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情似情 作者:李李翔
文案:
我们都在怀念
年轻时的爱恋
尊贵骄傲、最为得意时的少女
一无所有、最不得意时的少男
大人却在说那并不是爱情
连我们自己似乎都无法改变
可是万水千山蓦然发现
铭心刻骨留下的依然是当年
也许是一厢情愿
纵然隔着世界上最宽阔的海洋
一定还能遇见
于是等待成了潜意识里的习惯
有些东西,当时不知道,等很久很久以后才蓦然明了,曾经是最美丽的。只是再想重温,早已不复重来。用此文祭奠你我都曾有过的青葱岁月。
—— 李李翔
第一卷:长发飘飘的年代
第 1 章
经过一暑假的整修,焕然一新的“上临一中”又迎来了新的莘莘学子。
新生报到处熙熙攘攘、人潮如水,挥汗如雨的父母带着孩子排队报名,长长的队伍如龙蛇般蜿蜒,从拥挤的办公楼沿着光可鉴人的玄色大理石台阶一直转入宽阔的广场。天热似火,人声鼎沸。
沿着办公楼的广场往右,是一条长却不甚宽的林荫道,青色长条形方砖铺成的走道现在已经改成云母大理石。两旁巴掌大的梧桐树叶连一点要动的迹象都没有,奄奄一息。道路尽头玻璃橱窗镶嵌的宣传栏一样人满为患,拥挤不堪。
何如初用手当扇子,拼命往脸上扇,碎点小圆花翻领衬衫后背完全湿透,脸上却只有鼻头微沁汗珠,而身旁的戴晓早已是汗如珠滴,滚豆似的沿着脸颊涔涔而下。俩人狼狈地坐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
戴晓指着报到处,“你看那些家长,这么热!站在大太阳底下——”无论贫富贵贱,为人父母为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纵然是声名远播、赫赫威名的领导总裁,此刻一样站在人群里,等着拿一张“上临一中”的报到证。
何如初胡乱点头,右手撩开滑下的长发,左手抽出纸巾擦去脖子上黏腻的汗滴,鼻尖闻到纸巾上携带的若有似无的清香,稍稍缓过一口气,没好气说:“拆东墙,补西墙,敲敲打打两个月,没一天安静,这破学校总算还没倒。”
其实不然,“上临一中”不但不是破学校,反而是最好的中学。大家都说:“进了‘上临一中’,一只脚已经跨进重点大学的门槛。”所以家长不计一切也要把孩子送到这里来。据说新生报到时,一边是学校的财务人员,一边是银行的点钞员,外面停着荷枪实弹的运钞车。
正式录取的学生只要往财务处报到即可,只有想进却不得进,唯有美其名曰扩招的学生才会在今天排队交钱。今年“上临一中”增加不少扩招名额,家长闻风而动,所以交钱的盛况虽不绝后却是空前。
何如初当然不是新生,她即将步入早就有所耳闻的炼狱般的高三生涯。
戴晓抓起她发梢,抖了抖说:“这么长头发!我看了都嫌热,你也不剪掉!光知道臭美!”
她大声叫起来,“谁臭美啊!我这头发又粗又硬,剪短跟刺猬似的,一根根就跟朝天椒一样竖起来的,你以为我愿意啊,大热的天头上披块黑纱,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其实她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鬈发,如海葵般美丽、海藻般丰茂,既不毛糙也不分叉,丽质天生,谁家大人见了都忍不住要称赞几句。可是既然是大人称赞,处在她这样的叛逆期自然是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更何况小时候玩弄头发时曾扎破手指,所以很不喜欢自己的头发,到了夏天更是深恶痛绝,一直抱怨自己头上戴了个会走路的火炉。她喜欢奥黛丽赫本那样柔软如丝的短发,阳光下呈浅褐色,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稍微打点水就可以乖乖梳理成想要的发型。
年轻人似乎总有自己所坚持的奇怪的想法,与别人相左,特别是大人,尽管有时候理由实在是幼稚的可笑。
戴晓因为天气实在热,有气无力的靠在柱子上,哪有精神跟她争,只微微“嗤”一声,算是不屑,转头看着校门口方向,半晌,又哭丧着脸说:“你说学校改建就改建吧,为什么非把门口两侧的小店子拆掉?”
以前“上临一中”校门两侧是一带破旧低矮的狭窄小楼房,墙上满是乌黑的油烟迹子,墙角下一溜黑褐色的青苔——大多是各式各样的小吃店,一到下晚自习时分,真是热闹非常。学校这次大肆整修,将附近一带影响校容的小店全部拆迁,改建成花圃,大片大片图案形攒珠似的红花夏日里正开得如火如荼。
可是学生却不欣赏学校这样一番大兴土木的创举。何如初也在烦恼以后要到哪里去吃炸香蕉、涮肉片、烤羊肉串、麻辣烫,听说周围都不让摆小摊了,以后连吃早餐的地方也没了。
正抱怨时,戴晓捅了捅她,朝前努了努嘴。她抬头,见韩张远远地走来,忽然拍手说:“我们问他去!”利落跳起来,双手叉腰,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韩张,你过来,我问你,你爸爸为什么把那些小吃店都拆了?”
韩张一听她的蛮不讲理,唯有苦笑,反驳说:“又不是我爸拆的!”
何如初使劲推他,愤愤说:“怎么不是啊?难道不是你爸派人拆的?”
韩张被她推得踉跄了下,连忙退到台阶下稳住身形,“啧”了声,瞪了她一眼,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泼妇!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骂谁呢?”年轻脸嫩的女孩子最经不住这样调侃,何如初当即气得大吼,死死盯着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儿,只差翻脸动手了。
韩张右脚尖点着地,犹不怕死地说:“谁是骂谁呗!”身形微晃,暗地里随时准备溜走。
果然,何如初的一脚“鸳鸯连环腿”便踢了个空,不甘下唯有指着早已溜到树荫下的他说:“这笔账先记着啊,回头跟你算,不把你皮扒了!”犹气愤不平。
韩张哪会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笑嘻嘻说:“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我妈说新开了个高三零班,由许魔头带,语文老师是王才女,英语老师是英语组的范主任,物理是高老头,化学不用说,当然是杨筱如,生物是我妈——”
话还没说完,戴晓已经叫起来:“干什么啊,进集中训练营呀?什么高三零班啊,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老师都是“上临一中”出类拔萃的名师,竟然集中到一个班,不知道又有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韩张仍是那样一副痞子样,“差不多了——都说是新开的高三零班了,以前当然没有。按成绩排名,从两个重点班分别抽出前八名,其他二十八个普通班抽出前八名,然后还有几个特例,组成一个全新的高三零班。”说完,耸了耸肩,看着俩人不语。
听得俩人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何如初愣愣的,还没什么反应,戴晓“砰”的一声站起来,急急问:“有没有我?我有没有进零班?”显而易见,能进全明星阵容的高三零班,是一件莫大的殊荣。
韩张回答:“那你去看榜单啊,红纸黑字的不贴在那儿嘛!”眼睛却瞅着何如初,脸上笑嘻嘻的样子。他们三个都是重点班的学生,韩张不用说,成绩总是名列三甲,何如初和戴晓也不差,基本上能保持前十之列。
戴晓这时候反倒迟疑不前,懦懦地说:“韩张,你肯定进啦——我就不知道了,悬着呢——,对了,如初有没有进?”
韩张摇头,“我正准备去看榜单呢,到底有哪些新同学。”
三人于是急急往宣传栏去,前面依然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何如初边往里挤边说:“怪不得这儿人扎堆呢,这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韩张嘲笑她:“你能知道什么啊?就等着坐凉快地儿吃雪糕呢。”
何如初瞪他:“怪不得别人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呢,一天到晚,你能不能说句人话?哪凉快待哪去,学狗吐什么舌头,果然是同类。”
韩张作势要教训她,她赶紧往里钻,头往右一偏,“哎哟”一声叫起来——原来头发挂到旁边那人书包上的拉链。
那人正在研究榜单,忽然听到一女孩破口大骂,极尽讽刺之能事,正皱眉呢,闻得这番动静,见刚才那女孩歪着头,手忙脚乱胡摸瞎扯呢。乌黑的发尾如黑缎,天女散花一般平铺在自己身上。
怔了怔,忙小心翼翼拿下肩头的书包,实在是看不过去,止住毫无章法使劲揪的何如初,说:“你先别动,我来。”
何如初越是急越解不开,听得他这样说,倒是乖乖安静下来。
先抽出嵌入拉链里的几根长发,再一根根解开理顺,觉得手被蚂蚁轻轻咬了一下似的,轻微的疼痛像风,若有似无,当下还以为是幻觉。
何如初抬起头,长吁一口气,头发被扯得歪在一边,乱七八糟杂如鸡窝,气恼地扯下绸带,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用手随便梳了几下。刚想说谢谢,韩张挤过来,拍着她后脑勺骂:“你怎么就这么多事?看个榜还能整出事儿来,何妈妈还真没说错,你就一事儿精!”
何如初看了眼身边的男生,既不认识也没印象,多少有些矜持,不好发作,一口打断:“行了,看你的新同学去吧!”
一眼就看见榜首的名字——“钟越——,谁啊?”歪着头想了半天,没听过这名字啊,应该不是重点班的,难道是普通班的?这可是咄咄怪事。于是回头问韩张。
韩张纳闷地耸肩摇头,表示也不知道。
何如初双手抱胸,笑说:“这可有意思了,哪里冒出一个无名英雄来。这个钟越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居然高居榜首,连你也不知道。”
韩张没好气说:“我又不是江湖百晓生,不知道有什么稀奇。”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想着回去打听打听。
她拍手笑说:“哈哈——嫉妒了吧,给人家比下去了!”韩张的名字正好排在钟越的后面。
韩张一直优秀,多少有些在意,鼻子哼了声,拍了下她头,力道不轻,骂:“担心你自己吧,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呢!”
何如初又是一阵叽叽咕咕,说他打痛她了,一个一个名字扫下去,基本上都是大名如雷贯耳的人,见“何如初”三个字委委屈屈夹在尾巴上,挑眉得意地看着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榜上有名,颇有“中举”之感。得意的神情似是挑衅,意思说怎么样,失望了吧,着实解气。
韩张取笑说:“最后一名还好意思笑呢,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她反驳:“哪是最后一名啦,下面不是还有两人嘛!”
“你能跟人家丁旭,张炎岩比?人家那是高分落榜,非清华北大不进的人。”
何如初再看了遍,除去鼎鼎有名的丁旭,张炎岩——他们俩当然是不算的,自己果然是倒数第一。看他眼含轻蔑、语带嘲讽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怒说:“你很了不起吗?那怎么不排榜首啊?滚——”排开人群冲出来。
韩张见她脸色变了,气得不轻,忙跟上来:“你又发什么脾气啊,没事回家待着去。”
忽然听到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自己,站在一边的钟越饶有兴趣听着俩人的对话,不由得侧头细细打量,男孩站在人群里算是高的,手足纤长,皮肤白皙,有点瘦,狭长的单眼皮上戴着一副时下流行的深蓝色宽幅边框眼镜,嘴角似笑非笑,模样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挨着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长长的黑发,倒也是眉清目秀,可是脾气似乎不怎么好。
听着俩人渐去渐远的吵闹声,不由得抬头寻找,恰好看见何如初蹦蹦跳跳往前跑,身后那片秀发如被山风吹过的瀑布,飞扬起来,在阳光下如烟如雾如尘。
低下头发现手腕上有一道微不可见的红痕,似被纸片划伤了。很久以后才知道不是,那是她的头发。
第 2 章
何如初忿忿甩开韩张,走远几步才想起戴晓,回头张望,老远见她一个人垂着头往图书馆方向去,忙追上去,喘着气问:“你怎么先走了?也不等等我!”
没听到回答,转头诧异看她,才发现她眼眶红红的,整个人失魂少魄的,忙问怎么了。戴晓闷不做声,也不理她,独自加快脚步走上螺旋梯。
何如初拉住她,“戴晓,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戴晓沉了沉脸,使劲挣开她,看她的眼神陌生的紧,冷冷地翻着白眼,极度不耐烦。
她还不明就里,犹说:“太热了,我请你去冷饮店吃冰。”拖着她就走。
戴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了吧——”待还要说些什么,看见跟上来的韩张,含住了话头,一把推开何如初,头也不回地去了。
戴晓长得白白胖胖,留着齐颈的学生头,鼻梁上架着副金色边框深度近视镜,愤怒下推出的一掌力道颇大,何如初细细瘦瘦的,哪经得住,不防下连退数步,直到撞到韩张怀里才刹住去势。吓得脸色白了白,一手紧紧抓住雕花铁栏杆,上身直往下倒。好一会儿才说:“戴晓怎么了?跟我像有仇似的!”
韩张忙冲上前扶住她,见她们这样,心里多少有些明白,拉着她压低声音说:“先出去再说话,在图书馆吵吵嚷嚷,唧唧歪歪像什么话!”拽着她出来。
她转身便走,韩张忙问:“你去哪?”
“找戴晓去啊,她可能碰到烦心事了。”
韩张见她还不明白,点着她鼻子说:“我说你能不能机灵点啊?你这会儿去找她,还不火上浇油呢?”
何如初转头看他,“为什么啊?”
韩张摇头,说:“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还不是因为你进了零班,她没有进!现在去找她不是自讨苦吃吗?”
何如初一听,才反应过来,怪不得戴晓那么生气呢——,迟疑好半晌,也拿不定主意,现在去找她反倒像是示威,于是懦懦地问:“照你说那怎么办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一脸心虚惭愧的表情,好像戴晓不能进零班是她害的。
韩张拖着她就走,“那有什么怎么办啊,看着办啊。又不关你的事,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回头再说,说不定过一两天就好了。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快回家吃饭去!”心里想,女孩子心眼就是小,没进零班又不是什么死人的大事,值得这么生气嘛!
何如初只好闷闷地走回家。出了校门穿过马路再往右转,是一大片高级公寓,她家到学校不到十分钟路程,若是快走,只要五分钟。因为路程太近,一直想和同学一样骑车上学始终无法如愿,深以为憾事。
一阵猛敲门,何妈妈迎出来,劈头就说:“斯文点,你看看你,有女孩样儿吗?钥匙呢?又忘带了——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了,整天丢三落四的,以后怎么办——”
她唯有吐着舌头跑上楼,将何妈妈的唠叨关在门外。当初买楼的时候,因为何如初时不时抱怨她以前的卧室有油烟味儿。何爸爸便一气买了上下两个单元,打通成楼房的式样,厨房设在下层,她住在楼上这才没话儿了。
家里的阿姨请她下楼吃饭,她趴在床上偷看漫画,半天不动身。何妈妈亲自上来,推门说:“吃饭了,磨蹭什么啊?”
她吓得往前一倒,将漫画压在胸前,赶紧装睡,嘴里答应着说马上下去。等何妈妈出去,连忙跳起来,把漫画塞枕头下,想了想,不放心,拉开枕头拉链,一把塞芦苇屑里面。
饭桌上因为想着漫画,随便扒拉两口,吃的心不在焉,问:“爸爸呢?”何妈妈头也不抬地说:“问你爸又有什么事儿?”
她心虚地说:“没什么事儿啊,就问他怎么不回家吃饭。”何妈妈瞪她:“食不言寝不语,吃饭也这么多废话!你爸忙着呢。”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妈妈,学校新设了一个零班,只有二十八个人,我也进了。”
何妈妈听得有了笑意,这个女儿调皮是调皮,成绩却不错,念书也没怎么操过心,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班,都是自己考进去的。从没有为她请客送礼过,比起周围的孩子,省了多少事。
她趁机提出要求:“妈妈,我在明珠大厦看见一支派克钢笔,笔帽是淡金色的,你回头买给我好不好?”
何妈妈说:“就你那一手破字,要这么好的笔做什么?别糟蹋了东西。吃完饭复习功课去,暑假都玩野了,没见你做过几天功课,这就要上高三了,还不着紧!再这么玩下去,怎么考名牌大学?”
她赶紧扒两口饭,溜上楼,回头又说:“妈妈,记得给我买钢笔啊,我明天就要。”何妈妈不答话,只催着她写作业。
做了一套数学模拟试卷,解析几何都有点生疏了,有一道证明题怎么都解不出来,于是背了书包去找韩张。
韩张爸爸是“上临一中”的校长,妈妈是生物组的组长,住学校的高级教师公寓。在路上碰见林丹云,俩人一起去找韩张。他们几个从小就认识,大家又住得近,可以说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林丹云母亲是“上临一中”的党委副书记,因此她也住学校。不过林丹云因为分数不够,念的是普通班。
韩爸爸出国访问还没回来,韩妈妈因为开学,忙着学校里的事呢,也没在家。几个人没了约束,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点心屑果皮瓜子壳满桌都是。林丹云边吃冰边看名侦探柯蓝,何如初和韩张靠在一起讨论试卷,时不时也看一两眼。待把一套试卷做完她便溜达着回去了。
回到家把书包一扔,打开冰箱找饮料,口里抱怨太阳都下山了,地上还热的跟蒸笼似的。何妈妈下楼,冷着脸说:“何如初,你给我上来——”
一听母亲连名带姓地叫她,就知道一定没好事。心虚地杵在那儿,也不敢吱声。何妈妈又叫了一声,她才不情不愿的上楼。
何妈妈坐在她床上,将几本巴掌大的漫画书掷在地板上,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她看了看,床单被子枕头全不在,知道肯定是母亲拿去洗了,搜出藏在枕头里的漫画书,于是低头看着脚尖,死不做声。
何妈妈一脸严肃看着她,“这怎么解释?”
她无力地争辩:“都是暑假看的——”
何妈妈大力拍床,提高声音:“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有理了?上学期末你考多少名?不是信誓旦旦说要进前五吗?整天不思长进,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能进清华北大吗——”说得她头都低到胸前去了,平时的嚣张劲儿全不见了。何妈妈顿了顿,问:“说,哪来的?”
她咬牙,“买的——”声如蚊蚋。
“哪买的?”
她不做声。何妈妈又问:“还有吗?”她摇头。
何妈妈看她那惭愧的样儿,知道大概就这些,于是说:“零花钱全部交上来,以后要买什么跟我说。”盛怒下的太后,她不敢忤逆,唯有乖乖把零花钱全部交上去了。
又受了一顿教育,一等何妈妈出去,听着脚步声已经下楼,便开始打电话,哭丧着脸说:“林丹云,你的漫画书被我妈妈发现了——”
林丹云问:“那我的书呢?”她可管不了何如初,只关心自己心爱的漫画书。何如初说被缴了,林丹云气得大叫:“我说了你别带回家,要看上外面找个地方看去。现在缴了,你拿什么赔我!书店里都没有卖的——”
她唯有道歉,直到说送她一条自己的紫水晶链子才算是平息了这场愤怒,林丹云直到挂电话还在嘟嘟嚷嚷说再也不借书给她看了。
然后又打电话给韩张哭穷:“我犯事了,零花钱被缴了,你救济救济我吧。”韩张嘲笑她:“你什么时候不犯事啊?我都救济你多少回了。你说你既不缺吃又不少穿,要钱干什么啊?”
她不管,只说以后出去吃东西要他付账。韩张口里说:“那你不吃不就得了,你想吃什么何妈妈不给你买啊。我没有钱。”要吃的当然是家里不让吃的。韩张话虽这样说,每次还不是被她得了逞。
断了经济,何如初有点郁闷。想着派克钢笔肯定是没戏了,很是烦恼。只好先等妈妈气消了再说。
因为挨了批评,晚上赌气没有下楼吃饭,何妈妈敲门叫了几趟,见她不理不睬,干脆由她去,饿了自然会吃。她一心等爸爸回来哄她吃饭呢,哪知道等到晚上十点,何爸爸还没有回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瞅着大家都回房睡了,偷偷溜到厨房,见微波炉里有一大碗饭,上面堆满了鸡鸭鱼肉,还有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当下也顾不得,蹑手蹑脚端进房,跟做贼似的。偷来的饭菜倒是大口大口吃的倍儿香甜,怪不得人家总笑她是“猫儿食”。以前老嫌弃卧室有厨房飘过来的油烟味儿,这下躲在里面吃饭又满不在乎了。
吃完就犯困了,还记得偷偷把碗筷放回去,倒头睡到大天亮,睁开眼,天色晶亮,连忙爬起来,背了书包就要走。何妈妈叫她吃早餐,她只说不饿,脸色还是僵硬。
何妈妈当然知道她还在闹别扭,说:“上午有四节课呢,不吃早餐哪行!赶快坐下。”她推说时间来不及了,又埋怨母亲不叫她,穿上鞋子就跑了。
其实时间早得很,七点一十的预备铃,现在才六点四十,因为重新排班,换了新的教室。学校为了这些即将为校争光的“尖子生”,提供了目前来说最好的学习环境。其他班级每个班最少也有五六十人,补习班多达上百人,而他们这个班只有二十八人, 不但地方宽敞,而且特意从图书馆的阅览室收拾一个地方做教室,极其安静。桌椅都是全新的,不但装上了最新的多媒体设备,并且是全校所有班级里唯一装上空调的教室,真可谓得天独厚。怪不得大家都盯着高三零班,羡慕不已呢。
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等着许魔头排号分座呢。新的同学陆陆续续进来,眼睛到处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晨读的预备铃响过,许魔头踩着擦得油亮的皮鞋进来,四十来岁年纪,矮且胖,将军肚凸的像抱了个西瓜走路,幸亏白,倒不至于难看,笑的时候极其和气的一个人,可是历届学生却给他起了个“许魔头”的绰号,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一进来,所有“嗡嗡”声自然而然停下。环场扫视一圈,手撑在讲台上,“好了,在座的二十八位都是‘上临一中’的骄傲,将来就靠你们给学校争脸了。其他废话我也不多说了,大家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先来个言简意赅的自我介绍吧,自我介绍完就考试。学校因为动工整修,整个暑假都没有补习,连即将升入高三的你们也不例外,两个月六十天,从来没有的事!假也放够了,想必都有心理准备。”
这就是大家为什么叫他“许魔头”的原因,最擅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听到考试,何如初惊的魂都出来了,教科书还没发呢,她以为许魔头应该有一番例行公话要说,没想到课还未上,先来个下马威。看看其他同学,果然都是天之娇子,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坐着,不动如山,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惊慌失措。
按榜单上的顺序,许魔头头一个念的便是“钟越”,何如初忙抬起头,想看看到底是谁,人还未至已经引起偌大的轰动,整个零班乃至整个年级恐怕没人对这个名字不好奇。
只见最后一排靠窗的男生站起来。何如初因为隔的远,又被后排的男生挡着,只看见侧影并没看清什么长相,感觉很高大,和她一样也没有戴眼镜。
许魔头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不用上来了,就站着说吧。我要说一声啊,钟越同学是‘美溪一中’的高材生,文武兼备。上次的九校联考,他力压群雄,一举夺冠,大家可要向他好好学习。”
原来是挖角挖过来的,何如初暗暗想,悄声对韩张说:“那他怎么来咱们学校了,炫耀么?”
韩张也压低声音说:“学校可是费了好大功夫请他来的,不但学费保险费等各项费用全部免了,而且还在校外给他安排了住处。”听得何如初啧啧称奇。
钟越正作简短的自我介绍,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唯有何如初和韩张在那窃窃私语,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发现是上次在宣传栏碰见的俩人,看神态十分亲密,不知为何,下意识就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大家都作了介绍,无非是客套话。轮到韩张时,便有人取笑说:“‘上临一中’谁不知道你韩张啊,就免了吧。”韩张嘻嘻一笑,说:“我就是韩张。”说完就坐下,真正言简意赅。轮到何如初时,她极其没个性说:“我叫何如初,如果的如,初见的初,以前是一班的……”
钟越抬头看她,口中默念了一遍“何如初”,觉得舌尖像有味道似的,别有一番意境,叫起来又琅琅上口,暗暗记住了她的名字。
第 3 章
介绍完便开始分座。许魔头说:“这么大个教室,无论是旁边还是中间,都是好座位,没什么可挑拣的。”据说以前一到换座位时,便有家长给许魔头送礼,许魔头曾在班上公然说若谁因为视力不好跟他说一声就是了,请不要让家长或是领导亲自出面。
班上只有六个女生,当然先予以照顾,何如初安享中间最好的座位,心想理科班的女生就是好啊,有诸多特权。许魔头有意调钟越到前面来,钟越说他个子高,视力又好,坐后面就很好。许魔头点头称赞他懂事得体,有大将之风,立即将学习委员一职给他。韩张因为老师同学都熟,当然是不二的班长人选。就连何如初也被委派为英语课代表,她以前就是范老师的课代表,这次又教她,也算是当仁不让。
刚刚排好座位,坐何如初后面的小个子男生举手说她挡住他了,说完推了推比防弹玻璃还厚的镜片。何如初咬着牙腹诽,心里说他小鼻子小眼睛,再小就该没了,偏偏嘴巴生的这么大。许魔头迟疑了一下,问她的意思。她只好说自己视力好,坐后面没有关系。于是她换到钟越的前面。
还不等下课铃响,许魔头便抽出试卷开始考试,一时间只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人人屏息静气。忙碌时时间最易流逝,何如初长吁一口气,准备向下一道难题发起进攻,却一眼瞥见钟越起身交试卷,不由得有些心慌,看了看时间,竟然提前整整四十五分钟,暗暗大骂他不是人,别人还要不要活了,唯有埋头苦战。
许魔头带着赞许的眼光看他,无言地拍了拍他手臂,以示鼓励。钟越倒不是要出第一个交试卷这样的风头,而是许魔头连下课的时间都占去了,他急着上厕所,唯有早早交卷。
从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出来,回来看见走廊上站了一人,三十几岁模样,西装革领,貌似领导人物。出来的时候就见他好像在这站着,不断看腕上的手表。他看见钟越,客气地问:“同学,你是零班的吗?”见钟越点头,笑说:“想麻烦你一件事。我是何如初的父亲。她早上没吃饭,又忘记带钱了,麻烦你将这个带给她,可以吗?你们考试,我不好打扰,又急着走——”
原来何如初上学那会儿,何爸爸还没起来呢。等他知道宝贝女儿赌气没吃早饭就走了,便怪何妈妈也不给她装点吃的路上吃。何妈妈便将昨天漫画一事告诉他,他听了急说:“你说归说,把她钱收上来干嘛?她一个小孩子,身上一分钱没有,万一有点事怎么办?”
何妈妈便说:“能有什么事啊,学校这么近,有事自然会回家来。”何爸爸还是不放心,说:“像今天这样,她就是想在外面买早点也没钱啊!她气大着呢,肯不肯回来吃中饭还不一定,更何况还饿着肚子去上课,哪吃得消。”硬是亲自买了新鲜出炉的糕点送到女儿学校去。
没想到新换了班级,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零班在哪,后来路上碰见教英语的范老师才知道在图书馆二层,却碰到他们在考试,公司还等着他开高层会议,正着急呢,见钟越从教室出来,于是请他帮忙。
钟越一听,忙说:“好的好的,伯父你先走吧,我这就交给她。”接过大大的纸袋,清新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何如初正咬着笔杆做最后一道证明题,好不容易画对辅助线,直到铃声响她还没有写完,许魔头一个劲儿的催着交卷,她只好交了上去。心想完了,在零班这种地方,不要说一道题,就是一分之差也可以压死人。
正恹恹地趴在桌上,没吃早饭,又经过一轮紧张的考试,这会儿饿得胃有点痛。钟越给她纸袋,解释一番,她不由得欢呼一声,忙打开看。拿出蛋糕鲜奶的同时掉出一把钞票,没有百元大钞,基本上是十块、二十、五十的,也有几张五块的,零零散散倒在桌上,数了数竟然有五百之多。何爸爸还将她当小孩看呢,给她的都是零钱。
她不怎么在意的卷成一团塞进书包里,对钟越笑说:“你要不要吃?太多了,够我三天的早餐呢。”钟越忙摇手,她不由分说塞了个椰蓉蛋糕给他,口里说:“你不吃等会儿还不是让别人吃了。”
果然,话还没说完,韩张闻香而来,抓了个红苹果便吃,翘着个二郎腿说:“又没吃早餐?”她作势不让他吃,说:“这是我爸特意送给我吃的,又不是给你吃的!”还不忘招呼钟越:“吃啊,等会儿吃就不新鲜了。”
钟越不好拒绝她这样的热情,尝了口,甜腻腻的,不是他喜欢的口味,还是全部吃完了。大家因为一顿早餐热络起来。
接下来是高老头的物理,没想到又是考试,还来不及唉声叹气、自怜自艾,已经钻入无边考题里。她担心下午的语文课恐怕还是考试,以前学的古文唐诗文言翻译经过一个暑假只怕忘得差不多了,得赶紧背一背,于是让人带话回家,说要看书,预备考试,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那么多的糕点,完全够她吃的了。
徐妈妈还是让人带了个保温盒给她,饭菜铺得跟图案一样好看,色香味俱全,底下还有去了油的香菇野鸡汤。
下午考了两门,许魔头大赦天下,说考了一天,累了,今天就不用上晚自习了,大家总算歇了口气。何如初和同学对完答案,感觉不好也不坏,数学可能差点,但是英语应该可以补上几分。
回到家天已经暗下来,何爸爸早回来了,正等着她吃晚饭呢。何妈妈听人说他们考了整整一天,早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吃完饭,她拉着爸爸的手说出去散散步,消化消化,顺路就把父亲捎去明珠大厦。
何爸爸还不知道已经上了贼船,犹笑嘻嘻说:“想要什么?爸爸给你买,就当是考进零班的奖励。我才听说了你们那个班,可真了不起。陈伯伯想尽一切办法他儿子还是没能进,今天你可给爸爸长脸了。”上午送早餐去时,在窗外见女儿伏案提笔疾书,他站了有一刻钟,见她从头至尾头就没抬过,不由得心疼起来。下午和朋友闲聊,朋友知道女儿进了“上临一中”的零班,十分吃惊,说那就是一个“少年天才班”,结结实实夸奖了一阵,连带他这个做父亲的跟着得意非凡,好不风光。
何如初挽着父亲的手,叫专柜小姐拿几款钢笔出来,又问他哪款好看。何爸爸自然说都好看,任她挑选。她撅着嘴不满地喊:“爸——”他忙哄道:“好好好,我来挑,我来挑。”当真打起精神看起来。就算当年追何妈妈时都没有这股劲儿,从来不耐烦陪妻子逛街,一到女儿这儿,个人意愿自动无视,真如人家调侃的“二十四孝”老爸。
何爸爸选中她早先就看中的那款淡金色钢笔,说女孩子用这个秀气。她笑得眼睛眯起来,“爸爸,我们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也喜欢这个。”价钱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实在不便宜,称得上是奢侈品。何爸爸只要女儿高兴,哪会在意这点钱。
回家路上,她拿着父亲手机打游戏,感觉非常新鲜。何爸爸拉着她一个劲儿地嚷“看路看路,小心前面的车”,她充耳不闻,有爸爸在,车子还能撞到她身上?快到家了,忽然说:“爸爸,你也给我买台手机吧,多方便啊。”
那会儿手机还是稀罕物事,一般人根本用不起,信号也不怎么好,只有像何爸爸这样业务繁忙的人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何爸爸虽然宠女儿,还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只一句话就把她的念头打消了:“学校让用手机吗?”
她想起许魔头,不寒而栗,忙说:“说着玩的,我要手机干嘛啊?交给学校保管啊!”如果不让带学校,买了也只能当装饰品用。一天二十四小时,加上早自习晚自习,倒有十六小时待在学校。
第二天是周末,上午上完课,有半个下午休息,晚上照旧要上三节晚自习。最后一节课教物理的高老头又习惯性拖堂,直到讲完最后一道题才放大家回去吃饭。何如初快速收拾书包就要走,生活委员喊住已经跑出教室的她:“何如初,你去哪儿呢?”
她转头,理直气壮说:“回家吃饭啊!”其实她是赶着去找戴晓,自从上次在图书馆螺旋楼梯不欢而散后,她又因为换了新教室,俩人一直没碰过面。
生活委员没好气地说:“那玻璃谁擦,地谁扫啊?”她这才想起来正好轮到自己和钟越值日。零班人少,没隔几天就轮到他们打扫卫生。不情不愿地留下来。听到韩张跟另外几个男生约好说要去一班找胡磊他们几个打篮球去,于是说:“既然这样,如果见着戴晓,就让她来找我,我有事儿跟她说。就说我值日,这会儿走不开。”韩张答应了。
先将垃圾倒了,她拿过一本“上临一中”专用的浅绿色练习薄当扇子用,看着拖把和抹布问钟越:“你会擦玻璃吗?”心想他一个大男生哪会拖地啊。以前的教室是水泥地,扫完地就了事。现在是大理石镶嵌的地面,大片大片的半落地窗,为了爱护环境,许魔头要求大家每天都要拖地擦玻璃。
钟越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拿了抹布沾上清洁剂,长腿一抬就跳上窗台了。
她站在底下看了会儿,叹息说:“没想到你除了念书好,还会擦玻璃呢。”钟越听了她这话,哭笑不得,既不争辩也不接茬,利落地擦完一扇换另外一扇。
她扛着湿拖把从卫生间回来,一路上水淋淋漓漓滴的整个走廊都是。还没开始拖地呢,教室里已经满是水洼。钟越见她这样就想拖地,忙说:“水太多了,拧干点再拖。”
她“哦”一声,很受教的又将拖把扛回卫生间,没过一会儿钻回来,一脸迷茫地问:“怎么拧干?”钟越叹口气,扔下抹布,站在水槽前示范,“顺着一个方面用力往下压一压就干了。”
她不但不以为羞愧,反倒跟在他屁股后面说:“钟越,我发现你什么都会,真厉害。”钟越笑笑,不答话。她抢过拖把硬要自己拖,口里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怎么能让你帮忙呢。”听她这话,倒是义正言辞,大义凛然。
可是钟越站外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有人拖地跟螃蟹一样横冲直撞,不知进退的吗?简直是越拖越脏,满地都是她的鞋印,接过拖把说:“还是我来吧,男生做这些体力活也是应该的。”
她抬起腰,嘻嘻一笑:“我拖的好吧?”倒是自我感觉良好。随即又抱怨,“哎哟——,我的腰啊,疼死了——”
钟越唯有胡乱点头,口里说:“我来吧,我来吧,你走廊上站会儿。”心里求她就别在跟前添乱了。
有福不享那不是傻子嘛,她乐得站在过道上吹凉风。转头见戴晓的身影从楼梯口出现,忙迎上去,拉着她叫:“戴晓,你来了,好久没看见你了——”
戴晓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站在那没动,淡淡说:“我也有事找你呢,咱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吧。”
何如初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自顾自地说:“戴晓,明天不是你生日吗?你看我送你什么礼物了——上次咱们去明珠逛,你不是说喜欢派克的钢笔么,咚咚咚咚——你看——”说着从书包里掏出包装精美的玻璃盒,红色的绒布衬着金色的钢笔,阳光下有金属的光泽静静流淌,真是漂亮。
她想着戴晓落选零班,依她那种要强的性儿,这些天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于是趁她生日即将到来之际,送她一份心仪的礼物,也是想她高兴的意思。
戴晓随便瞄了一眼,非但没有半分激动的神色,反而嘲讽说:“何如初,你就别显摆了,谁不知道你家有钱呢!”
她听得一愣,满脸的欣喜刹那间冻结在脸上,心境变化之快,表情尚来不及转换,就像石膏一般凝固在那里,好半晌才愣愣地说:“戴晓,你这是什么话?我哪有显摆?”尾音都已经有委屈的腔调。
戴晓恨恨说:“你还不显摆?你凭什么进零班?还不是因为你家有钱!连校长也不得不看你爸的面子!你在这儿装什么装呢!”
何如初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尖酸刻薄过,脸色立刻变了,容不得别人这样侮辱自己的能力,抖着唇说:“就算我家有那么一点钱好了,那也是我爸的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进零班,是我自己凭成绩考进去的——”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只觉得头上响了个焦雷,炸的她面无人色。
戴晓冷笑:“凭成绩?天大的笑话!本来我还不想说出来,就这么忍了这口气算了,反正心灰意冷,总算是看清楚了,这个世界只要有钱,不要说鬼推磨,磨能推鬼!实在是你厚颜无耻,忍无可忍!上学期期末成绩,我是第八名,你不是第九名,排在我后面吗?为什么你进了零班,我反而没进?”
她一心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将何如初恨之入骨。认为她靠着家里有几个凑钱幕后操作,将本属于自己的名额以非法手段挤掉。所以昔日好友今日竟然反目为仇。
何如初听得楞住了,她从未和女生吵过架,只习惯和韩张互损,当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嘴才能一解心头之气,不由得叫起来:“我没有!我爸还是昨天才知道我进零班了!我又不是扶不上墙的阿斗,为什么要找人托关系走后门?”
戴晓也满心是委屈,声音竟然哽咽了,“那为什么我比你考的好反而被刷下来?还不是因为你家跟学校领导关系好?我只怪我自己家里没权没势,任人作践——”强忍的眼泪竟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她一心认为自己是最无辜的受害者,有充分理由怨恨何如初——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嫉妒?嫉妒她家里有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嫉妒她比自己瘦,比自己漂亮;嫉妒她跟韩张亲密无间的关系;嫉妒老师同学都喜欢她——
也许女性,不论是女孩还是女人,都难以真正和平共处。都说文人相轻,女人也一样相轻。
第 4 章
何如初见她哭了,自己也被怄得红了眼睛,什么也顾不得,大吼大叫:“你不能进自然是因为你考的不够好,关我什么事?”凭心而论,她也不比戴晓差。
她这话戳中戴晓痛处。深夜无人时,她也曾怪自己不够优秀,若是数一数二,何如初还能将她挤下来?就为这个,连日来又愧又怒,再也不肯理睬她,连看见她都觉得恶心。当下听了,脸色巨变,从兜里掏出一条紫水晶项链,掷到她跟前,带着憎恶的表情说:“这个——还给你,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说完,就这样决然而去,头也不回。
何如初眼看着她走了,再也忍不住,就这样站在过道中间,“呜”的一声哭出来。还不忘是在学校里,不敢放声大哭,只得死命忍着,抽抽噎噎,胸前剧烈起伏,哭得气都顺不过来,眼泪鼻涕齐齐往下流。
钟越听见哭声,忙走出来,因为没有带纸巾的习惯,于是递给她自己常用的手帕,白色蓝条纹纯棉手帕洗得泛白,叠的像豆腐块伸到她眼前。其实他早就听见了,俩人声音那么大,想不听见都难,多少听明白了一点事情始末。心想这是她们女孩之间的事,就是想劝,也没有立场,于是一直没有出来。待后来听得俩人越说越僵,心想要糟糕,然后就听见她的哭声。
她低头见是手帕,怕把人家的弄脏了,还得赔,嫌麻烦,于是摇头。从裤袋里拿出一小袋雪白带香味的纸巾,偏偏只剩一张,擦了擦鼻涕,眼泪还挂着呢,用手抹了抹,刚抹干,泪珠儿又断线般滚下来。
钟越有点尴尬地收回手帕,见她哭得跟泪人儿一般,心里有点异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俩人于是像大门神一样杵在楼道里,何如初只顾伤心哭泣,他时不时看她一眼,不知如何是好。一向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他此刻反倒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图书馆值勤的工作人员听见声响,探出头来查看究竟,用询问的眼光看他,他越发尴尬,忙说:“何如初,要不我们先进教室再说?”见她哭得不理他,实在怕丢脸,只好伸出手扯着她袖子像牵狗一样牵回了教室。
何如初一屁股坐在讲台台阶上,对着空荡荡的教室还在哭,只是声音小了许过,眼泪也慢慢停了。他出去将她丢在外面的书包拿进来,她伸出手——,他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也伸出自己的手——以为她要他拉她起来。
她抽着气说:“书包——”他这才明白过来,赶紧递给她,那只伸出的手一直插在裤袋里,似乎要隐藏什么。她翻出书包里带的抽纸,擤鼻涕揩眼泪,眼睛红肿,满脸泪渍,当真一点形象也无。
这时,门被推开来,坐她前面的小个子男生周建斌走进来,他在食堂已经吃完饭,转来回拿辅导资料回宿舍。他是外地学生,住学生公寓。见到正红着眼睛的何如初,吃了一惊,显然是刚哭过,于是抬头看钟越。
钟越微微耸了耸肩。他关心地问:“何如初,你怎么哭了?别再哭了,难看死了——”他也是好心让她别哭,只是说出来的话不大中听。
何如初倒没生他的气,想着等会儿同学都该回来了。虽然有半下午的假,可是零班的那些人照旧上自习,雷打不动。于是站起来,背过书包说:“我走了,要回家吃饭。”哭得饿了。
钟越拿过钥匙,说:“我也要吃饭去了。”俩人一起出了图书馆。正午时分,阳光最炽热的时候,水泥地都跟化了似的。何如初从来没有打伞遮阳的习惯,今天穿了双扣带卡通凉鞋,鞋底薄,觉得一股一股热气直往脚下钻进来。眼泪也随着酷暑蒸发不见了。
在学校小卖部买了桶冰淇淋,边吃边聊,问:“你住哪儿?远不远?”声音还有些沙哑。钟越说在商业街那块儿,走路十几分钟,挺近的。她又问他怎么不在学校吃饭。他说学校的饭菜难吃,现在跟着房东吃,偶尔也自己做一点。她不信,歪着头问:“你会自己做菜?”
钟越笑起来,打趣说:“何如初,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呢。”他一个人在异地求学,什么事不是自己做呢。
已到小区门口,何如初指着其中一栋红黄相间的大楼说:“我家到了,先走了。”挥一挥手穿过旁边的小门跳进去。钟越抬头仰望,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眼醒目,十分气派,心想不知道她住几楼。因为仰视的关系,眼睛被强光照的有点花,低下头顿了顿,才沿着街道回去了。
回到家,何妈妈催着她赶紧吃饭,何爸爸端了盘冰镇西瓜汁出来,说:“大中午的回来,可别中暑了。吃点凉的降降温。”她甩了拖鞋,闷不吭声坐在餐桌边。何爸爸跟过来,抬头一瞧,忙问:“怎么了?哭了?”眼睛周围一圈都是红的,心疼地直说:“哎呦——都哭肿了,到底怎么一回事?“她胡乱点点头,还是一言不发。
何妈妈端来饭菜,说:“和同学闹矛盾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礼让。都是同学,有多大的事?你这就高三了,以后上了大学,各奔东西,想见一面也难。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看人笑话。”
说得她更加郁闷。何爸爸忙说:“好了好了,光知道说她,还不知道受了多大委屈呢!”又哄着她说:“哪不高兴了?谁欺负你了,跟爸爸说,爸爸给你出气。”她本来想问爸爸有没有插手她进零班一事,毕竟上个学期期末考试她确实是第九名,戴晓那番话到底给她带来阴影。可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隐隐地怕事情真如戴晓所说,那么自己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思来想去半天,心里哽着块沉沉的石头似的,闷闷的十分难受,躺在床上给韩张电话,“进零班的标准是什么?是按上学期期末成绩排名吗?”韩张奇怪地说:“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嘛?大概是吧。”
她听得心里一凉,将戴晓的事告诉他,语气涩涩地说:“如果是这样,我真不要进那个所谓的零班。”闹得朋友反目,何苦来哉!
韩张忙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那肯定是按这两年的综合成绩排名啦。你听戴晓胡说八道,她成绩本来就不如你,就只上次比你多考三五分,这有什么耿耿于怀的!我说你也太窝囊了,这有什么好哭的?戴晓那人,小里小气的心眼多,还特麻烦,我不喜欢。亏你跟她做了这么久朋友,绝交就绝交,怕什么,她这次倒是干净爽快。”他自然是一心向着她。
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语气也随之轻快起来,她哼道:“反正你只会说风凉话!我心里可难受了。”不管谁是谁非,朋友闹到绝交的地步,实在不是一件高兴的事。
韩张痞痞地说:“你还有心情多愁善感,不如多做几道证明题。只怕明天还有考试。”果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听得她叫起来:“今天不是才考完吗?”
“许魔头为什么叫许魔头?你也不去想想。现在考试不是跟吃饭一样嘛,难道你吃了午饭,晚饭就可以不吃了?今天考完了明天就不能考,哪里来的逻辑。”
她唉声叹气连番抱怨,只好摊开习题,埋头做起来。
何妈妈见她整个人恹恹的,又哭得那样,到底放心不下,于是上来瞧瞧。见她在打电话,站在门外恰好将事情来龙去脉听了个明白。又看她趴在桌前做题,也就不进去了,带上没关紧的房门下楼来。
何爸爸拿了车钥匙正要出门,见她下来,顿住脚步,回头问:“她怎么了?还哭呢?”何妈妈笑了下,摇头:“没,做作业呢。那孩子真实心眼。”将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何爸爸摇头:“哎,这孩子——,便是老韩照顾照顾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她确实不错。倒是那个小韩,跟他爸简直就一个样。”
其实何爸爸还真说过请韩校长多多照顾女儿这样的话,只是何如初哪会知道这些事。何爸爸也不会让她知晓。
何妈妈喊住他:“这半下午,又是周末,你上哪儿?”何爸爸只说有事,打开门就走。何妈妈赶紧追上来问:“那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何爸爸脚步停了停,便说:“不了,可能很晚才回来。你让初初早点睡,十几岁的孩子,天天晚睡早起,比大人还累,怎么受得了。”何妈妈又叮嘱一番,看着他进了电梯。
上晚自习时,许魔头的数学试卷就发下来了。他抖着一叠卷子,纸张“哗啦啦”地响,“这次考试是给大家提个醒儿,若想进名牌大学,数学非得好不可。我的要求是,一百五十分的满分,像咱们这样的班,平均分要在一百三十八分以上。你们看看,谁达到这个平均分,谁又没达到。”
等大家都拿到自己的试卷,他又说:“我要特别表扬钟越同学,他这次是一百四十九分,其实本应该是满分,有一道题写的步骤有点乱,我扣了一分。当然高考一般不会为这个扣分,只是故意扣这么一分,希望他再接再厉。”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钟越身上,有羡的有叹的,连满心懊恼的何如初也不例外。他本人却没什么大的反应,对这样一番高度表扬坦然自若,绝对是从小就习惯于称赞的人才做得到这样不动如山。
何如初考得正如预想一般,不怎么好,一百二十八分,虽然这个成绩放在重点班都不差,可是离许魔头口中的平均分差了整整十分,心情变的很低沉,抑郁不乐。连许魔头评讲试卷,她也提不起精神,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刚洗的长发胡乱散在钟越桌前,如丝缎一般,她本人却毫无知觉,一味想着该怎么缩短这十分的差距。
钟越鼻尖闻到淡淡清香,垂眸看见一片如云墨般的丝缎,手指下意识在发尾扫过,触电一般,立即缩回来。可是心已经乱了,如此两三回,完全不由自主。隐约只知道许魔头已经讲完选择填空题。他深吸一口气,不允许自己分心,将扰乱他的三千烦恼丝拂下课桌。
何如初感觉到动静,睁着大大的眼睛,回头看他,意识到是自己头发,连忙道歉,拿出丝带,随便圈了个马尾。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愿意留长发的原因。小时候老被后座的调皮男生用文具盒夹头发,总是疼的眼泪汪汪的。可是剪了吧,又跟刺猬似的,难看死了,而且还长得快,每个月都要去理发店修一次刘海。
下课休息,韩张直接坐在她桌上,要看她的试卷,她不给。他笑说:“藏着掖着干嘛,给我看看,考多少?”何如初问他考多少,他说一百四十五,错了一道填空题。
她更不给他看了,嘴里嘟嘟囔囔骂他不是人,考那么高,也不管她,算哪门子朋友。韩张眯着眼笑起来,说:“不给就不给,谁不知道你一百二十八啊。”
何如初瞪大眼问:“谁告诉你的?”韩张指了指前排的周建斌,得意地说:“还用你说,一问就知道。”
何如初心里暗骂周建斌大嘴巴,使劲推韩张:“去去去——,上课了,上课了。”周建斌听见韩张说他,一脸茫然的回头,见似乎没什么事情,又钻入题海里,完全在状况之外。
韩张口里哼着小调笑嘻嘻地回座位。
何如初口里骂他唧唧歪歪真讨厌,抽出试卷摊在桌上,看着上面的红叉,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钟越抬眼看了下,想了想说:“给我看看?”拿过试卷翻了一遍,指着其中一道题说:“你这样做是化简为繁了,其实有一个更简单明了的方法,适合于这种类型的所有题目。你先找出对称中心,这个是关键,其他的就好办了……”
何如初低声叫起来:“许魔头没讲过这种方法耶——你怎么知道?”
钟越微微一笑:“老师能讲的也有限,自己多看看就知道了。”何如初崇拜地看着他,竖起大拇指说:“钟越,你真厉害,怪不得刚才许魔头那样夸你呢,真是受之无愧啊。”钟越笑了一下,低头看书。
一时间教室里只听见“沙沙沙”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
下晚自习,女生都走了,大部分男生围在一起谈论下午火箭队和公牛队的比赛。说着说着,周建斌突然问:“钟越,中午的时候,何如初为什么哭啊?”男生一听来了精神,问是不是真的,齐刷刷看着钟越。
有人打趣说:“钟大才子怎么把人家娇滴滴的何小美女惹哭了,小心韩张找你算账!”大家起哄,全都笑起来,要钟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恋爱这种事情,学校屡禁却不止。越是禁止,越是偷着来,其乐无穷。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之外,突然有一点八卦娱乐的影子,全都津津乐道,简直比当事人还感兴趣。
钟越只笑骂大家胡闹,说:“你听周建斌胡说,中午的时候,轮到我跟何如初一块值日呢。”
周建斌这个人有点书呆子气,犹说:“可是我分明见何如初坐在台阶上哭啊,眼睛都肿了。”虽是无心,却无异于煽风点火。立即有人拍手叫起来:“哎哟,怪不得——,我晚上见何如初进教室的时候,眼睛确实有点红,原来是哭的啊。”
大家更是来劲了,齐声追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大有誓不罢休之势。一向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钟大才子这会儿都快抵挡不住了,只含糊地说:“你们就别起哄了,瞎闹什么呢,真跟我没关系。我跟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她犯不着哭啊。那是人家何如初的私事,我也不好说出来。”
他这样欲遮还掩,更是说得人心痒痒的。有人不放弃,笑嘻嘻说:“怎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啊,说不定现在就有了,你仔细想想去。我们知道你钟大才子眼高于顶,是不是伤人家心了?从实招来——”说的钟越摇头不语。知道再说下去只有越描越黑,干脆三缄其口。
韩张倒不知道何如初哭的那会儿钟越也在,听明白了便站起来澄清:“你们吃饱了没事干啊?徐涛,你还真无聊,这种事也乱说,何如初听到了,还不跟你急呢!中午她跟戴晓吵架了才哭的,你们就别再瞎说了。不信你回去问戴晓去,你不跟她住一栋居民楼嘛!”
大伙儿听了,知道是吵架立即就没话了。还有人问:“她跟戴晓不挺好的吗,怎么会吵架?”马上有男生说:“女生嘛,唧唧歪歪,婆婆妈妈,不是哭就是闹,有什么可说的。”大家也就撂开不说了,又谈起姚明来。
直到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催着要关灯了,十来个男生才意犹未尽的散了。周建斌和钟越在一块儿吃馄饨,扶了扶快掉下来厚镜片,含糊说:“韩张还真是维护何如初,别看俩人整天吵架,却容不得别人说何如初的不是。比如今天,一听徐涛拿何如初开玩笑,他就不乐意了。”
钟越筷子顿了下,问:“韩张跟何如初什么关系?很熟吗?”
周建斌点头:“其实也难怪,他们俩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要好也不稀奇。以前在一班的时候,他们整天吵架,我坐在他们旁边,都快烦死了——不过真遇到事,韩张还是让着何如初的。现在,他们俩的座位总算分开了,我也不用夹在中间受活罪了,谢天谢地……”
钟越也没听清他后面到底说了什么,站起来付了钱,说饱了。周建斌挥手:“那你先走吧。我住学校,不顺路。”他点点头,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暗黄色的灯光树影里。
第 5 章
经过大大小小数十场考试,转眼已到十月份,又是一年一度的运动会。这是“上临一中”的传统项目,校训里就有“强身健体“这一条,所以学校领导非常重视,办的红红火火,热闹非常。学校也难得大方,一连放三天的假。每到这个时节,上临的所有学生无不欢呼雀跃,期待万分。
可惜零班的大部分学生都兴趣缺缺。“上临一中”高三零班的大名几乎传遍了整个市,可是一说到运动会,那就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其他班级都在热烈讨论比赛项目,选出参赛选手,以及啦啦队后勤队等诸多事宜,场面热火朝天,摩拳擦掌务必要为班级争光。只有零班跟没事人一样,毫无动静,一副准备置身事外的样儿。
还是钟越提起来:“学校里是要开运动会吧?怎么我们班没人参加啊?”
身为班长的韩张苦笑:“我们班就这么几个人,连凑个啦啦队都有问题,怎么参加运动会。女生只有六个,其中三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连看运动会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更不用说参加训练了;另外两个是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还指望她们上场比赛呢;剩下一个何如初,你若有本事,你便叫她去,我是不敢再叫她参加了。男生的话,真正愿意参加的也没几个。像周建斌,顶多给你当啦啦队,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钟越听得叹了口气,说:“可是运动会这么大的事,咱们班不会集体弃权吧?”看眼前这个情况,倒有一半人有这样的想法。那真是“上临一中”从未有过的事,还不得被其他班的人笑死,更得嘲笑零班就是一群死读书的书呆子。
韩张耸肩:“今天是上交运动会名单截止日期,想必许魔头到时候自然有安排。”钟越本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先看许魔头怎么说。
上午最后一节课,快下课时,许魔头清了清嗓子,引起注意后缓缓说:“大家也知道,学校就要开运动会了。我们班人虽然少,但是也要参加,这个是肯定的。有人提议集体弃权,那是万万不行的。以前咱们‘上临一中’还设有‘少年科技班’的时候,一群十三四岁的高考生也从来没有弃权过,难道你们还不如人家小孩子?”
顿了顿又说:“运动会嘛,重在参与,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我们班也不要求能拿名次,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能破零,也就可以了嘛。人家一个补习班就有上百人,运动健将大有人在,何况还有特招的国家级的体育生,所以赢不了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大家既然是高三零班的一份子,就要踊跃参加,积极为班级争光……”
说了一长串动员的话后,然后问:“有谁自愿报名参加?”韩张第一个举起手来,身为班长当然要起带头作用。然后钟越站了起来,说:“我以前是‘美溪一中’的田径运动员,可以代表班级出赛。”
许魔头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对了,怎么忘了你!你曾是五千米长跑冠军对不对?这下我们零班破零不用犯愁了!还有谁,还有谁愿意参加,班干部都站起来,起表率作用……”开始强制执行。其他班级光是选运动员就得一个星期,零班当下就定了,真是“速战速决”。
最后结果是,可怜的何如初不得不成为高三零班女子组的唯一代表。她一个人不得不参加一百米短跑、八百米长跑、女子铅球、立定跳远等四项不可或缺,必须参加的项目。四乘一百的四百米接力赛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不得不弃权。
早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变成最后的麻木不仁,震惊过后,她已经没了感觉。大家心照不宣,她只要带个人上场就行了,反正重在参与,没人指望她能拿名次,她自己亦不抱希望。
钟越和韩张也是身兼多项比赛任务,比赛时间都有重复的,俩人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到时候闷头上就是。动员来动员去只动员到两个人,其他人都推辞,说自己根本不是运动人才,没的丢人现眼,最多愿意做做后勤工作。
到了运动会那天,真是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倒像老天特意开恩似的,连日来的绵绵细雨全都收了起来。何如初领了傻不啦叽的编号服,她是4号,从拿到编号那刻便开始不高兴,你看“四”——“死”,多不吉利!
