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语阴阳_卷十三 朝露
夜语阴阳_卷十三 朝露
卷十三 朝露 第一章
“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这事与我无关。”
“喂!”
说这话的人有些气恼地停住了脚步,摆出责问的态度,但另一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径直向前走去,迫得先前那人也只有尾随。
“说这种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嗯。这是你的想法。”
“那么你呢?”
“博雅。”
白衣人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但眼光却并没有看着对方,而是投射在未知的远处。
“算了,是我多管闲事。”武士说道,语气中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
“的确是。”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冷得刻骨,让博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脸色也有点发青。
“但那孩子病得很重!如果你不肯怜念她的心情,至少也要顾惜她的生命!”
“生命……”阴阳师的眼光突然变得有些飘忽。“生与灭,只是一个过程罢了。连神灵都无法说出顾惜的话,我又怎么能够?”
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得见有什么东西咔咔作响,那是武士捏得越来越紧的拳头。
“是我看错你了,晴明。”
转过身去,武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春野,剩下白衣人独自负手而立。晨雾散尽,数朵朝颜在风中绽开了娇嫩的花容,花瓣上凝结着珍珠似的露水。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露水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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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看不出,居然是那么无情的人呢!”
“对呀,太奇怪了。照一般想法,即使对那女的没有好感,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说不定阴阳师就是这样的,经常跟妖鬼在一起,难免要沾惹上邪气……”
“是啊是啊,听说母亲是狐狸……”
“可惜了,那样风雅美貌的男子……”
“啪”地一声,琴弦断了,帷屏内外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很久,帷屏内传来一雠?游潞偷纳?簟?
“喜爱乐器的手,不会做出伤害它们的事。”
“对不起!”还在发愣的博雅终于清醒过来,向帘内俯身施礼。
“无妨。”帘内所坐的人正是博雅的姨母,也是先皇的女御。“不过,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令你乱了心神?”
“呃……没,没什么。”
不善掩饰的武士这句话说得勉强无比。
“难道是为了那位阴阳师的事?”帘内的语气略有不屑。“阴阳师虽能沟通阴阳,驱使鬼神,却并不是可以信赖的人。今上当年,就曾经被一名精通阴阳术的女子迷惑,好在日后幡然醒悟。对此类人,只可敬而远之啊。”
倘若这句话从其他人的口中说出,博雅必然立刻跳起反驳。然而此人地位极高,为人和蔼可亲,又是自己从小尊敬的长辈,便只得将话闷在心里。想了一想,武士突然说道:“有件事,想要请教。女子恋慕男子的心情究竟是怎样?和男子对于女子的恋慕有何不同?”
“这样的问题……”帘内的女御显然怔了一下,随即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博雅是有了意中人了吧?”
“不是。”武士脸色有点发红,却没有说出原因。
“若要打个比方,前者如水,后者如火。水性柔,火性刚,然而后者终不如前者久长。”
这似乎是比咒更加深奥的道理,武士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么,身为女子,对男子的薄情作何感想?”
“难以回答呀……”女御停顿片刻,说道,“不妨来说个故事。唐时有位亲王,在战乱中身亡,留下了一位庶出的女儿,因为母亲身份低微,母女二人便被逐出家门,沦落为歌姬。”
“女子长相既美,人品又高洁自重,一时间名动京城,也引来了一位风雅才士,两人诗歌酬唱,定下同心之盟。翌年,男子因为要去别处为官,只得暂时离开,并约好半年后前来迎娶。”
“然而过了很久,仍无消息。女子牢记誓约,苦苦等候,直到三年之后,辗转得到男子重回京城的消息,才明白了不来迎娶的原因——男子早已另娶了貌美尊贵的夫人。单在家人眼中,那女子的歌姬身份毕竟也是甚为低微的吧。”
“女子因此一病不起。有位黄衫客,与女子素不相识,听说了此事,决意要为她主持公道,便将男子挟持,逼迫他来见这名女子。一面之后,女子便死去,临终之时,留下了一句话。”
说到这里,女御停住了。
“是什么话?”
