脊梁一阵发冷,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奇怪的是,与阴阳师在一起的时候,便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也许是心中早就埋下了极其坚定的信念,无论什么样的鬼怪魂灵,晴明都可以从容应付吧。
“放心,那些东西伤害不了人,只是被我的葫芦照出原形而已。我已经查过了,死掉的那个什么大臣,就是在这儿被害的。如果是地缚灵干的,它应该还在这里,那样我们就可以找到它了。”
说这话的人踌躇满志,但在一旁听着的人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找到以后呢?怎么办?”
“当然是捉……”说到这里阿若突然住了嘴。
“……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捉鬼吧?”
“胡说,我当然知道。”阿若不耐烦地说,随即脸上又现出诧异的神色。“喂,你的头发怎么散了?”
“散了?”生怕失礼,博雅连忙伸手去扶自己的帽子。肩头处触手滑腻,象是头发的感觉,突然阿若惊叫起来,博雅转头,眼前赫然是一张苍白狰狞的死人面孔,披散着头发,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瞪着自己——那正是死去的太政大臣的头颅。
就在这一瞬间,博雅脑中一片空白,思维也好感觉也好,统统被抽了个精光。头颅蓦然裂开了嘴,扯出一个诡异之极的笑,随即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猛地向博雅脖颈中咬了下去。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但预料中的死亡却没有来临。阿若敏捷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猛然拔出博雅腰间佩刀,刺向头颅。“嚓”地一声,刀尖刺进了头颅的口中。紧接着,接连不断的喀喇喀喇声音响起,那鬼怪竟一口咬下了刀尖,将它嚼成碎片。
“快吹笛!”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不及思考这声音来自何方,博雅伸手取出了笛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鬼怪似乎怔了一怔,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聆听。伴随着轻柔悠扬的笛声,低如耳语的吟咒之声萦绕在空气中,鬼怪的表情也越来越平静,终于慢慢地阖上了双眼,嗒然坠地。惊魂未定的博雅放下了笛子。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来,忘乎所以地大叫了一声“晴明!”
就在自己身后,夜色中的白衣人微笑着,缓缓放下了唇边施咒的手指。细长的凤眼中满含着熟悉的戏谑神情,此刻看来,却有无法形容的温暖之意。
卷十五 百鬼 第五章
“毕竟是朝露一样的人世啊……”晴明这样说着,却并不是对博雅,而是俯身温和地望向地上的头颅。“听见那笛声了吗?就当是一场繁华的烟云吧……”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头颅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化成了一缕黑烟,在夜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阴阳师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走?等等,这到底是……”刚刚从方才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过来,武士心中满是疑问。
“没工夫解释了。”晴明简洁地打断了他,随即转身快步向前走去。“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百鬼夜行的时刻,必须抢在那之前封锁鬼门。”
“鬼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两人,阿若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一条戾桥,我的住处。”
远处的天边呈现出非同一般的暗红色,夜风将天上的云不断推挤,偶尔云层互相碰撞,便发出压抑的电光,一闪即逝。云层最浓密的的地方,看上去象是漏斗,又象是垂头吸水的蛟龙,正俯视着位于一条戾桥边的宅第。这仿佛是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云团蜂拥而至,堆积起来,下端看上去已经压着屋檐,上端则向无限高远的天际伸展,如同一座倒置的宝塔,塔尖向着地面,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看上去真可怕……”匆忙赶来的博雅目睹了这般奇特的景象,目瞪口呆地说道。
“远不如实际情形。”阴阳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
“实际情形更糟:魔君出现了。”
“魔君?”博雅茫然地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若看过离魂一章,便知道武士确曾见过魔君,然而这记忆却留在了幻境之中。
“能够驱策百鬼的魔君。”说到这里,晴明突然停住了。
“嗳?”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白皙的脸上。“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突然之间,武士心中涌起一阵热潮。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晴明的手。
“好!”
“那么,阿若呢?”
“我?”早已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少女挺起胸脯。“放心吧,我可比这个笨蛋武士强多了。”
“好吧。那就这样,我来布阵,等到魔君出世、百鬼现身的那一刻,就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会藉着这股阴气,化身为魔,并用符咒催动阿若身上的神性。阿若、我和你,合成神、魔、人三界,以三界之力,封印百鬼。”
“该怎么做?”博雅热切地问道。
“只要——”阴阳师声音慢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好友,一字字地说道:“心无杂念。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吗?”
“能!”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气壮如牛。
“即使出现了可怕的事,即使你看见我死去,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能做到吗?”
