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 酒徒 著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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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留不住红拂,李婉儿也不再刻意挽留。作为一个曾经被丈夫毫不犹豫地当作累赘抛弃的女人,她知道这世上有些伤根本无药可治。也许流水般的时间会将伤口上的血迹慢慢冲淡,但任何时候,哪怕有一丝风吹上去,已经藏起来的伤口依旧会疼得人撕心裂肺。
能让疼痛暂时被忘记的唯一办法是找另外某些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闲暇时间全部占满。就像现在的她,每天在军中从早忙到晚,有数不清的命令要下,数不清的杂事要理顺,即便柴绍刻意跑来搭话,名义上还是夫妻的二人也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将话题从军务转到私事上。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新的军情又送了进来。双方不得不再度沉浸于军务。
“我已经向唐公请缨,待攻破京师后,就领一支兵马北上!”望着妻子再次垂下的头,柴绍低声告诉。北上的方向,自然是突厥人入侵的方向,他知道妻子肯定为自己这样做而感到高兴,但从对方专注于公文的眼神里却看不到半分波澜。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突厥人不可能只选一条路南进。他们有很多部族,彼此之间都怕对方占了自家便宜。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多路齐头并进,涿郡只是其中一条道路。太原…..”柴绍故意把话停住,想试试婉儿是否在听自己的分析。眼前的人只是邹了邹眉头,然后就又把目光放在了公务上。
“西侧的梁师都兵力不强。弘化郡虽然对李家至关重要,但距离长安甚远!”轻轻叹了口气,柴绍继续道。“所以,我不准备去西路。我准备去雁门一带,如果突厥人从刘武周的地盘上杀过来,我刚好以骑兵跟他一较长短!”
“那你小心些!元吉还是个孩子,根本别指望他能给你帮忙。如果战事不顺,你随时可以退入五台山区。那边地形起伏较大,不适合骑兵的展开。突厥人想追杀你也未必能找得到进山的路!”李婉儿终于回答了一句。但话语却仅仅限于军事上的见解。
即便这样,已经让柴绍喜出望外。他不指望能完全获得妻子的谅解,但两个人同在唐公帐下为军官,总是这样僵着也的确不是办法。况且现在的妻子不是当初那个只可能拖累他丢掉性命的婉儿。现在妻子背后站着数万虎狼之师,还有一个没多久就可能成为皇帝的父亲。对于一个渴望者将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男人,什么嫁妆能比这数万大军和通天捷径更厚重?
想到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出现转机,柴绍说话的语调更为温柔。尽管在内心深处,这样做让他很尴尬,但男人活着,却不得不正视现实。“婉儿…….”他低低地轻唤妻子的名字,满脸爱怜与祈求。
“还有别的事情么?”李婉儿从公文上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宛若冬夜里的冷月。
“没,没别的事情。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一句,如果娘子军先入了城。你真的打算做这个北上兵马的统帅么?”柴绍被看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问。
“那也得我的娘子军能率先入城!已经攻了九天了……”李婉儿也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柴绍在想方设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但越是弥补,给她的感觉却是裂痕越清晰。也许,这条裂痕在二人成亲之前就存在的,只是她当年少不经事,一直以为世间大部分男人的肩膀都厚重如山。而只有经历过后才知道,能在关键时刻刀山火海都不会放弃你的男人,错过后便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
以世俗眼光标准,柴绍当时做得一点儿都没错,甚至堪称理智。夫妻两个与其一块儿被人捉住杀头,还不如各自逃命。至少,那样,活下来的人可能有机会为死去的人报仇。但婉儿却不想自己再与一个理智的男人生活于同一屋檐下。至少,她不想再被人理智地抛弃一回。
“长安城支持不了多久了,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柴绍见婉儿眉宇间带着烦躁,笑着开解。
“其他事情,待城破之后我才有时间想!”李婉儿轻轻摇头,话语里透着坚决。“城破之后,无论是不是娘子军第一个进城,我都会领兵北上!”在内心深处,她同时也作出决定。
无论为了当年的相救之恩,还是妹妹萁儿的幸福,她都不会看着李旭独自面对塞外数十万狼骑。
久攻不下的长安城随着尸体的堆积,终于被人血冲开了一条缺口。十一月,丙辰,李建成麾下的旅帅雷永吉带领一百多弟兄在长安城北墙上站稳了脚跟。随后,左三统军窦琮亲领侍卫杀上,杀散已经精疲力竭的守军,成功夺下了长安北门。
紧跟着,娘子军从西门入城。生擒京兆尹骨仪,并从试图立功赎罪的他口中得知了百姓们倾力支持守军的缘由。为了避免出现麾下士卒与百姓之间的冲突,李婉儿派遣自己的族叔李神通举着其父李渊的亲笔手令巡街,有蓄意扰民者,杀无赦。几个劫掠民财的害群之马还没等把抢来的财帛捂热乎便被当众斩首。一些尚未蔓延开来的暴行也被及时地栽赃于战败溃散的守军头上。本来抱着必死决心的城内百姓见李家军入城后非但没有乱杀无辜,而且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立刻打消了与大隋共存亡的念头。
长安城经历了十余天血腥洗礼后,重新恢复了宁静。壬戌,李渊拥立十三岁的代王杨侑为皇帝,改元义宁。遥尊杨广为太上皇。紧跟着,在亲信的授意下,杨侑加封李渊为大都督,总管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总管内外政务。唐王,假节钺,开府,授权更改所有政令。又下旨,“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宪章赏罚,咸归相府”,唯独“郊祀天地”,需要向皇家奏闻。
李渊领旨谢恩,旋即大赏群臣。封李建成为唐世子,李世民为秦公,元吉为齐公,李婉儿为平阳郡主。裴寂为魏郡公,赏关中良田千顷。武士彟太原郡公,赏河东良田万顷。刘弘基以“创业而来军功第一”封为左光禄大夫,西河郡公,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柴绍以“尚义敢战”封为临汾郡公,马军大总管。其余如殷开山、姜宝谊、钱九陇、陈演寿、马三宝等人皆授高职,赏宅院、金帛、良田无算。
“这倒真应了红拂走之前所说的话!”看到父亲在一瞬间将京师府库搬了个干干净净,李婉儿苦笑着想。但她无法指责父亲做得不对。如果父亲不大方地酬谢这些“从龙”有功者,也许哪天他刚从丞相府出来,就会被一支突然而来的流矢射杀在战马旁。而能给大伙带来更多实惠的人将成为新的大丞相,唐公,掌管内外军政事务。
从某种程度而言,造反就是为了抢地盘、抢钱、抢女人。强盗们做的事情,义军以清君侧的名义做时,听上去冠冕堂皇些,本质上差别却不大。但在处理善后事务方面,她的父亲李渊做得比任何一位绿林好汉都娴熟。长安城内外的流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破城时受到战火波及的普通百姓也得到了赔偿。从永丰仓内源源不断运来的陈米,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对战争的恐慌,通过抄没京师留守官员的家产,李家军在不增添百姓负担的情况下,也筹集到了足够的军资。
除此之外,李渊在入城之后,参照汉高祖入咸阳故事,废除大隋苛政,与民约法十二条的举措也为他赢来了赫赫声名。如今,京师上下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交口称赞唐公是个仁厚睿智的好丞相。由他来掌管政权,给朝廷和大伙带来的好处几乎是立竿见影。
在这些短暂的快乐和繁荣下面掩盖着巨大的牺牲。当然,所有人都认为那些被牺牲掉的家伙是罪有应得。包括婉儿在内,虽然她对骨仪的最后下场有些同情,但无论从此人为官时贪婪程度,和抵抗大军时所犯下的那些罪行来看,唐公李渊只处了他一个斩首抄家,族人流放的惩罚,已经是充分考虑到了他最后一刻的立功表现。
其他守城者的下场就比较凄惨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抄杀李家在先,抵抗义师在后,被判车裂之型。如同几个月前阴世师带人冲入李家一样,阴家上下两百多口,无论男女,无论主仆,超过十五岁以上者全部被杀,十五岁以下者卖为官奴。
另一名守军将领杨宝藏被处以斩刑,财产充公,家人被没为裴寂的私奴。其余还有十几位李婉儿不太熟悉的将军,也被一并处死,家人为奴,家产充公。还有留守长安城内的几个家中豪富的文官,也以贪婪、索贿、苛待百姓等罪名,被罚得倾家荡产。
就连已经死了近月余的卫文升,李渊也没有放过。他命人将卫文升的尸体从坟墓里扒出来,挫骨扬灰。但罪名不是抵抗义军,而是“逢迎太上,陷害有功将士!”。
焚烧卫文升尸体时,当年从辽东活着返回来的几个原护粮队出身的军官都到了现场。已经成了大隋宣威将军的王元通亲手点燃了第一根干柴。透过骤然腾起的浓烟,李婉儿看见王元通的眼睛红红的,依稀有泪。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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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光于卫文升的尸体上腾起来的刹那,李建成轻轻地转过了脸。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失态,但紧握的拳头却始终在颤抖。
辽河上的那场大火一直缠绕着他,令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而今天,噩梦终于结束了。当年不顾他拦阻放火烧掉将士们退路的人,用自己的尸体偿还了罪孽。他李建成也不再是一个“不可依托”的主帅。第一个登上长安城墙的是他麾下的勇士,第一支冲入长安的队伍是他所率领的左军!他重新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不比这个时代任何英雄差,至少,不比二弟世民……想到这,他悄悄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看见弟弟世民那张英武的脸上写满了遗憾。
李建成明白弟弟世民在遗憾什么。自从大军南下以来,虽然世民本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糟糕至极,但冥冥中有一种好运始终追随着他。打霍邑,李世民被宋老生从眼前透阵而过,可追斩宋老生于城墙之下的刘弘基恰恰是隶属于世民麾下的将领。攻黄河,李世民所部被敌人半渡而击,全军几近崩溃。可关键时刻从别处渡河的柴绍以数百骑兵迂回到了隋军主将桑显和身后,再度把李世民从失败的边缘硬拉了回来。虽然那时柴绍已经被提拔为父亲直属的马军总管,可此人当时带领的骑兵却是侯君集和武士矱二人亲手训练出来的飞虎军。过后算功劳,依然少不了李世民的那一份。待到大军进逼京师,经略扶风,李世民麾下的刘弘基和侯君集二人又大放异彩,举手之间拓地百里,聚众数万,把领兵前来迎战的卫文升打得抱鞍吐血,逃回京师后没几天便羞愤而死。
有了这些功劳撑腰,李世民对建成这个当哥哥的压力愈发明显。虽然在表面上,二人兄友弟恭,亲密得依旧像五年前。但李建成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拿出些像样的功劳来,在家族中的地位早晚会被人所取代。
如果是自己才能和德行都较弟弟相差甚远也就罢了。李建成会主动将唐公,不,现在是唐王的第一继承人身份交出来。无论为了家族的兴旺还是个人的安全,他都有必要这样做。可扪心自问,李建成实在看不出自己除了运气外,哪里不及二弟世民?
的确,当年在辽河上,是自己没有保住护粮队的退路。可当时许国公宇文述也在,连他都无法阻碍卫文升放火烧桥,自己一个人微言轻后生晚辈又怎可能阻碍得了?
尽管不是自己的错,自己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事情发生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不可依托”,活着回来的刘弘基、武士矱,甚至失散多年后如今又重回父亲旗下的王元通、齐破凝,都不肯再为自己效力。而刘弘基在二弟麾下,武士矱在父亲帐下,王元通和齐破凝二人跟在婉儿身后,都立下了赫赫功劳!结果,那些功劳分别归属于二弟,归属于父亲,归属于婉儿,而作为他们的老上司的自己,什么都没分到!
的确,自己所部左路军在起兵之后的表现远不如世民所部右路军的表现那样花哨。可左路军也没犯下任何威胁到整个李家生存的错误。相比于左路的稳扎稳打,右路军的动作充分暴露了二弟世民的赌徒性子。如果不是刘弘基、侯君集这些人替他兜底,整支兵马早就被他葬送得一干二净!
论为人,建成认为自己远比二弟世民沉稳宽容。论政务,有着多年协助父亲管理地方经验的自己,更是远远把凡事喜欢率性而为的二弟抛在了身后。世民唯一可以与自己一较短长的能力便是军务。二弟可以把刘弘基和柴绍的功劳都算在他自己头上,甚至把部分与娘子军合作取得的战绩也全都贪为己有。可当着几十万双眼睛的面,第一个攻入坚城长安的却是左军将士。左路军仅凭此一战,就足以让右路军开战以来的所有功劳黯然失色!
既然各方面的能力和对家族的贡献根本不比弟弟差,李建成当然不能将世子之位拱手相让。长时间以来,做弟弟的世民步步紧逼,他这个做哥哥的因为担着个“葬送数百家族潜在助力”的恶名不得不一再隐忍。今后,他再不用于世民的咄咄锋芒之前退避三舍了。他已经亲手为屈死于辽河东岸的护粮队弟兄们报了仇,他已经亲手证明了自己的卓越用人能力和统军能力。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便是按照攻取长安之前的约定,带领李家主力北上与冠军大将军李旭并肩抵御突厥狼骑。并顺道将父亲假新帝杨侑之手授予李旭的骠骑大将军、世袭博陵郡王的奖赏带给李旭,进而将河北六郡与河东、京畿等地并为一体。
如果此事交给世民来办,以他那霸气十足的性格,肯定又会搞砸。而交给自己来办,李建成认为自己达成目的的可能十拿九稳。首先,旭子一直像尊敬亲生哥哥一样尊敬自己,而自己也一直以兄长的身份与对方交往,彼此之间本来就有一股抹不去的亲情存在,即便某些事情谈不拢,也可以开诚布公地讨价还价,不会因为对河北六郡未来的发展道路见解不一致而当场翻脸;第二,在击退突厥狼骑之前,自己不会谈两家并做一家的事,以免让旭子觉得河东李家在趁人之危。通过并肩血战,博陵军将士会充分看到河东李家目前的实力和未来的远大前景,只要旭子本人没有称孤道寡的野心,对彼此都没坏处合并几乎水到渠成;第三,即便旭子已经不是当年的旭子,有了更高的人生目标,对权力有了更多渴望。他也应该能看到以六郡之地席卷天下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只要他肯提出条件,自己将以李家第一继承人的身份尽最大可能满足他的要求。以旭子的为人和聪明,应该能看出李家在此事上表现出来的诚意。
如果有了旭子相助……。目光扫过重重黑烟,李建成再度打量默不作声的刘弘基、长孙无忌和侯君集。这些几个当世英才加在一起,能力也无法与旭子比肩。自己的世子地位将稳如磐石,谁也不可能再威胁得动。李家也将在自己的手上更加茂盛,超越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
“世子可做好了出发准备?有需要末将效劳之处么?”感觉到了李建成略带挑剔意味的目光,距离他最近的武士矱赶紧凑上前几步,低声询问。
尽管已经被封为太原郡公,武士矱依旧对建成、世民几个保持着家将对少主般的尊敬。这是他长时间寄人篱下所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想改也改不过来。李建成对这种态度到非常满意,凌厉的目光陡然变得温和,想了想,笑着回答:“陈叔一直负责此事,我今天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问他!如果太原公待会儿能抽出些时间来的话,我让窦将军前去找你领些守城用的弩箭。涿郡有内外两道长城,利于凭险据守。我军多带些羽箭过去,应该能派上用场!”
武士矱微笑着点头,“我已经将兵部库存的所有羽箭都调了出来。此外,还有四千套马甲,如果世子需要,可以全部领走。咱们到了河北后是客军,军械如果带得不足,难免会被人家笑话小气!”
“那其他几路兵马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到哪里去领羽箭?”李建成没料到武士矱对自己这么大方,楞了一下,质问的声音脱口而出。
“末将已经禀告过唐公,从明天开始砍伐城外的皇家园林。那些园子里的木材养了二十几年,该派上用场了!”武士矱对李建成的疑问早有准备,笑了笑,低声给出答案。
他之所以刻意在话中凸显河北与河东的差别,是为了避免授人口实。但力所能及的忙,他已经尽量替昔日的朋友做了。赶制出来的羽箭在质量上肯定不如原来的库存,可双方面对的敌人也不一样。一方是拿着简陋武器,穿着廉价铠甲的乱匪,另一方面对的是倾朝而来的数十万狼骑。哪边的威胁更大,聪明人心里应该能分清楚。
李建成肯定属于聪明人一类。略作沉吟,他便决定将武士矱的举动算作向自己靠拢的一种手段。自从带兵率先攻入长安后,类似的靠拢举动每天他都要遇上十几次,因而很容易习惯成自然。
并州武家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但这次长安受封,除了武士矱这个郡公外,还有一个武士棱也被封为县公。凭借着一门两公的封爵和半个并州的财势,武家的腾飞指日可待。这样的人家,能引为助力自然是顺水推舟的收于帐下为好。即便暂时无法得到他的效忠,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替别人跑前跑后。
考虑到以上因素,李建成的笑容看起来愈发平和,“武将军做事总能想在众人前头。有你来掌管辎重,这一路上不知道让大伙省了多少心。如果不是父亲已经任命你做了将作司正卿,北征大军的督粮官一职,肯定非士矱莫属!”
“多谢世子抬爱,武某所做,都是些份内之事而已。算不上谋事在前。”武士矱被李建成的肆无忌惮吓了一跳,赶紧将话题向军务上岔。他不想得罪眼下声势如日中天的李建成,却远没市侩到见到对方可能占据上风立刻改换门庭的地步。况且他知道自己根基浅,比不上长孙顺德、刘文静这些人。所以能不跟掺和立储夺嫡的事情,还是躲远些为妙。
还没等武士矱将自己撇清楚,李建成麾下心腹左三统军窦琮立刻凑过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古语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果士矱兄所为算不得谋事在前的话,那么某些连眼力架都没有的人,更枉担了个多谋之名了!”
说这话时,窦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李世民身边的李靖。直盯得对方低下头去,将官帽后的花白头发全都露出来,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高高地翘起下巴。
“将作监还有些事情,武某先走一步。世子勿怪!”武士矱唯恐再交谈下去会给自己惹上更多的麻烦,赶紧躬身告退。
“武将军慢行。待会儿窦将军就去找你!”李建成淡然一笑,并不以武士矱的推搪为忤。相反,对方越是这样,越令他心生敬意。与武士矱相比,正被窦琮用言语挤兑的李靖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差得太多了。那厮才四十刚过头发就白了近半,满脸晦气就像欠了别人几十万贯钱一般,瞧着就没个好人样!。因此,尽管自己麾下蓄意挑衅在先,李建成也不想制止。内心深处反而非常涌起一股夹杂着渴望的快意,等着看李世民如何替李靖这势利小人出头。
此事若是放在平常时刻,发现世子和二公子之间发生摩擦,周围大多数人肯定会像武士矱那样找借口躲得远远的。可今天,不小心听到窦琮之言的大部分人都将目光从火堆之前转向了摩擦现场。十个当中,有八个对李靖满眼鄙夷。
大伙弄不明白,平素机智过人的二公子最近几天到底哪根筋不对,竟然拼着惹娘子军统领李婉儿和唐王李渊两人不痛快,非要从鬼头刀下硬将李靖给保下来?虽然李靖在临被处死之前,喊的那声“公兴义兵,欲平暴乱,乃以私怨杀壮士乎!”听上去很有门道,可这年头会说大话的人多了,也没见其中有几个真能做正事。
在众人眼里,此刻的李靖又龌龊又邋遢,简直比过街的老鼠还惹人讨厌。那厮二十年前就甚负盛名,结果一直混到四十岁,也没闯出些能与他的名声相当的事业来。李家在太原整军备战,作为从刘武周那里逃入太原的难民,那厮居然丝毫不感念唐公家族的收留之恩,反而把告发河东李家作为晋身的大好机会。结果到了长安后,先给阴世师出主意坏了李家祖坟,然后又试图煽动阖城百姓来与李家军对抗。如果不是已故的京兆尹骨仪在最后关头发了善念,整个长安都可能为李靖那厮的功利心来殉葬。
此外,那厮还亲手射杀了包括武乡县公孙华在内的数名娘子军将领。甚至被年青将领们一致视为天仙般人物的张出尘也差点儿命丧于其手。听未经考证的消息说,李靖那厮当年为了逃命,还与人家有过白首之约。张出尘之所以到现在还待字闺中,实际上就是在等着李靖。
就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为了一己私心不惜杀人灭口的家伙,二公子李世民居然还要以战功相赎?居然还要请求唐公根据此人守城时的表现委之以重任?好在唐公还没老糊涂,虽然赦免了此人的罪责,却只让他做了个七品参军。否则,众人每天议事时都要与此辈同列,真是羞也羞死!
四下射过来目光之中透露出的敌视意味令李世民也倍感压力。但他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李家化家为国的路才刚刚开了个头,这时候用人要用其才,而不是用其德。等到父亲坐稳的江山,如果不喜欢那些德行有亏的家伙,给他一个虚位高高挂起来便是,绝不能现在就表现得过于方正,弄得原大隋朝的那些臣子一个个都不敢前来投奔。若论私德,眼下在太上皇杨广身边奔走的虞世基、裴矩、裴蕴、宇文士及等人,哪个不比李靖更阴险。可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如果投靠过来,对李家而言都不异于得了数万雄兵。
所以,无论别人怎么看,李世民都决不会放弃李靖。他先冲着自己的哥哥笑了笑,缓和掉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然后轻轻地转过身体,用自己的背部挡住所有射向李靖的敌意。
“药师兄,我记得昨天跟你讨论东进剿匪方略时,还有些细节没有完成。你先回去帮我处理一下吧。待会儿大伙再继续补充完善!”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李世民郑重吩咐。
“末将、属下,属下绝不辜负二公子所托!”被众人目光盯得无地自容的李靖没想到李世民居然这个时候还肯替自己出头,先是一愣,然后躬身下去,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你初到我军中,才华还没机会展现。若是早来数月,想必已经脱颖而出。”李世民轻轻拍了拍李靖肩膀,说话的语调虽然平和,却带着几处无法掩饰的棱角。说罢,他亲手替李靖整顿衣冠,然后目送对方缓缓离开。待李靖走得远了,才转过头来,冲着大伙轻轻抱拳。“如果李靖在战场上有得罪之处,请大伙看在我的薄面上别再追究。原来他和咱们是敌人,自然所有能用的手段无不用其极。但现在,他已经为李家麾下一员,不能再被当做敌人看。”
这番话说得虽然未必能让大伙心服,却胜在有礼有节。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凑过来的将领们笑着还礼,讪讪地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有一些沿途各郡中因为兵力不敌义军“弃暗投明”过来的故隋将领,反倒觉得李建成和他麾下将领的心胸狭窄,李世民宽宏大度,从而对李二公子的好感又增添了数分。
见到二弟在谈笑之间便化去了窦琮的蓄意一击,并捎带着回敬给自己几个软钉子。李建成心里不觉有些着恼。可由于已经习惯忍让的缘故,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既不失兄长身份,又能打击世民嚣张气焰的话头来。直憋得胸腹内浓烟滚滚,仿佛整个火堆上的烟尘都被自己吸到了肚子般。
一时间,火堆旁的氛围竟有些尴尬。当众焚烧卫文升尸体的命令是李渊亲自下的,说是为了祭祀第一次征辽时被卫老贼葬送在辽河对岸的八百壮士。放眼整个李家军,无论是李渊直属,还是李建成、李世民、李婉儿三人麾下,都有不少出身于当年你那支护粮队的将领。所以无论文臣武将,大伙都抱着广结善缘的心态前来观礼。万万没有想到卫文升的尸体还没化成灰,火焰却已经蔓延到李家兄弟之间。
“李靖过去做了那么错事,父亲虽然说过不追究了,大伙偶尔对他说两句闲话话发泄一下不满,也不能算过分。”李婉儿不愿意让众人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不合,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在她的记忆中,哥哥建成和弟弟世民彼此之间根本不该是现在这般模样。她记得在自己出嫁那年,世民还终日缠着哥哥建成,视后者为天下最大的屏障。而哥哥也尽自己最大努力满足世民的一切要求。长兄如父,这个词用在当时的两兄弟之间再恰当不过
‘只不过才几年光景!’李婉儿心中暗自叹息。强装笑脸,她继续对哥哥和弟弟说道:“就拿我来说,公事上,自然不会再找李靖的麻烦。可如果他私下里做事依旧像原来一样把所有人都当垫脚石,那就别怪我老账新账一起算。我是个女人,心胸本来就不如你们男人宽广。特别是对伤害过我娘子军将领的家伙,可以接受他同朝为官,却千万别指望我会给他好脸色!”
不知为何,对于自己这个生得一幅男儿气概的二姐,李世民心中总是又敬又畏。尽管有些不高兴,他还是退开半步,笑着回答道:“那是自然,二姐快人快语。公是公,私是私。李靖既然犯过错,语言上吃些小亏,也是应该!”
“二妹言之有理!”李建成得到了铺垫,总算挽回了一点颜面。先向抱打不平的妹妹致谢,随后又转头去吩咐窦琮,“念你刚才也是出于一时义愤。说过的话就算了。但以后切莫再找李靖麻烦。否则,人家反而觉得你以大欺小!”
“是!”窦琮肃立抱拳,大声回答。
一点口舌之争差点演变成兄弟二人当众冲突,李建成和李世民两个都觉得甚为无趣。眼看着盛放卫文升尸骸的棺木被火焰一点点吞噬殆尽,李世民先找了个借口,带着自己的幕僚和亲信离开了火场。又百无聊赖地拖延了片刻,李建成也借口筹备北征的军务,转身跳上了马背。
焚烧尸骨的味道很难闻,所以在片刻之后,前来观礼并祭奠八百壮士的文武官员相继散去,慢慢地,火堆旁只剩下了李婉儿和她的部属。知道很多人未必喜欢陪着自己,李婉儿也不为难大伙,回头冲众人摆了摆手,低声命令道:“大伙都回去准备吧。等粮草辎重筹集好了,你们之中大部分人也要随我北上!”
如果不是出于对婉儿的尊敬,众将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所以,听到她的命令,丘师利、任寰、郗士陵等人立刻告退。只有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选择留了下来,一左一右站在李婉儿的身侧,仿佛两座高耸的山峰。
三个人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一堆烈焰在眼前跳跃。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大火,很多人的道路将与现在大相径庭。王、齐两个不会被靺鞨人捉去当奴隶,当然也不会有后来的绿林生涯。至于婉儿,她肯定还会嫁给柴绍,那是她作为唐公女儿对家族的责任,根本无法摆脱。但在出嫁之前,她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赖在李旭身边,在彼此的生命中都留下无法忘怀的记忆……
“走吧。天太冷,站久了身体未必撑得住!”待火焰一点点减弱下去后,王元通转到婉儿正前方,低声奉劝。
“走吧。找几个军士来,将火灭了,将灰撒到城外的管道上!”婉儿轻轻叹了口气,回应。
让她感到遗憾的,不仅仅是当年自己的小女儿心愿。那场大火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哥哥建成。如果当年的桥不断,想必旭子会理所当然成为哥哥的臂膀。刘弘基和武士矱也不会跟哥哥疏远。那样,弟弟世民也不会因为越来翅膀越硬,进而对哥哥生出轻蔑之心吧!
“其实他们两兄弟今天之所以闹得非常不愉快,为的是北征大军的统帅位置,而不是李靖那龟孙!”齐破凝向来跟婉儿直来直去惯了,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所以也不隐藏自己的观点。
他这么说,让婉儿心里觉得稍微好受了些。但同时又非常怀疑此言的正确程度。想了片刻,迟疑地追问道“突厥狼骑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们何必为此闹得那样不愉快?想抢着建功立业,四下里比突厥狼骑好对付的敌人不是多得很么?”
“那不同。自古以来,在我们这些当兵的眼里就对外战比内争看得重。内争伏尸百万未必算本事,外战不舍寸土必然是英雄。所以伏波将军马援和定远侯班超才能有那么大名气。对抗突厥狼骑的任务是艰巨了些,万一打赢了,可就是力挽天河的功劳。”王元通摇了摇头,从男人的角度向婉儿解释这个问题。
剩下的话,他无须继续向婉儿提醒。立下如许大功的人,即便唐王李渊想亏待他,恐怕也有很多人会仗义执言吧!
那是风险,但对善于把握的男人来说,同时也是天赐的大好机遇。这一点,李建成身边的谋臣不会看不到。而素有睿智之称的李世民,恐怕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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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总是属于擅于把握的人。在旁观者眼里,他们仅仅是幸运,命好。但事实上,为了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们平时付出了比普通人多出数倍的努力。
乐寿王窦建德对此感悟颇深。每当他回头张望自己从普通蟊贼一步步走向地方诸侯的道路,总是庆幸自己在几个瞬间的正确选择。
他人生的第一个机会是起兵为孙安祖报仇。当时,在酒席宴上火并了孙安祖的巨寇张金称拥众十万,整个河北几乎无人敢与其争锋。只有他窦建德,带着不到两千多人的队伍,居然大张旗鼓地替孙安祖发丧,并传檄给地号召所有绿林豪杰共同讨伐张金称。虽然此举导致窦家军被张金称的部将王鬼六打得抱头鼠窜,从长河县直跑到豆子冈深处。但自那之后,整个河北的绿林豪杰提起窦建德的名字,无人不暗暗挑一下大拇指。
他人生的第二个机会是独力收拾高士达留下来的残局。当时问鼎河北绿林总瓢把子位置的人中,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他窦建德名头大。但众人都被李旭和杨义臣两个杀破了胆,躲在豆子冈附近不敢出头。只有他窦建德,算准了李、杨两名悍将的攻势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率部杀出平原郡,先接回了数万被打散了的弟兄,然后顺势东进,将风头正劲的涿郡丞郭绚和清河郡丞杨善会二人相继擒杀。此举非但没招来李旭和杨义臣的联手报复,反而让高开道、杨公卿、王薄这些平素眼高于顶的绿林大豪对窦家军心服口服,从此甘受他窦某人的约束。
他人生的第三个机会是以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的身份调停幽州与博陵两路官军之间的冲突。虽然两路官军中的任何一路恼羞成怒,都可能将窦家军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虽然整个河北的士绅们都把此事当做一个笑话来讲。但他窦建德完成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任务。僵持不下的博陵军和幽州军谁都不敢让对方坐收渔翁之利,只好顺势收手。从此,窦家军名正言顺地接管了朝廷鞭长莫及的平原、清河、武安、渤海四郡和小半个河间,一跃成为能与博陵军、幽州军分庭抗礼的河北第三大势力。
现在,第四个机会又摆在了窦建德面前。无须派遣细作探听详情,单单从最近半个月博陵六郡的屯田点开始下发兵器这一举动,窦建德就明白自己的邻居李旭又要有所行动。除了来自幽州的虎贲铁骑之外,窦建德弄不清楚到底是那路豪杰,能把拥有常胜将军美名的李旭逼到动员麾下一切力量的地步。但是,他却清醒地知道,如果在李旭与新的敌人杀得难解难分之际,自己挥师进驻信都和赵郡,博陵军绝对没有力气回头反补。
抄掉李旭的后路,顺势将大半个河北纳入麾下。然后北征幽州,彻底解决后背上的困扰。完成了上述步骤,窦家军就可以放心地南向去争夺天下。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李渊于十余日前已经攻克了长安,瓦岗寨也把除了洛阳、弘农和上洛三郡之外的大半个河南囊括在手。如果他窦建德心存妇人之仁的话,就可能永远退出问鼎逐鹿的猎场。
现在,关键是要打听清楚博陵军前面的敌人是谁?与博陵军的战斗什么时候开始?将可能打到什么程度?窦建德与麾下文武商讨了好几回,都不能探讨明白其中所以。与博陵六郡相接的势力除了他窦建德之外,只有罗艺、刘武周和李渊三家。罗艺麾下的幽州军刚刚在博陵军面前吃了不小的亏,短时间内估计提不起再打一仗的兴趣。刘武周的势力这半年来膨胀得极快,但他如果主动攻入涿郡的话,侧面很可能遭到来自太原方向的打击。至于最后一个李渊,与李旭冲突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且不说他的女儿就是李旭的老婆,两家是翁婿加叔侄,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的亲戚关系。单凭太原兵马南下时博陵以三千壮士相助的交情,李老妪也没脸皮刚刚得了长安就卸磨杀驴。
除了以上三人外,可能与李旭冲突的就只有他窦建德了。可来自博陵的使者就在驿馆里歇着。此人既然号称为了窦、李两家结盟对抗瓦岗而来,当然预示着在短时间内博陵军不会南下找窦家军的麻烦。况且李旭背后还有一个罗艺,如果他将麾下大部分兵马都抽调往清河郡接壤的信都,罗艺闻讯后肯定会直接攻向他的老巢。
“管他跟谁打呢,咱们做咱们的就是”窦建德麾下的大将王伏宝拍了拍头上的皮冠,瓮声瓮气地道。他今天穿了身武将的常服,周身上下无不光鲜华贵。可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平时头顶镔铁盔,深披荷叶甲时的模样顺眼。不光是他本人,窦建德麾下的大部分武将也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如果稍微挑剔些,以“沐猴而冠”四个字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无备而战,纵有胜绩,其势必难长久!”纳言宋正本白了王伏宝一眼,愤然说道。凭心而论,他非常不愿意和王伏宝这些莽夫们一道议论军情。对方所说的话中,十句里边有八句都是废话,剩下的两句,往往还要离题万里。
“宋纳言说得对,姓李的在民间养兵为的就是图谋咱们,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届时,他以民间之兵拖住罗艺,以百战精兵倾力南下……”行军长史孔德绍扫了众武将一眼,大声说出另一种担忧。单从战斗力方面而论,博陵还是远远强于窦家。姓李的虽然从来没有过失信于人的记录,但谁也无法保证,他突然派个使者来商讨结盟事宜,会不会只为了麻痹大伙,进而让窦家军放弃对他的警惕。
对于宋正本和孔德绍这些有才华的读书人,王伏宝向来甚为礼敬。因此虽然被对方白眼相待,他依旧和善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我的意思是咱们没必要为姓李的正在干什么耗费心思。他做的事情如果对咱们有用,尽管学来。如果没用,他爱败自己的家,咱们跟着瞎操什么心。等他将家业败完了,大伙刚好去收拾残局!”
此语甚合武将们的胃口,一时间,左将军张青特、明武将军殷秋,扬威将军石瓒等人都纷纷出言附和。作为出身绿林的武夫,他们都不喜欢关起门来揣度他人心思的调调。眼下窦家军治地所施的大部分政策都是从博陵原封不动照抄来的,实践证明,其收效非常好。重新过上安定日子的百姓们很快就忘记了是谁害得他们背井离乡,争相称赞窦王爷是个知道民间疾苦的大善人。
以此类推,博陵六郡发兵器到民间的举动,平原、清河等地也跟着亦步亦趋未尝不可。虽然短时间内看不到其成效,但从长远看,这未必不是藏兵于民的好方法。
“话容易说,但做起来却要量力而行!”行军长史孔德绍对武将们的胡言乱语非常头疼,忍不住再次出言打断。他曾经做过一任县丞,是窦建德麾下为数不多的有过料民经验的人,因此深知治政艰难,“姓李的家底厚,且博陵六郡久不经兵灾,他给屯田点发兵器,每人发一把横刀也不至于让府库见了底儿。咱们如果跟着学,铁从何来,工匠从何而来,制造兵器铠甲的费用找谁去出?”
“秋粮不是刚入库么?咱们攻克龙岗时,我记得从大户人家中也抄了不少浮财出来!”王伏宝对财政收支没有任何概念,皱了皱眉头,继续跟着瞎掺和。
“王将军麾下刚刚换过铠甲吧。不知道弟兄们感觉合身否?”孔德绍耸耸肩膀,反问。
王伏宝高兴地一拍大腿,咧着嘴回答,“没的说,我老王带了这么多年兵,第一回让手底下的弟兄们看着不像群叫花子!”
“一把横刀造价千二,一套镶嵌了铁条的皮甲造价三千,铁甲咱们自己造不了,民间售价每副都在万钱之上。王将军麾下这次共有两万四千五百人换装。其中领了全身镔铁柳叶甲的将校有一百三十二人……”孔德绍的话还没等说完,王伏宝和他身边的几名老粗已经羞愧地垂下了头去。大伙只记得破城掠地可以抢到很多钱财,却忘记了窦家军现在已经不是土匪。他们要一步步正规起来,让老兵们有合适的铠甲可穿,合适的兵器可用,军官合适的薪饷可领。这么算下去,即便每月都能打西欧啊下一个新的郡城,所得也不够支持弟兄们的开销。
见众人都被自己的话折服,孔德绍忍不住将头抬高了些,看着窦建德脸继续补充,“所以属下建议,明年春天开始,各屯垦点的投入要尽量减少。此外,各位将军麾下的兵士数量也要详加整理,能战者留下当兵,不能战者尽快分给土地,参与军屯……”
“你万一李仲坚真的如你所说,准备兴兵南下怎么办?”这回,窦建德自己先忍不住了,皱着眉头质问。
“大王既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应该知道,兵贵在精而不是贵在多。”孔德绍被窦建德的目光逼得心头一紧,强撑着进谏。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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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议事厅内立刻涌起轩然大波。武将们可以容忍以纳言宋正本等人为首的文官对自己的一再冒犯,却决不可能接受这些人把爪子伸到军中。绿林道上,兵数多少即意味着实力。虽然大伙现在都穿上了官袍子,可手下没有足够的兵,就意味着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除非脑袋刚被驴子踢过的家伙,否则谁也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弟兄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孔长史一句话就给裁了?”明武将军殷秋上前几步,站在孔绍德身边质问。他是个高过九尺的壮汉,与身高只有七尺的孔绍德面对面说话,吐沫星子就像冰雹一样直往对方脸上砸。但殷秋依然觉得不过瘾,又向前半步,用鼻子顶着对方扬起来的脑门喝道,“你姓孔的若是有本事,自己到我军中跟大伙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如果弟兄们让你活着出来,我二话不过,立刻回家抱孩子种地去。如果你没这个本事,就少给老子玩些弯弯绕。什么没钱,老子既然当年带他们出来,就得照顾他们一辈子…….”
“够了!”窦建德气得用力拍面前的桌案,恨不能叫来镇殿卫士直接把殷秋拖出去痛打。但他不能这样做,窦家军刚刚转为正规官兵没几天,绿林规矩还在军中占很大分量。如果他今天处置了殷秋,就会给大伙落下不能共富贵的口实。下次再与敌人作战,难保有人不会临阵脱逃。
“属下无礼,甘领大当家责罚!”殷秋用力梗起了脖颈,向窦建德回应。
“微臣莽撞,请王爷恕罪!”孔绍德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激起武将们这么大的反弹,赶紧躬身,主动向窦建德承认自己操之过急。
望着底下满脸义愤的文武官员,窦建德心头猛然涌起一股非常无力的感觉。绿林身份不是换身官袍就能摆脱得了的。他可以让自己尽量做得像个诸侯,但手底下这些人呢,需要多久才能适应现在的身份?如果他们永远像现在这般模样,难道自己还能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这些人撂挑子了,仗谁来打,兵谁来带?
“算了,既然是议事,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勉强压住已经冲到脑门处的怒气,他叹息着道。“但今天咱们主要议的是如何回应李仲坚的结盟提议,而不是如何精兵简政。你们两个说话都跑了题,回去后各自反思吧!”
“谢王爷宽宏!”对于最后一项指责,孔绍德和殷秋两个倒是都能接受。议事跑题这个毛病在窦家军也不是存在一天两天了。好像从刚出豆子冈那会儿起,大伙在一起议政就总是天马行空。往往为些不相干的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过后冷静下来,却发现很多人的发言与大当家要求的主题没有丝毫关系。
“话说回来,你们认为李仲坚到底准备跟谁作战。他的使者说明年夏收之后,便可以和咱们携手攻打黎阳,这话到底可不可信?咱们如果届时出兵抄他的后路,胜算能有几何?”窦建德满脸无奈,却不得不主动将话题朝正确方向上引导。他不想让来自博陵的使者等得太久,更不想失去任何天赐的良机。
“这点很难说。但王将军的以不变应万变观点,和孔长史的精兵简政之策,其实可以综合到一起考虑!”曾经在河北绿林坐第二把交椅的高开道想了想,低声回应。他是前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胞弟,因此在窦家军中的地位很超然。无论是眼高于顶的宋正本,还是脾气火爆的殷秋,都习惯性地对他保持着尊敬、因此,即便仅仅是重复前面曾经的发言,众文武也都能安静地听下去。并且越听,越发现高侯爷的话很有道理。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后,高开道继续补充,“王爷如果想趁机夺取博陵,咱们今年冬天抓紧时间整军备战就是!反正无论李仲坚藏兵于民的策略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双方早晚都有一场恶战打,提前做些准备没什么错!”
“嗯,高侯此言甚是!”窦建德轻捋胡须,笑着点评。总体上说,他、高开道还有杨公卿这些个原来各自拥有一派势力的当家人,在自封了王侯之后,表现得还都有个王侯的模样。特别是高开道,现在一身文官打扮,长髯轻飘,不知道底细的人,还真会把他当作读书万卷的学究,而自动忽略其目光流转之间露出来的杀气。
冲着窦建德谦虚地笑了笑,高开道继续补充,“至于孔长史说的精兵之策,也能提高我军的战斗力。首先,装备了铠甲和好刀的弟兄,士气就和原来不一样!如果仔细整训,杀伤力也远远大过原来衣衫褴褛的时候!”
“的确如此。弟兄们现在一个打原来的三到五个不成问题!”王伏宝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肚子里却没太多花花肠子,素来喜欢实话实说。
“如此,我军保持原来的三分之一数量,就能与原来的那支兵马战个旗鼓相当。如果保持近半,省下养活另一半人的粮草辎重来给留下的弟兄们整饬铠甲器械,战斗力将会一跃与博陵军比肩!”高开道接连伸出两根手指,示意精兵简政所能带来的实际好处。“如此,即便明春李仲坚南下或者我军北上,都不算无备而战!”
他的话再度引发了一场争论。与上次由孔绍德引发的那场不同,这次,很多武将开始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可行性。他们承认高开道预言的大好前景确实存在,但又放心不下被裁撤的弟兄,更害怕麾下弟兄减少后,进而影响自己在窦建德心目中的地位。
众人的议论声很杂,坐在窦建德的位置上根本听不清楚大伙都在说什么。但窦建德这回也没有恼怒,反而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他需要让大部分属下都能得到被重视的感觉,都能发泄出心中的忐忑不安。只有这样,接下来他才能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实施细节。至于窦家军的形象问题暂时只能放一放了。谁叫前两年自己考虑不足,把俘虏的大部分地方官员和豪门子弟给宰了呢?如果留下其中几个肯屈身投靠者,也许会通过潜移默化将朝堂变得越来越正规。那是今后要注意的事情,眼下暂且无暇顾及…….
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耳边传来的议论声终于小了下去。窦建德收拾心神,目光逐一从麾下文武脸上扫过,期待着有人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但现实再次让他略感失望,大伙只是初步认可了精兵简政的策略,却没有在实施细节上达成任何统一。
以宋正本为首的文官们认为越早甩掉包袱,窦家军越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来重新武装麾下官兵。而武将们却念着江湖义气,不愿落下刚刚进城当官就抛弃追随者的恶名。
“时不我待,这是对付李仲坚的最佳策略!”宋正本大声强调。
“咱们只有三个月时间准备。开春之后,可能双方就会撕开伪装!”孔绍德跟着补充。
“我跟他们喝过血酒,说过福祸与共!”殷秋不想再跟文臣们吵架,却红着眼睛反复强调。读书人最是无情,他没读过几天书,所以绝不做无情无义的市侩小人。
“诸位说得都有道理,为什么不问问军中弟兄,有没有人愿意领几十亩地回家,过太平日子呢?”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高,速度很慢,让所有人都不觉一愣。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宝笑着嘲讽,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主动吞回了肚子内。
提议大伙先征求弟兄们本人心思的家伙是柏仁县令程名振。此人半年前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当,主动转行做了文官,所以让王伏宝等人非常不理解。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大伙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在上任后短短几个月,此人便将几度遭受战火洗劫的柏仁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窦建德这回特地将他招回来和心腹们共同议政,就是看中了其为人踏实肯干这一特点。
“小九,你仔细跟大伙说说!”窦建德终于找到了能为自己分忧的人,赶紧为对方创造表现机会。
柏仁县令程名振听到自家主公呼唤,先整理了一下衣装,发现没有什么疏漏之处,然后才缓缓走到议事厅正中,施礼,进谏,“属下是从屯田之事想到的。当我在柏仁县奉王爷之命授田于流民时,前去协助的弟兄们都非常羡慕,私下里议论说流民们命好,逃难而来倒先过上了舒坦日子。而他们虽然名下有了田,却没机会照料。也没机会娶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员中,此人是第一个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礼仪来答对窦建德问话的。因而,尽管他的措辞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却让窦建德听得非常顺耳。略作斟酌后,乐寿王窦建德笑着询问,“你是说很多弟兄们本来就想回家务农?对么?”
“启禀王爷,有些年龄大的弟兄们是想托王爷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亩地一头牛,很多人盼了半辈子,就是这么点儿心愿!”程名振再次躬身,朗声回答。
“我们怎么没听说过?”王伏宝等人再度插嘴,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他们都是核心将领,自然不再可能与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对方却是有名的不思进取,身边多几个同样只想着回家种地抱孩子的懒虫不足为怪。
无须程名振回答,窦建德主动给双方下台阶,“你们几个主要心思都在军务上,不像小九,有志于民政!”制止了王伏宝等人的刁难后,他又继续询问安置士兵回家务农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还多么?以柏仁县为例子,还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禀王爷!”程名振略加思索后回答,“这两年被抛荒的土地极多。咱们这里不像北边,没有大户人家擎肘。所以按每人五十亩地计算,属下奉命治理的县还可以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们自己的弟兄都信得过,官府只要借给他们第一年的种子,过了夏天,就能有成倍的收获!若是王爷能发给他们些农具,弟兄们给王爷回报还会更高!”