帘后传来悠然的声音,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遥远的诅咒用如此优雅的语气说出来,竟然有一种阴森刻骨的感觉。博雅愣了一愣,突然扔下手中的和琴,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冲了出去。
*********************
夜色中的土御门宅第,大门紧闭。正逢朔,天上无星无月,一切都渺不可见。
“开门!”门外传来了愤怒的叫喊。
“承认吧,你在里面,对不对?别装作没听见,就想打发我走。你不能就这样躲着,事情得解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今晚你是非去不可!”
门内鸦雀无声,只有几只枝头的宿鸟被喊叫声惊起,扑楞着翅膀盘旋不去。
“晴明……这不是你,我熟悉的晴明不是这样无情的人。哪怕见一面……对她说安慰的话,让她不必那样悲伤……这么简单的事你也做不到吗?”
夜风寒冷,但博雅此刻却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头上。
“好吧,这是你逼我的!听好,我要撞门了!”
仍然没有回答。博雅瞪圆了眼睛,往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猛地向木门冲去。就在此刻,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撞也没用。因为我的确不在里面。”
“啊?”
在收不住脚的情况下,博雅又向前冲了两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瞠目结舌地转过头来。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辆牛车,晴明从车辕跃下,手中抱着一个人,全身用衣服包裹了起来,只有一头长长的黑发露在外面,看上去是个女人。
卷十三 朝露 第二章
窄廊上重又燃起了灯火,微黄的光弥散在初春的夜里,仿佛水乳交融,有着奇特的和谐。鸟儿回到了树上,偶尔发出咕咕的低鸣,想必正继续方才被无端打扰的清梦。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安宁,连两个人在廊下喝酒的姿势,也似乎恒久不变。时间在此刻是完全静止的,这一杯酒,便象是喝了千年百年,却总也不醉。
“嗳……”武士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真不错……”
“的确不错。这是用香茅浸过的新酒,香气非常浓郁呢。”
“不是说酒,是说你。”博雅抬起头,正色道。“我毕竟没有看错晴明。”
“唔。错和对,并没有太大关系。”晴明低下头啜饮杯中酒,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高耸的额角和微扬的眉。“我不需要对别人的看法负责。”
这冷淡的语气迥异寻常。武士惊愕地抬起头来。
“说这样的话……”
“是实话。”晴明的语气淡然,并没有恼怒或者负气的成分,但这样的语气不知为何,却令人不安。
“可是听起来不像晴明啊。”
“不需要象。因为的确是我说的。”
“好吧,随你怎么说。”博雅摆出了一副妥协的姿态。事情能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在他看来已经是意外惊喜,那么对方的行为完全可以视为做了不情愿的事之后作为补偿的小小牢骚。
“不过你今天看起来,是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嗯,有点心事重重……”
的确,对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而疲倦。唇角边春风一样的微笑消失了,眼光也有些失神,偶尔对上博雅的目光,却空洞而迷茫。这不是阴阳师惯常的姿态,这样的表情和态度,与其说让人心生疑惑,不如说是令人心中发凉。
“博雅。”
“呃?”
“……没什么。”
突如其来地,武士的手握住了晴鞯氖帧D侵皇质峭耆??涞模?缤?挥猩??牡袼堋?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是吧?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
“既然说没什么,那就是没什么。”阴阳师有点不耐烦地甩开了博雅的手。
“可那表情……是在害怕吗?”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武士纯粹是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晴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屋内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声响。
“暂且失陪。”
放下了酒盏,晴明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隐隐约约传来了两个人的对话。
“是那个梦吧?没关系。你看,的确是梦啊。”这声音是晴明的,温和中带着一种可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是晴明君……”女孩的声音细小却清晰。
“唔。我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一直在。”
内屋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化作呢喃不清的叹息与絮语。博雅突然发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屋门口,连忙退了回去,正襟危坐,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过了很久,室内的声音消失了,门口出现了阴阳师沉默的身影。武士立刻站起身来。
“得回去了。”
“别走。”
这个回答迅速而含有命令意味,博雅不禁愣住了。阴阳师又加了一句:“至少今晚,不要走。”
“呃……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方便打扰了。”
晴明没有说话,径直坐下,在两人的酒盏里倒上了酒。整个过程中不曾抬头看博雅一眼。
“晴明?”博雅试探着问了一句。如果说之前阴阳师的个性如飘浮不定的云朵,昨日至今,他的态度便如同晨雾,迷离不辨方向。
“唔。”酒盏停留在了唇边,一丝熟悉的微笑浮现出来。“突然之间,很想作通宵畅饮。博雅,愿意作我的酒伴吗?”
