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语阴阳_卷十 咒杀

来源: 2009-02-15 08:53:29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夜语阴阳_卷十 咒杀

卷十 咒杀 第一章

  正是晦日,天上并无星月。寒风骤起,连鸣蝉之声都已绝迹,想必它们那朝露一般的生命已经无法抵御这瑟瑟秋意。夜黑如墨,却在某一处角落中,有一星火光跳动,看上去并不能给人以温暖之感,相反地,更似磷火,带着一种惨绿之色,颇为诡异。
  那人坐在火前,长发披散,遮住了身体,看不清面貌,甚至无法分出男女。奇怪而绵密的声音从这人的口中发出,象是诅咒,又象是歌吟。随着他肢体俯仰的动作,面前的火光也忽起忽落,就象是有生命的物体。
  突然,那人站起身来,抽出一柄木剑,猛地刺向案头的草人,将它挑在剑尖。同时咬破自己的手指,让殷红的鲜血缓缓地滴在草人身上。
  “再过三天……”声音就象是从牙缝中摩擦而出,尽管不大,可是那话语中的怨毒之意似乎比这天气更加酷烈,令人听了不寒而栗。
  “再过三天这咒语便会应验了吧,”那人接着道,同时惨白的脸上出现了可怕的笑容,露出森森白牙,让这张脸形同鬼魅。“到那时候,妖狐野鬼将噬咬你的身体,而地狱之门也将为你而开……”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句话,绿色的火焰升腾而起,直冲上去,燃着了木剑上的草人。突如其来的光线一瞬间照亮了草人背面的一张纸:那是“安倍晴明”这四个血写的名字。
  火光熄灭了。深不可测的暗夜之中,一切重归于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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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明!”
  还没有走进土御门的宅第,博雅就这么高声叫着。这是十月的天气,一连数日的寒风冷雨到了此刻才稍稍停息,变做了随风飘过的雨丝。但没有撑伞的博雅依然淋湿了衣裳,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冰冷。
  “你来啦。”阴阳师坐在廊下,出声招呼。清秀的脸庞满是笑意,嘴角上扬成有趣的弧度,看起来心情相当好。“草菇呢?带来了吗?”
  “带来了。”武士一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蜜虫,一边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了下来。“呃……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是吗?你可吓了我一跳,今天早上听见那只鸟在我耳边用你的声音说什么带着草菇上我这儿来,我差点就愣住了。”
  “那是传话用的式神。”晴明不在意地说道。“你该见过吧。”
  “见是见过。”博雅搔着头。“可是,用这么不寻常的方式叫我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嗯……是想吃草菇了。早上起来突然想到,过了这个季节就不生长了。但要我自己去的话,这样的阴雨天又非常不想出门。所以,就委托博雅去买了。”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
  “就是这件事?”博雅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对,就是这件事。”
  “可是,完全可以让式神去买吧……”
  “式神的话,没办法陪我一起喝酒。”阴阳师回答得理直气壮。
  “呃……那就是说,只是为了喝酒。要是这样,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
  “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简单的方法啊。”晴明微笑着拿起案上的酒盏,递到好友手中。“呐,这是四国一带出产的米酒,相当醇厚。一起喝一杯吧。”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廊外飘过的雨丝。水滴从廊檐上落到地上的水潭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溅起一朵朵水花。偶尔连续两滴水珠一同落下,彼此的涟漪便交错着,形成荡动的纹样。院中的落叶似乎从来没有扫过,积了厚厚一层,看上去有松软的质感,而入夏以来曾经无比繁盛的花草,此刻也已落尽了。
  “一到秋天,不由自主就会有些感慨。秋天给人的感觉相当无情。”
  “无情有情都是人心里想的吧。”晴明啜了一口酒,懒洋洋地说道,一边取了盘中烤好的草菇放进嘴里。
  “嗯。所以说不由自主啊。人的念头很奇怪,有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
  “这倒是。完全能控制自己思想的人,只怕这世上还没有过。”
  “对了。”博雅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酒杯。“最近有一个传闻,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传闻?”
  “呃,就是扫帚星的事情。说什么三日之后,便有毁灭一切的扫帚星临世,平安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人心惶惶了。”
  “嗯。”
  “什么意思?”
  “就是说,知道了。”
  “这算什么态度?”武士大发牢骚。“身为京中第一的阴阳师,难道不应该站出来澄清事实吗?就这样任由谣言散布?” (日本古代的阴阳道将天文历法作为一个重要分支,安倍晴明本人,便曾任职阴阳寮的天文博士)
  “本来就是事实啊。”晴明好整以暇地说道。
  “啊?”
  “扫帚星的事情,是事实;不过,毁灭一切的话,就没什么根据了。说起来,即使扫帚星不来,平安京也还是会毁灭的吧。”
  “平安京……会毁灭?”博雅瞪大了眼。
  “呵呵,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毁灭。这一刻你所看到的平安京,在下一刻便不复存在,简单地说,是时间这个咒在毁灭一切。”
  “……又是咒……” 以现代生理学的观点来看,武士已经形成了某种程度的条件反射。比如说,只要一听到或说到“咒”这个字,眉头就会不由自主地皱成一个“川”字。
  “无论怎样,晴明还是应该做些什么的吧?相信这个说法的人不少呢。”
  “随它去吧。别人怎样想与我无关。”晴明毫不介意地说道。“对了,博雅呢?相信吗?”
  “我?我相信晴明。如果晴明是这样说的,那我就信。”博雅坦然道。
  凑到酒盏边的薄唇露出一丝微笑。
  “放心吧,谣言不会长久。三日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因此,没有必要为它费神。不过,”阴阳师话锋一转,“我倒是有点好奇,是谁在传播这样的话。说起来此人对于天文术相当精通啊。”
  “但我还是觉得你该做点什么,”博雅直言不讳地说。“毕竟大家都在疑惑呢。再说,你也有很久没上朝了吧?这样下去会失去陛下信任的……”
  “那是那男人的事,和我无关。”
  “怎能这样不负责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不该为皇上分忧吗?”武士瞪圆了眼睛,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预备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可就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顿住了。“嗳,你怎么了?”
  对面的好友用手支住了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点头痛。”
  这似乎是阴阳师的老毛病,每当遇上百鬼夜行、阴气过盛的时候,身体便自然而然产生的某种警戒感应,但偶尔也被他用来当作逃避聍听过分正直的武士对自己劝诫的借口。
  “是吗?”博雅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担忧起好友来。“不舒服的话就别在这儿呆着了,干脆进屋休息一会儿。需要我去找典药寮的幸永先生吗?”
  “唔……这倒不用。”晴明坐正了身体。“不过,真正的麻烦就要来了。”
  “嗯?”
  似乎为了回应晴明这句话,土御门小院的门倏地打开了,紧接着传来一个人的惨叫。
  “请进。”晴明含笑说道,同时躬身为礼。“大人驾临此地,实令蓬荜生辉。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门口现出一个人来,身上穿的本是质地极为华贵的公卿服色,却有一半都是泥水,显然方才曾经坐倒在地。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通常带着骄矜、傲慢的表情,而此刻却有点气急败坏——这一位,正是被这里的自动门吓坏了的太政大臣。
  “这门……”一眼看到晴明,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脸上的表情也转为惶恐。“晴明!出大事了!快快随我入宫!”