“……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也极相似。
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十年了……”声音在继续,“十年之前,贺茂忠行让我失去了自由,十年之后却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那女人……要不是她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她的身体,恢复我的魔性,我还会被你继续困在那五彩石中……”
地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眉之间的血红更加鲜艳,尽管是阴阳师那熟悉的脸,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邪魅。
“劫数……”
“劫数?这样的话你只能用来欺骗那些愚蠢的人类!”
翻滚的云团隐约显出一张面孔,变幻不定,声音便是来自于此。
“我魔君,从不相信世间的劫数,如果有,那也是我亲手缔造。没有什么能够操纵我,何况是你,小小的阴阳师,半魔之身的妖狐之子!”
也许是错觉,一直在阵中垂首而坐,仿佛失去知觉的博雅突然颤抖了一下,但背对着他的晴明并没有看到。
“我的确没有操纵你的能力。”阴阳师说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但我有不被你操纵的权利。”
“是吗?凶时已近,你的元神已经离体,无法抵抗魔性的侵蚀,到那时连你也将成为我毁灭人世的工具。”
乌云中的面孔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电光撕开的缺口不断扩大,鼙鼓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呐喊着,准备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凌驾于这之上的是魔君的狂笑:“害怕了吗?在发抖吧?那就痛快说出来吧!复仇的快乐真是无与伦比啊!”
“可惜呀……”晴明低声说着,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意。“如果我在化身成魔之前死去,你的快乐就打了不少折扣吧。”
“什么?!”
已经无需回答了。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猛地拔出身后武士腰间的佩刀,横过刀锋,戮向自己颈中。
“混帐!谁也休想逃脱我的掌握!”
一道强光从云层中击向阴阳师手中的佩刀。间不容发之际,晴明突然侧过刀身,明晃晃的佩刀如同镜子一般,将那束强光反射向空中,正击中那颗五彩石。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佩刀应声落地。半空中,五彩石轰然碎裂,发出五色光华,在夜空里耀眼夺目——光华所到之处,如同朝阳融化冰雪,又象是岩浆流过弥合裂缝,缺口缓缓合拢,把行将冲出的恶灵鬼影封印在内。
卷十五 百鬼 第六章
“毕竟是朝露一样的人世啊……”晴明这样说着,却并不是对博雅,而是俯身温和地望向地上的头颅。“听见那笛声了吗?就当是一场繁华的烟云吧……”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头颅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化成了一缕黑烟,在夜空中消散得无影无踪。阴阳师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走?等等,这到底是……”刚刚从方才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过来,武士心中满是疑问。
“想知道答案吗?”
“当然!”阿若抢先说道。“至少得告诉我们你怎么逃出来的。”
“逃?”细长的眉毛略微挑动了一下。“为什么要逃?”
“废话,你不是被那帮人抓走了吗?”
“哦。那个是蜜虫。”
“蜜……蜜虫?”这回轮到了武士张大嘴巴。
“小小障眼法而已。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所以那边的事情就拜托蜜虫了。”
“可是……可是你被人冤枉了……”
“你怎么知道?”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道,同时向前走去。“说不定我就是驱使鬼魂杀人的人啊。”
“别开玩笑!”武士涨红了脸,因为好友这样的态度深感不悦。
“哈哈。实际上,确实有人杀害了太政大臣,不过不是鬼魂。”
“什么?!是谁?”
“……”晴明没有说话,只含有深意地瞥了博雅一眼。
“难道是……”
再愚鲁耿直的人此刻也已发现了端倪,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嗯。之所以安插罪名到我的头上,也是为了转移视线,嫁祸。何况他为了从前的事情,一直都耿耿于怀——兼家大人可不是个气量宽洪的人啊。”
“所以,我去太政大臣府上吊唁的时候,你不肯去。”博雅开始回忆起之前的情形。“那时候你就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了,对不对?”
“对。但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什么事?”
“没工夫解释了。”晴明打断了他,随即加快了脚步。“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百鬼夜行的时刻,必须抢在那之前封锁鬼门。”
“鬼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追赶两人,阿若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一条戾桥,我的住处。”
远处的天边呈现出非同一般的暗红色,夜风将天上的云不断推挤,偶尔云层互相碰撞,便发出压抑的电光,一闪即逝。云层最浓密的的地方,看上去象是漏斗,又象是垂头吸水的蛟龙,正俯视着位于一条戾桥边的宅第。这仿佛是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云团蜂拥而至,堆积起来,下端看上去已经压着屋檐,上端则向无限高远的天际伸展,如同一座倒置的宝塔,塔尖向着地面,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看上去真可怕……”匆忙赶来的博雅目睹了这般奇特的景象,目瞪口呆地说道。
“远不如实际情形。”阴阳师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什么?”