见人家班的啦啦队扛旗帜的扛旗帜,拉彩条的拉彩条,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再转头看自己班的方阵,好不容易来了几个人,不是没精打采坐着就是看着运动场发呆,其中有一个竟然在背英语单词!她完全绝望,信心全失,还没上场就想着退场了。
先是开幕式。所有运动员按班级排成方阵到运动场集合。其他班都二三十号人,当举着牌子从主席台下走过,自己班的啦啦队便大喊加油等语助威,声势好不壮观。就算是最不济的文科重点班,也凑齐了十一二人。只有零班包括举牌子的一共只有六人,还是高三组第一个出场。刚踏着进行曲走进场,便引起一阵哄笑。看台上不断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嘲笑不已。
何如初看着自己这个方阵,寥寥数人,经过主席台下时,连句“加油”的话都没听到,确实汗颜。快要走完时,竟然听见有人大喝倒彩,显然是因为零班太过扎眼,好不容易出丑,还不赶紧落井下石呢。
她气不过,回头寻找。钟越站她旁边,当下拉了拉她袖子,低声说:“走自己的,别管别人。咱们走咱们的,不要多想。”她气才渐渐消了。
开幕式完了,便是正式比赛。几个人将手叠罗汉一般叠在一起,大喊三声加油,就各自散了。何如初问钟越:“你要参加哪些比赛?”他抬了抬眼睛,“男子组五十、一百米短跑,八百米长跑,还有五千米长跑,立定跳远,铅球,飞镖……”大家既然知道他曾是校级运动员,便将大任都交给他。他虽苦笑不已,也只得咬牙,一肩挑过来。
何如初忙打断他,叹气说:“可怜的人,咱们同病相怜。”哥们儿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韩张满头大汗拉了辆小拖车朝他们走来,何如初指着一大堆的东西问:“干什么?你准备开杂货店啊?”
他擦了擦汗,喘气说:“慰问品。”钟越指了指看台,“不是有吗?”饮料水果早送来了。他解开绳子,说:“老许自掏腰包买的,另外犒劳参加比赛的同学。”难得没称许魔头。又指挥众人:“钟越,你把那箱水搬看台上去;袁林,你拿苹果桔子——”又指着何如初笑眯眯说:“你别光看啊,也动手帮帮忙,这是运动场,又不是你家,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何如初用力捶了他一拳,骂了句:“去死吧。”众人正忙碌呢,林丹云婀娜多姿地走来,拍手笑说:“你们零班真有意思,开幕式就几个人,真是全场‘瞩目的焦点’——”又转头笑说:“何如初,连你也被抓上场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哈哈哈——”
何如初没好气地说:“笑什么笑,见我这么惨有那么开心吗?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林丹云吐了吐舌,一本正经地说:“阿弥陀佛,本人非常同情。”
“空口白话,我可不信。既然同情,那就当来我的啦啦队吧。我们班连啦啦队都组织不起来,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好歹给我加两声油。”这话说得有点惨兮兮的。
林丹云是个热情直爽的,听她说的怪可怜的,当下便点头:“行,那我就给你摇旗呐喊了,你可别丢我的脸。”叉着腰笑嘻嘻问韩张:“班长大人,不知道行不行啊?”明眸皓齿,顾盼流转,阳光底下如轻舞飞扬。她自小便是“上临一中”有名的美女,多才多艺。
韩张立即做俯首状,涎着脸说:“行行行,你这么个大美女往那一站,其他班的人还不都得比下去,求都求不来!”
何如初取笑:“瞧你那色迷迷的样儿!一见美女魂都丢了——”轮到她上场时,她紧张起来,拍着胸口说:“我心砰砰砰地跳,觉得疼得厉害。”比赛的那种紧张气氛,还是传染给她了。
韩张脱口而出:“那有什么紧张的,反正你就那点出息,注定是倒数第一,跑快跑慢无所谓。”引来她一顿好骂。
钟越跑完一百米初赛,走回阵营,留心听见了,当下说:“那试着做深呼吸,像这样——”说着给她示范吸气吐气。她跟着做了几次,觉得好笑,说像吹皮球。钟越笑说管它吹什么呢,只要别吹跑了就成,用手比划,做出滑稽的动作,逗的她哈哈大笑。说笑间不经意冲淡了紧张心情。
低声问林丹云头发扎的紧不紧,等会儿跑步的时候会不会掉下来。林丹云退后两步,看了眼,迟疑地摇头:“不知道。不过,你最好把头发盘起来,跑的时候利落——谁叫你头发那么长!”
她翻着白眼说:“长碍着你了!”其实并不如何长,只是理科生的女生习惯剪短发,她便显得特别招眼。
林丹云笑说:“不知道我嫉妒啊。”林丹云从不吝啬对她头发的赞美,倒是她自己,不以为然,不怎么在意。当下解开发带,咬在嘴里,右手随便抓了两下,想要挽起来。如云的秀发散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发光。钟越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种强烈想要触摸的冲动,是不是如阳光一样温暖?
韩张冲过来,随手抓起她一把头发,不屑地嚷嚷:“从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人,都要上场了,梳什么头发,快点快点,别磨叽了——”
她灵巧地闪开,做了个嫌恶的表情,皱眉说:“别碰——手脏死了——”紧了紧发带,就上跑道了。往那一站,见人家身体弯成一张弓,蓄势待发,自己那么直挺挺站着倒像是罚站,笨拙地想学,还不等她摆好姿势——枪声就响了。结果可想而知,她跑了倒数第二——途中有一个女生跌倒了。
韩张打篮球是数一数二的高手,短跑勉强算可,长跑却不行,但是短跑想拿名次,若没经过专业训练,难上加难。倒是跳高,仗着自己腿长,拿了个第六名,为班上赢得1分。第二天的立定跳远,他又拿了个第七名。
钟越是第一个破零记录的,一百米短跑他拿了第七名,赢得0.5分。下午投铅球也拿了最后一名第八名。第二天的飞镖比赛,因为眼力好,手劲儿巧,竟然也拿了名次,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飞镖比赛因为有一定危险性,怕伤到人,所以四周场地禁止同学围看。正因为如此,大家的兴致越发高昂,倒有一半的人是为了这个来看比赛的。
何如初站在看台上,见他立在场中间,渊渟岳峙,沉稳如山,飞镖在他手里去如闪电,一举命中红心,心头跟着一热。全场的人哗然,有人带头鼓掌,于是大家跟着拍起手来,掌声如雨点般落下。钟越充耳不闻,仿佛身外一切不复存在,镇定地拿起另外一根飞镖。
她跟着众人使劲拍手,脸被阳光晒得红红的,等他一下场,立即奔过去,仰着头看他,称赞说:“钟越,你太厉害了——你站在那里,旁若无人的样子,有如天神,酷毙了!”
钟越见她笑得没心没肺,像一朵盛开的花,不由自主,也跟着微笑。很多年以后再想起来,那时候,仅仅一个微笑,是那样的纯净透明。
散了场,她殷勤地拿饮料递水果,哼着歌笑说:“你可是咱们班的大功臣,多吃点多吃点,若不是你,咱们班也许零分还没突破呢。”他有点啼笑皆非地看着满怀的苹果桔子,抱都抱不过来。
韩张凑过来:“我不是班上的功臣?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好?”她一巴掌扇过去:“你吃的还少了,看看你脚底下,满地的香蕉皮。”韩张抱头鼠窜骂她是母夜叉孙二娘。
她叉着腰说:“我要是孙二娘,还容你活到现在?早将你搬上剥皮凳,开水一烫,剥皮拆骨了!”
韩张拉着钟越说:“听见没听见没?这种女人,比母夜叉还悍,以后谁敢要!”
钟越看着他们俩嬉笑怒骂、两小无猜的样子,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自在起来。对韩张的抱怨勉强笑了笑,转头去拿衣服。
第 6 章
第三天最后一场比赛是五千米长跑,完了就是闭幕式,所以中途溜走的人都回来了。何如初自告奋勇当起钟越的啦啦队,她自己的比赛第二天上午就结束了,结果证明大家的预言是正确的,她最好的成绩是倒数第四。林丹云还在抱怨自己拼了命给她加油,结果连复赛都没进,连她的脸丢尽了。
热身时,她跟在钟越身后一会儿问要不要喝水,一会儿又问要不要休息。钟越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手指无意中擦过发丝,冰凉柔滑,手一顿,赶紧撤下,慌张地插在裤兜里,指尖瞬间热起来,像被硬生生烙了个抹不去的印记。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令年少懵懂的他羞愧不已。做了个深呼吸,立即进入比赛状态,挥挥手踏上雪白的跑道。
枪声一响,数十人蜂拥而上,因为是长跑,也没有设跑道,所有人全力以赴。标准四百米暗红色环形跑道,第一圈时拉开的距离还不明显,越到后面差距越大,有人跑到中间实在坚持不下去,脸色煞白,唯有退下场来;也有人跟在人群后面苦苦支撑。加油喝彩声连绵不绝,“坚持就是胜利”等鼓励的语言此起彼伏。
跑到第十圈时,钟越已经在前五的位置,脸色比平常白了些,额上满是细汗,整体状况还是不错。何如初兴奋地冲下看台,在场外跟着跑起来,一边冲着旁边的他大喊:“钟越,好样的,加油,加油,加油……”挥舞着右手的手肘,做加油的动作,声音不知不觉叫哑了。
快要冲刺时,钟越突然回头对她示意了一下,然后如风般飞了出去,一举越过前面的几人,身体第一个碰到彩色的缎带。他突然冒出的这一举,震惊了所有人,接着便是如雷般的喝彩声。
何如初兴奋的忘乎所以,一头冲上前,想扶住他。因为冲力太大,一时止不住,好巧不巧撞在他怀里。他长跑过后体弱脚轻,哪经得住她这样撞过来,毫无征兆下仰头就往身后的草坪倒去。
俩人跌了个结结实实。
钟越重重闷哼一声,胸口撞得生疼生疼,心似乎都要撞碎了。幸好是柔软的草地,没伤到哪里,只是一时爬不起来。何如初跌在他怀里,自然没事,手忙脚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巴,见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瞬间吓得脸白的跟纸似的,惶恐地喊:“钟越,钟越,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跪在他身侧,一手扶着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胸前胡乱摸索。
钟越心跳立即加速,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没好气说:“别再喊了,我魂还没丢——”大庭广众之下,手放在他胸前,虽说是情急之下,情有可原——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到底丢不起这个脸。
何如初见他还能说笑,吓得泛出的眼泪又流了回去,“噗嗤”一声笑出来,擦了擦眼角,扁扁嘴,垂头丧气说:“你没事就好——”伸出手给他,“起来吧,沿着跑道慢慢走两圈。”
钟越这会儿再不济也不至于爬不起来,哪用得着她拉,可是心念电转,半躺在地上看着她的脸,迟疑着——
她一个劲儿地催促:“快点起来,刚跑完不能坐下,对身体不好——”拽着他胳膊拖他起来,他也就半推半就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
闹的动静早已经惊动其他人,大家跟着跑过来,七嘴八舌问钟越要不要紧。他忙说不要紧,没什么大碍。韩张没好气骂道:“何如初,你能不能有点长进?干什么都冒冒失失的,都怀疑你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何如初垂着眼不说话,掉转头不理他。韩张敲了下她额头,问:“撞到哪没?”她走开几步。钟越注意到自己白色运动服胸前有几丝淡淡的血痕,忙看她的手,右掌心擦破皮了,转头问有没有伤药。
韩张见了,连忙跑回去挎了个急救箱回来。拿出碘酒和脱脂棉,要给她擦。钟越立在那里看着,不言不语。不知是谁怪里怪气吹了声口哨。她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怒气冲冲说:“瞎起哄什么呀你,不够乱的啊?有本事你也跑五千米去,我就服你——”那人吐舌缩在钟越后面,用唇语挤眉弄眼说了句“泼妇”。
钟越忙打圆场,“何如初,你手心擦破了,要不贴创可贴吧。”
她点头,看着韩张撇嘴,口里说:“我才不要擦碘酒,有味道,难闻死了——”韩张骂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俩人斗嘴间,钟越早已撕开一张创可贴。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林丹云排开人群,从他手里接过,给她贴上。回头看着钟越说:“你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只怕撞伤了也不知道。”
钟越这才觉得胸口闷闷的还是有些疼。
林丹云拿过他沾了泥土的外套,回眸一笑,说:“走吧,我跟你去医务室看看。刚跑完,慢慢走着去正好——”又开了瓶矿泉水给他。
钟越却拍了拍何如初的肩,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医务室上点药,只怕伤口会感染。”她嫌麻烦,有点不大愿意。韩张打了下她头,说:“上点药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快走快走。”
于是四人去了趟校医室。
胖胖的女医生淡淡看了眼何如初的手,面无表情说:“不用上药——,贴创可贴就行了。”按着钟越胸口问:“疼不疼?”钟越点头说有点,她说:“脱了衣服我瞧瞧。”命令式的语气不容拒绝。
钟越有些尴尬,何如初和林丹云两个女生连忙避了出去,坐外面长椅上聊天。没多久钟越和韩张就出来了,何如初忙站起来,连声问钟越要不要紧。毕竟是她闯的祸,于心不安。
韩张恶狠狠说:“你还有脸说,青了一大片!”钟越忙说:“没事儿,回去擦点活血化瘀的药酒就没事了。”连林丹云也推了她一下。她愧疚地低下头,一路上默不作声。
韩张说:“钟越是病号,于情于理我都要送他回去。”几个人出了医务室就分头散了。
因为下午没课,她邀林丹云去家里玩。何妈妈见她带伤回来,骂她怎么这么不小心,见已经贴了创可贴,便去厨房端饭菜。何爸爸坐沙发上看新闻,心疼的直问疼不疼,又逼着何妈妈立即给她上药。何妈妈好气又好笑,说:“擦破了点皮上什么药!孩子这样娇惯到底不好,摔摔打打才经得住风雨。”
何爸爸说:“又不是男孩子,什么摔打不摔打的!女孩子本来就娇贵,手上万一留疤了呢?赶紧给她消消毒。”何妈妈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担心伤口感染,于是亲自上楼,给她消毒,换上轻纱布缠上。
林丹云羡慕地说:“你看你妈对你多好,这么点小伤都紧张的不得了!我妈整天忙得不见人影,有时候连饭都没空做,只好挨饿受冻。”
她“嗤笑”一声,哼道:“你还能挨饿受冻?衣服多的衣橱都装不下,房间里到处堆满了吃的,垃圾袋都堆成了一座山。”
林丹云“切”一声,“那是我自己买的!”她叹气说:“我自己想买我妈还不让呢,她说我看中的衣服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奇装异服,不是学生穿的,不肯买给我。”林丹云便说:“那你自己偷偷买啊。你不是有零花钱吗,反正平时你又不用。”
她枕着手臂倒在床上,“哎——买了也不让穿啊,有什么用。”林丹云学她的样儿并排躺在床上,说:“何如初,我妈整天拿我跟你比,我都烦死了,我倒希望你是她的女儿。”
她说:“我有什么可羡慕的,除了念书就是念书,都念傻了——”林丹云笑起来,忽然侧身说:“其实我挺看不起你们零班的人的,都是一群念书的机器,傻不啦叽的还自命清高,目中无人,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何如初翻身爬起来,掐着她的脖子叫起来:“你也太嚣张了,当着我的面这么说我们零班,我掐死你,掐死你——”
林丹云咳了两声,一手压住她,“又不是说你,急什么急啊,你听我说完啊——本来我是看不起你们会念书的,不过,你们班的那个钟越是不一样的。”
何如初一听,忙坐起来,问:“怎么不一样?”
她睁眼看天花板,肯定地说:“反正不一样,跟其他男生不一样。我知道上次九校联考,他是第一名,但是他不是那种书呆子。”
何如初便说:“韩张也不是书呆子啊。”
林丹云不屑地说:“韩张那人,就一痞子。亏他还是校长的儿子呢,整天嬉皮笑脸,口没遮掩的。钟越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她不由自主地问。
林丹云歪在枕头上,认真思考,“一开始听到他的名字是跟零班榜首挂在一起,我还蛮排斥的。后来见到他的人,才知道他长得很高大,看起来虽然俊秀,却不是文弱书生。投飞镖的时候,他站在场地中间,有种顶天立地的感觉,仅仅看着他的背影都觉得安心。”
何如初听了她的描述,触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青春情怀,呆呆看着她,好半天才问:“那你喜欢他?”
林丹云拉着她的手,有些激动地说:“你不知道,上午他冲刺的时候我在前面看的清清楚楚,唇角绷紧,眼神锐利,神情专注,好像看台上的人都不存在一样,视若无睹,额头上的青筋都突起来了——从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喜欢上他了。怪不得人家说,认真的男人最让女人动心。哪像我们学校其他男生,还整天跟女生抢座位,幼稚的可笑。”
何如初听了她这样一番倾心吐胆的闺房话,好半天没反应,最后问:“那你要跟他说吗?”语气涩中带酸。心里在奇怪,为什么听到林丹云说喜欢他,自己好像不高兴呢?手在胸口抚过,那里似乎涨涨的,似疼非疼。有点奇怪的感觉。
林丹云居然腼腆地笑了,含羞带涩地摇头:“不知道。总不能直接跑到他面前说喜欢他吧。这年头虽然没什么,到底怪不好意思的,还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我呢。”
何如初傻傻地点头,思绪早已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林丹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默默不语,忽然又说:“何如初,我拿你当朋友才跟你掏心掏肺的,你可别到处跟人说啊。”她忙说:“我疯了才多嘴多舌长舌妇呢!”
林丹云捅了捅她,迟疑地问:“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
何如初整个人呆呆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他?哪个他?”林丹云捶了她一拳,“发什么呆,想什么呢!当然是钟越啊!”
她连“哦”几声,强打起精神,“你长得这么漂亮,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会钢琴,学校里那么多男生追你,他——,他——应该会的吧——”将头埋进枕头里,有点自卑——
林丹云眼睛一亮,兴奋起来:“真的?可是我担心他眼光与众不同——,我知道你们成绩好的跟我们想法不一样——”
何如初忙安慰她不会啦,整个人无精打采的,闭上眼睛睡觉。
林丹云见她困了,便说要回去了。她挥挥手算是道别,也没送她下楼。
早早吃过晚饭,还要去上晚自习。想起韩张说钟越身上青了一大片,都是自己撞的——,闷闷地想,自己怎么老是闯祸呢,总是给人留下坏印象!想了想,打车来到城中心最大的药店,说要活血化瘀的药,要好的。从书包掏出一卷皱了的钞票付账。
再回到学校已经晚了,自习铃声早响过了。幸好许魔头人不在,大家都在兴致勃勃议论运动会的事,她悄悄从后门溜进去,大家都没注意,倒是钟越说了声“你来了”,她胡乱点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运动会结果已经出来了,零班在高三组二十八个普通班、两个理科重点班、一个文科重点班、六个补习班里排名二十六,对他们来说,比预想不知道好多少,成绩可算是辉煌。没有拿倒数第一已经谢天谢地,居然还赢了七个班,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
周建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说:“都是钟越的功劳,要不是他五千米长跑拿了个第一,分数一下子升上去了,咱们也就比文科重点班强那么一点半点。不过人家那是女儿国,我们纵然赢了,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大家跟着点头,有人感叹说:“钟越就是钟越,耐力不是一般的好。你看他前面跑一百米时成绩还不怎么样,勉勉强强拿了个第七名,可是一到比拼韧性的时候,就把其他人给甩下了。连专业运动员都一时大意失荆州,被他夺下了冠军,现在还扼腕叹息,说脸丢大了呢。”
有人下结论:“钟越这个人不论是为人还是做事都是一心一意,坚持到底。就凭他跑五千米的那股子恒心毅力,有什么事做不到!将来一定大有前途。大家趁这会儿还是同学可得好好跟他拉拉关系,说不定将来上了杂志封面,咱们也可以拿出去说一说,炫耀炫耀。”一席话说得大家哄然笑起来。
第 7 章
许魔头论功行赏时先总体表扬了大家积极努力进取的运动会精神,然后说:“这次比赛,我们零班一共拿了12.5分,非常不错的成绩,我听到时都吃了一惊,有点不敢相信。韩张这个头带的好,值得表扬;袁林投铅球拿了0.5分,恩,很不错,大家鼓掌鼓励一下;还有何如初,虽然没拿到名次,可是重在参与嘛,一个女孩子,有这种精神,值得所有人学习;还有钟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伸出大拇指,只说了一句:“好样的!”然后拿出一半班费,按获奖名次发给这次参赛的人,以资鼓励。钟越一人独揽大半,便有人开玩笑说要他请客。他当下便笑说请大家去学校斜对面街头那家新开的饺子店吃夜宵。所有人欢呼不已,一窝蜂拥出了教室。
有几个女同学因为大晚上的住得远,家里又有人来接,于是先走了。只有何如初和另外一个女生跟着去参加大家笑称的“庆功宴”。俩个女生委委屈屈缩在屋子一角,看着二十来个男生如狼似虎大吃大喝,小山丘一般的饺子堆上来,不到一分钟,立刻被消灭的干干净净,连盘子都不用洗,光可照人。老板干脆不堆盘子了,直接将钢精锅端上桌,任他们抢去,一边又急急地忙着下饺子。
那女生掩嘴笑说:“他们可真能吃——”何如初皱眉:“跟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哪里是‘上临一中’的天之娇子——”女生大概都不能理解男生怎么能吃那么多——
钟越笑嘻嘻看着大家吃的不亦乐呼,站起来招呼韩张:“你也多吃点。”颇有主人风范。韩张倒在椅子背上,说:“说起来我也拿了钱,是不是也该请一请大家?”有人听见了,立即起哄说该请该请。白吃的晚餐,没有人不乐意。
一伙人又吵又闹,直吃到十一点半。有人说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大家于是撤了。因为何如初说太晚了,不巧小区里路灯又坏了,心虚虚的有点怕。韩张便说:“那我送你回家?干脆在你家睡一晚上得了——反正以前我爸妈出差的时候,也常去你家打游击。”
她立即摇头:“想在我家睡!没门——我家又不是宾馆,交钱还差不多。”钟越听了,便说:“我跟你顺路,送你进去好了。”
她想着还要给他药呢,于是点头,俩人一块出来。
真是夜了,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唯有俩人一轻一重落下的脚步声。道路两侧低矮的树木因为庆祝国庆挂上了五彩缤纷的珠灯,现在还没拆,一闪一烁发出七色荧光,照的人的脸莹莹发亮,眉眼便朦胧含糊起来,像是隔着纱隔着雾,有种虚虚渺渺的美。俩人并排走着,静谧的夜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酝酿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话题,唯有一路沉默。
何如初突然觉得紧张,双手下意识背在身后,不是东张西望就是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看身侧一步之隔的钟越,莫名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钟越见她低头不语,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浓浓的夜色里,有种微醺的沉醉感。半晌说:“你书包重不重?我帮你拿着。”
大家都将书放教室里,顶多带一两本回去温习。只有她,也不嫌累,十几二十本书天天背着上学放学,没把背压弯已是奇迹。韩张曾骂她犯傻,她满不在乎说习惯了,从小不这么背过来了么,照旧背着个大书包在学校里穿梭。
“啊——”一声,从失神中惊醒,才反应过来刚才他说了什么,忙摇头表示不用。钟越手已经托在书包底下,掂了掂,笑说:“跟驼座山似的——没事儿,我拿着吧,反正空手。”她唯有任他将书包从自己肩头褪下。
身体果然轻了许多,试着快跑几步,轻盈如燕,心情也跟着飞扬。回头看了他一眼,“恩”了两声,支支唔唔想说什么始终没说出来,只好羞涩地笑一笑,蹦蹦跳跳跑远了。已经到小区门口,她停下来,回头等他。
钟越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看着她坦然说:“不是说灯坏了吗?我送你到楼底下吧。”她忽然变得矜持起来,含笑摇头:“不要紧,熟的很。”
钟越停了停,便将书包递给她。她双手抱在胸前,微笑说:“那我走了——”低着头从他右侧擦身而过。他见她进了小区的小门,掉转方向离开。
听得身后传来叫喊:“等一下——”他忙回头,见她气喘吁吁跑过来,半弯着腰在书包里胡乱翻弄,好半天才抬头,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说:“差点忘了——,喏,给你。”递给他一个白色小塑料袋。
她解释:“这些是治瘀伤的药,小盒子是擦的,大盒子是吃的,都有说明书,回去自己看——我走了。”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掉头跑开。进铁门前还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钟越本想说自己有药酒,不用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人已经去远了。打开看了看,认得其中一个是很有名气的牌子。于是小心系紧袋子,踏着朦胧的夜色回去。正是农历上旬,一弯新月浅浅淡淡、疏疏离离挂在枝头。
何如初闷头闷脑冲回家,根本没注意到路灯坏了,脚下一片漆黑也完全没感觉,只觉得浑身发热,口干舌燥的。刚出电梯门,家里的门已经从里打开,何爸爸探头出来,责备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爸,这么晚你还没睡啊?妈妈呢?”将书包随便一扔,去厨房拿饮料。
何爸爸拍着她的头说:“知道晚还不回家!下课后上哪去了?你妈身体有点不舒服,先睡了。”何爸爸回家时已经十一点,见女儿还没回来,到底担心,于是一直在楼下等着。
她“哦”一声,说:“同学请吃夜宵,他运动会拿了奖,大家都去了——爸爸,我跟你说,我们班有个同学,他叫钟越,可厉害了,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最好。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
何爸爸看着一脸兴奋的女儿,摸着她头发说:“那你要向人家学习——好了,都大半夜了,洗漱洗漱赶紧睡吧。小心明天起不来,上课迟到又该哭鼻子了。”她做了个鬼脸,蹬蹬蹬跳上楼。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似乎还在参加比赛,心仍然砰砰砰地跳得厉害,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又是喜又是忧的,兴奋的同时又忍不住害怕,冷冷热热掺杂在一起,令年少的她不知所措。终究年轻贪睡,来回折腾了一个来小时,最后还是扑在枕头下朦朦胧胧睡熟了。
自从运动会以后,林丹云便常常来零班串门,有时候找韩张,有时候找何如初说话。因此和零班的一伙人都混熟了,不知怎的,居然连零班教室的钥匙都混到手了,更成了零班的常客。常常和何如初、钟越、韩张他们待在一块做作业。
因为周日下午有半天的假,林丹云便说要跟他们一块去书店买参考资料。上午最后一节是许魔头的课,刚念完最后一题的题目,下课铃便响了。许魔头握粉笔的手在黑板上顿了顿,转身将半截粉笔扔在盒子里,拍手说:“算了,下次再讲。下课。”
众人都觉得惊奇,纷纷说:“老许今天吃错药了么?就剩最后一题了,他居然没有拖堂——”许魔头讲课一旦讲上瘾了,曾经有过拖一个小时堂的记录,大家都快饿趴下了。今天这样,可不像是他的风格。
有同学说:“也许他正有急事,赶着走呢。”韩张在一旁笑说:“哪呀,完全不是这样的。上次全校统一的教师考核调查表,有人抱怨老许拖堂拖太久,因为住得远,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好空着肚子进行下午的考试,当天晚上回家,因为胃痛,还去了趟医院。学校看到了,在每周一晚上例行的教师大会上,隐隐约约提到这件事。所以老许知错就改,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拖堂了。”说完感叹一声:“老许真是个好同志啊。”
大家听了,叽叽喳喳议论一番,都为以后不用拖堂而高兴。那时候,快乐是这样的简单。
因为何如初说有点饿了,林丹云便问:“那你还去不去书店?”她正犹豫呢,韩张推着她就走,口里说:“说好先去书店的,又没有多远。你不会晚点吃啊。”她转身,嘟嘟嚷嚷:“知道了,推什么推,我不会自己走啊。”
几个人去附近一条街上的“求知书店”,这家书店,上下一共三层,比新华书店人气都高。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门面看起来不起眼,转身进去,却有别有洞天、豁然开朗之感。到处挤满了挑书的顾客,大多是上临一中、二中的学生。
因为有新到的哈利波特,何如初便站在圆台前不肯离开。买回家的话,妈妈又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看这些闲书!”没收不说,恐怕还得有一顿好说。只好在书店先翻一翻,一目十行扫一遍。
韩张催了她几次,见她口里答应着,一点要走的迹象都没有,人都钻进书里去了,于是几人先上二楼,那里是各种各样的参考资料,真正的书山题库,苦海无涯。
钟越下楼,见她还是那样站着,怕弄脏了书店的新书,用纸巾垫着手,连姿势都没换。在她身后站了老久,一点动静都没有,完全进入忘我状态,于是凑上前,悄悄说:“你这样站着不累么?到里面坐着看——”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沙发凳。
见她不回答,轻声捅她:“喂,何如初——”好气又好笑,就有这么好看?整个人魂都没了。她迷迷茫茫抬头,过了会儿眼中才有了焦距,无意识后退一步,踩到钟越的脚,这才清醒了,连忙往旁边让去,却又撞到一边的书架——
钟越眼明手快伸出手——扶住书架的同时也将她圈在怀里。大家听到动静都往这边看来,她刷的红了脸,扭过头不敢看人。钟越连忙退开,不着痕迹放下手,强自镇定说:“刚才叫你,好半天都没反应——”其实刚才他也乱的很。
她犹低着头,“哦”了两声,轻声细语说:“一时看入了神——”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几乎面对面站着,又经过刚才那样一番亲密接触,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钟越便说:“那你坐着看吧,舒服些。”说着就要走。
她喊住他:“你下来找我干嘛呢?”钟越暗暗责备自己,这才想起找她的目的,“哦,是这样的——韩张和林丹云他们快挑完了,催着你赶紧买,好回去吃饭。你——饿不饿?”他一直记挂她说饿,所以早早就挑完书,好让她能早点回家吃饭。
她跟他一块上楼,笑说:“现在反倒不觉得饿了,大概是看书看饱了。”钟越问她:“不看了?”她摇头。他又说:“既然这么喜欢,那干脆买回家啊。”她便将缘故告诉他,连带将上次漫画一事都兜了出来。他听着含笑不语,眼角唇边的笑纹柔软如和风。
韩张不耐烦地说:“何如初,说你磨叽还不肯承认!”林丹云也说:“钟越,怎么去那么久。我还等着你给我作参考呢,这本书好不好?”说着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本书,又拿手中的作比较。
钟越走过去,认真翻看了一遍,低声说:“这本书是王希扬主编的,虽然知识点比较全,可是有一定难度;那本是辅导书,我觉得你可以先做那本。”他知道林丹云基础不是很好,王希扬的恐怕吃不消。
林丹云看中了王希扬每一章前系统全面的知识点,便说:“我可以做完那本再做这本。”钟越笑了笑,说:“那样也可以。”知道她平时连作业都是不拖到最后绝不肯做,现在一连做两本参考书,恐怕不太现实,但是还是没说什么。
何如初站在楼梯边见他们喁喁私语,谈笑甚欢的样子——俩个人笑起来的模样真是很亮眼,但是她没有为他们喝彩的心情。她转头怔怔看着窗外——林丹云明白地告诉自己,她喜欢钟越,那钟越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大概很难有人会不喜欢像林丹云这样漂亮的女孩儿吧?
韩张在她眼前挥了挥手,见她木头人一样没反应,便说:“你整天想什么呢?最近老是这样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一语惊醒了她,老是这样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吗?那怎么得了——
她匆匆说:“我先走了——”也不再看钟越和林丹云,一个人自顾自地下楼。韩张忙跟他俩打招呼,说我们先走了,指了指自己和何如初。追上去说:“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啊,你这个人,阴阳怪气的。”
她没好脸色说:“我就阴阳怪气,怎么了?又不关你的事。你跟着我干什么?”韩张叫起来:“嗨——,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这路是你何家的?我就不能走?”她不理他,往相反的方向去。
韩张忙叫住她:“你不回家去哪儿?”
她气鼓鼓说:“这路又不是你韩家的,管我去哪!你可别跟着我啊。”韩张气得说:“小心有鬼跟着你!”转身又上书店了。
钟越和林丹云正下来,见了他一个人,都问:“何如初呢?”韩张没好气说:“谁知道!也不知道谁得罪她了,跟吃了炸药似的,一个人走了。”三人在书店门口分手,各自散了。
第 8 章
何如初一个人闷闷在街上溜达,逛来逛去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觉得肚子饿了,随便走进一家“颜颜”美食城。刚拣了个角落坐下,听到有人叫她:“何如初!”忙回头,原来是以前一班的同学乐颜,拿着试卷像是要出去的样子。她打招呼:“好巧,你也来吃饭?”
乐颜笑起来,“这是我家。”这家美食城便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何如初便说:“我不知道你家是开美食城的。”乐颜笑说:“你家住得远,难得到这吃一顿饭,我请客。”站起来催着师傅赶紧做两个菜上来。
何如初忙推辞,她便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正有事要请你帮忙呢。我有几道题不会,本来要去问人的,既然你来了,就问你吧。”何如初一听她这么说,便说:“你先给我瞧瞧,看会不会。”
半下午时分,也没什么客人,俩人就坐在窗前摊开试卷讨论起来。乐颜爸爸见女儿同学来了,端了饮料过来。乐颜介绍说:“爸爸,这是我同学何如初,她是零班的。”乐爸爸一听,忙说:“哎哟,你是零班的啊!可比我这个女儿有出息多了,将来一定是清华北大的料。”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叹,又端了一大盘水果沙拉上来。
何如初已经习惯了大人这样夸张的羡慕夸奖,虽然愧不敢当,也只有无可奈何照单全收。
有一道证明题刁钻古怪,她一时没解出来,便说:“我带回去给坐我后面的人看看,他很厉害。”乐颜顺口问是谁。她说:“他叫钟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乐颜叫起来:“钟越啊——谁不知道!就长得高高帅帅的那个是不是?”何如初便说:“你认识他哦?”
乐颜兴奋地说:“‘上临一中’谁不认识他啊!就连二中都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大名。运动会上,他出的风头还不够吗?都说他文武全才,出类拔萃,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跟他说啊——上次运动会,有人偷偷拍下他的照片,在女生中间到处流传呢。”
何如初一直都知道钟越优秀,却没想到他这么受女孩子欢迎。咬了咬下唇,半晌说:“倒没听过他和女孩子有什么——”
乐颜叹气说:“听说他那个人客气是客气,但是冷冷淡淡,不好接近。其实像他那样优秀的人肯定眼高于顶,一般女孩子只好望‘越’兴叹啦。再说你们零班又那么偏僻,谁会有事没事就跑过去啊。万一被老师知道了,还要不要命!”
何如初听了,好半天才说:“他人很好的。”语气里似有维护之意。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她便回家了。
回到家,何妈妈问她去哪了,怎么连饭也不回来吃。她说买参考书去了。何妈妈便问:“买什么参考书了?给我瞧瞧。”她这才想起来要买的书一本都没买,于是支支唔唔说书店里还没有。也不解释,背着书包又匆匆返回“求知书店”。
何妈妈看着她的背影说:“这丫头疯了,都高三了,还一天到晚在外头野,也不知道着紧。都是她爸惯的!”想起何爸爸来,便打电话给他,问他晚上回来吃饭吗?何爸爸照例说忙,不回来。
晚上上自习,她想起乐颜的那道证明题,于是回头说:“这道题目,你能帮忙做一做么?”递给他试卷。他忙放下手中的笔,凑过来看了一眼,说:“你先给我,我做做看。”她客气地说谢谢。钟越总觉得她今天神情古怪,跟他格外生分似的,便说:“这有什么可谢的,举手之劳而已。”
下课时他已经解了出来,将解题步骤一步一步讲给她听。她听得点头,恍然大悟说:“哦——原来这样就可以了——钟越,真是谢谢你。”钟越听她又说谢谢,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些客套话,心里毛毛的,仔细看了她几眼,又不好说什么。
韩张老远见他们说得热闹,也跟着凑过来,拿起试卷问:“碰到什么麻烦了?有难题,找我啊!”何如初不耐烦地推他:“去去去,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光知道说说说,正经让你办事又推三阻四。”
“何如初,说话要凭良心!你交给我的事哪次给你办砸了?上次晚自习你迟到,许魔头去开例会前顺路来了趟教室,还是我说你身体不舒服,晚点再来,给你挡住了。你现在说这样的话,怪不得人家说‘最毒妇人心’呢!”
何如初一点都不感激,翻着白眼说:“那你事后敲诈了我一顿‘肯德基’!你就不能诚心诚意帮人忙吗?你看人家钟越——,就不这样。”
韩张不但不羞愧,反倒嬉皮笑脸说:“人家钟越哪好意思呀,咱们不是熟嘛——”说着手搭上她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样儿。
她皱眉,瞪着眼说:“把你的猪蹄拿开——”韩张更来劲了,站起来说:“猪蹄是不是?我让你看看猪蹄的厉害——”一脸奸笑地伸出手,作势要掐她脖子。
何如初一蹦三尺高,连忙跳起来,拉着钟越的袖子说:“钟越,钟越——你帮我把他两只猪蹄砍下来喂狗吃!”
钟越站起来,挡住韩张,笑说:“好了好了,再闹该上课了——”面上淡淡笑着,握住韩张手腕的力道可不轻。
韩张本来就是吓下她,当下揉着手腕说:“钟越,你够狠啊,见色忘友,你看你看,都红了——”伸出手给他看。
钟越不说话,抱歉地笑,上课铃响,各自回座。
“上临一中”从初中部起,是从来没有周六周日的,高三年级一个星期只有周六晚上、周日半下午这一点假。每到周六晚上,因为不用上冗长的晚自习,大家都比较兴奋,三三两两邀着出去玩乐。
好不容易又挨到周六,最后一节是范老师的英语课,她抱着大摞试卷进来,拨了拨额前的卷发说:“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占用大家一些时间,将这套试卷做完。”无视众人无声的抗议,把试卷分发下去。这一考试又得两个小时。
何如初无精打采地拿出笔,烦躁地看看周围,对于老师这种公然侵占学生仅有的一点休息时间的行为居然没有人表示不满。闷闷地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零班么?对于任何情况都能处变不惊,咬牙承受——其实其他人未必不抱怨,只是大部分人都藏在心里,等着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人站出来指责,好跟着附和。偏偏零班的人全都自觉过了头。
她气恼地靠在椅背上,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考考考!考死算了——”因为大家都没反应,她只好小声嘀咕,发泄心中的不满。动作大到坐她后面的钟越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她,而她当然是浑然未觉。
直到考完试,她脸色还是不好,依旧气鼓鼓的。书一本本从课桌里拿出来,重重甩在桌上,又重重塞进书包里。钟越觉得那些书一定跟她有仇,想了想,从后面拍了拍她肩,“何如初,晚上要不要出去放松放松?”
她连忙回头,睁大眼睛问:“你有节目?去哪?”一听去玩就来精神了。
钟越微笑,抬了抬眉说:“刚才听人说电影院正在放‘珍珠港’,你不嫌闷的话不如去看电影,怎么样?”
恰好在外面等他们下课都等烦了的林丹云走过来,忙拍手赞同,说:“听说‘珍珠港’拍的可好了,场面宏大,画面唯美,跟‘泰坦尼克号’有的比。我们这就去吧,路上随便买点什么吃。”
韩张也考得有点气闷,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几人也不回家,直接坐车往电影院去。在路上,何如初突然叫起来:“哎呀——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回去肯定又要挨骂了。”一想到妈妈疾言厉色的责备,心情不由得打折扣。
韩张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呀,又不是没被骂过。你,我,还有林丹云,不是从小骂到大的嘛!”林丹云也说她大惊小怪,骂就骂呗,又不是一次两次。她于是不好说什么,只有无奈地耸肩。
一下了车,钟越指着公用电话说:“何如初,要不你打个电话回家?”她想了想,点头。钟越便领着她到马路对面。
“妈妈,我不回家吃饭了,晚点才能回去——”几句话说得吞吞吐吐,支支唔唔。
何妈妈一听就知道她又不知道上哪玩去了,沉着声音说:“怎么又不回家吃饭啊?干什么去?”何爸爸正看新闻呢,听到是女儿的电话,连忙抬头,注意听着,说:“既然不回家吃饭,你问她身上带钱了吗?”
钟越正站在一边呢,她不好睁眼说瞎话,只好硬着头皮说:“跟同学去看电影——”
何妈妈语重心长地说:“初初,你这都高三了,等你高考完,要看多少电影——”话还没说完,何爸爸拿过话筒,说:“去吧去吧,记得早点回来。你一个人还是和同学一块儿?注意安全。”
她说和韩张他们一块儿。何爸爸才放下心来,又问她吃饭了吗,有没有钱,叮嘱一番挂了电话,对何妈妈说:“孩子天天念书,不是上课就是考试,难得出去玩一次就让她去,劳逸结合嘛!”
何妈妈皱眉:“没有不让她休息。只是天都黑了,一个女孩子连饭也不回家吃,像什么话!你们父女俩都一个样,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整天不见人影。”何妈妈这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何爸爸听了,扔下遥控器站起来就走,口里说:“我上楼洗澡去了。”
何如初打完电话翻书包到处找钱。她也没有钱包,零用钱都是随手一塞,转头就忘。等她好不容易从最里一层翻出一把皱了的钞票,钟越早替她付了。拉着她的手臂说:“走吧,大家还等着呢。”
几人买了票进场,何如初先去洗手间。林丹云说要买零食饮料,韩张嫌麻烦,说她又不是不认识路,不肯陪她去。她拉着钟越的手央求:“钟越,跟我一块去吧,电影院人多,挤来挤去怪慌乱的——”钟越当然没法拒绝。
何如初回来,看了看问:“他们呢?”韩张懒洋洋地说买吃的去了,说完闭目养神。她抬头到处张望,远远地见钟越将林丹云护在怀里,隔开拥挤的人群,一步一步朝这边挪过来,俩人靠的极近,钟越下巴正好搁在林丹云头上——
昏暗的灯光忽然觉得刺眼,她忙低头看着脚下,不言不语。连韩张趾高气扬指挥她:“你坐过去点——“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斗嘴,而是呆呆地移过去一个座位。
连电影如何开场都不知道。等到偷袭珍珠港时,好不容易看进去了,雨点般的炸弹落下来,到处是一幕又一幕的人间惨剧。她捂住唇,眼眶泛红。韩张大呼过瘾,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嘲笑:“什么时候你这么多愁善感了?”
她转头死命瞪他,不经意间看见林丹云紧紧拽着钟越的袖子,一副小鸟依人、我见犹怜的模样,而钟越正低头对她说着什么。
韩张从萤幕上收回视线,见她人呆呆的,似乎魔住了,伸出中指弹了下她额头,说:“傻了,看什么呢?”说着也跟着回头,挑眉怪叫一声,打趣说:“你们俩卿卿我我的干什么呢?”说完又拍自己的脑袋,拱手说:“就当我没看见,继续啊,继续啊——”
她对韩张不轻不重的一招“弹指神通”反常的没有抗议,木木地背过身去,眼睛看着走廊上的出口,不发一语。
钟越坐正身体,解释:“刚才林丹云没明白过来山本五十六为什么能成功偷袭珍珠港,我正跟她解释呢——”
韩张笑得古怪,说:“我们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知道——”一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样子,又敲着何如初的头说:“眼睛看哪儿呢,看电影是正经!”她忙坐好,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认真盯着萤幕。那样子不像来看电影,倒像是上课听讲。
等放到男女主角亲热的镜头,几个半大不小的年轻人都不自在起来。若是都是男生或全是女生,彼此说不定会调侃几句,因为有异性在场,所以才会分外觉得尴尬。何如初屁股磨着坐垫,左右不是,脸热热的,眼睛瞄了瞄最外边的钟越,见他神色似乎闪烁了一下,更觉尴尬。韩张怪叫起来:“儿童不宜,儿童不宜——何如初,你还没成年——”
何如初羞愤地掐他胳膊:“闭上你的乌鸦嘴!安安分分看电影你会死呀——”掐的他杀猪般叫起来。
钟越转头看了他们一眼,眸光在俩人身上流连了好一会儿,顿了顿,才低声说:“大家都看着我们呢——”果然,前后的人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们,韩张这才安静下来。
幸好亲热镜头不多,一闪就过,几个人暗暗吐口气,如释重负,才又看起来。
出了电影院,林丹云对钟越说:“那个男主角死的好惨,长得那么英俊——”声音哽咽,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睛里有点点泪光。
钟越便说:“他死的有价值。身为军人战死沙场,也算求仁得仁。”
何如初也觉得英俊的男主角不应该就这么凄惨的死去,听到钟越这样一番深刻的评价,更觉自己见识浅薄,当下惭愧不已。又见林丹云和他有说有笑,心情更加黯淡,拉着韩张说:“我们先出去吧。”
钟越越过重重人群,看着他们的背影穿过旋转玻璃门,最终消失在长长的台阶下。
因为人太多,两拨人挤散了,何如初整个晚上黯然不语,没有心情再等下去,便提议:“时间不早了,我们先走吧。”韩张想钟越他们找不到人,自然会回去。俩人于是先一步离开。
钟越却急得不行,到处找何如初,看见长发背影就追上去,待发现不是,失望之情不由自主流露出来。林丹云气喘吁吁跟在他身后,说:“别找了,他们肯定先走了,我们回去吧。”
钟越还要等,说:“万一他们没走呢?我怕何如初出事,刚才打电话回家,她家里人很担心她的安全。”林丹云只要跟他在一起便心满意足,心甘情愿陪他一直等到人潮散尽。
偌大的广场只剩下几个摆摊的小贩,林丹云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手指,立马又缩回来,说:“走吧,他们这会儿说不定到家了。”仅仅这样的接触,已经让她脸红心跳,口干舌燥。
钟越站在台阶上全场环视一周,再次失望,唯有点点头,先坐车回去。
第 9 章
因为夜深了,他便送林丹云到校门口。林丹云有点舍不得今天晚上俩人单独相处的光阴,于是说她家住学校另一头,要穿过桂花丛和篮球场,这会儿这么晚了,乌漆抹黑的,心慌慌的有点害怕。他便直送她到楼下。
恰好经过篮球场时,因为是周六晚上,难得不用上自习,还有不少人在打篮球,都见俩人一起经过,然后钟越一个人回来。钟越自然是无人不识的,林丹云又是“上临一中”有名的美女,于是才子佳人的流言不胫而走。
这个流言首先在女生中间流传开来。有一天何如初在去教师办公楼交英语作业的路上碰到乐颜,乐颜拉着她一脸神秘说:“听说钟越和艺术班的林丹云在谈恋爱,你跟他们都熟,是不是真的?”何如初听了吃惊地看着她,好半天才问:“你听谁说的?”
乐颜边吃手上的香蕉边说:“大家都这么说。说看见钟越送林丹云回家,还说她有事没事就往零班找钟越呢。”
何如初面对她的追问,只摇头说不知情,匆匆回到教室。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林丹云喜欢钟越自己是早就知道的,又想起看电影那天晚上,钟越对林丹云的神情——虽然学校明令禁止谈恋爱,但是也不是不可能。学校里不是照旧有许多情侣顶风作案嘛!
胸口疼疼的难以呼吸,有些伤心。于是没有立刻回教室,反而站在螺旋楼梯的尽头站着吹了会儿凉风。已是十二月份,虽说南方的天气冷不到哪里去,但是北风呼呼灌进领口,还是冰凉侵骨。
直到急促的铃声响起,她才缓过神来,跑着赶回教室。刚坐下,钟越递给她一张试卷,压低声音说:“大课间时王老师过来了,发下上次考的语文试卷。你不在,我就先给你收着了。”
她点头说谢谢,没有回头看他,接过试卷往抽屉里一塞,翻出化学书专心听讲。
下课后,钟越说:“何如初,你的语文试卷我看了,文言翻译连错了两道。”说着拿出自己的试卷,将红笔圈出的递给她看,说:“这是倒装句型,翻译的时候将‘之’字前面的内容放到后面就可以——”
她忽然不耐烦,推开椅子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钟越做好标记,还一心等她回来。可是她踩着上课铃回教室,教物理的高老头就跟在身后。
下午上课,王才女评讲试卷,只通篇翻译了一遍,并没有重点讲倒装句型。她还是听得似懂非懂。钟越还特意问她弄明白了吗,她胡乱点头。
下了晚自习,钟越走出图书馆又折回来拿模拟试卷,却见她在虚心请教周建斌倒装句型到底怎么倒装的。看着俩人低头讨论的情景,恍然未觉他的到来。拿了试卷,静静走开,临出门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刘海有些长了,滑下来遮住了眼睑,留下一重淡淡的暗影。
何如初再也不肯问他问题了,不是问前面的周建斌就是问其他人,宁愿皱着眉头,不甘不愿地去找韩张,舍近求远。又一次见她拿着辅导书去找韩张。韩张讥笑她怎么学的连这个都不会。她怒气冲冲说出这种题目的是混蛋。其实韩张一时半会儿也没解出来,她又嘲笑他。俩人又争吵起来——
他不由自主站起来,很想拉她回来,伸出的手又缩回来——
这时林丹云推开门进来,搓着手笑嘻嘻说:“哎呀,还是你们班条件好,有空调,多舒服。外面风可大了——”
有人起哄:“钟越,美女找哦——”钟越笑笑不当回事,倒是林丹云,被大家调侃的有些不好意思。
林丹云凑过来问他干嘛呢,他说做奥数题。许魔头有意让他参加全国数学竞赛,给了他几套试卷,要测一测他的程度,然后单独给他授课。
林丹云见他在忙,虽然有满心的话要说,知道他是学习重于一切,不好打扰,于是转头去找何如初,见她和韩张又在吵架,场面有些失控,便说:“哎呀——你们两个从小到大吵了十几年,烦不烦啊!何如初,你不觉得跟韩张这种人吵架是一件浪费时间精力的事吗?”
何如初忙使劲点头,不屑地看了眼韩张。摸了摸肚子,经过这么一吵,倒是觉得有些饿了。其实吵架也是一体力活儿啊。
林丹云见她还愤愤地说韩张是丈八的灯台,只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忙说:“不是说饿了吗?回家吃饭吧,晚上还要上自习呢。”拖着她去了。
林丹云一出零班,便有人拿钟越开玩笑:“钟越,你就让林丹云这么走了?一句表示的话都没有?”
钟越头也不抬,根本懒得理会。背地里的闲言碎语他多少知道一点,只当是大家吃饱了没事时的玩笑话,一笑置之。繁重学习之余,大家也就喜欢乱点鸳鸯谱,拿人取笑作乐。
一人推他说:“钟越,林丹云可是美女,多少人想追都追不到呢,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大家都笑起来,都说美女倾心,此生何憾!
钟越见玩笑开得有点过了,便斥道:“瞎说什么呢,就知道无中生有。没有影的事儿也编的头头是道,真服了你们。”
连韩张也凑趣说:“怎么没影儿啊,群众的眼睛雪亮着呢。林丹云那女人,从小就心高气傲,偏偏对你低声下气,你还不承认。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大大方方站出来,抱得美人归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说得一群人拍手叫好,大声起哄,连伏案做作业的几人也都抬头看他有什么反应。
不知为何,钟越今天一见韩张便有些不耐烦,当下站出来,冷冷地说:“韩张,你若喜欢林丹云,便去追她,我绝不拦着你。拿我做挡箭牌算怎么一回事?大丈夫要敢作敢为。”
一句话堵的一向能言善道的韩张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钟越反过来诬陷他。回过神后连忙澄清:“林丹云那女人,我们同住一栋楼里,从小光屁股长大,还是算了吧——”见钟越仍旧阴晴不定看着他,连忙拱手说:“哥们儿,算兄弟一时失言,你钟越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林丹云的事,兄弟我再不提起总行了吧——”偷偷抹了把冷汗,这才算是真正领教了钟越的厉害。
大家见钟越似乎动了怒,连忙跟着打圆场,都笑说:“开玩笑嘛,何必当真呢,大家也就说说而已——”心里都在纳闷,瞧他对林丹云不痛不痒的样子,俩人似乎真没什么。
钟越笑说:“我知道你们闲着没事,一天到晚捉弄我,拿我穷开心呢。只是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嘛,根本没有的事儿,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一口否认了。众人连忙岔开话题,讨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
经过此事,韩张背地里跟人说:“别看钟越平时不多话,谁找他问题目都耐心讲解,一副好性儿,真正发起威来,就是一只老虎。光是吼一吼,大家的腿就得抖三抖。”大家觉得他连林丹云这样的美女也看不上眼,未免太挑剔。
虽然流言渐渐散去,可是何如初还是不肯问钟越题目,也不大理睬他,轻易不肯跟他说话。连周建斌也慢慢察觉了,曾笑问她是不是和钟越吵架了。
冬天天黑的早,加上下了一点冰雨,不到五点路灯陆陆续续就亮了。钟越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推门进来。老远就见她趴在那里,头枕在胳膊上不言不语地看着抄在白纸上的数学题,是下午许魔头临走前留下的。
有另外一个女同学过来聊天,问她怎么没精神,唇色苍白,是不是病了。她压低声音说肚子有点疼,可能是刚才吃冰淇淋闹的。那女同学说她大冬天不应该吃冷饮,又问她许魔头留下的思考题会做么。俩人讨论来讨论去也没得出个结果,那女同学因为有人叫她,于是先走了。
他忍不住说:“其实这道题换个角度就很好解了——”拿过她的纸和笔,却见她将头埋进臂弯里,一副拒绝听的样子。再也忍不住,终于问了出来:“何如初,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问的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她愕然抬头。他又说:“我觉得你最近的态度有点奇怪,我总在想,你跟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低着头,好半天没做声。
他又说:“比如这道思考题,问我也可以啊——”
何如初绞着手指头,笨拙地说:“恩,恩——我是怕麻烦你——”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她总觉得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潜意识里也许是自卑——
“同学之间,互相帮忙不是应该的嘛!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其实他很想她对韩张那样对他不客气。每次看见俩人吵架,他都有些眼热——
他见她仍然没表示,便说:“互相讨论能加深理解,对我也有好处。你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是不找你帮忙!”