卷十 咒杀 第二章

  “怎么回事?”手中还端着酒盏忘了放下的博雅不知所措地问道。
  “是皇上——”太政大臣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皇上出事了!”
  “啪”地一声,博雅张大了嘴,手中的酒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
  在牛车上,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的太政大臣说出了事情的始末。前一日晚间,天皇正和太政大臣之女丽景殿女御打双陆为戏,突然觉得身体不适,便躺下了。当时女御还以为天皇是偶感风寒,也没放在心上。夜半时分,天皇突然惊醒,样子显得非常恐惧,还在说着火、妖怪之类的话,怎样叫也无法让他清醒。这才知道是有鬼怪附体。女御慌了手脚,连忙传召医师,同时让自己的父亲前来商议,于是有了之前太政大臣登门的那一幕。
  “是这样。”晴明一直静听着太政大臣语无伦次的叙述,此刻方才开口。“皇上此刻情形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点没有清醒的迹象。因为害怕引起混乱,目前此事暂时还没有传谕百官。”太政大臣愁眉苦脸地道。“晴明,此事你一定要尽力而为,皇上是在我女儿那里出的事,万一有什么好歹,兼家大人也许会借题发挥,以此为借口,对女御有所不利。皇子还在襁褓之中,万事不能做主,这样的话……”
  “明白了。这件事我自会解决,请勿担心。”晴明的语气一如既往平淡,声音中却有不容人怀疑的力量。
  三人来到宫中,就在即将进入丽景殿的时候,突然有人唤了一声。
  “太政大臣阁下。”
  大臣回过头来,脸色突然一变。对面那人手上捏着一把折扇,涂抹着脂粉的肥圆脸上堆满笑容,正是藤原兼家。
  “这么匆忙,要上哪里去啊?嗳,原来晴明也在,真是很巧,说起来有很久没见你上我那里去税桑俊?
  “呃……”太政大臣脸上阵青阵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担心出现乱局,所以暂且封锁了消息,但兼家在宫中耳目众多,自然是无法瞒过。此刻冷不防一问,大臣便难以作答了。
  “大人说的是。”晴明若无其事地躬身。“久未登门拜访,甚是失礼。不过大人精神健旺,更胜往日,想必也无需在下效劳。”
  “的确,”兼家用扇子遮住了口,发出一阵女人般做作的笑声来。“晴明,都说你的阴阳术法京中无二,从前我倒甚为相信;不过和这位法师相比,你只怕还要逊上一筹吧。”
  随着他的话,从他身后的暗影里走出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眉目英俊端正,双耳垂肩,身着僧衣。
  “啊!玄……玄……”博雅指着那人,吃惊地叫了起来。那僧人不动声色,双目低垂,没有望向任何人,用低沉稳健的声音说道:“僧人玄稷。”
  (玄稷本是贺茂忠行门下,也是晴明师兄。父亲宇治亲王曾起兵叛乱,被杀后玄稷被逐出师门,有关故事详见卷八佛魔之间)
  如果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阴阳师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晴明你这一次相当失职啊。身为阴阳头,连扫帚星的事情都没能推算出来,及时告知皇上,让皇上受到惊扰。如果不是玄稷洞悉先机,皇上此刻就要大难临头了。”
  “这……情况不是这样的……”听到兼家如此说自己的好友,博雅忍不住要为晴明辩驳,但后者看了他一眼,用目光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那么皇上他……”太政大臣忐忑不安地问道。
  “正想告诉各位,你们可以不必去了。玄稷已经驱除了邪魔,现在皇上正好端端地在自己的寝宫中安睡呢。不过,”兼家的语气柔和之中夹杂着一丝狠毒。“真是罪过,这宫中原来还有不少阴人,这次皇上出事,也是因为和阴人太过接近有关吧?说起来这样不祥的女人留在宫中,毕竟是祸胎啊。”
  “呃……”兼家的言外之意,分明指向自己的女儿丽景殿女御。太政大臣不由得张皇起来。他自己的势力地位全仗着天皇对女御的宠爱,一旦天皇相信了兼家的话,女御失宠,便要失势。
  “说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彗星临世,必有灾祸。这个时刻谨慎一些完全有必要,还是兼家大人思虑周密。”
  “晴明——”博雅愕然地看着他,但晴明却仿佛没有听见。
  “哈哈,只不过比其他人多些处理政务的经验罢了。”兼家有意无意地斜睨了垂头丧气的太政大臣一眼,啪地打开扇子,遮住得意的笑脸。“我已向天皇推荐了玄稷,后日子时,玄稷将在宫中作法镇压彗星。到时候,晴明也要一起来,即使是偷师,也可以学上一两手吧?”
  说完这句,兼家便放肆地大笑起来。这轻侮的话让博雅面孔登时涨得通红,而晴明依然面露微笑,丝毫不以为忤地说道:“谨遵台命。”