“嗯嗯!”窦建德手扶桌案,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高兴。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简政的必要,但纳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议太不考虑将士们的接受能力,王伏宝等人又一味地胡搅蛮缠。只有眼前这个小小的县令,不但能提出建议,而且能找到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如果不是此人过去的经历太差的话,窦建德真想把他留在身边作为亲信随时问对。
众文武见窦王爷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经有了定论,所以也不再继续去争。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办法虽然不能令所有人满意,但已经最大程度保证了底层喽啰们退役后不至于生活无着。若是真能按照高开道所分析的那样换来足够的铠甲器械,对将领们而言,也算是一个过得去的选择。即便将来窦当家真的有对不起众人的地方,大伙手里有了钱,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军中骨干都能留下来,不愁断绝了火种。
解决了争议最大的麻烦,窦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动作的用意方面。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离边界最近,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对方询问对此问题的看法。
“禀王爷,据属下所知,博陵方面给屯田点发放武器,不是为了对付咱们!”仿佛给大伙一个惊喜还不够般,柏仁县令程名振迅速给出了第二个与众不同的答案。“属下临来之前曾仔细打探过。据过往行商们说,赵郡和信都这边,沸腾网只是给屯田点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发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横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钱去买。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边的上谷、涿郡那些刚刚建立的屯田点儿,凡四十岁以下的汉子,几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坚主要想对付的是来自北方的敌人。在场的武将都非常有经验,仅凭程县令的寥寥数语,便对博陵军的大致动向有了正确评估。但北方,除了罗艺之外还有谁值得李仲坚如此兴师动众?对于大多数连河北各地都没走出的绿林好汉们而言,长城之外几乎是一片空白。
“属下还听人说,李渊起兵叛隋之前,曾经向突厥人请求援助!”程名振的声音继续在众人耳边回荡。
这一点大伙都曾听说过。当时宋正本等人还对李渊的谋划大为佩服,认为此举可以避免刘武周趁机抄李家的后路。从目前传来的消息上看,实际效果也的确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马前来应景,倒是李渊,每打下一个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约定把大匹的金银细软送向草原。
“突厥人实际参战兵士人数只有五百。押送物资回草原的,借机到各地敛财的,倒是有十几波!”程名振的声音慢慢变低,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同晴空惊雷。
“那不是为了敛财,那是为了借机踩盘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俩的武将们瞬间看穿了突厥人的图谋。将这些事情与李仲坚的非常举动联系到一处,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坚的确是诚心想与窦家军结盟。但他不是为了共同对付瓦岗寨,而是想把窦家军绑上共同对抗突厥的战车!这种与人做嫁衣的傻事谁肯去干?突厥人攻破了长城,先打的肯定是河东李家与博陵六郡,窦家军何必为了别人的地盘损兵折将?
“他***,姓李的终于遭了报应!”想到这,高开道再顾不上装斯文,拍着大腿叫嚷。自从胞兄高士达死于李仲坚之手后,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给自家兄长报仇。如今,机会终于送上门来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窦家军届时在背后轻轻一刀,就可以打破李某人沙场不败的神话。
“老子这就去练兵,到时候,绝对要让他尝尝一点点等死的滋味!”杨公卿也跳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坚欺人太甚,也许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窦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图谋不轨的罪名。
“恭喜王爷!”宋正本也变得癫狂起来,苍白的脸上青筋直跳。
“请王爷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孔德绍的话如天外之音,听上去充满了诱惑。
那是机会,将大半个河北纳入掌控的机会。窦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他却突然觉得心里无比空虚。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积蓄起与李仲坚一较短长的实力,而现在,他只需轻轻点点头,博陵军就会像一个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满地。
窦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纷乱的吵嚷中,他听见小县令程名振大声叫喊,“王爷,属下记得王爷跟属下说过,咱们现在是官,不再是贼!不是贼!”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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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贼寇,就是仗着有几分本事戕害百姓者!不在于他身上穿的是官袍还是绿林短打!”这是几个月前,窦建德决定效仿博陵六郡重建河北南部各地秩序,给自己打造一个稳定的根据地时对所有属下说过的话,如今被程名振重新提了起来,如雷贯耳。
一时间,众将士都敏感的闭上了嘴巴,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出言者。的确,大伙都出身于绿林,却没几个人为自己过去的出身而自豪。他们更喜欢现在的身份,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别人的羡慕,而不是当面赔着笑脸,背后立刻向地上吐唾沫。
“我听说,欲征服天下者,先要征服人心。”程名振读过的书很少,讲不出太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他尽力鼓足勇气,用大伙能接受的方式陈述利害。“王爷要想逐鹿中原,首先得向世人证明,您有参加角逐的资格!”
“你认为我没资格?”窦建德从帅案后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喜还是怒。“那你认为谁有资格?是勾引突厥人入侵的李老妪,还是把救命恩人也砍了的瓦岗白眼狼?”他一步步向程名振走近,话语锐利如刀。“或者,你更欣赏王世充,毕竟他奉得是昏君杨广的命令!”
在自家主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看得满头大汗。但他不敢退缩,窦建德的性格他非常清楚,如果今天他退缩了,以后将永远被主公当成脓包软蛋。用力咽了口唾沫,他抬起头,直视窦建德的眼睛,“属下,属下的意思是,谁守护了这片土地,谁就有统治它的资格!”
“程小九疯了!”一瞬间,窦建德麾下大部分文武都叹息着摇头。无论是否赞同对方的意见,他们都已经看到了提议者的最终结局。窦天王的名号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授予的,所以平素最忌讳别人质疑他的资格。而小县令程名振今天却三番五次触及逆鳞,即便不被当场拖出去斩首,估计两百军棍的惩罚也在所难免。
如果没人及时求情的话,五十大棍已经足以把一个壮汉送进鬼门关。两百军棍打完,地上趴的肯定是一堆烂肉。
正当大伙为程名振的生死而担忧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窦建德用力拍了下程名振的肩膀,“小九,无怪人都说你是心里有数之人。就冲今天你这句话,本王将襄国郡交给你来治理的决定就没有错!”
说罢,他又扭头环视四周,“你们都听到程小九说什么了么?听到了就分头下去准备。本王倒要让世人看看,是我,是我窦建德。天塌下来的时候,是我窦建德带人顶了上去,而不是他们平素当作神仙来拜的那些王八蛋!”
就这样就成了襄国郡守了?众文武虽然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却立刻带上了几分羡慕。虽然襄国郡是目前窦家军治下最小的一个郡,并且有一半土地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可窦家军目前实际控制的只有四个半郡!能执掌四个半郡其中一个的人,前途必将不可限量。
突然而来的好运让程名振的头也有些晕。他努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惊喜来,颤抖着声音致谢,“谢,谢王爷不怪属下信口开河。其实,其实属下也是贸然想到的,考虑未必周全!”
“不怪,不怪。”窦建德收回按在对方肩膀上的手掌,非常豪气地在半空中来回摆动,“本王麾下就需要像你这样的耿直之臣。自古忠言皆逆耳。况且……”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长远,“况且让弟兄们到塞上与突厥人真刀真枪的干上一架也好,咱们的弟兄虽然数量庞大,却一直没打过什么硬仗。好好磨炼磨炼,将来才能与别人一较短长!”
后半句话深得众人之心。窦家军虽然声势浩大,但与博陵精甲、虎贲铁骑这些天下至锐比较起来,风格的确显得有些软。到塞上与博陵军并肩而战,若是侥幸赢了,对将领和士卒们来说都是一场难得的锻炼机会。况且李仲坚的使者还答应低价出售铠甲军械。有了与官军一样的装备,将来还愁弟兄们在沙场上不敢与人拼命?
绿林豪杰的血脉里本来就流淌着一股冒险精神。看到出兵北上的好处后,大多数人的意见都倾向于接受程名振的提议。少数几个与李旭有着深仇大恨者,如高开道和杨公卿等,虽然心中非常不满,但也不愿意背负上一个为了私人恩怨不顾大局的恶名。所以在极短时间内,窦家军核心人物就达成了统一意见:接受博陵方面的结盟请求,时刻准备挥师北上。
但对于博陵方面的蓄意欺骗行为,窦建德也毫不客气的予以拆穿。在回信中,他严词谴责李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想让窦家军与博陵军共同承担风险,又小瞧了窦家军将士们的心胸。“凡奉天命牧狩一方者,皆有守土之责。窦某不才,却绝不敢做让中原生灵涂炭的千古罪人!”在信的末尾,草寇出身的一方诸侯窦建德信如是写道,“若胡人胆敢南下牧马,李将军只需让开北上道路,窦家二十万将士必迎风而上,虽百死亦不敢旋踵!”
“无须百死,他只要届时不从背后给咱们下黑手就足够了!”放下窦建德的回书,赵子铭微笑着点评。
“这个窦天王,的确不能当山贼来看待!”李旭接过赵子铭的话头,感慨不已。
窦建德的反应出乎了博陵军上下所有人预料。在信使方延年回来之前,李旭和麾下众将一直在为自家主力倾巢北上的情况下,如何将窦家军挡在衡水之南而头疼不已。现在,形势开始渐渐向令人高兴的一面发展。窦建德部的战斗力虽然差了些,但多出一大批意想不到的援军,总比多一批仇敌来得好。
“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对于击杀了自己远房族叔郭绚的窦建德,大将郭方一直提不起好感。
“倒是,二十万大军,不用别的,光吃喝就能把咱们吃穷了!”吕钦笑着接茬。如果突厥人被击败后,窦家军赖在涿郡不肯离开,刚刚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的博陵军的确无法立刻刀剑相向。
对此,赵子铭的态度相对乐观,笑了笑,低声提醒道:“郭将军多虑了,前来助战的又不止是窦某人一家!”
“另外那一家,更是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时德方撇了撇嘴,抢在郭方之前悻然回应。
另外一家指得是李渊。据随同河东李家南下的弟兄们快马送回来的消息,在打下了长安后的第七天,进爵为唐王的李渊就派出李建成所部左军,和李婉儿所部娘子军并肩向北。于此同时,他还通过傀儡皇帝杨侑之手,加封李旭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授予世袭博陵郡王的封号。
按大隋官制,骠骑大将军是武将之中最高职,开府仪同三司是文职中的最高散衔。而博陵郡王的封爵,已经接近爵秩极限,再进一步,便可与李渊目前的唐王比肩了。
这么多令人应接不暇的好处,自然不仅仅是为了“酬谢”李旭先前借兵三千的功劳。以时德方等人的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李渊的真实目的。对方是想在共同击败突厥狼骑后,将博陵六郡正式纳入长安杨侑这个傀儡皇帝的名下。那样,李渊在东攻洛阳、南略巴蜀时,便不用再担心河东受到威胁。无论刘武周也好,窦建德也罢,如果贸然向太原用兵,肯定会遭到来自博陵的痛击。
时德方对此非常不满。他认为,如果不是当初李渊向突厥人借势,暴露了中原的虚弱,也不会让互相之间争斗不休的阿史那兄弟看到更大的好处,进而起了携手入寇的念头。既然惹出祸来的是李渊,凭什么让博陵子弟为他的错误去送命?如果李渊懂得知恩图报那也罢了,眼下明明是自家主公为了弥补李渊的过错,平白放弃了争夺天下的机会。可李家非但不感激,反而还打起了博陵六郡的主意,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时司马不妨看开一点儿。正所谓无利不起早。李渊肯派大军前来相助,自然不愿意白白损兵折将。但是他能不能如愿以偿,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咱们之手。”赵子铭见时德方满脸晦气,继续笑着开解。
“决定权在咱们之手。赵司马说得倒是轻巧。十几万大军都驻扎在你家门口了,你还能剩下多少选择余地!”时德方连声冷笑。“当然了,把博陵六郡卖给河东,你赵司马依旧累官不失州郡。可主公这边呢,他这个博陵郡王能做几天?”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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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时德方肚子里的火气一直很大。作为谋士,他不能直接指责自家主公李旭决策失误。但对于促成李旭做出北上涿郡,拒突击狼骑于长城之外而不是退避三舍,等待机会图谋席卷中原决定的赵子铭、周大牛两人却深恶痛绝。特别是对于军司马赵子铭,时德方一直觉得以对方的智慧,应该能看出来只要博陵军放弃桑干河两岸刚刚开始的屯田点退回百花山以南,突厥人未必真的会长驱直入。
争霸天下的人需要拿得起,放得下。壮士断腕的决策该做时要毫不犹豫。更何况博陵军对桑干河两岸的投入并不算大。即便将那些临时搭建和屯田点和流民全部让给了别人,也不会让博陵伤筋动骨。
而做谋臣的人,就该在自家主公心慈手软时勇于当那个背负骂名的恶人。而不是跟着主公一道展现妇人之仁。在这一方面,时德方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自己比赵子铭做得好。赵司马经验丰富固然丰富矣,骨子里却匮乏一种做恶人的杀伐决断。
可偏偏李旭做决策的那个夜晚,时德方没有机会参与。而参与决策的军司马赵子铭,却将李旭引入了“歧途”。所以,在时德方眼里,他一向尊敬的赵子铭就成了奸臣,佞幸。
在博陵军内部,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止是时德方一个。特别是一些加入军中较晚的文职幕僚,他们混入军中的原因很大程度就是由于相信那首‘桃李章’的应验者为李旭。眼看着可能到手的从龙之功化为乌有,试问大伙怎可能心中不感到憋屈?
肚子里的怨气积累多了,自然要寻找一个发泄之处。再加上近来很多“看似荒唐”的政令皆出自赵子铭这个军司马之手,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伙攻击的目标。
对于麾下一些文武官员的小动作,李旭平素也有所耳闻。他尽力派人去疏导、开解,不让这些怨气影响到博陵军的日常运转。但今天时德方当着自己和很多将士的面公然影射赵子铭是内鬼,却超出了他容忍的底限。
“够了,德方,说话要讲究分寸!”用力拍了下桌案,李旭沉着脸喝斥。声音不算太大,却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在大伙的记忆中,作为主公的旭子很少板起脸来说话。即便偶尔听到了不能让其接受的谏言,他也会和颜悦色地与进谏者探讨。但这次,他显然是真的动怒了。竟然是用一种近乎是威胁的语气,沉着脸继续训斥道:“我不喜望看到有人把心思都放在内耗上。如果有那份精力,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打,才能保证在外长城附近便能将突厥狼骑拦下。如果觉得跟着李某人没有什么前途,我也不会勉强任何人。天下群雄并起,能给大伙提供一展身手机会的地方绝不止李某这一处!”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时德方登时被憋得满脸青紫。“属下只是”,他后退几步,躬身赔罪,然后低声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辩解,“属下只是觉得赵司马给主公出的主意很有问题,。至少,至少不是最佳选择方案!”
“那依你之见,什么选择最佳。”李旭知道不给时德方一个表达机会,他永远不会心服,把说话的语气稍微放缓了缓,询问。
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公开探讨已经作出的决定。如果春天来临之前,博陵军内部意见还无法统一。他将不得不采取些措施,将可能拖累大军的人驱逐出去。
别人没到过塞上,不清楚塞外民族对战败者的手段。而他到过,从那时起就无法忘记霫人以血祭天的疯狂。
“放弃外长城和涿郡。以及咱们刚刚开始在桑干河两岸建造的屯田点。把所有百姓和兵士撤回内百花山以南,损失不会太大!”明知道现在说这些话有些迟,时德方依旧坚持道。
涿郡有内外两道长城,那是最好的战略缓冲。突厥人攻破了外长城后,可选择的下一个目标就会多起来。博陵军面临的风险将大幅度被分散开。至于突厥人接下去打谁,时德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管。他是李旭的左司马,只有为李旭一个人负责的义务。
“那样突厥人就会放过其他五个郡了?”李旭对时德方的固执非常失望,冷冷地追问。
“不会,但也不会一味的追着我们打!”时德方梗了梗脖颈,坚持。“他们可能去打幽州,也可能去打河东。到时候不用咱们四处求人,各方诸侯便要一起出手。谁也不欠谁的人情。同样的事情,大隋立国之初也发生过,那次突厥人就半途而废。这次他们准备得虽然充分些,但始必可汗身体一直很差!.”
这话乍听上去不无道理,在周、隋交替之时,类似的胡人大举南下危机不是没出现过。那一次,突厥狼骑掠夺完弘化、雁门、涿郡、安乐等数个边塞之地,胃口便已经被抢来的财物喂饱了,失去了进一步南侵的动力。这一回,虽然突厥人几乎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力量,但始必可汗的身体未必撑得住。一旦始必途中病死,阿史那家族的其他几个兄弟肯定会乱作一团。
中原不需要博陵军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冥冥中,自有老天眷顾着中原。引发这次危机的人是李渊不是李旭。博陵军没有必要为别人错误而断送自己的前途。躲到内长城以南养精蓄锐,把与罗艺作战的创伤弥补回来才是最佳选择。待突厥人的威胁散去后,李渊、李密、王世充等人相互之间也差不多该耗尽了力气。博陵军找一个恰当时机打出“勤王”的旗号,天下未必不归自家所有。
只是,李旭却不敢将整个中原的未来托付给冥冥中的老天。“如果始必可汗不肯像你说的那样病死于途中呢?如果狼骑不肯绕路,继续南下打到博陵呢?如果其他人挡不住狼骑,或者抱着和刘武周同样的想法呢?”他叹了口气,冷冷地质问。却不需要对方再给自己答案。
刘武周也是接到博陵方面所发出预警的豪杰之一。但对于李旭带有劝告意味的预警,他给了非常直接的拒绝。“自从当年辽河上那把大火之后,刘某已经与大隋无干了。刘某现在是突厥人的定扬可汗,如果大可汗决意南进,刘某自然得领军追随!”
作为博陵军左司马,时德方当然看过刘武周的回信。他不理解李旭的固执,更无法理解刘武周的近乎疯狂的无耻。虽然后者的无耻看上去极其光明磊落。“不会所有人都像刘武周。突厥人打到谁家,谁自己都不得不抵抗……”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辩解。脖子却明显软了下去。
“我看不出来,咱们为突厥让开南下通道和刘武周为虎作伥的行为有多大区别!五十步笑百步,如是而已!”李旭的目光扫过面色不一的文武,非常严肃地强调自己的决心。“决定是我做的,与赵司马无关。如果任何人认为这样会影响自家前程,都可以主动请辞。我再强调一遍,我不希望再看到自己人之间互相倾轧。至于援军今后会不会打六郡的主意,那是击退突厥狼骑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情。在此之前,无论哪家豪杰前来帮忙,无论他是土匪还是叛逆,博陵军都必须给他让开道路!”
说罢,他甩了甩衣袖,率先离开了议事厅。
第一次,旭子拒绝了继续听任何谏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符合任何关于明主的要求,但他不愿意再做任何纠缠。在他少年时读过的书中,每当国家有难,总会有不愿当异族奴隶的男儿挺身而出。也许他们的抗争会失败,但他们所作所为,却在最后一搏中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这道光芒照亮整卷史册。让那些本来青灰色的内容,瞬间变得温馨、绚丽。
“时司马其实也是一番好心!”转过后堂回廊时,周大牛从背后追上来,低声劝解。
“我知道他是一番好心。我也不真的想怪罪他!”李旭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说道。
雪下得很大,将庭院之中的池塘假山全部覆盖住,归于一片洁白。人的脚印画在上面,就像白纸上写下的黑字,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只是那些脚印最后通向何方,却被无穷无尽的大雪遮挡住了,站在远处者根本看不到。
旭子也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会通向哪里?他记得年少读书时,每当读到古人的舍生取义的片段,心中豪气顿生,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做英雄的机会果真来临了,他却发现做一个英雄真的很难,很难。
最近这段时间,突厥人即将入侵,博陵军将随他主动迎战的消息在小范围内迅速扩散。很多人的心思立刻开始活动。既然李旭不能为他们提供出将入相的机会,这些人理所当然地去寻找新的值得追随者。而当李渊攻克长安的消息传来后,很多已经决意离去的人又猛然来了一个大转身。他们突然开始在私下赞叹李旭的高瞻远瞩,居然那么早就能看出河东李家的大好发展前景。
只有时德方等少数几个,当初反对迎战突厥是为了让博陵军有更好的发展前途。并且在河东李家夺得天下的形势日渐明显时,依旧喋喋不休地反对河东兵马的介入。
凭心而论,旭子知道时德方的某些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任何一个朝代建立之初,都会大力安抚一批拥有强大兵力的支持者。封王、裂土,委以三公重任,所有拉拢手段都舍得使出。但当这个新的朝廷稳定之后,削藩,裁军,栽赃陷害等手段便接踵而来,每一招都无不用其极。
所以,旭子知道,在很多人眼里,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开始,便永远无法回头。
“不过,我相信大人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陪着李旭看了会儿飘飞的雪片,周大牛再次打破沉默。
“什么办法?”李旭哑然失笑。大牛是最合格的侍卫统领,因为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从来都不质疑。
“又能打败突厥,又能不被李渊谋夺了基业的办法!”周大牛憨憨一笑,跺着靴子尖上的积雪说道。他相信李旭,他相信李将军不会带着大伙去送死,总有办法创造奇迹出来。自从无名谷之战后,便无所保留的相信。
“如果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主意,你怎么办?”旭子继续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再次反问。
“我跟着将军走。咱们博陵军大部分弟兄都会跟着将军走。”周大牛毫不犹豫地作出回答,“至少跟着将军的时候,我不用天天算计别人,也不用说任何话做任何时都要瞻前顾后。”
说罢,他转头看向积满白雪的大地,伸展胳膊,长长呼吸,“这样的日子,舒心!也值得!”
雪还在继续,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迹象。刚刚留下的脚印重新被覆盖住,大地重新回归一片洁白。
每一步踩上去全是新的。如何落脚,行路的人自己把握。
第二天上午,李旭再次召集众文武议事。如同他事先所料,没有任何人主动请辞。时德方虽然依旧阴沉着脸,却不再对任何人冷嘲热讽。他不想离开李旭,也许是为了兑现谋臣的忠诚,也许跟周大牛一样,仅仅是为了活得轻松。
“我希望大伙别想其他事情,先全力跟我一道打好即将到来的战争。”李旭对着所有人和气地笑了笑,动员。“如果获胜,我会给大伙找一个合适的出路。除了去问鼎逐鹿外!”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继续道,“咱们实力不够,勉强为之只会赔上弟兄们的身家性命!”
“大人届时将如何做?”时德方又按捺不住,出列询问。
“打好了眼前这一仗再说。”李旭笑着冲他点头,“我原来没欺骗过大伙。这次也不会用虚假的言辞来敷衍!”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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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冬天,雪都一直没断过。李旭的心绪也如窗外的天色般时阴时晴。他不知道阿史那家族到底要纠集起多大的力量南下,所以不得不抓紧最后的机会,动员手头所有能动员的力量。但有时候,望着外边红装素裹的世界,他又期待着所谓突厥人即将入侵的消息不过是个流言。那样,他就不必再面对时德方等人眼中的火一般的失望。虽然在他发作一次后,后者人不再质疑他的决定。但有时候沉默的抗议比发出声音来更令人不舒服。
“你败自家基业,关老子屁事!”时某人现在的行为,分明在表达着这样一种态度。偏偏李旭拿这种消极态度无可奈何。大战在即,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将自己麾下的官员体系重新梳理一次,区分哪些是像周大牛、张江这样无论如何都跟自己一条路走到黑的。哪些是只冲着功名利禄而来,随时都可能弃自己而去的。况且在李旭眼中,这两者都只是极少数。大多数文武官员是功利和忠诚兼而有之,不到关键时刻,很难分清楚他们哪种因素在他们的心里占上风。
派往塞外的探子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源源不断送回了有关突厥人的情报。草原上冬天又闹了白灾,也就是说,由于暴风雪的肆虐,很多部落于明年青黄不接之时都有断粮的风险。这也意味着阿史那家族的动员令会得到更多的人响应。从濡水到完水,从金山到长白山,突厥、铁勒、室韦、霫、奚,还有个别靺鞨与契丹,数十个部族都期待着将他们的灾难转嫁到正在自相残杀的中原人头上。皇帝杨广数年前那场请塞上诸胡来中原游历管吃管住再赠送礼品的“豪举”让塞上的部落头人们深刻感受到了中原的富有。而刘武周、梁师都、李渊等豪杰争相称臣的举动,又让塞上群狼清楚地看到了中原的羸弱。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下,各游牧部落便有希望掠夺到让本族得以绵延的物资和粮食,甚至有可能重演五胡乱华的狂欢。而一旦抢劫失败,他们也不会失去更多。反正他们本来除了性命之外已经近乎一无所有。
给中原各路豪杰发预警的信使也陆续返回了博陵。除了李渊和窦建德,以及远在千里之外爱莫能助的许绍和杜伏威等少数几个,几乎再没有更多的豪杰肯相信这个预警是真的。或者他们觉得危险距离自己太远了吧?毕竟突厥人即便南下,先倒霉的也是李旭、李渊、罗艺这三家。少了这三家跟自己争夺天下的潜在对手,大伙没理由不隔岸观火!
倒是有些去年被地方官员留在河南各地效力的博陵士卒,想方设法赶回来了不少。此时河南各地已经名义上归属于瓦岗军统辖,地方官员们既念着与李旭当年并肩作战的情义,又不愿再留这些不安定因素,所以也没有过多为难众人。归途中路过李渊的辖地时,大伙无一例外受到了礼敬。河东、京畿地区有些新上任的县丞、县尉甚至拿出刚刚到手的薪俸摆设酒宴,为回涿郡者壮行。他们大多也都出身于行伍,所以最能理解远道赴国难的博陵子弟的想法。那不仅仅是出于对李旭个人的忠诚,而更可能是出于一种带刀者的责任。
当外敌杀到家门口之时,如果没有一个带刀者肯上前迎战的话,对整个家族而言无疑是一种悲哀。而当自己的弟兄上前拼死时,你非但不肯帮忙,反而在背后指指点点笑其愚蠢,悲哀的将不是那些战死者。
一家一姓的事情如此,千家万户亦如此。縆古以来,正是由无数个不甘心于被征服的姓氏,支撑起了整个华夏。
老兵们的回归,让博陵军的实力进一步得到了恢复。越来越壮大的军力,也让六郡之中的再次涌起的暗潮慢慢落了下去。临近年关的时候,新征募来的士卒已经渐渐熟悉了金鼓和号角之声。而率先赶往涿郡训练的骑兵,也在王须拔进而崔潜二人的努力下,重新恢复到了七千人左右规模。由于受六郡的财力所限,这七千人中不再配备重甲,战马的躯体上也不再配备任何护具。大部分骑兵甚至舍弃了传统的长槊,而改用了隋军标准配置的大横刀。整支队伍行动起来就像呼啸的北风,所过之处一片萧杀。
由李建成和李婉儿所统带的两支河东援军也陆续赶到。为了不增加彼此之间的误会,李建成在进入河北后,暂且将麾下五万多兵马驻扎在了上谷郡和雁门郡交界处的飞狐关。而李婉儿则带着麾下的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直接从刘武周麾下将领手里抢回了小半个雁门郡,将娘子军的旗号直接插在了雁门以北三十里的西陉、楼烦两座雄关上。处于自身安全考虑,刘武周采取了暂时隐忍的策略,没有冲动地在突厥人到来之前独自和李渊、李旭两大势力率先开战。
尽管李旭采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来维护民间的稳定,但每天看着一队队武装到牙齿的士卒陆续向北开拔,百姓们还是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临战气氛。这两年,博陵六郡不是没经历过战火,但以往每次,包括与罗艺在易水河畔鏖战那次,都没有这么多年青子弟被征募入伍。所以,这次危机显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大,博陵六郡的安稳日子也可能一去不再复返!
民间自有民间的智慧,不需要任何智者来开启。对于一些智者们纠缠不清是是非非,他们往往一眼便能给出答案。
“李将军要带着大伙去迎战胡人!”住在窗户被木板钉死的屋子里,连糊窗子的厚纸和取暖用的木炭都买不起的苦哈哈们围住一堆浓烟缭绕的柴薪,低声议论。他们分不清突厥和铁勒之间的区别,就像他们分不清李密和窦建德的差别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判断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我听人说,窦天王将靠近信都的兵马都后撤了四十里。并且送了六十大车粮食过来。李大将军这边回送了十大车刀箭,都是上好的质地!”有消息灵通者信誓旦旦地透漏,“听说,一旦李将军这边战事不利,窦天王亲自带兵过来帮忙!绝不让胡人越过百花山!”
“还用得着他姓窦的,咱们李大将军什么时候输过。他可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代,百步之外能射瞎家雀儿!”一个原籍河间郡的汉子瞪着被烟火熏红了的眼睛嚷嚷。他对窦家军没有任何好印象,所以不希望窦建德的兵马从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家门口经过。但对于分给自己土地并借给自己种子的李将军,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你们看着吧,胡人不来则已,来了肯定像罗艺一样碰个一鼻子灰。咱们李将军毕竟脚踩着长城,背后还有几万燕赵兄弟…….”
长城是什么样子,屋里向火的人没一个见到过。他们之中除了逃难而来的河间汉子外,大部分人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二百里外的木刀沟。那还是前年刚开始分地垦荒的时候,作为给官府的回报,帮忙运送种子给屯田点时的经历。但长城在大伙心里依旧是一种安全与武力的象征,虽然具消息更灵通的人透漏,内外长城早已破败不堪。
大伙心中的万里长城永远没有缺口。突厥人来十万也罢,来一百万也好,统统都会像当年先帝在位时那样,被万里长城迎面给顶回去。在当年的传说中,长城上站的是大将军王杨爽和虎贲将军罗艺,如今大将军王杨爽病故,虎贲将军罗艺黑了心肠,但新的大将军和新的虎贲将军又站在了长城之上,用身体护住了身后的万里河山。
“姓窦的虽然未见能帮上什么忙。可多一个人,毕竟多一份力量。好歹人家肯出手,不像咱们郡有些人家,仗还没打,已经想到了跑路。”有人向火堆中扔了一根刚刚捡来的树枝,恨恨地道。树枝里积存的水分立刻被烤干,发出霹雳巴拉的声响。紧跟着,淡蓝色的烟雾和红色的火苗几乎同时腾空而起,呛得大伙拼命地咳嗽。
“咳咳,你小子悠着点儿行不行。”众人齐声谴责肇事者。“咳咳,别能干的湿的都往里边扔!照这样,大伙不冻死,也得给你熏死!”
“我是说郡里的某些人家,平时看着挺胸瘪肚的,还不如窦建德!”不小心扔了湿柴禾的肇事者挪了挪身子,继续道。
早在一个月前,六郡已经有几户家业不大不小的姓氏悄悄地将细软打了包裹向河东运。起初是偷偷摸摸,但发觉官府对此并没有制止后,便开始明目张胆。底层百姓先是不明所以,现在想一想,原来是人家才是真正的消息灵通,提前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但大多数百姓并不羡慕他们的聪明。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相对于郭开、王猛一类的“智者”,市井间更尊敬的是荆轲、李牧这样的壮士。“呵!那些人!”众人齐声冷笑,“他们有本事把祖宗祠堂装上轱辘,把宅田安上轮子一块儿推走!什么玩意儿,也配做咱河北汉子!”
“是啊,咱们的家当全在这儿!”又一个十指黑黝黝的汉子闷声闷气地附和,“人跑了,地能搬走么?”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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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走,但地没法带着,祖先的坟墓没法跟着一起搬。底层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却蕴藏了最直接的道理。他们不想学着某些大姓那样转往别处避祸,特别是曾经当过一回流民的人,知道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苦楚,更不愿意再当一回无家可归的流民。况且,大多数百姓也没地方可去。四下里几乎都在打仗,只有李旭治下的博陵,许绍治下的夷陵稍微安定些,而后者与博陵之间隔着数十家豪杰,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
既然只能留下来,那么,李将军守护的便是大伙共同的家园。对于真心为自己而谋的人,百姓们素来不吝于给以最大的尊敬和支持。也许他们的尊敬和支持很卑微,不像豪门贵胄的支持那样声势好大,但一点一滴的支持汇聚起来,却足以形成一片汪洋。
这片汪洋可以载动巨舰,亦可以搁浅轻舟。
腊月二十三,祭灶。有士卒傍晚十分在军营的警戒线外边拣到了几大块腌制好的猪腿。当值的队正以为是购买年货的粗心鬼不小心丢失的遗物,所以也没有上报,偷偷地和麾下弟兄打了牙祭。毕竟这年头即便是中户人家也不见得每月都能吃上肉,买半条腌制猪腿足够花掉队正大人一个月的薪饷。
结果,接下来几天,营门外都陆续出现了馕、麦、椒、粟等或熟或生的食物。有大胆的百姓甚至当着士兵的面走到营门口,把蒸熟的糕饼从筐子里端出来,请弟兄们品尝。河北人过年讲究个实在,所以即便最贫寒的人家,糕饼上豆子也有一指厚。杂粮的香味勾得弟兄们鼻子和眼睛一同转过去,半晌半晌舍不得移开。
大多数底层军官都看傻了眼。他们当了半辈子大头兵,第一次见到老百姓把自己当家人看待。想拒绝对方的一番好意吧,怕伤了这来之不易的民心。收下百姓们的礼物吧,又怕过后被上司斥责。还是在旭子于齐郡带过来的那批兄弟有经验,建议大伙选取一条折中之道。礼物可以收,但必须还礼,且还礼最好与收取之物等价。
齐郡子弟是根据当年在张须陀老将军麾下的经验得出的结论,知道百姓们是在酬谢大伙的保境安民之功。当年他们遇到这种情况,往往会拿出一些剿匪分得的战利品来回赠。但这条经验对于博陵军却不太适合,大多数弟兄们还没上过战场,手中根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回馈给百姓。一些队正们实在想不出主意,只好带着麾下的弟兄向赠送食物的百姓抱拳们致谢。每当这时,受到尊敬们的百姓便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在欢呼声里,即便平素训练时最喜欢偷懒耍滑的家伙也不知不觉将腰杆子停起来,尽量伸直,伸直。
来自民间的支持让旭子底气硬了不少,心情也渐渐变得平和。他这个博陵大总管本来就不是靠地方大户的拥戴而得来的,所以失去和赢得对方的推崇影响都不大。而那些给军队提供赋税,又把平素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拿出来与弟兄们分享的人,才是他需要回报的对象。
古来守土以险不如以德。所谓德,并非上位者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儒家精义。而是他能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为百姓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中原的百姓们最是懂得感恩,他们不求上位者个个都是圣贤,能恪尽职守,洁身自爱,已经是他们的最高要求。一旦上位者和他的手下能多少超过这个标准一点儿半点儿,他们肯定会跟你分享最珍贵的东西,哪怕是生命。
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七,军营门口才渐渐安静下来。天气还没开始转暖,草原兵马不可能立刻南进。因此李旭抽了几天时间,带着妻子返回易县老家拜祭宗祠。在他年少时,这一天本是最热切盼望的,所有本族的长辈,无论愿意见到他不愿意见到他那幅“望之不似有运”晦气模样的,在祖宗牌位面前,都要勉强装出一幅笑脸来,给他这个“不成气”的后生晚辈一点点勉强挤出来的尊敬。后来他官位渐高,父亲也因为教子有方成了上谷李氏一门的族长,对拜祭祖宗,他心里反而不那么喜欢了。一则是公务繁忙,难得抽出时间。二来每次见到别人前倨而后恭的模样,都让总让他回忆起自己家贫时所受到的那些冷遇。
从这点上,李旭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大度的人。有些伤害之所以被成为伤害,就是因为它不会随时间推移而变淡。相反,偶尔午夜梦回,当年的讥笑和冷遇依旧会涌上心头,让人冷汗淋漓而下。
如果回忆中还有宝生舅舅这样的慈爱长者,旭子会对亲情看得非常冰冷。萁儿对上一代人的看法也和他差不多。在她眼里,丈夫的亲戚虽然因为其家境贫寒而对他刻意疏远,至少还没有想方设法地排挤打击。而作为庶出的女儿,除了跟婉儿和世民的关系还稍微近些,其他兄弟待她一直如奴婢。
少年时的际遇使得夫妻二人除了亲生父母外,并不太看重宗族。但这次,李旭却很认真地准备了一下。他要把萁儿作为正妻带到祠堂里,恭恭敬敬地介绍给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无论那些人愿意不愿意,同姓同族且是庶出的萁儿,都是他李大将军的正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女人。
离着易县老远,二人的车驾就被族中同辈和晚辈给接了下来。前呼后拥,一直接到了数年前皇帝陛下命令地方官员在易县城中心给李家起的大宅院里。时间已经到了年根儿,李府也和其他豪门一样,重新换了门神和挂牌,连门口的石头狮子都用温水擦洗过,看上去焕然一新。由于李旭归来,家中很少开启的大门、仪门、三门直到正堂,瞬间全部恢复了使用功能。猩红色地毡被高挂在甬道两侧的灯笼串一照,艳丽得就像跳动的火龙。
过分奢华的感觉让旭子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家。好在父亲和母亲模样还都没有变,满是皱纹的笑脸中透着由衷的骄傲。当晚家中大排宴席,老少男丁坐在十几个房间内把酒叙话。第二天,也就是除夕,所有李家男女在族长李懋的带领下,结队到宗祠前祭拜。
李家的祠堂也是重新修葺过的,上边挂有不知道什么年代由哪个朝廷重臣手书的匾额。因为重新金漆描画过的缘故,上面的字迹显得非常遒劲。李旭记得其具体应该是“保境安民”四个大字,说得是自己汉代那位跃马边塞的祖先李广。此人不是李家的始祖,却是宗祠里边唯一留下雕像的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雕像上的李广却穿着一身文官衣服,看上去笑呵呵的与世无争,一点儿也没有弯弓射虎的英雄气概。
旭子记得自己当过经过蓟县时,蒙恬将军的塑像也是这般慈眉善目。大抵那些古圣先贤对着自己的家人都提不起什么杀气来,所以被画得失去了真容。摆放在李广将军的灵牌之侧是其从弟,汉丞相、安乐侯李蔡,虽然爵位和官职都远远高于前者,却没有画像流传。二人之下,依次是李当户、李椒、李敢。李敢之后为李禹,李椒之后为李壑,二人都开枝散叶,家族绵延不绝。唯独李当户这支,不再有人继承,灵牌孤零零隐藏在一个高位的角落里。
五年之前,唐公李渊特地派了人来认亲。两家祠堂虽然不在一处,上谷李氏的祠堂里边却专门列出一个位置,将李渊的祖父,上柱国李虎设香烛供奉。两年前,赵郡李氏也派了人前来合并族谱,因而在李家的列祖列宗内,也把赵郡历史的始祖续了一位在上面。与陇右李氏一样只标了分支的起源与继承,并没有将所同姓族人全部列上。
当下族长李懋主祭,李拓陪祭。李旭在同辈兄弟中虽然不年纪不算最长,但最有出息,所以负责捧香。众人以礼拜祭,焚帛奠酒,请在天的李家各位祖宗庇佑不肖子孙们平平安安,福寿绵长。
进献果品的时候,所有时鲜都先经过李旭之手。他将果品祭物捧给妻子萁儿,然后由萁儿交给母亲李张氏,再由母亲呈上供桌。族中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萁儿,因此难免楞了一下。待有人耳语说那是刚刚打下长安,被拜为唐王的大都督李渊之女时,脸上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早就说过,旭官是个有福气的!”再拜之后,趁着族长李懋向列祖列宗“汇报”李家一年来的大事儿的“空闲”,几个远房叔叔在私下里交头接耳。李旭自己做了大将军,博陵郡王。又与权势第一的唐王做了亲戚,这份福缘,还不是大得没有边么?
“怪不得唐王听说旭子这边有难,立刻派了两路大军过来。”有人恍然大悟般说道。李建成所部驻地飞狐关与易县相隔不足百里。那么大一支兵马驻扎,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早就打听清楚了其中缘由。先前还不明白李渊怎么会对李旭如此青眼有加,看到了萁儿长房媳妇的打扮,才知道两家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又密切了一层。
“怪不得旭子不计较她庶出?”有人故意点明萁儿庶出的身份,话里话外带着酸溜溜的滋味。
“远边凉快着去。什么正出庶出。现在是妻凭夫贵,知道不你?”立刻,有人跳出来捍卫旭子的声名。
这些私低下的无聊言语,李旭当然听不到。他难得有时间将军务放在一边,因此抓紧了一切机会休息。所以不但别人的小声诋毁和夸赞他都听不见,连父亲向祖先汇报的内容,他也都是左耳听完,立刻从右耳朵冒了出去。好不容易熬到了祭奠结束,照例又是一场欢宴。然后各房各回各家,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围着火盆守岁。
难得能和儿子、儿媳坐在一道守岁,老李懋心情极其舒畅。屈指算算,这是儿子自十四岁出塞起,在家里过的第二个年。上一次回来过年时,儿子带着满身的伤。这次看上去却是英姿勃发,神清气爽。
至于跪坐在儿子身边,不断给二老添茶倒水的儿媳,在老李懋眼中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虽然做了博陵郡王的父亲,他身上依旧带着与生俱来的质朴。看人只看行为,不看其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己至今还没能抱上孙子。但想想儿子今年不过才二十多岁,心里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来,来,来,都坐得距离火盆近一些,想吃什么自己伸手去拿。就咱们一家人,不必太拘束!”静静烤了一会儿火,肚子里的酒气慢慢被烤了出来。老李懋仰着一张黑里透红的笑脸,大声招呼。
“你就知道烤火,也不问问别人觉不觉得燥!”李张氏下午时也被妯娌们敬了不少酒,带着几分醉意嗔怪。萁儿就坐在她的腿边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非常顺眼。不像易县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恨不得将头扎到脂粉缸里。在她看来,儿媳的脸色是那种天然的白净和天然嫣红,就像一朵静悄悄开放的梅花,里里外外透着从容。
能找到这样的儿媳妇,李张氏自然捧在掌心中都怕对方融化掉。凡事都优先考虑着儿媳的感受。先是嫌丈夫和儿子身上的酒气重,然后又怪碳炉烧得过于旺,烤得人口干舌燥。接下来又忙着弄点心瓜果,仿佛多吃一点东西,对方就能快点儿给她生个胖孙子般。一来二去,不但让萁儿大为感动,就连李懋和李旭父子也看得嫉妒。
“你们娘两个要是嫌乎热,先到别的屋子待会儿。我和旭子刚好再喝几杯醒醒酒,算算,算算我们……”见婆媳两个处得热络,李懋非常贴心地为她们找走开的借口。
“喝一壶吧,我们娘儿两个去厨房瞅瞅,让下人们再弄两个冷菜上来!”李张氏知道丈夫想必有话跟儿子单说,拉着萁儿,笑着起身。
待两个女人的脚步声渐渐去得远了。老李懋慢慢收起的笑容。他虽然老,却没老到糊涂的分上。儿子戎马匆忙,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况,不会赶在年根儿底下才跑回家中来陪着自己祭祀祖先。那他一定是为了长城外边的变故。老人不懂兵法,不通政务,却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酒菜上来后,端起第一杯,老李懋笑着问道。仿佛儿子只是去出一趟远门,根本没任何风险般。
“我已经派了两万人去涿郡驻扎。其他将士十七、十八两天集结。十九号是个黄道吉日,正式出征。”李旭也端起面前的酒盏,递上去跟父亲的酒盏碰了碰,一饮而尽。
这种父子对饮喝法不符合郡王家的礼节,却符合上谷易县李家村东口老李家的传统。因此,老李懋非常高兴地端起酒盏,一口闷了下去。
“河东李家也派了兵马来,届时一道北进。如果打得太激烈,窦建德也会派人前来援助。咱们这边,加在一起总计有二十万大军,胜算应该非常大!”给自己和父亲面前的酒盏再度斟满,旭子笑着解释。单论人数,这是除了虎牢关之战外,他所参与的第二大战役。只是那次他是攻击方,这次,他要凭借长城与占据优势的敌人周旋。
“李家那,那个建成,算是你的妻舅吧,他和你齐心么?还有那个姓窦的大王,他会不会真心帮你?”老李懋再次端起酒盏,却没立刻向嘴里倒。皱着眉头询问。
“暂时应该没大问题。即便不看在萁儿的份上,河东与河北挨得这么近,建成兄也会竭尽全力避免兵火蔓延开。至于窦建德,依我之见他是个有心胸的人。既然换了盟约,就不会趁这个机会来捞便宜。并且我留了些兵马在信都,万一有变,他们凭着漳水,也能支持一段时间。”李旭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他不愿让父亲过多地替自己的安危担心。所以,话尽量向轻松方面说。而做父亲的也理解儿子的心情,抿了口酒,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家里这边你也别担心。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个当官的,赵郡李家和陇右李家又冲着你的面子才跟咱们认了亲戚。轻易没人敢惹我这个族长!”
如果不是因为李旭的崛起,恐怕上谷李家压根儿不会被其他李姓认为是李广的诸多后裔中的一支。所以,单凭这一功劳,老李懋在族中就能活得很滋润。但李旭为父母考虑的远不止这些,他没有把握完全赢得即将到来的战争。“萁儿父亲的意思是请您和母亲二老到长安住一段时间。算是族人相认,顺便他也能会会亲家!”
“路太远,我和你娘都走不动喽!。”老李懋放下酒盏,轻轻摇头。
“我派人套车护送你们过去!”李旭不甘心,继续试探。
“你没回来之前,我和你娘哪都不会去!”老李懋将声音提高了几分,非常坚定地拒绝了儿子的提议。“我和你娘虽然老了,却不能拖你后腿。你在前方与胡人作战,我们两个当老的却溜了,弟兄们若是知道了,岂会没任何想法!”
“爹…..!”猛然间,李旭心里涌起一股感动,低低的喊了一声。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瞒过父母,却没料到两位老人对自己的心思洞若观火。
不待儿子再寻找其他说辞,老李懋快速将二人的酒盏斟满,一边轻抿,一边说道,“前些日子,人家说你可能有当皇帝的命儿。我和你娘两个就很担心,怕你真的被人说动了心思,不分青红皂白就往上冲。这皇帝啊,听着是威风,可要是福气不够,也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见儿子满脸愕然,老人笑了笑,继续道:“后来听说你岳父打下了京师,又听说你为了对抗胡人接受了他的封赏。我这心里反而不担忧了。你小时候,我不希望你去辽东。因为那时你和我一样是个平头百姓,没必要替跑到辽东去添沟壑。但现在你既然身为博陵大总管,六郡之中最大的官儿,这天塌下来,无论撑得撑不住,总得上前撑一撑。否则,那成什么事儿了,平素吃着喝着百姓们的供奉,看上去人五人六的!遇到该替百姓们出头时,却掉屁股跑得飞快!咱李家可不能这么干!甭说李家,放眼整个河北,无论谁家中出这么一号孬种,父母兄弟也几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就这么简单个道理,亏我先前还斟酌了很长时间!已经多年每在老父面前说过正经事情的李旭有些惭愧地想。父亲就是个小贩子,没读过书,见识也不如那些智者。和村子里边的所有普通人一样,这辈子活得就像地里面的土坷垃,卑微、松散,并且毫不起眼。但春天到来时,土坷垃中却能长出麦子和黑椒。冰天雪地中,土坷垃也能像石块一样坚硬。
他无法表达对父亲的敬意,只好一再举盏。做父亲的显然很享受儿子的尊敬,喝干酒,笑着询问,“你知道咱们老祖宗李广的长子李当户那支,为啥子绝后了么?”
在酒和血的交互作用下,李旭的头已经有些晕,楞了楞,好奇地反问:“不清楚。是很奇怪。按道理,其他几位先人应该过继个子嗣给他,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断了香火吧?”
“其实,咱们这位叫李当户祖先,生了个非常有名的儿子。但不仅仅咱们上谷李家,赵郡李家和陇右李家,天底下只要姓李的,都绝不肯让李当户的子孙入祠堂!”老李懋神秘的一笑,继续道。
“为何?”李旭第一次听到这样古怪的说法,本能地追问。
“因为他的儿子是李陵啊!”老李懋拍拍儿子的肩膀,得意地大笑。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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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九,博陵军北上为国守藩篱。
由于一直奉着大隋号令,所以博陵将士至今还保持了官军固有的黄甲赤帻。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绵延而行的黄色巨龙,从刚刚解冻的大地上缓缓行过。
还是早春,田里边却已经有了农夫在劳作。隐约听到了角鼓声,他们都习惯性地丢下下了木锹、石镐等家什,跑到田垄后藏了起来。片刻后,当他们发现自己没有面临什么危险,又迷惑地从土埂下抬起头,带着几分诧异的神色张望。他们看到了赤色的战旗,还有黄色的铠甲。那是大隋官军!近些年在管道上曾来来往往多次,却第一次让大伙感到如此亲切。
有人低声发出惊呼,目光中带着几分崇拜。“我看到了,是李将军,李将军骑的是黑马!”