“这样啊,当然可以。”见到那样的笑容,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博雅放心地端起了酒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小竹……那姑娘没事吧?”
“睡着了。”
“嗨,这样多好。我就知道,你能治好她的。”
“哦?”
晴明抬起了双眼,看着博雅。对方的笑容有些暧昧不明。
“不是说,心病要用心药来治嘛。”
“不是心病。”晴明喝了一口酒,又添了一句。“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那么……”
“是中咒。”
“中咒?”武士瞪大了眼。
“嗯。”
“哈哈,那就更没关系了。这世上,还没有晴明不能解的咒吧?”
“可能吧。”
毕竟是春天,连夜色也显得温柔许多。偶尔吹过一阵清风,竟带着些许暖意。因为饮酒的缘故,人如同浸浴在温水池中,有一种恍惚的飘浮感。仿佛只要插上双翼,便可作逍遥游、凌空舞。我欲乘风归去,说的便是这样的状态了。
晴明解开了狩衣,斜躺在廊下,执杯的手随意搭在右膝之上。因为微醺,白皙的脸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红色。武士仍然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只是说起话来,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我说,晴明……”
“嗯?”
“真喜欢这样的日子啊。”
“喜欢?”
“对,和你一起,在这里喝酒。什么也不去想,季节就这样悄悄变化,酒的滋味却一点不变……”
“呵呵。”
“晴明呢?你也喜欢,对吧?”
“此生如朝露,杯酒不足欢。”
“嗳?”
“嗯,听说过露水之蝉吗?”晴明眯起了眼睛,目光停留在夜色中。
“什么意思?”
“蝉见朝露而欢歌,却不知道它自身的寿命也很短暂。”
“即使那样,也不能不唱歌啊。”博雅搔了搔头,说道。“何况,唱歌的时候,心里一定觉得喜悦吧。”
晴明的目光收了回来,投射到好友脸上。
“博雅是这样想的吗?”
“正是。”博雅毫无心思地答道。“就象吹笛子,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喜欢,所以就吹出那样的调子来。如果这世上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值得牵挂的事,毕竟是乏味的啊。”
仿佛春风一般暖洋洋的微笑从薄唇边漾开了。
“说得不错,博雅。”
“那么晴明呢?有过喜欢的东西、牵挂的事情吗?”
“大概有过吧。”阴阳师随随便便地答道。“博雅,这样的时候,很想听你吹笛呢。”
“好。”
春夜的笛声,听上去分外朦胧,如同晨雾下的丽人倩影,又象是旖旎缠绵的梦境。阴阳师闭着眼静静听着,不知不觉中手里的杯子滑落在地上,残余的酒水溅湿了衣裳。慢慢地,武士也感觉到了倦意,笛声停止了,博雅倚在廊柱上,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而对面的晴明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两个空了的酒盏,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卷十三 朝露 第三章
“不要过来。”
那声音的确是晴明的,即使在困惑惶恐之中,博雅也不会听错;但语气则完全不象晴明。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身处困境,晴明总会用随意中带着刻薄戏谑的口气轻松应付。然而此刻黑暗中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完全陌生的软弱。
“呃……”武士倒抽了一口凉气,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忠厚的武士决定不管好友的警告,直接走过去察看他的情况。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住了:晴明并非一个人坐在那里。逐渐适应黯淡光线的眼睛看到,阴阳师低垂着头,右膝盘起,膝上横躺着另一个人。长发如云委地,脸则深埋在阴阳师的怀中,一动不动。明暗不定的光线将这一幕定格为剪影,尽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在人类所有感情之中,大约也只有悲伤这个词,与之相近。
武士轻轻拉起了隔扇,随后,在门口坐了下来。尽管心中纷乱惶惑,却没有打扰室内的两个人。过了很久,屋中终于有了响动,他回过头,正看见阴阳师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面容沉没于阴影中。
“走吧。”
自始至终,这是晴明唯一说过的话。
**********************
曙色微明,晨雾弥漫之中,现出武士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侍从,一只手里提着一桶香鱼,另一只手中则是一篮鲜嫩的草菇。这两样毫无风雅可言的东西与博雅的皇室贵人身份并不相称,但对于住在土御门小路的某人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木门紧闭,这不啻是当头一盆冷水。不甘心的武士伸出手去,意欲敲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犹豫着放手。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门开了。