卷十 咒杀 第三章

  “真是太张狂了!”告别了心神不宁的太政大臣,一回到牛车上,博雅便愤愤不平地发起了牢骚。“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你!说起来从前不是还为他解决过不少问题的吗?”
  “随他去吧。”晴明的神色满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与我无关。”
  “无关?可……可他是针对你……”
  “那又怎样?”琥珀色的眼睛中含着笑意,晴明把执扇的左手悠闲地搁在横板上。“夸赞也罢羞辱也罢,只是外来之物,对我这个人并无影响。我并不会变成他人想法中的那个人,而只能是我自己。”
  “……不明白。”
  “唔。就如天上的云,冬天的时候我们会责怪它遮住阳光,而到了夏天,又巴不得它为我们带来凉爽。但这些,都只是别人的想象,对于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它只是随自己的心意飘浮罢了。”
  “那朵云……”博雅搔着头,迟疑地问。“是你吗?”
  “哈哈,只是打个比方。”晴明这样说着,再次伸出手来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算了。”武士终于泄气地决定,不再为此伤脑筋了。“对了,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这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阴阳师一本正经地做出惊诧表情。“那男人既已康复,那就没什么需要我解决的问题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回去接着喝酒啰。”
  “嗳,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了,那个玄稷……他是宇治亲王的后人?”
  “是的。”
  “记得你曾说过,玄稷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博雅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努力思考下去。“那么,他来到宫中,一定有他的理由……”
  突然之间,博雅倒抽了一口冷气。“晴明!玄稷这一次,会不会也是为了报仇而来?如果这样的话,天皇不是很危险吗?”
  “也许是吧。当然,也有可能不是。”
  阴阳师漫不经心的态度反而激起了武士的怀疑。
  “我说,晴明,你该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要是你瞒着我,自己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我可是会怨恨的!”
  惊讶的神色从晴明眼中一闪而过。某些时候,呆头呆脑的武士拥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直觉,而这一点,甚至连他本人也并不曾完全了解。此刻,他正瞪大了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晴明,在这样的目光下,掩饰成了一件极其为难的事。
  “唔……相当厉害啊,博雅。”阴阳师低下了头,隐约可见唇边的笑意。
  “什么?”
  “博雅的猜测,非常接近事实。”晴明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打开了扇子,隔在两人之间,挡住了好友灼灼的目光。
  “你是说……”
  “扫帚星的传言,是玄稷散布出去的;如果我没有看错,那男人这次突然中咒,也是他的手段。”
  “啊!”
  “也就是说,后日的驱魔法事,将是一个阴谋。到那时,玄稷才会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吧。”
  “那该怎么办?”武士焦急地说道。对自己的朋友,他有一种比其他人都要执著的奇特信心,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玄稷的术法至少不在晴明之下。
  “看情况吧。”晴明靠回车厢,继续揉着额头,同时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用令人恼火的无所谓态度说道:“说起来,偶尔玩玩这一类的游戏也不错,最起码有益身心。”
  “喂!”面对好友的懒散表现,博雅显得无计可施。突然间,他的双目一亮,兴奋地摇晃起对方来。
  “晴明!天皇此刻一定还不知道玄稷真正的身份,对吗?只要我们把他和宇治亲王的关系奏闻圣上,圣上就会有所提防,不再信任他了吧?”
  “嗯。”
  “那还等什么?赶紧掉转车头,进宫吧!”
  “不。”阴阳师简单的回答象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最好的方法吗!”博雅几乎把脸凑到晴明的脸上,大吼道。
  “也许是,不过我不会那样做。”
  “嗳?至少要有个理由!”
  “博雅。”阴阳师睁开了眼,一道罕见的锐利光芒一闪而过,如同黑夜中的电光。“假如有人提出要和你决斗,那么,你会为了畏惧他的剑术而以他的身份为借口拒绝吗?”
  “当然不会。这可关系到武士的尊严!面对挑战,无论如何也不能临阵脱逃吧?” 博雅不假思索地说道。
  “既然如此,”阴阳师微扬起头,笑容满面地看着对方。“我也不会。这就是我的理由。”
  *********************
  不知何时,恼人的秋雨已经停了,然而空气却仍然湿润,低垂的云朵象吸满了墨汁的棉花团,缀在昏暗的天空中,预示着下一场雨的到来。
  这是一片荒凉的郊野,夜色掩映之中能够隐约看到地上突起的坟头,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两个蹲在一边的黑影。
  “真无聊!”声音并非出自人的口中,而是一只不停摇晃着分叉尾巴的黑猫在发牢骚。幸好这里并无人经过,否则的话,倘有路人见到这样的情景,多半会当场吓昏的吧。
  “住嘴!”回答的声音更加不客气。那是一个高瘦男子,有极浓的双眉和傲慢的面部轮廓。“让你来干活,可没让你说那么多废话。”
  “呸呸,再怎么说我也是有身份的式神,对一只猫来说,火炉边才是该呆的地方。让我在这么冷的晚上出来吹风,真是亏你想得出啊……说起来都怪安倍晴明,肯定是那家伙的鬼主意!”
  “少来这套,再跟我提什么身份的话我就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扔进河里去!”
  “吓唬人吗?”黑猫满不在乎地说道,丝毫不理会主人的威胁。事实上,两人之间的对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那正好,我还巴不得从此甩了你呢。象我这样又聪明又强壮的式神,留在你这儿真是明珠暗投啊!自古以来怀才不遇这一类话,说的应该就是我这样的情形吧?”
  黑猫的名字是猫又,而它的主人则是贺茂保宪,也即阴阳大师贺茂忠行之子,安倍晴明的师兄。单从外界传闻来看,两人之间类似于同行的冤家,但真实情形如何,也许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
  “别吵,快看!”
  保宪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猫又也住了嘴。一点淡淡的微光在坟上闪耀起来,仔细看时却又散作了无数金色的粉末,缓缓地向上飘去,消散在夜空中。金粉越来越多,上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瞬间将整个坟头照得通亮,然后又慢慢黯淡了下去。
  “那是……”猫又忍不住插嘴道,“晴明的……?”
  贺茂保宪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卷十 咒杀 第五章