“他身边的是周将军,周将军脸上有疤瘌!”无论看得看不真切,旁边的人随声附和。
“好人呐!老天保佑你们!”旁边,一个更老的农夫捻土为香,顶礼膜拜。他是个去年才分到土地的流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对自己有恩的人表达敬意,只好将最真挚的祝福送给对方。愿漫天神佛保佑好人们一生平平安安。
列队远行的将士们听不到来到田间的祝福,也看不见百姓们这些虔诚的动作。他们只看到了渐渐变得整齐的旷野。那是去年或者前年大将军推行均田令时,作为无主之地颁发给流民们的。经过了一到两个夏天的辛勤劳作,有些荒田已经重新变成了熟地。今年只要抢在第一场雨落之前将地表面刨开,洒把种子下去,秋天的时候就会有沉甸甸的收获。按每名成年男子十五亩地,每亩地产粮二百斤计算,不出三年,这里将诞生一大批新的小康之家。
而属于士兵们名下土地每人至少都是五十亩,并且距离河道更近,引水更方便。即使他们无法从战场上返回来,家人凭着这五十亩永业田,也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当然,假如能活着回来就更好了,按照大将军府去年颁布的尚武令,有战功者将一举成为富人,获得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田产和钱帛。
如是想着,弟兄们的目光也渐渐热切起来。虽然对即将发生的战争依旧心怀恐惧,但心中占据了更多位置的,却是对如何在战后回来过好日子的憧憬。“打赢了这仗,涿郡至少有几百万亩地好分!”临行前,善于做鼓动的行军长史们早就将利害得失向大伙解释清楚。在他们的叙述中,与胜利相反的后果是,“一旦输了,突厥人将一直杀到黄河岸边。所过之处,什么都不会给大伙剩下!”
相比于切实可见的利益与损失,年青些的弟兄们更欣赏李将军在出发前所说的那句话。“后退一步是家园!”他只说了这一句,却让整装待发的四万多弟兄们瞬间全都听明白了此战的意义。这场仗不是为任何人打的,与江都无关,与长安也无关。大伙是在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只要是男人,就不能活着看到敌人杀到自己的老婆孩子面前。
大军过了涞水,另一支规模相当的队伍也从西边赶过来汇合。那支队伍也穿着黄色的战甲,打的却是绛白相间的旗帜。两支队伍沿着年久失修的管道迤逦北进,很快将内长城和百花山都远远抛在了身后。越往北走,人迹越稀少。有时要连续走上一个时辰,才能勉强在官道边上发现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庄。所有村落周围的土地都极其平坦,极其肥沃。如果村子中有足够劳力的话,里边住民都将过得非常殷实。但事实上,这些村子一个比一个贫困,所有的窗子几乎都破烂不堪,风一吹就几乎能掉下来。屋顶上的茅草也多年没有换过,要么已经腐烂发霉,要么已经被风刮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露出下面脏兮兮的房泥。
村庄中男人差不多都战死了。或者死于某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强盗之手,或者死于薛将军和罗将军之间的某次冲突。薛将军的后代和罗将军现在已经握手言和,但死去的人却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这片土地需要投入更大的力气,才能像上谷、博陵那样重新恢复生机。但如果治政者肯尽心,这片几乎被战火烧成白纸的土地上将更容易做出成绩来。靠近涿水和乔山一代的新建村落充分说明了这个道理。虽然涿郡太守崔潜去年秋天才将河东流民安置到溪流两侧,但在官府的大力支持下,光凭着砍伐山中的木材和猎取林间的野兽,流民们便重新过上了安定日子。
看到两队打着不同旗号的官军走过自己的家门,新村中的百姓脸上都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这两支队伍的其中一支将他们逼得背井离乡,而另外一支队伍却为他们提供了保护。两支队伍的主人都姓李,但高高举起于队伍前的李字,在百姓眼中却截然不同。
涿郡的天气远比博陵和上谷寒冷,所以至今尚未有草芽冒着险从地面下探出头。但远山和林梢之间,都已经带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新绿。渐渐开始湿润的空气让两支队伍中的将士们心情变得轻松,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埋头赶路,一言不发。但偶尔也会小声嘀咕几句,关于远道而来的敌人,关于道听途说来的塞外民俗。
“我听说突厥人会用自己的女儿为走到部落中的陌生人暖被子。客人可以做任何事情,过后都不会被追究!”但凡是雄性,对这种带有花边的消息肯定最为感兴趣。因此相关的流言也总是传播最快。
“那生了娃怎么办?”一个关中腔从远处搭言。说话者属于不同的旗帜下,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但共同的兴趣让他们快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留下呗。反正突厥人只要会放马就是好孩子。长大后,能支撑门户了,谁还管娃的爹是谁!”红色的战旗下,有人哄笑着回答。话语里充满了奚落意味。
如果不是突厥人趁机生事,他们根本不用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打仗。所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敌人的行为。
“哪有那种可能。他们的男人就不嫌头顶上的帽子颜色太鲜艳?”绛白相间的旗帜下有人认为传言实属诬陷,皱着眉头质疑。
“如果知道礼义廉耻,就不是突厥人了!”质疑声立刻被一片哄笑所淹没,不分旗号。大伙中十有八九这辈子都没见过突厥人是什么模样,但内心深处却把茹毛饮血,衣冠禽兽等词汇直接和塞上民族对等起来。
“也不能那样说!”一个身穿队正服色的博陵军官低声反驳,“那只是一种风俗。”他年龄稍长,显然有过与塞上牧人接触的经历,并留下了相对美好的印象。“草原上的女人很难怀孕,因而生孩子被视为头等大事。没有足够男人的部落,很快就会被别的部落吞并掉。比起整个部落的生存,女人的贞洁实在微不足道!”
“我呸,又不是牲口,有娘没有爹!”这时候,没人再尊重说话者的官职。大伙操着各种各样的方言,尽情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他们分明是就是牲口,不对,连牲口都不如。牲口还知道不咬给自己喂食的人。咱们大隋当年好吃好喝好招待他们…….”
提起当年皇帝陛下对来中原游玩的塞外民族好吃、好喝招待,并且不准百姓收取分文报酬的行为,士卒们肚子里的火气就更大。当年大伙虽然不堪其扰,可没听说哪家店铺收过突厥恶客一个肉好。中原人讲究投桃报李,而恶客们吃光了主人的家当,带走了主人的礼物,反过头却准备明火执仗前来打劫!
“那是太上皇犯糊涂。拿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咱们自己还缺吃少穿呢,无缘无故却去别人那充大方!”指责的声音来自绛白相间的旗帜下。唐王李渊已经另立的杨侑为傀儡皇帝,因而大隋天子杨广在他那里只能算太上皇。
而在博陵军将士眼里,杨广却依旧是大隋天子。虽然他们对这位被困在江都的落魄天子没多少敬意,但比起曾经主动向突厥称臣的李渊,前者的行为并不比后者昏聩多少。
鉴于双方目前共同迎敌的现状,博陵军将士们尽量不揭盟友的短处。避开正在进行的话题,转而说起另外的趣闻。反正有关敌人的新鲜事情数不胜数,细细扯去,足够从太行山扯到长城外。
“突厥人是属狼的。只尊重比自己牙齿尖利的,遇上比自己更狠地,立刻会摇尾乞怜!”
来自友军弟兄们立刻纠正这个比方的不恰当之处,“那是野狗,狼不会摇尾巴!”
“反正不管是狼是狗,咱们都得将它打回去!”被纠正者大声强调。
“废话,要不咱们大老远干什么来了?难道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到处烧杀抢掠?”这又是大伙共同的话题和目标。无论上位者对这次行动寄托以什么不为人知的希望,底层士兵的心地却像远山顶端未融化的积雪一样单纯。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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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谈进行得卓有成效。至少李建成是这样认为。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以后很久,他依旧涌不起半分睡意。
李旭没有拒绝新皇帝杨侑赐给他的博陵郡王名号,这说明他本人对唐王家族依旧身怀好感。河东兵马和博陵军之间也没有发生任何预计中的相互排斥的行为,对于两路大军由李旭统一指挥的问题,左路军将士也默契地采取了欢迎的态度。这些进展都让李建成的心情感到舒畅,他把眼前的良好表象视为收拢旭子到自己手下的第一步。至于即将发生的恶战,李建成心里倒不是非常在意。他不认为自己和李旭这一组合会输。在他的眼里,旭子是个非常有本事的将军,只是需要有人照顾好后路。而他本人所擅长的政务优势,恰恰能弥补旭子在某些方面的不足。君臣互补,还有什么情况比这更理想呢?若能长期地将这种互相依赖,互相信任的关系维持下去,不管塞外的敌人还是关内的对手,必然要被打得大败亏输,跪地请求宽恕。
“仲坚今晚有些心不在焉!”看到李建成高兴得像刚吃了糖果的孩子般,行军长史陈演寿忍不住出言点醒。“跟世子说话时,他的眼神一直向窗外飘。肯定有些事情不想挑明。那个崔郡守和赵司马对咱们的态度也很冷淡,话里话外都好像提着十足的戒心!”
“仲坚与咱们刚刚开始合作,肯定会留一些心眼。你想想他这些年来屡屡被人从背后捅刀子,怎可能这么快就坦诚相见!”李建成笑了笑,丝毫不以陈演寿的提醒为意。
现在的旭子不是当年的旭子,当年的旭子光棍一条,什么都抛得开,什么都放得下。而现在的旭子拥有六郡之地,数万大军,即便自己想做些事情,肯定也要考虑考虑麾下将士的感受。作为有过相似经历的人,李建成认为自己能充分了解旭子的苦衷。至于崔潜和赵子铭等将领的冷淡,他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表现。大伙原来都唯李旭一个人马首是瞻,猛然间今后的命运都与河东李家联系到一起,难免会有些迷茫。过上一段时间这种迷茫就会淡去,他们会感受到李家的真诚,也会感觉到他李建成对属下的照顾。
“不仅仅是戒备。”陈演寿对谋主的盲目乐观无可奈何,不得不将措辞加重了些,“是一种敌视。就好像咱们做过什么对不起或正在做旭子的事情般。即便是敷衍,也非常不情愿!”
“是么?”李建成轻轻皱起眉头,“陈叔是不是多心了。军中的汉子,不太注重礼节也是正常!”
“我怎么会挑人家的礼节问题。”陈演寿有些哭笑不得,“况且他们对我一直很尊敬。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尊敬!”
这就是世子和二公子的区别。世子只要对人好,就是一相情愿的好。看人不顺眼,也是哪里都看不下去。而二公子就冷静得多,懂得会反复权衡利弊,不以内心好恶与人相处。如果对方能给他带来帮助,哪怕一直冷眼相对,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地凑上去,慢慢缓解彼此之间的隔阂,甚至主动忽略对方的道德缺失。而如果那个人不堪大用,或是存在威胁,二公子则会敏锐地感觉到危险,或躲开此人,或主动出手“解决”问题。
李建成听出了心腹幕僚说话语气中的嗔怪意味,笑了笑,郑重地许诺,“慢慢来,慢慢来!日久见人心!一时有什么误会也不打紧,天下不会有解不开的结。况且他们都很佩服仲坚,只要仲坚不起异心,别人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问题就出在仲坚在这里人望太高上!”陈演寿低声叹息。“这些日子,无论民间和军中,我都详细查访了一下。仲坚的口碑非常的好。有人百姓甚至刻了他的名号挂在家中,说是能辟邪祈福!”
“是么?”李建成终于皱起了眉头,低声反问。“仲坚总共在博陵任上不到三年,还有大半时间四处征战。除了稍微安定外,他能给地方上带来什么真正的好处?’
“这就是好处啊。‘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话,世子听说过没有?况且这大隋朝的官儿,根本不需要给百姓切实好处。只要不刻意糟蹋,老百姓就把你当活菩萨看待了!“
“陈叔是说,仲坚对百姓比父王还好?”李建成最后一句话有些抵触,沉着声音追问。以他的治政经验,太原李家所辖范围内百姓的日子是最安宁富足的。官吏相对廉洁,徭役轻,赋税也少。否则李家举起义旗的时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
“咱们起兵之前,唐王对治下百姓的确非常好!”陈演寿耸耸肩,回答。
“陈叔有话说明白些,这里就咱们两个,没必要绕弯子!”李建成将声音提高,笑着吩咐。父亲给自己指定的这个行军长史经验丰富,心机深沉。但最大的毛病就是说话喜欢兜来兜去,从不肯让人直接达到目的地。
“今天仲坚答应保障咱们的粮秣供给时,崔潜皱了两次眉。脸上的表情好像咱们是远道来就食的骗子!”陈演寿想了想,说出自己今天第一个发现。
“五万多人马嚼裹,搁哪都不好应付。姓崔的是文官,当然想替旭子省些钱财了!”李建成一边安慰陈演寿,一边将崔潜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世子说武士矱负责筹集粮草辎重,让河东兵马衣食无缺时。崔潜、赵子铭和仲坚三人都好像楞了一下!”
“士矱出身商贾,父亲却委以要职。这种用人不拘一格态度的自然会令人吃惊!”李建成想了想,尽量拣自己喜欢的方面回答。
“咱们来的路上,有些屯田百姓的装束,是明显的太原、寿阳一代的风格。”陈演寿知道李建成心里已经有了想法,索性直接将答案抛了出来。那些人来河北肯定不足一年,所以还没有完全被当地人同化。对于战乱时期的诸侯来说,人口便是实力的象征。掠夺其他豪杰的人口,等于在变相消弱对方的实力。
“不是仲坚要他们来的!”李建成叹了口气,终于承认陈演寿所陈述得是事实,“我也听说过,元吉借着保障军需的名义,私下藏了很多财帛!可这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即便查出来,又能将他怎么样?百姓们该逃的也逃了,总不能为了逃走几个百姓,就劝父亲治元吉的罪吧?!”
“世子是个仁厚的兄长。唐公也是一个慈父!”陈演寿跟着叹了口气,点评。“但这件事却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忽略的,特别是在仲坚眼里。他在博陵这几年,得罪的就全是些豪门大户,照顾的全是些升斗小民。元吉和地方官员勾结发财这件事,他肯定非常看不惯!”
不但李旭看不惯。其麾下的文武官员估计没一个看得惯。如果不是为了安顿从河东远道而来的流民,博陵军根本不必着急开发涿郡。如果不是在涿郡投入了那么大的财力物力,也许李旭作出置身战场之外的决定会相对容易得多。这些话,陈演寿希望建成自己能想明白。不再需要他去分析。此外,李旭麾下的官员和传统的大隋官员差别非常大,相处到一起泾渭分明。如果李建成试图将两家整合到一起,这些才是他需要面对的第一组障碍。至于白天那些表面上的客套和有关兵马指挥权利的推让,反而是些无关紧要在的枝节。
令陈演寿非常失望的是,李建成可以理解李旭的感受以及河北官员的冷淡,却不认为这能对彼此之间的进一步合作造成多大麻烦。毕竟自觉的家族充分照顾到了旭子本人的利益,并对他麾下的主要将领都有所表示。“仲坚出身寒微,不肯忘本,这也是他的好处之一!”他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道。“所以父亲才如此器重他。我也一直乐于和他交往!”
“唉!”陈演寿又叹了口气,非常无奈,非常遗憾。“世子是不是打算收拢仲坚?”他明知故问,仿佛从没揣测过建成的如意算盘。
“当然!”李建成毫不犹豫地回答。“北上之前,父亲曾经跟我叮嘱过,无论仲坚提出任何条件,都可以考虑。”
“那世子准备给他什么条件?”陈演寿一边询问,一边继续摇头。
“到现在为止,仲坚只要求我与他齐心协力对抗突厥入侵。此外,没有提其他任何条件。他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也不会不知道进退,陈叔切莫小瞧了他。”李建成被笑得心里发堵,瓮声瓮气地说道。
长安是天子之都,历来打下长安,便意味着有了天子的福缘。以李家目前的实力和发展速度,恐怕三到五年之内就要荡平群雄,让天下重新恢复安宁。这些远大前景,李建成不相信旭子看不到。况且,被连年征战耗尽了元气的博陵六郡,也提供不了对一个帝王的支持。既然合作伙伴有远大前景,自家又未见得有问鼎逐鹿的希望,旭子又何必坚持与李家划清界限呢?
聪明人到了这种情况下,都知道该如何选择。哪怕心里有些不甘,也不会为一个看不到成功希望的目标带着那么多支持者去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在建成眼里,旭子虽然未必很聪明,却绝对不是一个赌徒。所以,他才对收服对方抱有极其强烈的自信。但陈演寿的笑容却那样诡秘,诡秘得令人背上发冷,心里发毛。
他希望陈演寿能收起笑容,好好跟自己说几句真正有用的话。他是一军主帅,唐王李渊的继承人。不需要别人像引导小孩子般引导。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他会认真听取每一个有用的谏言。
陈演寿却不丝毫不体谅人的心情,继续笑着询问,“如果仲坚肯重新投入李家帐下,世子准备如何用之?”
“自然是待之以诚。当年,我几这么说过。现在,我还会这么待他!陈叔以为如何?”李建成气恼不过,索性直接把问题给踢了回来。
当年初次认识到李旭的才华时,父亲的确这样询问过他们三个兄弟。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个都给出了各自的答案。如今,这个机会重新来到了面前。李建成依旧认为,自己当初的见解没什么错。
主从之间,贵在相容相知。如果自己接替了父亲的王位,肯定会充分信任那些贤才,远离那些小人。对待仲坚这样有能力,品行又好的俊杰,就应该如苻坚之待王猛,言听计从,推心置腹。
“如果他要求你处置元吉、世民,或者长史顺德、窦庸呢?”陈演寿笑的笑容愈发神秘,愈发让人心里忐忑不安。
李建成楞了一下,反驳的话脱口而出“他怎么会提这样的无理要求?!”但一瞬间,他便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事情极有可能发生。元吉喜欢骏马、美女和金子,世民做事不择手段,长孙顺德和舅舅窦庸,都是有名的喜欢收受礼物,将来肯定是贪官。以李旭的性格,未必能与这些人长久相处。同殿称臣,即便他不找对方麻烦,对方也不会放过他。
“陈叔,那你说我该如何用他?”想到这,他终于失去了自信,长揖及地,郑重向帐下第一智者请教。
“如果仲坚真的肯投入唐王帐下!”陈演寿顿了顿,好像对此非常不确定,但又不忍破坏别人的希望般,迟疑着说道,“有一种用人方法,叫做贾生之用。不知道世子有没有听说过?”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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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生之用?”李建成皱起眉头,顺着陈演寿的语调生硬地重复。他不理解陈演寿为什么把百战百胜的仲坚和汉代有名的怀才不遇书生贾谊相提并论。在他看来,二者根本没有类似之处。贾谊终生郁郁不得志,而李旭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封了郡王,骠骑大将军。爵位和官职几乎都到了人臣的极限。至于脾气秉性,仲坚虽然为人洁身自好,却绝非一个死较真儿的家伙。只要别人不过分针对他,他未必会主动找别人的麻烦!
“对,贾生之用!”陈演寿非常认真地强调。“贾生活着的时候一直未被委以重任,但在他生前死后近二十年里,两代大汉天子却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他提出的治政理念。别人为其怀才不遇而叫屈,在老夫看来,论及古今帝王相待臣下之隆,罕有若贾谊者!”
“陈叔目光独到!”李建成自认不是个笨人,已经完全明白了陈演寿想要表达的意思。但他却非常不赞同这个提议。眼下他急需一个百战百胜的名将来压一压弟弟世民和刘弘基、殷开山、侯君集等人的风头。费尽力气将李旭招于麾下却束之以高阁,岂不等于看着世民的势力一天天发展壮大么?
见少主夸了自己一声便不再言语,陈演寿心里愈发感到失望。关于李旭到底最后肯不肯替建成效力的问题,他一直持怀疑态度。凭心而论,自家主公李渊和少主建成的确待李旭不薄,又是封王,又是拜将。可这种种好处是建立在利益交换基础之上的。恐怕在对方眼里,目前的唐王李渊与当年的大隋天子杨广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区别。即便勉强分一分高下,估计也是杨广对李旭的情分更真挚些。至少他在不断给李旭加官进爵时,没考虑太多的回报与利用问题。
既然如此,世子建成若想打动李旭,必须拿出些更让人看重的东西来!封之以高官显爵?哼哼,即便没有唐王李渊假杨侑之手的封赏,凭着手中的数万精锐和六郡地盘,李旭自己上表讨个王爷的名号,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东都越王和江都天子那边可能吝啬么?传言大隋公主带着嫁妆就等在黄河边上,时刻等着李旭前去迎娶呢。授之以钱财?李旭若真的是个贪财的,就不会在六郡推行那些至少要三、五年光景才能看到收益的屯田养兵新政了!威之以兵?不来涿郡之前不知道,到了涿郡之后,陈演寿才发现所谓的河东甲士与博陵精锐之间的差别到底有多大。他曾经大胆地假设一下,虽然心里万分不愿意这种情况的发生。倘若李旭不顾突厥人南下在即的风险,决定誓死维护东都那位天子的威仪。他率领博陵精锐西进,两个月之内,河东各郡没有任何城池能保得住。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他麾下那点兵马根本不够个给博陵精锐垫马掌。世子建成麾下这五万“精兵”,顶多也只有且战且退的份儿!即便李家把全部兵力都调过来,刘弘基、李安远、慕容罗、王元通、齐破凝等这些旭子的旧交都肯出全力跟他拼命,也顶多是把博陵军赶回河北去。若想一战而吞并六郡,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当然,河东李家除了兵力之外,还有一个李旭永远无法比拟的人脉优势。唐王可以借助各地望族、豪门以及昔日同僚好友的支持,从各个方向去抄李旭的老巢。但那样一来,双方谁也落不下什么好处。即便能打败李旭,河东李家也耗尽了自己所有积蓄下来的资源。没有个三年五年的时间恢复元气,根本不用再去想“问鼎逐鹿”四个字。
既然利诱和威逼两种办法都行不通,李建成先前所说的,待之以诚的想法反而成了一个好主意,但关键在乎于这个“诚”字体现在哪一方面。旭子已经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兄弟义气,儿女亲情,未必还会看得像少年时那样重。李建成想跟他推心置腹,人家却未必对河东李家不心存忌惮。如此,在陈演寿看来,目前李建成手中剩下的唯一可以让旭子动心的条件,便是代表河东李家,答应旭子全盘接纳他在河北六郡所推行的各项新政。
想到这,陈演寿不甘心提示,“世子一路行来可曾发现,同样是经受战乱,上谷和涿郡两地与河东、京畿各郡的差异?”
“看到了。仲坚的确有料民之才。不过我认为战场上更能发挥他的长处!”李建成点点头,目光平淡依旧。
“若河东各地也照此治理呢?”带着最后的一分期待,陈演寿继续追问。
“那需要一些时间吧。眼下咱家的精力主要还放在战场上。而旭子在此试行了两年多均田之策!”李建成想了一会儿,很郑重地回答。
‘无须立刻执行,世子只要给仲坚和他身边的那些人一个承诺!’,陈演寿在心里大叫,嘴巴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陈演寿私下认为,旭子当初之所以不顾得罪六郡豪门,得罪洛阳留守的权贵,在河北与河南两地推行均田令,恐怕与他自己的出身密切相关。作为一个不曾忘本的寒门子弟,李旭总在不知不觉中就会把流离失所的百姓当作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辈。这才导致他的很多举措看起来既疯狂大胆,又倔强得匪夷所思。
如果李建成可以代表李家作出在目前李家控制各地和将来全天下推行均田、科举和尚武三策,那样,受到李家恩惠的就不止是旭子一个人。他自己,他背后所站立的那些寒门子弟、贫困书生、底层将士,以及他的父辈、亲朋,还有全天下与他际遇相同的人,都将是新政的受益者。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李旭即便不看好建成的前途,也会毫无保留地辅佐他。
这才是真正的“贾生之用”,高官显爵都不是必要,旭子本身就已经拥有的足够的官职和爵位,不需要人锦上添花。他所坚持的那些治政理念,他所为之付出了无数代价,并且不屈不挠坚持着的东西,才是其内心深处最珍视的!如果世子建成肯替他完成这个心愿,旭子这辈子也不会辜负建成。相反,如果建成拿不出这种魄力来,陈演寿认为,即便李旭将来李旭归顺于河东李家,也不会甘心被一个声望、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驱使。
“陈叔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李建成终于察觉到心腹幕僚脸色不太正常,打了个哈欠,笑着追问。
“仗可能一两年之内便会打完!”陈演寿已经冷透了的心又冒出了几点小火星来,将出口的话再度烤热,“有了这次北上抗击突厥之功,世子的声望必如日中天。但由乱入治却是个非常耗费时日的事情。政务本来就是世子所长,世子欲想令唐王始终眷顾如前,手握十万雄兵,未必及得上让世人心里念一个‘好’字!”
“陈叔说得对,但具体该干些什么,还需要从长计议!一时真的很难作出决断!”先是一愣,紧跟着眉头拧做一团。再度沉吟了良久之后,李建成终于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况且父亲那边对戡乱安民的事情自有安排,不可能让我由着性子施为!”
“世子想得也有道理。陈某有些心急了!”看到李建成如此,陈演寿咧了咧满是白须的嘴巴,低声致歉。
“我知道陈叔一切都是为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顺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干涩的眼睛。“今后有什么话,还望陈叔像今天这样知无不言!”
陈演寿笑着躬身,“陈某记下了,世子早点安歇吧,时候不早了!”看到对方没有继续深谈下去的表示,他主动捏掉了心里最后几颗火星儿,拱手告别。
李建成微笑着将对方送出二门,执晚辈之礼告别,然后又微笑着返回自己的书案边,抽出一叠洁白轻软的绢纸,提笔在上面勾勾画画。陈演寿今天想表达的意思他其实完全听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样做,有可能永远将旭子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但他却不敢那样做,不是不愿,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大周和大隋两朝最后其实都毁在了世家之手。父亲李渊私下里不止一次得出类似的结论。而李旭之所以屡屡被无怨无仇的刁难,陷害,也主要是由于他的出身问题。他是条山涧里蹦出来的黑蛟,一群养在池子的锦鲤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在其长大之前将其消灭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无异于想毁掉整个养锦鲤的池子,将它与山涧、大河混为一体。
天下群雄中,不止窦建德一个人从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养分。目前李家治下的义宁朝,也借鉴了相当大一部分均田和垦荒政策。但将均田、科举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动的吃下去却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应旭子,换了父亲李渊亲自来恐怕也不敢贸然作出这个逆天的决定。
不像博陵军这边,李旭麾下的将领、心腹大部分来自普通人家。目前帮助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却包括裴寂、刘文静、柴绍、长孙顺德等豪门子弟。这些人每个人背后的都站着一个硕大的家族,根深叶茂。父亲李渊攻克龙泉后,坚持无论出身高低贵贱有功同赏时,已经被刘文静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话,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拢,父亲身边的裴、刘等人便立刻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从唐王继承人的位置上拽下来。
为得到一个李旭而失去父亲身边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么?李建成手中的笔涂涂抹抹,将写好的字迹又涂成一团黑。这是个非黑即白的赌局,到底压哪边,他不敢下注。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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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不想赌,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式。却没想到问鼎逐鹿本来就是一场赌局,无论他愿意不愿意,自从李家起兵的那一刻,他已经把自己的全部所有压了上去。胜,则是惠及几代的荣华富贵,败,则一无所有,包括性命也要赔掉。此外,还有另一个赌局早已经展开,那就是有关唐王世子之位争夺,同样是没有任何退路,同样是输者要血溅五步。
对于后一场赌局的认识,同为李渊之子的李世民则要比自己的哥哥清醒得多。当发现父亲在明里暗里大力巩固哥哥的地位之后,非但没有立刻收起自己野心,反而想尽一切办法,力图挽回自己目前的劣势。
父亲不会直接向自己出手。作为家中曾经最受宠爱的儿子,李世民始终坚信这一点。父亲一方面需要自己替他领军出征,虽然自己偶尔会犯一些小错误,但在这个乱世中,将兵权交给自家人远比交给外姓安全。这也是哥哥在太原起兵之后虽然毫无建树,却依旧能坐稳左路军统帅之位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李世民认为父亲需要自己这个不安分的挑战者来向哥哥施加压力,督促他尽快成熟起来,以便将来接过李家家主的重担。
有了这两条安全保障,李世民就可以做一些稍微出格,但不非常明显出格的举动。如自己建立自己的用人***,大力结交父亲身边的宠臣等。这些零敲碎打的小动作虽然表面上对哥哥的位置和家族的团结和睦造不成太大威胁,但对于李世民个人势力的培养却有着非同小可的帮助。
自从李建成和李婉儿领军北上后,留在京师附近的将领们几乎都得到了二公子的刻意接纳。有的是几匹好马,有的是一把好刀或者好弓,还有的则是纯粹的军事理论上的交流与往来。对于武夫而言,这种交流很普通,代表不了什么重大意义。然而,随着礼尚往来的次数增多,李世民府中的客人渐渐就多了起来。
对于不愿意卷入兄弟之间争执的人,李世民保持了应有的尊敬。刘弘基目前已经被李渊从他的麾下划分出去,单独领一哨兵马去“援救”东都。临行之前,李世民不但将自己收集到的所有弓箭都从库里调了出来,无私地交给刘弘基使用。并且亲手将从皇宫里抄出来的一幅柳叶甲送到了刘弘基营中。武士矱现在身居要位,为了避嫌,不能再主动到二公子府上拜访。李世民就托了父亲身边的一位重臣,向朝廷举荐武士矱的亲哥哥为司农卿。虽然这位武家兄长是个有名的老实头,不可能给任何人任何形式回报。
对于一直跟在自己的亲信,李世民则努力为他们争取合适的待遇。如今,长孙无忌已经是四品通议大夫,宣威将军,汾阳县侯。普通士卒出身的侯君集也有了中散大夫、明威将军、岚城伯的诸多头衔。其余一同打天下的弟兄,也都凭借战功获得了不错的地位。‘二公子处事公允,不以出身待人’这是弟兄们发自内心的赞誉。
对于其他原来不归自己统属,但有心与自己结交的人,李世民更是给了他们合适的回报。如因伤没有随娘子军北上,留在京城卫戍九门的丘师利兄弟,孙华的结义哥哥白文晋等,都屡次得到了他的“无私”举荐。
除了不问出身门第结交各种朋友之外,对于所有可能为家族出力的机会,李世民尽量不放过。他不争功劳,不问报酬,只管用心去做事情。几次发生在京畿附近的旧隋势力反扑,都被他迅速扑灭在了起始状态。如此一来,即便对二儿子过去表现有所不满,李渊也不忍心将其冷落太久了。刚巧薛举吞并唐弼部众,率军六万,号称三十万骚扰扶风。唐王李渊便不得不再给二儿子一个表现机会,命令他带着右路军五万兵马西进,到大震、安夷两关抵御薛举。
接到父亲的命令,李世民立刻举荐丘师利的弟弟丘行恭做副将,侯君集、长孙顺德为右一领军、右二领军,长史无忌为行军长史。武士矱侄儿武克臧为司仓参军。京兆郡丞白文晋为军司马。并举荐齐州进士房玄龄和大儒王圭的得意门生杜如晦为记事参军。这些人能力和品行素为李渊所熟知,所以没有任何阻碍相关委任就被批复了下来。
大军到了扶风郡,李世民立刻在杨广行宫岐阳宫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谈。参加的者除了长孙顺德、长孙无忌、侯君集等几个固有心腹外,又增加了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三人。密议开始,李世民毫不隐瞒地承认自己受到了父亲的刻意冷落,并且将目前哥哥所处的有利条件一一挑明。他告诉自己的所有心腹,自己不认为哥哥有能力接替父亲的职位,进而给所有人一个光明的未来。为了避免将来大伙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必须想办法让父亲认识到兄弟二人在能力上的巨大差别,尽早放弃对自己的固有成见。
听完李世民的话,长孙顺德、侯君集等人都很着急。特别是长孙顺德,因为谋事过于偏向李世民,已经被李渊从左膀右臂的位置赶到了李世民麾下。这等于他今后的所有前途都与李世民的个人前途息息相关,不得不绞尽脑汁为对方谋划。
着急归着急,大伙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却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对策。毕竟建成的世子地位确立以久,并非轻易可以撼动的。况且唐王李渊的态度也决定了大伙的态度。自从他大张旗鼓地送李建成及其麾下健儿北上之后,李家门下大部分核心重臣就主动和李世民疏远了距离。
“唉,李某命薄!”看众人除了抱怨之外束手无策,李世民摇头,喟然长叹。
“唐王在此事上,的确过于偏向世子!”长孙顺德跟着叹气,花白的胡须上下抖动,看上去就像一团染了霜的枯草。
“依属下之见,唐王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他的春秋不高,应该有很长时间考虑这些事情。”对李家兄弟之间龌龊,房玄龄虽然早就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二人之间已经到了这种水火不同炉的地步,楞了一下,迟疑着安慰。
“并非我危言耸听,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哥为人虽然宽宏,但此番南下的功劳却绝大部分为我和尔等所立。一旦父亲百年之后,兄弱弟强…..”望着面色不一的众人,李世民低声解释。
兄弱弟强,至少在北方对抗突厥人的战争没打起来前,外界的感觉是这样。以唐王李渊目前的权势,也难怪李世民担心自身安危。最是无情帝王家,李渊若是当了皇帝,建成和世民二人的关系就像当年的杨勇和杨广。虽然瓦岗军所书写的檄文中,厉声谴责了杨广杀兄夺位的罪行。但如果换了杨勇当皇帝,恐怕他也无法包容一个曾经统领四十万大军征服整个江南的大将军弟弟吧!
“二公子可以韬光养晦,或者暂时少领军出征,避一避世子的风头。也许在唐公心中正希望你这样做!”本着儒家的思考,房玄龄继续劝告。兄友弟恭,是他认为理想的家庭成员相处标准。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劝有些愚,但给别人出主意手足相残的事情,暂时他还做不出来。
长孙无忌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问题是现在二公子无法不出头。四下里全是敌人,总不能躲在京师里不出战。若战,旁人必然会将二公子和世子的战果相互比较!”他耸耸肩,以奚落的语气继续补充,“还好北上对抗突厥的人中还有个李仲坚,否则,我等说不定就要披发左衽了!”
“即便击败了突厥,大部分功劳恐怕也是李大将军的。他出道七年来只败过一次。”侯君集冷笑了一声,尖刻地指出。对唐公借李旭之手给世子建成创造成名机会的做法,他非常之不满。既然是涉及到中原生死存亡的战争,就应该派遣李家最强的人出马。派一个连仗都不会打的世子去做什么?打胜了当然能借机稳固地位,可万一败了呢?毕竟突厥人起了倾国之兵。
“此战恐怕即使挡住了突厥人,也是惨胜!”说道军事,一直保持沉默状态的李靖突然开口。他自从成为李世民的幕僚后,所有密议都有机会参与。但以心肠毒辣而闻名的他却如同换了一个人般,很少再给谋主出什么祸害人的歹毒主意。
“惨胜?”刚刚在话语里还带着抱怨意味的侯君集立刻跳了起来。“药师何出此言,难道你没听闻了李将军之名么?”
“应该不会战败吧?毕竟有长城为屏障!”长孙无忌的注意力也被李靖的话所吸引,皱着眉头追问。
他们都不希望李建成凭借此战获取赫赫声名,但他们内心深处却绝不希望看到中原输掉这场战争。虽然输掉了战争后,李世民将顺理成章地取代其兄的地位。
在这一刻,他们毕竟还都是中原人。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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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将军用兵的确有独到之处,博陵将士也的确是天下致锐,但他们毕竟势力单薄了些!”见众人都将疑问且略带愤怒意味的目光看向自己,李靖忍不住露出了一脸苦笑,“在下也期望李将军能顺利将突厥打出去,可博陵将士还没从上两场恶战中缓过元气来,始必可汗就起了倾国之兵南下。以疲惫之师对虎狼之众,就算李将军有百战百胜之名,此番李某也没看到他的胜算在哪?”
“你当然看不到!雁门关之战的时候,很多人也看不到!”侯君集最近一直看李靖不太顺眼,冷笑着讥讽。“可雁门关一战,突厥人照样被二公子和李将军联手打得溃不成军!”
“此一时,彼一时。上次大隋天子的余威仍在。天下源源不断有兵马往雁门勤王。”李靖被噎得脸色微红,大声争辩两次突厥南下的差别。“况且那次是二公子与李将军联手,而这次换了世子前去!大伙刚才也说过,领兵打仗,并非世子所长!”
“那也未必会输掉!”见对方拉出李世民做挡箭牌,侯君集哼了一声,悻然坐回自己的座位。
“李某只是多算不胜,少算胜而已!”李靖顺口抛了一句兵书上的名言,为自己装点门面。“在李某看来,北方战事的确不十分乐观!除了李将军和二公子,当年雁门之战的英雄或者因故不能前去,或者已经作古。博陵将士的确独木难支!”
这话侯君集无法反驳。当年雁门之战出力较多的几个英雄中,云定兴已经病故,阴世师刚刚被李渊斩首。尧君素和曲突通两名虎将此刻正被河东兵马团团困在两座孤城之中,如果坚持不肯投降的话,早晚都是被擒杀结局。
“此外!”见气焰最嚣张的侯君集被自己说得神色黯然,李靖缓了口气,继续强调,“突厥人南下不仅仅是因为中原内乱,据李某在马邑所知,前年春天、去年春天、今年春天,连续三年草原上都旱得厉害。而今年冬天又来得特别早。眼下中原战乱不休,近期内根本不可能有大宗粮食向外输出。牧人不擅长积蓄备荒,每逢灾年都可能饿死人。连续三个灾年下来,如果他们再不到处抢点儿吃食,很多部落就要绝种!”
“始必可汗之所以从冬天准备到现在,恐怕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根本就没留退路。而中原起兵迎战的,到目前为止不过唐王、李将军两家兵马。仓促之间,两家兵马很难协调如一……”
他的话听得所有人心情沉重,但大伙却无法否认他所讲得句句都在点子上。一方涉及到生死存亡,而另一方却各怀心思,即便孙吴复生,估计也要自叹命苦了。而一旦战局发展真的应了李靖的预测,大伙该如何面对呢?恐怕包括李世民在内的天下所有英雄,也不敢担保自己定能挽狂澜于即倒吧!
“世子一直非常欣赏李仲坚的才华,到了涿郡后必然会全力给其以支持。”长孙无忌先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后倔强地坚持。他非常不欣赏李建成那种略显懦弱的性格,此刻却巴不得李建成的性子越懦弱越好。最好到了涿郡之后立刻将兵权交给李旭,他自己退居后营对一切不闻不问,那样,也许一向擅长创造奇迹的旭子还有再度创造奇迹的机会!
李靖也看了一眼李世民,然后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措辞,“世子的确与李将军和得来。并且大敌当前情况下,他也不会给李将军任何擎肘。但河东兵马与博陵军之间毕竟有些差异,李将军如果把两家兵马同等而用,恐怕造成的疏漏更多!”
作为先前的对手和知兵宿将,他能一眼看出河东兵马的不足。靠收拢流寇和各地郡兵迅速膨胀起来的河东兵马战斗力非常普通,非但与名满天下的博陵精锐不能同日而语,比起刘武周麾下的马邑军和守卫长安的大隋郡兵都稍显孱弱。前一段时间河东兵马之所以能攻破长安,主要是凭借着数量优势和李家在关中、京畿一带的影响力。而塞上一战,李家的家族影响力与河东兵马的人数优势统统派不上用场。
在座的人中除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个没怎么上过战场外,其余都有独自领军的经历。因此不得不承认李靖说得都是事实。河东兵马的战斗力的确不甚强大,况且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很忌讳临时接手指挥自己不熟悉的队伍。他会习惯性地按照指挥自己麾下原班人马的方式调兵遣将。而一旦新队伍不堪所任,影响得就不仅仅是其自身所处位置那么简单了!
但出于个人的心愿,众人依旧期待着能找出些对旭子有利的条件来。“李将军熟悉涿郡地势,占据地利之便!”
“他也准备了近三个月时间,不至于应对得过于仓促!”
“李将军素有爱民之名!突厥狼骑乃远道而来的贼寇,战斗力能保持一贯的强悍!”
“药师兄忘记了考虑窦建德的力量!他刚刚跟李旭结了盟,并将放弃前仇之原因公告于天下!”听众人议论了一会儿,长孙无忌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显然自己也不相信窦家军有挡住狼骑倾力一击的可能。
“窦建德是个流贼性格,只想占便宜不愿意吃亏。”李靖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对窦建德的为人非常不屑。“他之所以肯出头,看中的是给李将军帮忙可以占大义的名分,事急时肯不肯拔刀相助却非常难说!”
‘除了李仲坚那个痴人,谁肯做没有半点儿好处的事情!’房玄龄耸耸肩膀,笑容之中充满了苦味。有些事情他也看得非常清楚,但不能明白的说出来。包括唐王这次派遣左路军和娘子军北上的目的。如果不是冲着李旭名下那六个郡及其麾下数万士卒,河东李家肯一下子拿出手中尽三分之二的力量前去帮忙么?大伙今天在这里冲窦建德冷笑,别人看向长安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冷笑多少声呢!
‘但那个痴人却不知道吸引了天下多少钦佩的目光。’如果有可能,房玄龄希望自己也能处于和李仲坚同样位置。虽然李世民对他有知遇之恩,但像今天这种替别人出主意对付其自家兄长的推心置腹,却绝不是他的期待。
在房玄龄的梦里,他希望自己能坦坦荡荡地为天下百姓做一些事情。就像他当年在应科举时,写于试卷上的策论一样,‘勇于为公而懦于为私,幸于国战而耻于私斗。’这些年少时的热血之言已经被尘封很久了,但每每回忆起来,依然如野火一样将人烤得难受。
“如果药师与李仲坚易地而处,可有解决困境的办法?”想到这些,不顾自己的话有可能引起李世民的误会,房玄龄试探着问。话说完,一双眼睛再不敢看自家谋主,而是将殷切的目光全都投在了曾经指挥几千残兵将河东数十万兵马挡在长安城外十余日的“毒士”李靖脸上。
“李某只是就事论事。纸上谈兵,未必说得准确,也未必算得上良策!”李靖又看了李世民一眼,发现对方脸色依旧平静如常,心中稍安。他也希望此刻自己能处于长城垛口上,而不是右路军中。只可惜李建成有眼无珠,李婉儿对他误会极深,甚至有些恨之入骨。
现实总是不会尽如人意,眼下肯给他一展所长机会的,只有李世民一个人。而在这位年青的二公子心中,到底国事看得更重一些,还是家事看得更重一些,李靖没有半点把握。他只能先照顾了谋主的利益,然后在将心中的抱负一点点伸张出来。为了成名,他已经放弃了太多的东西,今后将不得不放弃更多。
‘也许他只是年青心急吧!’沉吟了许久之后,李靖在心中充满希望地揣摩。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又叹了口气,他清清嗓子,低声说道:“眼下始必可汗倾草原之力而来,再加上刘武周、梁师都这些内贼的接应,势若山崩。而我中原兵马在涿郡和雁门就像两只胳膊,死死地将突厥狼骑挡在长城之外。但长时间撑下来去,无论世子和李将军在涿郡,还是娘子军在雁门,都会支撑得非常疲惫。若想扭转整个不利局面,要么两路大军之中一路能够转守为攻,进入草原深处,逼始必可汗后退。要么再有第三路来自中原的兵马在关键时刻杀入战场,打始必个措手不及!”
众人的目光猛然一亮,然后又迅速暗淡。李靖的分析让大伙再次看到希望,但这希望却渺茫得如天外梵唱。
“哪来的第三路兵马,窦建德只是个流贼。他的人即便倾巢而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侯君集苦笑,摇头。
“别指望罗艺的虎贲铁骑,如果他不主动将铁骑撤到辽东去,始必还没胆子选择涿郡为突破口呢!”说道意外援军,长孙无忌也是满脸黯然。“如果薛举不窥探扶风……?”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跳入他的心里,让他充满忧虑的眼神猛然又亮了一下,然后快速转向了李世民。
“药师兄有没有办法快速击败薛举!”房玄龄再次开口,想法与长孙无忌如出一辙。“如果我军迅速击败薛举,稳定扶风,就有机会充当这最关键的一路兵马。”他越说声音越大,脸色不知不觉变得绯红如火。“二公子不是一直遗憾世子独得了抵御外辱之名么?我右路关键时刻杀上去,岂不是同样有力挽天河之誉。而将来世子即便容不下二公子,有这么大的功劳被天下人记着,他想必也不敢过分逼迫二公子!”
闻听此言,在座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向李世民。这的确是个两全之策,虽然完成起来非常非常艰难。在众人的注视下,年青气盛的李世民也紧张了起来,双眉紧紧皱成一簇,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以非常不确定地语气回应道:“如果咱们能快速击败薛举,我的确愿意领军北上。但你等也应该清楚,薛举来势汹汹,未必能那么容易击败他。而即便咱们能在两三个月内稳定扶风和关中,父王那边怎么考虑,我还不得不听从。届时能否赶得及长城上的恶战,也是非常难以确定……..”
“如果二公子下令,李某愿意与诸君一道竭尽全力谋划速胜之法!”没等别人向自己看过来,李靖毫不犹豫地承诺。
“末将愿意全力以赴!”侯君集也站起身,主动给李靖帮腔。越是速胜之策,他依旧不喜欢李靖,但眼下却非与对方争一口恶气的时候。
“请二公子决断!”长孙无忌跟着侯君集身后,低声催促。
“请二公子斟酌房兄之议!”一直没有开口的杜如晦也站起身,郑重建议。
见麾下群情汹涌,李世民也砰然心动。他不愿意给众人留下自己因私废公的印象,更不愿意被自己的哥哥比下去。内心深处,他依旧非常怀念当年与李旭联手血战雁门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非常疲惫,却在人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忘怀的回忆。
“如果可以在半个月内……”李世民紧握拳头,斟酌着说道。“半个月内击败薛举,咱们就可能在一个半月内稳定扶风和关中各地!然后向父王主动请缨……..”
没等他说完,话头迅速被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二公子请三思!”长孙顺德推开众人,快步走到李世民的身前,“与薛举决战,我们的损失会非常大。如果把握不好出塞的机会的话,有可能把狼骑的注意力全部引到自己身上!”
这话听起来非常不入耳,却让所有人微微一楞。薛举所部并非弱旅,如果过于急切寻求和他决战,长孙顺德说得情况出现的可能将非常大,那样,右路军将全军覆灭,以后非但不用再凭此与建成争夺世子之位,恐怕大伙连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长孙将军说得有道理!”看到了李世民在犹豫,杜如晦越众而出,与长孙顺德并肩而站。“杜某以为,世子之位的争执乃家事,北上抗敌却是国事。无论有什么理由,国事都要放在家事前面!”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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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事,家事,在这个很多人都想化家为国的时代,孰轻孰重,的确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清楚的事情。非但李世民一个人对此很是犹豫,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大总管罗艺,同样面对着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
放突厥人南下,与挡了自己道路的仇敌李仲坚拼个你死我活,这本来是计划之内争夺天下的关键一步。可随着草原上的事态越来越分明,罗艺也越来越犹豫自己当初盛怒之下作出的决定是不是稍显轻率了些?