她才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身背对着他。因为天冷,她将头发放下来挡风,细碎的发梢直垂到桌上,如墨一般渲染开来,弄的他心上也沾上墨迹。
晚上考理综,连续数小时的紧张忙碌过后,人人瘫在座位上,几乎无法动弹。直到试卷收上去,她才无可奈何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有气无力地收拾书包,弯下腰捡地上的笔,一眼瞥见椅子上隐隐的一点红迹,蓦地反应过来,脸刷的红了,赶紧又坐下。还不忘偷偷打量,看有没有人发现。
懊恼地想,怪不得刚才考试时一直觉得不对劲,可是时间实在是太紧了,哪里注意的到!因为上身穿了件鹅黄色短外套,偏偏挑了件长款的奶白色裤子——这下该怎么办?这么明显,万一被人看见,以后可以不用活了。急的大汗淋漓,却又羞于说出口,年少的她此刻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见。
只好磨磨蹭蹭等大家先离开。却因为刚考完,不少人围在钟越身边跟他对答案,迟迟没有离去。她急得不行,浑身燥热,扭来扭去,到处不自在。好不容易听人吆喝:“快关灯了,走吧走吧,错了就错了,这会儿再说也没用。”几个男生才陆续离开。
韩张招呼她一起走。她忙摇头,“你先走吧,我等会儿再走。”他背着书包过来,像往常一样扯着她说:“大晚上的你有什么事儿啊?走啦走啦。”她恼怒地推他,“我就有事,就不走!”心里更加急了。韩张见她无缘无故发火,喃喃说:“这女人疯了。”摇头晃脑自己先走了。
钟越还在做许魔头给他的试卷呢,抬头一看,整个教室空荡荡的,只剩她还没走,便说:“时间不早了,还有十分钟就关灯了。”说着收起纸笔。见她还是一动不动坐着,头快低到地上去了,于是伸出手轻轻推了她一下。抬头见她神色不大对劲,脸红红的像抹了胭脂,咬着唇欲语还休——,忙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摇头,一脸尴尬地看着他,细声细气说:“你先走吧,我来关灯——”说着不安地动了动。钟越见她如此反常,又一副难于启齿的为难样儿,又见她上身直挺挺坐着,放在腿上的双手不断紧握,松开——突然反应过来,到底明白了一点,低声说:“一直坐着总不是办法。”
何如初羞的整张脸可以滴下血来,低声哼道:“你先走——”
钟越见她穿着白色裤子,于是脱下自己的长风衣,口里说:“我衣服长,可以先遮一遮——”
她慌乱无助下唯有点头,接过他的风衣,转过头不敢看他——“你先出去一下。”看着他带上教室的门,连忙跳起来,胡乱收拾干净,穿上他的风衣出来。
钟越并没有走,在门口等她呢。何如初见他把外套让给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薄毛衣,低声问:“你冷不冷?”他笑着摇头,“还行。这会儿雨停了,不怎么冷。走吧,学校里估计只剩我们俩了。”
踩着积水,踏着昏黄的路灯逶迤而去。一路无话,到了小区门口,何如初开口:“衣服——洗好后还你。”他点点头,说不急着穿,手插在裤兜里走了。
一到家忙忙地洗澡,亲自把衣服洗干净晾好,已是深夜时分,起风了,听见风过枝头哗哗的声音。何妈妈过来敲门,问她怎么还不睡。她答应一声,看着挂在窗前长长的风衣,腰带随风起舞,心里暖暖却又涩涩的,似悲似喜,说不清道不明。轻轻叹口气,拉上窗帘,关灯睡觉。
第 10 章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到处潮湿,就连床单被褥似乎都沾上水迹子,睡的不干爽。漫天风雨中迎来新的一年。
法定节假日,就连他们也有一天的假,只不过晚上还是要上晚自习。天天六点半起床,好不容易可以睡个懒觉。她听着窗外急一阵缓一阵的风雨声,天光暗暗的,像晚上,心里越发安逸懒散,赖着不肯起床。何妈妈连催了好几次,见她蒙着被子哼哼哈哈,只得由她去。
电话响,林丹云问她干嘛呢。她捂着唇打哈欠,说睡觉呢。林丹云叫起来:“都十一点了,还睡呢,你猪啊。快起来,快起来,‘云裳’新到了好多漂亮的冬装,我们看看去。”她说外面下雨,不想去。林丹云哪肯罢休,说:“你先起来,再睡不怕腐烂啊。吃了中饭我去找你。”
总不能在床上躺一天,拖拖拉拉爬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推开窗,见外面还飘着霉风细雨,不由得咒骂:“哎——,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才会晴啊!”转头见钟越的风衣还晾在那里呢。拿下来摸了摸,潮潮的好像还没干。
何妈妈曾问衣服是谁的,她支支唔唔说晚自习冷,同学借给她的。何妈妈又关心地问哪个同学,她为了省事,便说是韩张的。何妈妈这才没话了。
天天这样下雨,屋子里都可以挤出水来,还想衣服干呢。于是从楼下提了台电火炉上来,一点一点烘干。生怕烘焦了,坐在一边看着。
偷偷翻着《哈利波特与密室》——后来还是背着母亲买回来,堂而皇之藏在书包里,天天背来背去就不怕搜出来了。听到门被推开,手忙脚乱往床底塞——回头一看,见是林丹云,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心有余悸。
林丹云闷笑:“干什么坏事呢?我看看。”从被子里抽出书,一把扔在地上,说:“这都不让看呢?我说你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她没好气说:“你以为人人都学艺术呢。我们将来可是要真刀真枪上考场。”
林丹云不理她,转头看着电火炉,犹疑说:“这衣服好眼熟——怎么像是钟越的?”她对钟越的点点滴滴分外上心。钟越长得高,穿风衣特别有味道,所以她认得这件衣服。
何如初立时像被人抓住小辫子,有些慌乱地收起来,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去‘云裳’买衣服吗?还去吗?”
林丹云不答话,从她手里拿过来,仔细翻看,衣领上还别着“上临一中”的校徽。转头看她,不轻不重问:“这是不是钟越的?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只得转身,硬着头皮说:“当然是他借我穿的。我烘干了好还他。”
“哦——是吗?”她侧过头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言辞闪烁,低着头不敢直视她,更加怀疑。
于是问:“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借衣服给你穿?”
“恩,恩——我冷,他就借给我穿了。”
“你们教室不是有空调吗?”她还是不相信。
“恩——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借给我的。”大冬天的,越说汗越多,大概是烤火烤的——
“那你当时怎么没还他啊?还给他洗了。”一个女孩子给男孩子洗衣服,不由得她不多心。
何如初差点快没词了,索性说:“当然要帮人家洗啊,总不能穿了人家的衣服还脏的还回去,有这个道理吗?”
林丹云好半晌没说话,半天才说:“他对你很不错。”
她尴尬地说:“我们是同学啊,又是前后座,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连忙岔开话题,“都半下午了,你还去不去买衣服?我陪你一块去——”
林丹云打断她:“不了,下雨呢,改天晴了再去吧。我要回家了,还有试卷没做完呢。”也不要她送下楼,一个人走了。
何如初知道她是不高兴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虚,可是她没做错什么啊,闷闷地想,只不过一件衣服罢了——
新年过后,就要忙着准备期末考试了。今年“上临一中”又和另外几所实力相当的省重点中学举行联考,学校很重视,说大家一定要考出好成绩,给学校争光。特别是零班,责任重大。许魔头三番五次提醒大家认真复习,步步为营,切不可大意失荆州。
许魔头这个人其实很有意思,教的是数学,却总喜欢文绉绉地说话。比如批评某人大吵大闹:“人家说风在吼,马在叫,我老远就听见你在咆哮!你比黄河还闹腾呢!”配合他的小鼻子小眼睛特有的腔调说出来,特别有喜感。大家后来给那个同学取绰号就叫“黄河”,有段时间见到他就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常常引起哄笑。
又比如他讲完一道例题,要给大家出思考题就说:“来而不往非礼也,礼尚往来——下面这道题就由大家来完成。”尾音拖的老长老长。还有更绝的是他“说文解字”——每个学期都有整风运动,以消除班上的“歪风邪气”(许魔头的原话),他说:“犯一两次的错误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到第四次就不可容忍了!什么是‘罪’,四非就是罪啊!事不过三,过三就是‘罪’……”
诸如此类数不可数。有好事之徒闲来无事,编了本《许魔头经典语录》,在班上到处传阅,非常红火。
随着大考的临近,何如初根本没心思想其他的,天天忙着复习还来不及呢。大考前几天,大家埋头苦读,不等着学校赶人绝不回家。何如初见其他同学这么刻苦,也不好意思偷懒,天天背着个书包早出晚归。倒是何爸爸心疼的跟什么似的,哄着她说考完了要带她出去好好玩一玩。
因为下周一就考试了,周六晚上虽然放假,可是大家都窝在教室看书写作业呢。林丹云也凑了过来,几个人把桌子一拼,围坐在一块儿讨论。韩张刚打完篮球回来,嚷嚷着说热,脱了外套搁在一边。
何如初站起来使劲跺了跺脚,又呵着气回来搓手。钟越便问:“你觉得冷啊?”她不好意思,只说还行。韩张张口就说:“这哪冷啊,你看看操场上,人家还穿短裤打球呢。你看看你穿多少,包的跟粽子一样。每次叫你出来运动,就推三阻四不情不愿,现在知道后果了吧,弱不禁风整天跟林黛玉似的……”
她翻白眼,“你哪里来这么一车的废话!我说我冷了吗?我坐烦了,站起来活动活动也不行啊!”韩张耸肩,说她死鸭子嘴硬。钟越便说:“我把空调开大吧。”她还在跟韩张赌气呢,忙说:“不要不要——我不冷。”
钟越皱眉,突然伸出手捏了下她的手指,说:“跟冰似的,还说不冷。”站起来走到讲台前,从身上找出钥匙,开抽屉拿了遥控器。多媒体设备的钥匙都是由他管着。
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别说是其他人,就连何如初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因为他做得自然之极,毫无做作之感,仿佛纯粹是无心之失,她愣了一下也就回过神来,心跳恢复正常。就连韩张,睁着眼睛好奇的在她和钟越之间来回打量,嘴巴蠢蠢欲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有林丹云,脸色突变。正因为她对钟越比其他人都熟悉,所以才知道他下意识的无心之失代表什么。
钟越走回来,说:“要不,我跟你换座吧,空调正对着我这儿呢。”说着就动手收拾书本。韩张忙拦住他:“哪里这么麻烦!”转头对何如初说:“你要还是冷,穿我衣服好了。”拿过外套递给她。
钟越看着他们,手上的动作不由得一顿。
何如初还在生刚才的气呢,沉着脸说:“谁要穿你的衣服!脏不啦叽的——”韩张突然站起来,一手按着她肩膀,沉声说:“怎么现在嫌我脏了?以前一个碗吃饭还什么事都没有呢!”平时何如初也天天骂他脏,都当耳边风吹过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莫名动起怒来。
何如初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不都是这么吵过来的么?好好的又认真生起气来!更加不忿,冲口而出:“谁跟你一个碗吃饭!我这辈子最倒霉的就是认识你!”
韩张气得眼皮都在跳,他今天分外沉不住气。过了好半晌却又突然笑起来,痞痞地说:“何如初,你还别装着没事人一样。小时候还说要嫁给我呢,这会儿倒说不认识我!哎——你先别发火——林丹云,你说她有没有说过这话?”
林丹云抿着嘴笑说:“虽然不记得了,但是肯定有。小时候扮家家酒,你们俩不是老扮爸爸妈妈吗!哈哈哈——”说完笑起来。
何如初恼羞成怒,又急又气,指着她说:“好啊,林丹云,胳膊肘往外拐!看我以后还陪你去逛街!”冲过来打她。林丹云忙躲,拉着韩张说:“这是你捅出来的马蜂窝,赶快解决!好歹我刚才还帮了你呢。”
韩张站起来要挡住冲过来的何如初——钟越先一步扯住了她的手,静静说:“别闹了,坐我这儿吧。”她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暖暖热热的,心也跟着暖热起来。果然在钟越身边坐下,安安静静不说话。
看的韩张和林丹云都是一愣,唯有讪讪地重新坐下。
韩张见他们并排而坐的情景,往日没有多大的感觉,此刻却不自在,于是没话找话说:“何如初,你不说冷吗?衣服给你——反正我嫌热。”
何如初诧异了下,他很少用这么一本正经的语气跟她说话。通常都是当着长辈或是陌生人的面才会这么礼貌——今天也不知吃错什么药,也不好再生气,便说:“我坐空调底下,这会儿不冷。你自己穿上吧,等会儿就该冷了。再出去吹冷风,一定感冒。”
韩张笑嘻嘻说:“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嘛!”何如初翻白眼,“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钟越默默听着,也没说什么,拿过纸和笔,开始做题。大家于是都静下来,各自忙各自的。只有林丹云,不是读书的料,打着哈欠东张西望。
空调的暖风吹的何如初的头发扬起来,怎么压都压不住,她索性不管了,闷头做试卷。漆黑的长发嚣张地越过楚河汉界,直飞上钟越的肩膀。他觉得脖子痒痒的,伸手去挠,才发觉是她纷飞的散发。小心翼翼感受头发擦过耳边的那种感觉,麻麻痒痒,缠缠绵绵,如阳光下缠绕的丝线,若风中传来的酒香,如水上奏起的笛音,又似云层下的月光,若有似无,随断随续。他微微闭上眼睛,浑然忘我,一心一意享受心中不可言说的微妙感情——
其他人都在低头做作业,没人察觉。只有林丹云,见了他这种走神的样子,“砰”的一声如泰山压顶,天地瞬间失色。当下即站起来,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惊醒,面面相觑,都问:“她怎么突然走了?出什么事了?”钟越耸肩摇头,表示不知道。
都以为她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所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哪知道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半,还没见她人影。大家要回去了,何如初便说:“我帮林丹云收拾东西吧,先放我这里,明天拿给她。”
几人一块出来,在楼底分手。
第 11 章
钟越和何如初刚要出校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俩人转身,见是林丹云。何如初便说:“你的书还在我这儿呢。”从钟越手里拿过自己的书包,要把书给她。
林丹云见虽说好说话但一向和人保持距离的钟越竟然自然而然帮她拿书包,好不容易压下的不甘不忿如星星之火,燎原般烧起来。也不看何如初了,自顾自站在钟越前面,僵硬着身体说:“钟越,我有话跟你说。”
俩人听得一惊,何如初呆呆看着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钟越也察觉到空气中的不寻常,却故意以轻松的口气说:“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啊!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马上要关校门了。”
林丹云倔强地站在那里,不依不饶说:“不,我现在就要说。”一副下了决心不再回头的狠绝样儿。钟越看了眼何如初,保持沉默。何如初想说一点什么打破僵局,终究没说出来。
林丹云不看俩人,兀自对钟越说:“走吧。”率先举步。钟越唯有跟上前,走了两步又回头,轻轻说:“没事儿,你先回家吧。天晚了,不用等我一块走。”何如初看着俩人的背影消失在桂花丛间,闷闷地回去了。
林丹云在最大一棵歪脖子桂树下站定,一字一句说:“钟越,今天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钟越是个极聪明的人,一颗心十七八个窍,水晶玻璃心肝人儿,有些事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能敷衍就敷衍,不撕破那层纸最好。现在见装不下去了,干脆说:“好,你说,我听着。”
林丹云便直接说:“钟越,运动会时我就喜欢你,一直不敢说。晚上颠来倒去想了个透,其实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哪怕被你拒绝呢,也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干脆利落,强过不清不楚闷着。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
钟越站在树影里,浓黑的暗影遮住了上半身,使人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好半天低低地说:“我们即将面临高考,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林丹云心一点一点凉下来,在猜测这是不是他变相的拒绝,犹不放弃,“我知道你是个认真学习的人,和我不一样。那好,我问你,以后呢?高考迟早要结束,那时候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
钟越犹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说:“到那时候,大家天涯海北,当然是各自散了。”
林丹云跺了跺脚,气恼地说:“你别管这些,我只问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和我交往!你到底给人一句爽快话,痛痛快快的!”
钟越于是默不做声。
她渐渐绝望之余,突然低声下气说:“钟越,只要你说好,我便等你。高考你要去哪里,我便跟你去。”语气已近哀求,完全放弃身为女性的矜持和自尊。喜欢一个人竟然可以为他如此卑微,连自己都始料不及。
可是一个人下了多大的决心,便要迎接多大的打击。
钟越迟疑半天,最后说:“林丹云,我不值得你这样。”
林丹云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啪”的一声重重掉在地上,尽量不使颤音泄露出来,“你告诉我,谁值得?”喉头哽咽,还得拼命忍着,真是辛苦。
钟越转过身,淡然说:“总有人比我更值得。”说完就要走。其实钟越心性凉薄,骨子里最是冷情。可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钟情于某事某人,比热情感性的人要坚持的长久的多。这种人不轻易动情,一旦动情,便执著到底。
林丹云在他身后问:“那么——谁又值得你这样?这样对我——”啜泣声一点一点在空旷的冬夜里化作一团白气,随风飘远。舌尖像尝过胆,苦的无法倾诉那种无力无奈无声无所适从的窒息感。
钟越脑海中某个人影一闪而过。他欠了欠身,表示抱歉,走了出去。
林丹云紧追两步,大声问:“你喜欢何如初,是不是?”终于问出来了,虽然苦涩,可是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却轻了许多。
钟越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避而不答,“很晚了,早点回家睡觉。后天就考试了。”
说完加快脚步,赶在校工关门前,闪了出去。一路上他也在问自己,“钟越,你是不是喜欢何如初?”一个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安稳。
林丹云万念俱灰回到家里,她母亲赵书记皱眉说:“怎么现在才回来?一天到晚不念书也就算了,整天跟一些不长进的人出去鬼混。”
她心情不好,没像往常一样不做声,反而大声说:“我没出去鬼混。”她一直都没有,虽然成绩不好,却从来没有像艺术班的其他女孩子一样乱来过。
赵书记正为这个女儿头疼呢,文不成武不就,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在同事面前都抬不起头。
当下怒道:“你还敢顶嘴,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看看你这次考试成绩——”说着把试卷掷到她脸上,气得脸发青,骂道:“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晚上出去时正好碰到她班主任,说她最近经常不上晚自习,人也恍恍惚惚的,精力不集中。
现在见她不但不反省,还敢顶嘴,更是浑身的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说:“这次文化课考试,你若还是不及格,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丹云甩手,不忿地哼道:“有本事你干脆把我打死,一了百了!” 母女俩倔起来一样的臭脾气,谁都不肯妥协。锤子和顽石,非但打磨不成美玉,碰在一起,犹如火星撞地球,劈里啪啦爆起来。
赵书记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巴掌打过去,耳光响亮,清脆非常,周边的空气似乎都冻结了。她挺着脊背咬牙站在那儿,眼眶不由自主红了,强忍住委屈,还嘴硬说:“要打你就打个够!”
赵书记见她右边的脸全红了,知道一时下手重了,第二掌哪打的下去,怕她受刺激后不管不顾作起反来,当下疾言厉色说:“回房睡觉!”
她不声不响拣起地上的试卷,昂着头转身进去。半夜,赵书记怕她挨打后出事,还悄悄爬起来探视,见她书桌前的灯亮着,还没睡。想敲门,叹口气还是算了。等过几天气消了再说。
一夜无话。第二天赵书记叫她起床吃饭时,人已经上课去了,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于是带上门去上班。
何如初一晚上也没睡好。一大早出门,刚出小区的大门就碰到钟越。俩人并排走着,她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试探性地问:“恩,恩,对了——,昨天晚上,你和林丹云——还好吧?”
钟越看了她一眼,轻微点了点头,没说其他的话。她不知道他点头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又不好再追问,只得存在心里。偷偷打量,见他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晚上收拾东西回家时,韩张忽然说:“怎么一整天都没见林丹云啊,上哪去了?”几个人形影不离惯了,平常就算有课,她也会蹭过来坐一会儿。不像今天,人影儿都没看见。
何如初也在纳闷她怎么跟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可是又想到昨天晚上——心想她大概是不想见钟越吧。钟越曾当着众多人的面澄清他和林丹云的关系,这事儿她多少知道一点,只是不敢告诉林丹云。瞧现在乱的,昨天晚上大概很不好。她便说:“林丹云可能有事吧。再说明天就考试了,她除了文化课,还要准备艺术考试呢。”
韩张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放在心上。钟越就更不管不问了,躲还来不及呢。
直到第二天考试,赵书记神色匆匆来到零班,找到她问:“如初,你有没有见到丹丹?”何如初一看她着急成那样,就知道出事了,忙说没有,又问:“林丹云呢?出什么事儿了?”
赵书记急得团团转,满脸憔悴,神情焦虑,“她不见了!昨天早上就没见到她人,我以为她上课去了。到了晚上还没回来,我开始急了,往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儿打电话,说没去。姑姑舅舅阿姨全都问遍了,都说不在!到她班上问了,大家也都说没见着她,所以我来问问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何如初吓坏了,没想到林丹云会不见了,忙说是前天晚上。赵书记听了,黯然叹了口气,只怪自己不该一时气愤,动手打了她一巴掌。何如初问:“她什么都没带就这么走了吗?”
赵书记摇头,“拉杆旅行箱不在,几件常穿的衣服也带走了,还有我放在书房柜子里的一万多块钱也拿走了。”何如初愕然,带那么多钱,看样子她是要长期离家出走?赵书记待明白她是有计划离家出走,倒不像一开始那样心急火燎,好歹那么大一人,身上带了钱,出门在外至少不至于挨饿受冻。怕打扰她考试,叮嘱她若是有她的消息,立刻告诉自己,急急忙忙又走了。
直到期末考试结束,还是没有林丹云的消息。她急得问钟越:“你那天晚上跟她说什么了?怎么第二天就离家出走?”
钟越也没想到不轻不重一席婉拒的话闹出这么大动静,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出事,心下多少有些愧疚,于是一字一句复述给她听,只略去林丹云最后问的那句话。何如初听了,沉默半晌,说:“那她也没必要离家出走啊。”叹息一声,可见这次钟越真是伤了她的心。
考完试就放假,因为林丹云的离家出走,几人心情多少受到影响,抑郁不乐。刚放假的第二天,一大早她还在睡觉,接到一个长途电话,“何如初,你干嘛?听你声音含糊不清,还没睡醒呢?”
她一个激灵,鲤鱼打挺坐起来,大叫:“林丹云!你还知道回来啊!你知不知道你妈妈为了找你,差点把‘上临一中’掘地三尺,就差翻过来了!”
她忙捂住话筒,说:“你小声点,我没回去。我在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呢!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不然我连电话也不给你打了。”
何如初这会儿完全清醒了,脑筋快速转动,开始套她的话:“你在哪儿啊?听你声音,过得不赖啊!”
“那当然,外面比那个死气沉沉的学校好多了!有吃的有喝的有玩的,不知道多轻松惬意!你可别当说客,让我回去啊,否则我跟你翻脸。”
她忙将快吐出的话又咽下去,咳了一声,说:“林丹云,你也太窝囊了,就为一男人离家出走,值得吗?”说出去荒唐不说,实在是抬不起头。
林丹云在那边叫起来:“谁说我为一男人要死要活,离家出走啊?我是因为我妈打我了,我才走的。不然待家里等着被她打死啊,我还没这么笨!”语气冲冲的,气犹未平。
何如初吃一惊,问:“你妈打你了?什么时候的事?”原来中间有这样一层缘故,怪不得——要是她爸打她,说不定她也得气得离家出走。
“哎——,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别再提了,没的生气。我右脸到现在还肿着呢,嘴唇都破了,都不敢出去见人。要是还待在学校,还不得被人笑死。”
何如初这下颇同情她,说:“那你待哪儿呀?”爬下来查看来电显示,“咦”了一声,说:“怎么像是外省的电话号码呀。你这是——在广州?”
她点头,“你还不错嘛,居然可以从一个电话里看出我人在广州。有侦探的潜力,值得表扬。”
何如初笑起来,“你去广州干嘛啊?听说那地方乱的很,治安不好,小心被人一把‘喀嚓’掉——”右手举起,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去你的吧,你以为拍电影啊。大街上和咱们那里没什么区别,就是饭菜难吃。餐馆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都不敢看,更不用说吃了。”
何如初见她小日子过得似乎挺滋润,于是开玩笑说:“我还以为那天晚上你和钟越闹翻了才离家出走的呢。”
一提到这事,林丹云仍然唏嘘别扭,虽不情愿还是大方承认:“其实,也有这个原因。不过一个人出来闯荡了这么几天,吃的苦不算少,恍然大悟,觉得还是以前的朋友好。要不然,我哪会给你打电话啊。在这里连话都听不懂,出门又不认识路,怪郁闷的。所以就想开了,男人嘛也就那回事儿,总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些都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
何如初打趣她:“没想到你离家出走一趟,倒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啊,可喜可贺。哎——,只是别光感慨,说正经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一个人在异地他乡,挺难的吧?受不了那个凄凉那你就回来啊,我们都鼓掌欢迎。”
她撇嘴,“我才不回去呢。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自投罗网回去,怪没意思的。要不,你来广州吧,我招待你,衣食住行全包了。”
何如初便说:“那你身上钱花完了呢?到时候怎么办?”她立即说:“到时候再说呗,看着办啊。我只问你,你来不来广州?现在放假了,你别推三阻四的,未免太不够朋友!再说,我有家归不得,还不是你们害的!”
何如初叫起来:“这话怎么说的,一棒子打死一干人!那是钟越害的,关我什么事儿啊!你要算账找他去啊!我正经问你,你在广州哪儿呢?我好让你妈妈去接你回来。”
林丹云立即变脸:“你要是敢跟我妈说我在广州,咱们从小到大十几年的交情就完了!话我说完了,你自己想想到底来不来广州。”一把挂了电话。
何如初忙说:“你先别挂,你先别挂,我还有话要说——”只听见对面传来一连串“嘟嘟嘟——”的声音。她对着空气发了会儿呆,心想这事儿还是先别跟林爸爸林妈妈说,等再过几天,她气消点儿就好办了。
第 12 章
又想起钟越,忙忙地爬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因为放假了,电话又打不通,只好按照他以前提供的地址查着门牌号找上门。踩着狭窄阴暗的楼梯来到三楼,站在并排而立的两扇一样的浅黄色木门前踌躇,不知道该敲哪一扇。正犯愁呢,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妈手上挎个菜篮出来,见到她,眼睛上下打量,问:“姑娘,你站这儿干嘛呢?”
她忙说找人。人家问她找谁,她迟疑说:“恩——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叫钟越的?”又赶着解释:“我是他同学,有急事找他。”
那大妈立即扭身回头,冲里喊:“钟越,有人找。”笑嘻嘻对她说:“钟越可是好样的,人中龙凤,学习棒着呢!进去吧,进去吧,站外边冷。”连声招呼她进去,又倒了杯热茶,这才出门买菜去了。
钟越身上披了件外套,靸着鞋匆匆走出来,头发乱乱的。她便笑:“你才起呢?”又问:“你这件上衣就是‘美溪一中’的校服?蓝白相间,比我们校服好看。我们校服大红素白,土里土气的。”
他随便点头,由的她胡乱批评。在她对面坐下,笑说:“不是,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她惊问为什么不睡。他淡淡说做许魔头给的试卷呢。
何如初感慨:“钟越,难怪你成绩那么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怪不得她不如人家呢,睡到半上午才起,这就是差距啊!钟越笑了笑,不答,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
她这才想起来,忙说:“今天早上林丹云给我电话了,说她现在在广州呢。所以来告诉你一声,知道她没事就安心了。”她想着林丹云出走一事多少跟他有关,怕他暗暗内疚藏在心里又不说,于是赶紧来告诉他。
钟越点头,“她没出事,很好。”
她忽然笑起来,“还用我们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好着呢,没了管束,可逍遥了。”于是把电话内容一一说给他听,又问:“你说要不要告诉她妈妈啊?”林丹云绝交的威胁她不能不顾虑。虽说她告诉林妈妈也是好意,但是林丹云是因为信任她才头一个给她电话。朋友之间,不经她同意就说出来那就是背叛,不是辜负她对自己的友情吗;可是不说,又对不起林妈妈的一番交待,十分苦恼,犹豫不决。
钟越听了,沉吟半晌说:“听林丹云的口气,其实她挺想家的,外面终究没有家里好。但是一个人离家出走又一声不响讪讪地回来,怪害臊的,始终拉不下这个面子,所以倔着不肯回来。”
何如初这才反应过来,前后想了一遍,说:“她是没台阶下才不肯回来是吗?”钟越笑着看了她一眼,“也许吧。”
她坐在那里思量半晌,突然拍手说:“钟越,我要去广州找她。”钟越被她的决定吓了一跳,说:“没头没尾的,你去广州做什么?”
她动了动身体,拍手说:“去接她回来啊!”动了动身子,有点兴奋地说:“你想啊,她不让我告诉家里,又不肯自己回来,那我去找她,到时候一起回来,可不什么事都没有了!第一趁了她的心;第二没有背叛她;第三赶紧把她找回来,林妈妈也高兴,大家也不担心了。你看,有这么多好处,为什么不去一趟广州?再说了,嘻嘻,其实我也挺想去广州看看,从来都没去过,难得放假,出去玩一玩再好不过——”吐着舌头看着他,笑嘻嘻问:“你说这个主意好不好?这下我是去定了!”
钟越听了一时无话,便说:“那你家里怎么办?你父母能让你一个人上那么远的地方吗?”
何如初迟疑了会儿,不在意地摇头,“没事儿,广州有多远?特快一个上午就到,住两天就回来,我爸爸妈妈应该不会说什么的。”说完跳起来,“我得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去,先走了啊。”等不及似的走了。
到家便给韩张电话,将她的重大决定说了,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和鼓励。没想到韩张一听她要去广州找林丹云玩儿,立马来劲了,说:“这么好的事儿,干嘛不叫上我啊!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我也去。”
何如初更兴奋了,有韩张在,那还怕什么!立即商量买哪趟火车票。韩张说今天恐怕不行,还得跟家里报备一声呢,明天早上走吧,这些事就交给他。又说:“你别跟你爸爸妈妈说你去广州找林丹云,尤其是你妈妈,一定拦着你,说你吃饱了没事干,瞎折腾,到时候又不让你去。你只说跟同学出去爬山,玩一两天就回来。”何如初赞他想的周到,连连点头,兴奋的饭也没好好吃。
下午就跟何妈妈说了。何妈妈不同意,皱眉说:“过两天就小年了,玩什么玩,万一出事怎么办!在家好好待着看书做作业。你这次联考到底考了多少名?”她一听人就蔫了,跟在身后一个劲儿地哀求。
最后还是何爸爸发话了,“去就去吧,玩两天就回来,可别连年都不回家过啊。让你妈给你收拾几件东西。都有哪些同学?”她便说韩张也去。何爸爸点头:“那行,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路上多照顾照顾你。”又问她有没有钱,从自己钱包里抽了数十张火红的钞票给她,叮嘱说:“路上买点东西吃。钱别乱塞,好好放着。早去早回。”她连声答应着。
晚上林丹云又给她电话,问她想的怎么样了。她便兴奋地说要去广州找她,韩张也去,问她到时候住哪儿。林丹云高兴地说:“这个你别愁。我舅舅在广州东莞附近有一栋空着的别墅,也没怎么装修,但是勉强还能住人。我知道他们家的钥匙搁花盆底下的,所以就跑这里待着呢。你们来了,有的是房间住。”
俩人说了一会儿亲热话,告诉林丹云明天的车次,让她去接站。躺在床上想着要带什么东西,电话又响。她接起来,有些意外,竟然是钟越。
钟越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广州?”她说明天早上七点走。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林丹云离家出走一事,我也有责任。要不,我跟你一块去找她,怎么样?”本来他这两天就要回美溪过年了,看今天这情形,知道是拦不住她了,思来想去,还是陪她一块去吧,省的提心吊胆,放心不下。
何如初巴不得呢,一个劲儿地说好,欣然同意了。几个人约好明天一大早在校门口集合,然后再出发去火车站。
冬天天冷,一大早的路上行人稀少。韩张看着提着大包小包的她无奈说:“知道的人说你出去玩一两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搬家呢!”她瞪了他一眼,说:“都是吃的,到时候你别吃。又没让你提着,嚷什么嚷啊你,真是的!”
钟越接过大大的塑料袋,说:“走吧,时间不早了,可别误了火车。”几个人打车去的火车站。正是春运期间,只见人头涌涌,摩肩接踵,几乎无立足之地。空气污浊不堪,呼吸紧促,十分难受。
她抱怨说:“都是我妈啦,非得让我带这么多东西,在外面买不是一样吗!”钟越拿着她的大包小包,宽慰说:“你妈也是好意。外面买的东西不但贵,而且不好。”她不做声了,觉得跟钟越一比,自己实在幼稚,于是说:“这么多东西,累不累?我来拿蛋糕水果。”抢着上前。
韩张见了,按住她的手,推开她,说:“要你提干嘛啊?我不在这儿吗!”接过部分钟越手里的东西。
人流实在太多,站都没法站。钟越便说可以交点钱,提前上车。因为买的是卧铺,倒很宽敞整洁,不像硬座车厢,人堆人,连座位底下还有人睡觉呢。大家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拆开包装吃鲜奶蛋糕,也不觉得时间难挨。转眼火车就开了出去,轰隆轰隆声中,阳光正好照在深蓝窗帘上。
何如初兴奋地跳来跳去,伸了个懒腰说:“哎呀,外面的空气多新鲜啊。”使劲儿吸了两口,口里哼道:“自由,自由,我要的就是自由……”
韩张听烦了,便说:“你能不能消停会儿?碎碎念你烦不烦!自由自由,你哪天不是自由的?在家里就是公主,知足吧你。”
她“哎”起来,“我唱我的,碍着你了?我是公主,我妈还是太后呢!天天背着个大书包两点一线,家里学校家里学校,跟坐牢有什么分别!”
韩张坐起来,故意抬杠:“你要坐牢,能吃好的穿好的,还上广州去玩儿?你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眼看俩人又要吵个没完没了,钟越拉她到另一边,笑说:“一大早起来,不累么?要不,你躺我这儿睡会儿?”他见她眼底有难得一见的淡淡的黑影,于是拿过毯子铺开。
她点头,有点害羞地说:“昨天晚上兴奋的没睡着,这会儿还真有些犯困。”他拉她坐下,“那你就睡这儿,我是下铺,方便。”
她想了想,平躺下来,又扯了扯他袖子,仰头问:“那你干嘛去啊?”他说看会儿书。她便说:“那你就坐这儿看吧,行不行?我睡相不好,火车摇摇晃晃,怕摔下来。你坐着,我就安心了。”钟越给她拿过枕头,点头,“好,我就坐这儿,不走。你快睡吧,时间还长。”
“喀嚓喀嚓”车轮滚动的声音似冗长的催眠曲,她很快睡熟了。
冬天的阳光苍白但是依然温暖,照在她脸上,越显得脸白如玉,眉眼清秀。尤其因为没戴眼镜,眼睛黑亮有神,认真的时候真是漂亮。长而卷的睫毛和头发一样浓密,轻轻覆下来像蝴蝶的翅膀,翩然欲飞。脸侧有少许绒毛,细细淡淡,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皮肤如初生婴儿般娇嫩。头发闪闪发亮,散下来如流动的河流,波光粼粼。他想摸,试试手指在其间缠绕的感觉,是不是如想象一样美好,可是终究不敢造次——
韩张走过来,诧异地说:“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心一紧,忙掩饰性转头,压低声音说:“嘘——她睡了。”韩张探头瞧了瞧,笑说:“睡觉的样子倒是挺安静啊,要是一直这样多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有些诧异,似乎头一次发现安安静静睡着的她是这样的宁谧,心底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
钟越忙拉他出来,他不愿意别人看见这样安静似一幅画的何如初,尤其是韩张。虽然他和何如初一见面就吵,可是何如初平时是一个很礼让的人,也只有跟他在一块才会无遮无拦的露出本性。每次看见他们吵架,他就不由自主——嫉妒。是的,的确是嫉妒。
俩人站在车厢的茶水间说话。何如初一个人兀自睡的香甜。
第 13 章
一出火车站,她就嚷嚷着说热,脱了外套拿着。出站送站的人挤作一团,检票口的队伍由南到北排着。韩张回头说:“知道来广州还穿那么多!衣服我给你拿着。”她受宠若惊,连忙递过去,生怕他反悔,又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这么好心?”
韩张得意洋洋地说:“知道我好了吧?以后可要听哥哥的话,叫你往东可别往西啊。”她没好气说:“不知道是谁蹬鼻子就上脸呢,你也配当我哥哥?欺负的嫌少么?也不反省反省!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韩张忙说:“好了好了,大庭广众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走吧走吧,出了站再说,这会儿都饿了。”
林丹云已经在大厅等着他们,老远就招手。待看见钟越,脸色蓦地变得不自然起来。晚上打电话那会儿何如初还没来得及跟她说钟越也来。她随即又恢复正常,只是不看钟越,那样被人拒绝哪能说放就放?率先往外走,招呼说:“有点远,我们打车走。”
车子渐渐出了闹市区。韩张便问:“住哪儿啊?怎么像到了荒郊野外?”林丹云回答:“别墅嘛,不建在郊区还叫别墅吗!”车子七弯八拐,终于在一栋红瓦白墙的建筑前停下。
几人提着东西进去,宽阔的庭院杂草丛生,路面还没有完全修好,一半铺了大理石一半还是沙地。韩张东张西望,“这儿怎么跟没人住似的?”林丹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说:“本来就没人住。”韩张一路走来,下了结论,“这里没人气。”
待进了大厅,寥寥几件常用家具越发显得空旷森然。韩张一头倒在沙发上,挑眉说:“林丹云,你离家出走后一直住这儿?”见她点头,又说:“那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比如,呜——呜——呜——,我死的好惨啊——拿我命来——”
林丹云跳起来,重重捶了下他,厉声说:“你再敢胡说八道,我打死你!”韩张对另外俩人笑说:“你看,她这是心虚了。怕了吧!这屋子鬼气森森的,也只有我敢住。”
何如初骂他没皮没脸,不知羞耻。推了他一把,“坐过去点,一人占了一张沙发,别人要不要坐啊。”韩张故意不让,俩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钟越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扯过她,轻描淡写说:“何如初,我们上楼把行李放好吧。”她乖乖随他去了,还不忘回头说:“韩张,你要是闲着没事,想想待会儿上哪吃饭。”都下午两点了,几个人早饿扁了。她不指望林丹云还能摆下一桌丰盛的午餐等着他们到来。
俩人上楼转了一圈,房间确实确实如林丹云所说很多,一间连着一间看不到头,关键是床只有一张——
面面相觑后,何如初冲下来,逼问:“林丹云,你把我骗到这儿来,想让我睡哪?”林丹云“嘿嘿”干笑两声,说:“不是有床嘛,我们挤一挤不就行了。”何如初指着钟越问:“那他们呢?”
林丹云耸肩,“他们两个大男人,爱睡哪儿就睡哪儿。沙发不能睡?地板不能睡?天气又不冷,睡阳台我也没意见。”说的韩张和钟越一句话都没有。钟越还好,韩张跳起来,高声叫:“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
林丹云把眉一横,双手叉腰:“你不爱睡就走,我又不拦着你。”韩张忿忿地坐下来,好半天恹恹地问:“有吃的没?人都要饿死了。”
林丹云说:“我这儿又不是餐馆,我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呢。”何如初便问她平常怎么吃饭。她耸肩:“饼干啊泡面啊,将就着对付,热水还是有的。”韩张不指望她了,果断说:“打电话叫外卖。”
林丹云悠悠地说:“如果能叫外卖,我还用的着吃饼干泡面吗?这里还没装电话呢,而且外卖也不送这么远。”几人完全被她打败。怪不得她说想家——
钟越便提议出去吃。林丹云叹气:“当然也可以,只不过这里很难打到车。等公车要一个小时,坐公车要一个小时。如果你们还有力气的话,我没意见。”
四个人奄奄一息窝在沙发上。何如初忽然想起来,说:“我书包里还有吃的,我妈给我带的。”林丹云第一个跳起来,“你不早说!”翻开她的书包,几件换洗衣服用袋子包好,另外便是饼干、话梅、牛肉干、薯片等零食,居然还有一袋牛角小面包。
如获珍宝,忙拆开来,分着吃了。何如初这下无比感激母亲的先见之明。僧多粥少,哪里吃的饱,钟越便说:“不行,再远也得坐车去吃饭。”韩张喝了一大杯凉白开挡饿,大力点头:“再不吃饭,明天早上报纸头条就是‘四具无名死尸饿死荒郊别墅’。”几人拿钱的拿钱,背包的背包,浩浩荡荡往市内进发。
走了长长一段林荫道,一路上没碰到一个人,转上公路又走了有两三站地,才见到站牌。公车果然姗姗来迟,几人耐性几乎告罄。车内非常拥挤,可是还是不断有人塞进来,如罐头里的沙丁鱼。几经辗转到了市中心,夜色已经上来,灯火璀璨,人流依然如织。
下了车,路边就是餐馆。几人迫不及待要进去,林丹云却不走,说:“我不要吃广东菜,难吃。”态度坚决,只好又往前走。看见一家装修豪华的酒楼,底下停满了名贵私家车。何如初看了看,问:“林丹云,你身上带了多少钱?”韩张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嘲笑她不自量力,说:“你以为自己大款呢,还想在这里吃饭!人家门都不让你进。”
只得继续前行。转弯处有一家大排档,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各色人等围坐在一块儿,场面混乱。林丹云一屁股坐下,“走不动了,我就在这儿吃,脏就脏点,无所谓了。你们随意。”何如初垂着肩膀可怜兮兮看着别人大快朵颐,肚子咕咕直叫。韩张虽然皱了皱眉,还是跟着坐下来。钟越本想提醒这种地方人多嘴杂,还是换个干净点的地儿,见其他几个人一副雷打不动、赖住不走的样子,只得罢了。
饭菜很快上来,辣椒很多,味道过重,不过倒是热气腾腾的。何如初就着碗沿迫不及待喝了一口牛肉汤,烫的直伸舌头。几人埋头大吃,钟越却注意到了,给她要了一瓶饮料。筷子勺子叮当作响,风卷残云,一大堆东西很快一扫而光。吃到后面,总算有力气说话,韩张自我调侃:“人家还以为咱们几个刚从牢里放出来呢,吃起东西来跟拼命三郎有的比。”
何如初饿的狠,吃的也快,狼吞虎咽,生怕跟着林丹云吃了上顿没下顿,直到肚子都涨了才停筷子。于是拿过书包,翻出一把钞票要付账。林丹云忙站起来,大手一挥,说:“贵的吃不起,这个我还请的起。就当是接风洗尘了。”从手袋里拿出钱包,抢在前头买单。韩张笑她也太寒碜了,请客请路边摊!林丹云讥讽说:“路边摊你不是吃的津津有味吗!”他理直气壮说:“还不是你饿的!有你这样招呼客人的吗?”
几人吵吵闹闹离开了。林丹云拉着何如初说:“这边的衣服很漂亮,我们逛逛,价格比我们那儿便宜。”何如初只顾看夜景,心不在焉随她来到闹市区。虽然是晚上,挤挤嚷嚷的到处是人。钟越环视一圈,低声说:“这里人杂的很,咱们小心点。” 报纸新闻都说这里治安不好,大多是外地来的打工仔,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韩张点头,大声喊:“你们俩别走远啊,到时候小心走散了!”俩人回头说知道。
话还没说完呢,林丹云先一步过马路,横地里忽然冲出一辆摩托车,在她面前飞过。她吓得心一惊,还不等回过神来,肩上挎的皮包已经被人抢去。摩托车上的人一得手,加快油门,转瞬走远。一切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几人眼睁睁看着她的包被抢,惊呼声都来不及喊出口。
林丹云惊魂未定站在路中间,看着空空如也的右肩,才明白过来刚才自己是被抢了。不敢置信地指着前方说:“这——这——这——”口吃半天终于冒出一句:“光天化日之下,这还有王法吗?”愤怒开始堆积,手指气得直打颤。
钟越和韩张赶上来,看着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凶手无奈地叹气。韩张半晌说:“人都跑了,我们也没办法。”钟越点头:“幸好只是抢劫,没伤人就好。”林丹云想起刚才的画面还心有余悸,嘴唇泛白站在街头。几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而来来往往经过的人群对此似乎见怪不怪,也没人上来打抱不平。
只有一个经过的老人家看见这一幕,摇头说:“你们几个小孩子也太招眼了,一眼就知道是外地人,根本就是招贼。都说财不外露,他们肯定早就盯上你们了。以后出门在外,凡事警醒点,小心使得万年船,老古话总不错。”
几个人垂头丧气往回走。何如初问:“包里有多少钱?”林丹云懊恼说:“八千多。”韩张叫起来:“你带那么多钱在身上干嘛?”她跺脚:“我哪知道会被抢啊!本来想着吃饭逛街,肯定要花钱,于是把所有现金都带上了。”现在是分文没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何如初想了想,说:“不要紧,我有钱。虽然不多,应该够用。”说着褪下肩头的书包,刚拉开拉链,却发现侧面被利器割了一道大大的口子,放在里面的一卷钱不翼而飞。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了,站在路中间就将所有东西倒出来,其他东西都在,只有钱不见了。
从来没有这么倒霉过,雪上加霜,祸不单行。几人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没有人有力气说话。良久,还是钟越先开口,“我们来算算,大家还有多少钱。”林丹云只剩找零的几块硬币;何如初好点,牛仔裤里还揣着一张一百的;韩张将零花钱全带上了,不过因为三人的火车票是他先垫的钱,所以只剩不到五百;这下最有钱的反而成了钟越,身上有八百,别墅里还有两百。
几人算了算,差不多够买回去的火车票。当下钟越便果断说:“我们现在就去售票点买火车票。”他担心再出意外,到时候连家都回不去。又说:“如果买硬座,钱剩一半;如果买卧铺,刚刚好。”眼睛看着大家,表示询问。
何如初怯怯地说:“现在春运,硬座车厢人太多了——我觉得还是买卧铺吧,咱们明天就回去好了,留点钱吃饭就够了。”本来想好好玩几天,没想到刚来就一人被偷一人被抢,心情大打折扣。现在连生计都有问题,自然没有人有异议。于是几人把钱凑齐买了明天晚上的卧铺。身上就只剩十几块钱。
现在是打车都打不起,只好走到站台,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来要坐的公车,人还是多的跟叠罗汉似的,一层压着一层。何如初快被挤爆了,连扶手的地儿都没有,脚下根本站不稳,身体来回摇晃,不断撞到人,唯有一叠声道歉。
钟越艰难地拉她过来,说:“你站这儿。”手握住头上的栏杆,将她护在怀里。下巴放在她头上,刚刚好;手越过肩膀放在一侧,俩人的衣服互相摩擦发出轻响;鼻尖可以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水果的香味——胸怀突然充的满满的,她此刻正在他怀里。
行了有一半多,车上人才渐渐少了。有人下车,钟越忙示意她坐。她还迟疑地说:“那你呢?”其实脚早站酸了,腰都挺不直。钟越二话不说,硬推着她坐下。她坐是坐下了,觉得大家都站着,只有她一个人坐着,很不好意思。转头看了看周围,又站起来,招手说:“林丹云,你晕车,过来坐。”
钟越叹了口气,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没精打采的,累的脸色都变了,倒是还记挂着别人,只好低声说:“你靠着我站,马上就到了。”实在是撑不住,侧靠着他,大半重量都移到他身上。眼睛微微眯起,竟然这样都能睡着。
紧急刹车,她猛地惊醒,看了看窗外,一片漆黑,忙问:“这到哪了?”钟越也不知道到哪,于是问售票员。女售票员说了站名,爱理不理的神情。几人路况不熟,只好央求售票员到了的话提醒一下。售票员也不说话,只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嫌他们外地人麻烦。
几人坐的坐,睡的睡,精神萎靡不振。迷迷糊糊也不知眯了多久,只听的售票员说:“你们几个怎么还没下车?早坐过站了。”几人惊的全部跳起来,七嘴八舌问坐过几站了。有人插话说不太远,往回走半个小时就行。
唉声叹气下车,夜风有了凉意。头上几点星光一闪一闪,仅可辨认。路灯黯淡无光,将人的影子拉的又黑又长,从高大的树下走过,显得影幢幢的。寂静的冬夜里,也没人有心情抱怨或是说话,只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第 14 章
到别墅已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全都瘫在沙发上起不来。林丹云忿忿说:“一辈子从没这么倒霉过。”何如初见她一脸怒容,忙安抚她说:“算了算了,明天就回家了,再忍耐一天。浑身骨头都酸了,我们上楼洗澡去。”
俩人泡了个热水澡,精神缓过来。韩张跟上来,问:“林丹云,问你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到底想让我跟钟越住哪儿?没有床就算了,被子呢枕头呢?你不会真让我们露宿荒郊野外吧?”
林丹云挥手说:“放心,我早有准备。”又拍着头说:“我上次乱翻,被子枕头倒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放哪了。”说着走出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乱找。何如初问:“不会是在我们房间吧?”林丹云肯定地说不是。
何如初疑惑地说:“可是我下午开衣柜时,见里面有个很大的木箱,也不知道放什么。”韩张听了,进房打开箱子看了眼,没好气说:“林丹云,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一色的床单被套枕巾,下面是羽绒被毛毯和填充枕头。
抱下楼,放倒沙发铺床。何如初耸肩说:“这里怎么会有被子,不是还没搬进来吗?”林丹云便说:“以前有人来住过呗。等过完年,就该继续装修了。”转头问:“是不是要将被子塞到床单里?”韩张白了她一眼,说:“废话!这是你们女人的事,慢慢整,我跟钟越洗澡去了。”
俩人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铺过床啊,一时无从下手。林丹云满头大汗说:“被子这么大,被罩那么小,怎么塞进去啊!”何如初看了眼,说:“我见过我妈铺床,好像是把被子叠起来。”林丹云便让开,说:“你来,我不会。”何如初笨拙地使劲塞,把被罩扯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林丹云气恼地扔下,说:“凭什么我们给他们铺床啊,要睡不会自己铺!还真当自己是大老爷们!”只将床单盖在上面,被子也不套了,转头上楼睡觉。
韩张擦着头发出来,见被子皱成一团堆在那儿,对钟越苦笑说:“这就是她们铺的床?铺跟不铺有什么分别?还真是‘能干’啊!”拉开被子就想这样睡。钟越叹口气,说:“我来铺,你先等会儿再睡。”三下五除二利落地套好被罩,拿起来抖一抖,铺得平平整整。
韩张竖起大拇指,“钟越,我今天算服你了,铺床都铺的这么好!”钟越笑,“这算什么!放你在外面独自住个几年,什么都会了。”俩人睡一张沙发,虽说还比较大,难免拥挤,幸好只有一晚,将就将就,这会儿就是想讲究也讲究不了。韩张看着高大的天花板,空无一物雪白的墙壁,窗帘偏偏还是雪花纺绸,临睡前下了八个字的结论:“家徒四壁,阴风惨惨。”人家还以为是鬼屋呢。
白天累了,很快进入梦乡。睡到后半夜,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把俩人从梦中惊醒。钟越一把掀开被子跳下来,二话不说冲上楼,韩张反应过来,紧随其后。只看见林丹云从洗手间蓬头垢面跑出来,脚上鞋子只剩一只,神情惊慌不已。俩人忙问怎么了。
她拍着胸口喘气,“鬼——鬼——我看见鬼了!”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吓得不轻。听到动静,跟着走出来的何如初一听她说有鬼,脸色立刻变了,四处张望,颤巍巍说:“不会把,世上哪有鬼啊。”尽管是无神论者,可是从小看多了鬼故事,耳濡目染,多少有些心惊胆战。
韩张忙斥道:“三更半夜,瞎说什么呢你!”钟越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看见什么了?”林丹云见大家都在,胆气壮了些,说:“我起来上厕所,正照镜子,忽然看见身后有一道黑影闪过,等我回头看时,又不见了,心里正害怕呢,只感觉脚底毛毛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咬——吓得我魂都散了,甩手蹬腿,脚不沾地连忙逃了出来。”
韩张骂她:“哪有鬼啊!杯弓蛇影,捕风捉影!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林丹云委委屈屈说:“我真看见黑影了,脚踝这会儿还觉得麻麻的,恶心死了!”钟越想了想,说:“别墅这么大,又没有人住,恐怕有一些野猫野狗的在这里落户,一到晚上,四处乱窜。这里房间又多,我们一时也没发觉。”一席话安下了所有人的心。
韩张说她大惊小怪,吵的大家都睡不好觉。林丹云还在说:“就算咬我的是野猫,可是镜子里面怎么突然会有黑影?”这下连钟越也没法解释。韩张说也许是她看花了。她一口咬定自己看的清清楚楚,又骂韩张:“都是你白天吓我,是谁说这屋里有鬼来着!”气氛又怪异起来。
何如初便提议:“要不,你们俩搬上来跟我们住一个房间?我们就不怕了。一听林丹云说的,心里毛毛的,哪还睡的着觉,越想越恐怖。”林丹云惊吓之余也说:“你们就打地铺,反正房间大的很。我们把自己的褥子给你们垫着睡,应该不会冷。”
俩人听她们都这么说,只好抱着被子枕头上来,忙乱一番,好不容易睡下了。韩张小声嘀咕:“林丹云,我怎么觉得你比何如初还事儿精呢!”林丹云敲着桌子说:“好了好了,不许说话,关灯睡觉。”经过这么一折腾,惊吓过后又冷又困,又互相嘲笑几句,倒是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大天亮。
钟越生活习惯极其规律,头一个醒来,洗漱好才叫醒他们。拿了几包方便面下楼煮,这还是昨天晚上剩下的十几块钱买的。何如初坐起来,对还在蒙头大睡的韩张说:“你先出去,我们起来。”韩张知道她们是要换衣服,倒没说什么,也不穿外套,只披了张毯子出门,口里说:“快点啊。”站在门外搓手跺脚。
不一会儿,林丹云推门出来。他问:“何如初呢,好了没?”林丹云点头,“快好了,你等会儿进去。我先下去洗脸。”他又等了几分钟,伸长脖子叫:“何如初,你磨叽什么,换件衣服换这么久!”跺了跺脚,大清早的过道上有点冷。
她迷迷糊糊醒来,发了会儿呆,换上干净的贴身小线衫,哪知道穿上外套才发现线衫里外穿反了,只得又脱下,重新穿过来。正套上去呢,听见门外的韩张一连声催促,忙说:“好了好了,催什么催啊,赶着投胎啊!”听的门“吱呀”一声,回头看时韩张已经进来了,手忙脚乱放下才穿到胸口的衣服,骂道:“谁让你进来的,也不敲门!”说着套上外套,头也不回下楼。俩人从小玩到大,熟的不能再熟,就算这样尴尬的情况,她也只是随便说了他几句,没怎么放在心上。她在韩张面前,还没有身为女性的自觉。
倒是韩张,当场惊在原地,脸热辣辣的。他一脚踹开门,恰好看见对着他侧面站着正穿衣服的何如初,一眼瞥见她的胸部,秀秀气气挺立着,因为是侧面,所以感官更加清晰。当时脸就红了,连忙低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何如初也没察觉一向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他碰见这样的情况怎么没有嘲笑她,带上门就走了。他还没缓过神来,愣头愣脑站在那里。心想没想到何如初原来穿的是红色的胸罩,他一直毫无根据地认定她的内衣一律是毫无特色的白色。何如初已经超出他的想象,猛然间发觉她已是一位窈窕多姿、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后知后觉,邻家有女初长成。
钟越已经把面煮好了。何如初都洗漱完了,见他还没下楼,便说:“这个韩张,一定是溜回去睡回笼觉去了,懒鬼!嘿嘿——,看我怎么把他叫起来。”正准备“河东狮吼”,打开门却见他呆呆坐在床上,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没好气说:“一大早的你发什么神经,在门外又跳又叫;这会儿吃饭还要人三催四请,到时候没你吃的可别怪我们。”
韩张乍然下见了她,尴尬地不敢看她的脸,好一会儿才简短说:“知道了。”何如初觉得他怪怪的,失魂少魄的样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也不管他,自己先下去。
钟越问:“韩张干嘛呢?再不下来面都糊了。”她耸肩:“不知道,一大早就阴阳怪气的,估计是昨天晚上沾上鬼气变傻了。”一到白天她又不怕鬼了,还敢拿出来说笑。反正等会儿就走了。
吃完早饭,也没什么好玩的,既没电视也没电脑还没吃的。何如初便提议上市内到处看看,好歹也算是来过广州一趟。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简单收拾收拾,准备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到时候直接去火车站。林丹云将门和窗户关严,照旧将钥匙放回原处。几个人沿着下坡路转上公路,林丹云惊喜地发现附近竟然停有一辆出租车。几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只好悻悻地跟在众人屁股后面。现在只有钟越身上还有两百块钱,还得养活这一群人呢,不能不俭省。
何如初本就打算来玩的,还带了相机。几人搭肩搂背站在典型建筑前拍了张合照,俩女生站中间,俩男生绅士地靠边站。韩张因为早上偷看一事,跟何如初单独在一块总觉得别扭,一路上大多和林丹云说说笑笑。
中午找了间看起来还干净的小餐馆吃饭,几个人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菜单,然后又从尾到头再翻了一遍,点什么都觉得贵。因为钟越下了指示,说这顿饭必须控制在一百块钱以内。几人商量来商量去,还要顾忌彼此的口味:林丹云因为是学音乐的,怕嗓子疼不怎么吃辣;何如初在家里挑食挑惯了,掰着手指头说不吃黄瓜不吃胡萝卜不吃荠菜不吃洋葱不吃大蒜……其他人全转头看着她,问:“还有没有?”她摇头,“没有了,就这些。”
大家“切”一声,齐声说:“谁理你!”而韩张又非要吃辣的不可,钟越本想试试本地风味的菜,见大家众口难调,也就没有提出来。旁边的服务生都等的不耐烦了,说:“你们商量好再点吧,到时候叫我。”自顾自去了。
只敢点青椒肉丝、西红柿鸡蛋这样的家常菜,三菜一汤端上来,盘子只比画画的碟子大些。何如初看了看,问:“菜会不会不够啊?”于是又叫了两个。因为好几顿没吃正经饭菜,大家闻香而动,埋头大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连俩女生都要了第二碗米饭,钟越韩张就更不用说了,吃到后来连当作料的葱花都吃了,于是又说:“再叫两个菜吧。”
等菜上桌时,林丹云见邻桌吆三喝五热闹非常,提议:“要不,我们也要瓶啤酒?大家干一杯,庆祝庆祝。”几人一想,不管怎么样,确实难得。一瓶啤酒正好四杯,举起来学人家说祝词,林丹云首先说:“开开心心。”仰脖喝了一口。何如初想了半天,想不出该说什么,便笑:“恭喜发财。”大家哄笑,跟着喝了一口。韩张一本正经说:“回家可别再出事儿了,挨饿受冻,我受够了。一路平安。”一气喝了半杯。钟越微笑:“事事顺心。”低头沾了沾唇。
吃的差不多了,都互相问吃饱了没。林丹云叹气:“离家出走这么多天,总算吃了一顿饱饭。”
何如初趴在她肩上笑,“看你这么可怜,以后打死我也不离家出走了。”林丹云点头:“明智的决定。当时我怎么就犯傻呢。”离开前,几人齐齐站起来,干杯后说:
“我,林丹云——”
“我,何如初——”
“我,韩张——”
“我,钟越——”
然后齐声喊:“到此一游!”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大笑着离开。
吃完饭时间还早,站在街头张望,似乎没地儿可去,只好去逛商场。林丹云拉着何如初连声感叹:“这件衣服好漂亮。”又或者是“这根项链我们那里都没有卖的!”不管她怎么惊喜连连,众人都没有反应。反正是看的起买不起。
何如初站在工艺品专卖店前不肯走,说:“我书桌上就差一件装饰品——”见大家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无奈说:“看看,我就看看还不行吗?又没说买。”地上有三尺来高的大型山水石雕,汩汩的溪水从郁郁葱葱的山头飞溅而下,颇具诗情画意。还有“农家耕作图”,仿真水车哗啦啦响,带起一小股飞流,众人都说有意思。
中央摆着一系列各色各样的琉璃,用玻璃隔开,有绯红有浅紫,有赭黄也有雨过天晴色,目不暇接,五彩缤纷,半透明发出幽光,华丽耀眼之外带着一股清幽冷寂的气质,绚丽下令人着迷。有一樽一尺来高的宝石蓝琉璃,后面是一带假山,做成半卷湘帘半掩门的样子;前面一个侍女端着一盆水出来,屋檐下挂着一只鹦鹉,屋子里小姐的绣房半隐半现,引人遐想,匠心独运,很有意境。何如初看中了,喜欢的不得了,站在那里舍不得走。
韩张站在那里笑,说:“老毛病又犯了,从小到大都是这个脾气,见了喜欢的东西就不肯走。”
难得没有像往常一样冷嘲热讽,又说:“你再喜欢也没用,咱们连晚饭的钱还得斤斤计较呢。”何如初一脸惋惜地看着,时不时叹息两声。
钟越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以后有机会再来买啊,先走吧。”拉着她赶紧离开。再不走,售货员要赶人了。一群人堵在柜台前,光看不买,叫人家怎么做生意。
何如初这人有时候会犯傻,仰着头问:“以后?什么时候还来?”钟越有点忍俊不禁,她这个样子实在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于是说:“总有机会再来的。”她有点伤心地说:“可是东西一定不在了。错过了就没有了。”钟越安抚她:“以后你会遇上更心爱的东西。”她闷闷地点头,跟在他身后下楼。
经过何如初这么一闹,大家怕她再看上什么又赖在那儿不肯走,没的丢人现眼,也不逛商场了,在超市随便买了点饼干矿泉水,准备路上吃,掉头直接往火车站进发。
第 15 章
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开呢,几人无所事事坐在候车室里,东张西望。
实在无聊的紧,韩张便说:“我们来打牌吧,正好四个人,不打多浪费资源啊。”于是怂恿钟越去买扑克牌,不知从哪里拣了几张旧报纸回来,铺在地上就是牌桌。男女对决,何如初和林丹云是一方,钟越和韩张是另一方。女生哪是男生的对手啊,输得一塌糊涂。何如初因为不常打牌,更加糊涂,方块常常当作红心打出来。林丹云一个劲儿的埋怨她也不看看再出牌。
钟越实在瞧不过去,提醒她:“你把花色间隔着分,就不会拿错牌了。”何如初不满地指控:“好啊,怪不得你们会赢,你偷看我牌。”钟越似笑非笑说:“我还用着偷看吗?你这样拿牌,不是直接给别人看的?”她忙将牌盖在地上。钟越摇了摇头,和韩张配合越来越默契,继续杀的她们落花流水,惨不忍睹。男生呼啦啦一直坐庄,杀了一圈回来,她们还在原地打转。林丹云忿忿地说没意思,“就知道欺凌弱小,也不害臊。”不肯再玩。何如初只好陪笑。
韩张正玩得高兴,牌风从没这么顺过,便说:“哎呀,都是玩乐,何必当真。继续来,继续来,轮到你洗牌了。”林丹云便嘀咕:“一下午都在洗牌,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再跟何如初站在一边。”何如初羞愧地低下头。钟越见状,便说:“算了算了,我跟她一组。不过,我提醒她,你们不能说什么。”俩人见她连牌都会弄错,偶尔提醒一下也不会过分,于是同意,换了位置继续。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钟越最擅长,看人家出上张牌就知道下张是什么,所以尽管搭了个一窍不通的何如初,在他的提点下,双方堪堪打了个平手。林丹云便说:“钟越,你不能教她出什么牌,这样明显是作弊嘛!”韩张也不服,实在帮的太过了。钟越便说:“我只是让她跟着出牌而已。该出分就出分,该出主就出主。”何如初也不服,说:“我又不会,你们就不能让着点儿?”