  “晴明在哪里?”此时此刻,徘徊在土御门宅第之外的博雅,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门是紧闭着的,里面并没有灯火。自从前一日两人从宫中返回,他就失去了晴明的消息。而在记忆中,如此避而不见的情形在两人相识以来尚未出现过。
  微微湿润的空气扑打在博雅的脸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脑海中清晰地记起明日子时便是玄稷约定作法驱魔的时刻。
  “还是进宫去,跟圣上说明玄稷的身份……”
  “嗳,如果这样做了,晴明一定会怪我的吧……”
  两种想法不时顽固地交替出现。相识至今,他不曾违拗过晴明的意愿,只有这一次例外。不知为何,晴明的神态令他放心不下。那种“有什么事要发生了”的强烈直觉令耿直的武士坐立不安。
  “管他呢,总之,不能袖手旁观啊!”一想到晴明带着微笑的脸,博雅突然抿紧了嘴唇。“也许,我能够帮上晴明的忙也说不定。”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大门倏地打开了。一个白衣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啊!你在!”大喜过望的博雅走上前去。“在也不说一声,让我等了这么久……嗳,你这是……”
  喜悦的表情慢慢变成惊愕。眼前的晴明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并不是自己熟悉的、略带着调侃却始终让人有温暖之意的微笑,而是一种透骨冰寒的冷笑。
  “不对!你不是……”这句话没有说完,博雅觉得眼前暗了一下,自己便沉入到无边的黑夜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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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提萨埵耶摩诃菩提萨……”一阵紧似一阵的诵经之声传来,入耳动心。强大的念诵之音汇合成一片洪流,汹涌澎湃的浪涛向人袭来,正是这声音惊醒了博雅的幻梦。
  “呃……”摇晃着尚有几分昏沉的脑袋?┭畔蛩拿婵慈ァ7路鹗且桓鼍薮蟮氖?ǎ?闹芤黄?岷诒?洌?植磺宥?衔鞅薄K?咕⑷嗔巳嘌劬Γ?视α艘幌抡饫锏墓庀摺D抗庾?蜃约旱暮蠓剑?蝗煌W×恕??驮谝黄?岷谥校?幸荒ㄒ?鄣陌咨??簿驳靥稍谀抢铩?
  “晴明?是你吗?”武士试探地叫了一声,但没有得到回答。突然之间他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情形:自己是在晴明家门口被一个有着和他同样相貌的人带走的。莫名冰冷的恐惧立刻攫住了他的心。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佩刀居然还在。刀柄冰冷的感觉令他稍稍安心了一些,于是他一手握刀,全神戒备着,一边缓缓向白色人影靠近。
  “哈哈。”
  “谁?!”神经已经紧绷到极点的博雅刷地一声抽出了手中的长刀。
  “是我。”
  诵经的声音在这一刻停止。博雅这才看清周遭的形势。似乎是一个方形的戒坛,戒坛周围站立着十多尊形态各异的彩塑佛像,神情姿势栩栩如生,狰狞恐怖;而刚刚的诵经声便是从这些木雕泥塑口中发出来的。
  “你又是谁?快出来,装神弄鬼的,算什么好汉?”博雅大叫道,与其说向对方示威不如说是为自己壮胆,话与话之间听得出断断续续的牙齿打战声。
  “呵呵,我不需要装神弄鬼,因为我就是神。”
  “你是神?”突然想起了这声音有几分耳熟。“玄稷?”
  佛像的旁边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尽管看不清相貌,可那身形却的确令人过目难忘。
  “真是你!”博雅脱口而出。“喂,我说,干吗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他站起身,朝玄稷所在的地方走去,可一到佛像周围,立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烧灼的感觉,连忙又退了回来。
  “很简单,因为不能让你这个凡夫俗子坏了我的事。”
  “坏了你的事?”武士仍在懵懂之中,突然想起昏迷之前自己的打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晴明说的没错,你果然有阴谋!”
  “哼。”对于博雅过于迟钝的反应,玄稷不满地嗤之以鼻。“安倍晴明居然会看重这样一个傻瓜,看来我也太高估他了。”
  “喂,骂我可以,别侮辱晴明!就算你抓了我,晴明也一样会阻止你的!”一想到自己这个奇特的好友,博雅的心中便没来由地一热,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双微微上扬的琥珀色眼眸,以及其中透露出的自信与智慧的光彩。“这世上可没有晴明做不到的事!”
  “哈哈,晴明吗?他现在已经自身难保,活不过今晚了。”
  “胡说!”
  “看看你身后吧。”玄稷高傲地仰起了头。
  博雅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盯着方才地上那毫无生气的白色人影。“这是……”
  “就是你那位无所不能的朋友啊。”玄稷的声音冰冷,含着一丝嘲讽。