虎贲铁骑目前驻扎在柳城,如果需要,罗艺可以在十天之内将其再度调到涿郡战场。可那样做,就要白白便宜了李仲坚和李老妪这对龌龊叔侄。特别是前者,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李老妪派兵跟始必可汗周旋的行为还可以理解,毕竟涿郡与河东都在突厥人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丢掉了河东,李老妪就丢掉了自己的根基。而李仲坚呢,他到底图个什么?涿郡大部分都是荒地,他守这片旷野有什么用?如果他想争夺天下还则罢了,偏偏怎么看此人都不像个准备争夺天下的模样。自己不去问鼎逐鹿,却要挡着别人成就王霸之业的机会,此等就实在太可恨了!这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简直就是成心跟罗艺大将军过不去。如果虎贲铁骑千里迢迢去救他,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自己对自己捅刀子!无论心里怎么别扭,罗艺都不能犯这个傻!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坐视李仲坚被突厥狼骑生吞活剥,罗艺又觉得非常非常地不甘心。自从出道以来,他这辈子几乎没遇到过对手。偏偏到了暮年,被一个初生牛犊顶了个大跟头。虽然去年博陵军直接击败的是罗成而不是他罗艺,可那种避重就轻的战术,比直接给虎贲铁骑当头一棒还令罗艺郁闷。那次战斗打击的不仅仅是罗成和他麾下的几个年青人,那次战斗等于直接打击了幽州群豪对争夺天下的雄心。如果连个刚刚崛起的李仲坚都收拾不下,虎贲铁骑拿什么去收拾实力比李仲坚强大许多的李渊、李密和杜伏威?
当天下像一颗熟了的桃子般唾手可得时,所有将士都恨不得罗艺带着自己迅速将其摘下来。可当大伙发现那棵桃树下还卧着一头孤狼,在吃桃子和被咬之间,很多人就不得不作出权衡。权衡的结果是,如果那头孤狼不死,大伙还是轻易别打桃子的主意为妙。所以为了自家将来的前程,罗艺必须要对即将发生在家门口的战争视而不见!
做这样的一个选择很痛苦。特别是面对着虎贲铁骑中的一些高级将领时,众人眼里狐疑、犹豫、甚至略带失望的目光有时简直能把罗艺逼得如芒刺在背。大伙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将,这十余年中的大半日子里,虎贲铁骑是作为大隋的国之利器而存在。随时准备用生命和热血捍卫背后的家园,几乎是贯穿了每名将领年青时代的誓言。而现在,他们要将年青时代所坚持的东西全部忘掉,要彻底地否定自己年青时代的人生目标和追求!试问,这个形同南北对折的急转弯,哪个人能轻易地将马头掉过来?
凭着个人多年的威望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幽州大总管罗艺暂时压下了身边的反对声音。但他知道那些迷茫和失望时刻在困扰着部将们,特别其中一些平时表现优秀者。他们之所以表现优秀,很大原因就是对心中理念的执着。而心中的理念越是执着,作出转变越是艰难。
“如果李仲坚稍微懂得一些变通多好!”白天在部将面前装得霸气十足,晚上躲回自己的书房里,罗艺就忍不住做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李旭不主动挡到长城上去,他罗艺现在的做法就会容易被部下理解得多,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是对多年理想的背弃。守卫这个国家有很多种方式,并不一定非得如李仲坚那样不计后果地蛮干。先保存力量将中原内部的乱象结束,然后再驱逐南下的突厥人一样是一种选择。古人不是说过要懂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么?突厥人不可能一口吃掉整个中原,与问鼎逐鹿的大事比起来,边郡上几块土地的暂时失去能算得了什么?
罗艺觉得李旭现在的行为很愚蠢。但他对这种愚蠢却很理解。如果再年青三十岁,也许他也会做和对方一样的选择。那时的他没有多少野心,也没有多少羁绊。有的只是年青、热血和一种叫做梦想的东西。而现在,他却不得不对自己的每一项决定担负更多的责任。
不像李旭那样毕生如浮萍般飘荡,即便在河北六郡也没扎下根。幽州大总管罗艺不同,他已经把自己的根扎在了幽州,十多年来,他和自己的部将、谋臣们已经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他做决定的时候,不能像李旭那样任性而为,他要为自己的家族考虑,为所有支持者的家族考虑,为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考虑。拥有的越多,肩上的责任越重。而责任越重,越珍惜付出后所得到的东西,舍弃时也就越发艰难。
李旭选择北上长城守藩篱,即便获胜,博陵军也将彻底沦为别人的附庸。此举等于舍弃了他自己和追随者将来去争夺天下的可能,牺牲不可谓不大。而罗艺如果赶在这个时候去给他帮忙,等于把幽州军争夺天下的可能也放弃掉了。失去无数英勇的将士,无数资源,得到手的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虚名。而虚名这个东西,罗艺在年青时就已经积攒得够多了,不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再增添一笔。
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并且为此不惜担负一些污浊。当然,如果李仲坚、李老妪和突厥狼骑拼个三败俱伤最好,虎贲铁骑挑选那个时候出现,则能收获最大的利益。
为了让利益最大化,罗艺不得不将准备做得充分一些。正月过后,他将虎贲铁骑再度移动,部分远上辽东郡,拿契丹和靺鞨两部的牧人练习练习纵马挥槊的功夫,另外一小部分,约千余骑由壮武将军步兵带领,潜回到蓟县,时刻准备提防异变的发生。为了让始必可汗的探子不怀疑幽州的用心,他还刻意让麾下心腹将领刘义方带领三千多步卒驻扎在居庸关上,摆出一幅时刻准备抄博陵军后路的姿态。这一招的效果非常好,不但始必可汗派来联络的使者非常满意,博陵军也被吓得赶紧派吕钦将军顶了上来,死死顶在居庸关外的延庆堡和大小翻山。
作为善意的回报,突厥天可汗始必给幽州送来了一杆狼头大纛与安乐可汗的封号,并且许诺在南下之后,狼骑对幽州各郡秋毫不犯。如果顺利打下中原,则将割让河间、渤海等数郡为安乐可汗做牧场的好处。在受到始必的嘉奖同时,幽州大总管罗艺同时还收到了“魏公”李密的信函。在信中,已经得到窦建德、李渊、杜伏威等人一致口头拥戴的李密以各方割据势力的总盟主口吻,敦促罗艺不要上李仲坚的当,不要为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隋做无谓的挣扎。当然,这个要求也不是无偿的,作为回报,李密在一个月内连续三次升了其部下一个名叫罗成的年青将领官职。让他直接成为马军副总管,北海郡侯,与单雄信一道掌管瓦岗军战斗力“最强大”的骑兵。
罗艺不在乎李密的示好行为,对于这个咋咋呼呼的“盟主”大人,他半点儿尊敬都欠奉。但他却忍不住将对方的信放在书案边,一看再看。信中所提的罗成,正是他失散了大半年的儿子。这半年来,罗艺的心几乎都空了一半儿。有时听人说儿子在窦建德麾下做县丞,有时又听说儿子恼了窦建德,挂冠离去。每次有类似消息传到幽州,他都会担心上许多天,同时对李旭的恨意又增加几分。而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去了李密那里,准备借李密麾下的兵马北上,与自己南北夹击昔日的敌人。并且,通过信使的口,罗艺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成熟了许多,并且身边有了一个来历极其神秘,却温柔异常的女人。
“这小子,娶了媳妇,也不跟我这当爹的吱一声!”又看了一遍李密的来信后,罗艺笑着骂道。此刻,他心中不但有对未来的憧憬,还有一个父亲对儿子即将长大难以掩饰的骄傲与满足。他罗艺之所以争这个天下,还不是全是为了孩子们么?想到将来儿子罗成坐北朝南,挥斥方遒的模样,他就觉得现在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所有付出也全都值得。
无论别人怎么劝谏,他都不准备再改变主意。这些人总有一日会理解他今天的选择,并从中分享到应得的收益。包括那个远道归来的步兵将军,罗艺没想到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鲜卑后裔,此人居然对中原和塞外分得那样清楚。自从回到蓟县后,就三番五次提出反对意见,三番五次被自己当众呵斥却屡教不改。
想到爱将的执拗模样,罗艺不得不再做一些补充措施。步兵将军回蓟县时,所带领的那一千虎贲都是他的嫡系。如果实在没法劝服此人,罗艺将不得不剥夺其调动兵马之权,免得这个倔强的家伙哪天想不开作出什么导致抄家灭族的事情来。
“来人,传本帅将令!”罗艺抓起一支令箭,犹豫着喊道。他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但是心腹亲兵,还有几名将领和幕僚都跟着跑了进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刻涌现在幽州大总管心头,强压着涌了满脸的震惊,他厉声喝问。“孤只是喊亲兵进来,这么晚了,你们都跑来干什么?”
鹰扬郎将卢矩、怀化中郎将范恒大、行军长史秦雍、虎牙郎将曹元让,几乎留在蓟县的幽州军高级将领都陆续跑进书房。涌动的人头让罗艺心中稍微安定,他知道,如果有兵变发生,肇事者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心腹阵容保持得如此齐整。
“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秦长史,到底什么事情让你们如此慌张?孤平时说过的话呢,忘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一道跑来到底干什么?”安定了心神之后,罗艺又迅速恢复了虎贲大将军的威严,目光从部将们的脸上逐一扫过,同时大声质问。
他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震惊和忧伤,挂在每个人的脸上,无论年青一代还是正在老去的一代,几乎个个发自赤诚。片刻后,他在自己心腹长史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
“禀,禀告大将军。步,步校尉,步校尉自刎了!”老长史秦雍抽泣着汇报,根本没注意自己口里所说的都是大伙多年前的旧官职。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五章 无名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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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罗艺腾地一下站起身,抓住老长史秦雍的衣襟喝问。他身材魁梧,膂力非常人能及。此刻虽然是单手发力,也将秦雍硬生生从地面上提了起来。被衣领勒住脖颈的秦雍登时脸色被憋得青黑,双臂无助地在半空中挥舞。直到几名同僚一齐上前扯住罗艺的胳膊,才喘过一口气,泪流满脸,“步,步校尉自尽了!”
“步校尉,你是说得步兵?”罗艺无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重重再度跌回自己的座位。
“是步将军,壮武将军步兵!”老长史秦雍抹了把脸,喃喃地回应。
“你们确定过了?是他?”罗艺仍不甘心,待着几分期待追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四下里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沉默。在沉默的哀伤之中,虎贲大将军罗艺的脊背迅速驼了下去。半晌之后,他苦笑着抬了抬手,“别干站着了,走吧,跟我一道去送送步将军。”
众将领们轻轻点头,跟在罗艺身后慢慢走出帅府。天已经渐渐开始变暖了,几株早春的杏花从墙角上探出头来,被灯光一照,鲜艳如火。风吹过,立刻有雪片一般的花瓣簌簌而落,绕在人身体边,衣袖上,久久不肯散去。
校场附近早已站满了人。闻讯赶来的将士们将步兵的临时居所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都不相信素来以勇武闻名的步将军是自杀身亡的。步将军正直,勇敢,打仗时候从来都是冲在队伍的前面。这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他又何必用自杀来逃避现实?。
见到罗艺到来,弟兄们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通道,目送自家主帅走入步将军的居所。如果说在虎贲军弟兄们心中,还有谁威望比步将军高的话,那就只是主帅罗艺了。在大伙的印象里,罗将军当年比现在的步将军还正直,还勇敢,还宁折不弯。
但两个同样很正直的人却未必合得来。跟着罗艺身后的秦雍等人都知道,壮武将军步兵被主帅冷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日子,大伙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军营这边,以免性情刚烈的步将军因为三番五次被自家主帅斥责而作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来。却谁也没想到,他用这种最激烈的方式来抗议主帅的固执。
作为一个传统的军人,自杀是一种非常懦弱的行为。正所谓文死谏,武死战。真正的武者无须像谋士那样,因为受到了主公的冷落或者谏言被拒绝,便以生命捍卫自己说真话的权利。他们的归宿应该在沙场,哪怕受到了猜疑,哪怕是心中有难以忍受的委屈,他们也应该单枪匹马冲到敌军当中,轰轰烈烈地厮杀一场,轰轰烈烈地倒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地抹了脖子!
但虎贲军中众将却无人敢瞧不起步兵的选择。哪怕是像曹元让这种嚣张的年青人,尽管平时非常不屑老将们的迂腐,面对着那具平平静静倒下的尸体时,目光中也充满了敬畏。
也许是出于对于二十多年戎马生涯的留恋,临行之前,悍将步兵曾经仔仔细细擦拭过自己的铠甲。从护肩到护胫,几乎每一片甲叶都擦得一尘不染。所有铠甲组件以及头盔、护面都摆放在矮几一角,端端正正,伸手可及。仿佛只要闻得战鼓,甲胄的主人随时都可以披挂起来,重新走上战场。
但是,那具倒在铠甲前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听见鼓声了。在二十多年戎马生涯中杀敌无数的步将军给自己的那一刀同样干净利落。据红着眼睛的亲兵交代,当时他们只听见很轻微的一声金属落地,冲进来后,便看见了自家将军倒下的尸体。不是大伙不想阻拦,是步将军根本没给任何人阻拦的机会!
“他去之前,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没有?”听完值守在步兵尸体旁边亲兵们的哭诉,虎贲大将军罗艺长叹了一声,不甘心地追问。
“没,没有!”当值的队正抽了抽鼻子,哽咽着回应。“往常巡视完了军营,步将军都习惯一个人坐一会儿,记录下当天所发生的事。我们给他磨好了墨,就退了出来!然后,然后……”
他说不下去了,心里又是哀伤,又是惶恐。虎贲铁骑军规,如果将领战死,他的所有亲卫都必须战死以殉。而步将军却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戎马生涯。对于亲卫来说,大伙该做些什么呢?一道去战死么?可放眼周围,哪里有敌人的影子?
“你先退下吧。不要走得太远!”罗艺又叹了口气,低声吩咐。他快步走到心腹爱将的书案边,希望从留下的文字中得到一点解脱。却发现对方只在桌案上留下了一叠干净的绵纸,洁白如雪,零星溅着几点殷红。
那几点殷红如火星一般,灼痛了人的眼睛。刹那间,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步兵的想法,除了虎贲大将军罗艺自己。
如果选择战死,步兵将军下一次战斗将会面对博陵军。他将从背后会冲进正在抵抗突厥狼骑的博陵精锐当中,用长槊刺杀数十名替他卫戍长城的人,然后被对方在蔑视中用乱刀剁成肉泥。
那绝不会是步校尉所希望的归宿!“长城有隙,虎贲无双”,当年的虎贲大将军罗艺正式凭着这八个字,将无数像步兵一样的年青人吸引到了自己麾下。作为幽州大总管的罗艺可以把自己当年的誓言扔进垃圾堆,作为铁骑的一员,步兵却无法策马从背后践踏二十年前的自己。
只是,他这样做,除了捍卫自己的理想外,还能起到什么效果呢?罗将军不会放弃自己的雄图霸业,虎贲铁骑的其他宿将也无法忘怀博陵军击杀他们儿子的仇恨。那些因为争夺天下而引起的仇恨早已经在人心中发了芽,疯狂地开枝散叶,遮住了人的心脏、嘴巴和眼睛。不看到李仲坚这个人的毁灭,理智不会重新回到那些躯体中来。
在爱将的遗体边徘徊了许久之后,虎贲大将军罗艺吩咐部属以军礼将爱将葬在了安乐郡的长城脚下。那里有一段长城被鲍丘水冲破了道缺口,将步兵葬在那里,刚好可以满足他生死守卫长城心愿。
得到了罗艺的特许,当晚在步兵居所值班的十几名亲兵都退了役。作为护卫不周的惩罚,他们将一生守在自家将军的陵墓旁边,结庐而居。为了替长眠于此的将军排解寂寞,亲兵们移植了很多野杏树到陵墓周围。随着天气的转暖,整树整树的杏花陆续绽放,陆续飘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墓碑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在有心人的努力下,整个事情带起的风波迅速被消解于无形。很快,幽州将士们便不再议论步兵将军的死因,以及他到底有没有什么未了心愿。他们注意力被已经燃烧到家门口的战火吸引了过去,每天的议论声里透着紧张和兴奋。
“王须拔与窦琮杀到洋河边,将兴和部的两千多提前南下的武士击溃,掠牲口一万三千多头!”在兴奋之外,说话者的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丝羡慕。换作往年,这些既能捞取名声又能带来丰厚收益的惩戒行动都是由虎贲铁骑来完成的。五百铁骑与春风一道出关,可以让方圆数百里内的草场在马蹄下震颤。
可今年,他们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并且要时刻祈祷着昔日的仇敌获胜,将出塞扫荡的中原士兵打得狼狈而逃。这种敌我易位的感觉非常荒诞,荒诞得很多人都想躲到僻静的地方去放声大笑。但想想虎贲大将军罗艺自从步将军死后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大伙还是选择了默默忍受。
春二月,类似的消息又从另外一个大伙熟悉的地点传来。这次,博陵精甲于万全卫北侧六十里的柳树坡迎头痛击了一伙人数高达三万的室韦部落。作为始必可汗的支持着,这伙来自大草原深处的室韦人走了一个半月才看见长城。没等他们将欢呼声发出来,便被两支包抄而来的中原骑兵砍了个人仰马翻。
“姓李的用兵就是不按常规!”为了不过分涨他人志气,幽州将领们以挑剔的目光审视“敌人”的行为。他们惊诧地发现,无论博陵军骑兵还是河东骑兵,都采取了与虎贲铁骑迥然相异的战术。他们过分地追求速度,几乎放弃了对战马的防御。对于马背上的骑手,也将铠甲重量一再精简。士兵们不着重铠,甚至连军官也不着厚甲。他们像风一般出击,像风一般砍翻猝不及防的对手,然后又像风一般在临近部落的援军赶来之前快速远遁。
这股带着血腥味道的风,让兴冲冲赶赴中原“打草谷”的各家部落心惊胆战。始必可汗这次倾国而来,所以要准备几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以及草原上匮乏的攻城器械。这样庞大的队伍不可能走得太快。而各家部落事先又只约了个大致的汇集范围,没有详细的规定如何互相照应。一旦遭到对方的提前反击,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找到合适的应对方案。
“姓李的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想出这种以快打快的主意!”望着越堆越高的军报,驻守在居庸关上的刘义方将军苦笑着点评。照这样下去,他将不得不提前出动,在博陵军侧后制造些麻烦了。否则,恐怕没等始必的大军“爬”到长城脚下,大部分前来助拳的部落都要知难而退。
可到底怎样打才能有效地牵制博陵军与河东军,并且不至于令对方损耗太大,进而影响了其与突厥狼骑拼命的效果呢?跟李旭有着杀子之仇的刘义方苦恼地想。站在他的角度,幽州将士出手太轻和太重都不理想。太轻未必能逼得李旭将派往塞外劫掠的士卒都撤回来,太重了,又可能引起对方在狼骑到达之前的奋力反扑,损耗了幽州的元气。
就在他愁得吃不下饭,恨得睡不着觉之时,从蓟县赶来的心腹告诉了他一个非常奇怪的消息。“罗大帅查出来了!步将军自尽的前两天,曾经派了一名亲信去涿郡找李贼!”
“什么时候?他给李贼送去了什么有用的军情?”刘义方闻言一愣,然后迟疑着问。一名亲信能带给李旭的东西,即便再重要,效果也非常有限。而幽州这边在步兵被调回蓟县之前,罗大帅就向大伙交代过,很多核心机密不准说与他知道。
“好像,好像没带什么军情。只是件礼物。那人自己送完了礼物,又急忙忙赶了回来。罗大帅已经命人拿下了他,这几天正在审问,但至今没什么结果!”那名心腹很聪明,将所有相关细节都探听得极其清楚。
“什么礼物?”刘义方更为纳闷,暂且忘记了自己正在琢磨的要紧事情,迫不及待地追问。
“好像是根长槊,就是步将军一直用的那根。据步将军的亲信说,步将军第一次见到姓李的之时,就知道对方看中了自己的长槊。当时步将军没舍得给,后来姓李的做官青云直上,他又不方便给了。”心腹笑了笑,非常不屑地评论。“不就一根槊么,最贵不过几十贯钱的东西,姓李的富可敌国,居然这点小钱儿也不放过!”
凡是有关李旭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好。这是刘义方身边所有亲信总结出来的拍马屁诀窍。但是这次,他的马屁明显没有拍到正地方。话说完了许久,期待中的赞赏也没有听见。心腹诧异地抬起头,看见自家将军眼望居庸关外的万里河山,手臂明显地在抽搐。
春风已经将那些在冬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山脉染成了一片葱茏,隐隐之中,有流水声音在云间低唱。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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槊长丈八,精钢为锋,青铜为纂,握之于掌,杀气四溢。
李旭万万没想到在大战即将来临的关头,有人居然还千里迢迢的送长槊来给自己。这正是当年他在出塞的途中看到的那一把,虎贲校尉步兵执槊于手,厉声大喝一个“滚”字,两名突厥恶棍抱头鼠窜。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旭子都期待着自己也能拥有一把长槊。像步兵校尉和罗艺将军那样,将胆敢侵犯中原的塞上狼骑打得屁滚尿流。这个梦想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年少岁月,直到辽河上的那把大火将其烧得千疮百孔。而现在,槊锋上隐隐透出的血痕又将那些梦想全部唤醒起来,从没有过的清晰。
他当年崇拜罗艺,崇拜步兵,崇拜这些人凭借马背上的功夫打下了赫赫声名。崇拜他们不为出身和门第所羁绊,可以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现在,他更尊敬的是步兵校尉对理想的坚持,虽然从接过长槊的刹那,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人生结局。
一把趁手的兵刃相当于武将的半条性命,除非退役或者自认为没有了生存的希望,武将们不会将趁手兵器送给别人。显然,在派遣心腹送出长槊的瞬间,步兵将军已经做好了人生最后的选择。他无力阻拦罗艺拿虎贲铁骑去实现自家争夺天下的梦想,但他却可以用生命捍卫自己的良知。
他是罗艺将军当年梦想的追随者。在罗艺将军忘记了自己的梦想后,他会尽力去提醒。但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量挽回整个幽州的决定,没有力量化解幽州将领们对博陵的仇恨时,他选择死亡。用死亡抗议某些人对于承诺的背叛,用死亡提醒众人,虎贲铁骑的职责所在。
旭子知道,与张须陀老将军一样,步校尉也是个守护者。当他们没有力量继续守护的时候,敌人只有踏过他们的尸体,才能走到他们守护的目标跟前。也许在某些“智者”们看来,张老将军和步校尉的行为实在有些傻,但千百年来,正是这些“愚”人,用自己的热血照亮了整卷史册!
旭子知道,步校尉之所以将长槊交给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站在绵延万里的长城之上,他能感受到槊身之中奔流的热血。那是千百年来所有长城守卫者的热血,从蒙恬、李广到大将军杨爽、校尉步兵,可以伴着入侵者的鲜血一块儿洒落,却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旭子同样知道,自己绝不会辜负对方的信任,也不会断续了这些守护者的薪火传承。在他看来,当年的幽州铁骑之所以留下“长城有隙,虎贲无双”的美名,便是由于这样一杆长槊的存在。而这杆长槊总会有人接过去,即便没有他李旭,也会有另外一个人站立在关山之上,持槊在手。
持槊在手,守卫身后这片土地的安宁。无论谁想践踏身后的家园,都必须先从守护者的血泊上踏过去。
后人无须为武者的职责而感到悲哀,因为守护是他们的职责。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张须陀老将军的话,从没像现在一样被旭子理解得透彻。想清楚了这些,头顶上铅灰色的阴云看上去立刻变淡了许多,迎面而来的北风仿佛也少了许多阴寒。“拿着!”旭子将长槊递给跟在自己身后寸步不离的周大牛。“找个地方,那里吧,那是这段长城的最高点,把它插上去!”
“就一杆槊?”周大牛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已经习惯了旭子最近的惊人之举,快速转身,扛着槊杆奔向李旭所指的城垛口,将青铜槊纂重重地顿进城墙的裂缝中。
“嗡!”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般,整柄长槊发出了一声欢快的鸣叫。紧跟着,罡风扫过直立刺天的槊刃,奏响凄厉悠长的号角,“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机灵的周大牛从驻守垛口的士卒手中抢过牛角号,奋力相和。“呜呜——呜呜——呜呜”旁边另一个垛口的士兵以为周大牛在与自己联络,也以角声相回应。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一个垛口,一个垛口,又个垛口,肃穆的角声缓缓延续,瞬间从长城的一端延续到天地之间看不到远方。整座长城都好像在顷刻间活了起来,颤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发出巨龙的咆哮,“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伴着连绵不绝的龙哮声,一束阳光瞬间冲破云层,投射到巨龙的躯体之上,然后凝聚于槊锋一点。万里关山和万里荒原也猛然从冬眠中被惊醒,风声、水声、猎猎旌旗声,共同奏响一曲春天的长歌,“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被城头上的热闹所吸引,李建成顺着马道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突厥狼骑已经到了么?”
“还没!不过也很快了!”李旭伸手指了指长城外越来越近的浓烟,微笑着回答。自从他和李建成将中军大帐前移到长城脚下的定远堡后,每天登城巡视便成了二人的例行公务。只有站在长城之上,你才能真实地感觉到来自塞外的压力。虽然王须拔和窦琮二人就像两头随时扑下去的金雕般,让某些走得过于靠前的部落遭受了灭顶之灾。但那些由游牧部落烧柴取暖所造成的烟柱还是越来越多,越来越贴近长城。
“那有什么好笑的!”李建成咧了咧满是血口的嘴唇,不满地追问。他有些不适应涿郡的干燥凛冽的塞上寒风,也不太适应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以前领军作战,敌人是谁,实力如何,武将能力大致如何他都有个模糊的印象。而这次,他只感觉到了敌人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具体有多少人,有多少武将,对方士卒的作战技能和意志如何,一概不得而知。
这种与未知作战的感觉很令人压抑。就像在雪夜里孑然独行,看不到星光和***,也看不到道路在哪。能听到的,只有风声和狼嚎,能感觉到的,也只有孤单和恐惧。
可今天,李建成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因为他在李旭脸上又看了久违的自信。只要旭子没失去获胜的信心,这仗就不会输掉。凭着对李旭的理解,建成坚信这一点。
而后者脸上的笑容也的确让人心情舒畅。用手指指了远处沐浴在春日阳光下的残破城墙,李旭笑着继续提醒:“你自己看,是不是与咱们刚刚到来时不太一样?”
“差不多?不过,的确不太一样!”李建成顺着旭子的手指看去,皱着眉头回答。今天的长城和昨天的长城好像有很大差别,但具体差别在哪他看不太清楚。只觉得整个长城内外的气氛都有了很大不同,原来是悲壮中带着抑郁,而现在却由内到外散发着一股生机。
久违的春风已经吹到了长城脚下!李建成猛然明白了不同在那里。他们刚来的时候,长城附近还有残雪未消。天与地的颜色都非常暗淡。而今天,连绵的群山不再是青灰色,代之是一种葱茏的新绿。就像一瞬间被巨笔抹上去的一般,干净利落,层次分明。远处有暗灰色的烟柱渐渐迫近,近处的绿色却毫不犹豫迎了上去,犹如两军对垒一般,寸步不让。
“它好像活了!”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之后,李建成再次开口。这回,他脸上也有了笑容。“不但是它,咱们这边的风光好像是活的,而牧人那边却死气沉沉。眼下是春天,万物生发,始必可能挑错了南下的时候!”
“人家说蒙恬将军修筑长城时,请方士封了条小龙在城根下,所以万里长城有魂魄!”李旭手按长城外沿,大笑着说道。
“那它该自己跳出来,把南下的狼骑一口吞掉!”李建成被对方的情绪所感染,笑着回应,“不过,它看起来的确像条活着的龙。饮东海之水,踏西域之风!”他引用了前人写的一首诗,对照当前的意境。
在前人的短歌中,长城是活的,传说它会在某个特定的瞬间醒来,保护自己和整个中原的尊严。李建成一直不太相信这些文人们一相情愿的浪漫,毕竟在大隋建立之前的近四百年里,任由匈奴、鲜卑、羯、羌、氐在中原大地上纵横往来,这条巨龙从来都没醒过,从来没履行过自己的职责。
而今天,他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脚下长城的生机。仿佛随时准备腾空而起,在春天的空气里边飞翔舞动。
又看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伫立在城头上的长槊,忍不住好奇地皱起眉头。“那是什么,你怎么光竖了根旗杆在那,上面没有挂旗子?”
“世子看不出来那是根槊么?不过你把它当旗杆也可以!”李旭顺着建成的目光扫了一眼,笑着回答。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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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长槊为旗杆,那用什么当旗面!”李建成对旭子别出心裁的举动非常不理解。但没过几天,他就找到了答案。
行军长史方延年赶着大批的牲口从定远堡入关。看到伫立在长城顶端那杆长槊,立刻从身边的驮马背上取下一堆乱七八糟的羊毛织物来给自己的亲兵,笑着命令:“挂到长城最高处去,让牧人们看看犯我中原天威者的下场!”
“诺!”满脸横肉的亲兵抱起那堆散发着羊膻味道的织物,一口气跑到了长城最高处。不用绳索,将手里的织物一件件如挑抹布般直接挑在了槊锋上。那是各式各样的旗帜,狼头、豹子、野鹿、大雁……林林总总,每一幅旗帜代表着一个被王须拔等人击溃的部落。大部分旗面之上都血迹斑斑,一看就知道有人为争夺他而付出了生命为代价。也有几面是很光鲜的,据方延年得意的介绍,有些奉始必号召而来的小部落发现打劫的代价非常大,丢下了营地连夜北逃。
“这面怎么不挂上去?”李建成听得心情大快,指着方延年半卷在马鞍后的一面旗帜问道。那是一面用蜀锦做成的旗帜,上面绣着七只白天鹅,刚好排成一个人字。
“这个需要交给骠骑大将军确认一下。可能是他的故人。点子非常扎手,我们仗着人多重创了他们其中的一个部落。但对方的后续部队追了我们好几天,直到靠近长城时才罢手!”方延年耸耸肩,粗声粗气地回答。总是跟着王须拔这个“土匪头子”混在一堆,他现在说话也带上了不少江湖专用字眼。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曾经应过科举,并且在河北六郡所有应考的读书人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李建成双眼瞬间瞪圆,“你认为是阿史那骨托鲁的人?他不可能来得这样快!王将军和窦将军呢,他们两个哪里去了?”
“王将军和窦将军按原计划奔万全卫去了。”方延年坦率地向他汇报,“他们两个让我将彩号和战利品先押送回来。不是骨托鲁的人!这点可以肯定。据俘虏交代,骨托鲁的人还在濡水附近等待更多的部落汇合。”
“恐怕是等着始必可汗先上。免得自己打头阵损失太大!”陈演寿笑着摇头,“始必可汗来的这么慢,恐怕也是在等着其他几大部落先上。谁都不想为他人火中取栗。但谁都想做最后的占到便宜的那个!”
“我估计也是这样。始必可汗不会让他的狼骑做第一波攻城者。他会驱使别的部落武士当替死鬼。”方延年很严肃地点头。“但这次来得部落非常多。特别是那些距离长城非常远的部落,差不多两个月前就开始行军,到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
兴冲冲地前来掠夺,最后两手空空地回去。该部落头领肯定没法向等在营地里嗷嗷待哺的族中老幼交差。所以,即便始必可汗不以强力逼迫,只要稍作鼓动,就会有很多部族奋勇争先。对于那些大小埃斤们来说,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没法回头。
“这种阴险的小人,居然也配自称为天可汗!”李建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无法不想起父亲起兵之前,派遣刘文静向始必宣誓效忠的情景。虽然过后父亲解释说,那是为了麻痹塞外狼骑,保全大伙的后路。虽然打下长安后,父亲已经想方设法弥补这个错误决策。但这个错误决定在大伙心中都留下了一个非常大的阴影。特别是对着士气高涨的博陵军时,李建成总觉得对方背地里会暗中讥笑自己。
“草原上的确是以实力为王,跟咱们这边规矩大不一样。”在塞上历练小半个月,方延年心里深有感触。中原人诸侯无论平时做事如何,都喜欢把道义挂在嘴边上。而草原上根本没那么多顾忌,实力强的欺负实力弱的,实力弱的或者摇尾乞怜,或者死无葬身之地,一切看起来都天经地义。在行军途中,不止一次有被打残了的小部落派使者到王须拔马前请降,当着部族武士骸骨的面,请求整个部族成为李可汗的附庸。如果王须拔肯答应收留族中的老幼,他们甚至愿意掉过头来为博陵军打头阵。
为了保证行军的速度,王须拔没有接受这些归顺者。但他也没有一味地赶尽杀绝,而是分了些战利品给对方,命令他们去卢龙塞外,到罗艺的眼皮底下去安歇。至于罗艺如何对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王须拔不想干涉。在他看来,这已经是非常善良的行为,至少比罗艺撤走虎贲铁骑,故意放突厥人南下的举动善良得多。
“那咱们就让牧人见识见识中原的实力!”李建成冷笑了一声,回应。眼下能洗刷李家耻辱的唯一方法就是给予始必可汗迎头痛击。那样,后人如果不仔细研究这段历史,会很容易地相信父亲所述那种“此不过掩耳盗钟”的说法,不认为李家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出卖了整个中原。
“王将军和窦将军托我带消息给世子和大将军,说最近一大波牧人应该在三天之内便会到达!”方延年笑着点头,“世子可知大将军在哪里,我需要尽快找到他?”
“在两山口迎接窦建德的部将!”李建成和陈演寿同时回答。出于对家族荣誉的珍视,他们没有陪同李旭去迎接一伙土匪。虽然三方很快就要并肩作战。在他们两个看来,窦建德能不从背后扯大伙的后腿,已经是最大的帮忙了。至于那三万衣衫不整援军,还是算了吧。用来搬搬辎重,运运粮草还凑合。真的上了战场,恐怕会拖累了大伙一块跟着倒霉。
“啊!”方延年明显也没料到窦建德会真的派兵前来相助。但他很快适应了这种变化。李将军对大伙说过,不要将窦家军当作一般的土匪对待。所谓土匪,指得是乱世中一伙人的作为,而不是他们原来的出身。窦建德能在河北南部垦荒屯田,安置百姓。反倒是那些原来为大隋官吏,却趁着战乱拼命搜刮……
客气地与李建成和陈演寿等人打过招呼,方延年带着缴获来的天鹅旗去寻找自家主帅。这两年博陵军委托行商们到塞外购买马匹,其中一个重要的落脚点就是霫部和契丹羽棱部。那两个部落都有李旭名下的商号,留守在塞外的王可望会很尽职地将大伙没卖完的货物收下,然后将私下收购来的马匹交给行商们带走。
其中,霫部所打的就是白天鹅旗。听说过一些相关传闻,所以细心的方延年才将天鹅旗留下来,交给自家将军去鉴定。根据他的直觉,发现同族受袭后,从临近赶来的那伙部族武士并没有尽全力。特别是其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头领,射术简直能和李将军相提并论。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让部下向博陵、河东联军过于靠近。否则,双方血战一场,很有可能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当他赶到两山口的时候,看到自家将军正在于一个身高九尺的壮汉寒暄。援军的确像李建成等人描述得那样,铠甲、器械都十分简陋。但士气非常高涨,军容也十分齐整。相对于曾经败于博陵军手下的任何一支流寇队伍,这批援军的确堪称精锐之师。特别是一些装备上了标准步兵长槊和环首宽背大砍刀的壮士,站在那里杀气毕露,一看就知道是经历过很多次战斗活下来的老兵。
“延年,你来得正好。这是窦天王麾下的征北将军,王将军!”李旭仿佛已经不再会吃惊,见到方延年跳下马背,立刻笑着向他介绍。
“博陵左军行军长史方延年,见过王将军!”方延年赶紧向客人抱拳施礼。
来客是个非常粗豪的汉子,抱拳相还,然后大声补充,“什么征北将军,在下姓王,唤作伏宝。此番前来就是听李将军调遣的。咱家窦大王说了,李大将军尽管将咱们这批人当自家弟兄使唤。如果有人胆敢不听从号令的话,博陵军有什么军法,就尽管执行什么军法。他绝无二话!”
不禁方延年,几乎所有人听了这些话都凛然动容。“多谢窦天王仗义!”为了不失礼数,李旭再度抱拳致谢。
“按理儿,该致谢的是我们家窦大王。弟兄们从来没用过这么好的铠甲,也没用过这么快的刀!”王伏宝大笑着回应。“咱家大王说了,李将军守的不是涿郡,而是整个中原的门户。外边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自己兄弟之间无论有什么过节,都要暂且放一放。这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袋!”他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国仇大于私怨!”
国仇大于私怨。出兵之前,面对着高开道、杨公卿等人的质疑,窦建德如是解释。单凭这一句话,他就已经彻底洗白了自己过去的身份。
他不是土匪,在这乱世之中,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豪杰。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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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了王伏宝等人,李旭叫过方延年,边走边询问此番出塞后的详细作战情况。他之所以安排王须拔和窦琮二人赶在始必可汗到达之前主动出击,一方面是为了给始必的追随者们一个强硬的警告,告诫对方长城并非像他们想象得那样毫无防备。在另外一方面,两支试探攻击的骑兵还带有收集情报的任务。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而这场即将爆发的恶战当中,敌我双方都几乎是睁眼瞎。一方根本没把敌人视作对手,另一方对敌人的情况一无所知。
行军长史方延年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李旭交代的任务,不但通过俘虏之口,将突厥人的大致攻击方向摸了个差不多,而且非常系统地总结了各部族武士的战斗实力和战斗意志。
“正如大将军所料,始必老贼打算兵分两路。一路沿马邑、雁门、河东南下。另一路准备攻取涿郡、博陵、汲郡,直逼东都洛阳!”带着几分钦佩的口吻,方延年低声汇报。在出塞之前,他也怀疑过自家主帅是不是过分小题大做了。经过亲自探查,才发现李旭根本没有高估突厥人的胃口。
事实上,突厥人这次根本没打算给中原留任何退让余地。在一份从某个战死的大埃斤的行囊里,方延年居然搜出了此人被封为护瀛可汗的“圣旨”。而从突厥王挺草草划就的地图上,方延年判断出该部落头人的封地大致在岭南的南康、衡阳一带。不但远远越过了长江,并且远远超过了五胡乱华时塞外部族能染指到的最南界限。
经过杨广那次给树枝缠绕绸子的炫耀,塞上部落都认为中原繁华得遍地都是金子。仓库里藏着永远无法吃完的粮食。既然中原的主人已经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财物,按照草原上弱肉强食的规则,牧人们理所当然要南下分一杯羹。
“有些部落的头人根本没想到南下会付出代价。直到我等杀至他的营地边上,他还以为是自己麾下的武士和突厥狼骑之间发生了误会。”偷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帅的表情,方延年继续汇报。“倒是其麾下的武士,非常勇敢,也非常善战。往往身上被插了三四根箭,还挣扎着不肯倒下!”
单单从战术层面上而言,方延年认为那些远道而来的牧人们简直不堪一击。但从个人体力和战斗能力上讲,部族武士们个个都堪称精兵。“事后我和王须拔将军总结,觉得草原上生存艰难,能活下来的都是最结实的男人。所以他们的单打独斗能力才远远强于我方普通士卒!”
“的确如此。牧人从六、七岁便要学着骑马,放牧,打猎,宰杀牲口!”李旭点点头,低声回应。他又想起自己在苏啜部时,那些少年们拿宰杀俘虏锻炼胆量的往事。牧人们将这种暴虐的行为看做荣耀。而对于中原人来说,却从头到脚透着野蛮。
“窦将军已经派人前往雁门示警,提醒娘子军不要因为敌人装备简陋,队形散漫而小瞧了他们的战斗力。王将军认为对于这种情况最好以恶治恶。一味地防御不是办法,最好在趁着始必可汗的狼骑们上来之前,先集中力量打一次歼灭战,彻底打碎那些助拳者的信心!”
“须拔说得没错。”李旭很高兴麾下爱将能从全局考虑战事,“但我需要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包括始必和骨托鲁等人的确切位置。一场大战没三天五天难以结束,而弟兄们必须能保证在狼骑扑上来前,从容退回长城之内。”
“属下未能完成这个任务!”方延年非常歉然地回答,“始必的大致位置属下探听得很清楚。他的主攻方向在娘子军那边,行军方向非常明确,行军速度也很稳定。但骨托鲁汗的行踪却很飘忽,他的本部兵马走得时快时慢,好像在犹豫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按平均脚程计算,再有五天时间也许都赶不到长城脚下,但如果他放弃辎重,只带骑兵扑过来,恐怕一天一夜时间就足够。”
李旭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怪罪任何人。“这就是骨托鲁的狡猾之处!”他笑着安慰对方,“上一次雁门之战让他长了记性,所以这次他试图把咱们从长城内诱惑出去。在他熟悉的地方来一次干净利落地决战。”
“怪不得我和王将军此番出塞一路顺风,打垮了那么多部落,居然没有人认真追赶!”与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方延年立刻浑身冷汗。“有伙部族武士弓马异常娴熟,却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距离。王将军让我将这些人的同伙的旗帜带回来给你。说可能是苏啜部的熟人!”
他抓起马鞍后的战旗,李旭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列队而飞的天鹅,正是霫人的旗号。但不是苏啜部,很快,凌厉的目光又慢慢变得柔和。苏啜西尔、苏啜附离两兄弟凭着当年徐大眼帮忙训练出来的精兵和陶阔脱丝与骨托鲁的姻亲关系,已经成功取代了上一任大可汗,成为整个霫族的最高统治者。所以,苏啜部的战旗之上,带队的白天鹅头上应该加一顶王冠。而方延年缴获的这一面战旗,天鹅们的头顶上却没任何装饰物。
但那面战旗的确月牙湖附近。除了当年与自己并肩战斗过的部落外,旭子想不清楚还有哪家可汗舍得使用价格高昂、色彩华丽的蜀锦而不是羊毛来做旗面。这种提花斜纹蜀锦只有在他出塞和刚从塞上回来的那两年才有行商向苏啜部的货栈贩运,此后中原战乱频发,蜀锦在河北都成了几乎绝迹的奢侈品,塞上诸部更是无缘见到。
苏啜部的杜尔和阿斯兰、舍脱部的哥撒那、必识部的侯曲利,这些少年时代的好朋友的身影又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旭子面前。从心里说,这些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待人不比他从塞外回来后结识的吴黑闼、宇文士及、武士矱等人差。但现在,旭子却要和这些昔日的朋友各自为了自己的族人而相对着拔刀。
“那伙人距离此地不到一天的脚程!”见旭子脸上瞬间变得黯然,方延年低声提醒,“据王须拔将军判断,另外几伙规模庞大的塞上部落三天之内也会赶到长城脚下。如果大将军想再刹一刹敌人威风的话,也许能从最近三天中找到机会!”
“咱们尽力!”旭子快速从沉思中回转心神,毅然答应。杜尔、阿斯兰等人都是一时英杰,但他们进了长城,一样不会对战败者留任何情面。在草原上,弱者是没有生存机会的。这是胡人和汉人传统的差别,不会因某几个人心中的善意而发生丝毫改变。他又想起了那个疯狂的下午,那个用战败者的鲜血和胜利着的欢呼交织而成的盛宴。还有随后几个孤单冰冷的清晨,牧人们兴高采烈地给女奴隶脖颈上套上铁项圈,在男性俘虏的脸上肆意篆刻各种各样的花纹……
他绝对不能允许类似的结局落在自己的族人头上。如果老天还嫌中原所遭受的劫难不够多的话,阿斯兰等人进入长城之前,必须先看到他的尸体。旭子知道,在射艺上能和自己相提并论的,也许只有李渊和阿斯兰。前者的射艺他只是从传闻中听说,而后者,却是手把手教导他熟悉弓箭性能的师父……
“那大将军还有别的吩咐么?”方延年有些无法适应李旭变幻不定的脸色,试探着询问。
“你回去抓紧时间写份军报出来。今晚戌时之前必须送到中军。你可以多找几个部属帮忙,他们记录,你口述即可。把你出塞后看到的,听说的一切,只要与这次战事有关,全写下来。务求详尽!”李旭略作沉吟,然后郑重吩咐。
“还有!”对方刚刚转身,又被他从后面叫住,“写完之后抓紧时间休息,下一次战斗,我希望你能跟在我身边!”
“我?”方延年迟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是王须拔的行军长史,距离赵子铭和时德方等人的位置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况且他本人也不喜欢做一个终日关在中军帐内给人出谋划策的幕僚,跟王须拔搭档的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在马背上抱着横刀睡觉的豪迈。
“如果出塞迎战,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给我当向导!”李旭再次笑了起来,满是风霜的脸上写满了信任。“王将军回来后,我会另行给他指派一个长史。”
王须拔和窦琮正带领着骑兵绕向万全卫。这个当口,远道而来的牧人们会把大部分目光都钉在王、窦两人战马带起的烟尘上。如果在这时候猛然再从定远堡杀出一哨人马,肯定能打来袭者一个措手不及。
旭子准备亲自带领这支兵马出塞。尽管他知道阿史那骨托鲁随时准备带领狼骑扑过来。但猎人和猎物角色的转换往往就在一瞬之间,骨托鲁的设想很好,却未必能尽如所愿。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二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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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军议中,这个过分冒险提议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王须拔和窦琮两人几乎带走了河东、博陵两家的所有骑兵,而带领步卒到塞外与胡人作战,在众人眼里那简直和主动上前送死差不多。一旦战斗失败,受到打击的不仅仅是守军的士气,整个长城防线都有可能岌岌可危。
“你不能离开。如果你出现意外,谁来组织防守?”李建成以从没有过的焦急口吻阻止。想到万一李旭回不来的后果,他的脊背就直发凉。那意味着他将独自背负起全部的责任,根本不再有任何依仗。
作为心腹幕僚,赵子铭也不赞同李旭领兵跳到外线作战。“属下觉得将军这个想法过于行险。”看了看李旭的第一步行动目标,他犹豫着劝阻:“步兵出发,即便小胜,也很难彻底解决敌人。万一被狼骑咬住,便轻易不得脱身!”
“大将军肩负重担,的确不该以身犯险!”见到连赵子铭不支持李旭的谋划,其他将领纷纷插言。无论来自河东还是河北,众人这段时间都已经把李旭当成了整个防线的主心骨。只有他,才身经百战而只曾一败;也只有他,才既熟悉突厥人的战术又了解中原士卒的长处。换了另一个人来统筹全军,大伙能否心服都很难说,更甭提打赢这场没有任何把握的恶战了。
一团纷乱的议论声中,唯独以王伏宝为首的窦家军将领保持着沉默。他们对突厥狼骑的情况一无所知,因而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如履薄冰。长期流动作战养成了他们避实就虚的习惯,打不过就跑,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他们眼里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概念。
按照自家的习惯考虑,王伏宝发现李建成等人过于强调保持整条防线的重要性。长城很长,绵延肯定有数千里。白天王伏宝匆忙中看了一下,对此有大致的印象。这么长一条防线,想让半个突厥人都通不过,根本没有可能。顺着这个思路考虑下去,主动出击也未必不是一个抢占先机的选择。趁突厥人不备,拣其薄弱处狠狠捅上一刀,然后再快速跑回来…..