几人吵嚷起来,这时广播响起,说列车已到站,请做好检票的准备。赶紧收拾了东西,跟随人潮往检票口去。
打牌打的精神亢奋起来,林丹云和韩张不服气,都说继续打。钟越没有意见,何如初虽然打的昏头涨脑,东西不辨,不敢扫了大家的兴,也只有舍命陪君子。整整打了一路,再抬头,火车已经到站,已是深夜时分。
几人打着哈欠出来,昏昏欲睡。刚下火车便觉得冷,寒风凛凛,打了个哆嗦,连忙将大衣捂紧。出了站台,一眼就瞧见林爸爸、林妈妈在人群中站着,伸长脖子到处张望。林丹云脚步停了好一会儿,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何如初昨天晚上就给林妈妈打了电话,把林丹云的惨状说了一遍,怕她回去挨骂,故意夸大其词,说的声泪俱下。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昨天被抢一幕确实惊恐。林妈妈听了,吓的不轻,连声问女儿有没有受伤。
林妈妈见他们一行人出来,点头笑说:“回来了。”看着垂头不语的女儿,佯怒道:“你还知道回来!”林爸爸忙打圆场:“平安回来就好。”其实林妈妈见女儿短短数日,消瘦不少,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早就心疼的不行,心里哪里还有气,招呼大家说:“走吧走吧,坐车累了吧,车子在外面等着。”
在“上临一中”校门口停下,何如初和钟越先下车,一起走了。从南到北坐了大半夜的车,又冷又困,回去倒头便睡。林妈妈探出头叮嘱他们大晚上的注意安全,车子穿过校门,直开到楼下才停。韩张打过招呼,先上去了。林丹云磨磨蹭蹭跟着父母回到家中,一言不发杵在客厅里,心想这次母亲肯定饶不了自己,心一横做好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
没想到林妈妈轻描淡写说:“傻站着干嘛啊,累了就回房睡觉。”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林爸爸工作一向忙,很少过问女儿的事,这次也难得关心地问:“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睡?”她在火车上只将就着吃了几块饼干,这会儿还真饿了。
林妈妈因为这段时间到处找她,哪有心思做饭,冰箱里瓜果蔬菜鱼肉等物一概没有,林爸爸当即要开车去通宵营业的超市买。林丹云便问:“你们晚上吃什么啊?”林妈妈说:“随便下了点饺子,你不吃的。”林妈妈一向爱吃饺子馄饨这些东西,因为林丹云老说不吃不吃,于是买的就少了。
林丹云拦住爸爸,说:“我吃饺子,随便做点吧。这都半夜了,明天再去超市买。”林妈妈小小诧异了一下,连忙答应着下了一盘饺子,想着她平时都不大爱吃,少放了几个。哪知道端上来,她一个不剩全吃完了。那吃相看的林妈妈心酸不已,摸着她头发说:“洗洗赶紧睡吧。”吃饱就犯困了,她点点头回房去了。
这里林爸爸笑说:“没想到离家出走一趟,懂事不少,还知道体谅老爸半夜买菜辛苦。”林妈妈叹气说:“在外面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平常从不吃的饺子吃的干干净净。听说还当街被抢,真不知道吓成什么样呢——”说着说着眼睛有点泛红。
林爸爸便说:“吃点苦好,知道长进。吃一堑长一智,总算没有白出去一趟。就怕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过不了几天,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林妈妈叹气:“其实也怪我,不该打她,多大的人了,也知道要面子,何况还是女孩子——”女儿回来了,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一扫而空,林爸爸林妈妈总算安心睡了一觉。
林丹云离家出走一事,也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随后便是新年,钟越回美溪去了;韩张随父母到爷爷奶奶家过年;林丹云因为离家出走,林妈妈虽然没有惩罚她,可是给她下了硬性规定,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回家,所以找她玩也没什么劲儿。
家里进进出出不断有人来拜年,大多是何爸爸的朋友或是下属。她不耐烦,一个人呆在楼上不肯下来。何妈妈又在催着她做试卷背英语单词。期末联考成绩下来了,还是那样,在零班倒数第三,全年级二千多人中排名三十一。虽说还不错,但是何妈妈总想着要她冲进前二十,所以对她的学习丝毫没有松懈。
生活平淡如白开水,就连过年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带劲了,噼里啪啦爆竹声中,迎来新的一年。大年初一跟着父母到亲戚家里拜年,大人坐在一起免不了谈孩子,人人都夸何爸爸福气好,生个女儿不但聪明乖巧,学习成绩又好,又跟自己的小孩说:“要向姐姐学习知不知道。”竟然让她给孩子传授学习之道,弄的她手足无措,哭笑不得。所以后来,也不肯出门拜年。
正月初六高三组就开学补课。这么早,年都没过完呢。其实老师也都没忙完过年的事,于是不像往常管的那么紧,就连许魔头也不怎么来教室,偶尔来一两次,也是喝的满脸通红,酒气熏天,匆匆看一眼,又走了。于是一到晚自习大家跟着热闹起来,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心还没收回来,你一言我一语谈论寒假的见闻。头一个闹的是韩张,得意洋洋说:“我这次寒假,苦练赌术,终于练成了一绝。”众人笑他吹牛都吹上天了。
他挑眉:“不信啊?我当场表演给你看。”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副纸牌,摊在桌上,“看好了啊,这牌都是一样的,没做记号。随便你从里面抽哪一张,我都知道是什么。”有人故意打乱,试了试他,果然不错。看的何如初好奇不已,问:“54张牌,你看一眼全都能记住?”韩张拍胸脯说:“要不怎么是一绝呢!人家赌神别说一副扑克牌,就是麻将,也能一张不落记下来。”
何如初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将信将疑,说:“我不信,你再试一遍。”韩张将牌给她,满不在乎说:“随你抽哪张。”她心虚虚的,转头向钟越求救。钟越抿嘴笑,在她耳边悄声说:“你应该另外换一副牌。现在没有,你只洗半副牌,看他怎么样。”她抽了一半,将半副牌打乱。韩张神情已经变得紧张,死命盯着她手中的几张牌。
她坏笑地抽了一张,压在手底下,问:“这张是什么?”韩张沉吟着,见大家都盯着他,刚才把话说满了,这会儿不允许他打退堂鼓,硬着头皮要说时——不知是谁低低喊了一句:“许魔头来了!”大家迅速归坐,一时间静的半点声音也无。他忙将牌顺势打乱,揣在怀里回去了。哪知道提心吊胆等了半天,也没见许魔头来,才知道是有人谎报军情。纸牌一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很久以后,有一天何如初忽然想起这事,便问钟越韩张到底是怎么捣鬼的。钟越笑着回答她:“哪有什么赌神,都是骗人的。顶多那人仗着自己聪明,记忆过人,招摇撞骗。韩张那小子,从头到尾都在作怪。”
元宵过后,学校正式开学了,这种闲散的状态才不见了。接下来照例是开学考,一来就把大家折腾的人仰马翻、面无人色。有人大骂学校惨无人道,也不想想学生的死活。因为教育部改革,高考提前了一个月,时间变得匆促。开学一阵忙碌后,已是三月份,高考一天天逼近,许魔头几乎整天在零班待着,时时不忘耳提面命,一切以学习为重。后面黑板上高考倒计时天天在减少。
到了下学期,基本上没有什么新内容,一天到晚不外乎考试、考试、还是考试!所有人都考麻木了,人人面如菜色,奄奄一息,就等着最后冲刺呢。哪是毛主席说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啊,整个就是夕阳无限好,已经近黄昏。就连钟越这样的天子骄子也被考试弄的烦不胜烦。
晚自习时,王才女照例发下一摞试卷,临走前说:“做完后语文课代表收上来,送到我办公室。”大片的人唉声叹气,只得强打起精神。钟越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不耐烦地塞进课桌里。何如初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她现在被考试整的成天想睡觉,睡眠严重不足,俩大眼睛都成熊猫眼了。做题做到一半,转头找水喝,一眼瞥见钟越,连忙推他, “钟越,你干嘛呢?”
钟越睁开眼看她,问怎么了。她低声叫起来:“什么怎么了!考试呢,你居然睡觉!”抬手看了看时间,犹疑地问:“你就做完了?”考的是语文,时间才过了一半,这也太神奇了吧——
钟越抽出试卷,一片空白,耸了耸肩说:“不打算做了。”她目瞪口呆,问:“那你准备交白卷?”他笑:“当然是不交了。”
“不交?”吃惊不小。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考试还可以不交卷。
钟越抖着试卷说:“这样的卷子没做一百套也有八十套,再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睡觉,养足精神留着下次继续奋战。”
她崇拜地看着他,拱手说:“钟越,你果然不是凡人。”她还没见过有谁考试敢不交卷的。钟越说:“你如果不想做,也可以不交。”她吐舌,“王才女还不得请我去她办公室喝茶聊天呢。我可不是你,能享受特殊待遇。”有自知之明,还是乖乖做试卷去了。回头看着趴在桌上睡得不亦乐乎的钟越,又羡又妒。
果然,直到试卷发下来,王才女问都没问过钟越为什么不交试卷。何如初看着试卷上的分数,反而埋怨起他来:“都是你考试睡觉,影响我发挥。”钟越奇怪,说这关他什么事啊。何如初振振有辞,“心理不平衡啊!”
第 16 章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五月初的某一天。
晚自习前半个小时,韩张以班长的身份走上讲台,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后,清了清嗓子说:“晚上吃饭的时候碰到一班胡磊他们几个,讥笑咱们零班的人都是高分低能的书呆子。然后向我们下了一张挑战书,问我们敢不敢接。”说着展开一张红纸,中间用毛笔写着几个飘逸的柳体小楷“挑战书”,下面是一行小字:一班对零班篮球对决赛。后面画了个小人,脚下踩一个篮球,轻蔑地勾手:“敢否?”一看这笔迹,就知道出自胡磊之手。他自小习书法,写的一手法度森严的柳体。
班上顿时炸开了锅,男生纷纷站起来说:“一班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老虎不发威,拿我们零班当病猫!”都是热血青年,哪经得住这样一激,异口同声要求接下挑战。女生事不关己,全都站在一边看热闹。
经过一番商议,郑重其事写了一封回战书,还是由钟越操刀,用的是古体,措辞典雅,辛辣讽刺,大意是你们这样做,无异于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可笑哉!秉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精神,这封回战书由零班女生代表何如初亲自送到一班,交给胡磊。一班的男生看了,跟零班一样的情形,全都叫嚣起来:“光会说有什么用!我们球场上见真章!”
何如初觉得送信的如果是男生,恐怕双方这会儿已经动起手来。怪不得人家说是“愤青”呢,愤怒的青年。
比赛时间定在周日下午两点,正好放假。
韩张聚齐班上二十二个男生,语重心长说:“这事儿事关零班的集体荣誉,绝不可等闲视之。我要求全体男生全部参与,能上场就上场,不能上场预备队待着。”女生就算了,跟她们完全没关。
钟越担忧说:“篮球赛这么大事儿,是不是该跟许老师说一声,事先好征得他的同意。”众人一时静下来,这才想起来万一许魔头以高考在即为由,不让他们参赛怎么办。
韩张忙拍胸脯保证,“大家放心,这事儿交给我。我就是使尽三寸不烂之舌也要让老许点头同意。”周建斌拍了拍他的肩,一脸严肃地说:“韩张同志,革命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韩张敬了个礼,一本正经说:“请党和组织放心,不完成任务誓不归队。”他在诸多男生的哄笑中雄赳赳气昂昂找许魔头去了。
哪知道酝酿了百般借口,许魔头看了一班下的战书,问:“时间定在什么时候?到时候我给你们加油去。”韩张喜出望外,连忙说了。许魔头点头:“既然要打,就好好准备,可别给零班抹黑丢脸。”还拨出了部分经费,实在是众人意想不到之事。
有了许魔头的鼎力支持,这下零班的男生全都乐疯了,明目张胆在篮球场厮混,就连不会打的也要凑上去摸两把。听说一班的班主任,也就零班的英语老师范老师听了两班比赛的消息,皱了皱眉,不怎么感兴趣地同意了。这就是女班主任和男班主任在对待体育赛事上的差别。球还没打,造势上,一班已经输了一大截。不过他们的口号是“以事实说话”,颇为自负。
零班好不容易凑齐了一支参差不齐的球队,高矮不等,胖瘦不一,一看就没什么竞争力。但是一班也没强多少,他们也是重点班,没有体育特招生,几个男生东拼西凑整在一块儿,换上球服就是球队。
胡乱训练了几个下午,很快就到星期天。大课间时,韩张特意过来问何如初:“下午我们比赛,你去不去看啊?”表面上装的满不在乎的样儿,其实心里特希望她能去看看他在球场上矫健的英姿。自从广州回来,他对何如初的态度渐渐起了变化,说笑归说笑,却不大跟她抬杠了,事事尽量让着她。
何如初不感兴趣说:“我吃饱了没事干去看你们跑来跑去大汗淋漓就为抢一个篮球。回家待着看电视多舒服啊。”她不能理解男生怎么就那么喜欢打篮球,真喜欢的话,一人发一个好了,省的你争我夺,没的伤了和气。
韩张气急,“你这什么态度?集体活动也不参加,有你这样的吗?”何如初叫起来:“这可奇怪了,其他女生也没说要去啊。”韩张下通缉令,“不管,下午两点,你一定要来。”何如初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干脆摇头:“说了不去就不去。”
韩张“啧”一声,“电视有活色生香的帅哥好看么?”说着伸手比了比自己。何如初作呕吐状。他又接着说:“再说了,你妈能让你看电视吗?”何如初便不说话了。他拍了拍她头,说:“乖啊,下午来给哥哥捧场。”因为他自称哥哥,何如初追着到处打他,咬牙切齿说她会去才怪。
回家吃中饭,和钟越一块走的。他问:“下午篮球赛你真不去啦?”她毫不犹豫点头。钟越沉默半晌,分手前说:“你还是去吧。”说完就走了。
何如初一直不明白他说“你还是去吧”这句话里到底有没有别的意思,吃饭的时候还在胡思乱想。惹得何妈妈连声说:“吃饭也不好好吃,想什么呢。你看看你,吃的满地都是饭粒,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吃的。”
中午一直犹豫不决要不要去看球赛,趴在床上无聊地翻看辅导资料,心不在焉,什么都没看进去。潜意识在闹别扭,凭什么钟越让她去她就得去啊。眼看着时钟渐渐逼近,她烦躁地一把将抱枕掼在地上。何妈妈进来,说:“干什么呢?好好的把东西扔地上。还有二十几天就高考了,你也不着紧!”她只好闷闷地爬起来看书,纸张翻的哗啦啦地响。心情烦躁。
没过一会儿,接到林丹云的电话,“你怎么不来看篮球赛啊,比校际联赛还热闹!韩张让你赶紧带个喇叭过来,给他们加油呢。”她有些奇怪,问要喇叭干嘛啊。林丹云笑:“助威啊!你们班就那么几个人,少的可怜,不用喇叭哪成啊。快来快来!”林丹云一席话倒激起了她的集体荣誉感,忙忙地翻出父亲开会用的小型麦克风,装上电池就去了。
一到篮球场,简直不得了,看台上人山人海,规模早超出两个班的挑战赛,反而有校际联谊赛的感觉。奇怪的是,许多女生也来了,三三俩俩围在一块,对着场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笑声不断。
何如初钻进人群,听的有女生低声说:“哎哎哎——,中间高高的、穿深蓝色球衣的那个,就是钟越,看清楚了没?”她不由得脚步一顿,又听的人说:“剑眉星眼,长得很帅的那个?”
先前那女生点头,又侃侃而谈:“钟越就不用说了,咱们学校头一个风云人物,‘上临一中’第一才子之称当之无愧;韩张大家都认识,兼有韩校长的儒雅潇洒,五官跟张老师一样漂亮,笑起来痞痞的,让人真是又爱又恨;胡磊也是有名的才子,书画一绝,长得很清秀,只是个头再高那么一点半点就好了;就是丁旭、张炎岩他们也不错——”最后下了一句总结,“今天这场篮球比赛,群英荟萃,聚集了‘上临一中’的精华。”那女生口中的张老师就是韩张的母亲,“上临一中”生物组的组长。
何如初听在耳内,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儿这么多人呢,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全冲着帅哥来的。
说是说两点钟开始,拖拖拉拉,吵吵闹闹直到两点一刻双方好像还没有协调好。韩战远远地见何如初朝这边走来,忙迎上去,拉她站在场外,说:“你和我们班几个啦啦队就站这儿,到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加油啊。”钟越拿着篮球挥挥手,对她笑了笑,看的出来心情很好,却没有走过来攀谈。
请了体育老师当裁判,口哨吹响,比赛正式开始。何如初对篮球一点兴趣也无,只看见一群人跑来跑去,你推我我推你,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倒是有不少女生挥舞着手臂尖叫,“钟越,加油;钟越,加油!”她不禁回头张望,几个女孩子完全不认识,那样活泼率直,看起来像是年轻的学妹。她没想到钟越受欢迎程度远远超出了高三年级。
有人不屑说:“太过分了,这不是搞个人崇拜嘛,对其他人不公平!”于是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大喊:“韩张,加油;韩张,加油!”韩张在“上临一中”知名度之广,不亚于韩校长,人缘又好,于是一大片人跟着喊起来:“韩张,加油;韩张,加油,我们永远支持你!”其他人不干了,扯着嗓子叫起来:“钟越,加油!钟越,加油,你是我们的偶像!”于是叫喊声一波高过一波。场上还没有打起来,场下已经互相掐起来了。
何如初正看的有趣,有人捅了捅她,说:“你怎么不跟着喊?他们俩,你支持谁?”她耸肩:“这有什么支持不支持的,都是零班的!”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拿过喇叭大喊:“零班,加油;零班,加油。”一班的人不甘示弱,齐声叫起来:“打败零班,打败零班!”
场外一片混乱,场内也好不到哪里去。钟越仗着身高优势,一连进了两个球,一班的人急了,死死盯着他。他手里带球冲过去,前面好几个人拦着,虎视眈眈。他装作要投篮,一个急转身,却把球扔给韩张。韩张会意,接过球一投,不偏不倚,正中篮框。可是因为一班的人防钟越防的太紧,见他上身一动,便冲过来,收势不住,硬生生将他撞倒在地。就连韩张,胸口也闷受了一下,疼得直蹙眉。
裁判吹了口哨,比赛暂停。众人都问他们要不要紧。钟越在别人搀扶下爬起来,摇了摇头,走到场边喝水。何如初急急忙忙跑过来,神情紧张,问:“撞到哪了?有没有受伤?”钟越低声说没事。她眼一瞅,叫起来:“还说没事!手臂都流血了。”左手手肘满是血污。
钟越摇头,“擦伤而已,不要紧。我要上场了,你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着看吧,天气挺热的。别拿着喇叭一直喊,意思到了就行。”他听她说话声音都哑了。何如初见一群人围着韩张,不知道干什么,忙问怎么了。
钟越便说:“刚才有人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她问严不严重。钟越试探地问:“你不去看看?”何如初耸肩:“我去干嘛啊,那么多人围着。再说了,韩张就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钟越心情莫名大好。
下半场比赛继续,比刚才还激烈。双方你争我夺,分数不相上下。尤其最后几分钟,进入白热化阶段。因为钟越表现出众,一班的人全都防贼似的防着他,根本没法投篮。他便将球远远投给韩张,最后由韩张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结束了比赛。赢得大片热烈的掌声。一班以一分只差输给了零班,骂骂咧咧散了。
钟越提起书包,何如初迎上去,见他满头是汗,递给他一瓶水,又说:“你手流血了,我抽屉里有创可贴,你跟我去教室拿吧。”钟越心里一暖,微笑着点头。俩人并肩离去。
比赛一结束,韩张便兴冲冲来找何如初,哪知道中途有人拦着他说话,他不得不敷衍。再转头时,却见她和钟越说说笑笑往图书馆方向去了,心情不由得有些低落。一开始见她来看比赛,非常高兴,劲头十足,发挥的也比平常要好。因为跟钟越配合默契,有一半的球是他进的。十分得意,还想在她面前吹嘘吹嘘呢,她却这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好不容易赢了比赛,其他人都兴高采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唯有他闷闷地不说话,顶多附和众人点点头,情绪低落,直到吃晚饭时才好些了。
第 17 章
早早去上晚自习,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人。他刚坐下,坐他旁边的张炎岩转过来跟他攀谈:“下午的比赛真是精彩。”他点头说:“是啊。”张炎岩见他不冷不热就这么一句话,倒不好继续讨论。忽然笑了笑,说:“打完球,我回教室拿衣服,猜我看到什么?”
韩张不怎么感兴趣地问:“看到什么?”张炎岩笑得古怪,“我推开教室门,正好看到何如初给钟越上药呢。俩人贴在一块,很是亲密啊。”有人耳尖听到了,连忙插了一句:“钟越对何如初很不一样。”大家纷纷来了劲儿,全围在一块儿,要张炎岩细述当时看到的情景。
韩张听得怪烦的,张口便说:“你们别再拿钟越开玩笑了。他什么人,哪有心思想这些。”有人不同意,“想这些怎么了?人之常情。韩张,你别告诉我你从未对哪个女生有过好感。当然,如果你是同性恋,我无话可说。”大家笑起来。韩张想起自己对何如初的异样,一时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
有一个女生听见他们的议论,笑嘻嘻说:“钟越对人一直客客气气的,但是对何如初——怎么说呢,感觉就是不一样,对她笑的感觉都不一样,暖暖的,很专注的样子。”韩张便说:“钟越对林丹云都没感觉,何如初?算了吧。”他有些不喜大家将何如初和钟越相提并论。
张炎岩忙说:“否也,否也,不是长得漂亮就一定喜欢。何如初其实很可爱,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头发,不比林丹云差啊!”立即有人表示赞同,“尤其是头发,又黑又长,真是好看。”大家立即拿他取笑。他急道:“我说的是实话,好看就是好看,你们要因为有所顾忌不肯承认,我也没话说。”这下好几个男生点头,赞叹说:“何如初搁人堆里,尤其是艺术班,也就一般,但是头发,确实无人能及。”
有一句很有名的广告词,“我的初恋情人,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大部分男生似乎都钟情于长发飘飘的女生。
这是韩张头一次听见别人站在纯男性的角度上称赞何如初。他以前常嘲笑她“头发长,见识短”,老拿她头发说事儿。可是现在,从他人口中,对她有了一番新的认识。似乎也觉得,长发对她再适合不过。他不能想象何如初将头发剪短的样子。
可是事情总不在他想象中。不在任何人想象中,包括钟越,何如初。
他不屑地说:“何如初?毛还没长齐呢。小时候拖着鼻涕跟在我屁股后面颠来跑去,看见我上学了,非要跟着来,人家说她小,明年再去,她不依,又哭又闹,没有办法才送她进的学校。”似乎贬低她的形象便可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大家笑归笑,却说:“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总会长大的嘛,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要我说,其实何如初跟钟越挺般配的,俩人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韩张不爱听了,瞪了他一眼,说:“你们就别再胡说八道了。上次钟越和林丹云的事儿大家不也是绘声绘色,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吗?结果怎样,反倒引得钟越不轻不重说了几句。所以这事儿,我们还是算了吧,别到处乱说了。”
有人不同意,说:“这还不好办,等钟越来了,问他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当作是玩笑话,大家说着取乐。”话刚说完,钟越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何如初。这下大家转头,齐齐看着他们。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俩人觉得奇怪,还以为许魔头来了,连忙走回座位,四处看了看,既没老师也没上课,怎么安静的有点诡异呢。
等何如初不在,有人逮着机会笑说:“钟越,下午有人看见你跟何如初——”话还没说完,钟越明白过来,接口,“哦,我打篮球受伤了,何如初帮我贴创可贴,我一只手不方便。”神情淡淡的,还把伤口给他看。那人见他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倒不好继续问下去,显得自己八卦无聊似的,只笑说:“没什么大碍吧。”讪讪地走了。
不管怎样,这样的流言传出来毕竟不大好。他无所谓,可是高考在即,他不想何如初因此受到影响。
可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时他跟何如初在篮球场那样亲密接触,大家可都看到了;再加上平日他跟何如初经常同进同出,所以流言像水中的波纹,一点一点扩散开来,悄无声息。一开始大家只是背地里谈论,到后来当着他们的面打趣。一开始何如初红着脸说不是,大有越描越黑之势,到后来干脆保持缄默。钟越从头到尾都是“三不”政策,不参与不理会不回答。大家见他这次跟对林丹云一事态度大不一样,于是又确信了几分。
可是高考的紧张气氛冲散了大家对此事的高度关注。离别和高考两重大山压下来,人人自顾不暇。
最后一天晚自习,上完今天的课明天放一天假,后天就该高考了。教室里闹的不成样子,大家忙着签名留念,忙着写临别赠言,忙着商量高考后去哪通宵玩乐。许魔头对此不再说什么,只说:“回去后大家好好休息,不要再看书做题了。我对其他班也是这么说,该复习的早已复习了,没复习的已经来不及了。当然,我们零班全是好样的,我就等着大家拿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呢。想走的可以先走。”平时说出这句话,所有人恐怕得感激涕零,大喊皇恩浩荡。可是今天,没有人提前离开。
许魔头任由大家叽叽喳喳闹翻了天,点名说:“钟越,你出来一下。”大家都以为他叫钟越出去,是例行的考前鼓励。毕竟钟越身上肩负着“上临一中”的状元之名,至少是“上临一中”,如果有可能,更希望是整个上临市。
只有何如初惴惴不安。她和钟越的事许魔头肯定听到了一些风声,却从来没有找她谈过话,一直提心调胆呢,想着过了今晚,那就是真的是没事了。可是总觉得没这么好过,果然,预感成真了。钟越回来后,许魔头点了点头,示意她出去。她只好磨磨蹭蹭站起来,看了眼钟越,见他脸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兴的神情。哎——,该来的终究躲不掉。她垂头丧气出去,准备一问摇头三不知,用沉默说话。
许魔头异常和蔼,微笑说:“觉得高考有把握吗?”她揣摩着他的心思,这恐怕是开场白,微微点了点头。许魔头拍着她肩膀说:“其实你一直都不错。学习很用功,尽了最大的努力,这就够了。”咳了一声。何如初脊背一挺,心想该转入正题了。
没想到许魔头依然说:“在零班,人人都是拔尖的,压力很大。你做的很好,对自己要有信心。”何如初在零班老是排倒数几名,怪没意思的,以前的优越感也磨掉了不少。她愣愣地点头,还以为接下来有长篇大论,哪知道许魔头挥了挥手,说:“那去吧,好好考。”
她晕头转向,满头雾水地回来。不明白许魔头从没有找她谈过话,今天特意找她出去,一番话刚开头就结尾,这又是什么意思?实在费解。
其实许魔头是想告诫她不要因为个人感情影响考试心情之类的,但是最终还是略过不提,只说了一番鼓励的话。他对何如初印象颇好,虽不及钟越优秀,可是安安静静,不惹事,不张扬。其实许魔头很知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感情,不应强行阻止。
不过如果开学之初他知道班上有恋爱的萌芽的话,是会毫不犹豫扼杀在摇篮里的。许魔头终究是许魔头。
下了晚自习,一伙人围在一起还是不肯走,叽叽咕咕商量着要不要出去玩。有人犹豫说:“后天就高考了,不大好吧。”韩张头一个说:“怕什么,许魔头都让我们别再看书了,总要找点事儿做。钟越,你跟我们一块去,让大家看看什么叫做娱乐学习,游刃有余。”又转头问何如初:“你去不去?”
何如初便问他们大半夜的打算去哪儿。五六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说去桌球厅。毕竟还要高考,不敢玩得太过分,只好选了项轻松的消遣。因为学校附近就有一家桌球厅,离得近,她便点头一块去凑热闹,说好输了的人要请吃东西。
何如初对桌球还挺熟悉。在她小时候,何爸爸工作没那么忙时,也喜欢玩一两局,常常带她在身边,赢了就给她买好吃的。所以一进桌球厅,就有亲切感。男生选了球,她站在旁边看,兼当裁判人。
钟越样样优秀,没想到对桌球却不大擅长,开球都没开好。其他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能把钟越打败,是多大的一项殊荣啊——尽管是桌球。所以人人都要求跟钟越来一局,自信心空前膨胀。倒是韩张,是个中高手,打的一群人落花流水,哀叫连连。
何如初在一旁看的直摇头,拍手笑说:“钟越,你直接请韩张吃东西得了!”钟越无奈地叹息,扔下球杆苦笑:“你们想怎么宰我一顿?”三更半夜,小店子都关门了。都饿了,上二十四小时超市一人拿了一大包绿豆饼,边走边吃,到路口各自散了。
俩人沿着街道慢慢走着。何如初沉吟许久,还是问了出来:“晚上老许找你,说什么了?”钟越回头,看着她微微笑,不答却问:“他找你说什么了?”何如初脸忽地红了,幸好是夜里,看不分明,清了清嗓子,说:“没说什么,只说我很不错,要有信心。就这些。”转头问他:“一年来,老许从来没找过我。你说他这话什么意思?”
钟越回答:“鼓励我们的意思。”停下脚步,看着她不说话,眼中似乎别有深意。何如初没有问“鼓励我们什么”这样的话。抬头看时,已经到小区门口。似乎该分手了。俩人却都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总觉得有些话搁在心里没说,待要说出来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钟越提议:“我们再走一走。”她傻傻地点头,跟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言不语。灯光将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慢慢地两个人影渐渐重叠在一起。钟越停下脚步,等她并肩而立。
安静的夜里,语言似乎成了多余的累赘。许久,钟越问:“打算报考哪里?”那时候还是考完试,先估分再填志愿。她反问:“你呢?清华?”他点头,他向来是最好的。
何如初摇头,“我不行。”清华对她来说,太有难度。“上临一中”一年能有几个人考上清华已经了不得,有时候一个都没有,尽管每年都有学生考出来的分数高的吓人。高考,除了成绩,胆识和运气同需兼备。竞争太过激烈,不似北京本地考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钟越说:“人大,北师大就很好。”他说的都是北京的大学,其意昭然若揭。她闷闷地说:“我爸爸似乎有意让我去上海。他曾经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钟越沉默了会儿,“还是来北京吧,毕竟是首都。”声音虽轻,意思却很坚决。
她低着头不说话。
钟越忽然牵住她的手,说:“我送你回去。”语气看似镇定,其实手心全是汗。何如初心早已乱了,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走,哪能发觉他隐藏的激动。
俩人就这样手拉着手安安静静走了一路。短短几分钟,却似一生长久。
重新回到小区门口,俩人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钟越说:“何如初,你是在二中考?”她点点头,按学号她分在“上临二中”参加高考。他喃喃道:“我在一中。”意思是说,高考这两天都碰不到了。
何如初没有说话,女性的直觉是那么的敏感。果然,钟越结结巴巴说:“何如初,我有一个要求——”她根本不敢抬头。钟越鼓励自己说下去:“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头发?”
虽然十分意外,但是何如初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如果钟越要吻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只是头发。虽然她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当下还是点头。
钟越颤抖着手抽出她的发带,如云的秀发似瀑布蓦地溅下来,灼伤了他的眼睛。他尽量使右手平稳轻柔地穿过她的长发,柔滑细腻,由上到下轻轻梳了一遍,手中的触感,心中的情感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种心情难以尽述。
以后,这种感觉只有在记忆里才找的到。有些东西,当时不知道,等很久很久以后才蓦然明了,曾经是最美丽的。只是再想重温,早已不复重来。
他的手在她发间停留的时间其实很短暂,匆匆理了理,就拿开了,如穿花蛱蝶,点水蜻蜓,一闪而过。何如初不解他怪异的举动,问:“我头发乱了是吗?”
钟越手足无措,半天才说了一句:“晚安。”匆匆走了,连发带都忘了还她。
何如初倒没有多少旖旎浪漫之感,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懊恼,今天为什么没有洗头发。
第 18 章
回到家里,本以为又要挨顿好说。哪知道开门进去,吓了一大跳,门口的鞋架倒在地上,数十双鞋子散的到处都是。她喊了两声,楼下空荡荡的,也没人理她。过了好一会儿,家里的阿姨才出来说:“回来了。”给她端来夜宵。
她疑惑地问:“出什么事了?我妈妈呢?”阿姨快手快脚收拾鞋子,正要说话。何妈妈披头散发下来,眼圈儿发红,脸色黄黄的,呵斥道:“小孩子哪里学的多嘴多舌!吃了东西,赶紧去睡觉。”
何如初吓得不敢多问。心里纳闷,难道是葫芦发起性来撞倒了鞋架,又惹的母亲生气?葫芦是她家养的一条狗,因为胖,圆滚滚的,她便取名叫葫芦。葫芦是她从街上拣回来的。那时候才巴掌大,被人丢弃在垃圾桶里,可怜巴巴望着人嗷嗷叫着,大冬天的冷的瑟瑟作抖。一大早她去上学,见了于心不忍,站在路边上看着,两只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滴溜溜望着她,不断冲她吼,声嘶力竭、奄奄一息的样子。忽然被感动了,完全不顾母亲的反对,从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份报纸包住它,小心翼翼抱回家。
果然,何妈妈很不高兴,教育她动物身上有多少多少病毒,对人身体怎样怎样不好,要把它送走。何妈妈不喜欢家里养宠物,乌龟金鱼倒还能接受,勉强由着她去,猫啊狗啊兔子什么的是不行的。她却哭的唏哩哗啦,抱着它死不松手。还是何爸爸说:“行了,行了,别哭了,别哭了。待会儿就让人送这只狗去医院打针,不送走,不送走!赶紧去上课,不然该迟到了。”葫芦于是正式成为何家的一员。因为吃的好,长得肉墩墩的,幸好身手还灵活,很讨人喜欢。
见母亲正在气头上,当下也不敢说什么,又怕母亲想起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敛声屏气回房去了。这里何妈妈吩咐家里的阿姨:“初初马上就要高考了,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你自己注意点,别影响她考试。”阿姨连声答应了。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何妈妈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催她起床。吃午饭时,她问:“爸爸怎么又不回来?上哪出差去了?我明天就高考了。”何妈妈脸色沉了沉,压抑着说:“你自己好好考。”她来回拨着碗里的饭粒,闷闷说:“下午我要去看考场,熟悉熟悉环境。”何妈妈没有说陪她一块去,只说:“那你跟同学一块去,早去早回。”
吃完饭,她躲回自己房间打电话,“爸爸,你快回来陪我去看考场,我明天就高考了!”何爸爸这才想起来高考提前了一个月,忙道歉:“爸爸现在在外地呢,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让你妈——陪你去,好不好?”
她摇头说:“不要,妈妈让我跟同学去。”何爸爸便哄着她,要她放松心情,全力以赴。她有些生气地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何爸爸迟疑半晌,说过几天吧。
她不依,“过几天过几天我都考完了,你还回来干嘛呀?不行,这两天你一定要给我赶回来,不然我不理你了。”说完,气冲冲挂了电话。何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
下午,和几个同样分到二中高考的同学去看了考场。因为不熟悉环境,七弯八拐好不容易找到教室,看了编号,靠窗最后一排。窗外的海棠花已褪尽,叶繁枝盛,垂满了手指头大小累累的果实,青翠欲滴,十分可爱。她不由得大叹这个位置好,放眼望去,满目翠绿,心情清爽。
晚餐是何妈妈亲手准备的。她转头找了找,问:“阿姨呢?”何妈妈淡淡说:“阿姨家里有事,请假回去住几天。”其实是何妈妈怕家里的阿姨口风不紧,影响她高考,借故让她离开。一到晚上,何妈妈老早就催着她睡觉。她心情有些紧张,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偷偷看了本漫画书,翻到一半,睡意袭来,关灯睡了。和平时一样,一觉睡到大天亮。
吃完早饭,时间还早,她便说要慢慢走着去二中,也不要人接送。何妈妈这两天心情很不好,气血亏损,脸白唇青,老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头重脚轻,连日来没睡过一个好觉,神情非常憔悴,又怕女儿察觉,所以在家里也上妆。因为精神不济,又听她说坚决不要人接送,也就算了。叮嘱她路上注意,给她收拾好东西,送她出门。
何如初之所以不要父母接送,是因为零班有人看了关于高考的报道,说“考场内莘莘学子奋笔疾书,考场外可怜父母烈日暴晒”,大家十分感慨,说其实父母站在场外对考试于事无补。相互约好了,高考时独自上阵,绝不要父母站在外边苦等。其实这也是零班“艺高人胆大”的表现。
何如初经历无数炼狱般的考试,什么阵仗没见过?反倒觉得高考不过尔尔,正常发挥。第二天上午考完英语,出来竟惊喜地发现何爸爸在校门口等着,连忙跑过去,抱住他的手,又跳又叫:“爸爸,你怎么来了?”
何爸爸递给她饮料,笑说:“不是说爸爸不赶回来,以后再也不理爸爸了吗?”她撒娇说:“哎呀——,我开玩笑啦。”父女俩有说有笑回家了。
何妈妈老早就做了一大桌菜,招呼她多吃点,对何爸爸却是不理不睬,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何如初因为脑中的那根弦一直绷的紧紧的,也没发现父母的异状,一个劲儿的在饭桌上高谈阔论,“考数学时,一到最后一题我照旧紧张。时间只剩二十分钟,我急的不行,满手全是汗,笔都握不住。后来不知怎地,灵光乍现,很快就做出来了。”
何爸爸看着她微笑,点头:“恩,考得不错。复旦大学有把握吗?”她停下手中的筷子,仰头说:“爸爸,我不想去上海,我想去北京。”何爸爸问她:“怎么突然想去北京?离家那么远,又是北方,只怕不适应。上海不好吗?”
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挺想去看看的,再说北京是首都啊。”何爸爸不跟她争论这个问题,只说:“考完再说。等分数估出来了,再做决定。”
最后一场是理综,何爸爸要开车送她,她将理由说了,吃完饭一个人老早就走了。她一出门,家里的空气立刻降到冰点。何爸爸坐不住,拿了钥匙要走。何妈妈拦住他,冷嘲热讽:“不知是哪个狐狸精勾的你连家也不要了!怎么,要走?去哪?急急忙忙去给人端洗脚水呢——”
何爸爸嫌恶地皱眉,推开她往外走。何妈妈哭着说:“你现在嫌我又老又丑了?外面自然有年轻漂亮的等着你!你也摸摸良心,这二十年来,对不对得起我!”这就是何爸爸为什么不肯回家的原因。不回家又催,电话里疑神疑鬼,含沙射影,不干不净;一回到家又闹,哭哭啼啼,夹枪带棒,不得安宁。
何爸爸忽然想起夫妻二十来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同舟共济,互相扶持——脸上愧疚的神色一闪而过,手握在门把上一时僵住没有动。何妈妈见状,一头冲过来,撒泼道:“我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倒要看你走不走的了!”
何爸爸早已厌烦,叹气说:“素菲,你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何苦来哉?”何妈妈哭倒在地,口里哀哀啜泣:“想当年我跟着你,辛辛苦苦二十年,起早摸黑,哪里对不住你了!现在你发达了,在外面养了狐狸精!你良心被狗吃了!怎么不天打雷劈呢,老天不长眼啊——”
何爸爸何妈妈本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结的婚,八十年代初生活真是艰难啊,家徒四壁,一应家具俱无,一路同甘共苦。后来改革开放,赶上国家政策,何爸爸便下海经商,何妈妈自然而然专职在家相夫教子。
何爸爸忽然长叹一声,说:“素菲,你一直说我变了,说社会变化太快。其实不是我变了,而是你一直不变。你应该出去看看,外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说完这话,也不顾跌倒在地的妻子,转身走了。
何妈妈凄凄凉凉哭了半天,抬头看着对面穿衣镜里的女人,面目狰狞,鬼哭狼嚎的,哪里还有人样,连自己看了都厌恶。万念俱灰地想,自己这一生是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何如初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考试要用计算器,忙忙地又折回来。一打开门,门口鞋子散的到处都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心想父母可能出去溜达了,拿了计算器,推门要走时,又折回卫生间上厕所。
推开门一看,满地是血,一路蜿蜒着流出门缝。
高考完后,便是估分填志愿。许魔头发了志愿表,强调说:“这是正式的表格,一人一份,不允许涂改。大家看清楚代码再填上去,千万要仔细,众所周知,志愿甚至比高考还重要。大家落笔前,慎之慎之再慎之……”
钟越频频向门口张望,大家都在,怎么何如初还不来?大家小心翼翼填完志愿交了就走了。他一直等到所有人离去,她还是没来。纳闷地想,难道她提前填好交上去了?
他不好打电话去她家里问。于是同学聚会时,他便问韩张:“何如初今天怎么没来?”韩张低着头不说话。他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韩张好半天才回答:“她家里出事了,不会来了。”韩张因为顾忌何如初的心情,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她发生这样的事,自然不希望别人知道。偶然有人问起何如初,他只推说在家呢。
那天晚上,众人尽情玩乐,通宵达旦,他闷闷地喝了不少啤酒。后来忍不住,打电话到她家时,没有人接,一直都这样。考完大家都如笼中放飞的鸟儿,迫不及待离开,顶多留个联系方式。他也回美溪去了。直到高考分数出来,学校隆重地请他回来拍照留念,接受当地媒体杂志的采访。
他以712分的高分成为整个上临市理科高考状元。零班有二十五人超过630分,考得最差的也有612分,远远超出重点线——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何如初。他特意去问许魔头何如初的高考成绩时,吓了一大跳。
许魔头什么话都没说,给他看分数表。何如初那一栏写着:语文,128;数学,140;英语,131——依她平时的成绩,可算是超常发挥。可是理综那一栏,却用红笔填了个醒目的“0”。他不明白,抬头疑惑地看着许魔头。
许魔头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她缺考。”他后来也听说了何如初缺考的原因,并没有痛心疾首地感叹连连,只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钟越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缺考。韩张不肯说,许魔头自然也不会告诉他。毫无疑问,他被清华大学录取了,可是心情并不好。有观众看了电视台的专题报道,说:“这个男孩子,可谓是天之娇子,长得英俊,又是高考状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阳光少年,怎么电视上看起来落落寡欢,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啊?”便有人随口说:“肯定是电视采访闹的呗!”
零班二十八个人,除去何如初,有三个清华,四个北大,两个人大,两个北师大,其他如复旦,浙大,交大,中山大学等耳熟能详的名校就不用说了。也有志愿没填好,从清华北大落下来的,其他学校又看不上,于是复读。
韩张进了北大。韩校长家里登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差点没把门槛踩烂了。韩张只在媒体上露过一次脸,再也不肯接受采访,跟着几个同学出门旅行去了。当记者问他考上北大有什么感想时,他低头想了想,看着镜头说:“我希望我的朋友能高兴。”
整整一个暑假,他没见过何如初。何如初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初情似情》第一卷“长发飘飘的年代” 完
第二卷 初情似情的日子
第 19 章
临近大学开学,“上临一中”安排了包厢专程欢送这些考上清华北大人大北师大等名校的学生去北京报到。一路上锣鼓喧天,连韩校长都亲来送别,握着钟越的手称赞他是“上临一中”的骄傲。“上临一中”十数年来,从未有人考过这么高的高分。钟越带着无数的荣誉离开了母校“上临一中”,来到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清华大学”。
他站在气势宏伟的校门前,抬头凝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特殊的历史寓意;这里曾出现过无数令世人举目,影响甚至改变中国近代现代史的人物;这里名师云集,人才荟萃,声名远播,享誉世界。心情澎湃,感慨激动之余,阳光下他忽然想起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本来她也应当像他一样怀着兴奋雀跃的心情来到某所名校继续深造。可是现在他连她在哪都不知道。猜测过无数可能,最后的结果只有让他更黯然。
新生报到繁琐而拥挤,用了整整三天才将一切手续办妥。幸好行李不多,又是男孩子,不用麻烦别人。何况他已习惯独自在外的生活,相比宿舍的其他同学,收拾的十分利落。他成为计算机专业的一名学生。就算是在清华,钟越依然引人注目。高大出众的外貌以及引人咋舌的高分,让他成为系里的焦点人物。接待新生的师姐一看到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没想到久不见潘安的清华,也有如此人物,当下硬逼着他加入他们的社团。师兄见他长得高大,立即问他会不会打篮球。他很快融入这个学校,这里到处充斥着一种朝气奋发的气氛。
学校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像一座小的城市,里面银行、超市、餐馆、书店、小卖部、水果摊等等应有尽有。当他从住宿区走到教学区,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时,不得不考虑找交通工具代替步行,当然,自行车是不二选择。
有人告诉他:“没丢过自行车的人不算是清华的人。”说得斩钉截铁,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样子。师兄笑嘻嘻说:“丢来丢去反正丢的也是清华的自行车。研究生‘借’本科生的,博士生‘借’研究生的,等博士生毕业后,不要了,又还给本科生,如此循环而已。”他听了唯有苦笑。
有一个笑话。一个学生丢车丢怕了,于是重重上锁。等他回来一看,锁全部撬开了,车却还在,后座上面留了一张纸条儿:“小样儿,你以为加了七道锁,大爷就拿你没辙了?呸——”这个笑话在校内广为流传。
于是他听从大家的建议,从一个师兄那里买了辆二手车。不幸的很,不到一个星期就丢了。没有办法,只好再买,不到一个月又丢了。唯有自认倒霉,继续买,继续丢——幸好后来人家不再盯着他了。
“上临一中“有不少人在这里就读,光是同届的就有三个。可是学校这么大,大家又不同系,彼此碰面的机会很少。倒是其他学校的老同学会时不时来这里游玩,大家反而比在“上临一中”时更亲近一些。零班几乎有一半的人来了北京念大学,大家见了面,感觉像回到以前念高中的时候。
开学之初,除了眼花缭乱、各式各样的社团招新,便是规模宏大的学生会选举,钟越自然也参加了。经过拉票、演讲、宣传等一系列活动,他成为学生会外联部的副部长。他之所以能以新生当选外联部副部长这么重要的职位,得益于俊朗的外形赢得众多女生的投票。由此可见,他在女性中受欢迎程度。正部长是大三的一位学姐,办事精明干练,人脉深广,大有女强人风范。
外联部可以说是学生会中最有钱的部门,平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跟一些公司企业拉赞助。因为他们是名校,一听到名字人家立即另眼相看,青睐有加,比一般学校容易的多。而且可以认识许多大型公司的负责人,于前途非常有益。
学生会中还有一个很引人注目的部门便是宣传部,负责学生会对外宣传工作,是学生会的门面,责任不轻。而新加入宣传部的新生范里更是新闻专业有名的大美人,美貌与才华并重。
钟越和范里因为日常学生会工作,彼此熟悉,走的比较近。这一天,大家开会商量国庆晚会时诸多的表演事宜。散会后,范里边收拾东西边对钟越笑说:“没事的话,一起去吃午饭吧。”
俩人来到附近的食堂,推门进去,窗明几净,光鲜亮丽,气派非凡,连打菜的师傅都不一样。据说一个四川学生“四”和“十”不分,要包子时口舌不清。北方师傅连声问他到底是四还是十,他巻着舌头使劲说,别人还是听不明白。身后排的队已成了一条长龙。师傅着急下,灵机一动,问:“four or ten?”他赶紧说:“ten,ten.”端着包子心满意足走了。听得来清华参观的游客咋舌不已,名校就是名校,整体氛围都不一样。
范里要了甜甜酸酸的鱼香肉丝,他要了一份宫爆鸡丁盖饭,俩人拣了个靠窗的位置,便吃边聊。范里见他停下筷子,便问怎么了。他笑说:“没想到是甜的。”出来乍到,饮食方面难免不习惯。范里笑:“大概是放多了甜面酱。你是南方的吧,可能吃不习惯。”他点头,“还好,吃的下去。入乡随俗,吃吃就习惯了。”
范里是北京本地人,家境很不错,她自己也很争气,凭本事进入这所大学。身材高挑,容貌秀丽,一张鹅蛋脸,五官精致,脸如满月还白,目似秋水犹清,一头长发稍稍烫巻,松松散散披在身后。为人爽直热情,自小跟着父母见多识广,待人接物和气礼貌,行事有大家风范。尤其对外地来的家境贫寒的同学,不但不轻视,更加热情。所以,周围的人都很喜欢她。
有新闻专业的同学经过,跟范里打招呼,出于人类本能的好奇心,不由得多打量了钟越几眼。范里于是大大方方介绍:“这是钟越,计算机专业的,也在学生会工作,是外联部的。”那人便说久仰久仰,过了一会儿才叫起来:“哎呀——你就是那个钟越啊!”
钟越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她。她却笑而不语。原来历年学生会选举,拉票造势必不可免。所以想进入学生会领导阶层的人无不动员身边的同学朋友大肆为本人拉票,其中的手段就不必细述。
钟越竞选外联部时,因为外联部是热门部门,很有几个厉害的竞争对手。他也没在同学之间拉票,只是该露面的露面,该演讲的演讲,尽力去做而已。在所有竞争对手里,行事不可谓不低调。可是他每多露一次面,支持率就不断上升,尤其是女生。到最后投票选举时,他刚在场上发表完一番称不上激动人心,但是诚恳真挚的演讲后,底下的大部分女生全都弃戈投降,倒向他这方阵营,新闻系的女生也不例外。她有一个死党,竟然硬逼着她投钟越的票。所以她才知道了钟越的大名。
她跟范里寒暄完,端着餐盘离开。走到转角处,回头看他们,低头吃饭,小声交谈的画面,安安静静,令人忍不住驻足观赏。不由得地想,这样两个人,真如旧小说上说的“才子佳人”。
吃完饭,范里问他下午还有什么事。他说要去图书馆自习。就算来到大学,钟越的学习习惯一直不曾改变。别人只看到他的优秀,却不知道他优秀的背后付出了多少汗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此话从来不假。要想收获,必得耕耘;当然,只是你耕耘了,不一定能有收获。事情总是这样。
清华的学生勤奋好学,图书馆常常爆满。就连自习室,平时亦有不少人通宵用功。因为图书馆人实在太多,钟越便转到北边的一座楼去自习。那里相对偏僻,人比较少,他在最顶层有一个固定的位置。
大学里的生活精彩纷呈,他一边要应付繁重的课业,一边还要处理学生会中的事情,忙忙碌碌,几乎无闲暇时分。一到周末,也会跟宿舍里几个同学到处游览观光,长城、故宫、十三陵等自不必说,也算是来过北京了。有不少在北京念书的外地同学总抱着这样一种想法:反正要在北京待四年,那些名胜古迹又跑不掉,什么时候想看不能去啊!于是懒懒的不积极,一拖再拖。其实到最后,往往什么地方都没去成。
这天,在人大念书的周建斌过来找他玩。因为人大和清华相隔不远,俩人倒是常常来往。周建斌高三时个子还是小小的,没想到一个暑假不见,竟然拨高了大半个头,看起来竹竿似的,个头都快赶上钟越了。钟越头一次见他,差点认不出来。周建斌自己笑说,之所以现在才长,完全是因为高中压力太大了啊!也不看看零班都是一些什么人!