“晴明!”喜出望外的博雅踏进了院子,叫道。窄廊上的人并没有回答,独自坐在那里,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没有听到朋友的呼喊。
“呃……”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武士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本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正好看见相当肥美的香鱼,这个季节并不多见,所以……”
阴阳师充耳不闻,眼神迷离空洞。晨风吹起白色的衣角,只有这一样是动的。除此之外,整个人便象一尊雕像,完全与世隔绝。
“好吧,我承认,不是香鱼的缘故,是因为你,因为不放心。”武士低下了头,声音也放轻了。“别这样,晴明。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害怕。我是说,不知所措。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你是我的朋友,要我看着你这种情形什么也不做,我办不到……也受不了……”
迟疑片刻,武士把手伸向好友的肩头,然而却拍了个空:随着“啪”地一声击掌,白衣的人影化作一张纸片,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就在声音的来处,站立着一个同样的白衣人,琥珀色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
“真不象话!”博雅大为生气。“亏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晚上……”
双眼的确是红通通的,还带着血丝,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来得这样早。
“嗯。因为还没起身,又听见你来了,就弄了个式神先陪着你。”阴阳师毫无惭愧之色地解释道。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衣领敞开着,的确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用这种方式欺骗我,只是为了自己睡懒觉?”博雅瞪大了眼,腮帮象青蛙那样鼓了起来。“再这样的话就绝交!听清楚了吗?绝交!”
“好吧好吧,对不起,博雅。”晴明这样说着,但闪烁的目光和唇边隐隐的笑容都看不出一点悔过的诚意,口气就象是在应付任性的孩子。“呐,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晨雾已逐渐散去,鸟儿开始在枝头鸣叫,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春天所特有的那种浮躁却快乐的气氛。
“博雅最喜欢春天吧,记得你说过。”阴阳师眯起了眼,随意地说道。
“是啊。”博雅满足地看着眼前的绿树和青草。“再过几天,樱花就要开了……年年都可以看到樱花,心里就会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唔。”
“晴明呢?不喜欢吗?”
“谈不上。”
“听你说句老实话真难……”武士抱怨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没有出声。后者接着说道:“是我的话,就会说出来。憋在心里我可受不了。”
“呵呵。”
“……笑得真奇怪。”
“小院里的那位,是小竹的母亲。”
突然听到了正题,武士一口酒呛住了。
“咳咳……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是她……”说到这里博雅停住了,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说“是她教会我爱恋这个咒”时有些奇怪的眼神。(详见卷九《秋霜》)
“嗯。”
“那么,她也是阴阳师了?”
“女子是不可以作阴阳师的,但她的阴阳术不在我之下。”
“这么厉害!可是,为什么要让幸永收养小竹呢?”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难道说,你是小竹的父亲?!”
武士指着晴明,叫了起来。相对于当时访妻的风气,男子有一些流失在外的子女是很常见的。但以晴明的面貌而论,作为小竹的父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不是。小竹的父亲是身份十分尊贵的男子,当初也曾盟下天长地久的誓约,最终却背弃了。女方那时已将临盆,怨恨之下,对孩子下了血咒。这孩子出生之后,不得见父母,见之辄死。”
“这咒语真无理啊!孩子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记恨自己的子嗣?”
“也许吧。但怨恨男子薄情的女子,心情迥异常人,所以,尽管日后也很悲伤后悔,立下的咒语却不能更改了。”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唐传奇里那女子的诅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再说话。晴明继续说道:“如你所见,父母和子女的亲情是割不断的。小竹长大之后,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闻,便开始追查。某一日竟跟踪老侍女来到了母亲所住的地方,于是见到了母亲。”
“这就是中咒的由来?”
“嗯。”
“原来你早知道原因……可是,为什么不肯救她?”