“实际情形更糟:魔君出现了。”
“魔君?”博雅茫然地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若看过离魂一章,便知道武士确曾见过魔君,然而这记忆却留在了幻境之中。
“能够驱策百鬼的魔君。”说到这里,晴明突然停住了。
“嗳?”
一丝微笑浮现在阴阳师白皙的脸上。“这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需要。”
突然之间,武士心中涌起一阵热潮。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晴明的手。
“好!”
“那么,阿若呢?”
“我?”早已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少女挺起胸脯。“放心吧,我可比这个笨蛋武士强多了。”
“好吧。那就这样,我来布阵,等到魔君出世、百鬼现身的那一刻,就是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会藉着这股阴气,化身为魔,并用符咒催动阿若身上的神性。阿若、我和你,合成神、魔、人三界,以三界之力,封印百鬼。”
“该怎么做?”博雅热切地问道。
“只要——”阴阳师声音慢了下来,望向自己的好友,一字字地说道:“心无杂念。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要动,能做到吗?”
“能!”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气壮如牛。
“即使出现了可怕的事,即使你看见我死去,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能做到吗?”
“……晴明!!”额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博雅大喝了一声。
“哈哈。”琥珀色的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真是个好汉子啊,博雅。”
“呃?”
不等博雅反应过来,晴明袍袖一拂,三人所在之处立刻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光芒不断上升,在四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逐渐地,与越来越逼近的云层相接,隐约的电光也因此更为频繁,交界处如同燧石相擦,迸出了火星。博雅咬紧了牙,闭上双眼,心中只是一直默念着:“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耳中听到好友绵密的咒语响起,自身如同飘浮在空中,对外界所有事情全都失去了感觉。阿若的情形与他类似。阴阳师站在二人中间,赤足散发,双目阖起,面色从未象今日这般肃穆虔敬。从天而降的罡风吹起衣衫和长发,看上去有如神祗。双手食中二指交叠,掌心向外,在胸口结印,眉心中渐渐散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突然,他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原先那般淡然神色,却湛湛地透出了冷厉光芒,如同刀剑淬火时那一种微蓝的金属光泽。
“起!”随着一声低喝,在晴明的脚下现出一个发亮的五芒星阵,托着他向上飞升,一直接近云层所在的位置。星阵正中是光华灿烂的五彩石,那是阴阳师的元神凝结而成。风更加狂虐,风声中夹杂着可怕的声音,仿佛是凄厉的哭泣,又象是尖锐的嘶叫,肆无忌弹地咆哮着,似乎要将人撕成碎片。云头仍在下坠,几乎触及大地,天地之间弥漫着浓如残墨的黑暗,行将凝成一体,只有阴阳师白色的身影横亘其中,看上去格外触目。
“三界合一,百鬼无忌!”
刹那之间,一道惊心动魄的电光从天穹直落而下,恰似盘古开天的巨斧,将堆积已至极限的云层劈成两半。云塔应声而倒,厚重黑色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电光所到之处,撕开了长长缺口,隐约看见缺口中无数黑影攒动,似欲喷薄而出。
就在此刻,晴明挥动衣袖,头顶的五彩石开始急速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向缺口飞去,逼近憧憧黑影。
眼看彩石即将冲入缺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入耳如同巨锤,击打着人心。
“想要阻止我么……阴阳师……”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击在晴明身上,阴阳师就如同风中败叶一般跌落下来,白色的袍袖在空中飞舞,最终仆倒在尘埃之中。
卷十五 百鬼 第七章
“十年了……”声音在继续,“十年之前,贺茂忠行让我失去了自由,十年之后却又因为你,让我失去了那女人……要不是她心甘情愿让我吃掉她的身体,恢复我的魔性,我还会被你继续困在那五彩石中……”
地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双眉之间的血红更加鲜艳,尽管是阴阳师那熟悉的脸,看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邪魅。
“劫数……”
“劫数?这样的话你只能用来欺骗那些愚蠢的人类!”
翻滚的云团隐约显出一张面孔,变幻不定,声音便是来自于此。
“我魔君,从不相信世间的劫数,如果有,那也是我亲手缔造。没有什么能够操纵我,何况是你,小小的阴阳师,半魔之身的妖狐之子!”
也许是错觉,一直在阵中垂首而坐,仿佛失去知觉的博雅突然颤抖了一下,但背对着他的晴明并没有看到。
“我的确没有操纵你的能力。”阴阳师说道,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但我有不被你操纵的权利。”
“是吗?凶时已近,你的元神已经离体,无法抵抗魔性的侵蚀,到那时连你也将成为我毁灭人世的工具。”
乌云中的面孔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电光撕开的缺口不断扩大,鼙鼓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呐喊着,准备投入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凌驾于这之上的是魔君的狂笑:“害怕了吗?在发抖吧?那就痛快说出来吧!复仇的快乐真是无与伦比啊!”