俩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周建斌建议把在清华的张炎岩他们也叫过来,钟越便去打电话。宿舍里的人说,张炎岩和女朋友出去了。周建斌啧啧称奇,说:“没想到短短两个月,张炎岩这家伙已经交上女朋友了!长得怎么样?也不带来给咱们这些老同学瞧瞧。”
钟越笑:“听说张炎岩的女朋友,是他以前的高中同学,比他大一届。”张炎岩高三在零班复读了一年,发誓非清华不进。周建斌听了十分意外,“哦,是吗?这倒是难得的缘分。你见过他女朋友吗,怎么样怎么样?”八卦的天性又被勾了出来。钟越想了想说:“很好的一个女孩子,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不怎么喜欢说话,见人总是微笑。”
周建斌便打趣:“钟越,你有没有交女朋友,从实招来!”钟越便笑他胡说,避而不谈此事。周建斌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的性子,一本正经说:“钟越,你会没有人追?以前在‘上临一中’,咱们学校有名的美女林丹云都对你倾心不已,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啊!”
说到林丹云,便想起何如初,钟越忽然觉得压抑,良久默不做声。周建斌叽叽咕咕一个人在那里说:“听说林丹云考上广州的一所音乐学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她和韩张,何如初关系最好。”顿了顿,他又感慨:“何如初——,哎——她为什么会缺考?别是考试时出车祸了吧?”
他这个猜测让钟越吓了一大跳,连忙说:“你别口没遮拦地瞎说,何必咒何如初呢!”周建斌振振有辞:“我哪是咒她啊!你想,若不是出车祸,凭她有什么大事,也不会缺考啊!高考毕竟事关一生的前途。”
他这话十分在情在理,连钟越一时半会儿都没法反驳,想了想说:“也没听说有高考出车祸的报道,她应该不会有事的。”顿了顿,又像强调似的说:“不会有事的。”比起前途,他宁愿她平平安安就好。
周建斌也察觉自己说的有些过了,忙岔开话题:“韩张在北大,你们离的这么近,他有没有来找过你玩?”钟越摇头。他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韩张故意和他保持距离。以前高中时就有这种感觉,只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俩人离的这么近,同校同班的同学,身在异地他乡是多么的难得,照说该常常来往,可是韩张从没找过他。他也曾打电话找过他,人不在。所以也就算了。
周建斌叫起来:“张炎岩不在,那把韩张,丁旭他们叫过来吧,人多热闹些,就几站路,近的很。”钟越也在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在周建斌强烈要求下,打电话到韩张宿舍。
韩张一听说同学聚会,忙说:“我这会儿在忙一篇期中论文,没空,真赶不过去。要不改天再约?”周建斌便说他不够意思。韩张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真要搞同学聚会有你这么搞的吗?兴之所至,什么都没准备!大家在一块儿,总要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饭呢,菜呢,在哪碰面?总要先说好了。”周建斌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事情整的太仓促,便耸肩说:“反正你是零班的头儿,你说了算吧。同在北京,大家在一起见个面,也不容易。”
韩张于是说:“那你们就到我这来聚会吧。我负责联系以前的同学,订好具体时间,大家一起来。”他以前当班长时就负责这些事情,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几人放心地把聚会一事全权交给他代理。
周建斌回去后,钟越去图书馆借书。刷卡进去,一排又一排的书架遮的不见人影,长长的架子一截又一截,似乎没有尽头,空气中有淡淡的书香气。他按字母排序找一本专业书,厚厚的原文书放在最里层,压得密密实实,抽都抽不出来。他踮起脚尖,将外面砖头厚的书一本一本搬下来。
正巧对面也有人拿书,他听见动静,停了一停,不经意抬头,透过缝隙看见一双明眸,明晃晃眼若秋水,亮晶晶目如点漆,低眉垂首的样子似曾相识——吃了一惊,当场怔在那里。
等回过神来,书也不找了,立即弯过来寻找,只可惜刚才驻足的地方空无一人——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他怀疑刚才一闪而过的身影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呆立半晌,苦笑着摇头,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呢,自己一定是昏了头!
工作人员过来,皱眉说:“不要借的书请放回原处。”他这才记起自己是来找书的。心不在焉将书放回原处,又忘了拿下原本要借的书,一整个下午手忙脚乱的。出了图书馆,仍在疑惑,那样真实的感觉不像是幻觉啊,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空茫茫,失落落的,像是缺了点什么。她现今何处,过的好不好?为什么会缺考?知道高考分数一定伤心许久,不知道有没有好点儿。无数的疑问在他心中不断衍生滋长,却找不到答案的出口。
一个人凭空消失,无踪无迹的感觉很不好。一颗心硬生生吊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只得这么吊着。
第 20 章
有一次他和同宿舍的李琛在路上走。李琛放肆地吹了声口哨,低声说:“你看左前方的那个女生——”钟越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头柔亮的秀发直垂到腰下下面,迎着风有摇曳生姿之势,光是一个背影,便有千种风情,足以引起无数美丽的遐想。李琛问他感觉如何。
他想了想,半开玩笑似的说:“头发太长,不够黑,不够硬。”他忽然想起手腕上那道微不可见的细痕,何如初的长发如刀似箭,一箭穿心。头发虽柔软,却似丘比特的箭,其杀伤力难以估计。仅仅时隔一年,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因为他从没有想过生离或是死别这些事情,毕竟太年轻。可是曾经的时光如涓涓细流,就这么悄无声息过去了。
李琛听了他的回答,骇笑:“你确定说的是人的头发,不是动物吗?如果是的话,我想请教你个人对于头发的美学标准。”他笑笑,不回答。
已经有女生大大方方追求他。他若不是婉言拒绝,便是不予理睬。在这个僧多粥少以理科为主的学校,羡煞其他男同学。别人见他不为所动,私下里悄悄议论:“难道钟越心仪的真的是新闻系的系花范里?”平时也就见他和范里常常来往。可是每次旁敲侧击,他都不承认。大家不相信,瞧范里对他的关心照顾,明显不一样,于是乐得坐一边,静观事态发展。
下过几场秋雨,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叶子渐渐凋零,西风渐起,已有萧瑟之感。他脱下长T恤,换上薄毛衣。有一天半夜,好梦正酣时分,突然接到韩张的电话,“钟越,钟越!我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兴奋的口齿都不清楚,像在极力压抑某种心情,压抑到最后一个人无法承受,不得不另外找一个人倾诉,一起分担惊讶惊喜惊慌惊骇惊奇……无数纷繁复杂的感情,简直难以言述,刹那间根本无法表达。
钟越握紧话筒,注意到旁边的人翻身骂骂咧咧,赶紧压低声音说:“大半夜的,你没喝高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奇怪,听他声音,又不像喝醉的样子啊。
韩张这才发觉已经是凌晨一点,兴奋的连时间都忘了。晚上的冷风一吹,头脑渐渐清醒,半夜把人从睡梦中叫醒,已属不道德,如果现在就告诉他,只怕多一个人彻夜无眠,干脆好人做到底。这样一想,于是说:“算了算了,就当我喝高了。明天再告诉你。时间不早了,我也该睡了。”挂了电话。
他不说还好,一说钟越更加莫名其妙,心里想大半夜巴巴地打电话来,好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又是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百思不得其解,只当韩张一时兴起,拿他恶作剧,也没往心里去。韩张以前就有过这样的前科,难怪钟越会这样想。
韩张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给他打电话。晚自习回来,给家里电话,偶然听到何如初的消息,兴奋的一个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逃课去清华。
何如初还在睡梦中就被电话吵醒,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粗声粗气地问:“谁呀!”一听脾气就不好。韩张一听到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心情立刻好起来,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手插在裤兜里,怪声怪气地说:“亲爱的,猜猜我是谁?”
何如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怔了好半晌,淡淡说:“是你啊。”声音低沉,有一股说不出的黯然,往日的张扬自信全然不见。韩张没有听到他想象中的破口大骂,反唇相讥,十分愕然,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她先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码的?”韩张一听她这话,不由得生起气来,“何如初,你什么意思?人在北京也不联络我!如果不是我爸爸跟我说你人在清华,你想销声匿迹到什么时候?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大家,所有人都很担心你吗?”
她好半天没说话,最后问:“你在哪里?我们见个面吧。”何止是他,自从来了这里,她没有联系过任何人。记忆中仿佛没有了过去,硬生生劈开一道断层。她不敢往后回首。
韩张在校门外等她,来回不停走动。清晨的浓雾渐渐散了,天空露出奶白色的光,还是有些朦胧。路上行人依然不多,稀稀落落的。因为赶的太急,忘了带眼镜,眯着眼盯着远处,注意来来往往长发女孩子,生怕她找不着自己。
何如初自小就是路痴,方向感无以伦比的差。在上临住了十多年,还会迷路,简直无可救药。其实也是因为家里保护的太好。只要她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何爸爸便坚持要司机来回接送。而那时候的她,常常不肯要司机送,除非何爸爸亲自开车。
果然,直到半个小时以后她才气喘吁吁跑过来,拍着他肩膀说:“对不起啊,我搞错方向了,走到另外一个门去了——”这个不属于她的学校真是大,光是校门就分东南西北大门小门正门偏门好多个。
韩张忙回头,看见她不由得大吃一惊,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嘴巴差点合不拢。何如初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问:“怎么了,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等错人了?那我只好离开。”耸肩摊手作势要走。
韩张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变了很多。”短短几个月不见,她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光是样貌,还有性格气质,神态举止,让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似亲还疏,似远还近。
何如初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说这话,怔忡了半晌,最后说:“大概是吧。”经历了那么多事,会变也是正常的。她自己也察觉到这种变化,可是却无力改变,唯有任寂寞消沉将以前的那个自己一点一点吞噬,直至面目全非。
韩张听到她这样说,心里酸酸的,知道她受的打击,恐怕还没恢复。不敢造次,关于她的父母,家庭,还有高考——一句话都不敢提,岔开话题说:“我一大早特意来看你,肚子空空如也,早就高唱‘空城计’了。你这个当主人的一点表示都没有?”
何如初白了他一眼,“活该!我又没请你来,饿死最好,人类自此少了一大害。”韩张听到她骂他,非但不生气,反而浑身轻松起来,这才是何如初,蛮不讲理,冷嘲热讽——刚才那个沉默寡言的她,他看了极其不习惯,还有,更多的是心疼。何如初生来就应该高高兴兴的,要哭也是大声地哭,惊天动地那种,刚才那样沉默抑郁根本不该是她。
俩人来到街头的“老上海城隍庙”,热热的豆浆喝下肚,他才敢说:“这几个月,你在哪里?”何如初闷头吃炸糕,擦了擦嘴边的油渍,头也不抬说:“在很远的地方。”远到全然陌生,更加惶恐。
韩张思量半天,不想提起令她痛苦的回忆,于是换了另外一个话题,“零班很多人都来北京了,我们正准备搞个聚会,大家见个面,到时候会去爬香山。你要不要一起来?”
何如初拿起草绿色的勺子,一遍又一遍搅着碗里的豆浆——白糖早溶化了,可是她的手不像自己的似的,停不下来。温热的豆浆溅在褐色桌面上,分外明显,勺子重重顿了半晌 ,缓缓摇头:“不去了。”
“为什么她不去?”韩张不明白,她以前不是挺爱参加这些集体活动吧,忙前忙后、忙东忙西的,乐此不疲。
何如初转过头,看着窗外一丛淡黄色菊花说:“香山没什么好玩的。”韩张想起她不怎么爱运动,以为她不想去爬山,于是说:“那你想去哪里?可以改嘛,女士优先,反正还没定下来。人多着呢,应该会很热闹。”
她还是摇头:“我哪也不想去,你们自己去吧,别管我。”大家不是考上清华便是北大,最不济也是赫赫有名的重点高校,叫她情何以堪,众人面前怎么抬的起头来!正因为以前优秀过,所以现在的自卑才会深入骨髓。
韩张见她神气不对劲,硬生生打住,沉吟良久说:“钟越、张炎岩他们进了清华,你知道吗?”
她摇头,钟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却有种天上人间之感。钟越一向优秀,进清华简直是一定的。可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从韩张口里说出来,她还是感到震撼——钟越也在这里。可是学校这么大,又不属于同一个教育部门,要碰面应该是很难吧。心情变得低沉。
韩张问:“高考这些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她点头,“恩,当时我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没有人告诉我。”其实是故意避开,不想听不想看更不想谈及。韩张便说这样不行,到底是同学,应该要知道,一一说给她听,“钟越,张炎岩还有一班的一个人进了清华,就是在开学典礼上发言摔跤的那个;我,胡磊,丁旭,还有我们班的一个女生进了北大;周建斌,徐涛他们在人大;北师大也有几个,袁林就在,还有班上的俩女生——”
她默默听着,也没像往常一样高谈阔论,发表意见。韩张见她不言不语,声音慢慢的小了,自然而然打住。她好半天问:“我在这里,大家都知道吗?”韩张摇头,“只有我知道,还来不及说。昨天晚上——,本来想告诉钟越的——”
何如初脊背不由得僵硬了一下,神情有些紧张,待听的他说:“后来时间太晚了,打算等会儿跟他说。”她才放松下来,轻嘘了一口气,低头说:“你不要跟他说。”
韩张抬头看她,眼中满是询问。她坚持说:“你别跟他说我在这里,其他人最好也不要说。”韩张本就是个聪明人,明白过来她的心思,便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你在这里不是挺好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同学,难道会因为上了个好一点的大学就看不起你?咱们零班的人没有这样肤浅。而且,你读这个学校,说不定将来比我们都有前途。”
她摇头,坚持己见:“我让你不要说你就不要说,我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皱眉看他。韩张故意擦了擦额上根本就没有的汗滴,说:“我还以为你变了,原来跟以前一样蛮不讲理。”点头,“好吧,我不跟其他人说就是。”他想,也许她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慢慢想清楚,见了大家反而难受,不如以后再说。
吃完东西,俩人出来。韩张说:“以后我来找你,你不会连我也不欢迎吧?你要这样,我现在就跟你翻脸。”半开玩笑半威胁。
何如初瞪他:“谁会欢迎别人来蹭吃蹭喝啊!还好意思整天嚷嚷自己是哥哥,吃我的也不害臊!”她也知道韩张的担心,故意这么说。
韩张立即叫起来:“是你自己抢着要付钱的!何如初,我没看出来啊,原来你竟是个两面三刀的,脸上热情,心里冷着呢!”气氛恢复往常一样的轻松自在。他心底觉得很舒畅,久违的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失而复得,万分欣喜。
她挑眉,“你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韩张便笑说:“既然你不欢迎我,那换你去蹭我的,总行了吧?”何如初撇嘴,“那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韩张送她到楼下,挥手说:“我走了,明天哥哥给你带好吃的来,今天走的匆忙,别说吃的,连钱包都忘了带。”想让何如初这个懒人去找他,恐怕比登天还难。所以,山不来就他,他只好去就山。何如初赶他,“你快走吧,啰里啰唆。谁是你妹妹?我可没有哥哥,没的丢人现眼。”
韩张被她骂也不恼,笑吟吟走了。
第 21 章
何如初眼看着韩张去了,刷卡进院子里,迎头碰到一人,依稀记得是同班同学,半生不熟的,于是勉强微笑打了声招呼。没想到他熟练地喊出她的名字,笑嘻嘻说:“哎,何如初,这么一大早的,上哪儿遛弯去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她本想回宿舍,这下不好走,站在道旁跟他寒暄,“哦,不是的,有同学来找。”他倒自来熟,快嘴快舌问:“这么早?哪儿的同学啊?”她不擅长敷衍,老老实实答:“北大的同学,从小就认识的。”
他越发来了劲儿,“看你这样,娇娇小小的,南方人吧?南方哪的?”虽然觉得他有点太热情,但是这里的人似乎都挺热情的,她点头说了。他叫起来:“哎哟,我以前到那儿玩过,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怪不得出美女呢。”
对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同学,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妥当,低声说谢谢。近来她变得沉默内向,没有以前那么爱说笑。他又说:“哎——,我说你挺文静的啊,不怎么跟人说话。”心里想到一个词儿:小家碧玉。哪像其他女孩儿,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特爱表现,怪不得人家说三姑六婆呢。
她有点尴尬,说:“我就这样的,不是不理人,你别见怪。”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见怪什么啊,你可抬举我了,我还真当不起。”她有点听不懂他的玩笑话,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他觉得有趣,没见过这么好玩的女孩子,说句玩笑话也当真,似懂不懂,一本正经的样子,天真的有点傻不啦叽的。要是北京的女孩儿,早一巴掌打过来了。逗她说:“哎,何如初,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儿吗?”
何如初尴尬不已,站在那里左右不是,她哪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啊,照实说不知道又太不礼貌,于是咬着唇不说话。他故意皱眉说:“你说你怎么能这样呢?都是同学,我都记得你叫何如初,你也太伤人心了。”说的她脸一点一点红了,低声道歉。
他本来不想干什么,打算贫两句就走,现在见她居然为这事脸红了,逗她逗上瘾了,板着脸说:“我叫夏原,夏天的夏,原来的原,记住了啊,下回可别忘了——哎,你低着头,下回见了我,认得出我吗?”
何如初这才惊觉不妥,以前何爸爸就教她,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样才礼貌,连忙抬头,光洁的额头,狭长的眼,高挺的鼻子,性感的唇,一身的名牌,北京典型的公子哥儿。手上拿了一串钥匙,不停地抛上抛下,看着她要笑不笑的样子。
她清了清嗓子,认真说:“好的,我记住了,你叫夏原。”夏原“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哟,这个外地来的女孩儿也太好玩了,不进一步认识真是可惜了,点头说:“那行,中午十二点上餐厅来吧。”何如初简直跟不上他跳跃性的思维,睁大眼看着他。
他不理会,转身就走。何如初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拔腿追上去,喊住他问:“餐厅?哪的餐厅啊?”夏原回头看她,笑说:“你以为咱们真是清华的学生呢,有无数座食堂!不就一家私人餐厅吗?”摇摇头,哼着小调儿走了。
何如初上的是由清华和美国大学共同创办的一所国际化的高等院校,虽然是由北京市教委直接批准的中外合作院校,但是其性质却是私人的。打的是清华的旗号,但是不论是教学还是管理都自成体系,和清华根本沾不上边,就连住的地方也是一座独立的院落,出入严格,保全系统严密,外人轻易不得入内。相对的,费用相当高昂,能进这里念书的人家里非富即贵。这所颇负盛名的国际化高等院校,最重要的作用是提供学生一个出国留学的平台,经过短短两至三年的学习,能够顺利申请海外高校,快速适应中西文化差异。所以,所有的教材全都是英文版。
这所院校人数并不多,租用了一栋原本属清华的教学楼,教室、自习室、办公室,多媒体区,计算机房、大礼堂等全部集中在一栋楼里,因为以出国为前提,只有六个专业,何如初挑来拣去,除去设计专业,也只好念工商管理。教学楼旁边有一家台湾人开的经过改良的餐厅,名字叫“水木阁”,消费不低。可是这里的学生基本上都在这儿吃饭,很少去清华的食堂。
何如初一直挺纳闷,不知道夏原为什么让她十二点去餐厅集合。估摸着班上可能有事通知,闷闷地想,“水木阁”也挺大的啊,上下两层,有雅座也有包厢,下个通知也不说清楚具体在哪。她还真一心一意以为夏原是替老师传话来的,中午下了课,乖乖去了。
钟越大半夜被韩张吵醒,心里疑惑了半天,猜想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等不及似的,很晚才睡着。早上起来晚了点,早饭也没吃,匆匆忙忙上课去了。最后两节课是“毛泽东思想概论”,属于基础课范围,十来个班级不分专业集中在大讲堂上课。他寻了边上的座位坐下,上课铃很快响了,还有不少同学陆陆续续推门进来。教学楼分布太广,前后上课的地方离的太远,课间时间根本来不及。不少学生抱怨清华为什么要建这么大。
人满为患,后到的同学到处找座位。老师已经在说:“请同学们赶快坐好,我们要开始讲课了。”钟越抬头,见张炎岩在过道上东张西望找座呢,连忙招手,让出最里面的座位。
张炎岩擦了把汗坐下,不满说:“学校怎么安排的,这人也太多了点。”钟越深有同感,点了点头,拿出本儿开始做笔记。这些基础课实在没什么可听的,枯燥乏味,老生常谈罢了。所以,一到课间小休时,不少人便逃了,叮嘱同伴,若是点名,能答到就答到,不能答到通知一下。虽是名校的学生,逃课现象却不在少数。不少学生极具个人想法,觉得某些无用的课不上也罢。清华有一句口头禅:“没逃过课的学生不算是清华的人。”
钟越虽然也觉得上的没什么意思,可是为了奖学金着想,轻易不逃课。到目前为止,他还没逃过一次课,被同宿舍的人视为奇迹。张炎岩昨晚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直趴在桌上睡觉。等他醒来时,已经快下课了,问钟越:“没点名吧?”钟越打趣:“你睡昏头了!点没点名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是偷鸡还是摸狗去了?”
他摇头苦笑:“别提了,昨天晚上宿舍一哥们过生日,请大家出去喝酒,喝完一摊接着换另一摊,差不多都喝倒了,东倒西歪统统睡在包厢里。我前两节是专业课,挣扎着一大早爬回来,差点没死!你看我眼睛——”
钟越点头:“都有血丝了。”他叹气,看了看表,忽然又说:“对了,我回来的时候碰见韩张,他有没有来找你?”钟越有些吃惊,忙说:“没有啊!一大早的,他跑清华来干嘛啊?”想起昨天他说要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找他?奇哉怪也。
张炎岩拍了下自己脑袋,“哦——想起来了。我扯着他问来干嘛呢,开玩笑说天还没亮,是不是赶着来见心上人呢。他挺高兴地说他来找何如初——”
“何如初!”最惊讶的莫过于钟越,转头紧紧盯着张炎岩示意他赶紧说,脸上满是焦虑之色。
“是啊,他说何如初也在清华,只不过在什么什么国际学院,我也没听说过,不知道是哪。回头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其实不属于咱们学校,是私人创办性质的高等院校。有钱人家的小孩高考成绩不够,就往那种地方送。”
钟越立刻坐不住了,拉着他连声问:“那国际学院在哪儿?东边还西边?怎么找?有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张炎岩看着他笑:“瞧你这样儿,你急什么!以前说你跟她有关系,你还不承认!要真是一般同学,听到她的消息会这么激动吗?像我惊讶归惊讶,却激动不起来——”
钟越没好气说:“张炎岩,你闲的很啦,还有心情开我玩笑!何如初——她突然缺考,又一下子销声匿迹,谁都会担心——”声音充满感情,又不好太过表露,渐渐低沉下去。
张炎岩叹息一声,“何如初,真是很不幸。既然都在北京,还同在清华,多么难得,大家应当去看看她,给她一些支持和鼓励。”
钟越简直等不及,一到下课,书包也不要了,托人带回去,匆匆忙忙跑了,连范里连声叫他也没听见,一头往楼下冲。待站在林荫道上,才迷茫起来,这个所谓的国际学院到底在哪儿?他根本就没听说过。清华这么大,一栋一栋楼找,还不跟大海捞针一样。
拉住几个学长学姐问,都说好像是有这么个学校,具体在哪就不知道了,都建议他去问辅导员,可能比较清楚。老师都下班吃饭去了,他这会儿正急呢,灵机一动,问旁边打扫的清洁工,“师傅,您知道清华有一个和美国什么大学合办的国际学院吗?怎么走?”他想这些职工长期在清华工作,学校里的事情大概知道一些。哪知道这个大婶抱歉地说她也是新来的,不知道。他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还真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味道。
范里远远见他跟清洁工胡乱比划呢,站在旁边听明白了,待他问完,拉他过来,笑说:“原来你急急忙忙下来问的是这个啊,早知道问我不就行了。我正好有朋友在那里念书。”
钟越大喜,忙问在哪,说他去那儿有急事。范里便说:“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带你过去吧。那个地方挺难找的,七弯八拐,躲在旮旯里,外人还不让进。”他连声说谢谢,俩人一起找过来。
第 22 章
范里指着一栋灰白色的大楼说:“喏,这就是他们的教学楼,不过这会儿肯定没人,都下课了。”见他似乎很急的样子,便说:“我带你去他们宿舍楼看看吧,只是有点麻烦,没卡不让进,出入还得登记。”
来到一座低矮的宅院前,三层楼的仿古建筑,如“丁”字一色排开,琉璃瓦镂刻窗,古色古香。四周绿竹掩映,柳槐环绕,中间一座不大的喷池,水花在空中洒落成半球形,顺流而下。环境清幽,宁谧安静。从外面可以看到走道上摆满了盆栽的菊花,碗口大小,五颜六色,开得十分热闹。风中远远闻见清香。
范里轻声说:“这是他们的宿舍楼‘菊苑’,左边住的是男生,右边住的是女生,俩人一间宿舍,条件很不错,一应设备俱全,看的我挺羡慕的。他们跟咱们学校一样,阳盛阴衰。”介绍完,又问他要找谁。
他迟疑半晌,既不知道何如初的宿舍号也不知道她在哪个班,光知道一个名字,怎么找?正为难时,范里拍手说:“有了,你跟我来。”走到来客登记处,转头说:“他们人不多,基本上都是北京本地的。外地人本来就显眼,再加上是女孩儿,应该不难找。”问了工作人员,电脑上查了,说有这个人,但是不肯让他们进去。
范里是宣传部的,说话跟演讲似的,好口才,由她出面跟工作人员交涉。俩人拿出证件说他们是清华的,有事来找同学。工作人员看了,态度变得客气起来,委婉地说这是规定,若没有人员陪同,是不让进的。话虽如此,口气已经有所松动。俩人自然不肯放弃,杵在门口游说。
有经过的同学好奇地张望,明白过来便说:“你们找何如初啊,她不在宿舍,这会儿在餐厅吃饭呢,进去也白进去。”
钟越忙细问。那人耸肩,“我跟她一个宿舍。上完课问她回来不,她说大家约好了十二点在‘水木阁’集合,也不知道什么事儿,早就去了。你们要找她,去旁边那家门口挂南瓜灯的餐厅就是。”俩人谢了她,往餐厅找来。
何如初十二点整走进餐厅,站在门口到处张望,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看哪儿呢?这儿呢,快过来。”夏原靠在窗口的位置,斜对着正门,正笑着对她招手呢。
她四处看了看,坐下问:“怎么就我们两个人?其他人呢?”夏原奇怪,“什么其他人!本来就我们俩啊。“她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竟是约会!脸色变得迟疑起来。夏原见她那样儿,便说:“都是同学,我请你吃顿饭,难道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只好懦懦地说:“不是这样的,只是无功不受禄而已——”解释的有点勉强,神态举止有一种说不出的笨拙。
夏原见她这样生涩的表现,知道她不惯于这些,主动说:“我说你是不是多想了?大家在一起吃顿饭而已,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既然你不好意思,下次换你请我,我可不会客气的啊。”
他这样一说,何如初反而坦然,觉得自己是太多虑了,这里的人和家里不一样,没那么多虚的礼数客套,热情直爽,男女间的尺度也大许多,经常见大家又打又闹的,毕竟不是高中了。当下点头:“好啊,你想吃什么,我请你。”说着当真拿出钱包。
夏原只是笑。在北京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儿,说什么是什么,句句当真。有俩人吃饭让女孩付钱的道理吗?传出去他面子都丢尽了。刚才说的敷衍话,偏偏她还就当真了,真是天真的好气又好笑。何如初的在男女情事上的天真,让他感觉十分新鲜。原来还真有人这么大了,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也不阻止她,招手叫来服务生,问她想吃什么。她看了半晌,点了一客套餐。他问:“这就够了?”见她点头,指着甜品对服务生说:“来个这个,吃完后上。还要两份汤,新鲜水果先上两盘。”何如初见端上来一大堆东西,忙说吃不完。他头也不抬说:“吃不完慢慢吃,有的是时间。”
夏原见她一个劲儿闷头吃饭,便说:“少吃点,我给你叫了一客冰淇淋,这家店新推出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见她手动了动,连忙起身,倒了杯饮料给她。何如初忙说谢谢。这样殷勤周到的服务,让她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冰淇淋端上来,夏原又起身帮忙拿勺子吸管。这些细节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礼仪习惯。注意到这一点,她也就安然享受他的服务,尝了口,非常美味,家里都没有的味道。夏原问:“还行吗?我自作主张点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她实话实说,“恩,好吃。以前在家里没吃过。”夏原笑:“这个也没吃过?那你在家都吃些什么?”
她想了想,说:“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夏原有点惊讶,“想吃什么你不会自己买吗?”她挖了一大勺草莓汁,含糊说:“很少,我妈妈不大让我吃这些,说容易吃坏肚子。而且,边吃饭边说话也是不允许的。”
由此,夏原得出一个结论,何如初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乖乖女,人生纯粹是一张白纸。“啧”了一声,说:“我就奇怪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是起早摸黑,认认真真念书的那种,怎么跟他们一样来这儿上大学了?”
何如初听的一怔,看了他一眼立即低头,慢慢说:“成绩不好呗。”她不想别人知道事情真相,连自己也不愿再提起。
夏原觉得此刻的她突然又不像是一张白纸,若无其事的表情下,似乎隐藏了许多的东西,带点神秘的气息。知道不能继续问下去,立即岔开话题说:“初来北京,还习惯吗?”
她摇头,缓缓说:“不习惯,什么都不一样。我问食堂师傅要调羹,人家不知道是什么,后来硬说是勺子才明白过来。还有,我们家没有人生吃蔬菜,我头一次见了,很吃惊,简直不敢相信菜也可以生吃的。包菜在这里叫圆白菜,简称白菜,曾被人取笑过……”她告诉他许多别扭的地方。
夏原听的津津有味,笑说:“原来你们那儿是这样的啊!还有呢还有呢——”她笑了笑,说:“现在好很多了,慢慢适应了,入乡总要随俗的。”他挑眉,“没想到你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其实挺不错的嘛。”俩人渐渐熟稔,话多了起来,边说边笑。
夏原站起来端水果沙拉,不经意抬头,看见范里站在门口,眼睛到处搜索,像是找人的样子,挥手喊:“怎么来这儿了?找我吗?”范里见他也在,走过来寒暄:“不是,找别人呢。”钟越没有走近,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点头示意。
范里刚想介绍,何如初随着她的目光转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强笑说:“嗨,钟越,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真是万万没想到。
更吃惊的是钟越,从头到脚打量她,一头海藻似的长发剪短至耳下,斜斜分开,露出一张白皙素净的小脸;耳朵上戴了一对小小的宝石蓝海豚抱球状的耳环,十分精致;上身是一件白底黑色粽叶图案不对称样式小毛衣,下身穿了件刚到膝盖的红黑相间褶皱式格子裙,美丽却不张扬,还是像一幅画。抬眼看他的样子,是那么熟悉却过于安静。一时间,竟想不到好的说辞,只微微点了点头。
范里看着他们笑,“原来你们认识。”钟越对她介绍:“这就是何如初。”心中的震惊仍没有消褪。范里吃惊不已,连声说好巧好巧,对一头雾水的夏原解释:“我们是来找何如初的,没想到你们在一块儿。更巧的是,大家都认识。”四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是难得的缘分。
夏原忙站起来让座,招手叫服务生,四人重新坐下。钟越看着对面形象气质大变的何如初,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只是当着别人的面,最简单的都问不出口。范里好奇打量他们,笑说:“钟越,你这样急着找何如初,有什么事儿吗?”
钟越微微点头,不答,好一会儿说:“何如初,你这个样子,若是走在路上,一时走了眼,以前的同学恐怕都认不出来。”何如初低头,掩饰性喝了口饮料,问:“变化这么大吗?只是剪了头发而已。”夏原很感兴趣她以前是什么样,催着让她说说。钟越笑着代答:“她以前头发很长,老爱穿卡通图案的衣服。我们大家曾笑她是卡通人物。”
何如初忙问:“我怎么不知道?”钟越微笑:“哪里敢让你知道,又不是不要命了。”夏原笑起来,“何如初,没想到你这么剽悍,一点都看不出来。”何如初摇头苦笑,连声分辨不是的,不是的,一脸认真的神情。弄的范里都笑起来,“哎呀,何如初,你真可爱。”
她见大家都在笑,讪讪地不说话了。大家说了几句闲话,范里想钟越心急火燎地找何如初,只怕有事,当着自己和夏原的面不好说,于是邀着夏原先走了。夏原送她回宿舍,路上说:“这个钟越跟何如初又是怎么一回事?”
范里沉吟了一会儿,说:“听钟越说,俩人以前是高中同学。何如初好像出了什么事儿,他急着找她,一刻都等不得。”夏原转头,“哦,是吗?”轻轻一句带了过去。钟越那个人,遇事沉稳,可不像是会轻易着急的人。俩人心里虽各有想法,却都没有说出来。
第 23 章
这里,钟越看着何如初,叹气说:“你变了很多。”刚才也说过这样的话,此刻全然是两样的心情。何如初勉强笑了下,说:“都上大学了,不是小孩子了,跟以前当然不一样。”
钟越从未听过她这样萧索黯然的语气,抬头看她,往日纯真无瑕的眉眼似乎已有了哀伤,心里堵堵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抱怨:“你人在这里,也不跟我们联系。你知道,我——”硬生生打住,没有说完。
何如初抱歉地笑,“不是我故意不说,先前我并不知道你也在清华,大家在哪都不知道,也没有联系方式。高考,估分,录取的事我一概不知。”
钟越沉默,问服务生要了纸和笔,说:“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何如初说了。他端端正正写在纸上,小心翼翼收起来,放在里面的口袋里。沉吟半天,还是问了出来,“高考完,我打电话找过你,还问过许老师,一点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你——还好吗?”
何如初来回拨弄手里的吸管,眼睛看着某处发呆,缓缓说:“这几个月,我在美国待着呢。家里——出了点事儿。姑姑在美国定居,就把我接过去住了几天。本来说让我在那边继续升大学的——”
钟越问:“那为什么又来这里念了呢?”她用勺子挑了块冰出来,含在嘴里,直到完全化了才说:“那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整日整夜说英语,又快又难懂,粗声粗气的,东西超级难吃,说话做事跟我们反着来,什么都不一样。有一次在街头还看见过持枪抢劫——反正不喜欢,就回来了。”以前从没有想过出国念书,所以一点准备都没有,心理上所受的冲击更大。
钟越默默点头。她左右看了看,说:“大家都吃完饭了,咱们出去说吧。”俩人沿着柳堤慢慢走着,深秋的微风吹在身上,虽有凉意却不觉得寒冷。钟越想起来,问:“韩张早就知道你在这儿吗?”她摇头:“昨天晚上才知道的。我来这里念书,除了家里人,其他人都不知道。
钟越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缺考,却始终不敢问出来,一直按捺着,说起其他事来,“有一次我在图书馆,像是见到你,抬头找时,却不见了。”何如初笑了笑,说:“好不容易办了一张你们图书馆的卡,我统共只去过一次,是为了借参考资料。我是九月底才回的国,直接就到现在这个学校参加入学考试,第二天得到通知说录取了,我就来这里念书了。”
钟越问:“那这中间你没有回上临吗?”她顿了顿,点头,“没有,直接来念书了。因为我到的那会儿人家已经开学了,是因为入学成绩特别好,人家才破例收的,所以没有回家。”特意解释这么多,不能不说是掩饰和逃避。她怎么还愿意回家呢!想都不愿再想。
走到桥边,她抬手看了看表,说:“下午我还有课呢,要先走了。”钟越便说:“我送你去教学楼,离这儿挺远的。”转身又送她回来,随口问:“都学些什么?跟我们一样吗?”
她摇头,“不一样,主要是学英语,还有专业课。课本都是英文版的,那些蝌蚪文一看就烦,读起来非常吃力,对着文曲星,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老师基本上是外籍教师,不会说汉语,全英文授课,一碰到专业名词,听得半懂不懂的。跟人家说的一样,鸡同鸭讲。”她都这样,班上的其他同学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是云里雾里,似乎讲台上的外国老头儿说的是法语,听不懂理所当然。
钟越安慰她:“刚开始不习惯,慢慢就好了。”她点头,笑说:“以后等我完全听懂了,基本上就成才了。”钟越又说:“其实我觉得你这个学校很好,不论是硬件设施还是师资力量,都很不错,专业性非常强。只要好好学,将来出了社会,只怕比我们学校的学生还厉害。”
她微笑不语。是啊,只要好好学,到哪都要好好学。教学楼近在咫尺,她站在台阶上,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进去了。
钟越看着她右边滑下来的头发遮住了眉眼,很想替她别到耳后,手指张张合合——这样做,毕竟是太冒失了。一个暑假过去,彼此的心境似乎发生了改变,他不敢确定她的感情是否和往日一样。尤其是再次见她,身边已坐了其他人。夏原,看起来很不错。他还是第一次在清华见有人长得那么好看。
下午没课,坐在自习室里左右定不下心来,干脆收了书本,过来找韩张。韩张见到他有些惊讶,笑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请他到大讲堂附近的小咖啡馆坐。他笑着摇头,“我还是头一次来北大,都说未名湖漂亮,正好看看。”韩张便领着他逛,笑说:“看多了也就这样,绿化好,比你们学校精致些。原本就是王爷的府邸,没什么稀罕的。”
俩人沿着白石板铺成的小径一路逶迤走来。钟越交给他一大张纸,“这是这次同学聚会的名单,一共有十三人,你看看怎么安排好。”韩张谢过他,收起来,调侃:“十三,真不是个吉利的数字。”原以为他是特意送名单过来的,其实打个电话就成,没想到他说:“我今天见到何如初了。”大吃一惊,忙问:“是吗?”
钟越转头看他,眼中神色有些复杂,“你昨天晚上打电话说有事告诉我,就是何如初的事?”韩张点头,“是啊,昨天晚上本想说的,听见你们宿舍有人骂大半夜的打电话嫌吵,想着今天告诉你。早上我还去找了她,匆匆忙忙赶回来上课,转头就忘了。”没有说何如初叮嘱他不告诉大家尤其是钟越她人在清华一事。又问:“你怎么碰到她的?”
钟越含糊带过:“同在清华,总有遇见的机会。”其实不然,若不是缘分,擦肩都会错过。缘分这种东西,要有缘也要有分,才是好的。
韩张迟疑了一下,问:“那她都说了些什么?”钟越回答:“她说她这段时间其实待在美国,所以一切事情都不清楚。我来找你是想知道她为什么缺考,你大概知道。这么大的事,其中必定有变故,我不好直接问她。”怕惹她再伤心一次。本来她应该快快乐乐在名牌大学就读的。
韩张支吾半晌,犹豫着要不要说。后来想,何如初家里发生的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于是告诉他:“她家里出事了。高考那天,她母亲一时想不开,割腕自杀。最后一场理综,她本来走了,又折回来拿东西,家里没人,哭着打电话叫的救护车。所以,就缺考了。”
韩张讲的平平淡淡,三两句就结束了,钟越可以想象其间的惊心动魄。何如初从小被保护的滴水不漏,何尝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心里隐隐作痛,问:“后来呢?她母亲——没事吧?”
韩张叹了口气,“幸好刀片不快,割的不深,抢救及时,已经没事了。”钟越舒了一口气,欣慰地说:“那就好。”他自己从小就没有母亲,知道没妈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光景。
隔了半晌,低声问:“那她父母,现在——”韩张皱眉:“在闹离婚,非常纠结,只是不敢让她知道罢了。所以她母亲一没事,她父亲就送她去美国姑姑家住,也是避开的意思,眼不见心不烦。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钟越不知道短短一个暑假,她的家庭居然发生这么多事,足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此刻才明白为何见到她,身上有一种压抑的气息,脸上虽然微笑着,笑意却没有伸到眼睛里去。他不知道她从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上,是如何熬过来的。
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替她心疼。
想着要去找她,可是没有借口。在食堂吃饭,碰到同宿舍的李琛,叫起来:“哎呀,钟越,你这一下午到哪去了?到处找不着你!系里的郑教授找你呢,挺急的,不知道有什么事。”看了看时间,又说:“郑教授晚上要开会,这会儿大概还没走,你快去吧。”
钟越听了,饭也不吃了,赶着去系里。原来系里有个很有名的社团,叫“风行天下”,全都是计算机系的高材生,和外面一些上市公司合作,专门开发编程设计软件之类的,这个社团因为高质高量,在业内都小有名气,每年要招收优秀新生,吸收进来,进一步培养。只是要求非常严格,一般人不容易进。钟越是郑教授的得意门生,因此向社团推荐了他。
社长孟十目前是研一的学生,已是一位独挡一面的人物。看了他的资料,颇感兴趣,说要见见他。钟越见过郑教授便去找他。社里正好在开会,孟十请他也坐下听听,说说意见。对其他人笑说:“早就听郑教授说是一位帅哥,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钟越对孟十这个传奇人物早就有所耳闻,没想到能得到他的青睐,忙认真倾听,会上也提出了几点中肯的意见。孟十点头,用赞赏的眼光看他,“不错,对一个刚大一的新生来说,大有潜力。不过,你想入这个社,还得考考你。你照着这上面的要求,开发设计一个网站,时间有点紧,三天后就要。”递给他一份要求书,又说:“不是故意为难你,大家进这个社,都要过这么一关。我当初入这个社团,也是这么过来的。”
钟越忙说知道,回去立马就忙开了。盯着电脑一动不动,屏幕上的微光一闪一烁,只听见键盘鼠标敲击的声音。等肚子咕咕乱叫,才知道饿了,想起晚饭还没吃呢。冲了杯热咖啡,靠在椅子上慢慢喝,袅袅热气不断升腾,空气中飘过一阵清香。站起来活动腿脚,拉开窗帘往看,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楼下偶尔有晚归的学生经过。
不经意抬头,看见西北方向矗立着一栋高楼,依稀记得似乎是国际学院的教学楼。
第 24 章
自然而然想到何如初,心又隐隐地疼起来,就像以前开运动会被她狠狠撞倒在地时的那种疼痛。他突然难以抑制,心想,今天一定要再见见她,说几句安慰的话,鼓励鼓励她。想起一样东西,正好带给她。不然大半夜的找上门去,没头没脑的,实在难为情。
站在“菊苑”门前,才想到这么晚了,她也许已经睡了。可是既然来了,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到旁边的小卖部打电话,心情有些紧张。一个女孩子很快接起来,问是谁。他说找何如初。
何如初听见是自己的电话,还以为是韩张又来骚扰她,待知道是钟越,有点惊讶,说:“这么晚有事吗?”看了看时间,都十一点半了。
他清了清嗓子,问她有没有睡,说有东西要给她。何如初答应一声,说明天过去找他。他尴尬说:“我现在在你宿舍楼外边呢。”她随便披了一件外套,连忙赶过来。
银白色的灯光透过树的缝隙照在灰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如同撒了一层亮粉。周围十分安静,偶尔有风刮过,枝动叶摇,簌簌作响。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踢踏踢踏——踢踢踏踏”有规律性的由远而近,以前还在零班声,不用抬头,便知道是她来了。他静静听了会儿,转身,见她穿了一件掐腰长风衣,随便扣了几个扣子,脚下靸着一双鹅黄色流氓兔式样的拖鞋迎面走来。
何如初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淡淡笑问:“看你穿的这么少,冷不冷?”他还是和白天一样,只穿了件蓝白条纹心领毛衣,身下是一条深色棉质长裤,身段颀长,越发显得骨骼清奇非俗流。
他笑说不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红本本,解释说:“这是你的高中毕业证。我想人人都有,你也应该拿着。毕竟是一种纪念。”一纸文书,结束了数年的苦读生涯。
她接过来,封面上有“上临一中”几个烫金大字,下面是校徽。打开看时,左边贴了一张自己的一寸照片,那时候还是长发,穿一件红白翻领横条纹线衫,咧着嘴笑的无忧无虑,右边是公文,盖着韩校长的签字章。她看了半晌,笑问:“怎么会在你这里?”她没有去拿,应该在许魔头那里才是。
因为零班的人差不多都上大学去了,所以高中毕业证要不要无所谓。许魔头也不重视,抱了一摞签好字盖好章的毕业证交给他,让他把空缺的名字填完,然后发下去。因为这事是高考完才做的,大家都离校了,很多人都没要。他也就扔在那里,惟独随身带了何如初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上面有她的照片。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只含糊说是许魔头让他带给她的,所以收在身边。
何如初不疑有他,连声道谢,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我挺怀念零班的。那时候,虽然整天是考试,一天到晚抱怨个不停,但是——那种感觉再想起来却很好——”话没有说完,可是她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在零班时的她,还没有经历这么多的变故。
钟越微微点头,说:“零班有很多人在北京,大家搞了一个聚会,你也一起来吧。就像回到以前一样。”
她默然不语,好半晌说:“韩张也跟我说过这事,我已经跟他说了不去。”他极力游说她:“为什么不去?以前同班同学上了大学还能聚在一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等大家学习生活忙了,人要这样全,恐怕很难。”
她不做声。他便说:“你还是去吧。”听在耳内是这样的熟悉。她忽然想起高考前的篮球赛,她不愿意去,他也是这样说:“你还是去吧。”将她的心搅成一团涟漪。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俩人之间似乎隔了许多许多东西,差距越来越明显。下午看见范里,想让她不自卑都不行。
钟越见她不回答,小心翼翼问:“你在担心什么吗?”当然,她怕见到以前的同学。零班所有人里,就属她最没出息。所以,宁愿躲起来当缩头乌龟。见钟越一直期待地看着她,实在抵不过,只得说:“我再想想,看到时候有没有时间。”钟越勉为其难说:“好吧,不过,大家都希望你能来。”
俩人静静立在柳树下,风吹过柳条,拂上她肩头。钟越伸手,拿掉她身上沾上的柳叶,轻声问:“这段时间,你——还好吗?”从韩张那儿回来,一直想问她这个问题。
她微微点头,“还好。”钟越又问:“一个人在外面,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吧?”听着他这样轻柔的询问,心里忽然觉得酸酸的,眼眶有点湿润,清了清嗓子回答:“刚开始有,现在都好了。”钟越又说:“不要想家,有什么难事就找我。”
她终于忍不住,眼角涌出泪滴,连忙拭去了,低头说:“好的。”可是声音低沉沙哑,带有哽咽之音。因为角度关系,他看见她脸侧在灯下闪耀的光点,怔了怔,明白过来是眼泪,心下一阵绞痛,半天问:“家里——还好吗?”
何如初抽泣了下,忙忍住,摇头说:“不知道。”待情绪渐渐平稳,缓缓说:“我一直都没回家。他们大概是不要我了——”无声抽噎着,犹极力告诫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垂头落泪的样子,真是可怜可叹。
钟越伸手想抱她,她却退后一步,挥手说:“快十二点了,我们有门禁。先进去了,有事再联系。”留下呆立在身后的钟越,转身去了,越走越快,却止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的眼泪。
自从一个人来到北京,这还是她第一次掉眼泪。不敢让人看见,一个人躲进洗手间,待泪收住了势,用冷水擦了把脸才出来,倒在床上又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些事,却感觉像是前世今生般遥远。
父亲的外遇,母亲的自杀,高考的失利,全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整个世界一夕间“轰然”决堤,原来自己一直住在空中花园,愚昧而无知。母亲自杀的场景吓的她连续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明白事情的真相后,再也不肯跟何爸爸说话。何爸爸又急又无奈,担心她留下心理阴影,影响一生,心想暂时离开应该比较好。于是让她姑姑回来接她暂时到美国散散心。
何爸爸也曾打电话给她,她还是拒绝跟他说话。从她姑姑那里得知,她整天不言不语,整个人都变了,瘦了一大圈。何爸爸因为愧疚,不敢轻易去找女儿。一切事情都是她姑姑做主。当姑姑问她要不要来美国上大学时,她想了许久,摇头说不喜欢这里。姑姑考虑到她以前没有出国念书的心理准备,难免不适应,目前她又是这种状况,一旦来了,只怕弄巧成拙。于是帮她找了最好的国际学院,让她在国内先准备准备。
母亲的消息一概不知,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父亲偶尔会打电话过来,低声下气跟她说话,她有时候接了,拿着话筒不出声,一句话都不说,连最简单的“喂”也不肯说。何爸爸到后来已经习惯这种情况,费尽心思想,每天打一次电话,只怕她嫌烦,若是一个星期打一次,又放心不下,于是定了时间,每周三、六晚上打一次。每次叮嘱许多话,注意身体,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天气预报说北京明天有寒流,记得多穿一件衣服;要刮大风了,外面脏,最好不要出门;衣服不会洗,拿到外面的干洗店去……
听着听着觉得心酸,常常是她先挂了电话。还记得父母携手带她去动物园的情景,为什么转头母亲就自杀呢?一直以父母为骄傲,原来竟是假的……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从来都是大大咧咧,丢三落四,可是受到这样的创伤,一时半会儿很难痊愈。就算痊愈,恐怕也要留下深深的疤痕。
第 25 章
连日来晚上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头昏沉沉的。抱着一摞的书去上课,都打过铃了,教室里稀稀落落一半都没坐满。教高数的外籍教师也不管,拿着课本叽里呱啦讲了一通,听的人半知不解。她觉得还是直接看书比较容易。好不容易挨完两节课,下课时,老师喊:“何如初小姐,请过来一下。”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让她催着大家交上次留的高数作业。
虽然不像其他大学有班长之类的职位,但是总要有个负责人,传个话收个作业什么的。老师们见她学习认真,为人和气,大都愿意找她帮忙。自小被灌输“尊师重道“的想法,既然是老师交代下来的事情,她自然乖乖办好,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不像其他学生敢嬉皮笑脸地推辞。
她挨个收作业,不少人才知道还有作业这回事,惊叫出声:“怎么办,一道都没做。”更有甚者,甚至连笔和作业本都没有,到处问人借。于是都赶着她要作业抄。她看底下抄的一塌糊涂,已经见怪不怪,大声说:“老师说了,上课前送到她办公室,大家快点写啊。”不少人唉声叹气,低声嘀咕。
夏原手上拿了本书进来,看见大家伏案疾书的情景,还以为走错了教室。连忙退后几步,抬头看门牌号,没错啊,笑说:“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何如初见他才来上课,摇头说:“你还有心情说笑。上次留的高数作业做了没?这会儿就要交了。”
夏原敲了敲额头,笑说:“好像是留了作业。我看看——”说着凑过来看留了哪些题。何如初指着划红勾的说:“就这些。不过最后一题比较难,我没做出来。”又催着他说:“你赶紧做吧,就怕时间来不及。”夏原低头读题,挑眉说:“这题有什么难的!你看我的!”
从何如初草稿本上撕了一张纸,拿起她的笔坐下来“哗哗哗”写了半张,甩头将笔一扔,说:“好了。”
何如初将信将疑拿起来,一步一步从头看到尾,越看越惊奇,恍然大悟,确实是这么解的。看他写的解题步骤,干脆利落,无半句废话,登时对夏原不由得刮目相看。口里笑说:“还有前面那些呢,你赶紧做了交上来吧,要算平时分的。”
夏原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说:“我就没打算交。”说完蹭到她后面,趴着继续睡。何如初暗暗感叹,古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果然不错。没想到夏原竟是个藏而不露的高手,真是失敬失敬。
下课大家都走了,何如初见他还没睡醒,摇了摇他,“夜猫子,天黑了,起床了,该活动了。”夏原朦朦胧胧睁眼,偏头看她,才想起来是在教室。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天黑了,正是办事的好时候啊!跟不跟我去?”挑眉挑眼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已经习惯他的流里流气,口没遮拦,没好气说:“我说你怎么这么贫呢?还是大学生呢!比街头小混混还油嘴滑舌。正经点,下课了,我可不管你,先走了。”夏原一脸严肃说:“我哪不正经了?我问你跟不跟我去吃饭,这也叫油嘴滑舌?还是你思想不健康,想别的地儿去了?”
何如初举手投降:“我贫不过你。”夏原笑:“说不过我就跟我走。”她摇头苦笑,问去哪儿。夏原回头说:“不是刚说了嘛,把你卖了啊,得了钱大爷我喝花酒去。”何如初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有一句,他能有十句;你说一套,他能头头是道,还是尽早闭嘴比较识相。
北京人似乎特别能说,她见班上几个本地男生凑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简直在说相声,一个比一个快,还一套一套的,有眉有眼,有根有据,说的她不知是真是假,将信将疑看着他们。偏偏他们一见她天真好骗的样子,都喜欢拿她打趣,有事没事逗她,“知道油和米什么关系吗?”她努力想,“睁大眼问:“恩,属于粮油类?”大家哄堂大笑, “兄弟关系啊!”她不解。夏原拍手说:“你看,花生油,花生米,不是兄弟是什么!”这才知道被甩了,鄙夷地看着他们。这样的事儿层出不穷。
俩人来到“水木阁”,楼下都满了。夏原不耐烦,点了包厢。她忙说:“又不请客,点包厢干什么?多浪费啊。”夏原顾左右而言他,到处张望,“谁浪费了谁浪费了?推出去跳海。”何如初没好气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好意思说别人。”他无辜地说:“不是你难道是我?”何如初不理他,由他一个人去贫。他垂头丧气坐下,叹气说:“那推我出去跳海吧——”顿了顿,义正词严说:“不过先申明,我跳的是中南海。”
她反应过来,口里的茶喷了一身。夏原忙递给她纸,口里一本正经说:“嗨,您老悠着点,可别喝口水噎死了,又不是遭天谴!”她连连摇头,指着他笑说:“夏原,我下回再也不跟你一块吃饭了。”这人太逗,还怎么吃饭啊,光听他说笑就饱了。
夏原大惊失色,问:“为什么不跟我一块?难道我占你便宜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跟夏原在一起,想正正经经说句话都不能。
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吃完饭,他又叫了一大盘水果,招呼说:“慢点吃,慢点吃,吃不了咱们兜着走。”何如初咬了口西瓜,说:“夏原,你很厉害啊,怎么进这里了呢?”