卷十 咒杀 第六章

  “不……不可能!”声音在走近地上人影的时候突然消失了。那人安静地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尽管光线黯淡,修长的眉眼与微微上翘的唇角仍然清晰可辨。
  “晴明!”武士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发出喑哑的声音,同时扑过去,摇晃地上的人。手中感受到的是冰冷的肌肤,以及僵硬如石块一般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中咒,中了我的咒。”自称为神的僧人傲慢地说道。
  “呸,晴明怎么可能中咒?他本人就是阴阳师!”
  “真愚蠢啊……”玄稷不带感情地感叹道。“阴阳师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受到咒的束缚。不过,这也花了我不少功夫。为了得到可以制住安倍晴明的印符,我还特意去了忠行那老鬼的坟墓。”
  “忠行……你是说贺茂忠行?”博雅呆呆地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玄稷不耐烦地说。“不过,没必要跟你说这个。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一只蝼蚁。”
  他挥了挥手,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光,咒语一般的诵经声再度响起。“等着看这个属于我的崭新世界吧!至于晴明,再过半个时辰,你就该跟他说再见了,当然,是来生再见。”
  “混帐!”博雅叫道,眼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大笑着消失在眼前。单调的诵经声此刻听起来分外刺耳,心脏被这声音压迫得无法跳动,孤单和恐惧占据了整个心灵。
  “晴明!”
  怀中的人依然冰冷,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喂,和我说话吧,要不然就点点头,或者笑一笑,这样真让人难过啊!”说到这里,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要是没有晴明了……就剩下我一个……该怎么办?你那么聪明,你是知道的,对吧?那就起来,告诉我,别什么都不说就走。”
  滚烫的眼泪滴在冰冷的脸上。突然想起晴明不喜欢这样,武士赶紧伸出袖子,手忙脚乱地擦拭好友的脸庞。但不顶用,更多的眼泪就这样倾泻下来了,连眼睛也被泪水完全迷住。
  “对不起……”无意中手捧到了腰间的叶二,心中突然现出一丝光亮。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叶二凑到颤抖的唇边,吹奏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几乎不成音符,可逐渐地,那一部分属于乐师的灵魂在他身上复活了,不可思议的笛声回响在整个戒坛之上。
  有相逢的喜悦,有离别的悲伤;有相知的契合,也有失去的迷惘。笛声并非语言,然而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却是言语所不能及的,那是从内心深处直接流淌而出的呼唤,也只有这样的声音才可以直达心灵。这样吹着笛子的博雅,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怀中的晴明。最简单的形容便是:博雅本人,已经化入了音乐之中,并非人吹笛,却是人与笛融成了一体。
  就在这一刻,四周的佛像开始摇晃起来,诵经的声音也逐渐低落。然而博雅本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笛声未曾停止,他还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一曲终了,他突然惊醒,才发觉周遭是一片死寂。
  “晴明……”怀里的人还没有苏醒。可就在此时,身后有一个带笑的声音说道:“博雅。”
  武士大惊回头。佛像已然倒塌,身后,纤尘不染的白色的狩衣在黑夜中闪着淡淡的光芒,而温和的微笑如同阳光,照亮了那张熟悉的脸。
  “这……这……”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博雅突然想起玄稷假扮晴明诱骗自己一事,登时警惕起来,拔出佩刀横在自己和晴明身前。
  “混帐,又想来骗我?告诉你,我不会上当的,要么你救活晴明,要么你就连我一起杀了。”
  站立着的晴明脸上现出了惊愕的表情,但很快,他扬起了眉毛,表情变得相当古怪,似乎是在拼命忍住笑意。
  “唔……为什么要连你一起杀了?”
  “呸,少废话。我倒是想和你同归于尽,不过,我知道不是你对手。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让你杀了我。”
  “杀了你的话,”这个晴明慢慢走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我就听不到这样的笛声了。而且,谁来陪我一起喝酒,谁来帮我带草菇呢?”
  “嗳?”听到最后一句,武士突然怔住了。
  “哈哈,博雅。”对方大笑起来。
  “很庆幸我没有真的中咒。否则的话,刚刚的笛声就听不见了。博雅的笛子,我很喜欢。”也许是错觉,那琥珀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微湿的光芒。“非常喜欢。”
  “什么!!”
  武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白衣人的鼻子。
  “你……你……你真是……”
  “嗯,真是。”
  “那他……他……他不是……”这一指却是向着地上的晴明。
  “嗯,不是。”
  “嗳!”
  真正的阴阳师微笑着念动咒语,回头再看,地上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块白石。
  “啊……”博雅只能倒抽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很抱歉,博雅,这次把你也连累进来了。但是这件事不能泄漏,如果让玄稷知道我没有中咒,那么他的计划就不会按时进行。”
  “所以你和玄稷,你们俩个就把我当作傻瓜,对吗?”武士气呼呼地打断了晴明的话。
  “没有。”
  “没有?无所谓了,你就承认吧,我的确是个傻瓜,这我也知道。”仿佛觉得这样还不能解恨,博雅伸腿踢了地上的白石一下,但立刻痛得龇牙咧嘴,抱住了自己的脚。
  “那是石头,不是我。”晴明含笑提醒,同时指了指自己。“如果确实很生气,可以往这儿打。”
  “呸!我可没那么无聊!”
  “唔,既然没事了,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
  “去阻止玄稷。”
  “好!”这个严肃的话题令武士立刻忘却了所有不快,猛力点头。晴明却又回过头来,用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是顺便的话,也来拯救一下那男人和平安京。”