“出塞作战,我军不仅失去了地利,而且在行进速度上没任何优势!”陈演寿的声音好像北风吹过枯枝,听在人耳朵里甚是难受。这个权重而傲慢的老人自从窦家军到来之后,就一直冷眼相待。这使得王伏宝很生气,因此他决定不管对方说得是否有道理,都要从其中挑一点骨头出来。
而骨头几乎是明摆在眼前的。出了长城之后,地形并不是立刻变做一马平川。连绵的群山还要延续很远,大队人马只能从山谷之间绕行。“这位老将军说得有点儿,有点儿,那个,那个以偏盖全!”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不熟悉的人开口,王伏宝略微有些紧张。但看到陈演寿脸上的惊愕,快意立刻让他忘记了身边一切。“我们不熟悉草原,突厥人一样不熟悉长城附近的山势。所以,地利肯定还在我们手里。找个别人看不到的山窝窝埋伏下,待敌军靠近,抽冷子咬他一大口。然后顺着山谷向深处跑,突厥骑兵有胆子就追,在山沟沟先饿上他十天半个月,大伙都省了动刀子!”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善意的哄笑。“如果真如王将军所说,敢情是好!”刚刚当上郎将的老兵雷永吉学着对方的口气,尽情发挥。“咱们专挑死胡同将突厥人向里边引,最好还是一进去就出不来那种深山老林!”
“那咱们的人如何走出来?”有人笑着质疑。
“不出来了!一命换一命,值!”雷永吉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本来就是个刀头打滚的莽汉,完全靠着率先登上长安城头的功劳换取的军职。所以无惧于生死,甚至对以命换命的战术有一种近于痴迷般的热衷。但他的提议显然只有调节气氛的效果,很快,大伙就指出了该设想的过于一相情愿之处。
“恐怕突厥人没那么傻,非得被你牵着鼻子走!”
“去打埋伏,带少人合适?人少了未必见效。人多了,补给怎么运?”
“这个……?”王伏宝被问哑巴了。搔了搔头皮,满脸歉然。
“突厥人肯定靠经常往返塞上的牧人,或者长城附近的马贼做向导!所以他们只会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不可能随便跟着咱们钻山沟。”李旭挥了挥手,及时把大伙的话头拉回正题。“但王将军的提议有一定道理。燕山上有很多小路,根本不适合骑兵行走。咱们带人自山路发起攻击,肯定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万一战事不顺,快速退向山区也是一个应急的选择。我当年出过塞,知道这些情况。事实上,商贩从来不走王须拔和窦琮将军两个带领骑兵所走的那几条大路,因为那会多绕行数百里。”
凭着当年出塞做商贩时用双脚走出来的经验,李旭对自己此行有相当大的把握。突厥狼骑也好,部族武士也罢,习惯了骑马的人肯定不愿意推着牲口屁股牲口翻山越岭。对于以步卒为主力的中原军队而言,可选择的道路就多了好几条。他们甚至可以选择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径从长城和燕山之间冲出去。提前送给骨托鲁一个大大的惊喜。
“长城上的缺口太多,根本把所有缺口都守不住。而一味地凭险据守,只会把主动权交给入侵者。所以,若想赢得这场战争,咱们必须打乱突厥人的部署。”想到这,李旭大声总结。
“如果从小路出击,仲坚你就无法带太多的弟兄!”李建成听旭子说得自信,口风略微有些松动。
“不用太多的人。否则辎重也供应不上。我需要一万五千体力充沛,正当壮年的老兵。自己携带干粮,直插到流花河南岸!”李旭抓起一支毛笔,用柄端指点面前的舆图。自从辽东之战后,河东李家的将领和旭子本人都养成了重视舆图习惯。所以在座的大多数将领对于图上演兵的做法一点都不陌生。很快,他们的目光就被李旭手中的笔吸引到了舆图上距离长城不远处的一条黑线旁,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轻叹。
流花河是条季节河,春天的水源主要来自燕山上的积雪融化。所以河道与燕山贴得极近,几乎是草原与山区的天然分界线。远道而来的游牧部落到了这里,肯定会在河畔做一次较大的休整。在他们精神松懈之时,一万五千中原士卒突然从没有大路的山坡上杀下来,对于毫无防备的部落牧人而言,无异于承受了一场雪崩。
只是,如果想达到李旭预计的战斗目标。那一万五千名弟兄就得用从定远堡出发,完全凭双脚翻越黑瞎子岭和摩天崖两座高山。期间大部分山路都是野兽和贪图节省时间的行商们踩出来的,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军队通过。
“正是因为很少有人走,所以“客人们”更是想不到!”仿佛猜出了大伙内心的想法,李旭笑了笑,继续补充。
“可万一……”李建成依旧有些犹豫,想说几句阻拦的话,又怕坏了旭子彩头。叹了口气,将后半句话又咽回了肚子。
“万一李将军回不来怎么办?不如让俺老王打这头一阵!”王伏宝看不惯河东将帅们畏首畏脚的模样,走上前主动请缨。
“王将军和弟兄们远道而来,不宜过度劳累。还是先休息几天,恢复一下体力!熟悉了周围情况再做安排为好!”李建成赶紧出言阻拦。他不希望旭子以身犯险,更怕窦家军刚刚到达便全军覆灭。在他眼里,窦家军的出现只具备象征意义。代表着三家同盟正式达成。而打仗的事情,还是博陵与河东两家的正规兵马比较靠谱些。
“那我就带领弟兄们顶上来。补出征那些人的缺!”王须拔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李建成说得也有道理,瓮声瓮气地答应。
被他这个莽张飞在中间来回搅和,河东与博陵的将领们反倒无法再阻拦李旭的决定了。如果必须有人领兵主动出击到外线作战的话,终究是李旭带队成功回来的把握最大。至少他曾经出过塞,而别人对长城外的情况都是两眼一抹黑。
“据王、窦两位将军送回来的情报。有支人数大约四千到六千左右的部族骑兵,一天后便能顺着大路杀到长城脚下。还有几个携带大量粮草辎重的部落走得稍慢,大约要三天时间才能到达。先到达的骑兵肯定不敢独自发起进攻,会在城下宽阔的谷地扎营。而跟在其后面的几个大部落,必然要在途中休整。”见大伙不再反对自己的谋划,李旭继续安排整个战斗的部署。“所以,我所带领的这支兵马,将正插在那支骑兵和几个后续部落之间,趁虚而击。只要打垮了那些战斗力不强的牧人,骑兵们的处境就极其尴尬!”
他尽量不提阿斯兰等人的名字,也尽量不去想对方的模样。实际上,如果攻击奏效,阿斯兰等人将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只要霫族骑兵们不及时后撤,击溃了几个大部落后,李旭就可以引领麾下士卒翻山而回,将敌人直接堵在长城脚下……..
那是当年徐大眼一手替霫族打造出来的骑兵,综合了中原军队配合默契与塞外牧人勇敢坚韧的优点,整个东部草原无任何队伍可与之匹敌。同时,这支骑兵也是与阿史那骨托鲁关系最近的外族支持力量。一旦他们被围,无论是为了保存自己与其他几个叔伯兄弟争夺汗位的本钱,还是为了安抚除了突厥人之外其他民族追随者的心,阿史那骨托鲁都不得不放弃他原先的计划,倾力前来相救。
那样,敌我双方的决战将正式展开。
酒徒注:最近忙于筹划新书,所以更新稍慢。下周要回国开年会,更新可能更不稳定。酒徒在此向大伙致歉。但厚着脸皮求个人情,家园的第一卷十一月即将上市,届时请尽力支持一下,购买和宣传都是有效支持的方式。等所有各卷出齐了一并购买的想法恐怕不现实,第一卷的销量将直接影响书商的出版信心。想想指南录和明的命运,酒徒自己都很难过。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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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再次亮起来后,李旭带领一万五千名勇士离开定远堡,不管脚下地势的变化,径直向北。
这是他第二次徒步翻越燕山。上一次还是在许多年以前,他以行商为名到塞外逃避兵役的时候。那时他年青体壮,内心里对未来有着无数憧憬。这一回,他的身体依旧强壮如山路边凸起的岩石,心中却满是焦虑。
的确,焦虑。当着所有高级将领的面,作为实际上统帅的旭子永远要充满自信。要用自己的热情来鼓舞全军的士气。但内心深处,他却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别人眼里看上去那样坚强。
他手头满打满算只有十四万勇士,并且来自三家,号令很难做到整齐划一。而敌军几乎是无穷无尽,恐怕连动员令发起者本人也弄不清楚最后到底有多少人会参与这场关乎数十个民族生死存亡的战斗。他最擅长的是带领骑兵长途奔袭,出其不意地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现在条件却刚好翻转了过来,对手拥有数十万匹正值壮年的好马,随便拉一个牧民上马便能疾驰如飞,而他却不得不凭着两条腿的部族去与四条腿的战马比拼速度,比拼对战局的把握。以往的战斗中,他骄人的射艺总是能在敌将预料之外送出致命一击。这一次,按照每个部族只有一名神射手计算,至少有上百个阿斯兰在黑暗处等着他…….
与阿斯兰比拼射术,李旭没有半分获胜的把握。想到自己即将亲手把阿斯兰、侯曲利甚至杜尔等人送上不归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如果阿思蓝的儿子平安长大,今年应该有七岁了吧?”虽然明知道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会令自己心情更乱。但在行军途中,旭子依旧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他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就是因为与阿思蓝等人一道去打猎,途中遭遇到了奚族斥候。那一次,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三名霫部牧人丧命于奚族斥候的刀下。虽然苏啜西尔和苏啜附离兄弟两个利用了他,然后又为了攀附更强大的后援而果断与他翻脸。但在内心深处,旭子却对除了苏啜部族长兄弟外其他牧人没任何恶感。
他的射艺学自苏啜部,那个冬天,部落公库将来之不易的箭矢敞开了供其挥霍。他的武技和用兵之道也是来自苏啜部的铜匠师傅。虽然铜匠师傅真正出身是江南谢家,可如果没有苏啜部的收留,旭子的人生轨迹根本没可能与铜匠交汇。他手中的黑刀是月牙湖中的星星铁所打造,那块被陶阔脱丝舍命捞上来的石头,一半化作了黑刀,另外一半成为阿思蓝儿子的降生礼物。而在不久之后,旭子却不得不杀死那个孩子的父亲。也许,那也等于将美丽温柔的帕黛和小阿思蓝一并杀死。草原上,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几乎无法生存,更何况阿思蓝与族长的弟弟苏啜附离相处得并不和睦……
可他只有这一个机会,彻底打乱阿史那骨托鲁用兵计划的机会。后者可以驱赶别的部落替突厥狼骑打头阵,可以不计牺牲地驱赶附庸部落轮番上前,消耗长城一线的中原守军。但后者却未必能够做到对苏啜部武士的生死置之不理。抛开阿思蓝等霫族骑兵本身对骨托鲁的重要性不谈,光是陶阔脱丝母族这层关系,骨托鲁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他需要陶阔脱丝手中的银狼为自己号召其他部族。他需要这些部族凝聚在自己周围,保证自己在突厥王庭中的位置。
可如果骨托鲁已经不需要甘罗的影响了呢?自从听闻阿史那家族几个重要掌权者都参与了南征之后,这种不祥的预感便一直萦绕在旭子心头。有着上一次战败的经验,阿史那骨托鲁不可能不考虑甘罗临阵追随旧主的可能。但在明知道涿郡守卫者是谁的情况下,此人依旧带领麾下部众南侵,很可能已经不再需要甘罗的支持,甚至陶阔脱丝的支持。
想到这些,旭子真的觉得非常疲惫。他甚至想放弃,想按照时德方等人先前的建议退守内长城。那样,博陵军所承受的压力将小得多,他也许不用这么早与昔日的朋友一决生死。没人能指责他这么做是懦弱,敌军的数量足够成为大伙后撤的理由。但每每看到周围那些信赖的目光,他又不得不将心中的想法压下去,继续挺胸抬头。
旭子不敢辜负众人的信任。更不敢辜负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承诺。他曾经答应过要守护这里,虽然没有指天立誓,没有歃血焚香,但那些承诺却如同惊雷般回荡在耳边,永远无法装作听之不见。
“告诉弟兄们,我们只能坚持到底,没有道路回头!”走在山羊踩出来的小路上,李旭对身边的张江低声吩咐。这句话对大伙来说很残忍,自出发以来,至少有二十几人不小心掉进了山涧中,粉身碎骨。但这句话却很能激发士气,从队伍中央向首尾两端传开后,人群中的抱怨声立刻减弱了一半。既然没有回头路,那多抱怨几句和少抱怨几句没有任何不同。有说废话的力气,不如将其使在脚下。
“坚持到底,永不回头。不能犹豫,不能露出半点疲惫和迷茫的姿态,至少在将士们面前不能!”叮嘱完了弟兄们,旭子再暗中叮嘱自己。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时的艰难,好像下一刻就会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实上,安乐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间还要分担牲口的负重,他都没有倒下。疲惫有时候能让男人长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经历验证过这句话。
山路崎岖,在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荆棘中时隐时现。如果不是带路的向导以身家性命保证,很多时候,将士们甚至怀疑前方根本就是个无法进出的绝境。然而很快,被乱石和荆棘所掩盖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来,打消了大伙的怀疑。
走这种路对人的体力是种严峻的挑战,即便是最强壮的汉子,连续行走一个时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但这种小径也并非全无是处,至少路边的风景非常优美。从日出之后到现在,大伙至少看到过两处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几个珍珠般凝聚在山谷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块上,溅起一重重飞花碎玉。潭水则以非常轻微的汩汩声来回应瀑布的轰鸣,宫声与徵调交杂而奏,在群山之间连绵不绝。
就连对美最不敏感的人,对着阳光下五颜六色溅落的大珠小珠和山谷中正在盛开的野花也不能无动于衷。欢呼和赞叹声暂时让人将疲惫抛在了脑后。再走过一道石梁,疲惫和无聊的感觉则重新占据了人的身体。阳光照射不到的山窝窝里,积雪泛着憔悴的黄。几根白惨惨的木桩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来了,它们却彻底失去了重新恢复生命的机会。
那显而易见是上一次风暴留下的后果。不远处的石头缝隙里,还卡着一段尚未被风刀霜剑割成碎片的树干。杂草在树干下探出微黄的头,几只从沉睡中醒来的野鼠乍闻人声,惊慌地跳过草尖,飞一般远去。
在山中动物的记忆中,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那队伍根本望不到边,就像一条巨蟒般顺着山势起起伏伏。与这支队伍交叉而站立与群山之甸的,还有另一条庞然大物。山中动物们对后者很熟悉,那是万里长城,自数百年前就横亘在燕山最高处,从来没有醒来过。
只是今天,这种宁静的壮美猛然出现了变化。向北而行的队伍尾端正对着长城,遥遥望去,可能在某处刚好与长城交汇。他们来自长城之内,好像是长城的一个分支,又好像是长城的一部分。也许,他们就是长城本身,沉睡了数百年后,终于在春风中伸了个懒腰,迟迟醒来。
“如果铜匠师傅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如何做?”回头望了望身后连绵起伏的队伍和远处同样连绵起伏长城,旭子再次询问自己。
铜匠师傅肯定会躲在山中的某个水潭旁,独自逍遥。他的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而不像自己这样对世事执着眷恋到无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样就真的可以安宁了么?为什么偶尔提及江南风物时,铜匠师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听不到这片土地上的呜咽声。闭上眼睛,未必看不见血淋淋的现实。欺骗别人,辜负别人,其实都相对容易。人最难面对的,往往还是自己。
旭子记得自己先后的两个师傅,无论是杨夫子还是铜匠,都认为他的为人过于执着,不懂得变通,所以这辈子很难“封侯”。而事实上,他现在却已经是博陵郡公,骠骑大将军,远远超越了两位师傅的预见。
师傅的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自己是尘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尘世间的欢喜与哀愁,苦痛与迷茫。只要自己尽心去做!也许冥冥中自有一个别人无法预料的未来在前方等着自己。
想到这儿,旭子轻轻笑了起来。回头再次看了一眼于晨曦中舒展身躯的长城,大声命令:“吹角,通知弟兄们加快些步伐!”
“呜——呜呜——呜呜”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军士奉主帅的命令,大声吹起号角,提醒后边的弟兄赶快跟上。大伙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容不得半点耽搁。“呜呜—呜呜——”队伍各段,有士卒举角回应
角声迅速在山中回荡开去,先是一声,然后是一串,一片。猛然间,长城顶上仿佛也有角声传了过来,与行军的号角遥相呼应。
呜呜——呜呜——呜呜——风夹着角声吹过群山。天光云影下,一横一纵的两道长城仿佛同时在移动。精神抖擞,须发张扬。
长城活了,正如传说中那样,它在某个春日自己醒来。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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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角声被夜风托着送入帐篷时,舍脱沙哥刚好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了一匹长者翅膀的狼,从天空中扑入一群白天鹅中,将它们撕得血肉飞溅。他带领着部落里的年青人们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强壮的白狼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嗷——呜——”
“嗷——呜——”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发出的警讯。多年打猎养成的良好习惯使得舍脱沙哥迅速摆脱身体的疲软和心脏的沉闷,快速跳下了毡榻。借着炭盆中未冷余薪散发出的微光,他手忙脚乱地裹紧皮甲,抓起弯刀。报警的号角声却突然消失了,仿佛根本没发出过般。整座大营再次恢复沉寂,只有夜风不断地扫过营寨中的羊毛大纛,发出令人几乎要疯狂的声响,“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难道是我听错了。舍脱沙哥迟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开毡帐的门,侧耳凝神,仔细分辨夜空里的动静。他不是第一次做关于飞狼的梦,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梦中听见号角声。这次,他分明记得是先后两声,第一声急促而高亢,第二声短暂冒了个头,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声号角再也没响起。除了风卷战旗声外,舍脱沙哥长老只听到了细细的鼾声和几丝春夜里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个好地方。一个水草丰美阳光绚丽的宿营地,总能令部落里的少年人们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长生天会赐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白天鹅的骨血将连绵不绝。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声令人心痒的呼唤,“老巴特尔,你在做什么呀!”声音里带着蜜,带着花香,让他不得不将毡帐的帘子和戒备的心神一起放下,将头扭回到自己的毡塌。
室韦叶屯部埃斤宝音图的小女儿妲妮斜卧在毡塌上,正为自己的春梦被吵醒而嘟嘴生气。她是室韦族为了与霫族结交,特意送给舍脱沙哥长老的“礼物”。拥有花蕊一般的嘴唇和野鹿一般结实的长腿。白天带着她在营地里四下巡视时,舍脱沙哥总觉得自己年青了几十岁。到了晚间,却在她的身体上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他曾经可以单臂放倒一头骆驼的勇武已经不再。而她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之间,却仿佛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所以每当妲妮嘟起嘴唇,舍脱沙哥的内心之中就充满了负疚。他怕对方夜里不能睡安稳,连半夜解手都尽量控制着不发出声音。但妲妮却像一头眯着眼睛的猫,随时都可能将眼睛睁开,舒展充满魔力的身体。
今夜,舍脱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猫入眠。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液,艰难地将目光从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长腿上挪开。“我刚才好像听到了角声!”他一边躲闪着对方目光里的幽怨,一边侧过身去,向炭盆里重新添了块白炭。白铜炭盆是来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烧制方法也是来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还有什么秘密!他们懂得的东西中,恐怕不仅仅是如何让日子过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尔!”重新跳起火光把帐篷里的一切照成了粉红色,包括小野猫的声音。
“应该是两声,然后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边巡视巡视!”舍脱沙哥爱怜地笑了笑,伸手给妲妮盖好羊毛被子。
“巡视什么啊。你给我过来!”妲妮趁机一把抓住舍脱沙哥的手腕,长腿藤条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尔,你不是安排了好几重暗哨呢么?前边是那么宽一条河,河那边是那么高一座山。难道还有人能从天上飞过来?!”
“人不能。但我梦见了一头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一边挣扎,一边回应。这个借口显然已经被他用过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实际效果。“长着翅膀的狼,狼有长翅膀的么?那么多年青人都没听见,怎么就你耳朵好使?”小野猫一边用鼻孔发出低沉柔腻的抗议,一边扭动身体。刚刚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练地伸下去,握住他身体唯一还坚硬的所在。
“的确是长着翅膀的狼……”舍脱沙哥喘息着坚持。他知道没有人相信自己的梦。不但来自室韦部落的妲妮不信,就连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苏啜附离和老狐狸必识那弥叶两个也不信。前者总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长的时间休息。而老狐狸那弥叶听了他那个长了翅膀飞狼的梦后,却不屑地讥笑道:“什么飞狼,飞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体力消耗过度了。听我一句话,给那个室韦部的女人单独安置一个帐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养几头牧羊犬看着她,别强力硬撑。圣狼不会飞,即便它真的飞走了,咱们也有新的圣狼来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圣狼是穷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终于找到的第二头银狼。有人说那是长生天赐给霫人的另一头圣狼,以弥补甘罗被突厥人连同陶阔脱丝一同骗走的遗憾。也有人说其实那就是甘罗的儿子,是苏啜附离与阿史那骨托鲁两个故意带甘罗在狼群游荡的地域转,让一头成年母狼引诱了甘罗,然后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脱沙哥对这些传说十分恐慌。在他看来,圣物之所以被称为圣物,便是由于其来自长生天的偶然眷顾,而不是人为的制造。如果圣狼像马和牛羊一样可以人工配种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来自魔鬼的邪恶。正是由于这几年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等人一直蓄意在亵渎着神明,所以长生天才不断赐下灾难来,冻死各部族大半存栏牲口,让白天鹅的子孙不能再独力飞翔,而是跟在一群灰狼身后像鸡鸭一样拣食残羹冷饭。
惩罚不过刚刚开了个头,真正的天威还在后面。明知道圣狼侍卫大人就挡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贪婪蒙住了眼睛的苏啜附离依旧要带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圣狼侍卫大人的母族。论本领和见识,苏啜附离再年青十岁也及不上银狼侍卫大人的一半儿。虽然突厥人也要跟大伙一并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无视于天威么?就算他们能击败附离大人,他们还要面对徐贤者,还有徐贤者和附离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兰、侯曲利这样英雄能层出不绝,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会仅仅是附离和徐贤者两个。
众长老议事的时候,舍脱沙哥没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开揉碎了讲给大伙听。但其他各部的长老们却沉迷于苏啜附离继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后同时从那里继承来的假话,坚持认为有一个地方四季都不结冰,宫殿巍峨连绵,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为华丽。
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从小活到老,舍脱沙哥还从没看到过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长生天下真有那样的福地,那也是别人的家,白天鹅的子孙飞过去,未必能适应得了那里的水土。
既然为白天鹅的子孙,就注定要飞翔迁徙。如果长时间赖在一个地方,即便那里的水草再丰美,气候再温暖,也终将导致大伙翅膀的退化。当老一代天鹅失去领头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鹅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时候……。他大声喘息着,浑身战栗,然后所有的力量消失殆尽。
“老巴特尔,老巴特尔…….”妲妮轻呼声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样,甜美刚刚开了个头就到了结束的时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自己的遗憾。临出嫁之前,作为一部埃斤的父亲宝音图曾经反复叮嘱过她,到了舍脱沙哥身边后,无论多少委屈都必须以笑脸来承受。诸霫部落是近几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强大力量,而舍脱部是霫族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脱部的长老沙哥,就等于为室韦叶屯部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这几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灾难一年比一年多。一场为争夺草场和水源的战争早晚都会展开。到了那时,舍脱部的勇士能否仗义施以援手,对弱小的叶屯部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睡吧!”舍脱沙哥用颤抖的手去抚摸小野猫的脸庞。隐隐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脸庞上的软毛都清晰可见。“下次,下次扎营时,我找人给你单独盘个帐篷。我老了,晚上会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尔!”小野猫抓住他的手,试图用脸上的温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茧。她明白对方的意思,叶屯部的长老到了暮年,也会给年青的妻子们单独设立毡帐。她们会在毡帐中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当长老们亡故后,那个不具备他血脉的孩子和其他兄弟们同样有机会继承一份家产。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来,一瞬间绷紧如经历了严冬的古藤。这回,她也清晰地听见了,的确有角声,非常凄厉的角声在附近炸响,“呜——呜——呜呜——呜呜——”
舍脱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间胡乱系了两把,半裸着身体冲出了毡帐。“穿好你的衣服,躲在床底下,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他的声音顺着门外传入,然后“乒”地一声,毡帐门重重摔紧。将妲妮的惊慌和迷惑全部关在毡帐之内。
“老巴特尔!”妲妮急切地大喊,却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作为部族长老,舍脱沙哥肩头有他必须担负的责任。眼下除了苏啜附离的本部之外,几个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却跟着一个名叫阿思蓝的壮硕汉子沿着山与山之间的谷地杀向了长城。
作为一个部落头领的女儿,妲妮知道如果这时候真的有敌人来袭,那将意味着什么?在她年纪非常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恐惧,并且将那种无助感觉牢牢地刻在了记忆中。高过车轮的男人会被杀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尔将因为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台上,用血肉祭奠长生天。至于像她这样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将被当作玩物送来送去,面貌苍老或平庸者将被套上铁项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劳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几个月,才被父亲带着部众从敌人的牲口棚里抢了回来。这次,她绝对不会在承受同样的侮辱。想到这些,她慢慢爬下毡塌,从炭盆边抓起舍脱沙哥忘记带走的弯刀。笑了笑,轻轻脱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边,一边把玩着弯刀的锋刃,一边等待命运的裁决。夜里的空气依旧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对于死人和禽兽而言,穿没穿衣服的女人没任何分别。跳跃的火焰照亮她古铜色的肌肤,照亮上面每一个透着青春的毛孔。舍脱沙哥长老没有力量再欣赏这种美,妲妮也不准备让别人有机会玷污了它。
角声越来越近,伴着喊杀声和哭号声。帐篷外的火光渐渐变亮,一度超过帐篷内的炭火。曾经有一瞬,妲妮听到了纷乱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脚步声便远离了,留给她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无边的恐惧。
炭盆里的火光在等待中渐渐变弱,心中的希望也于等待中慢慢变得比冰还凉。终于,有冷风从帐门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举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对着胸口。她看到浑身是伤老舍脱沙哥斜倚在门口,精疲力竭,脸上却带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烧些奶茶来。待会儿有重要客人到咱们家里拜访!”成亲之后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对她下令。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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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于半夜的战斗以舍脱、必识、舆图、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败而宣告结束,但战败者的下场却与妲妮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异。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后没有被对方绑起来杀掉。女人也没被挑选出来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个带领着部属“飞”过摩天岭与流花河的男人在战斗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提出的投降条件:不杀滥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长老们要求得还大度,当口头协议刚一达成,立刻引军后撤到流花河对岸,仿佛压根儿不怕长老们出尔反尔。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强者才会那么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势,即便舍脱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将他们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后,肩负着某种特殊使命的妲妮听自己的父亲以赞叹的口吻解释胜利者的举动。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残忍为美德,他们只是认为善良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在室韦部长老们以口相传的史诗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韦部的祖先大巴特尔刚刚建立部族的时候,才给予投降者不杀的仁慈。因为在长生天下,没有任何男人能击败大巴特尔。他不怕对手重新恢复元气,也不怕对手怀恨报复,他是长生天指定的王者,永远不败!而正因为这种强大和包容,周围的部落才纷纷托庇于大巴特尔麾下,从而建立了他们共同的室韦部族。
那个男人与室韦族的先祖一样强大么?妲妮不敢这样想。她没胆子将现实中的人和传说中的神之子比较。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脱沙哥战败投降的当天早上,那个半夜里从山上“飞”下来的男人只带了四十几名护卫,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拥有近七万人的部落连营。像走亲戚一样坐在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长老的面前,与战败者们举盏共饮。
在接过自己递上去的奶酒时,妲妮记得对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礼节,用手指沾出酒水来,先后奉献给长生天、不灭地以及所有守卫在部落上空的英灵。然后才举盏畅饮。他的所有举动都透着从容与高贵,甚至记得以晚辈之礼向自己回敬,并且在目光中带着坦诚的笑。
自从嫁给比自己大了近四十岁的舍脱沙哥后,妲妮从没有在任何同龄男人的眼中看到过那样坦诚的笑意。没有半分情欲和邪念,有的仅仅是对女人美丽的赞赏。
“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第一印象里,妲妮便对胜利者充满了好感。“难怪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见皮甲下粗壮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块,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结实,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还有他的个头,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统统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他一样高大者。这样沉稳如山岳,坚实也如山岳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毕生无悔的幸福。
“我们可以按附离大人的要求,传令撤回自家的部众。但苏啜部的阿思蓝大伙管不到。苏啜附离和他的部众与骨托鲁汗走在一起,所以,我们也不能追随在附离大人身后向自己的族人开战!”在低头为客人添酒的时候,妲妮听见不知道好歹的那弥叶长老如是说道。虽然自己与其属于同一阵营,她依然有一种把装酒的银壶直接砸在那弥叶脸上的冲动。按照草原规则,既然大伙已经投降,并且附离大人接受了大伙的投降,战败者就应该拿出些战败者的觉悟,唯附离大人的马首是瞻。
当时,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长老们唤作附离的那名壮汉,以为对方会立刻发怒。如果那样,也许那弥叶就要用生命为他自己说出的错话而承担责任。出人意料的是,附离大人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做出承诺,“我不需要霫族武士为我而战。也不需要你们自相残杀。大伙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并告诉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准备。我就可以当这次战斗根本没发生过。诸位长老也可以当这次战斗没发生过。至于你等此行给中原造成的损失,咱们今后可以慢慢再算。”
没等众位长老在惊喜中回过神,来自中原的附离微笑着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个给每位长老面前的餐盘上切了一块肉。每刀切下去,深浅恰到好处,连同最外边已经烂熟的肥膘到最里边还带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贴骨肉,一层不落,令每块肉上面都包含了从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鲜数个层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间,仔细观察着客人一举一动的妲妮不觉有些头晕。在座诸人中,以客人附离的年龄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辈之礼向每个部族长老敬食!而那些长老们眼中的惶恐与悲愤几乎在一瞬间软化了下来,捧起面前的托盘,许久许久,才将第一口肉咬进嘴里,慢慢咀嚼。
由战败者怀着屈辱心情而临时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长老们却吃得无比仔细。他们仿佛在同时品尝着羊肉与对方话语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驳,如马奶酒般炽烈,又如草原上的弯刀一样强硬。战败者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长生天下,还没有任何一个部族遇到过这种好事儿。但这可能么?附离大人难道是傻子?还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诸部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离长城很远,即便沿直线走,至少也要走上半个月。这么多年来,我不记得中原人有何对不住霫部的地方。”看着座钟诸位长老瞬息万变的表情,李旭带着几分抱怨意味说道。他记得霫人所有传统,也记得霫人的所有礼节。事实上,在某个特定时间,他几乎将霫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同族。虽然这个想法其实是一相情愿。
“附离,附离大人说得极是!这,这次的确是白天鹅的子孙做得不对!”那弥叶长老难得认了一次错,直憋得老脸通红。每一根血管在额头上都清晰可见。“但草原,草原上两年遭,遭受的灾难非常,非常严重。所以,所以大伙就,就起了些贪心…….”
“自己家里遭了灾,就可以到朋友家里抢么?”李旭接过那弥叶的话头,继续追问。在质问对方的同时,他手下的刀却丝毫没有停止动作,无论哪个长老的盘子变空,立刻就有一条切得整整齐齐的嫩肉敬上去。
那干净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数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们没有对方那强大的腕力,第二,他们也不会有对方那种沉稳的心态。刀刀见骨,新鲜的血沿着刀尖,淌满半熟的羊肉,散发出草原食物独特的香甜味道。粗犷中带着豪迈,野蛮里透着大气。不用吃,但欣赏这种娴熟的刀功已经很过瘾。
老狐狸那弥叶没有闲暇如妲妮那样欣赏旭子的刀功,他有些发傻,想不出措辞来接对方的话头。弱肉强食,在草原上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灾,找一个实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转嫁损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问题是,中原这个部落显然比霫族诸部强大得多,如果再说什么弱肉强食的混账话,对方顺着话头咬过来,霫族诸部的结局就像摆在对方托盘中的那头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帐。这笔帐可就有了无数花样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热打铁将此事了解,待阿史那骨托鲁也败在了附离大人手下…….
“附离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动!以为中原空虚。”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与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对方的深浅。见他挟大胜之威依旧肯坐下来谈判,心里起了侥幸的念头,代替那弥叶长老作答。
旭子的语锋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时糊涂,听信别人的煽动。不知道部落南迁后,留守月牙湖畔老营的人还剩多少。算不算一时空虚。如果过路者也听信别人的煽动,一时糊涂,不知道诸位还有家可回么?”
“那个!”众长老们登时苦了脸。南下之时,大伙的确没起过再回去的念头。可现在战败了,必须再向回转,万一被人趁机攻打,恐怕整个霫族都面临灭顶之灾。
“我记得霫族北方是室韦各部,正南为汝水诸奚,东边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才是突厥。你们跟着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韦、契丹、靺鞨诸部也跟着来了没有?”正在众人焦急莫名的当口,李旭继续追问。
“这?”众人更加紧张,额头上汗珠一颗跟着一颗向外冒。据大伙所知,跟着骨托鲁汗南下冒险的,只是与突厥关系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胆小怕事的部落推脱距离远,粮秣不足,迟迟没付诸行动。
如果大伙打赢了南下之战,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风浪。偏偏大伙打输了,势力大损的消息很快就会在草原上风一般传开。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对着不断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诸位长老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谁才是此间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个时辰,直面前托盘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层白腻腻油腻后,长老们才用目光推举出一位代表来,请求李旭给大伙指一条生路。
他们本来就是战败者,能有机会坐下来与胜利者讨价还价,已经是长生天的恩典。如果还不知道感恩的话,也许更大的灾难会接踵而来。
对方是附离,长生天指定的附离。与他作对,其实就是在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最不可能受到袭击的时候受到袭击。所以,长生天才让大伙在受到袭击时,连还手的余地都不曾有。
“附离大人!”舍脱沙哥举起面前酒盏,按中原之礼将坐姿由盘膝改为长跪。“我等被长生天抛弃,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错。既然长生天假您之手让我等得到教训。望附离大人念在当年大伙曾经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给我等指点一条明路。长生天在上,附离大人尽管开口,我等一定遵从。如有人违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将共同切下他的脑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愿长生天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
“如果违背誓言,愿天上降下惊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违背今日誓言,愿长生天降下瘟疫,杀死所有牲畜!”众长老一同改变坐姿,长跪向李旭求告。
这已经是草原上最恶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过。他半夜里带领弟兄们从山上杀下来,只是凭借对霫族宿营传统的熟悉,才一击得手。真要将对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计自己一方战损,光将这几万牧人全部杀掉,就得耽搁一两天时间。届时,无论是已经赶到前方的阿思蓝和遥遥在后的骨托鲁,都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选择还是逼迫霫族退出,进而瓦解塞上诸部本来就很薄弱的联盟。如果霫族诸部在后退的途中还能将中原的强大传播出去的话,将比一次遭遇战给阿史那骨托鲁带来的打击还要严重。
权衡利弊之后,旭子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碗。与舍脱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郑重承诺,“长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将向为自己族人打算一样,为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违背誓言,愿受长生天降下的任何惩罚!”
说罢,宾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后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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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干了酒,李旭便开始细细地与长老们商讨对彼此双方都相对有利的和谈条件。他先前已经答应了不驱赶霫族武士为自己而战,此刻自然要坚守这个承诺。但是作为战败者,诸霫部落也要为他们的莽撞付出代价。特别是把众部落送上战场的苏啜附离家族,尽管其今天不在场,也必须承担起部族共同首领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霫族十三大部必须在和谈结束后,立刻拔营北撤。李旭不要他们立刻以牛羊来赔偿中原的战争损失,但诸部今后五年之内每年必须拿一百匹好马,一百头壮牛和一千头绵羊运往博陵,为今天的莽撞赎罪。如果在运输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损失,将由霫族牧人自己负责补全,博陵军只按到达的牛羊实际数量接收。
博陵军不掠夺部族中的女人。但霫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时,必须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释中原将士们的仁慈。并且将中原将士的勇敢坦诚地告诉与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观者角度看来,在这一条款中,诸霫部落占了个大便宜。其实即便旭子不要求这样做,他们也会成倍地夸大中原军队的力量。只有把中原军队的战斗力夸到了天上,诸霫部落也不会被周围的邻居发现自己的软弱。他们才可能熬过战败的打击,一点点恢复元气。
李旭所提出的第三个条件,在妲妮看来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让女人心动。条件的内容是,博陵军不按照草原传统残杀诸霫部落的男丁以惩戒他们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长老们必须立刻派遣信使去长城脚下,将诸部最精锐的战士撤回来。同时,长老们必须罢黜苏啜附离这个部落大汗,重新选择白天鹅的领头者。
“附离,附离大人。苏啜,苏啜附离有阿史那骨托鲁做靠山!”必识那弥叶等人不敢违背刚刚发下的誓言,只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抬贵手。众部落之所以抛弃原来的共同首领而选择苏啜家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由于陶阔脱丝和骨托鲁二人的婚姻纽带关系。经过徐大眼当年的整训,苏啜部的武力本来就是霫族诸部最强,背后再有突厥王庭作为后盾,即便长老们得出了废掉苏啜附离的共识,恐怕用不了多久,大伙还是得屈服于苏啜部的马蹄之下。
“你们尽管作出决定。过后骨托鲁第一个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如果骨托鲁胆敢向你们用兵,我会带领中原将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许诺。
“多谢附离大人!”舍脱沙哥怕那弥叶还说出什么令李旭不痛快的话来,赶紧代表大伙答应。苏啜部有骨托鲁为靠山,可大伙也可以让附离大人做大伙的靠山。骨托鲁再强大,不过是一个突厥小汗。而附离大人现在于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论实力并不比骨托鲁来得差!
况且与附离大人交手手,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两个有没有命活着返回还不一定。大伙又何必为了两个将死的之,失去了附离大人的欢心?
还有一个优厚条件是李旭能够提供,而阿史那骨托鲁无论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过下一个冬天的粮食。在舍脱沙哥的记忆中,中原人很少出现缺粮情况。既然通过战争无法为部落弄到补给,通过其他手段,一样可以让部落起死复生。
想到这,他将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带着试探的口吻询问,“附离大人,您在苏啜部的货栈已经被苏啜附离抢占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们几个的部落开个货栈么?”
“可以,但你们必须保证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应。通过契丹部的另一个货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设在苏啜部那个货栈的结局。多年来,两个货栈不但为他提供了滚滚财富,而且给博陵军筹集了大量的战马、皮革。损失掉其中一个,对博陵军今后的发展影响甚大。舍脱沙哥提议重开双方之间的商道,则刚好弥补了这个缺憾。
“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附离大人开恩,秋后派遣商队运一批粮食过来?”见李旭答应得爽快,舍脱沙哥再次开口祈求。
“粮食?”李旭楞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个部族大举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粮食即能减弱战火,他又何乐而不为。“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后,即会有商队到你们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们也可以派遣商队来涿郡,用战马、小牛和皮革换取粮食和盐巴。并且可以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凡是没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购买救命的粮食。那些坚持追随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来只有一把刀,粮食一粒都没有。”
“谢附离大人成全!”舍脱沙哥双手按地,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有了李旭这句承诺,霫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会饿死太多的人。只要熬过最难熬的这段时间,青草就会发芽,牛羊就会生崽,霫族武士凭着积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边的弱小,保证自己种族的绵延。
“附离,附离大人对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愿意永远供奉大人为银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愿让舍脱沙哥一个人把好处占尽,抢着说道。
“附离大人本来就是长生天指定的银狼使者!”必识那弥叶看了他一眼,大声道。“是苏啜部的人被魔鬼蒙蔽的眼睛,拒绝了长生天的恩赐。所以,我必识部在此立誓,宁可全族覆灭,也绝不再听奉苏啜部的号令!”
“我舍脱部立誓!”
“我舆图部立誓!”
各部长老知道苏啜附离大势已去,索性壮士断腕。但对于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两个人心里的鬼门道,他们也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苏啜部失去了统领白天鹅们的资格,接下来实力最强的就是舍脱部和必识部。所以两个部落才对附离大人如此巴结奉承。但由这两个部落其中之一成为白天鹅的首领,又实在令人不愿接受。
舍脱部的族长太年青,为人有些蛮横。长老舍脱沙哥又过于狡猾。由该部为头领,其他部落肯定会受到欺压。必识部更甭用提,那弥叶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占便宜不吃亏。让必识部的人戴上天鹅王冠,天鹅们肯定只向钱眼里边飞!
思来想去,大伙对选择哪个人做新的天鹅首领犹豫不绝。虽然李旭没有命令大伙必须在今天作出选择,但没有一个首领作为核心,大伙很难共同对抗苏啜部的威胁。
目光必识那弥叶和舍脱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其他长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视,相对着点了点头,然后膝行数步,一同在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白天鹅已经失去了他的头领,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长生天既然选择附离大人指引我等,我等愿意推举附离大人为我等的头领,双手奉上天鹅王冠!”
“野力部愿意追随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丑,这回立刻抓紧了讨好李旭的机会。如果仅仅作为附庸,大伙将来的死活与眼前这个银狼使者没多少关系。可如果大伙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伙饿死。
能做到长老位置的家伙,哪个不是狡猾如狐。听到舍脱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话,立刻明白了其中弯弯绕。当即,十三部长老立刻推开桌案,同时到李旭身前长跪,发誓要代表整个部族奉附离大人为白天鹅之首。
“白天鹅挥动翅膀,世上就没有它们飞不过去的高山。白天鹅排成人字,没有风雨可以阻挡他们翱翔…….”不管旭子答应不答应,众长老们含泪高歌。舍脱沙哥那个有关长着翅膀的银狼的梦,他们都曾经听说过。而飞跃高山大河的附离大人,不就是长着翅膀的银狼么?
“大伙赶紧都起来,都起来!”李旭没想到一番谈判到了最后居然出现了如此结局,哭笑不得。当一个六郡大总管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如果将草原上的杂事也管了,恐怕将来会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应,白天鹅的子孙就会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鹅们,只有落入猎人的陷阱!”舍脱沙哥一边哭泣,一边叩头。花白的鬓发披散下来,就像风中抖动的枯草。
旭子不忍让对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纠缠。想了想,低声应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说。大战在即,我暂时也没时间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们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员当起来那样麻烦!”必识那弥叶听李旭口风松动,赶紧大声提醒。
霫族的大可汗只是部落们的共主。诸部之内自有一套运行规则,大可汗平时很少插手。只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间起了纠纷,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战时,才需要大可汗出面。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还负责下属部落之间的互相协作,比如物资交换,灾难救援等调度任务。并从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报酬。
如果大汗的权力欲望很强,如苏啜附离,他可以利用手中职权,让白天鹅们按照自觉地方向飞翔。
而对一个权力欲望不强的人而言,这大可汗其实就是个甩手大掌柜,也忒地好当。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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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素来喜欢用带领骑兵风驰电掣,但近两年随着博陵军大小战事不断,马匹的缺口越来越大。如果将霫族诸部纳入麾下,则等于给博陵军在塞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养马场。每年秋天都会有数以千计的良马供应。而博陵方面所需要提供的,只是一个口头上的保护承诺罢了。在攻破长城防线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愿意分兵去收拾诸霫部落这种疥癣之痒。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长城下铩羽而归,突厥人肯定元气大伤,更没力量去跟诸霫部落为难。
反复比较其中利害,旭子不仅对舍脱沙哥等人的提议怦然心动。刚要点头答应下来,背后却传来了几声极其轻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脱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热的同时,行军长史方延年和侍卫营统领周大牛几个一直按剑肃立。他们听不懂座中长老和自家主帅那抑扬顿挫的突厥话,但能从众人脸上的表情中判断出,和议基本已经达成了。
有关谈判的目标和底限都是众将在退兵之后抓紧时间探讨过的,所以方延年不担心自家主帅吃亏上当。他担心的是奸猾成性的霫族长老们会趁机提一些看似对博陵军有好处,却于背地里隐藏着陷阱的要求。而诸位长老突然来到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的行为,更令方延年心里充满了警惕。“跪着做什么?耍无赖么?如果磕几个头就能赚到天大的便宜,我反过来给你们磕头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则简单得多。在他看来,诸长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当年在街头做混混的行为大有类似之处。无非是打输了架,赶紧拜对方做老大。然后借着老大的声威,在其他混混面前就可以耀武扬威。
但老大的声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过节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门拜老大时,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气。即便心里再欢喜,脸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来,不能让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二人只是想让自家主帅做决定时谨慎些,所以咳嗽声很轻,。听在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耳朵里,却如同半空中接连打了好几个霹雳。他们之所以这么快就决定推旭子为霫族诸部的大可汗,并非只为了一个银狼侍卫的传说,也不是因为李旭虎躯一震,王霸之气扑面的缘故。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的确在心里打着扯大旗做虎皮的盘算。草原上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传统,可千百年来,类似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比中原少。以他们两人对旭子脾气秉性的了解,认定对方即便做了霫族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时间到草原上发号施令。而他们两个凭借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拥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来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个部族。至于哪些命令是大可汗亲口发布的,哪些命令是他们代替大可汗发布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长城之间的距离,没有人会千里迢迢去追查究竟!
谁料想,未来的大可汗本人没看出这拥戴背后的诸多盘算,两个不懂突厥话的亲卫却横生枝节。万一他们把牛膀胱戳破了,惹得附离大人不快,将已经达成了协议也推翻掉。众老天鹅们过后还不被族人们拔光了羽毛,倒挂于高杆之上么?
想到这些,不待李旭开口,舍脱沙哥与必识那弥叶两个赶紧补充。“其实,其实族中规矩都是大可汗与各部长老们商议后制定的。如果附离大人愿意接受我等的拥戴,尽可以将规矩中您老认为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头鹅翅膀刮起的风,托着大伙的羽翼向前飞。头鹅指明方向,群鹅只会追随!”野力拔比奇唯恐万一李旭不愿意接受众人的拥戴,让天鹅王冠落在必识部的人手里,跟在后边许诺。
“长着翅膀的狼王啊,请你接受白天鹅子孙的忠诚。只有追随在您的身后,我等才有飞跃雪山的勇气……”其他几部长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呜咽着唱了起来。
见长老们态度如此,李旭反而不着急接任霫族大可汗的虚职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肠软,对于讨价还价方面,却是从小跟在父亲和舅舅身后做生意培养出来的天分。既然认定了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妨就把价格谈的仔细些。尽量不把长老们重新逼到绝路上,至少也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将长老们一个挨一个搀扶起来,让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然后一边与对方喝酒吃肉,一边详细询问霫族诸部的日常政务运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么?有什么特权?若是有人故意不听出大可汗号令,就像当年苏啜西尔那样,十三大部准备怎么做?以及成为大可汗后,诸霫部落的武士肯不肯听从自己驱策?大可汗有没有权力任免麾下某个部落的埃斤,等等,诸如此类,统统问了个清楚。
十三大部的长老们事先没做过准备,所以想统一口径也来不及。只能实话实说,将当前霫族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汇报。其具体结构不像中原朝廷那样复杂,但也绝不是像先前那弥叶长老所说的那样,大可汗绝不插手各部运作。只是因为部落们彼此之间都有一段距离,所以大可汗对下属埃斤的羁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对地方官员的羁縻力度弱得多,并且很少过问埃斤职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诸如日常税赋,战时出兵、出粮等,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
待把一切了解清楚后,李旭想了想,大声说道:“你们原来的习俗我不会干涉太多。但我发到各部的命令,必须原样执行。平时,除了我任命的梅禄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发布政令。而谁来做梅禄,必须由我指定,诸部无权否干涉。否则,这大可汗我决不会做!”