“可惜呀……”晴明低声说着,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笑意。“如果我在化身成魔之前死去,你的快乐就打了不少折扣吧。”
“什么?!”
已经无需回答了。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猛地拔出身后武士腰间的佩刀,横过刀锋,戮向自己颈中。
“混帐!谁也休想逃脱我的掌握!?
一道强光从云层中击向阴阳师手中的佩刀。间不容发之际,晴明突然侧过刀身,明晃晃的佩刀如同镜子一般,将那束强光反射向空中,正击中那颗五彩石。紧接着当啷一声大响,佩刀应声落地。半空中,五彩石轰然碎裂,发出五色光华,在夜空里耀眼夺目——光华所到之处,如同朝阳融化冰雪,又象是岩浆流过弥合裂缝,缺口缓缓合拢,把行将冲出的恶灵鬼影封印在内。
“该死的、狡猾的阴阳师!”咆哮变成了咬牙切齿的诅咒。浓云夹杂着黑气翻滚,俯冲下来,要将地上的人吞噬。五芒星阵的光芒已经黯淡不堪,星阵中央,博雅与阿若背对着背,因为耗尽神思,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只有晴明依然竭力支撑着阵势,白色狩衣沾满了尘土,变成了灰褐色,散乱的头发被汗水凝结在脸上,模样相当狼狈,连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也已失去了神彩,变成诡异的血红。
巨雷在耳边轰响,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声音。
“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么?忠行是个蠢货,你也是!只要人心中的魔念还在,我就不会消失!看那些人,那些贪婪、嫉恨、恐惧、残忍、狡诈……这一切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吗?难道它们不是与生俱来的烙印?这样的你,也是魔鬼,这样的世界,没有人能够拯救,它迟早都是我的!”
“你错了,”星阵中的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苍白妖异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仿佛暗夜长巷中不曾熄灭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想过拯救这个世界,是这世界拯救了我。”
话音刚落,头顶的五芒星阵突然光芒耀眼,笼罩着晴明的身体,紧接着,阴阳师连人带阵飞了起来,星阵在半空中变成一张巨网,向着云团中的魔君罩去。
“混帐!你想做什么?”魔君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而愤怒。
“如果不能阻止……”阴阳师蓦然睁开双眼,血色双眸目光凛冽如火。“那就和你一起,形神俱灭,万劫不复吧!”
星阵在这一刻撞上了黑云,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无数条蛇形闪电向四周放射开来,把整个天空照得如同白昼。
“不!”
这撕心裂肺的叫声来自地上刚刚醒来的博雅。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如焰火瞬间开放,闪电击中了树冠,大树缓慢地倒下,正倒在屋子上方:熊熊烈火随之燃烧起来,那曾经无数次对饮的回廊、可以悠闲地倚靠着欣赏庭中四季美景的松木柱,还有那个总在廊下微笑着举起酒杯的白衣人,全都被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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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记略》载:天元元年,天文博士安倍晴明宅遭雷击毁损。以今历计算,是为公元978年。
一切都是虚幻么?有时候,也会作如此想。既然庄周可以是蝴蝶的残梦,那么世间万物对天地来说,和无生命的刍灵又有什么两样?而白驹过隙的萍藻之生,寄居着一闪即逝,如露亦如电的思绪和情感,实在是荒唐之中最为荒唐的故事。来过又如何、有过又如何?终须去、终归无。然而在这来与有之间,去与无之前,竟如此不能割舍,不惜以生命为仅有的赌注,倘若上天有知,也将默然——不能解答、无法阻止、难以改变、无能为力。
那么,就来听一曲吧。这温和平静的笛音,悠扬之中带着淡淡的惆怅。所有思绪仿佛被时间的河流浸过,滤去了蛛网上的尘埃,透明如冰晶,澄澈如清泉,皎洁如月光。
“说起来,这样的曲子是你喜欢的吧?”吹笛人放下了笛子,呆呆地说道。“喜欢的话,我就再吹一曲。”
周围并没有人。土御门外,寂静无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轮满月的光华照着残破的院落、焦黑的颓垣。樱花树已经被雷火击倒,往日的繁花不再,然而墙根的瓦砾之下,却有不知名的野花,怡然自得地露出笑脸——毕竟是春天。
笛声重又响起,如同清风从笛孔中拂过,静谧柔和。但突然,在某个音节处吹出了一个刺耳的错音。武士扔下了叶二,把脸埋在自己宽厚的手掌中,象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切……都是咒……都是你说的咒吧?连你也是吗?那么我呢?……”
这质问并没有找到它的对象。于是博雅抬起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回答我!”