卷十 咒杀 第七章

  接近子时,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去,露出满天星斗。快步奔跑着的博雅突然停了下来,“啊”地一声惊叫,充满了惶恐。
  “怎么了?”
  “快看!”
  就在天庭正中,一颗看上去硕大无比的亮星正缓缓飞来,身后拖着极长的白色雾状彗尾,横扫了半个天空,令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色。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彗星似乎马上就要向地面坠落一样。
  “天哪!是扫帚星……”
  “唔。”晴明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真可怕!晴明,你……确定没事吗?”
  “如果只看天象,不会造成大的损害。不过,很多时候,变乱存在于人心中,却借着天象显露出来。”
  “什么意思?”
  这时候朱雀大道上突然多了许多人,无数火把闪耀着,人声嘈杂,人影杂沓。他们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全都俯伏在地上,不停跪拜,口中念诵着佛经,每一双眼中都是不知所措的惶恐,
  “天哪!真的来了!”
  “救救我们吧!”
  “末世就要到了吗?”
  一片混乱中夹杂着孩子惊吓的啼哭、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绝望的吼声,以及火把燃烧所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音,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晴明不为所动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恍如未闻,而博雅只能紧紧跟随着前面的白色身影。
  突然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天象是在示警!大人老爷们犯下了罪过,连老天也不肯饶了他们!凭什么他们的罪过要我们承担?凭什么要我们赔上这条性命?”
  这句话如同撒入油锅中的盐,一下子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对!我们是无辜的!”
  “要惩罚也该惩罚那些坐牛车的老爷们,我们可从来没害过人!”
  “拿他们祭祀天神!这样天神就不会发怒了!”
  “天皇不是天照大神的化身吗?为裁此?幌蛱焐衿砬螅?S游颐堑钠桨玻俊?
  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最后变成了齐心合力的呐喊:“到宫里去!到宫里去!”随即,人群象疯了一样,涌向宫门。守门的侍卫不知所措,开始还拿着武器驱赶人群,逐渐地人群越聚越多,推搡中有人跌到了,便被人踩在脚下,发出惊心动魄的惨叫。
  “快关上门!”
  卫队首领见情势不妙,大吼道。朱漆的宫门轰然关闭,将愤怒的人群拦在了外面。然而这并没能使情况改观,已经失去理智的人们向宫墙上爬去,还有一些人将手中的火把扔向大门,试图烧毁它。
  “晴明……”博雅拉住晴明的衣袖,忐忑不安地叫道。后者微蹙起一双清秀的眉,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果然如此。”
  “该怎么办?”
  “留在这里,别动。”
  “可是……”
  “相信我,不会有事。”
  说完这句话,晴明便向人群中走去,步履从容,神态安然,仿佛眼前并非暴乱的民众,而是殿上的同僚。白色的秀颀身影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分外触目。
  火把将宫门之前照耀的如同白昼,那些白日里温和善良的面孔,此刻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显得狰狞可怕。晴明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身前之人的肩膀。
  “谁?!”那人回过头,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大汉。
  “借过一下。”
  “嗄?”
  不等他回过神来,眼前这个白衣人一拂衣袖,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围在一起的众人被他推得东倒西歪,站不住脚。就这样,随着晴明前进的脚步,人群自然而然地闪出一条通道来,一直来到了宫门外。
  “看,那个人!”
  “怎么回事?”
  此起彼伏的惊呼响起,而晴明不为所动。宫殿前有一块柱石,本是竖立旗杆所用,此刻旗杆已经被人挤倒,柱石却依然还在,他便轻捷地一跃而上。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嘈杂声也逐渐静了下来。风吹起白色的袍袖,原本带笑的脸此刻看上去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我是安倍晴明。”晴明拍了拍扇子,示意人群安静,随后开口说道。声音沉稳安详,一如往常。“主管阴阳寮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是那位京城第一的阴阳师吗?”“真的是晴明大人!”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这个名字在京中早已是家喻户晓,不仅因为他传闻中令人敬畏的高超阴阳术,也因为在百姓的想象里,这个人已经变成了许多神奇传说的一部分。他那种与世疏离的淡漠甚至是高傲禀性,并没能让想象减色,反而增加了神秘感。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能够看到阴阳师这般迥然不同的从容态度,无异于让溺水之人瞥见了茫茫大海中的帆影。大家开始安静下来,刚才的暴戾与绝望此刻都已渐渐平复,激动的神色褪去,所有的目光凝聚在阴阳师的身上,充满了期待。
  “祭天仪式正在宫内举行。”晴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声音在静夜中传得很远。“一个时辰之后,彗星便会被赶走,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我将调遣丁甲神将守护京城,击杀游魂野鬼。此刻,所有人都要回到自己家中,门户禁闭,不可出来,否则的话,将会招致误伤。听清楚了吗?”
  人群面面相觑,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壮汉嗫嚅道:“可是,那扫帚星不是会来伤害我们吗?”
  “有我在,自然会保护大家的安全。”晴明微微仰起头,温和的语声却有让人信服的力量。“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必须回去,记住,一个时辰之后,方可出门。”
  这句话说完,有些脑筋伶俐的人便开始转身向自己的家中跑去,略微愚笨些的看见别人在往回赶,自己也连忙争先恐后地跟上,过不了片刻,刚刚还人头攒动的宫门已经是冷冷清清,只剩下一地被丢弃的火把。当然,还有那个唯一没有离开的人——源博雅。
  “晴明……”武士走上前去,迎着自己的朋友伸出了手。“这一个时辰……”
  “有一个时辰足够了。按照这颗星飞行的速度,一个时辰之后就会自行消失的。”
  晴明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拉住他的手,从柱石上跃了下来。随后对着宫门里的侍卫说道:“开门吧,我要进宫作法。”