他先用突厥话说了一遍,然后又刻意用中原话重复了一遍。知道面前的长老们和背后的弟兄们都没异议了,才接着进行下一条议题。
第二条议题是,参照先前达成的协议,这回中原与阿史那家族的战争,诸部可以作壁上观。但将来李旭与其他人交手,无论对方实力多么强大,霫族诸部都必须按照规矩出兵出力。当然,缴获的战利品,李旭也会按出力大小分配,不会让部族武士们空手而归。
“附离大人即为头鹅,我等绝不敢敷衍您的号令。”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人互相看了看,点头答应。
第三条议题,是为了增加大可汗对各部的约束力。旭子根据自己在苏啜部的经验,微笑着提出,“照老规矩,各部埃斤还是世代相传,兄终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为大可汗立下的战功,大可汗有权力任命他做新的长老!”
如此,各部独力性将慢慢被消弱,大可汗的权力会逐渐得到增强。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长老占据了多数后,即便偶尔某个部落出现苏啜西尔那样的豪杰,也很难再导致新的纷争了。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都是过来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伙像当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样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强将这条答应了下来。
“代替我处理日常政务的梅禄分为左右两个,只有两个梅禄意见一致时,政令才可以下达。第一任左梅禄就由舍脱沙哥担任,必识那弥叶长老做右梅禄。遇到与其他部落开战、报复等大事,必须得到我的同意后,诸部才可以统一行动!如果哪个部落受到了梅禄的欺负或者不公正对待,可以到我的军帐告状。证据属实的话,我会主持公道,废黜该梅禄。凡被我废黜者,部落里也不能再让他担任长老。”
如果将这条也答应下来,就意味着李旭已经接下大可汗的王冠。霫族各部从此就成为附离大人的追随者,并永远受其保护。同时,各部也会失去很多自由,丢弃一部分传统,将来的前景难以预料。
众长老们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和悲凉。如果不接受这些条件呢?恐怕十三头大天鹅回到月牙湖畔后,很快就会为了一顶王冠打个白羽乱飞。再想想临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胁,长老们把心一横,举着酒盏再度跪倒于李旭面前。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无人能及。草原上将传遍您的威名,白天鹅的子孙世代追随于您的羽翼之后……”当天,带着一点点悲凉味道的牧歌声从霫族北返的队伍中传出来,顺着风传穿越远。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重现在草原之上,违背他命令的人,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抛弃。”与霫族诸部北返的同时,另一个恐怖的预言开始在草原上广为流传。
传说中,那匹银狼有三个脑袋,六双翅膀。随时会从天空中扑下来,将冒犯他的人开肠破肚。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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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长龙般远去的队伍,周大牛等人心头不仅涌上一股恍然如梦的感觉。队伍中还能骑在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万以上,并且个个高大硕壮。但他们却连回过头向流花河对岸完全由步卒组成的博陵军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顾唱着悲凉的长调走向茫茫旷野……..
对手与其说是被打败的,不如说是被吓败的。如果他们遭到袭击时,能够依据营垒奋力自保,只需坚持上一整天的时间,博陵军就会被闻讯赶来的其他游牧部落武士团团围困住。但霫族男人们的作战意志远远配不上他们健硕的身体,他们不但迅速选择了投降,而且在过后根本不仔细追究敌人到底有多大实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长老们稍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谈判的侍卫,走路的模样都有些趔趄。在杀入部落营地之前,博陵精锐已经连续翻越了两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个***。如果不是看在李将军亲自挥舞着黑刀冲上了第一线,弟兄几乎都没有力气举起兵器…….
可就是这样一支远道而来的疲敝之师,从精神上彻底击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随着这些牧人北返的脚步,草原上将有无数试图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后拣便宜的小部落开始犹豫。连与突厥人最亲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托鲁汗,这次南下还有胜利的希望么?既然没有便宜可占,大伙又何必让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没想到他们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边的时德方低声叹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军此番主动出击的结果。而现在,他却跟大多数将士们一样,对即将爆发的恶战信心十足。有李将军在,大伙可能输掉么?谁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规矩?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将军作为曾经与部族武士并肩作战者,又在中原战场历练了这么久,对敌我双方的了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鲁强得多!
“早知道这样,不如让他们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来!”站在李旭另一侧的张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于自己再次高估了敌人的实力。从事后诸葛的角度,他觉得大伙于凌晨疲惫之中商议出来的和谈目标实在过于谨慎了。既然对方连推举李将军做大可汗的让步都肯做,要求他们缴纳些牛羊做战利品,他们应该也不敢不答应。这样,博陵军此番出击就能满载而归,对防守在长城上的联军弟兄的士气,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咱们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们就会有人饿死。”与张江等人的意见相反,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周大牛却心怀慈悲。“人到绝路都会拼命。况且咱们杆了牛羊,就不能翻山。万一被突厥狼骑从背后缀上,又是个大麻烦!”
“就这样的狼骑?”时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袭战的全过程,与他事先的设想大相径庭。以前通过各种各样的谣传以及李旭的谨慎态度,使得他认为塞上狼骑一定战力强悍,至少和博陵军骑兵可以相提并论。但现在看来,所谓草原上的骑兵不过尔尔。他们的确是骑在马上,的确擅长操控牲畜,却无法称之为士兵。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互为支援,死不旋踵,这些博陵军日常训练中一再强调的东西,部族武士们一条都没做到。他们当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却总是不顾号令,毫无组织地冲上前来无谓地送死。一队训练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击败三百名这样的勇士。以此类推,眼下大伙身边这一万五千博陵精锐,遇到五万塞上骑兵也未必会输….
“这些不是狼骑。部族主力都不在这里。相比于中原而言,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众离开的李旭笑着回过头,低声解释。通过一场伤亡不大的偷袭战彻底砍掉骨托鲁的一根手指,这样的结果让他自己也非常满意。但大伙却不能因此而起了轻敌之心,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大将军说,他们,他们只能算农夫?”听了李旭的话,时德方迟疑着着问。
“的确如此,草原上的孩子会走路时就开始学着骑马,十几岁便能纵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点点头,低声回应。“咱们的孩子学着种地时,他们学着骑马。咱们的孩子学着礼仪时,他们的孩子学着劫掠……”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所以当他们生活的地域出现重叠时,难免就会有冲突的发生。从小就被教育着谦良恭让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的孩子,肯定会吃大亏。
但中原人的坚韧与协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无法比的。他们会一点点在挫折中吸取教训,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来壮大自己,互相扶持着,将牧人赶离自己的家园。
而草原牧人们遭受挫折后,往往会选择逃避。他们喜欢用未知的力量来解释失败,就像这次,他们将自己看成了长生天的使者。
为了瓦解骨托鲁麾下的联军,旭子刻意没有纠正舍脱沙哥等人对自己的误会。生有翅膀的银狼王,这个称号他很喜欢。对于讲究弱肉强食的部族武士来说,越是强大神秘的力量,越会令他们丧失作战意志。
“但他们却不懂得齐心协力,也没韧性!”时德方不愿意李旭过于涨敌人威风,小声辩解。“大将军轻松就击败了他们。并且让他们彻底臣服。以后咱们六郡对于霫族来说就是天朝上邦,处处都高他们一头!”
“大将军今后就是他们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长老们的选择,方延年等人也是满脸自豪。能带着四十几人直闯对方大营,并令敌军作出舍弃自家原来首领,改投于其麾下的,古往今来,也就是骠骑大将军李旭一个人。即便是数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骠骑大将军,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于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后咱们打败哪个部落,都要照此处理,让他们都推举李将军做大汗!”周大牛仍旧沉浸在敌营之行的兴奋中,笑着提议。
“那得有个汗名,叫仲坚大汗可不成!”时德方笑着凑趣。没能辅佐李旭在中原问鼎逐鹿,作为谋臣的他非常不甘。现在,刚好能通过征服草原部族来弥补。
“还用找么,就叫附离大汗!反正他们都称大将军为附离!”方延年顺着时德方的话题延伸。跟着李旭身边与舍脱沙哥等长老谈判时,他总是听见对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离”两个字眼。过后自己跟通晓突厥话的向导询问了,才知道“附离”在突厥话中是“狼”的意思。而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则是牧人送给李将军的名号。既然这个名号在草原上如此响亮,何不将其彻底利用起来。
“对,就叫附离大汗!”众将领哄笑着响应。草原上,拥有五百部众的人都可以自称为汗,李旭目前拥有六郡的封地,数万部属,叫个可汗理所当然。
见大伙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扫了众人的兴。“附离汗可不行,突厥人称汗,会在名头前加一长串东西,有时是山川河流,有时是功绩…….”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又低沉下去。自从那年离开之后,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舍脱沙哥等人面前。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手夺取了苏啜附离的可汗之位。
虽然对于旭子本身而言,这个汗位如同鸡肋一般,可有可无。但对于苏啜附离而言,却是他们部落挣扎了很多年,牺牲了很多东西,才换回来的一点点回报。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轮回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轮回。跟舍脱沙哥等人谈了近一个时辰长生天,旭子的思维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如果长生天这些年来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会怎样看待自己今天的作为。是夸赞自己机智善良,还是以牧人的思维方式笑自己不够狠辣?如果陶阔脱丝呢,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么想?!”猛然,一个美丽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闪。然后迅速模糊。上次两人重逢时,陶阔脱丝为了避免让阿史那骨托鲁误会,刻意保持了与自己的距离。而自己当时也没觉得对方那样做有什么不妥。可这次不同了,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拼个你死我活……
无论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会退让。背后就是家园,无论为了谁,什么理由,他都没有退让的余地。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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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后,李旭带领麾下将士拔营回返。鉴于阿史那骨托鲁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追上来,所以博陵将士选择了另一条相对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两股急于冲入中原抢劫的牧人,张江和周大牛各带一队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将部族武士们打得溃不成军。战败的武士们策马远遁,众将士望着远去的烟尘大笑,也不认真去追。
如此一来,博陵军上下对突厥狼骑的战斗力愈发瞧不上。都道“骨托鲁小汗有种便来,到了长城脚下,大伙定叫他有来无回!”
而牧人们心中对李旭却愈发敬畏,多次转述之后,将圣狼侍卫的谣言越传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伙又在一座无名高山的转角处挡住正在北返的霫族骑兵。虽然此时霫族武士们已经接到了各部长老遣人用快马送来的命令,知道博陵军与自己不再是敌人。当看到突然出现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锐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舍脱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识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将目光又同时投向苏啜部的阿斯蓝,从对方的目光中,他们都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诧。在接到长老们的命令后,三人都非常不情愿。特别是苏啜部的阿思蓝,若不是考虑到自家后路随时可能被李旭切断的风险,甚至想调遣本族武士挟裹着其他部落的英杰继续南进。当看到了博陵将士后,三人终于明白长老们的决断是多么的正确。老狐狸们并非被李旭的虚名给吓破了胆,他们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实力。
对手并不像苏啜附离和阿史那骨托鲁二人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他们富有,但绝不软弱。就在不远处猎猎飘舞的战旗下,随便一个中原儿郎拉出来,身手都不会比霫族武士差。特别是中原儿郎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质,那种有我无敌的气质。哪里是来自一个内部纷争不断的垂老部落,分明来自一个百战百胜的强大民族。
这个民族不可能轻易被击败。打了这么多年仗,阿思蓝对敌人的强弱程度几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开始为自己部族的命运而担心起来,据他所知,苏啜附离并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苏啜附离得知其他霫族部落已经改奉李旭为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尽一切手段试图将失去的汗位夺回。那时,苏啜部与必识部、舍脱部,还有其他散落于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鹅的子孙们将进行一场恶战,而届时李旭只要将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让苏啜部万劫不复。
‘如果我现在趁人不备射杀了他……’一个阴冷的想法突然涌入阿思蓝的心头。那样,苏啜部所面临的劫难将轻一些,白天鹅的子孙也许不用再自相残杀。但那有可能么?阿思蓝记得多年前,附离(李旭)的射艺已经不逊于自己,况且自从附离从山坡上出现后,哥撒那与侯曲利两个就有意无意地在遮挡自己的视线。
两个小狐狸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狡猾!苏啜阿思蓝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识侯曲利和舍脱哥撒那的想法,霫族各部骑兵只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严阵以待的中原儿郎足有一万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杀了李旭,恐怕身边这四千部族武士没一个能活着走出山谷。
可如果不杀了他……阿思蓝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凉。他的儿子与阿史那却隅的女儿早有婚约。陶阔脱丝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托鲁,除了麾下的两千武士外,苏啜部的其余部众都以贵宾的身份与骨托鲁的嫡系部众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颤抖着试图将手伸向马鞍旁的角弓时,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二人突然让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试图阻挡阿思蓝的任何行为,而是策马直奔对面而去。阿思蓝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壮汉拎着数个皮口袋,踏着阳光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兄弟临行前请喝了这袋子马奶酒,你我也许今后很难再相见啊,每逢春来,温暖却像酒浆一样淌过心头…….”
那个壮汉用精确的霫族语言,唱着霫族人为朋友送别的长调,毫厘不差。
仿佛有万丈寒冰在心头轰然而倒。阿思蓝清楚地记得,当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尔和陶阔脱丝三人,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汉人少年这首长歌。如今,那个少年脸上已经长满了胡须,但唱歌的腔调,走路的神态,却丝毫没变。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经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正从万马军中向他走过来,腰间没有刀,背后也没有弓。
已经不需要再犹豫。不知不觉眼中溢满了泪水的阿斯兰策马冲了出去,边冲,边自腰间解下横刀,丢弃在地上。边冲,边从马鞍旁解下角弓,抛于枯草丛内。此时,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只需要一个拥抱和一袋马奶酒,便可与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离!”“附离!”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两个飞身下马,紧跟着是苏啜阿思蓝。三人废话不说,直接从李旭手中抢过一袋子酒,解开袋口皮绳,仰面便向嘴里倒。李旭剩余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后拎出其中最鼓的一个,鲸吞虹吸。
须臾之间,四个装马奶的袋子都瘪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蓝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人都不再是当年模样,但很多感觉却与当年一样清晰。“附离,你…….”哥撒那想问对方从何而来,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刚被人家抄过,现在问未免太刹风景,憨笑着闭上了嘴巴。
“附离…….”阿思蓝心中也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说。笑了几声,伸手去摸第二袋马奶酒。
“呵呵呵呵!”四个人的手几乎不约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着解开皮绳子,弟兄们的注视下开怀痛饮。
那些马奶酒都是霫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来献给李旭的,味道极其甘冽。阿思蓝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来新的酒袋子,才意犹未尽的长叹了一声,放慢了动作。
“这是几个袋子上有我们部落的标记!”放下酒袋后,必识侯曲利指着脚边的空皮口袋,笑着说道。
“那弥叶长老送我的,他说霫族诸部都会酿马奶,唯有必识部的方可称为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认酒的来历。
“若论缝制东西的手艺,却要首推我们舍脱部!”仿佛表功一般,哥撒那笑着插言。此刻在众人脚边,有几个装酒的皮袋子边角上都缀有细细皮穗,做工极为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舍脱部了。
按照长老们的决定,李旭已经是霫族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才拿自己所拥有最好的物品送于大汗做礼物。但轮到阿思蓝说话时,他的地位却有些尴尬。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公推李旭为汗时,并没有征求苏啜部的意见。此刻阿思蓝虽然是苏啜部中地位仅次于苏啜附离的第二人物,却不拥有长老们才具备的对部落命运的决策权。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皱着眉头问了一句,“附离,你到底要干什么?”
仿佛早预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李旭笑着摇头,“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蓝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带领士卒杀到苏啜部的营寨门口,你策马避开,任由我进去杀人放火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阿思蓝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后那一万五千不动如山的儿郎,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四千多各怀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许不会太远了。阿史那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驻守的长城。那道长城他昨天刚刚见到过,不知道从那里开始,也不知道从哪里结束。汉人将长城筑在了群山之巅,而苏啜部呢,当敌人杀来时,苏啜部有城墙可依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想到这儿,阿思蓝继续强调。骨托鲁和苏啜附离都不是李旭的对手,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失败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报复。届时,李旭身后的中原武士,还有侯曲利、哥撒那都会杀到苏啜部门前来。这是苏啜部必须付出的代价,当年他们为了讨好阿史那家族而设计赶走了银狼侍卫,他们必须要接受长生天的惩罚。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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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蓝,你这又是何必。苏啜附离对你还不够坏么?他做的那些事情,连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后都会脸红!”舍脱哥撒那原本就与苏啜附离合不来,见阿斯蓝执意要为苏啜部死战到底,忍不住上前劝道。
“你不懂!”阿斯蓝苦笑着摇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李旭,“但附离懂,他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即便是附离,当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为时,也曾离开部落,到咱们月牙湖畔来躲避灾祸!”必识侯曲利的口才远好于舍脱哥撒那,接过众人的话头,大声道。
当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霫族诸部的豪杰们人尽皆知。近年来苏啜附离兄弟对阿斯蓝家族的排挤打压,月牙湖畔的汉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霫族部落的结构与中原的家族不一样,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决定还需要长老们点头。否则,性情耿直的阿斯蓝早就被苏啜附离兄弟赶出部落了。
受了这么多的委屈,阿斯蓝却依旧要为苏啜附离而战,在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看来,其行为就实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蓝没有回应,也找不出太好的说辞来回应。只是望着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里灌酒。仿佛喝完了这顿,就再不会有下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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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凄凉的眼神先是让旭子一愣,旋即明白了阿思蓝近年来的遭遇。当年阿史那却隅为了逼苏啜部就范,主动将自己未出生的女儿聘给了阿斯蓝没出生的儿子。在当时来说,这对阿斯蓝及其家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荣耀。待阿史那却禺在突厥王庭的政治争斗中失败之后,这桩婚约带给阿斯蓝家族的却只有灾难。而以阿斯蓝的为人,他肯定不会因为却禺家族的没落就主动提出悔婚。如此,非但接替却禺掌管东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鲁看阿斯蓝不顺眼,心胸狭窄的苏啜附离想必也容其不下。
即便如此,阿斯蓝依旧要为部族而战。不需要理由,仿佛这天生就是他的义务。
他知道李旭理解自己。李旭也的确理解。突厥狼骑打到长城脚下,中原豪杰要群起而迎之。中原将士杀向草原时,难道就不允许草原男儿挡在其马前么?
今天李旭身后便是长城。他日阿斯蓝身后,又何尝不是牧人们的家园?
为此,旭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仅仅是与好朋友相对而引,鲸吞虹吸,且尽今日之欢。
“你倒是说一句话啊,附离!”必舍脱哥撒那见自己费了半天吐沫,两个当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生气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蓝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李旭又灌了自己几口,抹着胡须上的酒珠回应。“除了南下之举外,其他选择都没什么错!”
“我本不该南下!”阿思蓝也学着李旭的样子抹了一把金黄色的短须,脸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凄凉,“但我却不得不来!”
“你的确不得不来,但此番我送你走,却不希望在长城脚下再见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举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脚步已经略显虚浮。摇摇晃晃趔趄了几下,待再度站稳身形时,刚刚避开了阿斯蓝等人的正面,将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万五千弟兄全部展现。
长槊如林,旌旗猎猎。
主帅在山坡下与敌军将领谈笑生风,士卒们却如山岩般巍然不动。除了周大牛等少数几个为李旭拎送酒水的亲卫外,张江、方延年、时德方等武将文职都笔直地站在弟兄们之间,安稳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蓝等人身后的部族骑兵们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闻到了酒香,他们的喉咙就不停地上下移动。有人性子急,干脆从马鞍后解下随身的酒袋,自顾喝了起来。还有人仗着曾经跟李旭有过一面之缘,笑嘻嘻地从队伍中跑出来打招呼。周大牛只要派人送过酒袋去,他们一概来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战,我已经输了。不会纠缠不清”阿思蓝迅速看了看不远处中原儿郎们如山军容,苦笑着承认。对方那边才能真正称得上军旅,自己麾下,只能算是一群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贤者训练出来的骑兵!”收起笑容后,他又继续补充。无论实力相差如何悬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严。长生天可以降下风雪,却不能强行按弯勇士的脊梁!
“苏啜部的骑兵,想必没有全部带在你身边!”李旭快速扫了一眼乱哄哄的部族骑手们,然后轻轻摇头。
“我部精锐尽在附离埃斤身侧。我所带的,都是这两年刚刚开始接受训练的新人!”阿思蓝跟着摇头。“所以,附离,我劝你不要将骨托鲁汗的实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刚才说的,无论如何,我都得站出来,是不是?”李旭又抿干了一袋子酒,带着几分熏然意味回应。他知道阿斯蓝这句话没有任何恶意,但和对方一样,在外敌杀到家门口时,他别无选择。不管部落的头人和长老过去对自己是好是坏。也无法再计较朝廷和权臣们如何糊涂昏庸。
“当然,否则你就不是附离!”阿思蓝仿佛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着接口。
“我是附离,你是阿思蓝!”李旭举起酒袋,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蓝,你是附离!”阿思蓝用力将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两眼隐约已有泪光。
他二人在这厢喝得洒脱,却把舍脱哥撒那急得直跺脚。如果阿斯蓝与苏啜附离两个联手,整个苏啜部必然不肯遵从十三家部落长老推举李旭为新任大可汗的提议。届时,恐怕月牙湖畔难免要刮起一场血雨腥风。死得都是白天鹅的良种子孙,反而令旁边的野驴、狐狸白白捡了大便宜去。
没等他上前再劝,必识侯曲利快速伸出手,从背后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绳。“放心,阿斯蓝和附离两个打不起来!”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边低语。
“那他们……?”哥撒那被几个朋友的古怪行径弄得晕头转向,皱着眉头追问。
“咱们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虚,举着皮口袋凑到李旭和阿斯蓝两个身边,与二人交相碰了碰,将皮袋中的奶酒一饮而尽。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蓝脸上也涌满了熏然之意。“附离,你听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当你是附离!生了翅膀的附离(苍狼)”
“我也当你是阿斯蓝,驰骋草原的阿斯蓝(豹子)!”李旭一边喝一边回应。
“阿斯蓝和附离本来应该是兄弟!”阿思蓝抹了把胡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李旭抱着阿斯蓝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不是很强烈,但足以驱散眼中阴影。
“阿斯蓝不想跟我开战。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胜利者一样,屠戮他的族人!”强烈的紧张之下,旭子紧握皮口袋的手微微发颤,将小半口袋酒全洒在了胸甲上。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作为一个中原人,他根本没有打算过按照草原规矩,将战败者全部贬为奴隶。当年他就不认同苏啜部这种残忍行为,现在依然不认同。
“如果好兄与骨托鲁开战,阿斯蓝,你怎样做?”想到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问道。
“附离,你,你知道我不能帮你。我已经败了,没资格再当你的对手。等我带着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托鲁之间的仗已经打完了!”阿思蓝想都不想,边喝边答。
“如果我打赢了骨托鲁呢?”李旭问话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霫族语言一字一顿地追问。
“很难,他们人太多!”阿斯蓝颓然摇头。抬眼看了看李旭,他又叹息着道,“你别指望甘罗帮忙。为了摆脱甘罗的影响,骨托鲁至少做两年的准备!”
“别管那些,我只问你,如果我打赢了这仗,你准备怎么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蓝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寻求答案。
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一个激灵,阿斯蓝心中的醉意也瞬间消失。直起已经不再年轻的腰身,他再度郑重强调。“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杀到月牙湖边,请踩着阿斯蓝的尸体过去!”
“也许我单人独骑会捧着酒去!”李旭诡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轰然相碰,“时候不早,干了这袋,诸位兄弟尽管上马!”
“捧着酒……?”阿斯蓝先是一愣,然后猛然醒悟到了什么般,咧嘴而笑。
“当然捧着酒!阿斯蓝,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够吃了么?”李旭将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衅般大笑
“什么话,你若是来,我一定亲手放翻你!”阿斯蓝愤然作色,举起酒袋,仰头下倒。
那酒味儿先是浓烈如刀,然后甘冽如泉,接下来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余韵,萦绕在舌根喉咙之间,连绵不绝。直到告别的双方都在彼此的视线之中消失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意。
张江、时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语,所以李旭最后与阿斯蓝两人之间的对话,他们一句也没听懂。但从自家主帅和敌人的脸色上,他们推测出双方彼此之间一定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这个默契的具体内容,大伙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
“那个金黄胡子的野人似乎输得极不服气?”又走了一段山路,张江心痒难搔,凑到李旭身边低声打听。
“大将军今天放走了他,会不会是放虎归山?”明知道没有自己说的这种可能,时德方还是低声提醒。“突厥人向来言而无信,他们虽然不是突厥人,却也是喝狼奶长大的!”
“不会,十几个部落共同达成的协议。单凭一两个人很难推翻!”李旭笑着看了围拢过来的亲信们一眼,低声解释。“况且经历此次战斗,他们都发觉中原并不是一块容易啃的骨头。当然不愿意再给阿史那骨托鲁当刀子使!”
“但那个苏啜部,不是没参与那天的公推么?”方延年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追问。
“他们每个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苏啜部虽然强,但也不敢贸然向其他十三个部落动手。阿斯蓝是担心我报复苏啜部,所以坚持要为自己的族人而战。舍脱部和必识部的将领不愿霫族的牧人自相残杀,所以劝阿斯蓝背叛苏啜附离!”李旭知道众人的好奇心轻易不会得到满足,索性一口气把刚才的交锋解释清楚。
阿斯蓝、哥撒那与侯曲利三个虽然都是草原豪杰中的翘楚,心思深邃程度与中原的宇文述、李渊、裴矩等人却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因而熟悉草原规矩又被中原老狐狸们反复“淬炼”过的李旭轻而易举地便猜透了阿斯蓝等人的心思。
阿斯蓝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灭。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却担心苏啜部因为推举新可汗的事情,向他们发起报复。所以阿斯蓝要为自己的部族血战到底,侯曲利与哥撒那则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将李旭“绑在”他们部落的勒勒车上。三个人的选择不同,却都是为了自家部族的将来着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灭族屠部这种愚蠢事。他苏啜部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来自中原,而感到血脉卑微。离开苏啜部后,他也没有因为对方是牧族,而自视品种高贵。
在他接触过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却禺这种老狐狸,有苏啜附离这种短视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蓝、哥撒那这种热血汉子,中原也有王须拔、程咬金这种磊落豪杰。至于普通百姓,牧人也好,农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饭。他们习惯也许各异,本质却没什么差别。
虽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职位只是一个噱头,将来未必做得真。可出于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几个好朋友将来自相残杀。所以,他先用话挤住阿斯蓝,逼迫对方许下不再追随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两个南下的承诺。然后遵从草原的习俗,宣布自己日后将捧着美酒,上门去拜会昔日的朋友。
草原习俗,拜会朋友时如果带吃食,是对方极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与朋友共享的。对方捧着酒袋上门,自己当然不能举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苏啜部的利益不会受到伤害的情况下,选择支持一个受到十三部长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还是选择继续支持处处与自己为难,又新近战战败逃回的苏啜附离做埃斤,对于阿斯蓝而言,答案就立刻变得异常简单。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赢长城之战!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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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迤逦回到长城脚下,早有细作将凯旋的消息报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闻报,立刻带着陈演寿、崔潜、王伏宝等一干留守文武从缺口处绕路迎了上来。见了李旭的面,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数步,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喘息着道:“既然打赢了,为何还要绕个***,不按原路返回来。我已经派了四拨斥候出去寻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讯,为兄只好带着剩下的弟兄出塞与骨托鲁那厮拼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这位大舅哥的关切有几分是真,但从对方鬓角间,却清晰地看到了数缕灰白。他心中一暖,笑着抱起对方的肩膀晃了晃,大声回答道:“小路太消耗体力,去时急着与人拼命,大伙还都能咬牙坚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队不可。况且还有四千多部族骑兵落在后边,不亲自送送他们,我也实在难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热情。一边从他的大手下挣脱,一边笑着抱怨:“你这家伙就是‘古道热肠’!怎么样,见到当你那些老朋友了?他们没跟你当场拔刀子?”
“没有,喝了几碗送行酒。高高兴兴地散了!”李旭从建成肩头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着寒暄。然后握掌为拳,轻轻砸向崔潜的胸口,“这些天劳烦建成兄、陈叔和诸位将军了!弟兄们的士气如何,军需还供应得上么?”
“弟兄们听说了大将军已经砍断骨托鲁一臂的消息,士气正高。都嚷嚷着下次轮他们出塞转转,赶在狼骑聚集之前,再拆几根骨头棒子呢!”崔潜笑着斜退开半步,将身侧的王伏宝让到李旭的视野中央,“军需补给暂时也无需担忧,窦王爷又遣人送了一批粮秣过来,说是十天之内便到涿郡!”
“多谢窦王爷!”李旭闻言,赶紧向王伏宝等窦家军的将领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马的粮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来承担,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气大伤。窦建德能在自身物资供应也不宽裕的情况下,还设身处地地替博陵考虑,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爷出资。大部分都是从运河上过来的。”王伏宝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动解释“我家王爷不过又添了些,给你凑了个整数而已!”
“运河?”李旭的眉头轻轻一跳,惊问。北运河为大隋远征高丽的运粮通道,从黄河岸边汲郡一直延伸到蓟县。这条水道南端连着洛阳、瓦岗还有几个零星的地方“诸侯”,除了窦建德外,没一个与博陵六郡有过交往。其中谁能如此慷慨地帮助自己,就实在令人难猜了。
他这厢眉头紧皱,李建成那边却不愿意耽搁太长时间。快速凑过来低声建议,“大将军,野外风劲,弟兄们也累了,依我之见,具体军务,咱们是不是先返回长城内再说?”
“愿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赶紧顺着李建成的口风将话头打住。转过身,向肃立在长城脚下的弟兄们用力挥手,“从黄花豁子那段被冲毁的长城入塞!回营后先休息用饭。都尉以下将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将照常应卯!”
“诺!”将士们齐声答应,转身沿山坡下谷地绕向最近一段被洪水冲出长城缺口。那缺口处于一道天然形成的泄洪谷之上,所以破损严重。突厥人大举入侵的消息传来前,本为商队和马贼们过往的捷径。去年秋天和今年开春,涿郡太守崔潜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并在沟谷上方用巨木和石块搭建了一座简易敌楼,数个箭塔。
将士们迤逦从沟谷下通过,却不因为道路的突然变窄而混乱了军容。每每走到狭窄处,总有低级将校主动站出来,将本部队伍变细,待通过后,又快速恢复原样。
望着弟兄们的背影,李旭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欲与前来接迎自己的将领们一并入塞,却又被李建成轻轻扯住了绊甲丝绦。他狐疑地转身,看见后者满脸微笑。
“弟兄们立下如此大功,若是无赏,岂不有损士气?”李建成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绵纸折成了方块,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矱将军从长安城里的大户那边讹诈来的,你不花白不花。这次的数额我已经命人替你准备好了,稍后便可以从我那边的辎重营搬出来。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报个数儿,我一定想办法替你筹措!”
李旭带着几分愕然打开纸片,看到上面用熟悉的蝇头小楷写着:牛肉若干、铜钱若干、精米若干。并随后列出了合适的按人头分配方案。看字迹,显然是李建成亲手所写!他心中又是一阵恍惚,笑了笑,将纸片交给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面说的跟大伙宣布。告诉大伙这是唐王给的筹措的,让大伙放心享用!”
“诺!”周大牛接过纸片,拔腿跑到队伍正前方,跳上一块凸起的巨石,扯着嗓子高呼,“大将军有令,此番出战者,每人赏钱五百,精米两斗,肉干儿半斤。今晚即可领取,可自行托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将军有令”跟着周大牛跑过来的亲卫们齐声高呼,将嘉奖令重复送进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虽然尚武,但弟兄们打了胜仗的赏赐却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有功者吃肉、升官,没功劳者捞不到喝汤的勺子也毫无怨言。似这般以人头为单位,不问功劳大小的成规模发奖赏的行为极其罕见。所以弟兄们乍一听周大牛的话,都楞了一下,然后便大声欢呼起来。
“是唐王给筹措的”待欢呼声起了,周大牛才如梦方醒般喊出了第二句。他一个人声音哪里压得过上万人所发出的喧闹,非但弟兄们听不见,连李旭这边也只能听个影影绰绰。几个负责传递命令亲卫扯了嗓子将周大牛后半句话重复了数遍,听到的人依旧聊聊无几。
“呵呵呵呵呵”王伏宝在旁边看得有趣,捋着胡须傻笑。
“怎么样,大将军麾下的弟兄们士气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吧!”李建成笑着向李旭追问。
“多谢唐王安排!多谢建成兄统筹!”李旭笑着回应。
“谢大将军!”将士们的致谢声如山崩海啸,震得长城瑟瑟落土。
“有劳唐王殿下!”不待李旭派人提醒,猜到赏赐来源的张江带领一干高级将领围拢过来,齐齐向李建成致意。
见众将如此给面子,李建成脸上的笑意更浓,长揖还礼,“诸君何须谢我?我不能亲自持槊出塞,与你等并肩作战,已是孱弱。如果这些小事也做不了,岂不是尸位素餐么?!”
“世子乃一军之帅,怎可轻动?这等阵前厮杀的粗活,还是交给我等来干。世子能在城头为我等击鼓,足以壮三军之威!”时德方善祷善颂,笑嘻嘻地代替大伙回应。
“有世子在,三军后顾无忧!”方延年等人跟着嚷嚷。
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六郡将士做得如此体贴,即便心里憋着一股子无名火的陈演寿老前辈也不好再挑剔什么了。“只是那八千多吊钱,居然连个水漂都没打起来!”他肉疼地咬了咬腮帮子,强迫自己笑得更开心。目光流转过处,看见李旭身上穿得只是件牛皮甲,心头一震,忍不住又暗自叹气。
河东兵马中的其他将领心里可没有陈演寿那么多花样想法,作为武将,他们最热衷的是杀敌建功。因此,当大队人马刚一去远,立刻三三两两拉住博陵军中与自己相熟的将领,向对方打听此番出塞袭击敌军详情。当听说博陵军用两夜两天赶了近二百里山路,并且抵达目的地后还立刻能投入作战时,大伙都张开了嘴巴,低声吸了口凉气。
二百里路放在平原上不算长,普通农夫带足干粮,日夜不停地走,也能在两夜两天的时间内赶完。但放在燕山之间,则足以让野驴吐血。而博陵军赶完路后,立刻冲进了人数数倍于己的敌营当中,一战而溃之,这是怎样的一种强悍?!麾下能有如此一支强军,沙场争雄,还用愁对方兵强马壮么?
想到这些,一个军中流传已久了说法再次涌上众人的心头,“若于李将军起了冲突,大伙最好别跟他正面交手!”
“好在河东与河北向来同气连枝!”有人偷眼观望士卒们走过后的谷地,暗自庆幸。从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和目前情形来看,李大将军已经稳稳成为唐王家族中的一员。大伙不用担心与他为敌,也不愿惹上这样的对手。虽然对于很多武者而言,这未免是一种遗憾。但与这样的人做朋友,远比做他的敌人安全得多。
况且,他脸上还洋溢着足以让冰雪融化的笑容。磊落,坦诚,让你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无论再危险关头,不必担心来自背后的冷箭!
酒徒注:呜呜,我多少年没病过了,居然又堕落到了挂水的地步,呜呜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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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出身寒微,所以为人极其谦和,即便刚刚凯旋归来,对前来迎接自己的将领们都如平常相待,言谈之间没有半点轻慢意味。所以无论是李建成的麾下还是王伏宝的部属,都愿意上前跟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借机表达自己心中的仰慕。
但大伙想从李旭的话中听到有关战场的精彩描述,却是万万不能。提起数日前的奇袭战,非但旭子的反映平平淡淡,就连周大牛这种往日喜欢将一说成二的人,翻来复去不过也是“弟兄们赶了两日夜路,累得要死。”“对方防备疏忽,为我军所趁之类!”具体定谋、破营以及浴血奋战经过,一概从简概括。
河东与窦家军将领先是心痒难搔,转而一想,类似这种以少破多,一举擒之的大捷,李将军从出道至现在,已经不知道创造过多少回了,也难怪博陵军将领们提不起精神头来吹嘘。这就好比一个人整天对着燕窝鱼翅胡吃海塞,偶尔吃回咸菜豆腐也许觉得新鲜,你拎着几只猪蹄髈当美味在其眼前晃,人家自然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念到此节,众人对博陵军的敬意未免又加深了几分。有的心中便想着,‘下次与敌人交手,一定要跟在李大将军身后见识见识。即便不能与其并肩冲杀,在其背后摇摇旗子,敲敲战鼓,日后于同僚面前提起来脸上也有光彩。’有的则心中暗道,‘不知道咱家世子此番有没有福缘将李大将军收于麾下。有此人在,日后左军弟兄再见到刘弘基、侯君集等人,胸口也能拔得高些?”
当天下午,李建成在中军摆下庆功宴,自己掏钱给出征将领们涤荡征尘。作为盟友,王伏宝和他麾下的主要将领也在被邀请之列。酒过三巡,陈演寿再度询问起战场经过,这回博陵军的几个核心人物做了些准备,由方延年出马代表大伙做了详细综述。经过读书人加工整理过的战况,听起来就比上午仓促问答时条理清楚多了,精彩之处也足以让人目凝神张。只是比起从武将口中平平淡淡的那几句概述来,多了几分花哨,少了几分与霸气与从容。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大伙都非常坚信,那就是有李将军在,骨托鲁未必能翻得起什么大浪。如果骨托鲁还打着驱赶爪牙前来拼消耗的主意,大伙出塞一次便砍掉其一支臂膀,数次之后,不用最后决战,胜负便已经揭晓。
如果长城之战打完,李大将军肯定不可能再与河东翻脸。那样,凭此人手中所拥有的实力、战功以及他跟李渊家族的姻亲关系,日后其在官场上的成就将不可限量。所以出于单纯的仰慕也好,出于为日后前程铺路的打算也罢,河东众将待李旭都如众星捧月,相比之下,世子建成身边倒显得冷清了。好在李建成本来就是个非常大度的人,即便感受到了冷暖差异,也仅仅是一笑而过。
庆功宴罢,一些中级将领陆续散去。李旭、李建成、陈演寿、王伏宝等核心人物又抓紧时间整理目前敌我双方的具体情况,以免因为李旭离开这几天,造成主要将领掌握消息片面的困境。几方面搜集到的情报综合起来,大伙发现最后决战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十三家霫族部落主动北撤,另推可汗的消息传开后,无论跟突厥王庭的关系是亲是疏,那些盲目追随骨托鲁前来打秋风的部落都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两。为了稳定军心,骨托鲁汗必须尽快取得一个辉煌的胜利,用实际行动告诉东部草原群雄,突厥这次南下成功的把握还是十拿九稳。此外,突厥人在河东境内试探性进攻的连续失利,也是导致始必可汗与骨托鲁等人改变先前驱虎吞狼战略的主要原因之一。刘武周麾下行军长史宋金刚所率领的马邑军先后三次在李婉儿面前大败亏输,如果阿史那兄弟再无建树,恐怕那些边塞上的大小汉人可汗们也不得不考虑考虑突厥这棵大树是否牢靠的问题。
“情况越来对咱们越有利,弘基兄和柴绍联手东向勤王,留守东都的那些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将京师到洛阳之间的数个郡县全部放弃掉了,并且屯重兵于渑池附近,拒弘基于门外!”带着几分酒意,李建成继续向大伙通报。这是从长安昨天刚刚送到的喜讯,对李家的发展至关重要。东都方面退守渑池后,便无力再对河东郡各地进行骚扰。而李家刚好能将一部分兵马从黄河岸边撤下,投放到更需要它的地方。
“曲突通老将军呢?他如何选择?”论及军务,李旭口齿立刻伶俐的起来,将手中茶盏捏于指尖,一边把玩,一边追问。
“曲老将军已经宣布愿意听从新皇号令了!”李建成笑了笑,很自豪地向大伙暗示。
众所周知,新皇不过是李家树立的傀儡。效忠于新皇,便等于效忠于李家。如此一来,李家的实力又增强了不少,对河东地区的控制能力,也提高到了十之八九以上。
王伏宝见不得河东将领那份骄傲劲儿,翻了翻白眼,悻然道,“一个见硬就躲的软骨头,他投降了有什么奇怪的。今天投降你们李家,明天说不定就卷着你们李家送的金银投了瓦缸军了。到了后天,还说不定去跟谁呢!”
这话立刻引起了公愤,不待李建成出面反驳,博陵军中一些与曲突通相熟的将领纷纷喝道:“王将军哪里话来。曲突通老将军可是成名已久的英雄。”
“成名早未必有骨头。有些人名气越大,反而见识越短,行事越瞻前顾后!”王伏宝毫不客气,醉熏熏地反驳。
他也不是诚心找茬,只是最近肚子里火气较大,又实在看不惯李建成的行为。这些日子,几乎每个窦家军将士都感觉河东与博陵两家将领惺惺相惜,对自己却有些刻意冷落的味道。如果光是博陵军将士对窦家军冷淡倒也罢了,毕竟人家曾经将河北绿林几十万联军打得落荒而逃,有那份骄傲的资格。而河东兵马凭什么跟在窦贾军面前摆谱儿?大伙都是客军,都寸功未立。真的拉到狼骑面前,还指不定谁先尿裤子呢!
“王将军莫非喝醉了么?曲老将军即便投降了我家,也是我家坐上贵客。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侮辱贵客,莫非觉得我这个主人软弱可欺不成?”李建成听王伏宝越说越刺耳,脸色一沉,大声质问。
“你是此地主人,呵呵,世子殿下,你心也太急了吧?六郡大总管在这儿?你想做主人,也得先问问博陵将士们答不答应!”王伏宝面上粗鲁,却也不是好相与的。转眼之间,便将李建成白天犒赏出征将士的真实目的揭了个底朝天。
这下,所有河东将领都坐不住了,腾地一声跳到了李建成身后。窦家军将领又怎能由着自家主将被人欺负,也擦拳磨掌向王伏宝身边凑。把个老长史陈演寿急得劝完自己人,又拦对方,直忙了个满头大汗。
“我记得大伙说好了击败大敌当前,不分彼此的。莫非都嫌敌军本领太差,想先替他们趟道不成?”眼见着两伙人就要打起来,时德方冷笑一声,淡然道。
这话相当有力气,直噎得河东与窦家将领同时翻白眼儿。想跟时德方叫劲,又碍着李旭的颜面,没办法,只好呼哧呼哧喘粗气。
到了这个份上,李旭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他放下手中茶盏,笑着向众人劝道,“大伙都是些酒后醉话,醒了就忘,又何必那么认真。咱们都要在沙场上脊背靠着脊背了,难道还能因为几句玩笑就彼此生疑!喝茶,茶能解酒。”
李建成不愿惹李旭不快,耸了耸肩,冷笑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到了战场上,老子的脊背可不敢冲着姓曲的那样的人!”王伏宝也冷笑一声,悻然归座。
“王将军有所不知,当年突厥破雁门,曲老将军是第一波顶上去的。我后来伏击始必,也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曲老将军!”李旭又笑了笑,低声解释。
闻听此言,王伏宝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大窘,赶紧再次站起身,拱手赔罪,“如此,倒是王某唐突了!”
“王将军不知晓其中情况,也不算唐突。依李某之见,若是对上突厥狼骑,在座诸君不会有一个软骨头。外敌杀到家门口,无论谁遇到了,都会奋不顾身迎上去!除非他不是个男人!”李旭上前伸手挽住王伏宝,大笑。
“就是这话,对外能拔刀而战,就是豪杰。至于自己人跟自己人窝里斗么,输赢都未必是什么本事!”王伏宝也跟着大笑,回应。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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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持槊(六上)
但凡从生死之间打过滚的人,心胸都不会太狭窄。况且大伙此时又面对着共同的仇敌。所以王伏宝稍一改口,河东将士也不再追究他恶语伤人,一场突然而来的风波就这样在笑声中悄然化解。
军议依旧由李建成来主持,林林总总陈说的也都是些好消息。但旭子却觉得有些酒意上涌,一些非常重要的军情也是从左耳朵听进,转眼自右耳朵冒出,再难有半点印象留于心头。
在李旭的印象中,曲突通与尧君素两位老将是目前在河东境内唯一还支持江都的两根钉子。东都兵马回撤后,两位老将军的退路便全部被刘弘基与柴绍堵死,麾下士气必然一落千丈。所以当他听说东都兵马回撤,立刻想到了曲突通与尧君素二人的命运。而李建成的回答恰恰验证了他的推断,曲突通对大隋彻底失去了信心,尧君素部即便能比曲突通部多坚持几天,也避免不了全军覆灭的结局。
此事对于河东李家以及长城防线而言,是个天大的喜讯。曲突通投降后,京师的兵马就可以沿漱水与汾河直线北上支援雁门与涿郡,再不用到绕冯翊郡这个大***。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远在江都的杨广再无北返的机会?虽然是为了抵御突厥入侵,博陵才不得不与河东联手。但细算下来,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他!想到此节,李旭心里不觉一阵黯然。
照目前的速度发展下去,恐怕一年之内,天下便再无任何诸侯有实力与李渊抗衡。五年之内,中原便会重新统一于李家旗下。大隋将不复存在,制造了无数灾难,又给予过自己无数机会的皇帝陛下将无处容身。而自己,将成为唐王家族的武将,大隋的掘墓者,超越两位师父的预期,出将入相。慢慢成为下一个李渊、薛世雄或者宇文述。
这一切都是自己希望的么?旭子不知道。他只觉得对曾经经历的某些日子非常厌倦。厌倦到不愿意去重复。而如何让这些日子不重复,他目前又找不到任何办法,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正像他曾经许诺给时德方等人一个未来一样,其实博陵军的未来具体在哪里,他这个领路者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这种时候,天下已经没有师父再能为他提供指点。旭子只能靠自己去领悟,自己去摸索,自己承受摸索中的所有困惑与迷茫。这种四处全是路,却没一条指向终点的迷茫感觉如毒蛇般缠住了他,让他四肢无力,鼻尖发麻。仿佛睁着眼睛做噩梦,总想醒来,却一动不能动。
作为三军主将,在军议上一言不发的行为肯定会引起关注。很快,大伙都停止了发言,将目光全部转向他这里。看到旭子脸色灰青,鬓角上全是汗珠,李建成立刻靠了过来,兄长般探了探他的额头,关切地询问道:“仲坚是不是太倦了?要不,咱们明天再议论剩下的军情,你先回去休息?”