夏原立即说:“彼此彼此,我也正想问你呢。”她老老实实先说:“我高考缺考了。”夏原拍手,伸出拇指:“服!”又问:“怎么缺的啊?睡过头了?”她耸肩摊手,笑嘻嘻说:“是啊,等我一觉醒来,一切都完了。”
夏原吊儿郎当说:“你至少比我舒心,睡一觉完了,我是眼睁睁看着它完的。”何如初十分好奇,难道有人比她还凄惨?夏原往嘴里扔了个草莓,含糊说:“我高考那两天,高烧不退,半死不活的,坐都坐不稳,带了一支医疗队进考场。左手挂吊针,右手握笔,外面站了一队的白衣天使,那场面真是壮观——”
何如初听的紧张,问:“后来呢,没事儿吧?”他满不在乎说:“能有什么事儿啊,死不了,走着进去,横着出来呗,反正过后照样活蹦乱跳。”她连声叹息他时运不济,说:“你若不是病了,说不定能进清华呢。”
夏原不屑说:“清华有什么了不起啊,他们请我我也没去。”何如初以为他吹牛,一笑置之。其实是真的。他代表学校参加数学竞赛拿了全国一等奖,保送清华,是他自己不去的,说看不上保送生,没真本事。
一顿饭吃的人潮散尽他们才出来。夏原犹说不过瘾,“下回我带你外边喝酒去,比这儿强多了。什么鬼地方,嘴里淡出鸟来。”何如初忙拱手:“您老人家的好意,我就心领了。您还是另外找爷们拼酒去吧,我就算了。”他又开始不正经起来,“找臭老爷们干嘛啊,我带你喝花酒去,没见过吧——”何如初“呸”了声,自顾自往前走。夏原要笑不笑地跟在后面。
何如初刚要刷卡进来,门卫处有人叫:“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她转身,见韩张翘个二郎腿坐在警卫室正跟保安说话呢,言谈甚欢的样子。她走过去,奇怪地说:“你怎么坐这儿?”不会是惹事了,人家请他来的吧?韩张得意洋洋说:“人家请我坐的。”年轻的保安站起来笑说:“这位兄弟说话有意思。”
韩张跟保安热情挥手,跟着她出来,问:“我都等你俩小时了。你上哪儿去了?”她答:“吃饭啊。”韩张叫起来,“吃饭吃俩小时?你跟鬼吃啊?”
夏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先阿弥陀佛一声,然后说:“不好意思,我就是那只鬼,还是饿死鬼,善哉,善哉。”双手合什,行了个礼。韩张先吓一跳,反应过来,问:“你是?”夏原笑:“我就是跟何如初同学吃饭的鬼。”
何如初忙说:“你别跟他贫,他叫夏原,跟我同班。哎,我说又不是周末,你找我干嘛啊?有事吗?”韩张哼道:“没事不能来找你啊,喏——”指着警卫处的几大塑料袋说:“给你改善生活来了。”她吃惊,瞪大眼问:“这么多?难道都不要钱的吗?”
不等韩张回答,夏原接口:“这还用问,抢超市呗。”韩张摇头,“抢超市算什么啊,我抢银行去了。昨天晚上夜黑风高,踩盘子的好时候啊——”何如初听他们俩一来一去的贫就头疼,忙打断说:“行了行了,提着走吧。”又问:“你怎么坐警卫室啊,我还以为你干什么坏事了,吓一跳。”韩张笑,“我等人等烦了,那保安守门守烦了,俩人于是侃大山,从外边站着侃到里边坐着侃。”
何如初讽刺他:“你可真有本事啊。”什么人都能搭讪。他连忙说:“过奖,过奖。”夏原凑热闹说:“你应该说不敢当,不敢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俩人一问一答说的越来越投机。韩张自愧不如:“兄弟,我已经够能侃的了,没想到您比我还能侃,跟‘九品芝麻官’里的周星驰有的比,能说的翻江倒海,风云变色,死生颠倒。”夏原连忙谦让。
何如初皱眉说:“韩张,不是我提醒你,夏原就是一潭黑水,你最好别跟他凑一块儿,近墨者黑。”夏原忙抗议,振振有词:“何如初,今天我告诉你一真理,天下的男人都是黑的——除非他是太监,太监不是黑的,他是变态。”她简直无话可说答,只好说:“你们聊吧,我回去了。”
韩张叫住她,“我提着这么多东西千辛万苦来找你,你就这么撇下我头也不回走了?”夏原知道他们有话说,拍着他的肩说:“哥们,回头咱们喝酒去啊。”韩张连忙点头,目送他去了。
何如初放好东西下来,登了记,带他到会客室坐,还不忘问:“你真跟夏原去喝酒啊?”韩张喝了口水,说:“开玩笑你也当真。”她犹不相信,“可是你们刚才说的就跟真的似的。”韩张大手一挥,“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你别管。”何如初嘲笑说:“男人?毛还没长齐呢!”
韩张猛地站起来,一手抱住她腰,轻轻松松提起来,挑眉说:“说谁毛还没长齐呢?小丫头片子,恩?”何如初吓死了, 连忙跳下来,死命捶他,“疯了你!吃错药了!”韩张犹嘻嘻笑说:“小腰儿挺细的啊。”
她变脸,指着他鼻子说:“韩张,你要是再敢动手动脚,马上给我滚!”韩张收起玩笑话,忙说:“怎么突然生气了?以前不也常常闹着玩吗?”她转过头去,忿忿说:“以前是以前,那是小时候,现在不一样了,都这么大,叫人家看见了,该说闲话了!”韩张满不在乎说:“说就说吧。嘴长在人家身上,你管的了!”
她还在生气,“刚才把我的魂都吓出来了。”韩张见她脸色确实不好,估计是吓坏了,连忙保证,“好好好,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不了一会儿,又说:“不抱不知道,一抱吓一跳,没想到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提起来。你怎么这么轻?还没我书包重。”
她没好气说:“我重不重要你管!以后你要再敢这样,我也不跟你说话了。”韩张纳闷她今天怎么这么生气,她说不理人,当真说到做到,以前他就领略过,直过了半年才肯理他。当下笑说:“我的意思是,你吃好点,别整的跟林黛玉似的,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闷闷点头,说知道了,问他还有事吗。
韩张见惹恼了她,居然在赶人了,自嘲道:“算了,我今天拍马屁拍到马脚上了,谁叫我不识相呢。”把她说惭愧了,便说:“这周五晚上你来吧,天气变冷了,正好请你吃火锅去。”韩张点头,“这还像句人话。刚才那样儿,再热的心也让你说凉了。”她“哼”了声,说他自作自受。俩人斗了一回嘴,才散了。
第 26 章
转眼就到了周末下午,她思来想去,既然请了韩张,照理说也该请钟越。先不说自己的私心,单说以前,她、钟越、韩张、林丹云四个人便常常在一起玩闹。林丹云去广州念音乐去了,他们三个还能凑在一块,吃顿饭也是应该的。虽然住在清华里面,这么久了还没转过呢,就当是观光游览,穿过著名的“清华园”,慢慢溜达来到住宿区。
站在电话亭里给钟越电话,同宿舍的人说他不在,学生会开会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知道,有可能晚上才回来睡觉。那人说:“你若有急事找他,还不如直接上学生会办公室找去呢。”告诉她学生会办公室具体地址。她想了想,还是走一趟吧。
问了好几个人才摸对方向,只得感叹,清华真是大啊。一个小时后才找到学生会办公室,心想,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会开完了没。推了推,门关得死死的,侧耳听了听,也没见有动静。不知道该不该敲门,正犹豫时,门忽然从里打开来。一个戴眼睛男生走出来,见了她,问:“你是哪个部门的?现在才来?”
她忙说自己是来找人的。他问找谁。她迟疑了下,说:“恩,不知道钟越在不在。”那人深深打量她两眼,说:“在,进去吧。”她摇头不肯进。他便说:“没事儿,开完会了,大家差不多都走了。只有他和几个人在忙。”冲里喊:“钟越,外面有人找。”说完上洗手间去了。
钟越答应一声,却迟迟没出来。她推门进去,一眼就见他和一女生趴在桌上低头讨论什么,听的女生柔声说:“你看这样,把色彩画亮点,宣传效果更明显,怎么样——”钟越点头答应。俩人靠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样子,十分亲密。她乍然下见了,一心后悔自己来错了这个地方。
转身想离开,钟越已经发现了她。又惊又喜,连声招呼她坐下,笑说:“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那女生抬起头,她才看清楚原来是范里,明眸皓齿,才华横溢,笑着跟她打招呼。她客气地点头,神情变得拘谨。
钟越拿起椅子上的大衣,说:“外联部宣传画的事我们等会儿再讨论,我先出去一下。”范里点头,“那行,我等你来再说。”钟越领着何如初下楼,问:“外边冷不冷?”她闷闷说风有点大。钟越盯着她瞧,“你脸都冻红了——我们别出去了,找个没人的教室坐下说话。”开了门,笑说:“这是我们外联部的办公室,虽然有点乱,但是里面很暖和。”又给她倒了杯滚滚的热茶。
钟越看了看外面,说:“冬天天黑的早,你在这里吃了晚饭,我再送你回去。”何如初连忙说:“不用不用。”他以为她嫌麻烦,开玩笑说:“别看是在学校里,清华变态的人可多了,年年有学生自杀,孤魂野鬼多着呢。”
说的何如初紧张起来,说不会吧,钟越笑嘻嘻看她,忽然想起广州晚上闹鬼一事,竟觉得亲切。她还真有点心虚,想起正事,赶紧说:“差点忘了,我是来请你吃饭的。韩张也来。你去不去?”想到他跟范里说的话,好巧不巧,偏偏赶上他有事的时候,恐怕是白来一趟。
他顿了顿,问:“韩张也来吗?”似乎是在确认。她点头,“是啊,我特意请你们吃火锅的,位子都订好了。你不来,不给面子哦。”又说:“不过,你晚上好像有事要忙,走得开吗?”
钟越忙说:“白蹭饭,不去不是傻子吗!这些事,赶一赶就差不多了。你等会儿,我上去跟范里说一声。”其实不然,部里明天就要拿外面宣传了,所以今天晚上必须完成。他跟她出去吃饭,完了还要回来继续熬夜,因为范里一到周末是要回家的。可是,不要说熬夜,就是通宵他也是愿意的。
过了会儿下来,问:“几点钟,在哪儿吃啊?”她说学校门口那家。钟越笑说:“那里人气旺,一到吃饭的点,排队侯着呢。”她耸肩,“管他呢,反正咱们先预定好了。”
钟越见她要走,忙说:“你干脆别回去了。外面风这么大,一来一去,小心着凉。等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一起过去吧。何况餐馆离这里还近一点。”她想了想,便说行,打电话通知韩张,让他直接到餐馆门口碰面。
俩人坐着闲聊。何如初很想打听打听范里的事,但是因为一种奇异的自尊心,始终没有问出来,半个字都没提。钟越从里面拿了个软坐垫出来,“这个是干净的,你坐过来,靠着暖气。”她说不冷。钟越坚持:“坐会儿身上就冷了。”她只好挪过来,暖气冲上来,延伸至四肢百骸,暖暖融融,软软溶溶。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她的冷暖了,所以分外觉得感动。
以前还在家里时,她的一应衣物鞋带都是母亲打点,拿什么穿什么。偶尔咳嗽一声,全家人立即知道了,不是吃这个就是喝那个。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上次生病生了那么久,无人问津,也就这么过来了。
说着说着聊起以前的事。钟越看着她,叹息:“为什么把头发剪了?”光是视觉就是一种难言的遗憾,更不用说心理上乍见她时所受的冲击。
她拨了拨额前滑下来的头发,笑问:“这样不好看吗?其实也不是很短。”她这个发型做得非常精致,里面稍稍烫了下,蓬蓬松松的,下面做成往里弯的样式,柔柔顺顺贴着脖颈,虽不是时下流行的凌乱短发,放在她身上却很经典。
钟越答:“不是不好看。”只是说不出的可惜。她呼出一口气,说:“这还是在美国时剪的。”钟越可以想见她那时芜杂的心情,大概很绝望,唯有拿头发出气。从头开始,从“头”开始,三千烦恼丝纷纷落地,希望一切能好转。他好半天说:“剪就剪了,以后留长吧。”
她笑:“留长干嘛啊,我觉得这样就挺好,大家都说好看。洗头发也方便,干脆爽快。”她这个发型,后来一直留了好几年。
看看时间快到了,起身往餐馆去。外面风势转大,吹的人简直站不住脚。钟越忙拉住她,大声说:“跟紧我。”她是这样的娇小羸弱,生怕风一吹就跑了。他是这样的担心,她已经无踪无迹消失过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赶紧拉住她,不要再乱跑了。
俩人顶着风赶到门口,韩张已经在里面坐着。看见钟越,有点吃惊,打了声招呼,问:“你们俩——,怎么一块来了?”何如初边脱外套边说:“我让钟越一块过来的。人多吃火锅,热闹。”
韩张看着他们默默地没说什么,招手叫服务生。
钟越伸手接过她的外套,说:“放我这儿吧,你先去洗手,我们看看有什么吃的,等你回来点。”她点点头,往洗手间去了。韩张还在问:“你们俩怎么凑一块了?”钟越简单说了。韩张心里存着疑惑,又不好细问,转而谈起学习的事情。
何如初从洗手间出来,经过门口时,有人推门进来,打了个照面,不由得笑起来:“好巧,你们也来这儿吃饭?”原来是夏原,范里。夏原咧嘴笑:“这就是缘分啊,有缘千里来相会——”范里笑说:“我们俩家在一个小区,今天是周末,打算吃完饭一块回去。”又问:“你一个人?”
她指了指,笑说:“和同学一块儿。”钟越和韩张听见这边有动静,都探出头来看,一伙人见了,又笑又闹,连声说巧。范里首先打趣:“钟越,我说你有什么要紧事呢,原来是吃饭来了。”
韩张一见夏原,笑嘻嘻说:“兄弟,咱们又见面了。”夏原握紧他的手,连连摇晃,“哥们儿,咱们今天一定不醉不归。”一副惺惺相惜,相逢恨晚的样子。夏原听见他们吃火锅,转头说:“我正不知道吃什么呢。范里,不如我们跟他们凑一块儿吃火锅得了,多热闹啊。”众人都说是,换了一间大的包厢,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团团坐下,气氛热烈。
要了一大箱啤酒,几人又吃又闹,吵吵嚷嚷。夏原是个闹场的高手,端着酒杯真是花样百出,劝酒词一套连着一套,不由得你不喝。连不怎么会喝酒的何如初也被他说得死命灌了大半瓶下去。夏原连声催范里:“你也倒满啊,别扫兴,我知道你酒量大着呢,别说这些啤酒,就是换成红酒都整不倒你。”大家这才知道范里也是个中高手。
几人推杯换盏,硬是把一箱啤酒喝了个底朝天,桌子上杯盘狼藉,饭后大家随便坐着说话。何如初只喝了那么几杯,还是啤酒,脸红的不成样子。钟越注意到她没精打采的,走过来问怎么了。她闭着眼说:“胸口闷闷地疼,有点难受。”
他倒了一杯酽酽的茶,“都是喝酒闹的,不要紧,喝点浓茶就好点了。”她点头,一饮而尽。夏原蹭过来,嘲笑说:“何如初,你还真没用,喝这么点酒就倒了。”她红着脸分辨:“我以前没喝过,家里也不让喝——”夏原不由分手倒了杯酒,推着她说:“以前没喝过,现在就该多喝点!来来来,把这杯喝了,我就放过你。”她连连推辞,当然不肯喝。
钟越便说:“她不能再喝了。你不答应,我替她喝了吧。”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看着他们,表情不一,各有心思。何如初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站起来要自己喝。钟越一手挡住了。
夏原慢慢拍手,“好样儿的,英雄救美啊,难得难得!”钟越端起酒杯正要喝,他却说:“即然这样,我也不强人所难了。略尽个心意就成。”倒了茶递到何如初手里,说:“我干了,你随意。”一气喝干。何如初象征性地喝了口茶。他也不看钟越,自顾自回座。
范里推他,笑说:“从没见过你在酒场上这么好说话,人家不喝就算了,太阳都打西边出来了。”刚才还把她灌的半死不活的,这下倒惜起花来了。夏原眉一挑,笑说:“特别的待遇给特别的人。要不,咱俩再来?”范里骂:“再喝回去该被说了,你悠着点吧。”眼睛却暗暗打量何如初。
过了会儿,夏原和范里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其他人也说该散了,夏原抢先一步结了帐,其他人便说回头再回请大家。推门出来,天气又冷了一层,阴阴沉沉的,看这样子竟是要下雪。来接夏原他们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们挥手,先一步离开。
何如初缩了缩肩膀,捂手吹气。韩张抢先一步说:“何如初,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钟越抬眼看他,好半晌说:“你还得赶回去呢。要是担心,我送她回去,反正顺路。”韩张笑了笑,神情却有点冷,转身问何如初:“你自己说呢?”钟越此刻明显感到他的敌意,于是默不做声,眼睛看着茫然不知的何如初。
何如初问:“做什么?”钟越轻声解释:“你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想送你。”她摇头,“都是校内,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又笑,“时间早的很,孤魂野鬼还没出来。”钟越微微笑起来。
韩张见了,有点沉不住气,说:“送女士回去是最基本的礼貌。你怎么说?”何如初看着他大笑,“韩张,你什么时候这么绅士了?算了吧!天又黑又冷,你赶快回去是正经。”转头对钟越说:“你不是还有事没忙完吗?我自己回去就行。”钟越当然不答应,“你喝了酒,风又这么大,我还是送你回去。来回顺路,耽误不了什么事。”何如初便没话了。
韩张干脆拉她到一边,说:“何如初,我有事要跟你谈。送你回去,路上说。”她见韩张难得正经的表情,忙说:“好啊。有什么事儿?”想起来,又说:“我正好也有事跟你说呢。”转头对钟越笑,柔声说:“你回去忙吧。没事儿的时候一起吃饭啊。”
钟越虽有点无奈,也只好点点头,先走了。
第 27 章
韩张拉她在手边。她皱眉:“干嘛?”他没好气说:“你走路能不能小心点?到处是人,也敢横冲直撞。”她甩开他,不服气:“我哪有!你不拉着我碍手碍脚我能撞到人?放手放手——”她那刁蛮样,韩张看了颇无奈。
并肩走了一会儿,她问:“你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韩张吸了口冷气,说:“今天何叔叔给我电话了——”她立即不做声,低头看地下。韩张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继续说:“他说你一个人从没有在外面住过,很不放心,要我多多照顾你。”她还是没出声。
“何叔叔让我告诉你,何阿姨身体已经恢复了,不用担心。又说,他很想你,想来看看你,问你愿不愿意?”说的很慢,一字一句。
她顿住脚步,站在原地不动。风刮在脸上,像纸片划过,有点疼。阴云低垂,灯光远远照过去,无穷无尽发散开来,显得天空辽阔深远。韩张轻声说:“何爸爸纵有不对,但是真的很挂念你。”
她低眉垂首,看着脚下的青石方砖,半天说:“我一个人很好。在外面懂得了很多东西,自己会洗衣服了,也会铺床整理东西,现在还能打扫房间,抹桌子拖地除尘都可以……我觉得,人总是要一个人过的。所以,现在这样就很好。”她还是无法原谅何爸爸,不想见到他,至少目前还是。
这样一段话,自己说的平平淡淡,如同家常聊天,听在韩张耳内,真是说不出的疼惜。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可是,你不能一直这样——”到底是一家人,血溶于水,骨肉相连的父女。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硬生生说:“韩张,你不要管这个。”韩张叹口气,“好吧,先不说这个。别站在路口吹风,回去吧。”她闷闷跟在后面,无力感从头到脚蔓延至全身。
韩张想调节僵硬的气氛,说:“前面有家小小的咖啡馆,要不要进去喝一杯暖一暖?”她摇头,“喝了咖啡,待会儿又睡不着。”韩张一字不落听清楚了,问:“你晚上经常睡不着?”她含糊说还好,只是有时候睡得不好。
韩张看她这个样子,脱口而出:“不要担心,我来照顾你。”她根本没有多想,闷闷说:“你不要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觉得义不容辞,我自己过的挺好的。”不肯再叫爸爸。怕韩张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岔开话题说:“我想问你的是,零班的同学聚会还开不开,定在什么时候?”
韩张问怎么了,苦恼说:“还没确定呢,一到周末,不是这个有事情,就是那个不行,一拖再拖,我都在怀疑这个聚会搞不搞的成!”她便说:“不如定个时间,来的了的就来,来不了的只能算了。”韩张点头,“看来只能这样了,要想人全,看来比较困难。”
她想了想 ,说:“元旦快到了,不是有三天假吗?第一天学校里基本上有活动,第三天估计交论文的交论文,赶作业的赶作业,不如就定在第二天,你看怎么样?”韩张点头说可以,问:“你不是说不参加的吗?怎么这么热心?”
她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说:“我又想去了。怎么,不让我去啊?我也是零班的!”韩张忙拱手说:“哪呢,八抬大轿抬都抬不来。”盯着她瞧,问:“榆木疙瘩,怎么就开窍了?”
她骂:“你才榆木疙瘩!都是同学,避的了一时,躲不过一世,迟早要见的啊!”韩张做出惊讶的表情,笑说:“真是长进了,这话也说的出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她“嘿嘿”干笑几声,老老实实说:“钟越说的。我觉得也是,同学聚会而已,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龙潭虎穴。”
韩张默然半晌,最后说:“你倒是听他的话。”
她刚要刷卡进去,韩张忽然叫住她,“何如初——”她回头问什么事。他张口欲言,无奈心中堵着什么似的,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说:“没什么。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她点头说好。
韩张看着大门徐徐关拢,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直至不见。风从耳旁吹过,他沿着林荫道慢慢往回走。从小到大,彼此太熟悉了,所以,有些东西,反而不好说出口。当他察觉自己的心情慢慢发生改变,而她,似乎仍然懵懵懂懂。原本可以一点一点过渡,可是现在,他莫名变得焦虑。
有太多的事情,不在意料之中。
何如初洗漱完,正要睡觉时,接到钟越的电话。她问:“你是在教室忙呢还是回宿舍了?”钟越说在教学楼里给她打电话。她便说这么晚了,该休息了。他说还应付的过来,然后问:“路上没出事吧?”其实他想问的是韩张说什么了,却不想表现的这么八卦无聊,终于还是按捺下来。
她笑说:“能有什么事!你真以为有孤魂野鬼作祟啊!”又告诉他:“刚刚说定了,一月二号同学聚会,我也去。”她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钟越听了很高兴,“好,到时候我们一块去。”
没想到新年第一天傍晚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直下了一夜。第二天推窗一看,雪已停了,一轮红日慢腾腾升了上来,霞光满室。外面却是满地莹白,冰清玉洁,雪压松柏,冰铺横塘,真是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她连忙爬起来,穿了件雪白狐狸毛装饰的半长裘衣,想着外面肯定有积雪,换上新的鹿皮小靴子,跑过来找钟越、张炎岩他们几个。俩人还没吃早饭呢,约了在食堂门口碰面。张炎岩见了她,笑着称赞:“何如初,今天可真漂亮。”又故意打趣:“钟越,你说是不是?”钟越只是看着她笑,没说话。
她有点害羞,扯了扯衣服上的软毛,说:“都是姑姑买的。”姑姑送她来学校时,想着北方寒冷,一口气给她添了不少衣服鞋子,只怕这几年都穿不完。几人简单吃过早饭,因为冬天起的晚,时间已经不早了,一起往韩张那儿去。
钟越来过一次,熟门熟路带他们进来。何如初到处张望,远远地听到风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笑说:“古色古香的,到处是遗留的建筑物,不像现代的大学,倒像是古时候的书院。”又对钟越说:“我们上临有一座上千年的书院,你到游览过吗?”
张炎岩接口:“我到过,年代久远,墙壁都脱落了,十分破旧,加上没有人气,荒烟蔓草,其实没什么看头。若单是去爬山,风景还是不错的。”
她叹了口气,说:“我小时候去,山石头上还有泉水汩汩流下来,特意带瓶子去接,清甜清甜的,比什么饮料都好喝。现在没有了。”钟越听她这么说,十分感兴趣,“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她忙说好啊,有机会大家一起去。
韩张出来迎接,笑说:“你们几个离的这么近,还来的这么晚,大家都到了,好意思么。”何如初忙说:“是吗?我们坐车过来的,下雪了,路上堵。你这个东道主,准备怎么招待我们啊?”韩张神秘兮兮说:“等会儿就知道了。”
领着他们上了一座阁楼。楼道狭窄,灯光昏暗,看起来竟像是半个世纪前的建筑物。何如初说:“这什么地方,教室不是教室,图书馆不是图书馆,阴湿湿、雾惨惨的,半个人影都没有。你带我们上这儿干嘛啊,别是安着什么坏心吧!我早饭没吃饱,等着你请客呢。”
韩张笑:“没人才好,由得我们尽情闹。别催,别催,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总行了吧!”推开一扇厚厚的木门,说:“进来吧,你们看看我的点子好不好——”
何如初探头,原来是一间空荡荡的教室,桌椅讲台等物一概没有,靠窗摆了一张长桌,下面放了个两个小煤气罐,桌上有两只鸳鸯锅,滋滋冒着白烟,桌底下有几个大的白色塑料箱子,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她笑:“原来是想吃火锅,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弄的这么麻烦?”
韩张招手说:“你过来,就明白了。”几人往外看去,连声赞叹。原来窗外就是著名的未名湖,湖水结了厚厚一层冰,凸出的石头满是白霜,原处的一片雪松堆满了白雪,别有一番冬日风情。偶尔几个学生踩着满地积雪路过,更添情致。雪后初晴,眼底一片琉璃世界,玻璃乾坤,半个北大尽收眼底。
韩张得意洋洋说:“这栋楼以前是食堂,因为翻修,也没人来,不知什么原因停工了,我想着这个位置得天独厚,风景绝佳,所以打算自己做火锅吃。大家动手,又便宜又有意思,你看——”指着地下的东西说:“这是一大箱子蔬菜,有青菜、萝卜、冬瓜、土豆,粉条之类,都是整理好的;这是一箱子切好的肉,有羊肉有牛肉,还有猪肉;这边是两大箱啤酒,大家尽管喝;这边是杯盘碗盏以及一些作料。这些东西,都是丁旭,胡磊帮忙一起准备的,忙活了好几天呢。”
大家见到何如初他们都过来打招呼,都笑嘻嘻问:“何如初,几天不见,模样大变,都快认不出来了,哪逍遥去了?”绝口不提她缺考的事。她笑嘻嘻说:“国外逍遥去了。”大家笑:“怪不得,崇洋媚外,反了反了,拖出去——”做了个“斩”的手势。一行人都笑起来。
胡磊笑说:“这个地方还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本来想大冬天光秃秃的,景致有些单调,哪想得到说下雪就下雪。你看,旧友重逢,围炉笑谈,一边赏雪一边喝酒,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何如初拍手笑:“这个主意确实好,没想到咱们也风雅起来了。”胡磊更加得意了,说:“到了北大,能不风雅嘛!吃喝说笑之外,咱们也整点风花雪月,诗情画意什么的!”她打趣他:“胡磊,你不去中文系简直是一大遗憾!”他毫不羞愧地点头,“那是,那是。何如初,自从你去了零班,我们俩可是好久没见了,今天咱俩可得多喝几杯。”她笑而不答。
几人说话间已闻到香味,忙过去大吃起来。韩张招呼:“想吃什么自己放。碟子里面是调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有男生起哄喝酒,气氛热闹起来。有人笑说:“光喝酒没意思,不如划拳。赢的人可以要求输了的做一件事,当然输的不愿意,喝酒也可以。”男生都叫好,几个女生表示不参与,看着他们闹。
韩张和胡磊对上,张炎岩和钟越划在一块儿。乱嚷一通,胡磊和钟越输了。胡磊站起来,笑嘻嘻唱了一段京剧,字正腔圆,有鼻子有眼儿,还走了几步台步。大家哄然叫好,都说:“胡磊,你居然还有这一手,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说高考完不是无聊嘛,才学的,其实也就是凑凑热闹。
轮到钟越。张炎岩笑:“钟越什么都优秀,吃喝玩乐却不在行。我今天要他对在场的某位唱一首情歌,可别让大家失望啊。”钟越本来是想罚一杯了事。听得张炎岩似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正好何如初拿眼看他,当下便微笑不语。大家都起哄,说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一定要唱歌。又有人提议:“要是情歌对唱就更好了。”张炎岩打趣:“何如初啊,把何如初拉出来。”
第 28 章
大家来了劲儿,拍手大喊:“钟越,何如初,来一个,来一个。”何如初被闹的红了脸,说自己不会唱。大家当然不答应,依然起哄说:“哪有不会唱的!快站出来,快站出来,别扫兴!”硬是推她起来。
钟越站是站出来了,只是笑,不肯唱。有人敲桌子敲碗喊:“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儿!”张炎岩也笑,“钟越,你再不唱,可就是娘们了啊!”钟越没法,看着站在对面的何如初笑,运了运气,“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刚开了个头,大家都拍手大笑:“哦——,唱得好,唱得好!”大肆起哄。钟越笑着停下,说后面不会了。大家还在闹,他便仰脖喝了杯酒。
又一轮划拳。韩张点名说:“钟越,咱俩玩一手。”不由分说,走到钟越面前,嘴里吆喝,手上动作又快又狠。钟越根本来不及说话,惨败。韩张挑眉笑:“该怎么惩罚咱们的钟大才子呢!”想了想,指着桌上一瓶醋说:“醋和酒你选哪样?”钟越起身,看着他的眼睛,俩人面对面站着,颇有点争锋相对的味道。他拿过一杯酒,仰头要喝时,韩张拦住了,笑说:“一杯哪行!要喝就喝一瓶,一滴都不许剩!”说着亲手启了一瓶酒,眼中有挑衅之色。
众人都看着他们,说笑声渐渐小了。钟越笑,“愿赌服输。”接过酒瓶,仰头一气喝下,完了倒转酒瓶示意。大家拍手叫好,气氛顿时热烈。韩张点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好!不愧是钟越,愿赌服输。”偏偏何如初插进来问:“钟越,这样喝,你还好吧?”他摇头说没事,其实很有些头重脚轻。
韩张听了转头,看着何如初,顺势拉过她的手说:“这里灌风,你过来跟我坐一块儿。”硬是把她从钟越身边带走。众人因为他跟何如初自小就这样打打闹闹,拉拉扯扯惯了的,再亲密的动作也见过,都没有说什么,各闹各的。惟独钟越神色变了变。
何如初嘴里嘟嘟嚷嚷:“坐的好好的,干嘛换啊!我不要——”说着要走。韩张难得呵斥她:“又不是小孩子,闹什么脾气。快坐下。”她有点惊讶,不知他怎么了,像是不高兴了,可是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挨着韩张乖乖坐好。
韩张夹菜给她,说:“多吃点热的,出去就不会冷了。”她叫起来:“我不吃粉条,滑溜溜的,怪恶心的。”韩张瞪了她一眼,“知道,这是我夹给自己的。”何如初又叫:“我要吃肉。”火锅离她位置有点远,她够不着。钟越听了,便说:“你把碗给我。”
何如初依言给他,韩张半途接在手里,对钟越笑说:“你不知道,她不吃肥肉,得挑着夹。”钟越看了眼他们,默默地缩回手。过了会儿,何如初又说:“韩张,你给我倒点辣椒。”韩张嘴上说她麻烦,让人从那头递辣椒过来却不嫌麻烦,还问:“还要什么,一块说了。”她摇头说不要了。钟越看在眼里,听在心上,低头灌了一大口酒,味道似乎有点苦。
一顿饭直吃到半下午才散,大家都笑说撑的不得了,三三两两走了。钟越他们几个离得近的是最后走的,何如初跟在钟越后面,也要走。韩张拉住她,“你先别走,我有东西给你。”张炎岩见他们俩不知在后面说些什么,问:“何如初,你到底走不走?”韩张代答:“你们先走吧,我等会儿送她回去。”
几个人因为喝了酒,打车回的学校。张炎岩见钟越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不说话,神情不大对劲,问:“怎么了,情绪似乎有些低落啊。”他睁开眼,扯着嘴角说:“可能是喝多了,头有些晕。”笑得十分勉强。张炎岩说:“是吗?回去赶紧睡一觉。”他点点头,转头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到了门口,因为不同路,钟越一个人先走了。张炎岩和那个曾在颁奖典礼上摔过一跤的人一块回宿舍。那人随口说:“钟越看起来怎么挺郁闷的样子啊,难道真喝醉了?”张炎岩便说:“不知道,也许是真醉也许是假醉,也许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不解,问:“你这话怎么说?莫名其妙。”
张炎岩笑:“这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人以前是一班的,当然不知道这些事,于是打听。张炎岩耸肩,“还不是因为何如初。”他蓦地反应过来,“哦,何如初啊!可是这有什么迷不迷,清不清的!都上大学了,又不是高中,他若喜欢,直接追求就是啊。凭钟大才子的外貌人品,还不是所向披靡,手到擒来。何必如此抑郁不乐呢!”张炎岩摇头,“感情的事,不能这样说。不是谁最优秀谁就能情场得意。”
他有些吃惊,“难道说何如初不待见他?”仔细一想,不是不可能,因为何如初和韩张自小青梅竹马,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张炎岩又摇头,“也不是这样。”他更迷糊了,“既不是这样,又不是那样,到底怎么回事呢?”
张炎岩沉吟说:“你注意到今天钟越和韩张有些不对劲么?都是零班出来的老同学,若是闹僵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这事儿,只怕难说。”他拍手,“这有什么难说的!你看何如初是怎么想的?不就结了。”张炎岩没好气说:“我又不是何如初,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女人心,海底针,鬼才摸的准!”
他哈哈笑起来,攀着张炎岩肩头说:“你和你们家那位又闹别扭了。”张炎岩翻眼说:“别提了,女人就是麻烦,唧唧歪歪,婆婆妈妈,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代名词。”他打趣说:“既然这么麻烦,当初又为什么非清华不进呢!”
张炎岩叫起来:“谁说我是为了她啊!”他笑得不行,说:“这就叫掩耳盗铃,恼羞成怒。”一路说笑去了。
钟越却没有回宿舍,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来到学生会办公室,开了门,偌大的教室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靠在暖气坐着。酒气涌上来,胃里阵阵翻腾。他闭上眼睛,听见外面的风“哗——哗——哗啦啦——”一路吹过去,闷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他想,这样暧昧不明终究不是办法,是不是应该更积极主动一点?也好名正言顺在一起。韩张跟她实在是太熟了,熟到她自己也许都无法划清界限。想到韩张,苦笑了下,他对自己的敌意越来越明显。
忽然又想到夏原,心里更不是滋味。夏原这个人,看似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身上却有一股不顾一切的爆发力。他长长叹了口气,他自己喜欢她,所以能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也喜欢她。那种心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喻。要说不担忧那是假的,但是他对自己有信心,对俩人以前的过往有信心。
这样胡思乱想,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摇他,忙睁开眼,却是范里。范里好笑说:“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当心感冒。”他好一会儿才清醒,忙问她怎么来了。她拉开抽屉,说:“我把书落这儿了,要做作业时才想起来,于是过来拿。看你眼圈发红,喝酒了?”
他点头,“老同学聚会,喝了点。”范里笑:“不止一点吧,都醉了,在这儿都能睡着。”他笑笑不答。范里走到窗口,往外一瞧,“哦,又下雪了!”他转身,可不是嘛!指头大的雪花轻飘飘落在地上,旧雪未溶,又添新雪,一溜杨树被积雪压得沉甸甸的,偶尔一阵风过,碎雪纷纷往下掉,像是下雪雨。
范里笑说:“这里冷,要睡回去睡。一起走吧。”他说不要紧,再坐一会儿。范里仔细瞧他,说:“你今天怎么了,奄奄一息的。这雪只怕越下越大,一到晚上,雪深路滑,更难走。”他想也是,锁了门,一起出来。
范里撑开伞,回眸一笑,“就怕下雪,预备着呢。喏,你个儿高,拿着。”他高高擎着,大部分遮在她头顶。俩人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走回宿舍。天有些暗了,风又大,俩人只顾着注意脚下,偶尔说一两句话,没心思多加交谈。不知道是谁泼了一地的水,天寒地冻,立即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范里一个不留神,滑倒在地。钟越忙拉她起来,连声问要不要紧,有没有摔到哪里。
她忙笑着说还好,只是半身衣服都脏了。今天她穿了一件红缎长款细腰羽绒服,白雪红衣,衬的脸越发晶莹剔透。呼了口气,立即结成白雾。钟越便说:“你挽着我胳膊,这段路都被雪埋了,更加难走。我们不该图近,抄小道走。”清洁工还没来得及打扫。
清华教学区离宿舍区特别远,老长老长一段路。范里以后再想起来,只愿这段路永远没有尽头,冰天雪地,万籁无声,俩人就这么相互扶持一路走下去——
转上大路,钟越将伞递给她,不着痕迹拉开距离,淡淡说:“到了,你进去吧。”她心里有些依依不舍,说:“天黑了,要不一起吃晚饭?”钟越笑说自己得回去一趟。范里注意到他右肩膀湿了一大片,知道是被雪打湿的,忙掏出纸巾,踮起脚尖给他擦,愧疚说:“刚才光顾着我了吧。”
钟越见周围有同学经过,忙后退一大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沾了点雪而已。你快进去吧,我也要走了。”有点避之不及,挥一挥手去了。范里看着他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心里森森凉凉的,不知是喜还是悲。
他走到宿舍楼前,终究是忍不住,转头往国际学院方向去。每近一步,他的心就多一份忐忑。他下定决心要拥抱她,如果见到她的话。他立在风雪中给她电话,天气这样寒冷干燥,他的心却暖热热的,像存着一把火,厚厚的冰雪一点一点溶化开来。
天都黑了,她还没回来。他怅然若失,在附近徘徊良久,依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他的心此刻在火里细细悄悄煎熬着,渴望见到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是她却迟迟未归。他唯有离开。
第 29 章
韩张叫住她其实并没什么事,只是不愿她和钟越一块离开罢了。回宿舍拿了点特产给她,说:“我爸爸前两天上北京开会,给带来的。这是我妈妈油煎的干鱼腊肉,这是一罐子晒干的香肠,这里都没有的。”
她欢天喜地收下,说:“哎呀,我最喜欢吃韩妈妈做的这些东西了!以前我妈妈也常做给我吃——”想起自己的妈妈,声音渐渐低沉。妈妈现在大概是没心思做这个了。韩张忙岔开:“知道你喜欢,特意留给你的,不然早被宿舍里一群狼给吃了。时间不早了,又在下雪,我早点送你回去。”
她摇头,“我要你送干嘛啊,就这么几站地儿。”韩张说:“你不一路痴吗,我不放心。送你到了我再回来。”她直勾勾看着他,皱眉说:“韩张,我觉得你今天怪怪的。”韩张笑问怎么怪法。她摇头说:“你对我太好了。”
韩张哑然失笑,“对你好还不好啊?难道要我一天到晚骂你,心里才舒服?”她点头,“我宁愿你跟我抬杠,还正常点。你这样——口蜜腹剑,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韩张回头,慢慢说:“我打什么鬼主意,你心里不知道?”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她嫌恶地后退一步,“你那小心思,鬼知道想什么!我警告你啊,你可别像小时候一样陷害我。你再要把我摔个大跟斗,我跟你没完!”
韩张唯有苦笑。她记忆里似乎只有俩人纯真无暇的时候, 完全没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早已发生改变。他提醒她,“你净想着以前,没想过以后的事吗?”她茫然,“以后?不知道。”如今她的世界这么乱,能怎么办呢,大概是走一步看一步,就这么着吧。
他本想说的是她也该考虑个人问题,暗示她自己的心意,没想到反引的她伤感起来。于是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大家总会好的。走吧,我们出去坐车。”她闷闷说:“说了不要你送,就不要你送。你回去吧,我自己打车。我先不回宿舍,去超市买点生活用品。”硬是一个人走了。从小到大,何如初使起性子来,韩张是扭不过她的。
她到学校里的超市逛了一圈回来,天完全黑了。提了几大袋东西,跌跌撞撞往前走,实在走不动了,一把扔在路边喘气。夏原刚巧路过,见她这狼狈样儿,笑说:“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提不动少买点啊。”一手提好几个,轻轻松松。她干笑说:“以后不是就不用去了吗!”说着要帮忙。
夏原连声说:“得得得,你就好好走吧。眼睛看路,看路,可别摔了,还要我背你回去。”她也就乖乖跟在后头,问:“你不说回家吗?怎么又回来了?”夏原“嗨”一声,说:“家里有什么好的啊,一到过年过节,跟菜市场一样。还不如学校自在呢。”她想起同学说夏原家不是一般的有钱有势,估计都是送礼的人。以前自己家一到这时候,也是这样。了然一笑,表示理解。
夏原见她缩肩拱背直跺脚,说:“有这么冷吗?穿的跟雪球似的。” 他身上就两件衣服。见她耳朵都冻红了,又说:“真怕冷,戴帽子啊。”她一向没有戴帽子的习惯,抖着唇说还好。
迎面是清华的食堂。他便说:“走走走,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暖一暖再回去。”先点了两杯热饮,她咕噜咕噜喝下去,舒服多了,呼出一口气说:“我们家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夏原便问:“你们家下雪吗?”她偏着头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答:“下,不过很少,我小时候见过一次。”
夏原见她那一脸认真样儿,不由得笑起来,心情登时大好,说:“你再说说你们家那儿的事,我听着很有意思。以前到的时候,怎么没发觉?”她便说:“因为你不是那里的人啊,自然就没感情。我们那的东西比这里的好吃,空气也比北京好多了……”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不知不觉,饭都吃完了。
夏原觉得跟她说话特有意思,吴侬软语,光听声音就是一种享受。尤其是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带家乡味的普通话,常常令人忍俊不禁。
他跟何如初在一起吃饭,老喜欢指着盘子里的菜逗她:“这个菜叫什么名儿?知道吗?”偏偏她老是一本正经想半天,然后犹犹豫豫说出一个名字,十次有八次是错的。他抚掌大笑,坏心地告诉她:“这个叫‘蒿子竿’,记住了啊。”她怀疑地说:“这个好像是叫空心菜吧?”他瞪她,“在北京它就叫‘蒿子竿’,明白吗?”故意混淆她的视听。她想起北方人把包菜称作白菜一事,一时信以为真。待以后明白夏原是耍着她玩时,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俩人吃饱喝足回去时,已经很晚了。夏原送她到楼下,她道过谢,就要走。夏原忽然挑起她一缕头发,轻佻说:“何如初,你长这么大,有没有谈过恋爱?”何如初吓一跳,红着脸支支唔唔答不出话来。夏原越逗越有意思,说:“你们南方女孩儿怎么都这么保守啊?谈恋爱跟吃饭睡觉一样,有益身心健康。瞧你这样儿,别说恋爱,暗恋都没有吧?”
何如初结结巴巴说:“谁说的!”被人说保守封建实在不是一种恭维。夏原大笑,“那你说说你暗恋过谁?邻家的大哥哥?”她连脖子都红了,咬着唇不说话。当然不肯说出来。
夏原调戏她:“不如我教你怎么恋爱吧,先从拉手开始——哦,对了,你不会连手都没拉过吧?”仔细一想,她这么天真,还真有可能。她连忙将手缩在身后,低声说:“你别老没个正经样儿,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你要再这样,我可就难跟你说话了。”
夏原斜倚着玻璃门,神情慵懒,问:“谁说我有女朋友?”何如初耸肩,“别人说的。”他也猜到外面的流言估计不怎么好听,笑问:“既然知道我这样,你还跟我一块吃饭,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她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啊,名草有主,货已售出。我跟你偶尔说几句话,自然不要紧。”她不知道,就算是校园,哪里去找一心一意的爱情!更不用说一生一世这样的承诺。
夏原觉得她这个想法幼稚的可笑,可是从中却可以看出她对感情的单纯执著,也唯有像她这样的人才做的到。他想,谁要是能得到她的感情,那便是全心全意,不知道那个幸运的人将会是谁,此刻他已经嫉妒起来。
他似笑非笑说:“我跟你说,我没有女朋友。你以后是不是打算就不跟我一块吃饭了?”她睁大眼看他,好半晌说:“这个——这个——,当然不是——”夏原笑:“这下你又不怕人说闲话了?”她硬着头皮说:“咱们是同学啊。”
夏原笑,挥手说:“你上去吧,早睡早起,做个好孩子。”摇头走了。男人对女人,能有纯粹的友情么!就是她那两个高中同学,对她只怕也不是一般的有感情啊。
何如初回到宿舍,舍友告诉她有好几个电话找她,说:“一个是韩张,问你回来了么。还有一个姓钟,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个清华的高中同学,厉害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还有一个姓张,我就不知道是谁了。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又笑说:“怎么都是男的找你?走桃花运了?”
她忙说:“你想哪儿去了,我以前读的是理科班,同学基本上都是男生。”先拨了不熟的号码过去,原来是张炎岩,问:“傍晚打电话找我,有事么?”原来张炎岩回去后,越想他们三个越有意思,唯恐天下不乱,告诉她:“钟越喝醉了,吐的很厉害,你知道吗?”
她果然紧张起来,问:“怎么会喝醉了?”他叹气:“韩张灌的啊。钟越的酒量本来就一般般,一下子喝那么多,哪受的了!”她真有些担心,问:“他没事吧?”张炎岩耸肩:“我哪知道,跟他又不住一块儿。对了,你不去看看他?刚回来那会儿,他脸色可难看了。”
她点头表示知道,匆匆挂了电话。想了想,还是先打电话问问。没想到钟越同学说他刚出去,等会儿才能回来。看了看时间,都十点多了,外面又是刮风又是下雪的,要不,明天再去看他?转念又想,他这么晚,身体又不舒服,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反正又没多远,隔着几栋楼而已,就当是溜达。终究是坐不住,拿了点非处方药,冒着漫天风雪去找他。
钟越因为喝多了酒,口干舌燥,胃里不舒服,下去买了点水果。上来接到她的电话,说在宿舍楼底的电话亭呢,又惊又喜,连大衣都来不及穿,就这么冲下来。见她双手抱胸迎风站着,瑟瑟作抖,连忙拉她进来,双手冰凉。心疼的直说:“有什么事儿,直接让我去找你不就得了。大半夜一个人出来,究竟不好。”可是心里是欢喜的,傍晚时的那点抑郁不乐消失殆尽。
她说:“没事儿,顺路出来走走。我听张炎岩说,你酒喝多了,有点不舒服是吗?给你带了点药。”说着拿给他。钟越心情激动,久久不能平复,顺势拉住她手,低声说:“如初,你能来,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他第一次叫她如初。
何如初渐渐明白他的意思,脸瞬间红到耳后,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感觉他的手在揉捏自己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力道有点重又有点轻,心中的那种快乐忽上忽下,只担心倏忽一下不翼而飞。忽而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眸中满是柔情蜜意。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又亲又摸。
俩人的心此刻靠的这样近,似乎合二为一,无一丝缝隙。纯粹的两情相悦,是世上最难以言说的快乐。就为了这种心心相印、无法替代的快乐,值得彼此穷尽一生去等待、守护。
第 30 章
钟越抬手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事,心都在颤抖。梦想居然成真,他怀疑是不是仍然在做梦。可是真真切切听到她说:“有人看呢。”俩人站在大厅中央,本就引人注意,何况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她低眉垂首,有些害羞。可是浑身上下,到处是笑意,连周身的空气都是甜蜜的。
钟越笑:“不怕。”心中的那种得意和满足,仿佛世上一切都无足轻重。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总不能站在大厅里说话,他说:“要不,去我宿舍坐坐?”清华有不成文的规定,男生禁止进女生宿舍,女生却可以进男生宿舍。
她问:“这样好吗?”他挑眉笑:“我说好就好。”拉着她爬楼梯上来,七弯八拐,说:“大概不能和你们相比。台阶有点高,光线不是很好。你紧紧跟着我,慢慢走。”她“恩”一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了无数的勇气和信心。
推门前,钟越说:“你在外面等会儿。”先进去了。她依稀听到怒吼埋怨以及手忙脚乱收拾东西的声音,乒乓作响。过来好一会儿,他才出来,示意她进去。她趑趄不前,笑问:“能进吗?要不要再等会儿?”钟越无奈说:“男生宿舍,也就这样了。反正你迟早得习惯。”
她跟在后面,好奇地张望。东西堆的到处都是,门后面塞了大盆大盆的脏衣服,零食、书、衣服哪里都有,地上有方便面塑料袋,水果皮,瓜子壳等垃圾,还有烟头。唯有靠里的一张桌子,上面空无一物,书架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上面的床也异常干净。
钟越见她打量,便说:“这是我的。”拉开椅子,又从另外一张椅子上拿了个软垫让她坐下。她摇头,含笑站着。钟越介绍:“这是何如初,这几个就是我同宿舍的狼友。”
李琛首先笑说:“欢迎来到狼窝。”大家哄然大笑。有人笑说:“钟越,你什么时候有了家属,咱们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啊。还不快从实招来。”又有人羡慕说:“钟越,你长成这样咱们算是自认倒霉了;偏偏还是计算机系的高材生,风头全让你给抢了;现在居然还有一个这么漂亮可爱的女朋友,真是学习爱情两不误啊,你让咱们几个兄弟还要不要活了!”纷纷拿他们打趣。
钟越笑骂他们胡说,说:“你们收敛点,如初第一次来,多少留点形象。”李琛连忙点头,“那是,那是。”殷勤地拿了个苹果给她,笑说:“宿舍就这样,没什么好讲究的,你别见笑。”她忙说不会,接在手里。却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吃。钟越见了,拿过来,“先放这儿,我带你随便看看。”
领着她出来,说:“这边是卫生间,这边是阳台。”她点头,说:“和我们差不多,不过我们的大点,住两个人。”他们一宿舍住四人。俩人站在阳台上说话,钟越说:“今天我出去一天,宿舍也没来得及收拾,乱的很。”她摇头,笑:“其实我们宿舍也没好到哪里去,五十步笑百步。”她东西收拾的还没钟越整齐。
钟越可以想象她满头大汗做家务时的情景,问:“你衣服怎么办?”她不解,说什么衣服。钟越摇头,“当然是问你脏衣服怎么办。”她顿时手足无措,红着脸说:“当然是——自己洗——”钟越看她那样儿,估计是撒谎。
后来她的一些厚毛衣外套要拿出去干洗。他便说:“这样的衣服手洗就可以,不用干洗。”冬天的自来水冰寒透骨,他体惜她,常常接过来自己洗干净、晒干,再给她送回去。她一开始红着脸不肯,后来见他洗的比自己洗的干净多了,汗颜说:“钟越,你怎么什么都比我做的好。”钟越那时候的回答是:“正因为你不会,所以我才不得不做的好啊。”其实,他宁愿她不会,在他的庇护下永远不知人间疾苦。可是她的手还是冻伤了。
俩人在外面说话。里面李琛笑说:“还以为钟越女朋友非范里莫属,没想到结果让咱们大跌眼镜。”有人说:“钟越这个女朋友,感觉挺好的,笑的时候安安静静,不比范里差啊。”李琛抓了抓头发,疑惑说:“何如初,何如初,这个名字倒有意思。我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可是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另外一人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是凭我的记忆力,这样一个美女,没道理见过不记得啊!”一直没有参与讨论的那人忽然抬头说:“照片!”一语惊醒梦中人。李琛立刻跳起来,翻出钟越夹在《哈利波特与密室》夹层里的照片。大家忙凑过来看,只见一张从其他照片上剪下的半截残照,只有上半身,一个女孩儿扎着高高的马尾,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感觉非常的温暖。
李琛拍桌子,叹息:“难怪!”他偶然见钟越留着这样一张破照片,珍若珠宝,就知道照片中的人对他意义不同寻常,没想到就是何如初。其他人也说:“怪不得眼熟。只是那么长的头发剪了,真是可惜。扎着小辫子的样子,多可爱啊。”李琛忙说:“别看了别看了,快放回去。小心钟越发现了,跟咱们急。”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总不希望别人知道。几个人做贼般相视而笑,见他们进来,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钟越说送何如初回去。李琛挤眉弄眼说:“慢点啊,慢点。钟越,晚上乌漆抹黑的,你可要把持住啊!”问她是哪个系的,离的远不远。何如初顿了顿,说:“我不是清华的。”笑容有些勉强,她对高考一事,直至现在仍不能释怀。尤其是对着清华其他的人,自卑的阴影始终无法消除。
李琛顺口又问是哪个学校的,她觉得有点难以启齿。钟越握了握她的手,笑着代答了,又说:“不说有门禁吗?这就走吧,下次再来。”拿了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说:“外面冷,先穿上。”
等他们走远,李琛耸肩:“国际学院?咱们学校有吗?怎么没听说过?”其中有人说:“哦,那个学校啊,算得上是私人贵族学校,学费贵的吓死人。据我所知,进这个学校念书的基本上都是打算出国的。在国内念一段时间,然后转到国外继续念。很多有钱人家的小孩,就是看中这个,才花高昂学费进去的。何如初念这个学校,是准备出国吗?”
李琛耸肩摇头,“谁知道呢,也不是人人都想出国吧。”几个人不再谈论,转而说起系里哪个女孩子漂亮,谁又在追谁等事。其实男生一样的八卦无聊,背地里对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女生评头论足,长的差点的极尽讽刺之能事,漂亮的只敢乱嚼舌根,有贼心没贼胆。
何如初一推门出来,便搓手说:“好冷!”雪已经停了,深夜的天空难得澄静高远,一弯苍穹,灯光照耀下,蓝紫蓝紫的,一览无遗,使人心胸蓦地开阔。天气虽然滴水成冰,可是空气异常新鲜,吸进肺里,滋润清爽。地上的雪反射灯光,盈亮盈亮的,夜的虚暗神秘暂时收敛,只有踩在雪地上“咔嚓咔嚓”的声音。周围是这样安静,俩人像是踏进一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雪夜图”里。
钟越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放自己口袋里,配合她的步调,放慢脚步。昏黄的路灯照着俩个人的影,拉的长长的,亲密相连。风吹起她的头发,胡乱纷飞,眼睛都睁不开,她转头贴着他手臂,脸蹭在他呢子外套上。
钟越手插进她发中,叹息:“为什么把头发剪了?”他以前一直梦想着梳理她如水一般的青丝,最亲密的接触是高考前那天晚上。可是触摸是那样短暂,转瞬即逝。心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总算名正言顺拥她在怀里,却只有当初的回忆,徒留遗憾。他说:“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长头发的样子?”