卷十 咒杀 第八章

  正殿之前的铜鼎中,燃着熊熊炉火。铜鼎四周,立起无数幡竿,上面是无人能懂的蝌蚪文字,全部以鲜血涂写而成。天皇的御座就设在一旁,身边是藤原兼家,两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旗幡中的那名僧人。
  玄稷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地念着咒语,面上没有表情。随着他的咒语,画有符咒的纸幡飘动起来,在空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越来越近了……”天皇望着那颗硕大的彗星说道。尽管极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严,却也掩饰不住发抖的语气。
  “陛下放心。”藤原兼家说道,“这位法师的法力高深,想必很快就能驱走恶星的。”
  身在圈中的玄稷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随即,咒诵之声一紧,霍然站起,高举手中的法杖,一阵寒风绕着他的身体盘旋而起,刮得纸幡猎猎作响。
  “啊,这是在驱魔吗?”天皇有些紧张地说道。相反,玄稷脸色却是一变,有点疑惑,有点恼怒。
  “这个吗,是在招魔啊。”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不过,目前看来,很难成功了。”
  随着这声音,大殿的门口现出了阴阳师和武士的身形。
  “晴明?”藤原兼家有几分诧异地说道,随即想起什么似地掩口而笑。“对了对了,我都忘了。晴明你是说过要来的。”
  “见过大人。”在向天皇行礼之后,晴明又向藤原兼家躬身,“的确说过要来,所以一定会来。”
  “嗯,那么,你看玄稷法师的法术如何呢?看见终于有比自己高强的人,心里很难受吧?”浑不知情的兼家得意洋洋地说道。
  晴明把目光投向圈中的玄稷,后者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恨意。
  “没有中咒……”
  “唔。是啊……其实也很想试试你的咒术,不过,你是用我自己的元神符咒来对付我,这一锌伤悴簧瞎獠省!?
  “我明白了,是贺茂保宪!坟上的符咒已经事先被他换过了。”
  “真聪明,”晴明微笑着用扇子拍自己的手,意示嘉许。表情轻松愉悦,倘若细看,未免带着一点与眼前凝重场景不相称的恶作剧式的得意。
  “忠行老师死后,我的确曾用过本命元神为他作法,守护陵墓。不过,当我发现你的意图之后,便让保宪帮了一个忙。说起来,他帮的忙倒不止这一桩:你所召唤的那些疫鬼,不会来了。”瞥了一眼玄稷越来越难看的面色,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道:“即使能够召来,那些被你谣言蛊惑的人也都已散去,它们找不到替代的身体,也是无用的。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玄稷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中却没有笑意。随着笑声,他扬起了法杖,顿时旗幡全部凌空飞起,仿佛一个个白色的幽灵,呼啸着向晴明站立的地方扑来。“你错了,是刚刚开始!”
  “晴明!”武士叫了起来,同时拔出了自己的刀想要冲上去,但阴阳师立刻伸出左手作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同时右手中折扇指向院中的铜鼎,鼎中立刻腾起火光,形成了一个火球,随着折扇的挥舞,火球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迎上了空中的纸幡,将它们燃着,这景象就如同半空中燃放起了烟火,随风游弋,煞是好看。过不多久,火光熄灭,那纸幡也化为灰烬。
  “这……这是怎么回事?”兼家张口结舌,很快变成恼怒的神色。“玄稷,你在干什么?给我住手,可别惊吓了圣驾。”
  “命令我吗?”玄稷脸上露出了冷笑。“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小爬虫,也想命令我?”
  “什么!”兼家一张擦了粉的脸此刻变得比粉还白,而玄稷却不再正眼看他,把冷冷的目光转向了天皇。
  “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我就是已故宇治亲王的儿子,你那个混账父亲借口谋反,杀了我的父亲,那么现在,我来杀掉他的儿子。一报还一报,这很公平。”
  “不公平。”晴明伸出一根手指摇晃着,神态从容,和天皇等人茫然无措的恐惧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是先帝的事,和今上没有关系。人不应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那么我父亲呢?难道他就该死?”玄稷瞪着晴明,双目通红,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置于死地。
  “唔。他的确那样做了,不是吗?决定起兵之时,他就应当接受所有可能的结果。”晴明毫不理会玄稷的目光,依旧用淡然的语气说道。“不过,讨论这些无法改变的事情实在没什么意义。还是长话短说吧,今天不是实现你愿望的日子。”
  “想阻止我?”玄稷冷笑着,突然将手中的法杖抛向天空,随着一道光芒闪过,那法杖化作了一条黑色的龙,从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
  “博雅,刀!”晴明叫道。博雅连忙将手中的刀扔了过去,晴明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念动真言,咒语声中,那把刀也腾空飞起,变成了一只巨鹰,刀锋一般的尖喙向龙身啄去。
  此刻瑟瑟发抖的天皇已经顾不得体面,与藤原兼家两人抱作了一团。通常说来,博雅其实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但对朋友的信心以及保护天皇的决心令他成为在场众人中最为镇定的一个,赤手空拳地站在两人身前,双唇紧抿,倘若忽略筛糠一般颤抖的双腿,看上去便是武士气概的完美典范了。
  黑龙与巨鹰仍然在翻翻滚滚地缠斗,卷起半天风沙,几乎看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那边厢,晴明与玄稷二人各自念诵咒语,神色间也不见高下。突然,黑龙展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子咬住了巨鹰的头,很快地,那身体也被它吞入了腹中。
  “糟了!”武士情不自禁地说道,然而就在此刻,一直微闭双目的晴明突然睁开了眼,凌厉的眼神如闪电一般。他抛下了扇子,双手结印,一团白光从掌心升起,罩住了龙身。
  “元神符咒!”玄稷低声叫道,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再看晴明,如木雕泥塑一般,身体纹丝不动。
  白光闪耀,照得人无法睁眼,紧接着龙身发出金属破碎的声音,无数细小的伤口显现出来,如同瓷器上的裂纹。“哗啦”一声脆响,黑龙化成碎片,跌落尘埃,白光也渐渐回归到晴明的身体中去。
  就在此时,玄稷眼中杀机陡盛,右手一抬,一张纸符迅即无比地向晴明飞来,而此刻阴阳师尚未完全收回元神,双目仍然紧闭着,无法应付这迫在眉睫的危机。
  眼看薄如刀锋的符纸即将没入晴明胸口,博雅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晴明睁开了眼,那眼光相当奇怪,有惊讶、有责备,更多的却是一种博雅不能了解的东西。但他已经来不及问出口,随着背上一记火灼似的痛楚,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卷十 咒杀 第九章