一片沉寂。突然,眼前闪过一只蓝紫色的蝴蝶,在月光中翕动着透明的翅膀,作翩跹之舞。与此同时,在自己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带着笑的声音。
“也许是吧。”
已经不需要回头了,武士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泪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因为狂喜。蝴蝶轻盈地停留在那人肩头,白衣淡笑,一如往常。让人不由得猜想,纵过千年,这笑容或许还是会出现,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卷十五 百鬼 后记 刍灵
“恭喜生还。”
这俗套的问候是向对面那人发出的。有个写诗的朋友曾经说过,这句话适用于任何场合。前一秒钟还在热带的阳光沙滩上嬉闹追逐,下一刻便有可能成为茫茫大海中随波逐流的浮尸——即便是最为平常闲适的生活,生还于每一日也是一件倍极艰辛的事。
红润的唇角边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只有我能看出其中的揶揄意味。
“活着还是死去,有什么分别?”
“也许有吧。”
“能有多大?同一张纸的正面与反面?”
印象中这是一种罕见的说话方式。通常情况下,这个人就像藏在鞘中的利刃,看上去华丽圆熟的外表,却有异乎寻常锋利冰冷的心。然而此刻,刀锋在外;甚至可以听见出鞘之时那一声锵然。
“至少对于别人来说,会有所不同。”
慎重考虑之后,我如此作答。对抽象问题展开讨论向来不是我之所长,而在他,则驾轻就熟——我和他,本非同一个世界中的人物。
“是吗……”
这一声过后是长久的沉寂。身穿白色狩衣的男子斜倚着廊柱,将端着酒盏的手放在曲起的左膝之上,目光散漫地看着空中的繁星。夜已经很凉了。
“看见那些星了吗?”
“哪颗?”我顺着他的手望去。
“北斗的斗柄,分别叫做玉衡、开阳、摇光。当它们向着东方的时候,春天就要到了。一年四季,就这样在东西南北中轮回着。”一丝微笑在他的眼中闪烁,折射出清冷的星光。“是新的一年啊。”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他的正职——阴阳寮的天文博士。
“这一颗星与那一颗星,看起来如此接近,却永远不能够到达。哪怕走过亿万年的时间,耗尽生命中的光线,你所能够见到的距离,仍然是那么远。”
嘴角的笑纹更深了一些,他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生而孤独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改变。”
我默然。想起了某个只有我和他两人知道的秘密:名为源博雅的武士事实上不过是一个咒语;更确切地说,是这个名字叫做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在无聊生涯中制造出的刍灵。自始至终,他不曾存在过:不曾活过,不曾来过,自然,也不曾去过。
——这世上,本没有这一个人啊。
“观看星象有很多好处。”他继续说道,没有理会我的沉默。“抬起头来,便有无边的苍穹笼罩,令人顿觉己身渺小,如恒河之沙。而那些苦恼着的人世、骄矜着的欲望,都可以置之一旁。”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里确实闪现着一些可以被称为光彩的东西,如同灰烬里的火星。
“连同那些事吗?”
火星黯淡下去了,他低垂下眼睑。
“是的。连同那些无能为力的悲伤。”
微凉的风中传来桂花香气。不知道它们出自何方,然而我却清楚地知道它们一定存在着,就象此刻的我一样。总有些东西要被埋藏,或埋葬。
“打扰了。”倦意越来越深,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
“是你吧?”
突如其来的对话让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他微笑。惯常的、如同铜镜中影像一般模糊的、嘲弄的微笑。刹那间我明白了他的所指,尽管处身在一个自己不能控制的故事之中,我的谈话对手仍然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
“那个人……那个要我活下去的人,是你。我是你行将离去的梦境、无法割舍的前尘、不肯死去的愿望,这就是你不希望我消失的真实理由吧?”
“没有的事……”几乎是一种本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却没有争辩,只是凝望着我身后。
“看。”
他低声说。我转过头,刹那之间瞠目结舌:就在我的身后,一条幽深黑暗,浩淼无边的河川从天际顺流而下,平静的水面下是汹涌如血液一般的暗流,仿佛随时可以将人吞噬。水上漂浮着难以计数的刍灵,发出飘忽不定的光,照彻这夜的黑暗。光和影在这瞬间升起又幻灭,交错纷呈,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嗒”地一声轻响。悚然回头,在几案的另一侧,早已失去了阴阳师的踪影。清风吹过,一张剪成人形的纸片缓缓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