何如初娇嗔说:“那我现在这样,你就不喜欢了?”钟越笑,好一会儿说:“当然不是,之所以喜欢你的头发也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只要是她便够,其他的都无所谓。
她听了微笑,有些害羞,转身拿出卡,说:“我要进去了。”钟越拉住她,笑说:“这么冷,我要抱抱你。”她有点不好意思,摇头:“我又不是火炉,你回去抱热水袋。”他笑着张开双手,一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下巴在冰冷的头发上乱蹭,心里感叹,梦寐以求的怀抱,就是这样,契合而安心,愉悦而舒适。
何如初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似乎可以听到彼此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身上的衣服有樟脑丸的清香,还有寒冷的气息,冰冰凉凉,布料麻麻的,蹭在脸上有点痒还有点疼。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幸福?她伸出双手,环住他,厚实而温暖的胸膛,只有他有。
以后的岁月,生命中的人来了又回。可是这样的怀抱,没有人可以替代。所以彼此都在等待,等待这样一个怀抱,等待这样一份心情,独一无二。
俩人分开,依依不舍离去。可是心是如此的快乐,整个世界是这样的可爱。快乐的睡不着,生怕醒来,一切已成空,像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里化成的蔷薇色泡沫,随着第一抹天光消失不见。
第 31 章
第二天一大早,她还没起床,钟越便来找她。她唧唧咕咕说:“起这么早做什么,又不要上课。”冬天的被窝多暖和!钟越笑骂她懒,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天色蒙蒙亮,正好背英语单词。”她便说:“我又不是男儿。”颇有点无赖样儿。
钟越不管,拉着不情不愿的她就走,口里说:“那你陪我读。”其实是他想她了,想一大早一睁眼就看见她。原来人真的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的心情。何如初怕被他说不思上进,跟在他身后去了。
俩人找了个无人的教室坐下,钟越戴上耳机,开始听听力。她摊开课本,有口无心念了几句,打着哈欠只想睡觉,眼皮直打架。转头看他,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做听力题呢。于是抱了课本,想溜到后面去补眠——
钟越反手捞住她,“干嘛去?”她心虚一笑,“上洗手间。”转身随便洗了个手回来,委婉说:“钟越,我这样是不是打扰你了?我换后面去。”拿了课本就要走。钟越叹气,接二连三被打断,早已打扰到他,示意说:“不想坐旁边,那换前面去。”这样的话,一抬头就能看见她,随时随地,像还在零班一样。她想坐前面也好,反正他看不见。靠墙歪着头,念着念着就盹着了。
钟越听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的一点都没了,伸手拍了拍她,没反应,走到前面探头一看,好气又好笑,叹气说:“起床了,天亮了!”她一个激灵醒过来,见他的脸就在眼前,嘿嘿笑两声,掩饰说:“我听听力呢,没听见你叫我。”还故意拨了拨耳机。钟越也不揭穿她,为了提高她注意力,说:“我要默写单词,你念中文,我写英文。”
半页还没写完,她可怜兮兮说:“钟越,我饿了——”钟越看她一脸困倦、精神不济、奄奄一息的样子,长叹一声,收了课本,说:“下回换我念中文,你写英文。”真不应该带她来,光是在前面坐着便能让他分心。
她“啊”的一声叫起来。钟越回头,问:“怎么了,不愿意?”她这个人,就这么点出息,算盘珠子一样,不拨就不动。要想她勤勉,不赶鸭子上架不行。她不说话,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心想哪有这样的人,一天到晚逼着她念书。
钟越拿过她的双肩包,“好了,走吧。先吃饭去。”还跟以前一样,整天背个大书包,里面什么都有,也不嫌沉。总是教不乖,傻乎乎的。
就算是节假日,钟越还是很忙。上午去“风行天下”社团参加活动,一个程序编下来,已经一点了;而下午两点学生会要开会,讨论索尼公司拉赞助一事以及将要举行的文艺汇演;晚上还要去听大师的讲座,回来又要忙论文。俩人能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这天,他中午抽空过来跟她一块吃午饭。何如初不喜欢过清华那边,他是知道的,所以,也不勉强她。她舀了一勺汤,却没喝,问:“你下午有没有课?”他说没有,问怎么了。
她歪着头说:“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好不好?”一脸期待。他顿了顿,说学生会有事,下午恐怕走不开,又问:“要不——晚上?”她连忙说:“那算了,我只是说着玩的。”她知道他晚上是雷打不动要上晚自习的。
但是又想跟他在一起,过了会儿说:“要不我跟你一块去学生会吧。你忙你的,我坐一边写作业,行不行?”钟越有点意外,因为她平时似乎不怎么愿意去学生会,当然是说好。
路上她又问:“你们学生会所有人都在?”他以为她不好意思,怕人打趣,忙说:“放心,怕什么,还能拿你怎么样!有我呢。”俩人到的早,没几个人,显然已知道他们的关系,只随口说笑几句,埋头各忙各的。
钟越搬了把椅子过来,说:“你里边坐着,那里暖和。有事叫我。”带上门出来,拍手引起大家的注意后,然后开会,一伙人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钱的问题。听的外面有争论声,她探头出去瞧,只见一个男生站起来,面红耳赤的,大声说:“你们外联部凭什么独占鳌头?分明是不把其他部门放在眼里!这是学生会的钱,又不是你们外联部的钱——”
因为外联部的部长,也就是那个大三的学姐,正准备出国呢,所以外联部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钟越这个副部长在处理。外联部其他成员听了这话,纷纷嚷起来,年轻气盛,拍桌子瞪眼的,气氛一时闹僵了。其他部的人不由得七嘴八舌站出来劝解。
钟越一直没动,等吵闹声小了,才开始说话,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学生会有学生会的经费,外联部也有外联部的经费,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次活动,名义上是由学生会举办,但是钱却是外联部自掏腰包,并没有问学生会主席去要账。如果这样安排大家不满意,可以再商量。大家先坐下再说——”抬了抬手,示意坐下,眼睛扫视一圈,其他人也就安静下来。
她还从没见过钟越这么威严的一面,吐了吐舌头,重新坐下看书。快要期末考试了,她也着紧起来。虽然她一向也不错,可是跟钟越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简直抬不起头来。钟越念书态度之认真,用功之刻苦,放眼整个清华,恐怕都找不出几个来。
没过一会儿,其他部的人进来处理工作,又是倒水又是拿资料的。她一个人坐不住,于是出来。钟越正跟范里说话呢,一眼瞧见了,撇下范里,走过来说:“怎么出来了?”她没回答,笑着跟范里打招呼。
范里见钟越对她关怀备至,神情蓦地黯淡了下,勉强回笑了下,说:“你也来了。”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开了。何如初见她态度不冷不热,淡淡的,脸上的笑意也就跟着有些僵硬,讪讪地收住了要说的话。
钟越说:“再等等,快好了。”她点点头,坐电脑前看动画片。不知因为什么事,几拨人又吵起来,这次外联部充当劝架的角色。钟越微微皱眉,过来说:“要不,你先回去,这里乱的很。”她见事态似乎挺严重的,乖乖背起书包,带上门出去。
一个人闷闷的,回去也没什么事,怪无聊的,还是等他一起走吧。于是站在过道上看学生会的宣传画册,看累了又转头看橱窗里的各项通知,他还没出来。脚都站酸了,见角落里堆了三尺来高的一捆杂志,估计是新创刊的杂志通过大学免费进行宣传,随手拿了一本。上面有一些小故事,颇有意思,正看到好笑处,听见有人说:“你还没走?”
抬头见是范里,不知怎的,感觉怪怪的,点了点头。范里说不嫉妒她,那是假的;可是嫉妒归嫉妒,她还是说:“你要等他,进来等。外面挺冷的。”她摇头,“我站这里就可以。”范里见她这么说,也不坚持,点点头,拿了东西又回学生会办公室了。
钟越正跟人预算支出呢,估计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范里本来别扭地想,她要等,是她的事,心甘情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提醒钟越:“何如初没走,在外面等你呢。你让她进来吧,楼道里冷飕飕的。”
钟越吃一惊,连忙出来,见她果然靠在墙角,整个人恹恹的,忙说:“你怎么犯傻呢!也不知道冷!”捏了捏她的手,冰块似的。忙握在手心里暖,口里责备:“不想走就说,要等也进来等。”
她笑说:“不冷,我看这些东西挺有意思的。你忙完了?”他叹了口气,带她进来,扬声说:“今天就讨论到这里,大家先吃饭去吧,明天再说。”范里十分诧异,钟越工作作风向来是当天的事情当天完,从不留到明天。今天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何如初吧!
大家收拾收拾走了。范里临走前想起一事,问:“何如初,夏原最近有没有去上课?”她摇头,关心地说:“我自从元旦就没再见过他。他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连课也不来上?”范里皱眉,没好气说:“他能有什么事儿啊,只嫌折腾不够!上次他跟我说,大院里有几个人组织去西藏,他也要去,估计这回是跑西藏去了。大冬天的,这不自找罪受嘛。”
何如初很惊讶,说:“他居然不上课,跑去旅行?”范里已经见怪不怪,说:“夏原这个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说完摇头叹气走了。
这里何如初还处于震惊中,说:“夏原也太酷了点吧?居然跑西藏去了!”语气又羡又叹。其实她也很想去西藏看看,总听人说那里空气澄静,天天天蓝,古老而神秘。可惜没那个魄力,一个人打死她也不敢去。
钟越拍她头,“羡慕什么呢!夏原那人,他把你卖了,你还乐呵呵给他数钱呢!”他对夏原不是没有敌意。何如初耸肩:“听说夏原家可有钱了,他卖我干嘛啊,完全没这个必要!”听的他更加郁闷,这人,心怎么就这么粗呢。
他送她回去,顺路就到“水木阁”吃饭。钟越并不常到这里吃饭,价格对他来说,实在有点贵。可是何如初一吃食堂的饭菜,虽不说什么,总是吃的少,挑食挑的厉害,屡教不改。俩人都是学生,经济方面光明正大彼此承担。
很多年以后,各式各样的餐馆都吃过,基本上都由他结账,他也习惯这样做。有一次拿着账单,莫名想起以前的事,再也没有人跟他共同买单。一时间,竟心酸的难以抑制。
何如初照例把黄瓜胡萝卜拨到一边。他见了皱眉,教育她:“挑食对身体不好。”她耳朵早听出茧子了,笑嘻嘻不说话,把不吃的菜全部塞给他。他无可奈何,叹气说:“只有小孩儿才挑食呢。什么时候你能不挑食呢,也许才算真正长大了。”她不听,照旧左耳进右耳出。
俩人吃完饭,时间还早。钟越忽然想起来,说:“上次不说想看电影吗?就今晚吧。”她有些兴奋,抬头看他,笑说:“真的?你不上晚自习了?”他点头,连工作都暂且搁下了,何况是晚自习。她拉着他又蹦又跳,说:“那你等会儿,我要回去换件衣服。”
俩人刚到门口,宿管老师迎出来,说:“何如初,你家里人来看你。等好久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她惊讶,待看见来人时,脸色立即变了,转过头不说话。钟越等人走近才看清楚是何爸爸,默默站在一边。
第 32 章
何爸爸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外面穿着藏青色商务型长风衣,西装革领,打扮的一丝不苟。只是神情有些疲倦,手上拿着公文包,先对钟越点了点头,转过来轻声喊:“初初!”何如初眼睛看着地下,不理不睬。
他叹了口气,微不可闻,低声低气问:“这么晚了,吃饭了吗?”也不说自己等了一下午。她照旧不回答,不肯说一个字。钟越见状,忙说:“刚刚吃了。”何爸爸抬眼打量他,目光炯炯,从头到脚无一丝遗漏。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不由得问:“你是?”
钟越忙自我介绍:“我是何如初的高中同学,现在在清华上大学。”何爸爸一听他是清华的学生,登时刮目相看。又听他说是女儿的高中同学,忽然想起有次给女儿送饭,便是这个年轻人帮的忙。语气不由得变得亲切,笑说:“你好。”跟他正式握了握手。
钟越想他们父女大概有话要说,把书包递给她,就要走。何如初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抬眼看他,恳求他不要走。他见她可怜兮兮、泫然欲泣的神情,一时顿住了,左右为难。
何爸爸什么样人,马上说:“既然是初初的同学,不要走,不要走,一起来一起来。”车子开到身边,何爸爸招呼说:“上车上车,大家先找个地方说话。”钟越见何如初还杵在那儿,没有要动的迹象,忙拉了拉她。她唯有不情不愿跟着他上车。何爸爸暗暗松了口气,他就怕女儿掉头就走,睬都不睬他。
何爸爸显然早有吩咐,司机一直开到一家日式餐厅停下。三人进了包厢,何爸爸问想吃什么,何如初一路板着脸,哪会回答;钟越说随便。何爸爸便照女儿素日喜欢的,叫了满满一大桌。钟越提醒:“伯父,我们吃过晚饭了。”何爸爸说知道,笑说:“年轻人消化快,慢慢吃。咱们多说说话。”一连声招呼钟越吃,又说:“初初,这家的寿司做的特别好,你一定喜欢。”夹了个放在她碟子里,又是拿杯子又是拿作料。她见父亲叫的都是自己爱吃的,像往常一样,喉咙便有些哽哽的,既不肯吃也不说话,闷闷地坐在那里。
何爸爸见女儿见了他还是这样,一言不发,闷不吭声的,又愧又心疼,加上连日来诸多的烦心事,也不吃东西,光喝酒,一杯接一杯。钟越见他们父女俩这种情形实在太奇怪,觉得他应该做点什么,便说:“寿司真不错,挺好吃的,你尝尝看。”
她摇头。钟越一再劝她:“你尝尝就知道了。”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能这样。她抬头看他,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吃了一个。何爸爸见状,立即多夹了几个放她跟前,她也默默吃了。
何爸爸心情立时大好,问:“初初,该考试了吧?什么时候回家?”她还是如雕塑一样,不听不闻不答。钟越推了推她,笑说:“伯父跟你说话呢。”她这下连钟越的面子也不给,干脆转头。钟越便寒暄,“我们这个月底就放假了,何如初他们应该也差不多。”
何爸爸跟他随便聊了几句,注意力又放到女儿身上,微微斥道:“爸爸跟你说话呢,怎么这样呢!不像话。”她忽然抬头,眸光直逼视着他,冷哼:“回家?妈妈呢?你又回不回家?”
问的何爸爸狼狈不堪,过来好一会儿才说:“妈妈当然是在家里,身体不好,所以没来看你。但是很想你。”顿了顿说:“家还是家,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总要回家的。”语气十分感慨。
她甩头,“我不回去,那里有血。”
何爸爸心一痛,知道她当时是吓坏了,所以现在连家也不敢回。缓缓说:“你先回来,住的地方不用担心。愿意住以前的房子也行,愿意住外面也行。”
她默然半晌,然后问:“妈妈一个人在家吗?”何爸爸便说:“当然不是,家里还有阿姨。”她有些生气,逼问:“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回家?”眼圈儿逐渐红了。就是因为他不回家,所以现在她才没家了!
何爸爸撑着额头,无力地说:“初初,你还小,我跟妈妈的事你不懂。有些事情,时间长了,就像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所以,才会有快刀斩乱麻这句话,可是这把刀却是见血的。”
何如初哭着说:“我只知道,妈妈差点死了!”何爸爸见女儿哭得伤心欲绝,心里更不好受,半晌说:“不错,都是爸爸的错,让初初难过。”
她哀哀哭了半晌,揩了揩眼泪,哽咽说:“你走吧,我要回去了。”说着站起来。何爸爸见女儿还是不肯原谅他,也不肯再叫他爸爸,拉着她手说:“初初,你这孩子,说这样绝情的话,不是叫爸爸伤心嘛!爸爸平日里白疼你了!”
说的何如初又哭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总是爸爸,和以前一样疼她,可是家为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呢!何爸爸忙拍着她说:“囡囡,不哭不哭,是爸爸不好……”她好不容易止住泪,抽着鼻子说:“我要回学校。”何爸爸忙说好好好,还不忘让人打包带了一大盒她爱吃的寿司。
钟越跟在后面,心里满是感慨。
回来路上,何爸爸跟他们一块挤在后面,问长问短,吃的习不习惯,衣服够不够穿,有没有生过病,住的宿舍条件怎么样,要不要搬出来自己住……她不耐烦说:“早适应了。”短短一句话,可以想见女儿吃过多少苦,孤身在外,举目无亲……听得何爸爸更觉心疼。
车子直到“菊苑”门口,何爸爸从车里拿出一个盒子,说:“这是手机,以后随身带着,有事就给爸爸电话。家里号码,爸爸号码都输进去了。手机费直接从爸爸这里扣,不用操心。”
她十分意外,没想到父亲竟然买了一台手机给她。手机这玩意儿,那会儿算是新潮东西,称得上是奢侈品,学生群中十分罕见。就连国际学院这样的学校,也没几个人有。她见夏原摆弄过,也没见他怎么带在身上。
当下默默接在手里。何爸爸又叮嘱了许多话,特别是让她考完试就回家,说姑姑也会回来过年。还给她带了不少家乡的特产,跟钟越客套几句,这才去了。按下窗户,频频朝后看。直到再也看不见女儿的身影,才关了窗户。
钟越擦了擦她犹湿的眼眶,叹气说:“什么都不要多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她拉住他,不让走,“你再陪陪我,好不好?”因为刚哭过,声音沙哑。他怎么能拒绝她这样楚楚可怜的请求?摸了摸她的头发,俩人沿着柳堤有一下没一下随便乱晃。
何如初闷闷说:“我知道,爸爸在外面有其他女人,妈妈才想不开的。妈妈那么伤心,差点就死了——,他不可原谅……”钟越忙掰过她的肩,说:“这是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我们能做的就是管住自己,其他的,唯有听之任之,好也罢坏也罢,只能接受下来。”
她手伸到他腰间,主动抱住他,“钟越,我心里怕的很。”都到这地步了,父母大概要离婚,家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儿呢。他明白她的感受,喃喃哄道:“不要怕,有我呢。”沉稳的声音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听的她渐渐安静下来。
路边有长椅,俩人过去坐着。温度虽低,幸好晚上没风,周围黑漆漆,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树脚下还堆着一堆堆的残雪,白天融化晚上又结成冰,灯光下晶莹剔透的。钟越问她冷不冷,把她手放自己口袋里,轻声说:“怎么又不戴手套?围巾也是——”他自己也不习惯戴。
她转过来,两只手都塞他口袋里,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睛清亮清凉的,像冬夜里的一抹星辰。钟越摸了摸她脸颊,笑说:“冰凉冰凉的。”鼻头红红的,泛出健康的光泽,天气寒冷的缘故,小脸如玉般洁白通透。她埋头蹭在他胸前,深深叹了口气,问:“钟越,你身上为什么这么暖?”
她在他怀里动来动去,像只不安分的兔子。他低声斥道:“坐没坐相。”她不理,偏要往他怀里挤。头搁在他胸前,仔细聆听,“钟越,我听到你心跳啦,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这样跳的。”
他伸手摸她的头发,渐渐地往下,摩挲着她的后颈,滑腻柔软温暖,心里不由得一热。她笑着躲开,“痒——凉凉的——”他情不自禁感叹:“如初,你头发摸起来真舒服。”凉凉的,滑滑的,似水如缎。她摇头,“我不喜欢,妈妈说我头发太硬气,女孩子头发要又细又软才好。”
钟越拉她起来,笑说:“我喜欢。”她睁大眼问:“你真的喜欢?”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钟越不由自主抚上她的眼睑,如花一样的娇嫩。她像意识到什么,轻轻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她眼皮底下眼睛的移动,温热温热的触感,一直传到心的最深处。手往下,在她唇角游移,拇指轻轻擦过,然后俯身,亲了亲她,如雨蝶般轻盈,稍稍沾了沾唇即离。
她睁开眼看他,微笑说:“凉凉的。”他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抱住她,叹气说:“这样就不冷了。”俩人在寒冷的冬夜里紧紧相依。
她喟叹出声:“钟越,你身上真舒服。”有一种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呢?她偏头想了许久都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随着年岁的增长,后来她终于知道了,那是情人的味道。两情相悦的味道。
钟越摸了摸她脸,说:“都冻红了,回去吧。”她“恩”一声,手仍然调皮地伸在他口袋里,不肯拿出来。她忽然说傻话:“钟越,你以后就穿这件衣服好不好?我真喜欢它,口袋又大又暖和,可以放下我两只手。你看——”她把双手都塞进去给他瞧。
钟越骂她笨,“那我不换衣服啊!”她笑嘻嘻点头,“好啊,那你就不要换。”过了会儿她又说:“钟越,以后你都替我拿书包好不好?”他没好气说:“我不是正给你拿着嘛。”她蹦蹦跳跳往前跑,回头笑:“以后你天天要拿!嘻嘻,原来它好重哦——”钟越瞪她:“你现在才知道?”傻里傻气的。
她“嘿嘿”地笑,说:“以前不知道,自从你拿了后,就知道了。”钟越叹气,“看来我这个苦力任重道远啊。”她拍手,笑得得意洋洋。
到了,他把书包还给她,说:“晚上要乖乖睡觉。”她感叹:“钟越,跟你在一起,我真高兴。”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钟越“恩”一声,催她:“快上去,瞧你,都快冻成冰了。”看着她的身影在门里消失,心里说,我也是。
第 33 章
考试前一天,她碰见夏原,有些惊喜,问:“你是不是去西藏了?”瘦了不少,精神却更好了。夏原点头,“回头给你看照片。”她问好不好玩。夏原兴致勃勃说:“比北京有意思多了,下回我带你一块去。”她点头又摇头,惋惜说:“我有高原反应。”夏原大手一挥,“谁没高原反应啊,去了就适应了。”她微笑,心里很向往。
夏原忽然问:“听说你交男朋友了,就那个姓钟的小子?”她害羞不语,只是笑。他连声叹息:“这小子偏偏拣我不在的时候趁虚而入,厉害啊,平时倒看不出来!”调侃了一会儿,又挑眉说:“他那种人有什么好的!你要不要甩了他,跟我在一块儿?怎么样,考虑考虑?”笑嘻嘻看着她。
她只当他说笑,翻白眼说:“不要,我才不要成为这里女生的公敌。想当你女朋友的人多着呢!”夏原慵懒地笑:“哦?姓钟那小子就那么好,好到我都比下去了?”她摇头,“咦——没见过这么自恋的。”真受不了。
夏原伸手勾了勾她下巴,笑得贼眉鼠眼,“他有没有——比如说这样——”头渐渐靠近——,作亲吻状。她连忙后退,又羞又恼,死命拍了他一下,“夏原,你不要脸!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啊。”
他伸了个懒腰,“不要脸?姓钟的小子才不要脸呢!”她听他用不屑的神情骂钟越,沉下脸,“夏原,你跟我随便开玩笑没什么。无缘无故,你干嘛这样说他!他又没得罪你!”夏原转头看她,眸中有惊讶之色,笑说:“没想到你这么护着他!开句玩笑就受不了啦?”她嘀咕:“你哪像开玩笑嘛!”分明是骂人。
夏原忙举手说:“好好好,我认错总行了吧?我知道他是大才子!”她也不好认真恼他,说:“你怎么比地痞还无赖呢!”夏原也不辩解,半晌问:“大周末的,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啊,冷清清的。你那个男朋友呢?”
她打了个哈欠说:“他们过两天也考试,复习功课去了。”夏原接口说:“那他就把你一个人扔这儿了?怎么当人男朋友的。亏你拿他当宝!”她气呼呼说:“他念书很认真的,跟咱们不一样。”夏原唯恐天下不乱,“那也没理由把女朋友撂一边儿啊!”
她有点儿闷闷地说:“反正我自己也要复习啊。”本来她说跟他一块上自习的,钟越却说她老让他分心,效率大打折扣,她便一个人回来。正无聊呢,偏偏夏原凑过来在一边煽风点火。
夏原拉她起来,“这个学校就属你最用功,还复习什么啊!没听过这句话么,‘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这才是会念书的人!走走走,我带你出去吃东西,比坐在这里发呆有意思多了。”
她摇头,“我不去,我要等他一块吃晚饭。”夏原叫起来,“这才吃过午饭好不好!你就一直坐这儿等?”傻不傻啊!她点头,“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看看书背背单词,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夏原简直不能理解她这么愚蠢的做法,说:“你要等他,晚上再过来。哪有人一直杵在这儿的?”她耸肩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夏原推她,“往这边出去,有家‘星巴克’,我们喝杯咖啡再回来。这里又阴又冷,坐门口喝西北风啊!”见她还是不动,便说:“耽误不了你的事,很快就回来。”等他就那么重要?
她不去,说:“也许他会早点过来,错过就不好了。”夏原突然吼起来,“那你不会让他等!”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她抬头,吃惊地看着他,“我等他也一样啊。”夏原蓦地觉得嫉妒,无比嫉妒钟越。若有人肯这样一心一意等他,就为了吃顿晚饭,叫他做什么都愿意。他一言不发站起来,头也不回走了。
一个人站在寒风里,呆呆的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心里空落落的。有认识的同学经过,嘲笑说:“夏原,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难道被女人甩了?”他立刻恢复本性,咧嘴笑说:“是啊,被女人甩了。”那人当然不信,笑说:“咱们夏大公子也有被女人甩的一天!好好好,打爆竹普天同庆!”
夏原笑骂:“去你妈的!哪儿去啊,要不咱哥俩儿喝两杯去?”那人耸肩:“夏大公子请客,不去白不去!”俩人勾肩搭背,笑嘻嘻走了。
那人酒量不好,喝了半瓶二锅头就倒下了。夏原费了许多力气,一路咒咒骂骂把他抬回来,口里说:“下次喝酒一定要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脑中想到韩张,此人是个能喝的主儿。不过跟他不同校,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叫过来。无奈下,又转头来找何如初,顺带给她带了杯热可可。
何如初见他去而复返,疑惑地看着他。他指了指饮料,说:“看我对你多好。”她闻到味道,微微皱眉,“大白天的,你喝酒了?”他耸肩,“谁说白天就不能喝酒?我们北京爷们没那么多废话!”俩人坐着聊天。他问:“你一个人坐这儿等,无不无聊?”
她咬着吸管说:“不无聊啊,反正他会来的。”因为知道他晚上会来,所以她整个下午都会有一种触手可及的幸福,时间每过一分,幸福便增加一分,于是等待变得与众不同。
等待是幸福的一种仪式。
夏原默然无语,打着哈欠说:“反正我也没事,陪你一块等吧。”他逗她说话,她总不答。于是他问:“你跟姓钟的怎么认识的?”她不满,“你客气点!”夏原“切”一声,说:“我又没叫他送‘钟’的,怎么不客气了!”
她知道自己贫不过他,于是不理他。他又问:“你跟他是高中同学?怎么韩张好像也是?”她便说:“都是。我们以前是一个班的,那个班很厉害,好多人进了清华北大的。”
他说:“是吗?看来他以前就对你有意思喽?”她横他一眼,“瞎说什么呢!钟越他很厉害的,是我们那里的高考状元。”夏原便骂:“书呆子!”她不服,又说:“他体育也很好,拿过五千米长跑冠军!”夏原嚷嚷:“这算什么啊!我还攀岩拿过冠军呢!”
她不信,“不跟你说了。你今天特别难说话。”
“我哪难说话了?是你不爱听。”他叫起来。
她转头看看外面,天渐渐黑了,喃喃自语:“他应该快来了吧?”夏原叹气,“你就这么想见他?恶不恶心。”她瞪他,“去去去,别插科打诨。你就没正经事做吗?明天就要考试了——”
夏原满不在乎耸肩,“那种考试有什么好担心的!明天你瞧吧,答案满天飞。”她嘀咕:“那也不能这样啊——”都抄成习惯了,老师也不管。
路灯亮起时,钟越果然来了。她立马跳起来,快手快脚收拾书包。钟越跟他打招呼,笑说:“最近怎么样,还好吧?”他很不客气地说:“不好的很呐!”钟越愣了愣,不说话,接过何如初的书包。她挥挥手笑说:“我们先走了,你也早点去吃饭吧。”
晚上九点来钟,有人推门进来,开灯一瞧,见一人趴在桌上睡觉。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夏原。连忙推他,说:“奇怪,你怎么在这儿睡觉?不觉得冷啊?”夏原睁眼,整了整衣服自我调侃:“我犯傻呗!”回宿舍倒头继续睡。
第 34 章
这里钟越问何如初,“你跟夏原都说了些什么?”她随口答:“没说什么,贫嘴呗。”他笑,“你别跟他贫。”她问怎么了。他便说:“你连韩张都说不过,何况是夏原。”她身有同感,点头,“恩,他嘴巴毒着呢,他说你坏话。”
钟越来了兴趣,问:“他怎么说我坏话?”他当然能察觉到夏原对他的不客气。何如初想了想,说:“反正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样儿,整天不是说这个人尖嘴猴腮刻薄相,就说那个人垂头丧气倒霉鬼。”钟越听了,笑笑不语。他当然不会跟夏原当真计较。
何如初没两天就考完了,大家都收拾东西回家过年去了,她一直在等钟越。怕影响他复习,一个人无聊地待宿舍里,不是睡觉就是看动画片。夏原照旧跟她说说笑笑,打电话骚扰她:“还没起床呢!这么好的太阳,你也不出来走走!”整栋宿舍楼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怪冷清的。于是她下来,俩人凑一块儿打发时间,问夏原:“你怎么不回家啊?”
“我家就北京,什么时候回不行啊。”埋头呼噜呼噜喝粥。她咬了半口烧卖,叹气说:“其实我也不想回家,可是学校过几天就要封楼了,不得不回去。”他们是私立学校,寒暑假不允许人住的。
夏原忙说:“那你就别回啊,跟我回家过年吧。”她“切”一声,不答他。心里是真的不想回家,烦着呢。这两天何爸爸老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怕她没订票,问她要不要寄飞机票过去,又或者自己去北京接她。问的多了,她不耐烦,干脆关机。自从她有了手机,何爸爸给她打电话的次数暴增。别人羡慕之余,她却烦恼不已。这劳什子,方便是方便,却相当于爸爸的监视器。
夏原在她离开前,一直都没回家。
晚上接到韩张电话,她叫起来:“韩张,你好久没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从此消失了!”韩张从张炎岩那里知道她跟钟越交往后,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他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她。偶尔会通两个电话,短短说几句话就管了,还是她打过去的。他这次特意打电话来问她一块回家不,说给她订了票。声音低低沉沉的,不像往日那么嘻嘻哈哈。
她沉吟了一下,说:“我已经订了票。”她自然是跟钟越一块回去。韩张顿了顿,问什么时候的票。她说还要过几天。他便问:“你不是早考完了吗,怎么这么晚才走?”他明天的火车票。
她“嘿嘿”笑两声,也不好意思说等钟越,只说:“当时只买到那天的票啊。”他知道清华还没考完,多少猜到了一点,心情有些黯然,好半晌说:“那到时候我去火车站接你。”她说不要。韩张坚持:“不麻烦。提着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怎么回的来。”他们到了火车站,还要坐好长时间的大巴才能到家。她也没通知何爸爸去接。
钟越好不容易考完了,她抱怨说不想回家。钟越安慰她:“没事的,家总要回啊。”逃避总不是办法。她闷闷不乐,说:“回家就见不到你了。”她回上临,钟越自然是回美溪去。
春运期间,火车站人山人海,空气浑浊,简直无立足之地。钟越见她还没上车呢,已经奄奄一息,忙扶住她,焦急地问:“要不要紧?”她说头晕胸闷。钟越喂她喝了点水,抱住她说上车就好了。心里懊恼,当时应该给她买卧铺,她哪受过这样的罪啊。
车上她还吐过一次,小脸蜡黄蜡黄的,一夜间人跟着就憔悴下来。钟越摸了摸她额头,似乎有点发烧,找了条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说:“躺我腿上睡会儿,醒来就到了。”她抱着他的腰呢喃:“钟越,我难受。”他连声哄着她。她半梦半醒又说:“钟越,我不要回家,我怕——”钟越心疼地直拍她的背,口里说:“好好好,不回家。”心里想,她这个身体状况,恐怕得先送她回去。
正好对面也坐着一对小情侣,女的看了十分羡慕,对男友不满说:“你看人家,对女朋友多好!”男的尴尬说:“人家那是生病了。你要是生病了,我对你更好。”女的低声骂:“只会说不会做!让你等两个小时还有许多废话呢!”
火车早上六点多就到站了,她还迷迷糊糊的。俩人下了车,钟越先打听去美溪的车方不方便,送她回上临后好回去。那车主为了拉客,异常热情,直拉着他们说:“哎哟,这小姑娘生病了吧,赶紧上车坐着,也好休息休息。”她听了,以为他要走了,依依不舍,拉着他袖子撒娇:“钟越——我跟你回美溪好不好?”
钟越吓了一大跳。她又说:“我跟你回美溪,住一天就回来,恩?我生病了,不想这么快回家……”心里着实舍不得他。仿佛他这次走了,以后就没有再见的日子一样。
她那种样子,像被人遗弃的小猫,睁大眼眨巴眨巴望着他,眼睛里蓄着一汪水,可怜兮兮的,——钟越哪里抵挡的了,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头脑一热,迷迷糊糊就带她上车了。
直到上了车,他才开始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告诉她:“如初,我是一直跟着奶奶住的。”他从没跟她说过家里的事。她以前偶尔也问过,被他不着痕迹岔了开去。她本身不是个敏感的人,也没察觉,只当人人跟她一样。
何如初抬眼看他,问:“那——你爸爸妈妈呢?”他缓缓说:“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父亲后来又有了家庭。奶奶怕我受委屈,一直将我带在身边。”她“哦”了声,很心疼他,从小就没有妈妈,一定吃了很多苦——,又问:“那你都不回爸爸家里的吗?”
他顿了顿才说:“我父亲在我高二那年因车祸去世了。”后来他之所以转到“上临一中”来念书,也有部分这个原因。她听了,久久不说话,环手抱紧他,“钟越,你真坚强。”对比之下,尽管父母闹得不可开交,她依然是幸福的。
他淡然说:“我还有奶奶啊,她很疼我的。不过身为男孩子要照顾家里人,而不是被家里人照顾。”所以他从小就成熟懂事,从不让大人操心。
何如初这才着急起来,问:“那你奶奶见了我,不会赶我走吧?”老人家思想陈旧,又难沟通,说不定骂自己勾引宝贝孙子呢,越想越害怕,心里直打退堂鼓,惴惴不安。
其实钟越也拿不准奶奶见他带女孩儿回家会是什么反应,只得安慰她:“我奶奶是一个很开明,也很能干的人。她最热情好客了,不会赶你走的。”他也没想过这么快就带她回家了。
何如初一路上紧张地出了一身的汗,病反倒好了一大半。下了车,钟越双手提着她的东西,说:“我家是个小镇,还得坐一趟车才能到。”她四处打量,什么都没有,怎么觉得像是公路路口啊,问:“站牌呢?”钟越笑:“没事,人家见路口有人,车子自然会停。”
果然,没过多久,一辆沾满灰尘泥巴的小巴士开过来,售票员打开门吆喝:“美溪,美溪,一块,一块!”俩人跟着人上了车。她注意到车上坐垫油腻腻的,又脏又破,还有尘土,但是还是坐下来。头伸出窗外,好奇地张望。
俩人用普通话交谈,言行举止一看就是大学生,自然而然引起车上人的注意。突然有人指着钟越说:“你是不是就是钟家考上清华的那个?”钟越含笑不语,对此情况早已习以为常。
众人一听他是清华的,那还了得,争相打听。那人说:“就钟奶奶家的孙子,念书特厉害的那个,都说是文曲星下凡!”众人连声赞叹。美溪地方虽小,却十分注重教育。人人以念书为荣,所以学校也分外出名。
何如初十分惊奇,没想到公车上都有人认识他。悄悄笑说:“你很出名啊。”文曲星下凡——哈哈哈,她只在电视里听过这么有意思的话。钟越低声笑说:“小镇上的人民风淳朴,彼此都认识。大家都是好意,你别见笑。”
下了车,钟越领着她穿过大街。她见街头地上随便摆着水果摊,也没人看着,于是问:“不怕人家拿吗?”钟越指着一辆大卡车说:“老板打牌呢。谁要买吆喝一声就是。”她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有趣。
钟越问她累不累,又说:“我家也在‘美溪一中’附近,不过我们学校没‘上临一中’气派,小的很。”路过的时候,钟越指着大门说:“这就是我以前的高中。”大铁门锈迹斑斑,‘美溪一中’几个字上的红漆也有些脱落。她抬头往里看了看,规模跟她以前念的小学差不多,几栋教学楼半新不旧的,大概还是翻新过的。
转到学校这条街,一路上不断有人跟钟越打招呼:“放假回来了?”笑吟吟的,都好奇地看着跟在后面的何如初。钟越一一点头回答:“恩,回来了。”很有礼貌。隔壁大婶笑说:“钟越,你奶奶知道你今天回来,老早就爬起来,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话对钟越说,眼睛去不断打量何如初。她都被大伙看的不好意思了,此刻似乎成了动物园里的熊猫,供人评头论足。
钟越在一栋有了年头的小楼前站住,笑说:“这就我家。”见她杵在门口,犹犹豫豫的样子,笑说:“来都来了,还怕什么,进来吧。”将东西一股脑儿堆在地上,介绍说:“这房子还是我爷爷十多年前留下的。楼下我们自己住,楼上几层租出去,住的基本上是外地的学生。现在放假了,都回家了。”
附近住家大多是做学生的生意。因为钟越,钟家租房广告都不用贴,自动有人摸上门来询问,希望小孩能向他学习,努力进取。家长心里总是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想法。
第 35 章
有人迎出来,脚步利索,六十几岁的样子,留着短发,身材高大,身板很正,可见是个果断的人,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可是身上收拾的整整齐齐,说话声音很大:“回来了!”看的出精神头很好。
钟越忙答应一声。钟奶奶见到孙子,立时眉开眼笑,待看清楚身后的何如初,虽吃惊不小,立刻拉着她手说:“哎呀,你是越越的同学吧,欢迎欢迎。”何如初直至此刻,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下来。跟钟越一样,喊了声“奶奶好”。
钟奶奶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孙子带回来的女孩儿意味着什么,埋怨钟越:“你这孩子,带朋友回家也不说一声。你看你看,家里也没来得及收拾,东西乱成一团,让人见了笑话。”钟越笑笑不说话。
何如初便乖巧地说:“奶奶,这么干净整齐,还要收拾啊?”装作吃惊的样子。钟奶奶听了笑,心想这女孩儿看起来柔柔弱弱,家境不错的样子,没想到倒不娇气,随和的很,很会说话。看来孙子的眼光不错。
领着他们往里走,说:“等你们好一会儿,冬天天冷,这会儿菜大概凉了。”忙忙地要去热菜。何如初哪坐的住,站起来想帮忙,偏偏什么都不会,手足无措立在那里。钟奶奶见她这样,按着她坐下来,笑说:“你是客人,安心坐着说话喝茶。不用你帮忙,饭菜很快就好。”又对钟越说:“你陪同学好好坐会儿。”
饭菜上来,有鱼有肉还有卤味,在钟家来说,是相当丰盛的。何如初不会做事,于是极力称赞钟奶奶做的菜好吃,说:“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完完整整一条端上来,好吃又好看。”钟越一个男孩子,平日里自然不会说这么贴心的话。钟奶奶听了,果然十分高兴,大谈经验,告诉她:“煎鱼前先往油里放几片姜,鱼皮就不会粘锅底。”其实她听得云里雾里,连连点头装作明白的样子。
一时吃完饭,她抢着收拾碗筷。钟越见了,拉她坐下,笑说:“手忙脚乱的,小心打碎了。我来,你好好坐着就成。”将碗筷收拾了,捋起袖子洗碗。她问:“奶奶呢?”钟越探头看了看,说:“在外面跟人说话呢。别拘谨,就跟自己家一样。我奶奶从不为难人,邻里乡亲都喜欢找她帮忙。”
何如初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做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说:“你洗盘子我洗碗。”捞起一只碗,因为水里沾了油,手一滑,差点摔了。钟越让她别添乱。她嚷嚷:“我来我来,我在学校也是自己刷的碗。”跟做什么大事一样。她在学校刷碗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钟奶奶和隔壁大婶听见厨房有动静,探头看时,见他们正并排站着洗碗呢,有说有笑,年轻人甜甜蜜蜜的。大婶笑说:“越越有出息啊,不光学习成绩好,带回来的女朋友又漂亮又有气质,钟奶奶,你福气不小。”
钟奶奶笑说:“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倒是不错,只怕太过娇养了些。”看她连碗都不会洗就知道,从小到大恐怕没吃过什么苦。大婶笑,“嗨,现在的年轻人基本上都这样。大多是一个孩子,父母哪舍得子女吃苦!”钟奶奶点头,“年轻人的事,由他们自己去。我们这些老棺材是管不了的。”
洗好碗,她还没来得及擦手,听见手机响。一看是何爸爸的号码就有点不耐烦,接起来也不吭声。何爸爸问:“初初,你人在哪儿呢?韩张说你今天回来,在火车站等了你一早上也没见人影。”声音很急。
她“啊”的一声叫起来,这才想起来韩张说过要去接她的,忙说:“我在同学家里呢,明天就回去。”何爸爸责备她:“那你应该先跟韩张说清楚,他天还没亮,就坐车去火车站接你去了,回来后急得了不得,说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十分愧疚,忙说:“你跟他说回去后我请他吃东西,让他先别生气。”她估计韩张这会儿肯定气炸了。
何爸爸说:“他就在这儿呢,你跟他说。”说着把手机递给韩张。她连声道歉:“韩张,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真来接我。”韩张叹口气,“你没事就好。到底上哪去了?还在北京吗?”她支支唔唔说:“恩——在同学这儿玩一天,明天就回去。到时候请你去‘明珠’里面吃饭——”
韩张说:“吃饭就算了,你早点回来就成。林丹云也回来了,等着你一块玩呢。快要过年了,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她有些惊奇,若是以前,韩张逮着机会还不狠狠宰她一顿呢,现在居然说不用了,忙说:“好好好,明天一定回去。”
钟越在一边听的清清楚楚,问:“家里人担心了?”她点头。钟越又说:“韩张——早就回家了?”问这样的话,根本是没话找话。她点头:“恩,他早上去接我,扑了个空。我以为他肯定气坏了,没想到什么都没说,只让我赶紧回去。”钟越听了,好久才说:“恩,早些回去也是应该的。省的你爸爸妈妈挂心。”
下午钟越领着她街上随便逛逛,天就黑了。吃完饭,洗漱完,钟越带她到房间,说:“你今晚就住这儿,床单被褥什么都是新的。我房间在前边,有事就叫我。”她答应一声,到处打量,房间很大,没有铺地砖,还是水泥地,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另外有个老式的衣橱,上面还有镂花的样式。钟越拿了暖水瓶杯子进来,说:“晚上若是渴了,自己起来倒水喝。”十分细心。
她点点头,问:“钟越,你房间有电话吗?”钟越问干嘛。她笑:“哎呀,你别管,快告诉我号码。”钟越只得说了,“坐了一天的车,累了吧,早点睡。明天上午带你去‘庙会’上看看,很有意思的。”听的她眼睛发亮。
他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床单,说:“没有空调,褥子下面垫了电热毯。这会儿正好,不冷不热,你赶紧上床睡觉。”她点头,“那你出去,我脱衣服了。”钟越带上门出来。
睡到半夜,听得床头电话响。何如初缩在被子里,拿着手机细声细气说:“钟越,你睡了没?”他开灯一看,都一点半了,问:“怎么了,这么晚还没睡呢?”她懦懦地说:“钟越,我睡不着。窗帘无风自动,飘啊飘的后面似乎有人——呜呜,我怕——”
他忙说:“别自己吓自己!你起来开门,我过去看看。”她连忙跳起来,拱肩缩背站在门口,瑟瑟作抖。钟越披了外套出来,见她这样,皱眉说:“怎么穿睡衣就下来了?小心感冒。”
她一头蹭进他怀里,抱着他不肯放,连声说好暖好暖。钟越手忙脚乱拉开她,“快上床,快上床,身子冰凉。”拿了外套给她穿上。她钻进被窝,舒服地叹了口气。只在北方待了一个冬天,没有暖气的生活,已经有点不习惯了。
钟越坐在床头,掖紧被角,才走到窗边看了看,说:“怪不得这屋子这么冷,原来窗户没关紧。”合拢窗户,说:“窗帘动是因为有风灌进来。好了,没事了,你睡吧。”关了灯,就要走。
她伸手拉住他,不让走,“钟越,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睡不着。”钟越想她第一次来,也许认床,问:“那说什么好呢?”在她床头坐下。
她掰着他的手指,侧头说:“随便啊。我问你,从小到大,你拿过多少奖?”墙上桌子上满是奖状奖杯,看的她直咋舌。钟越耸肩说:“谁记得这个。”她无赖起来:“钟越,你分一点给我好不好?”
钟越看着她笑,问:“难道你没拿过奖?”这么眼馋?她叹气说:“有是有,都是‘三好学生’、‘十佳少年’之类的,有的人多着呢。‘上临一中’厉害的人多了去了,哪轮得到我。”钟越说:“奖状证书都是我的名字,你要来有什么用?”她挑眉问:“你别管,我只问,你给不给?”
钟越自小拿的多了,哪在乎这些,摇头笑问她想要哪个。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红本本,笑说:“这是你‘高考状元’荣誉证书,舍不舍地给?”他打开看,左边有一张自己的半身黑白照,笑说:“还问我给不给,你不是早就拿了吗?”又问:“这个就够了?我有一些小的奖章,可以给你玩。”
她摇头:“不要,这个就够了。”只有这个上面有他的照片,英气逼人,看了喜欢的不行,所以千方百计拐了来。钟越心思一动,笑说:“给你也行,你把你高中毕业证给我。”她觉得奇怪,问:“你要那个干嘛?”
他笑而不答。她隐隐约约明白过来,脸顿时热热的,转过头去,说:“在学校,没带来。”钟越说:“不要紧,回去后问你要。”她浑身燥热,整个人往被子里一钻,闷头说:“我要睡了。”害臊了。钟越伸手拉她出来,“小心憋着。”她不理他,一个劲儿往里扭。
过不了一会儿,她伸出头,大口喘气,连声赶他:“快走,快走。”钟越笑着站起来,她忽然又扯他衣服,红着脸说:“钟越,你亲亲我再走。”
钟越身体一震,转头看她。她忙说:“你想哪里去了!你亲亲我脸再走。”又羞又恼,小脸通红通红。他依言亲了亲她右脸,又柔又软又暖,真想一口咬下去。她害羞地说:“嘴巴凉凉的。”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眼睛,柔声说:“睡觉。”她轻轻“恩“一声。他带上门出去。
那天晚上钟越很久才朦朦胧胧睡去,梦里都是她笑吟吟的小脸。
晚上睡得晚,早上醒来,太阳都照到窗头了。她连忙爬起来,心里很懊恼,应该记得调闹钟的。幸好钟奶奶不在,她稍稍松口气。站在洗手台前刷牙,钟越拿了电热壶进来,说:“掺点热水,就不冰牙齿了。”昨天晚上她刷牙时,小声嘀咕过“好冷”这样的话,他记在心里。
她问:“奶奶呢?”钟越把毛巾递给她,说:“奶奶一大早就出去了。厨房有皮蛋瘦肉粥,你喝一点儿。我再带你出去转转。”粥端出来时,碗下面有一层水汽,显然一直用热水温着。她问:“你不吃?”他摇头,“我吃过了。”都十点了,人家都在准备午饭了。
俩人出来,走到商业街,人山人海,挤来挤去,比起昨天下午冷清样儿,真是不可同日而语。钟越指着一堆民间玩意儿说:“小城市的人有很多遗留下来的传统习惯。过年前后有数日举办这样的‘庙会’,什么东西都有卖,乡土气息很浓,热闹的很。我带你随便看看。”
她蹦蹦跳跳往前跑,口里说:“钟越,真好玩儿。”钟越见她一团高兴的样子,自己也跟着快乐起来。她在人堆里到处钻,什么东西都好奇,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牵着他的手指东问西。钟越一一指给她看:“这是桃符,挂大门口的;这是杨柳青年画,贴小门上的;这是灶神,贴厨房据说可以防火消灾……”
她啧啧称奇,原来还有这些风俗呢,以前只在书上或是电视上看过。在街口看见一群小孩子围在一块,她问是什么。钟越便说:“那是糖人儿,我小时候这位老大爷就在这儿卖了。”
她见人家小孩儿舔得津津有味,也馋了,摇着他的手说:“钟越,我也想吃这个——”钟越摇头叹气,“那是小孩子吃的,跟糖一样。你多大了?”话虽这么说,却抵不过她嬉皮笑脸再三恳求,只好买了给她。
她放在阳光下观赏,赞叹:“真薄,真好看。”小小的糖人儿透明如镜,有鼻子有眼睛,拿着手里简直舍不得吃。轻轻咬了一口,舌尖冰冰凉凉的,入口即化。她笑说:“甜丝丝的,你也尝尝。”递到他嘴边。
钟越自然不吃。她挑眉,作凶神恶煞状:“吃不吃?吃不吃?”钟越笑着摇头。她又作可怜状,拉着他袖子说:“吃嘛,吃嘛——”钟越无奈,“你怎么还跟小孩一样呢!”她死命缠着他,追在后面不放。他立场再坚定,也只得妥协下来。
她阴谋得逞,拖着一脸无语的他回去。口里犹在说:“甜甜的,多好!”后来他再想起她的话,终于明白,那样甜蜜的味道,便是爱情。只要尝过一次,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第 36 章
中午时分又接到何爸爸的电话,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又说去接她。她没法,只好匆匆吃了饭就走,本来还想多住一天的。钟奶奶给她装了一大包吃的,说:“别客气,路上吃——钟越,你送送她。”
俩人来到长途汽车站,买了票等车时,她问:“过完年你还来不来上临?”钟越说大概不去。她有点失望,“你可以来给老师同学拜年啊。”钟越便说美溪这边也有老师同学要看望,再说不比以前念书的时候,去了住哪里呢。她闷闷不乐,好半天说:“要不,你来我家住?”钟越骂她胡说。
她也觉得不好,自己家的事都闹不清呢。想了想又说:“你可以住韩张家,他们家房子大,再说韩爸爸韩妈妈都认识你。”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他去,便说:“恐怕没时间去。”见到韩张,多少有些别扭,更不用说住一块儿了。
她垂着肩膀问:“正月你真不来了?”他点头,“恩,不去了。”她叹了口气,“好吧。到时候我们一块回学校。”钟越叮嘱她路上小心,行李别乱放,注意钱包手机等贵重物品。眼看着车子走远,才转身回去。
大巴载着满车的人往上临进发,沿途是一片广阔的平原。虽然是冬天,可是路边仍有灰绿色的水草,路过一大片桔林时,枝头犹挂有经冬未凋的橙黄色桔子。她闻不惯车里的味道,头晕晕的,一路昏昏沉沉的。还是人家推着她说:“小姐,到站了!”她才醒过来,拖着箱子袋子磕磕绊绊下了车。天已经黑了,到处是人影,一时迷糊,辩不清方向,呆呆站在原地。
何爸爸早来了,转头见了她,连忙将东西接在手里,说:“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干嘛?家里什么没有!”她想了想,是啊,吃的穿的玩的家里都有,说:“不知道,我见别人收拾东西,也跟着收拾。”何爸爸说她傻,知道她没有经验,告诉她:“下回要回家,什么都别带。记得拿手机钱包就行,省的路上受累。”
她点头,问:“妈妈怎么没来?”何爸爸声音一顿,过了会儿说:“妈妈给你做晚饭呢。累了吧,车上睡会儿,马上就到家了。”
司机自提东西上去。何爸爸坐车里,犹豫着要不要回家。她转头,招手说:“快点,我饿了。”他想女儿第一天回家,凡事忍耐些。于是一块儿上楼。
何如初掏钥匙开门。何爸爸拦住她,不着痕迹说:“上次听人说有小偷,于是你妈妈换了锁。”何妈妈听见敲门声,心想该是女儿回来了,迎出来见了何爸爸,冷笑说:“今天怎么舍得回来?没被外面的狐狸精绊住脚?”
何如初一回家就见是这种火药场面,心里的那一点期待全化为泡沫,来不及褪去的笑意僵在脸上,好半天叫了声“妈妈”,心里堵堵的,很难受。
何爸爸便说:“素菲,初初今天第一天回来,咱们能不能不吵?”妻子大概是所受刺激过大,神经变得歇斯底里的,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他早已疲倦不堪,只是顾着女儿的感受,从没提过离婚一事。
何妈妈见到久违的女儿,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口里犹说:“你要是怕吵,就别做出这等丑事!”何爸爸厉声喝道:“素菲,孩子面前,胡说什么呢!”
何如初将书包往地上重重一扔,转头上楼。何妈妈这才噤声,扬声说:“初初,妈妈做了很多你喜欢吃的菜。”她答应一声,“我换件衣服就下来。”面对这种情况,她早已无力地说不出话来。
房间还是以前的房间,一模一样,连陈设都没变。可是家却不是以前家的味道,空气沉闷压抑,像一潭死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高考完那些天,常常听见母亲躲在卧室低低哭泣的声音,整夜整夜。她心揪成一团,恨死爸爸了,发誓不再理他。可是爸爸还是一样疼她,那样低声下气跟她说话,比妈妈还关心她。她怔怔的,不知道该站在哪边。
为什么不能回到小时候呢?一家人亲密地说说笑笑,她被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任意哭闹。可是她明白,就算父母还在一块,也回不到重前了!以前上物理课,讲到原子分子时,高老头曾说过:分子间的距离太大了,排斥力远远大于吸引力,破镜其实是不能重圆的。
她换好衣服下楼,何爸爸已经走了。何妈妈刚才和何爸爸大吵大闹,这会儿见他走了,却独自倒在沙发上垂泪,神情凄凉。见到女儿,忙用手背擦去了,点头说:“菜在桌上,喜欢什么自己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哭泣的样子她已见得太多。盛了两碗饭出来,说:“妈妈,你也吃点。”何妈妈摇头,“你先吃,妈妈还不饿。”她夹了菜端到妈妈跟前。何妈妈不得不接在手里,红着眼睛说:“快吃吧,等会儿该凉了。”她点头,好半天说:“妈妈,你身体不好,多吃点。”
何妈妈点头,移过来坐到桌前,给她盛汤,“你也多吃点,一个人在外面,瘦了。在北京,还习惯吗?”她往嘴里塞了几粒米饭,刚才明明饿得不行,此刻却食不下咽,“恩,学校挺好的。”一大桌的菜,却味同嚼蜡。
默默喝了小半碗汤,她便说饱了,不敢提起爸爸。何妈妈让她去洗澡,早点睡。她站起来,半晌说:“妈妈,我陪你说说话。”何妈妈怕女儿见她伤心的样子,忙说:“不用。你坐车累了,回房歇着。我也要睡去了。”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扶着后腰慢慢站起来,已显老态。
她眼角突然流下泪来。去年还有人开玩笑说妈妈跟自己是何家一对姐妹花,现在竟老的这样快!闷闷躺在床上,不知道眼前阴霾的天气何年何月才能过去。一切都变了,过去的再也回不来。唯有默默忍受,等时间来终结一切。她傻傻地想,再过段时间总会好的,总会好的……
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家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愁云惨雾的,待不住,于是出来找韩张林丹云说话。林丹云更漂亮了,头发长长了,下面松松地烫巻,披在肩头,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风情。见到她,大吃一惊,“何如初,你什么时候剪了一个这样的发型?”
她说剪好久了,又问:“怎么,不好看吗?”林丹云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说:“也不是不好看,只不过现在都流行卷发,你这个发型还蛮——特别的。”意思其实是落伍。又建议说:“你脸小,烫巻一定好看。”她摇头,“算了,就这样吧。”她本不是一个新潮的人,什么适合自己就什么吧,懒得多做尝试。就像人,认定了一个,那就这个吧,不做多想。
俩人邀着同往韩张家里来,因为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方便玩闹,韩爸爸韩妈妈出差还没回来。林丹云进门就嚷嚷:“好吃的快呈上来。”韩张没好气说:“要吃不会自己拿!脸都吃圆了,胖死你!”林丹云以前细胳膊细腿的,风一吹就倒,现在丰满不少,脸也圆润了些,更有韵味了。
她骂:“嘴巴还是那么贱,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呢,活该没人要!”韩张瞪她,“不干不净说什么呢!”听声音竟有几分怒气。何如初诧异,“怎么回事你们俩?一见面就吵。”以前是她和韩张一见面就抬杠,现在倒反过来了。
俩人互相“切”一声,各自坐下。韩张端了瓜子水果饮料过来,“你们随便,我进去了。”何如初喊住他,“韩张,怎么我来了你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啊?都没正眼瞧过我一眼。我哪得罪你了?”忽又想起来,拍手说:“对了,你还在为火车站的事儿生我气是不是?说了请你去‘明珠’,一定会去的!”