“啊,哦,没事,大伙继续!”李旭本能地向后仰身,避开李建成的手掌,然后又迅速将身体挺直,讪讪地回答。
“其实我们议得也差不多了。李世民将军已经与薛举达成合约,随时都可以赶来支援。如果大将军觉得有必要的话,就为此做个决定!”时德方的心思转得快,猜到刚才自家主帅肯定魂飞天外了,借着征询意见的方式将先前的议题重复了一遍。
“陈老前辈的意思是,让李世民将军留为后援,不忙着赶往前线。但张将军以为,目前形势发展还很难估测,多一支部队前来,咱们获胜的把握也会多一分。既然李世民将军与薛举那边已经言和了,就应该立刻赶过来!”方延年一边总结刚才的各种观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向李建成身上瞟。
借着两位心腹幕僚的提示,回过神来的旭子立刻弄明白了大伙争议内容。李世民带领唐王麾下的右路军前方扶风抵抗薛举的进攻,这个情报是他早就掌握的。以薛天王当时表现出来的实力,博陵军上下都认为那将是一场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的恶战。而李世民却能在抵达扶风后立刻稳住局势,不可谓手段不高明。只是在兵力并没受损的情况下,薛举为什么能与李世民握手言和?这一点就实在令人费解了。除非有人能从背后牵制薛举,或者说薛天王也认为在突厥狼骑南下叩关之时,中原豪杰的确不该再争个你死我活......
对整个长城防线而言,这些悬疑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李世民有能力前来帮忙,而世子建成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掺和进来,抢走率众抵御外辱风头。所以,最后的决策只能由李旭这个名义上的统帅来做,只有他的资历和威望才能让决定做出来后,所有相关的人都没话说。
“我也赞成让世民所部右军作为后备!”李旭略一沉吟,然后迅速给出很多人希望的答案。目光环视众同僚,他在左军将领脸上清楚地看到了喜悦之色。‘李家兄弟彼此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他于心里得出如是结论,与此同时,自己初次与李建成兄弟见面时,世民对长兄的敬爱和依恋情景快速闪过眼前。
“如果唐王准许,我建议请李世民将军带领所部兵马进驻太原!”顿了顿,李旭接着补充。他不想过多插手李建成兄弟之间的争端,所以干脆折中一下,安排李世民领兵到太原驻扎。如果长城防线告急,李世民既可以支援雁门,也可以取道井陉关,支援河北六郡。如果阿史那兄弟一战而溃,自然前方再没右军什么事儿,李建成也不必过于担忧自己的锋芒被弟弟所掩盖。
“我今晚连夜修书,将仲坚的建议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李建成得偿所愿,非常高兴地说道。
“有劳世子!”李旭笑着拱手。
解决了李世民这个大麻烦,其他议题便再不存有争论。前线缺少器械,缺少粮草储备,将士们的生存条件也十分艰苦,因此一切来自后方的援助都是受欢迎的。至于对付外敌的策略,到目前为止,派遣骑兵和少数部队到沿着长城外反复出击的计策还是卓据成效的,所以已经回到赤城堡的王须拔等人还要再出去一次,赶在骨托鲁的大队人马没杀到之前,清理掉一部分提前来打秋风的部族。至于罗艺那边的新动向,李旭和建成也增派了更多的士卒去防备。
此外,鉴于幽州军目前含混的态度,大伙还得再派出数千兵马到上谷去,接应即将送往前线的粮秣。运粮的船只抵达河间郡与涿郡的交界处后,为了防止幽州军的截留,便不能再走运河,只能逆着拒马河--涞水而上。官兵和民壮们要在涞水大拐弯处南麓将粮秣卸船,然后沿陆路搬往涿郡的治所怀戎。
这样一番折腾,比船队直接走北运河,经蓟县、桑干河运往怀戎要多花费小半月时间,沿途损耗也要增加数倍。但比起被罗艺一口吞下,还是“幸运”了许多。
“我记得王将军曾经说过,这批粮秣里边,除了窦王爷提供的那部分外,还有人出了力。不知道此人是谁,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安排妥当了粮食运输和护送问题,李旭皱着眉头问道。
白天谈及此事时,李建成和王伏宝几个显然都不希望让太多的人知道出力者的名姓。而李旭经过反复考虑之后,却愕然发现,眼下只有一个人才能像王伏宝所介绍的那样,独自提供了这批粮草的大半。
只有这个人,手头才有那么多余粮。也只有这个人,才有本事让窦建德不怀疑他的居心,顺利给运粮船提供一切便利。而这个人的名字是旭子如此熟悉,又如此希望,每每想起来,心头都会涌起一股温暖。
此时军帐中已经只剩下三家兵马的核心人物,所以李建成也没必要再故弄虚玄,笑了笑,低声回答:“我知道仲坚必然会有此一问。窦王爷来信时特地言明,此人希望这批粮草全是以窦家军的名义送出。而窦王爷是个磊落汉子,不愿意冒他人之功。所以大伙只好含混着......”
“是从黎阳仓里搬出来的粮食!这么说,你明白谁送的了吧!”王伏宝嫌李建成说得啰嗦,抢过话头来,大声道。
大隋黎阳仓里的粮食。以中原之粮,养为中原守土之士。送粮之人没想过自己身属瓦岗,饱受猜疑。他只记得他是中原人,只记得自己的兄弟在塞上与狼骑拼命。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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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子清楚地知道,此刻据徐茂公抵达黎阳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彻底窃取了瓦岗军主导权的李密以一种近乎于放逐的姿态,将杀掉会带来骂名,留在身边又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徐茂公驱赶到了黄河北岸的新拓之地。那里距离窦建德、时德睿以及大隋东都的控制地区都不算远,随时都有人会出手替李密除了这个心腹大患。而在如此困顿的情况下,徐茂公不想着如何自保,却将可以招募上万兵马的粮秣装船送到了塞上
一股浓浓的酒意在旭子心里流淌。他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以及徐茂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对吧!”
“嗯!”
当你的的马蹄声犹在耳畔,敲得人头晕目眩。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徐大眼的身体鹞子般飞了开去,溶入漫漫长夜。
突然间,马蹄声与匕首的亮光都消失了,眼前依旧是中军帐。王伏宝、陈演寿等人捧着茶盏,满脸感慨。李建成脸上的感慨最深,仿佛自伤身世,他叹了口气,幽幽地点评:“他跟你虽然是异性兄弟,却是能生死与共的。嗨!人这辈子,能有几个这样的兄弟!”
“一个就够了。去年若不是此人故意放水,我家将军也没那么容易从河南脱身!”方延年接过李建成的话头,有些自豪地说道。
也只有自家将军这种光明磊落的汉子,才能交上徐二当家这种可同生共死的朋友。倘若换了别人,赶上门去套近乎,徐二当家也许都不愿理睬,更甭说千里迢迢送救命粮了。
“嗯,咳咳!这些话还是别出此帐,难免给徐将军带来麻烦。李法主不是个有心胸的!”陈演寿难得替外人考虑了一回,在旁边低声提醒。
帐中大多数人都轻轻点头,王伏宝却满不在乎。“不就是背后砍死救命恩人的李白眼么?怕他作甚!徐二当家现在是虎入深山。如果李白眼不逼他,大伙就先这么虚应着。如果李白眼敢拿这事说三道四,徐二当家干脆反了他娘的。到时候,看天下豪杰帮李密的多,还是站在徐二当家这边的多!”
陈演寿听得眼神一亮,先向李建成点了点头,然后笑着插言,“倒也是。李法主如果能容得下翟让,天下还有不少豪杰被他的虚名所蒙蔽。他背后那一刀砍了下去,恐怕连瓦岗军各部的心都砍散了。真要跟徐二当家再火并起来,各营兵马还不一定帮谁呢?”
李建成微微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老长史是想让自己探一探李旭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替唐王家族把徐茂公这条线接起来。此人目前虽然只占据了黎阳附近巴掌大块地盘,手中实力在瓦岗军各分支中也排不上号。可瓦岗军的赫赫盛名几乎都是经此人之手打出来的。如果将此人拉到河东李家这边来,即便其身边没有一兵一卒,所起到的作用也足足当得起十万大军。
仔细想了想说辞,李建成笑着开口,“父王平时提起当年烧了却禺汗老巢的英雄,也总是挑大拇指呢。若是李密容不下茂公,仲坚不如派人接他过来。反正赵郡距离黎阳不远,沿途无论窦王爷还是时德睿,都会给你这个大将军一个面子!”
“我家王爷早就说过。如果徐二当家肯来,他可以亲自迎到博望山下!”王伏宝又冷哼一声,不疾不徐地强调。
博望山距离黎阳只有四十多里。窦建德亲自到到博望山接应,摆明了向某些人示意窦家军对徐茂公志在必得了。河东将士听得郁闷,一个个向王伏宝怒目而视。被众人瞪着的王伏宝却轻松地摇摇头,非常惋惜地说道:“可惜徐二当家也是个耿直性子,宁可死为瓦岗鬼,也不愿意到我家王爷这里吃香喝辣。李白眼不仅眼睛瞎,依我看,他的心也是瞎的。根本分不清楚谁好谁坏!”
这番话听得在座中人几乎个个摇头,都叹息徐茂公如此好汉,却落在李密麾下给糟蹋了。只有旭子知道好朋友的心思,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茂公他不是死忠于李密。而是舍不得瓦岗。那份基业是他和翟让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我当年虽然是奉旨剿匪,跟他互为敌手,也敬佩他练兵治军的手段!”
“如仲坚所说,茂公将来还可能与你并肩作战喽?”李建成的目光再次炙热起来,直勾勾落在李旭的脸上。
“如果有人先杀了李密,攻破了瓦岗山!估计茂公就解脱了!”李旭知道李建成想要什么,点点头,非常肯定地回答。
“那可有些难了!”李建成摇头叹息。
单从麾下士兵数量和声威来看,此刻瓦岗李密的实力为天下第一。即便唐王李渊与河间王窦建德二人,前一段时间接到李密的书信后,也以非常客气地口吻称其为兄,承认其拥有天下豪杰盟主的地位。所以在李建成眼里,短时间内攻杀李密,荡平瓦岗的目标简直没有达成的可能。当然更没机会收徐茂公于阶下了。
“那有何难?除非他李白眼这辈子别再打败仗。否则,一败必然树倒猢狲散!”王伏宝几乎是诚心跟李建成对着干,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要反着辩白一番。
“哧!”河东将士齐声冷笑,嘲讽王伏宝自不量力。
“不信,大家走着瞧!”王伏宝环视众人,嘴角向上撇出了一条明显的折线。“李白眼杀了翟让,自以为从此就牢牢掌握的瓦岗。他不想想别人是不是傻子,明知道他不能共富贵,凭什么还给他卖命。现在他手中兵力最强,那些好汉不得不跟着他。如果他败了,再想救他命的人,就得先想想翟让的下场!”
话音落后,刚才还嘲笑王伏宝的人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大伙之所以看不上王伏宝,主要是觉得他这个人说话粗鲁,为人跳脱,根本没有一个大军主将的样子。却没想到这粗鲁之人看问题眼光自有独到之处。按照此人说话的角度考虑,声名赫赫的瓦岗军的确已经成了一盘散沙。李密不败则已,若败一场,恐怕这辈子都再难找到翻身机会。
“那样,天下重归一统的时间也会大大加快了!”几个文职幕僚目光闪烁,都本能地想到了这一层。
霎那间,李旭便明白了当前的话偏离正题太远,赶紧笑着开口,“李法主自作孽,早晚会有人收拾他。徐茂公是当世良将,早晚都会赢得一席之地。但那都是将来的事情,眼下,咱们还有一场恶仗要打。其他的事情打完了仗再说也不迟!”
“对,咱们今天酒都喝得有些多了!”陈演寿与李建成互相看了看,同时点头回应。
“不过喝得痛快!跟李将军在一起,仗打起来也痛快!”王伏宝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多了话,又摆出一幅粗汉架势,大声嚷嚷。
众人皆笑,借着笑声的遮掩将心里的真实想法藏了起来。解决了粮草问题后,剩下的也就是对敌军的战斗力与主攻方向判断问题。涿郡境内的长城虽然绵延千里,但并不是每一段城墙都适合攀爬。突厥人如果想长驱直入,必然要选一条相对平缓,距离传统官道及河流都比较近的位置。否则几十万大军在山里边转,即便不渴死于途中,出山之后也没有力气再提刀上阵了。
从霫族骑兵所选择的道路上推测,李旭与李建成都认为骨托鲁有可能选取赤城堡北侧的野鸡岭或者自己目前所在位置北侧的黄花豁子为主攻地段。这两处都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季节河经过,沿着河道走,对于携带了大量马匹牲畜的突厥人来说是最为方便的选择。
“我如果是骨托鲁,宁愿走远些,径直杀到你的眼前!”王伏宝对着舆图琢磨了半晌,瓮声瓮气地道。
经过刚才的一番议论,大伙再也不敢小瞧他这个草莽出身的豪杰,抬起头,将目光看向他,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被人当智勇双全的名将尊敬,王伏宝反而不习惯了。用力嘬了几下牙齿,然后四下拱手,“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我只是顺口说说,未必全对。折腾到现在,骨托鲁小子想必也知道咱们的主力在怀戎、张家堡一代等着他。他如果从赤城那边入塞,无论翻山越岭的多走很多冤枉路,最终还是要跟咱们分出胜负来。否则,把咱们这么一大票人马留在身后,他甭说继续南下,吃饭睡觉都无法安宁!”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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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敢来,就在这张家堡下的山沟里葬了他!”听王伏宝说得肯定,众将领们立刻擦拳磨掌。有李旭夜袭流花河敌营,以一万五千将士破敌十余万的战例在眼前摆着,大伙儿对获胜的信心陡增。都觉得所谓突厥狼骑,战斗力不过是那个样,充其量和流窜于各州郡的盗匪差不多,遇见武装到牙齿地官军,肯定要铩羽而归。
“先头替骨托鲁探路的骑兵都算不上精锐。诸位千万不要小瞧了突厥狼骑的战斗力!”为了避免大伙对即将到来的恶战过分掉以轻心,李旭只好把曾经对周大牛等人说过的话再次当众强调。
“那个,那个叫阿,阿什么蓝的,难道他所部骑兵也不算精锐么?”王伏宝非常明显地楞了一下,迟疑地问。
阿思蓝所带领的霫族武士虽然没有机会与长城上的守军正式交战,但留守的主要将领都远远地将牧人们纵马驰骋的英姿看了个够。与博陵精锐比较起来,对方的军容、军纪也许差了些。但就对马匹的操控能力,士卒的身体状态,以及将领们对士卒的控制能力而言,这支队伍的实力决不比同样数量的河东兵马差。比起王伏宝麾下那三万刚刚换装的窦家军,战斗力高出更是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仲坚于狼骑交过手,不妨将其特点详细跟大伙说说!”李建成肃然坐直身体,大声建议。
他记得当年雁门之役,二弟世民麾下的飞虎军曾经与败退中的突厥狼骑打过一仗。据参加过那次战斗的将领们描述,突厥人的表现非常普通。但飞虎军在河东李家属于精锐中的精锐,与眼下他所带的兵马根本不在同一个档次上。根据他前几天的观察,阿斯蓝所部骑兵已经已经非常难以应付。如果阿思蓝所部只能算是探路的杂兵,则骨托鲁麾下的正规军更令人头疼了。
李旭点了点头,面孔向着李建成与王伏宝,声音却提高到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狼骑是以突厥人为主,又纠集了与突厥交好的各部精锐而组建。将士们体格都很强壮,弓马也极其娴熟。前几*****们看到的那支骑兵,是霫族各部勇士,训练程度和装备都不如狼骑。整个霫族各部中,目前只有苏啜部的一千多骑兵有资格与骨托鲁的大队并行。而那队骑兵是当年徐茂公亲手为苏啜部训练出来的,曾经一战而灭索头奚全族!并且据我估计,在这支队伍中,很可能有中原的攻城武器存在!”
“嘶!”听了李旭的话,众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数万霫族武士中,骨托鲁只挑选了一千多人加入他的队伍,由此算去,狼骑即便不能说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用十里挑一来形容也差不多。对方号称有兵马四十万,而长城上的守军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三万人,此战的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草原军队有个非常大的弱点,就是士气不能持久。”李旭无意将自家士气降得过低,达到提醒大伙的目的后,立刻开始分析狼骑的弱点,“若是打顺了,他们个个都悍不畏死,若是吃了大败仗,则一溃千里,很难再集结起来。所以,第一战咱们一定要打得狠,把骨托鲁的威风先打下去!”
“大将军不是说他们弓马娴熟么?如何才能给他当头一棒?”
“他们战斗力又强,人数又多。如何才能战而胜之?”
王伏宝麾下的将士训练程度不高,胆子倒是颇大。听李旭说要刹刹骨托鲁的威风,立刻七嘴八舌地追问。
“长城脚多为山地,纵使入塞的那几条溪谷,也不能让骑兵充分展开。所以只要咱们人员配置得当,狼骑的马上优势很难发挥得出来!”李旭赞许地向众人点了点头,继续解释。“其二,论及周围的地形,咱们远远比狼骑熟悉。出其不意从侧面发动攻击,也能收到一些奇效!”
“第三,就要看骨托鲁能不能始终让其他各部的勇士跟他一条心了。各部族武士都是为了捞好处而来,他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没半点好处分给大家,已经让各族武士很是不满。如果在战场上再分别待之,各部很难不打退堂鼓”
“如此说来,这仗倒是还有得打了!”听完李旭的分析,老长史陈演寿笑着点评。语锋一转,他又将话头扯到了苏啜部上,“大将军说苏啜武士为徐茂公亲手训练,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此事说来话长!”李旭理了理思路,缓缓回答。“当年我和茂公到流落塞外,曾经在苏啜部过冬。而那一年冬天,刚好索头奚部被突厥人夺了草场,不得不打苏啜部草场的主意。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茂公出手帮苏啜部训练了一批武士。而这批武士,后来就成了苏啜部争夺霫族诸部大可汗位置的助臂”
在座大部分将领只知道李旭少年得志,从一个队正位置上放风筝般快速窜起来,转眼做到博陵军大总管的高职。却没想到在进入军中之前,他和徐茂公二人还有如此传奇的经历。因此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儿。特别是关于徐茂公仅仅用了四个月,就让霫族骑兵脱胎换骨的那一段,更令人两眼放光,。简直恨不得当时自己就在现场,与徐茂公易位处之。
但细心如陈演寿等,却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李旭没将所有往事讲述清楚。当年他在唐公李渊府邸对李旭的过往也略有耳闻,所以无心纠缠于细节。只是觉得即便事实如李旭所说,也就是苏啜部那一批武士掌握了中原的战争技巧罢了,怎么所有狼骑都与苏啜部武士一样强悍?况且突厥人向来不喜欢筑城,李旭为何确信他们会携带中原的攻城武器?
当他将最后一个疑问提出来后,很快便从旭子话里得到了答案。“突厥狼骑上次因为没有攻城器械,久攻雁门不下,在勤王兵马手中吃了个大亏。所以,他们必然会吸取上次教训,携带大批攻坚利器。否则,骨托鲁的大队兵马也不该行进如此缓慢!”
“***,那些军中利器制造非常不易,突厥人从哪里学了去的?”王伏宝根据自家经验,非常怀疑地问。
即便是窦家军,攻城武器也非常简单。并非窦建德舍不得花钱制造那些投石车、井籣、撞车、和攻城梯等,而是民间工匠们很少有人掌握这些武器的制造方法。即便面前弄出来,实战效果也远不如大隋军方原装。
“刘武周、梁师都等人都是咱大隋边军将领!”李旭苦笑,“马邑、娄烦各郡,本身就养着大批随军工匠。此外,苏啜部大埃斤的妻子来自江南,很多中原器械,她都能画出样子来!”
“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在苏啜部?!!”众人又是一愣,惊诧地追问。中原嫁到阿史那家的女人不少,但那都是皇族亲贵的女儿。论起政治手腕,个个拔尖。谈及军械制造这些低贱匠人们才会粗活,几乎是一窍不通。因此,刘武周和梁师都等人将器械制造的秘密卖给突厥人,这个消息还可切实可信。一个来自江南的女人,怎可能知道那么多军中秘密?!
李旭摇摇头,继续苦笑,“她可不是普通的江南女子。据我推断,她十有八九姓陈,是据现在近三十年前,江南陈家送往突厥联姻,试图从背后牵制大隋南下的一个重要棋子!”
“啊!”“哦!”众人惊得更是合不拢嘴巴。三十年前,南陈送往塞上联络突厥的女人。压抑了近三十年的国恨家仇,爆发出来更是不可收拾。怪不得苏啜部明明与中原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却非要跨上突厥人的南下战车。怪不得骨托鲁等人南下,摆出了准备一举将中原彻底毁灭的姿态。
“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你能说得更清楚些么?”半晌后,陈演寿第一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低声追问。
“我当年怎会探听这些东西!”李旭继续摇头,“我当你只是发现苏啜部的营地布置,与中原的堡寨非常类似。关键处也有箭塔和弩车这些东西存在。而苏啜部腌制冬菜,储存粮食干肉的手段,也远远强于周围的部落。牧人们公认,他们能够快速崛起,都是亏了那个陈姓女人!”
包括对人的狠辣手段。悄悄地,李旭在心中补充了一句。现在,他可以非常确定地得出结论,将自己逼走,以陶阔脱丝为纽带与阿史那家族联姻的计策,也是来自陈晚晴。只有背负国恨家仇的她,才最需要与阿史那家族接近。也只有熟悉中原和草原两个民族习性的她,才会算准自己和陶阔脱丝最后的选择。
“大陈都亡国快三十年了。这个女人也真他奶奶有耐性!”听完李旭的话,王伏宝叹息一声,感慨地道。
“恨么,产生未必需要由头。却总是比其他情分持续得长久!”李建成跟着叹了口气,幽然补充。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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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说得老气横秋,令闻者无不心里一凉。王伏宝麾下的将领们看了看李建成,心中暗道:“这绣花枕头好不无聊,没来由地在军营当中伤哪门子春哉?”河东将领却明白李建成是感触自家弟弟视自己如眼中钉,二十年手足之情抵不上一缕恨意!
陈演寿不愿意自家内部纷争被外人知晓太多,赶紧将话题向回岔,“就算那姓陈的女人,嗨,陈家当年男人没一个敢战的,怎地女人却如此坚韧?!就算那姓陈的女人通晓所有攻城器械的制造方法,具体实战操作,恐怕她也不会太清楚!”皱了皱眉头,他将疑惑的目光再次转向李旭,“大将军,当年你和徐茂公在霫部,不会连攻城手段也一并教导了那些武士吧?”
“当年我们两个自己都没攻坚战的实际经验,怎可能教导别人!”李旭笑着摇头。“况且塞外部落都不筑城,即便我们有本事教,霫族武士也未必肯学!”
“如此,长城之险还暂时可凭”陈演寿轻轻颔首,“云梯可以临时赶制,其他器械制造起来却耗时颇多。在突厥人熟悉如何发挥其威力之前,咱们一定能找到机会毁掉它!”
“所以必须要隐藏一哨兵马要于长城之外。”李旭用力挥了一下手,做了个持刀砍杀的姿势,“先凭借长城消耗掉狼骑的一部分士气。然后趁骨托鲁不备,伏兵从侧面杀出,直扑其前军。能重创他们便重创他们,即便不能重创,也要将大部分攻城器械一把火烧掉,免得突厥人越用越顺手”
“燕山以北也要留一支奇兵。随时攻击突厥人的运输线。让骨托鲁一时片刻也安宁不下来!”陈演寿也用力挥了一下手笔,冷笑着建议。
“让一部分弟兄穿上突厥人的衣服,人数不用太多,有两三千人就够。逆着骨托鲁来的道路杀过去,见一个部落屠灭一个部落!”王伏宝补充,言语之间,露出一口洁白的尖牙。
在座的将领都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因此分析清楚了敌军情况后,相应的对策也很快提了出来。由于彼此的经历不同,三家将领提出的建议又各具特色。李旭的用兵风格狠辣果决,是以博陵军所提出的每一条策略都攻敌薄弱,即便是防守,也是咄咄逼人,绝不肯一味地被动挨打。陈演寿老成持重,因而河东将领们提出的策略四平八稳。以他们的方式作战,即便一时战事不顺,中原兵马也不会吃太大的亏。熬上一段艰难时刻,就可能找到敌人的破绽将弱势扳回来。窦家军的战术则轻灵飘忽,如林中之蛇,敌人轻易看不到他的威胁,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狠咬上一口。
三家的建议综合起来,刚好彼此弥补不足。很快,一条相对完善的大战策略便摆到了桌案上。大伙根据天时、地利以及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反复又讨论了机会,将其中一些疏漏又补充完整了,这才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散去。
春风已经吹到燕山深处,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野花香。星光透过深沉夜色,给横卧在山巅的长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夜幕之中,长城仿佛在慢慢醒来,慢慢伸着懒腰,舒展肢体。
“呜——嗷——”野狼在夜幕后狂啸。向山野里的一切生灵展示它的獠牙。长城没有回应,或者不屑回应。只有军营里更鼓,重复着一种沉稳的节奏。
那是一种令人自豪的节奏。只有站在长城脚下仰望星空的人,才明白其中意义。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们是长城的守护者,家园的守护者。他们在用生命坚守自己的承诺与职责。
待李旭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已经是四更时分。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将妻子的身影清晰地印在了窗纱上。旭子知道萁儿还在等着自己,多年来,这种彼此之间的等待与被等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管在军营中忙得多晚,不管公务多繁忙,只要彼此之间互相看上一眼,心里就会变得非常踏实。
没等侍卫们上前叩门,小丫头翠儿早已从屋子里跳了出来。“老爷回来了!”她惊喜地向等待中的人提醒,然后雀跃着开始安排,“芳儿,赶快让厨房生火,给老爷和夫人热点宵夜,顺带把夫人给老爷熬的蔘汤端上来。柳儿,去找几个小厮把洗澡桶清洗干净。小柱子,再去备几根蜂蜡”
“不必那么麻烦,我不饿。把蔘汤端来就行了!”李旭笑着制止翠儿的忙碌。他很喜欢这种家的气氛,热闹、温馨、能让人暂时忘记满身的疲惫。
“夫人晚饭吃得很少!”翠儿压低了声音打小报告。“老爷即便不想吃宵夜”
后面的话,全憋在了喉咙内。屋门完全打开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微笑着倚在门口,看着丈夫分开众人,快步走向自己。
“大伙愣着干什么。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翠儿吐了下舌头,然后继续狐假虎威。内堂的门缓缓关闭,将温馨的灯光留在门口。
旭子以少击多,大破诸霫联军的喜讯,萁儿早已听人说过无数遍。但看到自己的丈夫平安回来,她心中依然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激动。自己嫁了个顶天立地的豪杰,这一点,从弃家出走的那一刻起,她便毫不怀疑。眼下,这个豪杰坚守着当初对自己的每一句承诺,无论外界雨多大,风如何急
“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李旭见萁儿神情激动,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着安慰。
“别动,让我看看你!”萁儿的目光翻来覆去打量,仿佛要检视丈夫是否丢了汗毛一般。她看到一道血痕,从脖颈直达耳廓,抽了下鼻子,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大牛他们呢,怎么一点儿也不小心?!”
“一记流矢。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见!不过只是擦了一下,没咬到半点肉。”李旭又笑,握着萁儿的手反复摩挲,“小伤,连药都不需要上。你又不是没见过血的,学寻常女人那小气劲儿干什么?”
萁儿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抹了抹眼角,嗔道:“我宁愿做个寻常女人!”想想不能给丈夫添乱,又强笑着补充,“总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所以见不得伤。还痛么?要不要我给你用清水洗一下?”
“没事?干几天自己就好了!”李旭笑着摇头。自打辽东从军之日起,他身上的大小伤痕足足攒了百余道,随便哪一道都比目前这道擦痕深。所以对这点皮肉之伤根本没往心里去。倒是对萁儿的脸色,他看得极为郑重,轻轻撩开对方的秀发,以极低的声音劝道:“你怎么又不好好吃饭。看这脸,比我出征前又瘦了一圈!”
“哪那么严重,最近胃口有些差而已。又是翠儿告的状吧。这妮子,早该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了!”
李旭一惊,追问:“找郎中看了么?怎么说?”
萁儿展颜,笑容在烛光中摇曳,“军中的郎中,都是治外伤的,找也没用。我这是身子骨缺乏活动,下次你出征,带我在身边,我就能吃得香,睡得着了!”
“已经是最前方了。你不能再往前。”李旭断然拒绝。
“却依旧不能站在你身边,为你擂鼓!”萁儿低声抗议。
“最近,我也不会再领军出击了。过几天,咱们可以都站在长城上,看弟兄们如何杀贼!”李旭辩不过萁儿,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毕竟是将门之女,萁儿一愣,旋即小声追问:“骨托鲁的大军已经到了?”
“没有,不过也用不了几天了!”李旭点点头,回答。
“咱们这边准备好了么?”萁儿想了想,又问。
无论先时多么小心谨慎,大战在即,李旭的心态反而轻松了下来,点点头,给了萁儿一个肯定的答案。“万事具备!骨托鲁不来则已,来了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去!”
“弟兄们士气如何?三家将士的心齐么?”
“有些小龌龊,但大局上还能配合得来。王将军和大哥都是有心胸的人,不会让小的是非影响了战事!”
说到士气,李旭又猛然想起一些枝节来。拉着萁儿坐好,温声慢语地叮嘱:“有时间你去看看大哥吧,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些事情。大伙坐在一起议论军务时,他好几次都走了神,每次都长吁短叹!”
“大哥也是第一次打这么大的仗,心里恐怕非常紧张!”萁儿不是很愿意接这个任务,笑着推诿。在嫁给李旭之前,李建成很少拿正眼看她这个庶出的妹妹。所以她与自家长兄之间也没太多同胞情分。况且看到一次长兄,萁儿便能从对方的话里话外猜到一次娘家对六郡的贪婪。就像对着一伙拿女儿换财宝的市井无赖般,令人浑身上下说不出地别扭。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李旭对建成的感觉不像萁儿那般排斥,摇着头分析。“今天军议,提到徐茂公从黎阳仓里偷偷给我送粮秣,建成兄就开始叹气。提到陈姓女人对大隋的恨,他的叹息声更沉重!”
“那我就更无法去安慰他了!”萁儿苦笑,“徐茂公千里迢迢给你送军粮?可真难为他!他跟郎君两个不是亲兄弟,关系却比亲兄弟还密切些。有些人家,兄弟之间恨不得对方立刻死掉”
这回,轮到李旭惊诧了。他先前也隐约猜到,李建成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为与李世民兄弟失和的缘故。但在自幼就盼望着有个哥哥的他看来,亲兄弟即便一时发生误会,隔阂也总有融掉的那一天。所以才提议萁儿抽空去开解开解建成,想办法化解了李家兄弟之间的矛盾。却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短短几年间,李家兄弟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形同水火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在怀远镇时,他们之间还兄友弟恭的?”半晌之后,旭子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萁儿继续苦笑,“在怀远时,阿爷正走背运,除了一个眼看保不住的唐公空头衔,兄弟之间没什么可争夺的。而眼下,唐公已经变成了唐王,将来说不定还有尧舜相代之举!”
如画江山面前,又几人矜持得来?什么骨肉亲情,兄弟之谊,前朝的先例就在那明摆着。想到这,李旭背后隐隐发凉。别人家亲兄弟尚如此,自己这个便宜捡来的侄儿,恐怕到没用之时,日子更不好过!
“这事儿,我管不了。郎君也切莫插手。想当年阿爷是恼恨大哥的懦弱,所以故意扶植二哥,以图激大哥奋起。可到了后来,二哥的羽翼一天比一天丰满,事情就开始变了味道。最近听婉儿姐姐来信说,二哥又网络了一大批能人异士,即便阿爷想压制他,也非常地困难了。”望着眼前跳跃的烛光,萁儿低声替丈夫谋划。“你为了不让我难做,已经为我家付出的够多。我不能再让你陷得更深。河东李家是口不见底的水潭,下去的人未必能落到好结果。”
李旭一愣,然后轻轻点头,“我本来就没打算下去。只是不想让建成兄战前分心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加倍小心些”
话虽然如此,但夫妻两个谁都知道,待长城上的战斗结束,博陵六郡必然要重新做一次选择。顺势归属于李家么?大家族中的冰冷又让人不寒而栗。不归附李家么?恶战之后的六郡,以什么来面对周围豪杰的虎视眈眈?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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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夫妻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整个屋子里只有香烛的火焰,随着穿帘而入的春风“突突突突”跳跃不停。旭子抬眼看了看萁儿,发现萁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在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双方同时想开口说几句安慰对方的话,笑了笑,又同时停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李旭伸手整理掉萁儿额头山的一缕碎发,笑着问。
“还是郎君先说吧!”萁儿再次拉住李旭的手,把自己的小手老老实实放在对方的掌心,温婉地回应。“这次出塞,霫族各部居然公推我为他们的大可汗!”李旭轻轻地握了握,一边感受着掌心深处的几乎可以融化的温柔,一边说道。
“我想说得也正是此事!”萁儿脸上绽放出一朵绚丽的春花,“那些部族的承诺,不知道能当真么?”
“当不当真要看咱们的实力。草原上向来是强者为王!”李旭点点头,然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咱们中原也差不多,没实力都站不稳脚跟。只是牧人的心思更简单些,比较容易应付!”
“那郎君将来会打算去行使大可汗权力么?”
“我还没想好。”只有在自己妻子面前,李旭不必掩饰心中的惶惑,“中原这么乱,真要起兵与人争天下,成不成不用说,还不知道还要战死多少豪杰,多少人流离失所。到头来只会便宜那些异族,让他们又机会到中原来肆虐。况且一想到要与你父亲、弘基兄还有茂公、叔宝这些人相对着拔刀,我的心就静不下来。两军阵前,为将者如果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纵使有十成本事,临阵时未必能发挥出其中一成!”
“若避去塞外,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只是会让很多人失望,基业初建时,也少不得中原这边提供支持!”李旭想了想,继续分析,“具体我还没跟人说。总想着等眼前这仗打完了,再一步步处理。如果唐公那边肯保留我在六郡所施行的新政,我宁愿将六郡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阿爷和二哥若是听到这些话,一定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只是大哥便会觉得失望了。他这次来塞上,一心想着让你去帮他呢!”萁儿叹了口气,低声评论。
萁儿心里清楚,凭借近几年在六郡民间所积蓄的力量,丈夫未必不能与父亲一争。那样,无论将来谁输谁赢,她都无法再于世间立足。可听到丈夫真的决定将六郡交给河东李家,她心里又怅然若失。以丈夫的能力和为人,本来应该有更好的结局才对。他是一头骄傲的鹰,只适合在天上飞。而不是被人关在笼子里,靠主人的赏赐和施舍过完一生。
听闻塞外部族公推李旭为大可汗的传说,萁儿猛然从中看到了一条相对简单的选择。比起介入中原的混战,征服草原上四分五裂的部落所需要的力量肯定要小许多。天下英雄眼里的鼎只有九个,长城以外的如画江山,他们未必看在眼里。更重要的一点是,走到塞外后,丈夫就可以避开河东李家这个大漩涡,永远不必掺和到大家族的内斗中去。也永远不必依靠他人的成败来决定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只是这条路将非常艰难,稍不小心就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牧人们虽然公推丈夫为大可汗,但没有强大的实力做后盾,他们随时可以把丈夫再废黜掉。况且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未必能接受一个来自中原的势力。契丹人、靺鞨人、室韦人,肯定要将这伙外来势力看成对自身的威胁。还有突厥人,更不会容忍一个曾经两度阻碍了自己南下的仇敌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我不可能帮你大哥!”李旭摇头,直接否定了萁儿也不愿意发生的设想。“建成兄心肠仁厚,自然能找到适合他的臂膀。跟你二哥,我也未必能和得来。他做事过于依仗权谋,成就未必会小,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父母兄弟都算计的话,将来很难说不遭报应。况且陛下对我有恩,天下纷乱时,我不为他而战,已经有负于他。如果再带兵与大隋开战,我心里更会不安。我总觉得人做事时,老天在看。就是牧人日常说的,长生天不说话,但一直在看着你的作为!”
“那你如何放心将六郡交给我父兄?!他们不都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选择么?”萁儿皱了皱眉头,追问。
李旭的对哥哥和弟弟的点评,让她心里稍微有些堵。虽然她知道丈夫说得都是实话。
“所以我说我没考虑清楚呢!”旭子笑着摇头,“一切等打完了眼前这仗再说吧,若打不退突厥人,再多的想法也是一场空。还有时德方、张江、大牛他们的前途,如果他们想出将入相,唐王那里不知道能不能提供合适的位置?!”
说到麾下众将以及六郡的未来,李旭的眉头又开始向中间皱。他待人随和,所以麾下幕僚和武将也都不太注重礼节。这种率直品性在博陵六郡被视作美德,到了别人那里,就未必吃得开了。还有新政的延续问题,博陵六郡百姓们得以在乱世中安居乐业,完全依赖于新政的执行。如果将来接手六郡的人不肯继续执行新政怎么办?如果接手者明明答应了继续新政,过后又突然反悔怎么办?没有了博陵军做支撑,自己拿什么和对方讨价还价?
一件件,一桩桩,无穷无尽的事情让他头大如斗。仿佛凌晨时分赶路的旅人,只能看到天边的启明星,自身周围黑暗,却不知道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是妾身不该说这些,让郎君烦恼!”萁儿见李旭眉头越皱越紧,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早晚都得面对的事情。早烦晚不烦!”李旭轻轻甩头,将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到脑后。“不过今天咱们先吃些东西,吃饱了,睡足了,才有力气面对那些事情!”
“跟郎君说了一大车话,我还真的有些饿了!”萁儿笑了笑,起身去张罗宵夜。无论面对着多少烦恼,生活还是要继续。唯一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是,无论外来多少风雨,两个人的肩膀总是紧紧地靠在一起。
风雨中,比翼而飞的大雁,总比形单影只的飞得轻松些。
蔘汤和茶点早已被翠儿安排好,小丫头不敢偷听李旭和萁儿说话,所以一直躲在外间等候吩咐。此时得到了女主人召唤,立刻手脚麻利地将吃食端了进来。
“翠儿吃过了么?不妨一起坐下吃点儿!”按上谷李家的传统,仆人是可以与主人同桌用餐的。李旭当了这么久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家乡的习惯。见翠儿一直忙忙碌碌地伺候着,笑着邀请。
“老爷和夫人面前,哪里有奴婢的座位!”听了李旭的话,翠儿腾地红了脸,用蚊蚋般大小的声音拒绝。
自家老爷离经叛道的行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所以不会向歪处想。可如果坐在大将军身边,跟他举案齐眉的话.........。翠儿知道自己脸很红,红得像煮熟后的螃蟹。如果放在别人家,陪嫁的丫鬟早晚会被姑爷的收房。可这是大将军家,很多事情与别人家不一样!
想到这些,翠儿的眼神不禁有些暗淡起来。借着添新水的理由,低着头退了出去。
“小丫头这是怎么了,给人的感觉怪怪的!”猜女孩子心事向来不是李旭所长。望着翠儿缓缓离去的背影,他皱着眉头,诧异地问。
“她呀,年龄大了!”萁儿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抿着嘴笑道。作为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她怎会不知道自己贴身丫头的心事。见惯了李旭的翠儿,眼里根本再放不下其余英雄。可天底下旭子只有一个,萁儿又如何替小丫头找第二个如李旭般的豪杰去?
萁儿自问不是个善妒的女人。以往的观察告诉她,越是大英雄,身边越少不得美女作为点缀。像自己的父亲,除了窦夫人外,身边至少有三十几个与自己母亲一样地位的妾侍。唐公府地耳闻目染,也让她早早地明白了一个女人保证自家地位的手段。与其让丈夫的宠爱被别的女人分薄了,不如引荐姐妹到他身边。用女人门内的行话来说,这一招叫做固宠。
可唐公府的例子,在丈夫身上却不适用。萁儿不止一次暗示过李旭,他可以接纳别的女人,自己不会做一个妒妇。但自从二丫去后,她没见丈夫对任何女人动过心思。即便传说中的公主要送上门来,也没见丈夫派兵去黄河岸边接应。萁儿非常感谢丈夫对自己的宠爱。女人家的小心思却一直告诉她,应该主动做些什么来回报丈夫的情重。
所以,她希望丈夫能看懂翠儿眼中的仰慕。自己即便稍微不适应,也不会再像当年针对二丫那样,处处再针对翠儿。可无论暗示多少次,旭子最多不过是指指胸口,笑而不答。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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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儿年龄也大了!”见自己一番暗示又落到了空处,萁儿忍不住小声重复,“她跟了我这么多年,若一下子离开,就像缺了条臂膀一般!”
“那你就给她找个离得近的丈夫,就像大牛的妻子一般。随时可以到咱们家来陪你说说话!”李旭心里从来没有这些鸡毛蒜皮般小事的位置,笑了笑,信口回答。
“给她挑了几个,她一个都看不上眼。非要嫁一个有担当的英雄。”萁儿嗔怪地白了丈夫一眼,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就这么不开窍,“可这年头,英雄不少,真正有担当的,却是不多!”
李旭正低头看着一块千层糕,根本没察觉到妻子的神态变化。伸出筷子将糕点夹起来放到萁儿面前,温言劝道:“那就再等等。早晚能找到合适的。你先吃些宵夜吧!翠儿特意给你准备的。将来咱们真的要出了塞,这些中原的东西很难再吃到!”
是糕点中最靠中心的一块,吃起来也最甜。出身于河东李家的萁儿爱吃甜食,所以夫妻二人对坐吃宵夜时,李旭总是将糖最多的部分夹起来放到妻子面前。虽然博陵郡公家中不缺这些东西,但丈夫亲手夹过来的,与命令厨房做了端上来的,味道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萁儿含住糕点,慢慢地等着它在口中融化。当那股柔情蜜意顺着喉咙流淌到肚子内后,她望着丈夫的眼睛,再次提道,“妾身嫁给郎君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虽然公婆都没说过什么,可妾身知道他们渴望着早日抱上孙子。郎君身边至今只妾身一个人,妾身知道郎君的情意。但外人眼里,却是妾身的不是了!”
“傻丫头。咱们才成亲几年。有些事情,要看老天安排,自己急不得的!”反映迟缓的李旭终于明白了妻子想表达的意思,放下筷子,笑着摇头。
“可妾身既然为这内宅之主.........”萁儿被丈夫看得心烦意乱,赶紧将头低下去,声音细若蚊蚋。
“什么内宅之主,外宅之主的。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当你千里迢迢来寻我的萁儿。”李旭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现在是堂堂郡公,大隋北方数一数二的豪杰,所以家中必然要拿出几分豪门气度。府邸规模不能小,出入排场不能小,内宅之中的女人,当然也不能再是萁儿一个。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要的生活远比这些简单。能守护着自己所珍惜的人和珍惜自己的人,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已经是他人生最高目标。想到这儿,旭子再次伸出手,将萁儿拉过来,抱在自己怀内,“这里!”他轻轻指了指胸口,“这里,只有两个位置。一个被你占了,另一个留给二丫。别人家里粉黛三千,那是别人的福气。可我这里已经满了,多一个人进来,就要多一分负担!”
自二人成亲以来,夫妻之间的悄悄话说了几大车。却从来没有一句话如今天这般炽烈。一时间,萁儿全身血脉被烧得热浪滚滚,忍不住将头紧紧贴了上去,用全部精神聆听里边坚实的跳动。
“呯、呯、呯、呯!”一下又一下,仿佛来自荒原深处的鼓点,期待着远方的回应。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下,只有两个人,紧紧相拥,抵死缠绵。
夜风透窗,送来浓郁的花香味道。红烛疲倦地跳了跳,熄了。黑暗中,有角声低低吟唱,它们都是聪明的,远远地绕开,不打扰小屋中的安宁。
待二人从睡梦中醒来时,天色已经微明。看看卧榻边凌乱的矮几以及矮几上凌乱的餐具,萁儿羞羞地轻笑,将头又蒙在了被子内。
她体内还荡漾着昨夜的激情,温柔且狂野。时而如越过燕山吹来的北风,时而如悄然入夜的春雨。这是令人回味的激情,透过疏雨浅风,她能感觉到丈夫内心深处的温柔。那种温柔传遍四肢百骸,抚慰着她的身体与灵魂。她希望有一滴雨露能留在自己体内,让一个小生命慢慢发芽。
李旭没有睡懒觉的福气,常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令他无论多么疲惫,一觉醒来后立刻变得生龙活虎。“你不用起来,记得吃些点心。”他一边穿衣,一边叮嘱,“我先去军营巡视一圈,然后击鼓点卯!”
萁儿轻轻摇头,快速穿好小衣,跳到地上帮忙。晨起更衣这些小事,李旭不喜欢让奴婢动手。这不是一个显贵之家该有的习惯,但萁儿顺了丈夫的意思,每次都是亲力而为。在她眼里,夫妻之间,能互相梳一下发,掸一下尘,扯一下衣服的褶皱也是种幸福。至少,那是她可以亲手为丈夫做的事。
“小心,这里不比博陵,地上凉得很!”旭子爱怜地看了一眼萁儿的赤足,命令道。“先自己踢上鞋,然后再帮我。把摆着床头衣服箱子上那件皮裘也披上,大早晨的,多少能挡一下寒!”
萁儿吐了下舌头,很享受地听从了丈夫的命令。等她将自己的身体捂严实了,旭子衬在里面衣服也穿得差不多了。
萁儿默默地给丈夫梳好头发。然后然后唤仆人打来温水,帮助丈夫净面,漱口。再替丈夫穿好武将日常穿戴的戎服,仔细系牢每一条绊甲丝绦。
“差不多了,今天未必有战事。若能早些回来,我便早些回来!”旭子笑着拍了拍萁儿的手,准备告别出门。
“郎君凡事小心!突厥人狼子野心,行事未必符合常理!”萁儿跟在丈夫身后送了几步,低声叮嘱。
“这个我晓得!”李旭驻步回头,又次看了一眼妻子,他发现萁儿眉头轻皱,似乎有话没有说完。“你还别的事情么,没事情我便走了!”
“二姐昨天有信来!”萁儿脸上瞬间出现一丝慌乱。这是她昨天晚上就想跟丈夫说的话,可没等开头,整个人便被丈夫身上的火焰给吞没了。早晨时又想了起来,居然不知道从如何开口才好。
“她那边情况如何。能坚持得住么?”对于婉儿,旭子心中一直存有感激。他知道,当年如果不是婉儿暗中帮忙,萁儿绝对不可能平安走到自己身边。
“不是军务上的事情!”萁儿轻轻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将旭子重新扯回二人的小窝内。“二姐处事向来公私分明,如果军务上有事情和你商量,她会直接写信给你!这是一件私事,所以先找我,然后通过我跟你说!”
李旭听得莫名其妙,但出于对妻子的维护,笑着应承:“如果力所能及的事情,咱们就帮了吧!家里的金珠还有一些,如果需要向唐王那边进言,你就先替我拟了,晚上回来时我再亲笔誊抄一遍!”