“因为要解这个咒,只有一个办法:源自亲人的怨恨只有用至亲的性命来交换。也就是说,要救小竹的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死。”
“必须……死?”尽管太阳已经升起,这样不带感情的语气仍令博雅全身发冷。
“对。不见父母,如父母中有一人死去,这个咒才可以解开。”
“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先前阴阳师怪异的行为有了答案:倘若拯救小竹,则相当于自己亲手将曾经爱慕过的人送入了地狱。
“可是,还有那个薄情的男人,如果女方真的恨他入骨,可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小竹的命,不是吗?”
“假如想要那男人的命,早就这么做了。”晴明不在意地说。“既然当时没有,那么现在也不会。”
“真是令人迷惑的女人……”博雅感慨道。
“嗯。”
“那么后来呢?为什么又答应了?”
“是她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两人都不说话了。晴明转过头,看着庭院。绿草丛中出现了一棵小树的幼苗,刚刚舒展开一片柔嫩的叶子,看起来是枫树。
“那是……”
“对。”
“啊!”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朝露之蝉吗?那时你的答案是,唱歌的那一刻是快乐的。我想她也是如此。对于她来说,小竹便是那滴露水。”
“是这样……”
“现在,你都知道了。”
“等等,还有一件事,那男人是谁?你说他身份尊贵,那么,我是否认识?”
“那男人……”晴明站起身来,向庭院走去。“那男人就是那男人吧。”
“嗳?”
“呵呵。博雅,以后来这里,记得经常吹笛子给她听吧。”阴阳师俯下身,注视着树叶上凝结着的朝露。“那一个世界,毕竟是寂寞的啊。”
卷十三 朝露 第四章
“不要过来。”
那声音的确是晴明的,即使在困惑惶恐之中,博雅也不会听错;但语气则完全不象晴明。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身处困境,晴明总会用随意中带着刻薄戏谑的口气轻松应付。然而此刻黑暗中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完全陌生的软弱。
“呃……”武士倒抽了一口凉气,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忠厚的武士决定不管好友的警告,直接走过去察看他的情况。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住了:晴明并非一个人坐在那里。逐渐适应黯淡光线的眼睛看到,阴阳师低垂着头,右膝盘起,膝上横躺着另一个人。长发如云委地,脸则深埋在阴阳师的怀中,一动不动。明暗不定的光线将这一幕定格为剪影,尽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在人类所有感情之中,大约也只有悲伤这个词,与之相近。
武士轻轻拉起了隔扇,随后,在门口坐了下来。尽管心中纷乱惶惑,却没有打扰室内的两个人。过了很久,屋中终于有了响动,他回过头,正看见阴阳师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面容沉没于阴影中。
“走吧。”
自始至终,这是晴明唯一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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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色微明,晨雾弥漫之中,现出武士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侍从,一只手里提着一桶香鱼,另一只手中则是一篮鲜嫩的草菇。这两样毫无风雅可言的东西与博雅的皇室贵人身份并不相称,但对于住在土御门小路的某人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木门紧闭,这不啻是当头一盆冷水。不甘心的武士伸出手去,意欲敲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犹豫着放手。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门开了。
“晴明!”喜出望外的博雅踏进了院子,叫道。窄廊上的人并没有回答,独自坐在那里,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没有听到朋友的呼喊。
“呃……”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武士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本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正好看见相当肥美的香鱼,这个季节并不多见,所以……”
阴阳师充耳不闻,眼神迷离空洞。晨风吹起白色的衣角,只有这一样是动的。除此之外,整个人便象一尊雕像,完全与世隔绝。
“好吧,我承认,不是香鱼的缘故,是因为你,因为不放心。”武士低下了头,声音也放轻了。“别这样,晴明。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害怕。我是说,不知所措。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你是我的朋友,要我看着你这种情形什么也不做,我办不到……也受不了……”
迟疑片刻,武士把手伸向好友的肩头,然而却拍了个空:随着“啪”地一声击掌,白衣的人影化作一张纸片,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就在声音的来处,站立着一个同样的白衣人,琥珀色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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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象话!”博雅大为生气。“亏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晚上……”
双眼的确是红通通的,还带着血丝,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来得这样早。
“嗯。因为还没起身,又听见你来了,就弄了个式神先陪着你。”阴阳师毫无惭愧之色地解释道。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衣领敞开着,的确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用这种方式欺骗我,只是为了自己睡懒觉?”博雅瞪大了眼,腮帮象青蛙那样鼓了起来。“再这样的话就绝交!听清楚了吗?绝交!”