  那人坐在廊下。因为逆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手中执一支褐色的短笛,悠扬的笛声便从唇边吐出,萦绕在这秋天的庭院中。仿佛是秋虫喃喃细语,又象是秋叶静静飘落,或秋月朗朗而照,笛声清越之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惆怅,却不掩其洒脱不羁的本质,如一缕似有似无的孤烟,扶摇直上,飘散在云淡风清的澄空。
  “这笛声……”博雅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头脑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一切都像是离他非常遥远。在这种情况下,真实与梦幻就像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并审视。但这样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地,意识一点点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是叶二啊……那就是说,我在吹笛……”凌乱的思维中出现了这样顺理成章的想法,可是相当突然地,一个念头涌起:“不对!这个人才是我。那么,谁在那里?”
  他猛地睁开了眼,幻觉消失了,眼前的景象让他立刻清醒过来。
  “晴明!”
  眼前的人回过头来,秀眉长目,淡红的嘴唇含着微笑,手中握着笛子,褐色的叶二衬得一双手洁白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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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像往日一样,沉默地坐在廊下。武士举起面前的酒盏,然而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喂……”
  “嗯,那是水。”
  “嗳?”
  “想要快点恢复的话,那就暂时别喝酒了。酒对伤口并没有好处。”对方如是说。
  “是这样……”博雅不无遗憾地放下了酒杯,显出沮丧的神色。但突然地,他又想到了什么,变得兴奋起来。
  “原来晴明也会吹笛,认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真的很好啊!”
  “……”阴阳师没有回答,脸却微微红了一下。倘若没有看错,他的表情可以用忸怩不安来形容,类似于一个孩子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夸奖,却又竭力掩饰心中隐秘的快乐之情。
  “比不上博雅……”他终于说道。
  “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吹吗?”博雅有点惊讶地说。
  “那倒不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听而已。博雅的笛声,即使是过了忘川,也不会忘记吧。”
  “嘿!”这回轮到博雅尴尬了,他搔了搔头,随后说道:“说真的,我也不希望你忘记。人要是能永远保持着新鲜的记忆,那该多好。”
  “没什么好不好,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记忆这东西,徒增烦恼而已。” 方才难得一见的表情已经褪去,换上了惯常的调侃神色。
  “真是嘴硬……”武士嘟囔着。“明明是你自己说不会忘记……”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将酒盏送到唇边。
  “对了,后来的事情怎样了?玄稷呢?”博雅突然想起之前的事情来。
  “唔。还以为你一醒来就会问这个问题。”尽管早已知道自己这个朋友是迟钝的人,但这般过分迟钝的反应仍然让阴阳师忍俊不禁。“算是解决了吧。”
  “算是?”
  “玄稷走了,不过,我想他不会再有机会卷土重来。彗星也消失了,平安京依旧平安无事,就这样。”
  “你放走了他?”
  “嗯。那种情况下,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对不起。”博雅惶恐地说道,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为了救晴明而受伤的。
  “也没什么不好。”晴明笑吟吟地说,同时用手肘支着头,扬起了眉毛。这表情让博雅恍然大悟。“你是有意放走他的,对吗?”
  “差不多吧。无论如何,要把他交给那男人,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晴明!”
  “哈哈。抱歉,博雅,既然问题交给我来解决,那么就得用我的方式。”晴明如此说道,琥珀色的眼中有狡黠的笑意。
  对这个朋友偶尔显露出来的任性,博雅几乎是无计可施的。就在此时,一旁的蜜虫突然抬起眼来。“有人来了。”
  “是你的家臣,”晴明似笑非笑地说。“你该回去了。”
  “好。”背上的伤处已经不碍行动,博雅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等等。”
  “什么?”
  阴阳师低下了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非常感谢,博雅。”
  武士愣了一愣,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不顾性命地救晴明这件事。或许在他心里,这是理所应当,正如渴时喝水,冷时穿衣一样。
  “感谢我?”
  “是啊。”
  “啊,那件事。”博雅挠着头,终于明白过来。“这样郑重其事地说话,听上去真不习惯啊。”
  “哈哈,说的也对。那么,明天再来喝酒吧。”晴明微笑着,恢复了原先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记得带上草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