韩张翻了翻白眼,“谁没去‘明珠’吃过饭啊!说的我稀罕似的。我家你没来过啊?门槛都踏烂了,还真拿自己当客人了!”甩了甩手进书房了。
这里何如初吐了吐舌头,说:“韩张今天怎么了?说起话来跟机关枪有的比,啪啪啪啪啪地响。”林丹云摇头,“鬼知道!难道他也内分泌失调?”俩人对看一眼,捧腹大笑起来。
第 37 章
俩人嗑瓜子聊天儿。林丹云突然问:“听说你跟钟越在一块儿了?”她还是有些害羞,低了头问:“你听谁说的?”林丹云笑,挤眉弄眼说:“说的人多了去了,你别管。我问你,到底是不是?”好半天,她才点了点头。
林丹云连声感叹,“没想到你还是跟他在一起了啊!”又问:“他怎么追你的?以前我就知道他喜欢你。”何如初红了脸,只搪塞说:“什么呀!”林丹云露出嫉妒的表情,叹气说:“我以前倒追他,他还不要呢,真是高傲!”掐着她脖子说:“快说,你们俩怎么在一起的?不然,大刑伺候!”她很想知道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钟越怎么放下身段去追人的。
何如初倒在沙发上,连声讨饶,“林丹云,你再掐我要咽气了!”林丹云加大手劲儿,口里说:“掐死你算了!不知道我嫉妒你啊。”她被林丹云说害臊了,干脆翻了翻白眼,一动不动倒在沙发上,装晕过去。
林丹云扯她起来,“大过年的,装什么死啊!你晦不晦气。”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坐起来,一手拿电视遥控器,一手拿苹果,转身不理她。林丹云哪会放过她啊,伸出十指要挠她痒痒,还没近身呢,她自己先倒在沙发上笑个不停,举起双手说:“好好好,我说我说——”
拣起咬了一半的苹果,做了个鬼脸,“就那么在一起了呗!”林丹云不满,问:“那他有没有说‘做我女朋友’或是‘我喜欢你’这样的话?”何如初听得打了个哆嗦,“恶心死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钟越哪会说那样的话,他连哄女孩子的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可是他会做。
林丹云不信,“那总要有人说吧!”盯着何如初看了半晌,问:“难不成是你追他?”何如初骂她胡说,“感觉对了就在一起呗!你真多废话!”林丹云“噢噢噢”地起哄,“感觉对了——真文艺——”何如初打她,“你就欠人捶!”俩人又笑又闹,滚作一团。
林丹云拨了拨长发,压低声音问:“钟越有没有——恩,你知道啦,有没有做什么——大人做的事儿啊?”笑得不怀好意。何如初死命打她,笑骂:“林丹云,你疯了!越来越来劲儿了啊。”林丹云笑着摇头,说:“我不信钟越真是柳下惠,佳人在抱,不为所动。”
何如初叫起来:“我们才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我们很纯洁的好不好。”林丹云大笑,“纯洁?这年头还有人说纯洁!哈哈哈——,那我问你,你们纯洁到什么地步!”她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儿啊?”
林丹云凑过来问:“有没有玩过亲亲?”何如初羞红了脸,推她:“滚滚滚,大学怎么念的,满脑子黄色的料。”林丹云拍手哈哈大笑,“噢噢噢噢——你们还真是纯洁啊——”
何如初被她笑得气不过,脱口而出:“有什么好笑的!我还到过他家里呢。”林丹云吃一惊,“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去的?”何如初点头,掩嘴说:“我昨天从他家里回来。”林丹云睃了她一眼,连连点头,“何如初,看不出来啊,你连钟越家里都到过了!我小看你了。了不得了不得,丑媳妇都见公婆了——”
何如初怕韩张听见,又该拿她说笑了,连忙摆手:“你小声点,小声点——”林丹云哼道:“怕什么,做了还不敢说啊!”声音还是放低了。何如初低声说:“钟越很小就没有妈妈,很可怜的。”
林丹云听了说:“怪不得他比同龄人都沉稳呢。人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默默点头,说:“他房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架子书,就是一柜子奖杯奖状。小时候韩张不老喜欢玩汽车模型那些东西吗,我问他有没有。他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说除了念书,有时候就帮奶奶做点事。”当时她听钟越平平淡淡说起时,鼻头酸酸的。
林丹云听了也默然不语,好半晌说:“钟越好样的,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又笑说:“你心疼个头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说到行拂乱其所为,掩嘴笑,“你在他家,是跟他住一块儿还是——”
话还没说完,何如初站起来撕她嘴,“越说越离谱!看我怎么收拾你——”林丹云大叫:“救命救命啊,谋财害命了,滥杀无辜啊,草菅人命啦——”
正闹得不可开交,韩张推门出来,吼道:“你们说话能不能小点声?天花板都震下来了!”脸色有些不好,说话气冲冲的,谁得罪他一样。林丹云“哼”了声,“我们说我们的,碍你什么事了?你滚进去老老实实待着。”
何如初站起来打圆场,“好好好,我们会注意的。韩张,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坐一会儿就走。”韩张懊恼说:“我没赶你们。”带上门出来。何如初见他穿鞋,忙问:“你哪儿去?”他闷闷说:“我出去买点东西。你们聊吧。”带上门,头也不回走了。
俩人也不管他,照旧天南海北地侃。林丹云看了看外面,说:“天快黑了,韩张怎么还没回来?咱们走吧,给他锁上门就行。”何如初赖在沙发上,懒懒的不肯起来,长长叹了口气,闷闷说:“不想回家。”
林丹云当然知道为什么,问:“你爸妈现在怎么样了?”她无力说:“还能怎么样,见了面就吵,没见面冷战。家里跟冰窟一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何妈妈心烦意乱,精神不济,不大管她了。
林丹云拍了拍她肩,安慰说:“没事儿,会过去的。你爸妈大不了离婚,现在离婚的多了,没什么稀罕的。”她低着头不说话,当然不希望父母离婚。林丹云想了想,小心翼翼问:“你爸爸在外面的女朋友,你知道吗?”
她摇头。虽然没人当面说过,她也知道爸爸一定是在外面有女朋友了,所以妈妈才会气得一时想不开而自杀。林丹云神秘兮兮说:“我见过。”
何如初抬头看她。她叫起来:“你干嘛用那钟眼神看我?我真见过——上次我跟朋友去西餐厅吃饭,你知道,就是那种情侣去的餐厅,见到你爸爸跟人吃晚餐,气氛可浪漫了,有鲜花有蜡烛的。对面坐的是个女的,长长的头发,小小的瓜子脸,皮肤白白的,可漂亮了。”
何如初听的烦心,问:“后来呢?”她说:“什么后来啊!我生怕你爸爸看见我,拉着朋友立刻溜了。”何如初不说话。她叹气说:“本来我以为那女的是你爸爸——恩,养的情人。后来听人家说,她是你爸爸的同事。说你爸爸下海经商那会儿还没发达的时候就认识了,还说——”
韩张站在门口,冷着脸打断她:“林丹云,你乱嚼什么舌根呢!你听谁瞎说的?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事儿也当真!”林丹云见她脸色不对劲儿,才反应过来,深悔刚才一时失言,忙附和着点头:“对对对,我听人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啊。”又说:“时间不早了,你去我家里吃饭吧,反正韩张也要来我家蹭饭。吃完了,我给你看我买的新衣服,还给你带了的,走走走——”
几人往林丹云家里去,她垂着头一路都没说话。
林妈妈做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拿饮料时,林丹云撇嘴说:“又不是小孩子,喝什么饮料,我们喝红酒。”林妈妈居然也没反对。何如初在家心情郁闷,哪吃的下饭,山珍海味,如同嚼蜡,倒是在林丹云家里多吃了一碗饭,也凑趣儿喝了半杯红酒,脸上红红的,眼睛里有了生气。林丹云兴致很高,居然跟韩张拼起酒来。她哪是韩张对手,没几杯就倒下来,回房睡觉去了。韩张从小就跟着韩爸爸赴饭局,喝起酒来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眼睛都不眨一下。
吃完了,略坐坐俩人出来。韩张随何如初一块下楼,“我送你回家吧。”何如初摇头,“不用不用,就附近,还没十分钟路呢,送什么送。”韩张坚持,“没事儿,路上说会儿话。”俩人出了教师公寓楼,穿过桂花林,往校门口走去。
何如初抬头远远看见图书馆,不由得说:“以前的零班不知道还在不在。”韩张点头,“在,自然有新的学弟学妹搬进去。他们还没放假呢。”“上临一中”的习惯,高三年级一般要过完小年才会放假。
何如初听了,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感叹说:“人家总用‘物是人非’形容人事的变迁,零班好像也是这样。”韩张想起还在零班时俩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的情景,现在她已是别人的女朋友,何尝又不是物是人非呢!心里满不是滋味,好半晌说:“反正来了,进去看看吧。”
俩人上了螺旋楼梯,一路找过去,没想到零班搬到斜对面的教室去了。站在窗口偷偷瞧了一眼,老师同学都是陌生面孔,正在讲试卷。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味道了,一桌一椅都不熟悉。俩人稍稍站了站,下楼。
经过树底下的阴影时,韩张开口,“你和钟越——在交往吗?”她被林丹云调侃的早已豁出去了,干脆点头:“对啊!”准备迎接他的取笑。哪知道等了半天,他一声不吭,半天没说话。反倒她自己先沉不住气,问:“怎么了?”
韩张抬眼看向远处,问:“他对你好不好?”她点头,“恩,挺好的。”他默然半天,又问:“你跟他在一起高兴不高兴?”声音低到尘埃里。何如初低头看自己脚尖,将路边上一块鹅卵石踢的老远,还是那句话,“恩,挺好的。”
一路再没有说其他的话。到了,何如初请他上去坐。他摇头,“不了,你自己早点睡。心里要是烦,就来找我——我们一块出去玩——”顿了顿接着说:“就像以前一样。”何如初点头,“好。”又开玩笑说:“我还欠你一顿饭呢,死都不会忘记的。”他笑起来,说:“行,你请客,我买单。”
听得何如初眼睛一亮,忙接口说:“这可是你说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转性了,老天可能要下红雨。”他见她一晚上直到现在才真正高兴,微笑说:“哎呀,一时嘴快,说错了,说错了——”故意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何如初忙说:“不行,不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要去明珠,我要去明珠——”韩张故意吊她胃口,“到时候再说。”何如初拍手笑:“这回我是真的死都不会忘记了!”
家里静悄悄的,她早早钻进被窝,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应该是下雨了,更睡不着。抱着枕头滚来滚去,最后给钟越打电话,问他干什么呢。钟越正坐在灯下看书呢,他准备修个工商管理方面的双学位。
她说:“我们这里下雨了,你们那儿下了没?”钟越说不知道,推开窗户一看,才说:“下了点霏霏细雨,不大。”又问她家里都还好吗。她叹气:“钟越,我特无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钟越便说:“没事儿的话,就看看书,背背英语单词,你也要准备考四六级了。”钟越英语很好,高中就过了四级。今年十二月份的时候又考了六级,完全没问题。“上临一中”是一个很变态的学校,不但让高中生参加国家英语考试,还让他们高二就提前参加高考。
她哀叫起来:“放假好不好,怎么还背英语单词——”不是人人都是钟越啊!钟越骂她懒,语气却没有责备的意思,早习惯了她惫懒的样子。她拿着手机爬起来,掀开窗帘往外看,“滴答滴答的声音,你听见了吗?”钟越说没听见。她干脆把手机放窗台上,好一会儿说:“听见了没?”钟越哪听的见啊,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只得敷衍说听见了听见了。
她叫起来:“钟越,你不耐烦!”他却说:“我看书呢,今天必须看完一半。”他念书做事总是给自己制定明确的目标。她闷闷地说:“钟越,好无聊啊,睡不着——我是不是想你了?”这时候的何如初,还不能领略真正的想念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以后她逐渐明白:想念是一条道路,孤独且没有尽头,却只得走下去,一直一直——回不了头。
钟越有点尴尬,“别胡思乱想的,早点睡。”她乖乖“哦”一声,挂了电话。钟越因为她的一句话,对着桌上的课本发了半天呆。洗了洗脸,拿起笔边看边记,直到凌晨。这样寒窗苦读的生活,他已习惯成自然。
第 38 章
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只有年二十九。年二十八那天,家家户户门口焕然一新,该办的年货差不多都办齐了,大红灯笼也已经挂起来了。因为下雨,她一个人在家闷了好几天,都快发霉了,便打电话给韩张:“带上钱啊,我请你吃饭呢。”
韩张笑,“不知道谁铁公鸡一毛不拔呢。”她叫起来:“都说好的,难道你想反悔?没门!”想想就兴奋,“明珠”啊,而且还不用自己出钱——
俩人邀着出来。街道上有小孩子到处扔爆竹,噼里啪啦炸起来。她提心吊胆穿过“危险区”,不料一粒爆竹“嗦”的一声朝她身上飞来,当即吓得“哇哇”大叫,又蹦又跳。那些小孩子见出事了,一窝蜂逃了。
她追了几步,又气又笑停下来,骂:“这些小孩,就知道调皮捣蛋!”指着韩张说:“跟你小时候一样,老整我!”韩张苦笑:“都八百年前的事了,你还耿耿于怀呢!真是小气。”她哼道:“我一辈子都记着呢!”韩张听她说到一辈子,心里暖暖的,笑说:“一辈子都记得,什么都值了。”她不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鬼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作多想。
到了明珠,点了一个招牌菜,一个特价菜,外加一个汤。韩张便说:“这就够了?以后再想来,可是没有的。”也不看看里面吃饭的都是什么人,全是本城的达官贵人。她叹气:“我还是很有良心的。”韩张笑,等菜上桌。
何如初眼睛到处张望,悄声说:“前面的,看见没?天天在电视上出现的那个女主播——”韩张便说:“安安静静吃饭,别到处乱看,又不是没见过,大惊小怪什么啊!”她做了个鬼脸,低头喝汤。
韩张让她不要东张西望,自己抬头往外看时,脸色却是一变,低下头问:“吃完了没?吃完了赶紧走。”何如初不明就里,“急什么啊!好不容易来一次,坐会儿再走。人家又不赶我们。”把剩下的汤倒出来,一边喝眼睛一边滴溜溜乱转。
韩张见状急了,拉她起来:“喝什么喝,走啦走啦。你又不赖在这里过夜。”她急急忙忙放勺子,“你等会儿——”站起来时手一偏,雪白的瓷勺摔在玄色大理石上,声音清脆,碎片溅出老远。
何爸爸正要进电梯,听见动静,不由得回头。何如初跳起来,到处找服务员,俩人眼对眼碰个正着。韩张心里一沉,大叫糟糕,却也无可奈何。
何如初一眼看见挽着父亲胳膊的女人,明眸皓齿,长发挽起来,脸上带着笑,身上穿着裁剪得体的名贵套装,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爸爸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女儿,当下僵在原地,脸上神情瞬息万变。白宛如扯了扯他,轻声喊:“定远——”见他不对劲儿,顺着目光看过去,立即明白过来。相似的眉眼,外人一看即知是父女,也尴尬起来,手渐渐从何爸爸身上抽出来,低声说:“我先上去。”还对何如初勉强笑了笑,才转身离去。
何爸爸见她走远,叹了口气,问:“怎么想到来这里吃饭?”她厌恶地皱眉,转过头去不说话。韩张忙笑说:“我们俩打赌,谁输了谁请。”何爸爸便说:“哦,是吗?那谁输了?”韩张笑:“当然是我。”何爸爸招手叫来大堂经理,示意说:“记在我账上。”经理答应一声去了。
何如初也不看他,抬脚就走。何爸爸拉住她,问:“吃饱了没?”她忿忿甩手,对站一旁的韩张说:“你走不走?不走我走!”扔下二人,头也不回去了。何爸爸唯有无奈地苦笑。韩张打了声招呼,连忙追出去。
这里何爸爸先上去找到白宛如,道歉说:“对不起,我得回去一趟。”本来他是想,再怎么样,年是一定要在家过的,何况女儿也在家。因此今天晚上抽空,特意陪她出来吃饭,就当是和她提前吃过年夜饭了。
白宛如心里自然不好受,脸上还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跟他在一起这么久,若单单是为了钱,也就罢了,一拍两散就是,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并不只是这样——半晌说:“知道你当女儿是宝贝,去吧。”何爸爸感激地看她一眼,匆匆走了。
何如初大步往回走,横冲直撞的样儿,韩张怎么拉都拉不住,急得直说:“车子,车子,小心车子!”一辆出租车堪堪从她脚边碾过,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韩张也白了脸,骂她:“要生气回家生去!想出车祸是不是!”她瞪了他一眼,不得不跟在他身后。韩张便说:“这有什么可气的?同学里有那么多父母离了婚的,照你这样说,岂不是都不用活了!”
她反唇相讥:“你父母又没离婚!怎么能明白别人的感受!”韩张不轻不重打了一下她头,说:“口没遮拦的,看你再胡说!一样的事情,万般感受,还不是因人而异。看开点不就没事了!”她推他,“滚——站着说话不腰疼!”也不管他,一气跑回家。
前脚刚进门,何爸爸后脚就跟了进来。她也不理,甩门上楼。何爸爸敲门,一叠声叫:“初初,初初——”她不耐烦,赶他:“走走走——”何爸爸叹气,隔着门说:“初初,世上的事情并非只有是非黑白,有些时候,更多的是无奈。感情一旦有太多的牵扯,对错于是就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
她猛地打开门,气冲冲说:“你在为自己找借口!”何爸爸跟进来,摇头叹气,“好吧,就算是爸爸找借口好了。人有时候也需要不断找借口,才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她从未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似是而非,好像并非完全没道理,于是不说话,倔着小脸也不看他。
何爸爸摸了摸她头发,决定跟女儿开诚布公,缓缓说:“若论起来,是我负了你妈妈。”当今社会,若一个男子还能承认他负了这个女子,已算不得无义,只是早已无情。
“我跟你妈妈,随着时间的流逝,隔阂越来越大,摩擦越来越多,很少说的上几句知心话——”见女儿神色越来越难看,忙打住说:“好了,不说这个。也许你还小,不能明白,感情的事,有缘有分才是好的。有缘若无分,或是有分而无缘,最是无可奈何。我跟你妈妈,过了这么多年,最终大概是有缘却少分。”
她这个时候,还不明白这么宿命似的感慨,也不能够理解命运的无奈,只问:“你跟妈妈,还能不能在一起?”何爸爸不回答,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今天晚上你姑姑会回来,十点半的飞机,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接姑姑?”她想起在美国时,孤苦伶仃的,多亏了姑姑的悉心照顾,于是点了点头。
何姑姑比何爸爸整整小了十岁,比何如初大不了多少,看起来相当年轻,松松的波浪卷,身材高挑,衣着时尚,因为常年在国外居住,言谈举止自然而然带有欧美人士气息,慵懒而淡然。见了何如初便笑,“大半年没见,还是老样子,连发型都没变。”
何如初笑说:“姑姑变得越来越年轻漂亮了。”何姑姑挑眉笑,对何爸爸说:“嘴巴倒是变甜了,跟抹了蜜似的。那会儿在美国,怎么一天到晚连句话都没有呢!我还以为你吓哑了。”
何爸爸忙岔开话题,说:“坐飞机累了吧,回家休息休息。房间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何姑姑指着他鼻子说:“要不是看如初的面子,你有这么容易请我回来?好好的一个阳光美少女,天天领着去看心理医生!幸亏没事,不然,我头一个跟你没完。整的都是些什么破事,连带孩子受累!”
何爸爸尴尬不已,对这个妹妹的嘴上功夫是从小就怕了的,“还是这么个脾气,直来直去的,刚下飞机,脚还没站稳呢,就有这么多话!”何姑姑当着侄女儿的面不便多说,摇摇头随后上车。
因为何姑姑初来乍到是难得的客人,何爸爸何妈妈难得没有拌嘴。何妈妈端了宵夜出来,招呼大家吃,对何爸爸采取无视的态度。何爸爸觉得尴尬,便说:“你们都是女人,慢慢聊,我就不参与了。”上楼自去书房睡。
这里何妈妈对小姑子垂泪说:“我跟了他也有二十来年了,那时候什么苦没吃过?没有钱的时候,连结婚戒指都卖了——你看看他现在怎么对我!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天理不容啊!怪不得人家都说,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满肚子的苦水,一股脑儿往外吐。
何姑姑只得宽慰说:“如初在一边呢,孩子听了不好。”心里却在感叹,何妈妈这见人就絮絮叨叨、哭哭啼啼,苦情弃妇的模样儿,哪还有一点年轻时的影子,早已成了黄脸欧巴桑外加现代祥林嫂。也怨不得何爸爸不耐烦,便是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何妈妈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苦,说到悲愤处,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何如初跟着坐一边红眼圈,不知该怎么劝慰。何姑姑忙说:“如初,都半夜了,赶紧上楼睡觉去。”连声赶她走。她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
何姑姑叹气说:“嫂子,都到这个地步了,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离婚算了。”何妈妈抬头“呸”了一声,咬牙切齿说:“离婚,想都别想!离了婚好让他跟外面的狐狸精在一块儿?别做梦了!”
何姑姑皱眉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整天打打闹闹拖着,家里鸡飞狗跳的,别说你们自己痛苦不堪,就是如初看了,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强扭在一起,还不如好聚好散算了。”婚姻若变成一把双刃剑,只有伤人伤己的份儿,拆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何妈妈忿忿说:“要想我离婚,除非我死!反正我这一生是完了,凭什么让他好过!他想跟外面的狐狸精双宿双飞,没门!”她反正是绝望了,怀着临死前拉个垫背的这种心理,不肯放过何爸爸。
何姑姑还在说:“你这一生哪就这么早能完呢!离了婚出去做点事,比死气沉沉待在家里强——”
话没说完,何妈妈站起来指着她鼻子冷笑说:“你这是当他的说客来了?怪不得,你们是兄妹,心自然是向着他的,你们当我是什么,穿过不要的衣服吗?由着你们兄妹俩糊弄——”
把何姑姑说的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提了行李就走。何妈妈也不拦,冷着脸看着她甩门而去。
第 39 章
何爸爸下来,见妹妹不在,连衣服行李都一起消失了,又见何妈妈僵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抬头看敞开的大门,心里知道糟了。这个妹妹,脾气火爆着呢,一言不合,给人脸色不说,抬脚就走。她本来就不肯住家里,嫌不得清净,说要住宾馆,还是他说:“大过年的,你出去瞧瞧,有谁好不容易回趟家还住宾馆的!让亲戚朋友知道了,只当我刻薄。”她才勉为其难住进来。
和妻子是无话可说的,只得穿了衣服,开车去了趟宾馆。何姑姑气还没有消,皱眉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有这么糊涂的人么!”何爸爸默然半晌,只得说:“你嫂子自从生病以来,情绪一直不稳定,你多担待担待。”
何姑姑没有话,好半晌说:“她这个样子,如初看了多不好。我见她红着眼睛不说话的样子,真是心疼,好好一个孩子,被折磨成这样!”何爸爸唯有叹息:“还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呢。”他也知道妻子的想法,如果一辈子不肯离婚,他是没有办法的。
何姑姑便说:“那你们不能一直这样拖着如初啊,这要给她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何爸爸长长叹了口气,说:“所以我想尽快送她出国。”何姑姑也赞成他的主意,说:“出去念书也好,于她的前途有益。她念这个国际学院迟早也是要出国的,若是不出国,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私立学校的文凭,在国内来说简直是一张白纸,一无是处。
何爸爸点头,“她从美国回来那会儿,我就在给她办出国留学的手续,现在差不多齐全了。这次之所以让你回来,就是想你带她一块走。这孩子还是不肯原谅我,现在都不大跟我说话了。”想到这里,心里凄然。亲密无间的父女,突然变成现在这样,怎么能让他不伤心呢。
果然,接下来何如初又不跟何爸爸说话了,任凭他说什么,只是不理不睬,全当没听见。何妈妈一见他回来就没好声气,轻则冷嘲热讽,重则破口大骂,连大过年的家里还是这样哭哭啼啼、鸡犬不宁,真是凄凉之至。
何姑姑一直住宾馆,实在看不过去,便把何如初接出来住,叮嘱说:“缺什么就问服务员要。”她除了找林丹云韩张说说话,整天闷闷不乐,闷在房间里,不大肯出去。
正月初六,钟越翻着电话本给老师同学打电话拜年。碰巧张炎岩也给他打过来,先说了几句吉利话,然后问:“明天来不来‘上临’?”他不解,问:“你有什么事儿吗?”张炎岩笑:“明天2月14,你不来看何如初啊?”他才惊觉过来,原来是情人节。仔细一想,怪不得在他家那会儿她一直问他正月去不去上临呢,竟是这个缘故。
心里一动,笑而不答。张炎岩便说:“你来吧,反正大家都想见见你,同学之间也有大半年没见了,一起吃顿饭。来了就住我家,离车站又近,你来回都方便。”他听了,心里想着何如初,不知道她好不好,于是答应了。
第二天他一到上临便给她电话,说:“这都几点了,还没起呢?没见过你这么贪睡的。”她迷迷糊糊说好几天没睡好。他便问她在哪里。何如初咕哝说:“在宾馆呢。”他听了诧异,还以为她出去旅游了。她叹口气,将缘故告诉他。他听了好半天没话,问清楚房间号码,便说:“我去找你。”
何如初还没清醒呢,继续趴在床上睡。她这些天作息紊乱,黑白颠倒,也不知道今夕到底是何夕。不知道过了多久,听的门铃响,以为是工作人员打扫卫生,揉着眼睛爬起来开门。待看见门外的钟越,还以为是幻觉呢。直到钟越抱她在怀里,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发,才真正醒过来。
“钟越,你怎么会来?”抱着他乱蹦乱跳,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喊大叫。钟越见她这样高兴,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同学说要聚会,所以我就来了。”也不说想来看看她,所以才来。她才不管什么理由呢,反正见到他犹如喜从天降,高兴的不行。待平静下来,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便说:“你坐过去,不许转头,我要换衣服。”只要套上就行,所以也没躲进卫生间。
钟越果然背过身去,可是大片的玻璃窗户映出她的人影,正在解扣子脱上衣,露出光滑的肌肤以及白色的内衣肩带。他忙低头,不敢再看,心砰砰砰乱跳。
她快手快脚套上毛衣,问:“你吃饭了没?我才起来,饿了,早饭还没吃。”他清了清嗓子,横了她一眼,“人家午饭都该吃了。”她吐舌,拖着他说:“走吧走吧,我好几天不想吃饭,没胃口。一见到你,就饿了。”
中午老同学聚餐,她随便喝了点粥便跟着钟越去“颜颜”美食城。因为是同学乐颜家的,可以打折,所以大家便订在这儿吃饭。到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来了,有零班的也有以前一班的,韩张林丹云都来了,满满的坐了三大桌。
大家一见他们,便拍手打趣:“咱们‘上临一中’鼎鼎有名的才子佳人,欢迎欢迎!”说的他们都不好意思起来。有人说:“高考前那会儿大家还传过你们在谈恋爱呢,没想到竟是真的!许魔头看走眼了,居然放过了你们。我想起就不服,凭什么你们就能瞒天过海,人家就棒打鸳鸯呢!”
在座的好些人都点头,哄笑说:“对对对,我们不服!这样瞒着大家,该怎么罚呢?”有好事分子叫嚷:“喝交杯酒,喝交杯酒!”大家都拍手,气氛顿时推向高潮。何如初张口就骂:“刘涛,你瞎起什么哄呢!”坚决反对,打死都不肯喝。
刘涛便笑:“反正迟早都是要喝的,早喝早了事,大家说是不是?”所有人都点头,大笑:“该喝,该喝!”俩人的抗议被自动无视。唯有韩张独自坐在角落里,看着众人笑闹,不言不语。
大家推着他们站出来,有人倒了酒使劲塞他们手里,都激钟越说:“钟越,不喝脸可丢大了啊,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就把这交杯酒喝了。”群众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钟越被逼得没法,看这情形,不喝是不行了,只好低声对何如初说:“抬起手喝一点算了。”
俩人手挽着手,还没喝,已经引起轰动,连隔壁的人也探出头来看。何如初矮点儿,挽起手臂有些够不到,钟越配合她弯下腰来,俩人放在唇边饮了一口。众人还不罢休,都嚷嚷:“喝完,喝完,哪有只喝一口的!”
俩人没法,只好又转头喝完。何如初一时喝的太急,呛的满脸通红。钟越连忙给她倒了杯水,扬声说:“这下满意了?我们可以坐下来吃饭了吧?”大家都笑着点头,“满意,满意,百分百满意。”何如初本来要坐女生一堆的,硬是被人推在钟越手边坐。
席间有人说:“其实应该把许魔头请过来的。”大家毕了业,哪还怕许魔头,对他反倒分外有感情。便有人说:“请他来我们又该拘束了。”那人便笑:“请他来当证婚人啊。”大家一时笑得前仰后合,都说:“该请,该请,怎么就忘了呢。”何如初死命瞪他,恨得牙痒痒。众人见她那样儿,笑得越发厉害。
聚餐气氛相当愉快。一些男生凑在一块喝酒,都知道韩张能喝,纷纷找他单挑。韩张今天很少说话,往中间一坐,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男生纷纷竖起大拇指,“韩张,好样的,爷们!”
何如初见他喝的又急又猛,脸都白了,站出来打抱不平:“你们太过分了,一群人灌一个人,有本事一对一喝,哪有轮流上的——”韩张拉开她,“没事儿,大家高兴——”说话卷着舌头,有些模糊不清。
钟越过来拉她,低声说:“男生的事,你别插手。”她果然随他出来,犹说:“你们别再灌韩张了,回去他爸爸该说他了。”大家一想起韩校长发火的样子,怕他回去被骂,于是也就不找他拼酒了。
一顿饭直吃到半下午才散。韩张出来时,醉眼惺忪,脚步都不稳。何如初忙说:“你怎么喝这么多,要不要紧?”钟越扶住他,示意说:“你先回宾馆,我送韩张回去,转头去找你。”她点头,叮嘱说:“韩张,你回去好好睡一觉,酒醒就没事了。”
钟越招手叫出租车,半拖半抱,好不容易把他塞车里,早已出了一身的汗。韩张靠窗歪着,睁眼看时,朦朦胧胧知道是他,头一句话就是:“何如初呢?”钟越上身一顿,好半晌才说:“她先走了,我送你回去。”
韩张抚着额头问:“她去哪儿?”钟越耐着性子说:“她当然是回家了。”韩张摇头:“不不不,她怎么会回家呢,她家里乱着呢,天天哭。”拍着自己胸口说:“我这里可难过了。”钟越听了,半天没话。
韩张又说:“钟越,你该庆幸,她现在喜欢的是你。”睁眼看他的样子,目光灼灼,似醉却又非醉。
钟越决定将一切摊开来说,回视他:“韩张,我知道你喜欢她。”韩张微微苦笑,“连你都知道了,她为什么就不知道呢!”钟越好半晌说:“如初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不是很聪明,有时候又糊涂。”所以,近在眼前的东西,才会看不清。
韩张叹气:“或许是有缘无分。我跟她从小一块儿长大,小时候搂在一块儿,抱过也亲过。她那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子,头发留的短短的,刺猬一样,跟在我屁股后头一口一个韩张哥哥,连上学也要跟着去。可是转眼间,我们都不是小孩了。当我发觉她已经长大时,她却还把我当成小时候的韩张哥哥,还没有长大——”他醒她未醒。所以,就只能这么错过么,徒留遗憾?
钟越只说:“韩张,今天你醉了。”他摇头,“我清醒的很呢。钟越,若不是因为何如初,也许我们会成为最好的哥们儿。现在——”他推开他,打开车门,一个人摇摇晃晃走了,脚步踉跄。没有人能宽宏大量到和自己的情敌是哥们儿。
钟越呆立半晌,转头去找何如初。就算他和韩张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无话可说。毕竟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忍让的。
第 40 章
何如初被人死命灌了几杯酒,心突突往上跳,脸热辣辣的,于是小睡了会儿。钟越坐在地上看球赛,怕吵到她,声音调到最小。目不转睛盯着萤幕,神情专注,时不时有挥拳的动作,又是扼腕又是兴奋的。
何如初一眼醒来,见到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侧过身子,手当枕头笑吟吟看了他半天,他也没察觉。还是他回头拿水喝才发现了,说:“醒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她摇头,笑说:“你把声音开大,跟看无声电影似的,有什么趣呢。”他笑笑,关了。
她问:“怎么不看了?”他站起来,“该去吃饭了。你快起来。”她赖在床上,笑说:“钟越,你过来。”钟越坐在她床边,问干什么。她一把抱住他腰,叹息说:“醒来就可以看见你,真好。”
钟越心里瞬间变得柔柔的,嘴上催她:“好了好了,赶紧下去吃饭。”先去楼下等她。她下去时,见他跟人说话,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钟越见她来了,匆匆说完,示意她:“走吧,我们去城东吃。”
她闷闷地跟在他身后,说:“钟越,人家搭讪你。”钟越轻轻横她一眼,“人家问火车站怎么走。”她不满,“她就是搭讪你。”钟越不理她,一手紧紧拽住她过马路。她又说:“钟越,你不要随便跟人搭讪。”谁叫他长得好!钟越好气又好笑,瞪她一眼,“又乱说话了。”
街头有小姑娘卖玫瑰花,跟在俩人身后拉客,“大哥哥买枝花送姐姐吧。”何如初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情人节,看着他笑。钟越向来不理会街头的兜售人员,眼睛盯着前方的红绿灯,催着她赶紧走。
不情不愿跟在后面,嗔道:“钟越——今天情人节呢——”钟越微微点头,只“恩“了一声。她见他没大的表示,只好算了。他来看她已是意外之喜,再说他本不是浪漫之人。
去的餐厅非常热闹,吆三喝五声此起彼伏,一点浪漫唯美的情调的都没有。钟越给她夹菜,顺手挑去姜蒜等作料,说:“这里的鱼头豆腐非常鲜美,我以前来吃过一次,你一定喜欢。”因为她挑食挑得厉害,这个不吃那个不喜欢的,他好不容易才想到这家餐厅,因为她有一次说过想吃。
何如初指着盘子问:“这个是什么?”他说是南瓜。她于是吃了一块,皱眉说:“这是胡萝卜!”钟越便说:“你又不吃胡萝卜,怎么知道这就是胡萝卜,而不是南瓜?”她气呼呼说:“我就是知道。”
钟越教训她:“你看你,身体不好,老是生病,就是挑食挑的。”她心虚说:“胡萝卜有怪味道。”又辩解:“我身体好的很。”钟越拿她的无赖没辙,一整个冬天不是咳嗽就是塞鼻子,她也敢说自己身体好。
她胡乱说:“好啦好啦,以后我不挑食啦,不过今天做的菜实在有点怪,这个给你吃——”他唯有摇头叹息。挑食的坏习惯他怎么纠都纠不过来。
吃完,俩人在街上溜达。何如初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跑来跑去,没个安静。他皱眉,拽紧她的手不再放开,省的一会儿人影都找不着。回到宾馆,他要走了,她很不舍,低头说:“我过两天就回学校了。”
他问:“这么快?”俩人本来说好过完元宵一块回去的。她点头,“恩,姑姑会送我去。”因为家里乱的很,何姑姑便让她干脆早点回学校得了,到那边再收拾东西,整理行李。
钟越点头:“好,那你就先去吧。”她仰头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他说开学就去。她拉住他,央求:“你早点来好不好?”钟越想了想,说:“肯定要在家过完元宵的。”她“哦”一声,知道他要陪奶奶,不再说什么。
钟越好几次说得走了,她就是拉着他的衣服不放,磨磨蹭蹭不让他走。钟越心里又无奈又温柔,想到今天是情人节,便说:“你等等——”俯头吻了吻她,冰凉滋润而柔软,强自镇定说:“好了,回去乖乖睡觉。”她点头说好,细若蚊蚋,红着脸进去,不敢回头看他。
何姑姑过来瞧她,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她垂头说吃了。何姑姑听她声音不大对劲,抬头看时,忙说:“哎哟,怎么了?脸红成这样?”连耳朵根都红了。她一个劲儿说没什么,催着姑姑回房。
正月初十何姑姑送她去学校,飞机上跟她说了出国的事。她惊愕不已,问:“为什么?同学都是两三年以后才出国的。”何姑姑便说:“你现在念的这个学校只是一个平台,迟早都是要出的,早点出去念书对你也好。你爸爸把一切都办妥了,不像上次那样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她见这情形,家里都安排好了,似乎非去不可,默然半晌,然后说:“我不去。”何姑姑吃惊,问为什么不去。她说不想去。何姑姑皱眉:“如初,你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的事,关系着你一生的前途,哪能说孩子话!”她闷闷说:“我不想这么早去。那个地方,人生地不熟,我不喜欢。”
何姑姑便说:“姑姑不是也在嘛!离你学校只半天车程,来回方便的很,周末你便可以回姑姑家住。其实跟在国内念大学一样,放假了,你便可以回来看爸爸妈妈。坐飞机也不过是一天一夜的事,又不是当真去了天涯海角,不回来了。”
她还是摇头,口里嚷嚷不去。
何姑姑沉下脸,“如初,你太娇惯了!多少留学生拼了力气出去,一人在国外念书,举目无亲,孤苦无依,还不是这么熬过来了!你总不能一直在这个学校念下去,像什么话。”她自己当初去国外留学,也是这么过来的。
何如初抿紧唇,不说话,心里凄惶凄惶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了北京,何姑姑带她在宾馆入住。见她神情恹恹的,以为她是离愁别绪作祟,也不管她,便说:“咱们先在这边住段时间,等你学校的事办妥,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咱们再走。”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又悲又急,人一下子病倒了。于是给钟越打电话,哽咽说:“钟越,你快回来!”钟越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以为是她家里的事,连声安慰她:“好好好,我过几天就回学校。别哭,别哭,又不是小孩子,凡事坚强点。”她听了,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央求他赶紧过来。钟越实在没法儿,当天就订火车票去了。
半夜,何姑姑过来看她烧退了没,只听见她口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脸上犹有泪痕,忙把她叫醒:“怎么了,梦里也哭得唏哩哗啦的。”她坐起来,一把抱着她哭,“姑姑,我不想去国外念书,我不想去——”
何姑姑见她哭成这样,心里诧异,只是连声哄她不哭不哭,问她到底为什么不去,她抽噎着又不肯说。于是给何爸爸电话,把这事说了,连声说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弄的出国念书跟生离死别似的。
何爸爸心里倒知道一点儿,便说:“我过去劝劝她,反正也要送她的。”到了后拉着她长谈,说:“出国念书是好事,为什么不去?”她垂头不语,只说不愿去。何爸爸便问:“是不是不愿意和男朋友分开?”他见过钟越,对他虽然满意,但是事关女儿的前途大事,他是一点都不含糊的。
她转头不说话。何爸爸开始做思想工作,“年轻人难舍难分是正常的,但是学业却是头等大事,不能耽误。你们要是当真要好,出了国也是一样的。若是不够好,就是天天腻在一起也是枉然。”又说:“古人不是也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嘛!”
她却知道出了国一切都不一样了,几年才回来一趟,怎么好的了!多少情侣都是因为出国致使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就算相隔两地,苦苦支撑,最后也都是疲惫不堪,不堪忍受,只得以分手收场。
她倔着脸,摇头跺脚,任性说:“不去,不去,就不去!”何爸爸拿女儿没法,由的她去闹。但是出国一事,却是不容更改。一则因为她的学业前途,二则其实是因为家里闹的忒不像了,赶紧送她出去不让她知晓。
钟越还是提前返校,正月十四一大早就来宾馆找她。她见了他,一把抱住他,整个人往他怀里钻,感觉到他温暖厚实的胸膛,连日来的焦虑愁苦郁闷总算好了点。钟越尴尬不已,俩人站在宾馆大厅,人来人往的——,忙说:“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拉着她进了对面的肯德基。
给她特意要了热饮,问:“是不是爸爸妈妈又吵架?”她闷闷说:“他们一见面就吵,——”早就习惯了。咬紧吸管半天不说话,最后无力说:“他们想让我出国念书。”吸管轻微“嚓”的一声折断在杯子里。
钟越心头猛地一震,似被人狠狠敲了一捶,闷闷地疼,抬头看她,木木地问:“什么时候?”隐隐约约也知道她是要出国念书的,总以为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在准备考托福,想着申请奖学金跟她一块出去。只是没料到,离别竟来的这样快,完全措手不及。
她不答,转头说:“我不想去。”一脸坚决。钟越默不作声。虽然她说不想去,可是心里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增了许多忧虑。她站起来,认真说:“我要收拾东西回学校住。”推门出来。心里想,她如果不肯去,爸爸姑姑总不能绑她上飞机。
钟越拉住她,“如初,你这样——”欲言还止,始终没说出来。何如初上去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又留了张纸条说自己回学校住,锁了门下来。钟越提着她的行李,心里沉甸甸的。俩人一路无话。何如初下定决心,不管怎样,死都不去,心里反倒坦然。
转过来安慰他:“钟越,放心好了,他们不会逼我去的。从小到大,我不想做的事,我爸爸是拿我没办法的。在国内念书挺好啊,到时候我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你说,我考不考的上?”
他心里乱的很,只胡乱点头。国外留学和国内考研,尤其又是她这样的学校,连正规大学都算不上——他知道这其中的差别大了。
她刚回到宿舍,一杯水还没喝完,何爸爸已经找了来。父女俩站在大厅就吵起来。何爸爸皱眉:“初初,怎么能这样任性?一声不响,说走就走!”
她仰头说:“我哪有!我只不过回宿舍住罢了!”何爸爸叹气:“我过两天就要给你办退宿手续,何必来回折腾!快跟我回去。”她跺脚:“我退宿干嘛?说了不想去国外念书就不去。你们为什么非让我去!”气得眼圈都红了。
何爸爸斥道:“初初,别跟孩子似的。出国念书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她赌气往里走,“我不管,就不去,说什么都不去。”何爸爸连声喊她,她也不理,转头回宿舍躺着。
何爸爸无奈,这个女儿从小就惯坏了的,脾气一旦上来,又臭又倔,打死不低头。只好先回去,到时候再想办法劝她。开车出来,想了想,又折回去。
第 41 章
这里,何如初一见爸爸走了,闷闷不乐下楼,出来透口气。路上刚巧碰到夏原,心不在焉打个招呼就要走。夏原抬眼看她,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问:“哎——,你这就要出国念书了?”
她不知道风声怎么传的这么快,脚下来回踢着石子儿,问:“你怎么知道?”他挑眉笑:“你跟你爸爸在大厅说话,我正好经过。”刚才她又急又怒的样子,连他站一边都没发现。
她“哦”一声,澄清:“我不去。”夏原耸肩,看情形恐怕由不得她,连宿都要退了,她还什么都弄不清,“出国念书挺好啊,迟早是要出的,为什么不去?”连他也这样说,她觉得自己更没理了,“不想去啊,哪来那么多的理由。”
夏原想了想,笑说:“我知道,姓钟的小子不让你走,是不是?”她闷闷摇头:“不是。”钟越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这样的话。他打趣:“那又是为什么?难道是你舍不得姓钟的那小子?”她恼羞成怒,“人家心里正烦着呢,你还这样说!”瞪他一眼,要走。
夏原忙说:“好好好,咱们说正经的。你心里之所以烦,还不是担心将来你跟姓钟的那小子不能在一块儿吗!”她没想到他一语猜中她的心事,很有几分诧异,默默点头。
夏原笑说:“我教你一个办法。”她忙问什么办法,期待地看着他。夏原重重拍手,“你们分手好了。”她由喜转怒,瞪他一眼,抬脚就走。
夏原连忙追上去,口里说:“你先别走啊,听我把理由说完。你这一出国,怎么也得三五年吧?三五年后的事谁说得准?就算现在不分手,将来也是要分的。所以呢,干脆先分了,了无牵挂,一了百了!”
何如初听了,无言的悲伤从心底流过。是啊,隔着千山万水,三五年以后,一切都变了。钟越本来就优秀,身边自然有许多优秀的人,一个范里,她已经深感自卑。她现在跟他在一起,还常常觉得是在做梦,何况是出国念书呢!
她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钟越接到何爸爸的电话时,心里明白,迟早是要来的。来到见面的咖啡馆,何爸爸很客气的请他坐下,说:“钟越,我知道你很优秀,初初很早就喜欢你。记得她还是高三那会儿,大概是开完运动会,一天晚上回来跟我说她班上有个叫钟越的人,文武全才,大家都很喜欢他。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想起来,她那时候对你就有好感了吧。”
钟越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回事,默默听着,想起在零班的时候,突然觉得是如此遥远,早已逝去。何爸爸微笑说:“我知道,年轻时的爱恋最美好。所以我从没有阻止她。你们能彼此喜欢,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等你们长大后,就会发觉,也许再也找不到当初那样纯粹的爱恋了,真心诚意,没有其他任何附带条件的喜欢。”语气中满是感叹。年轻之所以美好,是因为纯粹干净。
叹了口气,又说:“可是我不得不来找你,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初初不肯出国念书,很大原因是因为你,她不舍得你。我能明白,年轻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我自己也曾年轻过。但是,你们不能因此而忘记自己身上所赋予的责任。你们虽然还小,但是有些事情,趁着年轻不得不去做,以后才不会后悔。像如初,出国念书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钟越心隐隐地痛,低声说:“她走了,也许将来我们都要后悔。”
何爸爸半晌无语,说:“也许你们觉得应该为自己的爱情做点什么。但是你们这样年轻,怎么能确定彼此就是爱情呢?青春期朦胧的好感常常被年轻人误认为爱情,其实这是错的,以致将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钟越打断他,不客气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他非常清楚自己对何如初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无法替代。
何爸爸默然半晌,最后说:“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说,可是时间能证明一切。我想说的是,你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应该让她因为你而看到全世界,而不是因为你而放弃全世界。”
说完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年轻的时候,感情并不是一切,有更多需要去做的事情。有些风景,错过了,只能遗憾,没有办法。有一句俗语,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如果你们真的有缘分,还有将来。”何爸爸最后一番话不过是安慰安慰他。留下他一个人,先走了。
钟越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服务生过来说:“同学,十一点了,我们要关门了。”他才撑着桌沿站起来,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回去,孤独而凄然,可是这一切,他唯有用尚嫌稚嫩的肩头一力承担下来。
姑姑打电话给她,说已经订好飞机票了,让她将宿舍的东西清理清理,要带走的带走,不要的就送人。她连声说不去,不去,惹得何姑姑大发脾气,罕见的厉声呵斥她。她红着眼睛摔了电话。绝望之余,跑来找钟越寻求安慰。
俩人还是在“水木阁”吃饭,钟越特意要了包厢。她先将姑姑的话复述出来,连声抱怨,说怎么可以这样无视自己的意愿,太不尊重人了。钟越一语不发听完,最后说:“吃饭不要说话。”她吐了吐舌头,乖乖低头喝汤。吃完钟越又叫了甜点,她有些惊奇,“你不是说饭后吃这些东西不好吗?”
钟越点头,“是不好。不过我有话跟你说。”何如初慢慢察觉到他的异常,抬头怔怔地看他。他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去吧,出国念书是一件好事。”
她简直不能相信,不由自主站起来,“钟越——你——”自己这么多天来的反抗就换来他这样一句话么?脸上神情瞬息万变,慢慢地,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根本无法控制,伤心而无奈。
钟越见她哭,心揪成一团,抱住她说:“出国念书而已,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还能像这样朝夕相处,还能互相拥抱,说说笑笑吗?她绝望地想。用力推开他,擦了擦眼泪,怒道:“不要说了!”钟越说这样的话,其实心如刀绞。他也知道,她一旦走了,也许从此不再属于他。
其实何如初见爸爸姑姑的安排,心里多多少少明白大势已去,估计是挽不回来了!只不过因为钟越,所以死都不肯走,一意孤行,反抗到底罢了。现在钟越都说这样的话,她心都凉了,万念俱灰地想,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脑中忽然闪过夏原说的话,退后一步,平视他,一字一句说:“钟越,我问你,出国和分手,你选哪样?”语气相当平静,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钟越心蓦地一痛,仿佛被人硬生生挖去一块,说不出话来。
她见他这样,急了,恨声道:“钟越,我只问你一次!”其实答案已渐渐明了。她只不过在哀求他留她。
钟越知道她是在逼他。她从没有逼过他,虽然任性,可是一向听他的话,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估计是伤透心了。可是他没有办法,只得说:“你走,我等你。”声音嘶哑。这便是他的决定。
何如初眼中的泪哗啦啦滚下来,身体渐渐弯曲,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低声啜泣,头埋入胳膊里,泪流满面。
钟越半跪在地上,伸手环住她,低声喊:“如初,如初,如初——”心里有千言万语,只是一句都说不出来,神思恍惚,无意识呼喊她的名字,似乎这样便能减轻满腔的疼痛。
她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越发按捺不住,哭的差点缓不过气来,闭着眼睛,心痛神驰,死命按着胸口,生怕自己就这样晕过去。
俩人静静抱作一团。她啜泣声渐渐低下来,抬起头时,眼睛已经哭肿了,脸上没一处是干的。大哭这么一通,心里倒想清楚了一些事,凄凉地想,原来不管如何挣扎,都改变不了目前的处境。难道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结果么?似乎不接受都不行。
她站起来,踉跄了一下,似要摔倒。钟越赶紧扶住她。她不要,推开他,咬紧下唇说:“我不要你等。我们,就这样吧——”这一去,到底要多久,自己也没把握。她又不是没心没肺,怎么能让他等?她不明白很多事情,可是却知道,没人能经得起时间的等待。数年以后,一切都变了。
钟越眼睁睁看着她推门离去,实在忍不住,哑声喊:“如初!”她回头,却只是看着他缓缓摇头,一切都挽不回了!
钟越黯然说:“如初,我让你走,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你。”相反,实在是太爱太爱,所以不得不。
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表白自己的感情,却是在离别的时刻!事情似乎总是这样来不及,唯有错失。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滴滴答答滚下来,挥手哭道:“我知道。”尾音还在空中激荡,人已走远。就是知道,所以更加伤心。
第 42 章
回去后,发了一夜的呆,不断探头看向窗外,黑夜,黑夜,还是黑夜,无穷无尽——后来实在熬不住,衣服也没脱,靠在床头就那样睡过去。第二天起来,鼻塞息重,毫无疑问是着凉了。无精打采爬起来,头昏沉沉的,晕的厉害,唇色苍白,精神不济。
给姑姑打电话,说自己愿意出国。何姑姑听她声音,波澜不兴,死气沉沉的,反倒担心起来,连声问她没事吧。她摇头,“没事,我要收拾东西了。”却呆呆坐在床头,不知从何收起。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于是下楼吃饭,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反应也有些迟钝。
迎面碰到夏原,她也没看见,闷头闷脑往前走。还是夏原拉住她,笑说:“想什么呢?走路怎么不看人啊?”她才惊觉过来,“哦”一声。夏原问她去哪儿,她摇头。夏原笑得打她,“你傻了?干什么去都不知道?”她好半天才想起来,淡淡说去吃饭。
夏原见她魂不守舍的,便说:“我陪你一块去。”其实他刚吃完饭回来。又问:“你怎么了?受什么打击了?”她闷闷说:“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夏原一惊,抬头看她,喃喃说:“这么快?”她点头,埋头吃饭。
夏原难得安静不说话,好半天才问:“那钟越呢?”头一次没有喊姓钟的小子。勺子重重敲在碗底,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垂头说:“分手了。”眼睛又湿了,连忙忍住。
夏原顿时僵住了,说安慰话终究不是他的风格,于是大声说:“何如初,我来给你践行!”何如初摇头,“不用。”哪还有心情,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叫起来:“怎么不用呢!出国念书,多大一件事儿!你等着,瞧我整得热热闹闹的。”她也不放在心上。哪知道夏原是真的筹办起来。
过了几天,中午时分,夏原给她电话,兴奋说:“你快来‘水木阁’,快来快来!”一连声催她。她不明所以,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一大堆人围在那里。钻进去一看,惊呆了——原来整个一楼都被包下来了,大大的红色横幅上写着“欢送何如初出国深造”;旁边又有小的横条“凡到此之人,说一句祝福语,便可获赠美味蛋糕一块”。这样大张旗鼓摆在中间,引得不少来此吃饭的同学探头张望,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她掩嘴惊呼出声。夏原发现了她,连忙拉她进来,拍手扬声说:“各位同学,我身边的这位何如初同学马上就要出国念书了,请大家给她支持和鼓励!”人群中突然有人带头鼓起掌来,于是大家都跟着鼓掌,气氛一时热闹起来。更有不少女生发出尖叫声,纷纷说:“噢噢噢噢,太浪漫了!”何如初惊在原地,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人带头进来,对何如初笑说:“祝你学业有成!”夏原立即说:“谢谢,谢谢!”递给他一块大蛋糕。于是众人纷纷排队进场,“一路顺风”,“前程似锦”,“天天快乐”,“恭喜恭喜”……之类的祝福语接连不断,搞的何如初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到最后只会点头,不断说:“谢谢,谢谢……”手忙脚乱切蛋糕。
有女生笑:“夏原,没想到你的梦中情人竟是何如初啊!难怪你转性了呢,也不跟人出去鬼混了。”费尽心思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其意不言而喻。夏原笑而不答,挑眉问:“你进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忙对何如初说:“祝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事事顺心,越来越好!”何如初受宠若惊,连声说谢谢,赶紧切了一大块蛋糕给她。她笑说:“说了这么多好话,我能不能要两块?”夏原骂她贪心不足,又递了一块给她。她笑吟吟走了。
他又招呼众人:“大家吃啊,不用客气。”众人都笑着起哄:“人家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夏原你今天是‘一掷千金博一笑’,都可以编成一本书了,流芳后世。我们看了,羡慕的很啊。”夏原忙说:“过奖过奖,大家吃着高兴就好。”有人笑说:“这蛋糕是现做的,还热乎着,当然美得很,跟你夏大公子一样啊。”所有人都笑起来。连何如初都忍不住笑了。
她感动地说:“夏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连日来郁郁不乐,今天总算开朗了些。夏原肯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就是傻子,也知道是为什么。夏原大手一挥,笑说:“你高兴就好!”她顿了顿说:“夏原,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我——”
夏原笑着打断她:“其他话,不用多说,大家高兴就好,就像现在这样!今朝有酒今朝乐!”又问:“什么时候的飞机?”她说明天晚上。夏原点头:“好,我就不去送你了。”她忙说不用送,不用送,今天这样,她已经承受不起。
夏原笑嘻嘻说:“不送是有缘故的。你等着,我去美国找你。”她不解,抬眼看他。他笑:“我想好了,下半年也出国算了,省的你一个人,也好有个伴啊。怎么样,欢不欢迎?”她只当他是玩笑话,忙点头:“好啊好啊,举双手双脚欢迎!到时候你来了,咱们住一块儿,省的看了洋人讨厌。”夏原忙说:“行啊行啊,到时候你可别忘了今天说的话。”
俩人又说笑几句,她说要回宿舍拿些东西,先走了。回到宾馆整理箱子的时候,掉出高中毕业证,怔怔地不由得发起呆来。打开看见自己的照片,想起那天晚上答应钟越的话,终究是忍不住,想见他最后一面。
第二天上午,她特意经过清华。路边的柳条已有点点新绿,风也变得柔和起来。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为什么一定要离别?一路走过来,情思凝噎,心事重重,等会儿见到他该说什么呢?心里藏着那么多要说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堵得胸口那么疼那么疼,鼓鼓胀胀的,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站在他宿舍楼下打电话,同宿舍的人说他不在。这个时候,他应该上课去了吧?问上哪儿去了,说不是在自习室便是学生会办公室。
她先到他常去的自习室,只看见他的书包,人却不在。于是转身往学生会办公室来,一路走走停停,犹豫不决。越是想见,越是害怕,心情是这样的复杂。正要转弯,远远地见钟越和范里并肩出来,边走边说,似乎在讨论什么。
不知是何心理,她连忙躲起来,不让他们看见。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这样也不是不好,但是……”时断时续的,可是声音却在心头萦绕,久久不肯离去。以前每次听到他的声音,她都兴奋不已,可是这次,竟是如此伤感。她看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身影,叹了口气。既然要走,还是算了吧。
曾经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到头来发现只剩下曾经拥有。
她折回自习室,将毕业证夹在他的课本里,转身离去。
当天晚上,她跟着何姑姑去了美国。只有何爸爸和韩张来送机。何爸爸叮嘱她好好学习,自己照顾自己,不要想家之类的话。韩张抱了抱她,说:“如初,你一定要回来。我——们都想你……”一句话没有说完,他放开她,转头看别处,将眸中的泪逼回去,才重新跟她告别。
她跟在姑姑身后,挥挥手,“我走了——”声音无限伤感。连她自己也没料到,这一去竟是这么久。
钟越上晚自习拿出课本复习,打开看见书里静静躺着一张大红大红的毕业证。心头一震,翻开看时,小小的她正对自己微笑。知道她来过,胸口顿时窒息起来,那种疼痛深入骨髓,肝肠寸断。他亲了亲她的脸,小心翼翼压在胸口,轻声说:“如初,我让你走,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你。”
《初情似情》第二卷 “初情似情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