“好吧好吧,对不起,博雅。”晴明这样说着,但闪烁的目光和唇边隐隐的笑容都看不出一点悔过的诚意,口气就象是在应付任性的孩子。“呐,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晨雾已逐渐散去,鸟儿开始在枝头鸣叫,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春天所特有的那种浮躁却快乐的气氛。
“博雅最喜欢春天吧,记得你说过。”阴阳师眯起了眼,随意地说道。
“是啊。”博雅满足地看着眼前的绿树和青草。“再过几天,樱花就要开了……年年都可以看到樱花,心里就会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唔。”
“晴明呢?不喜欢吗?”
“谈不上。”
“听你说句老实话真难……”武士抱怨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没有出声。后者接着说道:“是我的话,就会说出来。憋在心里我可受不了。”
“呵呵。”
“……笑得真奇怪。”
“小院里的那位,是小竹的母亲。”
突然听到了正题,武士一口酒呛住了。
“咳咳……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是她……”说到这里博雅停住了,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说“是她教会我爱恋这个咒”时有些奇怪的眼神。(详见卷九《秋霜》)
“嗯。”
“那么,她也是阴阳师了?”
“女子是不可以作阴阳师的,但她的阴阳术不在我之下。”
“这么厉害!可是,为什么要让幸永收养小竹呢?”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难道说,你是小竹的父亲?!”
武士指着晴明,叫了起来。相对于当时访妻的风气,男子有一些流失在外的子女是很常见的。但以晴明的面貌而论,作为小竹的父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不是。小竹的父亲是身份十分尊贵的男子,当初也曾盟下天长地久的誓约,最终却背弃了。女方那时已将临盆,怨恨之下,对孩子下了血咒。这孩子出生之后,不得见父母,见之辄死。”
“这咒语真无理啊!孩子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记恨自己的子嗣?”
“也许吧。但怨恨男子薄情的女子,心情迥异常人,所以,尽管日后也很悲伤后悔,立下的咒语却不能更改了。”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唐传奇里那女子的诅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再说话。晴明继续说道:“如你所见,父母和子女的亲情是割不断的。小竹长大之后,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闻,便开始追查。某一日竟跟踪老侍女来到了母亲所住的地方,于是见到了母亲。”
“这就是中咒的由来?”
“嗯。”
“原来你早知道原因……可是,为什么不肯救她?”
“因为要解这个咒,只有一个办法:源自亲人的怨恨只有用至亲的性命来交换。也就是说,要救小竹的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死。”
“必须……死?”尽管太阳已经升起,这样不带感情的语气仍令博雅全身发冷。
“对。不见父母,如父母中有一人死去,这个咒才可以解开。”
“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先前阴阳师怪异的行为有了答案:倘若拯救小竹,则相当于自己亲手将曾经爱慕过的人送入了地狱。
“可是,还有那个薄情的男人,如果女方真的恨他入骨,可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小竹的命,不是吗?”
“假如想要那男人的命,早就这么做了。”晴明不在意地说。“既然当时没有,那么现在也不会。”
“真是令人迷惑的女人……”博雅感慨道。
“嗯。”
“那么后来呢?为什么又答应了?”
“是她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两人都不说话了。晴明转过头,看着庭院。绿草丛中出现了一棵小树的幼苗,刚刚舒展开一片柔嫩的叶子,看起来是枫树。
“那是……”
“对。”
“啊!”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朝露之蝉吗?那时你的答案是,唱歌的那一刻是快乐的。我想她也是如此。对于她来说,小竹便是那滴露水。”
“是这样……”
“现在,你都知道了。”
“等等,还有一件事,那男人是谁?你说他身份尊贵,那么,我是否认识?”
“那男人……”晴明站起身来,向庭院走去。“那男人就是那男人吧。”
“嗳?”
“呵呵。博雅,以后来这里,记得经常吹笛子给她听吧。”阴阳师俯下身,注视着树叶上凝结着的朝露。“那一个世界,毕竟是寂寞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