“不是,不是这些!”听丈夫回答的爽快,萁儿的神情更是扭捏。她尊重婉儿,因为对方是唐公家族中唯一把自己当亲妹妹的姐姐。所以对方有什么要求,她都不愿拒绝。可姐姐现在所求,却非常令人难做。
“那还有什么事儿!”李旭先皱了皱眉,然后爽直地大笑,“二姐可是娘子军统帅,麾下兵将不比我这里少。他丈夫柴绍又是个响当当的豪杰,说一句话出来,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
“二姐托我帮她寻找红拂!”用力咬了咬下唇,萁儿终于说出自己始终犹豫着的话。
“红拂!她没回你二姐军中么?”李旭立刻收起笑容,惊诧地追问。
如果说这世间除了萁儿之外还有哪个活着的年青女子能让他心动的话,红拂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她的成熟与练达、坚强与勇敢、美丽与机智,都给李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多年在民间底层滚打的经历,让她身上带着一种很奇特的风格,与李旭自身的风格几乎一模一样。
但无论是当时处于丧妻失子伤痛中的旭子,还是后来回到博陵,重整旗鼓的旭子,都没想过将红拂揽入怀中。具体对红拂是什么感觉,旭子也很难说清楚。如果将红拂比作一束山花,他宁愿静静地欣赏,而不想将其移植回家中朝夕相处。
“没回。二姐先前一直以为她到了咱们这里。红拂也是这样跟她说的!”萁儿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关于红拂与李靖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婉儿先前的信中已经详细告知。说实话,萁儿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李靖那样的男人。唐公府的诸君虽然无情无义者居多,却没有人可以做到像李靖那样,轻易地许下承诺,欠下人的恩情。然后轻易地翻脸,恨不得将深爱自己的人与自己过去的誓言一道抹杀。
站在男人的角度,你可以将李靖的行为解释为始乱终弃,或者解释为大义灭亲。可灭过亲的李靖,到头来还是要于唐公面前祈求免死。也许婉儿当初于信中点评的一句说得对,那个人心里只有功名,除了功名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东西!
所以萁儿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能找到一个别人几辈子吃斋念佛也修不来的好归宿。丈夫也有功利心,却没把功名利禄视为生活的全部。站在女人的角度,她同情红拂的遭遇,痛恨李靖的凉薄。但同情归同情,当二姐在信中非常婉转地拜托自己劝丈夫收留红拂时,她心里依旧不会快乐。
这也是前一个晚上她硬着头皮劝旭子纳妾的原因。如果丈夫接纳了翠儿,再接纳红拂也就顺理成章。反正如果将来自己不能生子延续李家香火,这份情意便注定要被人分,多分给自己的贴心丫头一部分,总比多分给陌生的红拂强得多。甚至,萁儿在设想中还留给了二姐一个空间,她知道二姐始终没有放下李旭,虽然二姐与李旭几乎没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她如果来,应该到军中找我!”李旭的眉头越皱越深,不无担忧地说道。在结伴同行的那几天,他曾经跟红拂切磋过武艺。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在阵前交锋,自己五个照面内可以斩红拂于马下。但如果只是单打独斗的话,红拂凭借行走江湖练就的本领可不是轻易可战胜的。窜高走低,躲闪避让,贴近纠缠,任何想伤到红拂的人,即便像自己这样刀头上打过滚的老兵,也需要搭进去半条命。
这样好的身手,应该早就能平安到达军中才是?除非其在路上遭受了什么不测。可长安到塞上相距千里,自己怎可能找得到她呢?
见丈夫眉头紧锁,萁儿赶紧出言为其分忧。“郎君也别太担心,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寻她。即便找不会来人,也会找到她的下落!”
“你酌情安排吧!”李旭也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果找到了,便将她接到塞上来。这边军务繁忙,打上几仗,心情自然好受了!”
“可二姐,二姐的意思是........”萁儿低下头,不住用鞋子捻地毯,“二姐希望我能跟红拂做姐妹,说红拂平生只认识两个男人。一个是李靖,另一个便是........”
“什么话!”李旭哭笑不得。他感谢婉儿关心自己,却不希望婉儿管得这么宽。“你知道的!”一边摇头,李旭一边指自己的胸口,“昨天我跟你说过,这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人.......”
夫妻两个微笑互视,刚欲说两句体己话让彼此开心。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在那里,赶快下来!保护大帅,抓刺客........”
“刺客?”李旭快速侧身,将萁儿挡在背后,然后一脚向屋门,将半边门板踢飞到空中。清冽的晨风呼啦一下吹了进来,卷走屋子中的热气。借着薄薄晨光,李旭看到周大牛手挽强弓,箭指屋顶。而屋顶上同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名侍卫大喊着扑向某个目标。
“我来!”发觉周围情况已经被控制住,李旭大声喝道。一步窜出房门,从周大牛手中夺过弓箭,半空中轻飘飘转了个身,人刚落地,箭已经指向房梁。
屋脊上模模糊糊晃动着好些身影。李旭凝神细看,分辨出是三名侍卫再追杀一名刺客。那名失了风的刺客身手极其灵敏,几个起落,已经将侍卫们遥遥地甩了开去。
八十步、微风东南、光稍暗........,挽弓在手,李旭顷刻间便好像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不再有一丝温柔,有的只是凛冽的杀气。这个距离上,几乎没有人能逃脱他的羽箭。正在跑路的刺客仿佛也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匆匆向李旭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口中发出一声轻叱,抖手甩出一根长绳,缠住脚下屋顶的一根大树。整个身体就像飞鸟一般凌空而起,借着树枝掩护快速消失于临近的屋檐下。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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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队留下保护大帅,右队跟我去追!”周大牛非常遗憾地跺了跺脚,大声命令。刚才他以为那名刺客必死无疑,没想到对方居然抢在李旭发箭的前一刻跳下了房梁。附近都是博陵军以及友军高级将领们的临时居所,如果让刺客伤了任何一人,对三家联盟都是不小的损失。
“算了。此人没有恶意。让她去吧。你到张将军那边去一趟,让他加派些人手,避免真的刺客出现便是!”李旭摆了摆手,抢在侍卫们出发之前,制止了大伙的行动。在“刺客”飞下屋脊的瞬间,他已经从那声清叱及招牌般的动作上认清的此人。是红拂,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但旭子敢肯定她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说话间,萁儿拎着护身宝剑也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小丫头翠儿则拎了把菜刀,领着一堆仆人、厨子、花匠从跨院杀到。听到李旭的命令,大伙都初始时满脸茫然,之后习惯性地答应了一声,慢慢散去。
周大牛也不理解自家主帅到底是什么用意,但长时间养成的习惯令他不质疑李旭的任何决定。冲着李旭和萁儿抱了抱拳,带领着侍卫们到前院伺候。片刻后,卧房附近就只剩下了李旭夫妻二人,一个持剑,一个拎弓,相对傻笑。
“是红拂姐姐?”不用李旭解释,萁儿猜到了丈夫放“刺客”离开的真实原因。
“从甩绳子绕树的动作上看,应该是红拂。那是她走江湖卖艺的拿手功夫!”李旭轻轻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她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非要学刺客般悄悄潜入,如果刚才我一箭射出去.......”
“我估计她算准了郎君会立刻认出她来!”尽管心里有了些准备,萁儿依然觉得嘴里有些酸酸的。“这边风露重,也不知道她昨晚在屋脊上躲了........”话说到一半,猛然想到如果对方一直藏在屋脊上,有可能把夫妻二人昨夜的所有动静都听了去,脸一热,血色瞬间从脑门涌到了脖颈后。
看到妻子脸色娇艳欲滴,李旭也觉得有些尴尬。“红拂不是那种无聊的人!”他讪笑着开解,“也许是今天早上刚刚到。否则大牛他们巡视的那么紧,不会一夜都发现不了屋檐上藏着个大活人!”
真是如此么?在内心深处,旭子茫然自问。红拂到底来干什么?她为什么不直接出现于自己面前,却偷偷来家中探视。难道她真的如婉儿所说,对自己有情。还是她受了伤害后,想找个能给予她温暖的地方悄悄疗伤.........?
一切在没找到红拂本人之前,都没有答案。而手中军务繁忙的旭子当然不可能停下手边所有事情去寻找一个女人。匆匆跟萁儿交代了一下后,便赶往了中军大帐。忙忙碌碌又是小半天,当他结束手头事务返回住所时,太阳又已经偏了西。
萁儿派往各处寻找红拂的家丁、仆妇也纷纷折了回来。面对李旭夫妇关切的目光,大伙都是满脸歉然。大军驻营附近虽然不过是方圆十里的地方,但山沟纵横,树木茂密,如果红拂不想现身,神仙也轻易没办法寻她得到。
“红拂姐姐会不会有什么心结?”萁儿在本质上还是个善良的女人。所以即便不是真心欢迎对方到来,却着实地为对方的下落而担忧。
“应该不会。她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见过很多大风大浪!”李旭用力摇了摇头,否定了萁儿的推测。“有些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也许日后回忆起来,全当是自己做了一个好梦!”
这是他对于旧日感情的态度。这么多年下来,陶阔脱丝的影子在他心里已经渐渐模糊。偶尔想起自己当年在草原上的浪漫事,涌进心中的没有忧伤,也没有怨恨,只有对青春的无悔追忆。
无论结局是喜是悲,草原上那段生活都是他少年时代的一部分。长大后的男人总有一天会对自己少年时的影子挥挥手,笑一笑,然后把所有记忆珍藏起来,待年老时下酒。
推己及人,旭子希望与自己有着共同经历的红拂也能做到如此。既然与李靖之间缘分已尽,便没有必要再于往事中折磨自己。天下英雄中,强于李靖的人很多。至少在对待女人方面,比李靖认真的豪杰多不可数。他相信,只要有足够时间,义妹肯定能从悲伤中解脱出来,重新成为那个坚强自信的红拂。
“据侍卫们后来检查,红拂站立过的地方有血迹!”萁儿感觉到接近傍晚的清凉,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她可能站了至少有半个时辰,半块瓦面都被血润透了!”
李旭一听,立刻有些着急起来。“他们怎么不早说!顺着血迹追,难道追不到人么?”
“当时郎君在中军大帐议论公务。是我下令侍卫不要去打扰你。这些是私事!”萁儿楞了一下,嗫嚅着强调。“血迹很快就断了,如果红拂不想让他人追到自己,自然有很多办法!”
李旭沉重地叹了口气,拉起萁儿,与她一道返回房间。“这的确是私事,你处理得对!”一边走,他一边致歉。“但义妹身上带着伤,万一救治不及时,恐怕有大麻烦!”
“所以,我想郎君亲自去找一找她。别人寻她不到,可能是她避而不见。可她既然来了咱们家,肯定是想见郎君一面!”萁儿温柔地点头,温柔地提醒。
屋子里边瞬间沉寂。夫妻两个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理解与关心的意味。半晌后,李旭轻轻点头,“那我就去找找他。附近地形,我比家丁和侍卫们都熟悉。你先休息,别胡思乱想。记得我对你说的话!”
“我不会胡思乱想!”萁儿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李旭的胸口。“其实只要郎君快活,我也会快活。你去吧,带上侍卫,但别让侍卫们与你走得太近!”
最后一句,是完全以女人的心思说的。如果红拂受了重伤还坚持要见李旭一面,肯定是有必须见面的理由。如果李旭身边带了太多的人,恐怕多心的红拂又要远遁。到了这个时候,人命总比女人家之间的小争斗重要。如果丈夫因为错过红拂而不开心,萁儿知道自己也不会开心得起来。
李旭轻轻抱了抱萁儿,然后转身出门。周大牛见状,赶紧派遣一队侍卫跟了上来。按照萁儿的提醒,旭子没让侍卫们跟得太近。“我带着兵器,带着弓箭!胯下还有黑风!”离开兵营的时候,他笑着向侍卫们解释,“你们几个无需太紧张。三、五个回合内,想伤我可不容易!”
“诺!”众侍卫齐声答应,缓缓拉开与主将的距离。经过一天的小道传播,大伙都清楚了早晨那名“刺客”的真实身份。现在心中对“刺客”的好奇,远远大过对主帅安危的担忧。况且以自家主帅现在的身手,个把小*****根本无法靠近。如果多人图谋不轨,没等他们有所动作,侍卫们肯定就发现情形不对,及时地做出了反应。
缓缓围着军营兜了半个***,李旭依旧不能确定红拂会躲到哪。对于自己无意中认下的这个妹妹,他了解一直不深。更甭说能猜透对方的心思。
如果别人受了伤,会怎么办呢?骑在黑风的背上,旭子困惑地想。他可以确定,如果萁儿受伤,必然会跑到自己身边来,一边要求照顾,一边准备跟自己一道前去复仇。如果婉儿受伤,恐怕会躲起来,慢慢地等待伤口愈合。如果红拂呢?他眼前晃过一片粉红色的身影,山花般,坚韧而灿烂。
“附近有桃园,杏园,或者桃树林么?”猛然间,李旭心里想到一个去处,回过头,大声向侍卫们询问。
“都现在了,哪里还有桃花开!”距离李旭最近的那名侍卫搔了搔后脑勺,茫然回答。每当北国春来,第一个开的花便是野杏,然后是梅花、李花,桃花开得最晚,也只能坚持到三月末,眼下已经是四月,山野中各色花儿开遍,但桃李芳菲已尽的季节。
“鹌鹑涧,鹌鹑涧那我记得有一片桃林。山中地势高,节气晚!”另一名赶上来的侍卫听到大帅发问,讨好地汇报。
侍卫们都知道自家大帅是个出了名的不解风情,怎地找人才找到一半,突然想起赏花来了?这眼看着红日西坠,大伙即便快马赶到鹌鹑涧,也得费好大力气才能爬上去。等到人上去了,恐怕天也黑了。
正迟疑间,忽然见李旭一带马缰绳。胯下黑风猛然发出一生咆哮,如同一道黑烟般,直冲鹌鹑涧方向奔去。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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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怪李旭举止失态。他清楚地记得,在与自己结队北返时,红拂曾经说过女人的生命如春花,若不能绚丽,宁可凋零。这个喜欢在王屋山中花树下徘徊的寂寞女子,此时身上既然带着伤,想必也会找一个花多的地方,静静地等待人生的归宿。
他需要尽快找到红拂,将她带回家中来。哪怕时一时惹来外人的闲言碎语。如此美丽的生命不应该轻易地凋零,李靖不懂得欣赏,世间懂得欣赏的人有的是!徐茂功、窦建德、刘弘基,这些英杰哪个不强于李靖!
胯下黑风仿佛知道主人心急,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侍卫们先前还能望着烟尘追赶,片刻之后,只能看着黑风和李旭的背影摇头了。好在此地距离军营不远,平素巡逻的斥候也不少,因此不必担心有大队敌军通过,威胁到主帅的安全。至于一半个混过长城的敌方奸细,遇到李旭只能算他自己倒霉。论单打独斗,至今弟兄们还没见到自家大帅输给过别人。
鹌鹑涧位于临近长城的一处荒山当中,北侧有条小溪从山崖上坠落。冬天溪水结冰,半壁山川看上去晶莹耀眼。春日雪化,则有无数鹌鹑、野雀于溪流上方跳跃。李旭带领士卒们勘察地形时,曾到过涧顶一次。在那曾经发现了一个不知道荒废了几百年的道观。几百年沧海桑田,观前的神兽早已被风吹日晒折腾得看不出原来面貌。道士们种下的桃花却繁衍成林,横横竖竖长满崖顶。
半路上丢下黑风,旭子把弯刀擎在手里,徒步攀爬。当年出塞时掌握的登山诀窍还没有完全忘记,因此待众侍卫追到山脚下,他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崖顶。
残破的道观仍在,甬道好像被人打扫过,枯枝败叶尽去。葱茏的杂草下,偶尔露出一两块平整的青石,证明这里曾有人居住过。只剩下两侧门柱的山门,也被人用树枝重新扎了个门板,虚虚地挡住了访客前进的道路。见到此景,李旭不觉松了口气,整顿衣冠,然后轻轻地叩打“柴门”。
道观里边没有回应。几只野雀听到叩门声,呼啦啦飞起,在夕照中比翼翱翔。晚风吹来片片落樱,盘旋着绕人不去。几声琴韵恰恰随着花瓣飘舞响了起来,闻之若有余香。
李旭此时哪里有雅兴欣赏落樱,顺着琴韵寻了过去,果然在道观北侧的花树下看到了一袭红裳。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他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花下客低眉信手叙叙而谈,声音时而婉转,时而欢快,仿佛在追述着一段极其美好的回忆。
“你居然还有性质在这里弹琴。不知道大伙到处找你么?”李旭心头火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对着弹琴者的背影喊道。
他知道那是红拂,寻常女子哪有她那般本事,背着琴还能跑到这么高的山崖上来。这一代除了军营附近外再无人烟,日落后常有野狼出没,嚎叫声此起彼伏。若是寻常女子住在道观,即便不被野兽吃掉,自己也把自己吓死了。
刚见面就被人斥责,红拂也不着恼。轻轻一抹琴弦,拂出一声穿云裂帛脆响。然后慢慢转身,笑了笑,低声说道:“大哥来了。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这里来的。所以早早地便在此等。老天有眼,落日之前就让我等到了!”
她说话言语轻柔,含嗔带怨。宛若一碗加了冰块的酸梅汤灌入了嗓子,让人纵使有满腔怒火也发作不起来。李旭没想到一向庄重自持的红拂突然换了如此妩媚的姿态来面对自己,心肠登时一软。想到对方身上带着伤却不肯医治,又强迫自己板起脸,装着恼恨的样子呵斥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我家中去。一个人跑到破庙中,难道就为了能多看几眼风景么?”
“怪不得人都愿意做长兄,原来呵斥人的感觉这么过瘾!”红拂轻轻摇头,嫣然而笑,刹那之间,看在人眼里竟然让天边的晚霞都变得婆娑起来。
李旭所见过的女人中,与他初次相逢时都是豆蔻初开年纪。美丽固然美丽,身上却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初始时即便芳心暗属,笑容中却也含着羞。似红拂这般一笑起来风情万种的,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因此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呆了,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不行,红拂肯定被李靖气疯了。用力握了我拳头,旭子逼迫自己再度稳定心神。他记忆中的红拂不是这般模样。当时的红拂美丽固然美丽,却非常庄重。不像现在这般妩媚,或者说,绝不肯轻易让人看到她的妩媚。而此刻的红拂却如同一株花满枝桠的春桃,伸到人鼻子底下任君采摘。
那不是红拂,至少不是原来的红拂。旭子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难过。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抚平对方心中的伤口。又恨自己笨嘴拙舌,平生所学一个字也用不上。沉吟半晌,才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不是想呵斥你!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你离开长安这么久,说是到我这儿,却连面儿也没露一下.......”
“大哥真的担心我?”红拂收起笑容,用明澈如水的双眸望着李旭的眼睛追问。
“当然担心。你是我结义的妹妹么?”李旭被对方看得心底直发虚,只好宣布败退。“你身上不是有伤么?赶快跟我回去找郎中看看。我军中有几名郎中,治疗金疮最为拿手。到底是谁伤了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待此间事了,我去给你讨还公道!”
“多谢大哥!”红拂抬头望了李旭一眼,然后又快速把眼皮垂下。“一些皮外伤,犯不得兴师动众的。我自己就能处理!”
话虽然说得轻松,转过身去,却是一阵轻咳嗽。随着咳嗽声,双肩不断颤动,宛若风中娇花。李旭被咳得心头发颤,快走几步上前去,想帮忙捶一下背。眼看着手掌都抬起来了,又下意识地停在了半空中,定了定神,关切地说道:“还说不妨事。不妨事还会一直咳。听话,你一个女人家独宿破庙不好,还是跟我回去吧。我家中的跨院刚好有空房间,平时萁儿也有人做个伴儿!”
红拂背对李旭,用手巾轻抹嘴角。趁着李旭不注意,将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红色的手巾藏入了衣袖。悄然叹了口气,她再次回头,脸上的表情又是调皮,又是失落,“大哥家还有地方么?我今天早晨可是听见,你那里只有两个位置!”
被人提起闺房私语,李旭立刻面红过耳。好在对方只听到了今天早晨他对萁儿的承诺,没听到昨天晚上二人的议论。他想解释一句,跟萁儿所说的话是指自己此生不想再娶别的女人,而不是家中不准女客来访。但看看红拂楚楚动人的眼神,又不知道自己那样说,会不会令对方多心。像红拂这样美丽的女子,又何须给人送上门去做侧室。如果她想嫁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豪杰要打破头。
想到这儿,李旭的心神略微清醒了些。宽厚地笑了笑,抱怨道:“义妹你好不晓事。居然偷听大哥与大嫂的悄悄话。这次就放过你,下次不可再犯了!咱们的交情,我早跟萁儿说过了。你搬到我那去住,她非常高兴!”
看着李旭被自己捉弄得晕头转向,红拂脸上的笑意更浓。她本来就生得白皙,伤病之中,肤色愈发晶莹,就像一块羊脂美玉雕琢出来的,若握在手中,定然温润欲化。即便是李旭这般不解风情人物也觉得晚霞耀眼,几次将头微微偏开去,几次又忍不住将头拧了回来。
“大哥真是个老实人。难怪婉儿姐姐觉得你厚重可靠!”红拂再次低声轻笑,好像根本没发觉自己方才的举止看上去有多轻狂。“你家中,我是不会去住的。免得被人说你闲话。我一个走江湖卖艺的风尘女子,无论走到哪,都注定被人看不起的。又何必给你家去添乱!”
说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笑声猛然一滞,头缓缓低了下去。待再度扬起脸来,眼角已经见了泪痕。
见红拂落泪,李旭更是手忙脚乱。呆立原地想了半晌,皱着眉头吼道:“没有的事儿。你是娘子军中女将,别人巴结你还来不及,怎会小瞧了你去。况且若论出身,谁的出身高了。刘备还卖过草鞋呢,怎么没见人瞧不起他?再说了,这大战在即,每个人是生是死还说不定呢,哪有功夫嚼舌头根子?!”
“大哥就是大哥,永远与世人不同。”红拂静静地听完李旭所说每一句话,然后幽然点评,眼泪滚滚而落。
“也没什么不同的。我当年就是个出塞贩货的。刘弘基是盗马贼。窦建德是山大王。天下虽然大,真的含着金勺子出生的有几个?若是凡事都论个出身,那大伙就都没法活了!”李旭摆摆手,愤然道。
在那一瞬间,他理解了红拂为什么如痴如狂。无论哪个女子为了一个王八蛋等上十年最后却被始乱终弃,估计心里也不会比红拂好受。所谓大义灭亲,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其实李靖当年向红拂求婚,只是为了骗对方帮他逃离虎口。一旦逃出了杨素府,红拂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想当年徐茂公为一巨商之子,都不敢娶一个胡女让家族蒙羞。作为韩擒虎的外甥,大隋最有名的两个才俊,李靖肯低头娶红拂才怪。
那堵当年曾经横亘于自己与豪门之间的墙,如今正压在红拂心上。李靖不会娶她,不是因为她品行不端,不是因为她长相不正,不是因为她对婚约不忠诚。而是因为,她的出身于奴婢,出身于风尘,而李靖纵然再落魄,也是世家公子!
当年红拂像自己说起这段婚约时,旭子心中就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如今前后一对照,终于将其中猫腻全部相通了。韩擒虎的外甥了不起不是,杨素亲口赞誉的才俊不是?那李密还是世袭的蒲山公呢,不照样被老子打得满地找牙?
看着红拂微微耸动的肩膀,再想想自己多年来所受的白眼。一股同仇敌忾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不再被礼节所囿,他上前一步,伸手拉住红拂的胳膊,“你也别再难过,我娶你!我娶你!萁儿一直劝我给她找个姐妹,如果你不嫌仓促,我明天就可以娶你过门!”
“大哥就是大哥!”红拂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缓缓地将身体靠在了李旭胸口。一股刀扎般的感觉瞬间传遍旭子全身,让他不能呼吸,不能移动。也不知道过了久,也许只是匆匆一瞬,也许是几百年。抽噎中的红拂慢慢收起眼泪,笑着说道:“谢谢大哥。跟你一道说会儿话,小妹心里好受多了!”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跟我回家,我娶你。今晚就遣人下聘!”李旭挺直身体,郑重承诺。
“大哥真傻!”红拂又擦了把泪,笑着回应。“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
“我是笨了点儿!”李旭呵呵傻笑。他弄不明白红拂到底什么意思,只觉得对方的神情不像先前般忧伤,举止也不再透着疯狂。“我不懂女人心思,但我也不会伤害你!”
“但能做大哥的女人,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缘。”红拂笑了笑,宛若梨花带雨,“我还是做你妹妹就好了,做你妻子福分,我不敢求!”
“那也行。无论如何,先回家去吧。到我家里,没人再敢伤害你!”李旭楞了一下,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劝告。他明白,从始至终,红拂都没想过嫁给自己。她仅仅需要一个证明,证明一个自己不是送上门也没人肯娶的弃妇。证明不是自己轻贱,而是某些人瞎了眼睛。
“先不急。我想再看一会儿晚霞!”红拂展颜一笑,宛若梨花带雨,“啊,我还给大哥带了礼物!”她忽然又活泼起来,少女般雀跃着说道。转身跑到琴凳旁,捡起一个绸袋,扬手丢了过来。
李旭是个能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为别人的烦恼而烦恼的人。见红拂恢复了正常,虽然求婚被拒,心情也变得轻松。一边解捆在绸口袋上的皮绳,一边嗔怪道:“你这古怪妮子,来了就来了,又何必带礼物。”
“怕大嫂怪我不懂礼节呗!”红拂调皮地伸了伸舌头,毫无芥蒂地站到了李旭身侧,拉着对方的手,与他并肩坐于花树之下,琴凳之后。“这是账本,突厥武士支取粮草的账本。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偷来的,大哥,你看有用么?”
李旭听得心里一惊,侧头再看红拂,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偷账本做什么?你竟然一个人去了塞外?怪不得你会受伤?赶快跟我回去,我找郎中帮你疗伤!”
“大哥不是跟我说过,看粮草支取情况,就能推断敌人数量么?”红拂没有起身,而是把肩膀轻轻靠在了李旭肩头。仿佛对方就是自己的亲生兄长般,可以放心依赖。“我不懂带兵,临阵杀敌也未必能杀得了几个。所以就去草原上转了一圈。骨托鲁身边有四十几个部落追随,哪个部落突然多一个挤奶的女奴出来,也不会有人留心!”
“胡闹!”捧着沉甸甸的账本,李旭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突厥人及其追随者的具体数量对他来说其实不是非常重要。但他却能感受到红拂拳拳的心。古语云,最难辜负美人恩。而美人给予他的恩情,却不是一夕之欢,而是实实在在的帮助与尊重与帮助。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任性了些。但红拂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心里十分高兴。你既然是我大哥,我这个妹妹总不能什么也不干,被人看扁了不是?”红拂轻轻伸了个懒腰,低声解释。
此刻天边夕阳已没,晚霞将最后一缕日光照在周围的桃树上。照得整个桃林如有野火在烧。山风吹过,片片殷红殷红的花瓣便纷纷洋洋洒落下来,仿佛天地之间降了一场红雨。望着天地间燃烧不息的烈焰,红拂清清嗓子,低声吟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声音婉转柔媚,中间夹杂着低低的叹息,宛若细雨洒过浮萍,又像一个久病的少女在寂静地后院里欣赏自己早逝的芳华。
众亲卫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刚好听见一曲清哥从林间传来。一时间竟忘了挪动脚步,站在桃林边缘,默默想道:“怪不得大帅发了疯般找她。能拥有如此歌喉女人,不用见面,光听上一曲,也抵得上小半座城池了。
众人均觉惊艳,坐在红拂身边的李旭却听得心里发凉,拉起对方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着再次劝道:“天马上就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改天,咱们在府里边慢慢听你唱歌!你嫂子拂得一手好琴,刚好可以配上你这幅歌喉。”
“这歌,我是不会在高墙里边唱的!”红拂笑着摇头,“大哥有所不知,我小的时候就被关在一座府邸里,天天被逼着唱歌跳舞。所以,一看到高墙上四角的天空,便唱不出什么歌来!”
“那就找个春日,咱们到溪边唱。再不,找个阳光好的日子,咱们到这里来,一边赏景一边唱歌!”李旭心里着急,温言哄劝。他不是不解风情,而是从红拂的喘息声中,听到了一种枯竭的味道。这是生命和精神都将油尽灯枯的人才呈现的病态,这么多年刀头打滚,旭子对死亡的气息无比熟悉。
“桃花今天开,也许明天就败了。”红拂笑了笑,继续摇头。“这世间,哪有永远的花开呢。我的傻大哥!”
“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再开!”李旭强忍着胸口的痛楚,低声回应。
“明年花下是谁,哪个能料得到?”红拂叹了口气,微笑着站起身。“不若且尽今日之欢!”
说罢,她俯下身,在琴上轻轻拨弄了一下。然后从琴凳下拿起常用的佩剑,缓缓起舞。“我当年一直想嫁给个英雄,他可以带着我,不再过那种高墙后被人当玩物的日子。所以药师向我求婚,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他!”
一边叙叙地说,她一边抖动手中利剑。地上和天空中的落樱立刻被带了起来,伴着她的舞步肆意盘旋。
桃林外的侍卫们早已看得傻了。一个个张大嘴巴,无言喝彩,也不敢打扰。李旭有心冲过去,强迫红拂停止舞步。却又怕舞步一停下来,对方的生命也宣告终止。呆坐在桃树下,任落花满襟,泪涌满眼。
“所以,他想杀我。我却一点也不恨他。如果不是他怂恿我离开,我恐怕早死在了高墙之内!”红拂笑着诉说,好像在说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有着一日大哥见了他,也不要难为他。四十多岁的人了,枉自担负了虚名,事业却半点无成,想必他也着急得很!”
“我不会难为他。你也不必再记得他。过去的都过去了。年年花谢,年年花还要开!”李旭轻轻抹了抹眼角,大声回应。
“大哥就是会说话。虽然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大哥,你知道么,我很开心你能猜到我在哪里!”红拂笑着回眸,瞬间,仿佛全部活力又回到了她身上。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她边舞边歌,边歌边舞,仿佛整个人已经与歌声合二为一。满山落樱也宛若有了生命,伴着歌声,伴着剑光,翩翩流动。
“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叠韵过后,歌声突转激昂明快,然后伴着一声剑鸣,落樱与红影冲天而起,从山涧上方直坠而下。
李旭持刀而立,不去拦,亦不去呼喊。直到四野里的歌声袅袅断绝,才晃了两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软软摔倒。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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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大将军!”看到主帅吐血,众侍卫大惊失色,立刻窜进桃林来,绕着李旭围作了一个圈。
此时,大伙宁愿红拂是刺客而不是李旭的朋友。若是寻常刺客,恐怕再来五个也未必能伤了大将军分毫。而红拂一歌一舞,却让大将军吐了血。眼看着决战在即,如果李将军一病不起,大伙该如何是好。
两三个机警着跑向山涧边,顺着地面上的血迹寻找红拂去处。但见一缕红纱随风飘动,刚才的歌者与舞者早已踪影不见。
“算了,不要找了!”李旭惨然一笑,低声吩咐道。
“但,但红将军的遗体?”侍卫们不清楚红拂在大将军心中到底占如何分量,只好用红将军三个字来代之。
“她既然做了如此选择,想必也不愿意再被人打扰。此地风光甚好,恰恰配得上她!”李旭用手抹了抹嘴巴,放声长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歌罢,他拿起红拂用过的琴,信手拂拭,铿铿锵锵,声若金戈铁马。一曲拂毕,大步走到山涧边,将那价值不知几何的名琴也抛了下去,然后大步下山。
“大将军想是伤心过度了!”有侍卫低声和同伴议论,“回去得让夫人知晓,免得真做下什么病根儿来!”
“你懂什么,大将军这是真性情。你几时听过将军长歌!”另一名跟了李旭稍久的卫士看来前者一眼,有些轻蔑地道。
回营路上,李旭跟众人下了封口令。严禁任何人将他吐血的事情传出去,否则,必以军法严惩。临战在即,他不想动摇了自家军心,也不敢在三军面前露出半点怯懦和疲惫来。
但关于红拂归宿的消息还是通过小道悄悄地流传。有谣言说,是李旭将她藏了起来,以避免善妒的萁儿找她的麻烦。有谣言说,红拂夜探李将军府邸后,就赶往了草原,随时准备给骨托鲁致命一击。还有谣言说,那天早晨闯入李将军府中的根本不是红拂,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刺客。李将军追杀百里,终于在长城外一个荒山中砍掉了他的首级,避免了重要军情外泄。而红拂本人,在李将军的帮助下与李靖放弃了前嫌,终于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只有极少数人,隐约探听到了事情真相。红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毫无用途的女人,偷偷潜入了草原,盗取了骨托鲁大军的补给名册。在返回涿郡途中,被狼骑所伤。当李旭找到她时,她自知不治。所以以一曲曼舞与知交作别,然后投身于鹌鹑涧下的无底深湖内。
她是像珍惜羽毛一般珍惜容颜的女子,宁愿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也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被伤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或者说,在长安城下时,她已经死了。坚持活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件未了心愿而已。
但这种说法受众最少。大伙都喜欢美丽的生物。像红拂这样又美丽,又温柔还有一身武功的绝世美女,在众人心中更是一个永远不食烟火的仙子,更不可能受伤或者死亡。所以,战争结束后,有好事者曾经偷偷潜入鹌鹑涧下的深湖寻找,希望找到红拂的遗体或者遗物。却被湖水中千年不化的寒冰冻得嘴唇乌青,没探到湖底就半途而废。
其后若干年,鹌鹑涧附近游人不断。有文人嫌鹌鹑二字不雅,遂该其名为桃花涧。山上破庙也为此得到桃花观之名。传说中,每当山中春末,桃花飘飞时刻,总有一名绝代佳人于林中持剑而舞。见着焚香求问姻缘,无不灵验哉!
所有流言,都没有传入李旭耳朵。大伙敬重他,怕他在大战前为此分心。更畏惧他,唯恐他突然暴怒,做出什么不和常理的事情来。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红拂的事情对旭子影响很大。原来他就不太爱说话,现在更是很少与人交谈。大多时候,他总是一遍一遍反复观看长城附近的舆图,恨不得把每一处山丘和溪流都即在心上。
当他的手有意无意中按住刀柄时,总会有一股凌厉的杀气在其周围蔓延。仿佛黑刀一旦被拔出鞘来,不饮人血便不能插回。
值得他拔刀的人还没有来。尽管最近几日,安插在长城外的斥候已经观察到几支人数大约在五千到一万不等的突厥骑兵在距离长城三十里外的谷地中扎营。那都是骨托鲁汗派出的探路石,如果长城上的守军出击的话,他将立刻带领其他狼骑四下围拢过来,将出击的中原兵马一举绞杀。
如果李旭按兵不动,骨托鲁就陆续向长城脚下派兵。将这些探路石子们连接成一体,最后于长城下摆开整支大军。
“要不要王将军他们动一下!”李建成被临战前的寂静憋得难受,私下里向李旭建议。目前守军有两支力量被藏在长城外的山中,一支为王伏宝所带领的两万窦家军精锐,另一支为河东将领窦琮所率领的五千轻骑。只要长城上某几个固定位置点燃狼烟,这两路兵马就会迅速扑出来,直扑敌军本阵。
博陵军也派遣了五千骑兵,按照王伏宝的建议,穿上大伙以前在战斗中缴获游牧民族服装,自赤城堡出塞,绕路前往骨托鲁汗的本部,攻击沿途中没有青壮值守的营地,并伺机劫杀向前方为突厥大军运输粮草辎重的牧民。
这三路兵马目前都没有发挥作用。王须拔所部需要避开骨托鲁的主力,所以必须先向东迂回一个大***,然后才能北上。而埋伏于长城附近的窦琮和王伏宝两支兵马,李旭认为他们必须在最关键时刻投入战场才能起到力挽狂澜的效果。否则,以区区两万多人去骚扰数十万大军,即便将领再勇猛,士卒们再用命,也无异于老鼠去添猫鼻子。
所以,他不能接受李建成的提议。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回应,“还不到王将军和窦将军两个出击的时候。得咱们先跟骨托鲁交上手,双方都露出真本事来,王、窦两位将军才能找到骨托鲁的七寸。”
“我的意思是,让传信给王伏宝,让他分些兵出来,给骨托鲁添点儿乱。省得突厥人像现在这样从容不迫地布置。窦琮那边先不动,留待双方胶着时刻突出奇兵!”李建成犹豫了一下,再次解释。到现在为止,他依旧看不起前来帮忙的窦家军。所以总试图让对方作为一粒弃子,借以探明骨托鲁汗对其麾下各路兵马的协调能力。而李旭总是听不懂他的暗示,非要他直白地把心中打算说到明处,脸上才能露出恍然的表情。
理解归理解,旭子对河东兵马和窦家军却给予了一样的待遇。“王将军和窦将军两个,我打算让他们同时出击,承担同样的任务!这样才能确保一击得手!”看到李建成脸上的失望,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窦将军麾下都是骑兵,攻击时进展肯定比王将军快。但是,如果没有王将军麾下的兵马做配合,仅凭五千轻骑杀入敌营深处会非常困难。并且,很难全身而退!”
到长城外埋伏,寻找机焚毁骨托鲁营内所有大型攻城器械。这本来就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即便攻击得手,参与者活着退回长城内的胜算也不大。在分派任务时,李旭本打算由博陵军大将张江来领军执行。但王伏宝却以窦家军更习惯于在山地潜伏为理由,将这个任务硬生生从张江头上抢了过去。
他不是没看到任务背后的危险,而是宁愿用生命来见证自己的诺言。就凭这一点,李旭便不能辜负了王伏宝等人的信任。
“就怕窦家军到时候动作迟缓,起不到预期效果!”李建成听旭子说得坚决,只好悄悄地收回了自己的小心思。
“两军阵前,勇气往往比什么都重要!”李旭给了对方一个宽厚的微笑,“建成兄如果闷了,就上城墙上舒展舒展筋骨。眼前这种小打小闹恐怕要持续几天,没有一定把握,骨托鲁不会动真格的!”
“与其到长城上浪费体力,我还不如去辎重营那边看看,顺带着替弟兄们准备些滚木和油桶!”李建成百无聊赖地耸耸肩膀,笑着走开。
突厥人的战术相当的乏味。发现守军没有主动出击打算后,几支探路兵马便分散成无数小队,分头开始爬山。每一队的人数都非常少,走在前方的高举着皮盾,遮住自己的头和胸口。跟在后面的人则将屁股撅起老高,由长城上看下去,活像一只只将脑袋扎进草丛中的沙鸡。他们的叫声也如整窝的沙鸡一样烦乱。吱咯吱咯,没完没了,吵得守军头疼。每当长城上有人烦得难受,向城下放箭。无论受没受伤,所有的攀爬者立刻抱着头趴在地上,顺着山坡向下滚。
这种毫无秩序和勇气的进攻,当然收不到什么成效。由于来犯者不肯靠近城墙,守军射下的羽箭也很难起到杀伤效果。持续一、两个时辰下来,长城上的守军便不再紧张。每当有幸射中一个敌人,周围的垛口后立刻响起哄闹般的大笑声。
根据李旭判断,突厥人是故意以这种散乱的状态,来麻痹守军。那些顾头不顾腚的爬山者实际目的不在于向长城上发起攻击,而是为即将到达的主力兵马寻找几条合适的攀登途径。很快,山坡上出现了异常情况。突厥人爬过的地方,稍微平缓处便会出现一两缕白色的羊毛。星星点点的羊毛从山坡上蔓延开去,恰好形成了数条通往长城的捷径。
旭子让李建成去长城上舒展筋骨,意思便是让他拿一把弓,随便射杀几个探路的突厥武士,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而李建成跟本不愿意在一群杂兵身上浪费体力。他希望自己能射杀的是地方大将,即便官阶不是什么大汗,小汗,至少也应该是个小伯克,才不枉他动一次手。
“报,紧急军情!”一名斥候匆匆跑进大帐,差点与正准备外出的李建成撞了个满怀。
酒徒注:看到大伙的不满了,呵呵。唐人传奇中,红拂与李靖故事本属虚构。杨广去江都时,杨素已经死去多年。李靖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拜访他,更不可能从他府中偷出红拂。因为这个故事太完美了,所以才流传千年。可生活中,总有些事情不像传奇般完美。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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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发现骨托鲁的大纛了么?”李建成立刻又恢复了精神,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李旭身边,向斥候大声追问。
“两山豁子方向出现了一支骑兵,大约有六七千人。与那附近的一队狼骑正在交手!”来自博陵军的斥候迟疑了一下,朗声回答。
“打的什么旗号,胜负如何?”李建成又惊又喜,继续追问。
斥候不满地皱了下眉头,然后偷眼看向李旭。见自家主帅没有任何反对意思,缓了口气,继续报告:“启禀大将军和世子,来者的旗号非常混乱,像是一支联军。胜负目前不清楚,他们在突厥人背后点了很多火头,然后且战且向黄花豁子靠近!”
“联军?从塞外来?”李建成楞住了,他想不清楚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来给守军助阵。六七千人的队伍,需要几家联手才能凑得,这支队伍实力肯定也不怎么样。弄不好还是突厥人故意使得圈套,诱骗大伙出去接应。
“再探,注意与山中观察点用旗帜联络,看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就在李建成发愣的当口,李旭迅速做出的决定。
目送斥候离开后,他立刻抓起一支令箭。“传令给驻守在黄花豁子的张将军,让他加强警戒。防止突厥人趁机叩关!”
“诺!”亲兵跑上前,接过将领,快速出帐。
“传令给姜宝宜将军,命令他点足一万弟兄到长城内侧马道处,随时准备接战!”
“传令给周大牛将军,命他点齐三千重甲步兵,两千弓箭手,到黄花豁子附近集结。本帅与世子随后便到!”
李旭想都不想,接二连三地把命令传了出去。待李建成等人弄清楚他的目的,大伙已经被他拉到了黄花豁子附近的敌楼上。
“此处是长城的缺口,就像一座城市的大门。建成兄,城门之上的指挥调度,就交给你和陈老前辈!”李旭将令箭向建成手里一塞,低声命令道。“今天之战不会太激烈,所以咱们不必让所有弟兄都被惊动了。该休息的继续休息,该训练的继续训练!”
“仲坚怎么知道今天不会是一场恶战?”李建成的思路跟不上李旭的动作,接过令箭后,木然地追问。
“你看冲向黄花豁子这伙人。”李旭的手向外指了指,非常认真地解释。凭借他多年的作战经验,几乎在登上城头的一瞬间,他便认定了前来帮忙的援军并非突厥狼骑假扮。“旗号散乱,队形不整。士卒们勇悍异常,却不知道互相照应。这些人几乎没受过任何正规训练,也不是经常配合作战的........”
“不是突厥人!”陈演寿也很快得出结论。为了培养李建成的临阵指挥能力,老长史尽量详细地解释道:“如果突厥人假扮,不会连几千大隋兵马的衣甲都凑不齐。其次,他必然要先派人到关前来,请求咱们出关接应。像这样不做任何联系便突然杀来的,只要我等拒不援手,他们就会全军覆灭。骨托鲁如果想作假,不会连这些细节都考虑不周全!”
正当大伙指指点点议论时,闯营的兵马已经接近黄花豁子。附近的突厥狼骑不顾一切杀来,试图赶在这支援军入塞之前,将其统统绞杀在谷地上。而援军的队伍虽然散乱,士卒们的身手却个个敏捷无比。往往为了杀死一名援军,突厥人要付出两到三名狼骑为代价。
“好勇悍的壮士!”李建成看得血脉贲张,拍打着城墙赞叹。如果自己麾下也有这样一群勇士,稍稍加以训练,便不用再羡慕二弟麾下的飞虎军了。但如何接这支队伍接进长城来,却要费一番周折。在突厥人咬死了不放的情况下,出击者必须要保证打开黄花豁子的山门后,还有平安将其关死的可能。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好汉到于狼骑的围攻之下,李建成心急如焚。他用力去拉李旭,希望无所不能的妹夫能帮自己想想办法,手伸出去,却拉了一个空。
“李将军呢。仲坚去了哪里?”李建成大吃一惊,追问。
“李将军请世子帮他处理城头一切军务。他自己带领兵马去接应援军了!”陈演寿快速接过李建成的话头,大声回答。看到李建成那副紧张模样,老长史心中好生失落。自家主公哪点都好,就是军务上实在太生疏了。两军阵前,作为主帅之一却拿不出半分镇定自若的气度来。你看人家李仲坚,从开始到现在,所做一切都有条不紊。所谓让主公代为调度全局,实际上是在给主公创造露脸机会。如果不是有绝对把握,他敢把军权交给主公这样的人,然后放心出击么?除非他自己不要命了!
无论内心深处如何失望,陈演寿对眼前军情却不敢丝毫马虎。“仲坚带得全是步卒,以长槊手和陌刀手为主力。”指了指黄花豁子处叙叙推开的临时城门,他低声向李建成解释,“长槊和陌刀,背后配以弓箭手,可以将狼骑与援军彻底隔开。然后凭借附近的地形,结阵缓退,只要退到城墙上弓箭手的保护范围内,敌军便无法再对城门构成威胁!”
仿佛是与他的话相验证,追随李旭杀出的三千重甲步兵和两千弓箭手很快便在城墙下列好阵势。在谷地左侧山坡上,他们排成一个铲子形。谷底和山坡处人数最多,队伍最厚,至于队伍正中间,阵型反而单薄。
部分突厥狼骑看到守军杀出,立刻策马迎战。还没等与重甲步兵接触,兜头先挨了一顿箭雨。李旭一声令下,前排士卒平端长槊,如一头铁刺猬般缓缓向交战双方靠近。遇到被围困的援军士卒,便放入阵中。遇到突厥狼骑,几根长槊捅过去,连人带马捅成了肉串儿。
黄花豁子附近的山谷并不宽敞,两支骑兵交战,已经差不多将谷底完全填满。猛然又杀出一支步卒来,谷底立刻显得愈发拥挤了。此时,骑兵根本没法发挥战马的速度优势,只能原地与对手厮杀。而长槊和拍刀一靠上前,得到援助的一方立刻声威大振,三下五除二,将狼骑斩于马下。
“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带队的突厥伯克见势不妙,赶紧改变战术。只要将队伍拉向远方,他就可以先来一轮驰射,瓦解守军阵型,然后再搬回局面。
李旭带了这么多年兵,最熟悉的就是驰射战术。怎会给敌人这个机会。抓起身边令旗摇了摇。原本在半山坡缓缓前进的步卒们立刻加快速度,从侧面像突厥人围拢了过去。与此同时,周大牛带领几名亲卫大声喊道,“来得朋友是谁,将突厥人缠住。剃光了他们,咱们才好一道入塞喝酒!”
这几句话又像军令,又像江湖切口,却恰恰对了来者的脾气。援军之中,立刻有一面黑色大纛摇了摇,大纛底下,十数名壮汉扯着嗓子喊道:“李将军在么?收拾突厥人怎地也不知会一声?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亲后人,大汉皇帝刘渊的第二十代孙,燕山山主,一阵风总瓢把子,刘季真来帮忙了!”
唯恐周围的人听不清楚,那伙人将自家的名头反复宣扬。令城上城下闻者无不雾水满头。大伙都知道呼韩邪单于是娶了王昭君那个匈奴君主,而刘渊是五胡时期的后汉开国皇帝。然而这两位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史家也未必能考证清楚的秘密。至于燕山山主,更是来者自己给自己的封号,放到哪里也没人认可。只有“一阵风”这三个字,众人心里还有些印象。都知道那是一伙在草原和山区之间纵横已久的马贼。官军剿匪,他们就向草原逃。突厥人追杀,他们就逃向燕山。利用大隋与突厥之间互不侵犯的约定,两头讨便宜。
可燕山一阵风这伙悍匪向来过得是天不收地不管的逍遥日子,怎么突然想起为国出力来了。城上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在大伙惊疑间,听见李旭的亲兵们齐声喊道:“刘大哥么?将你的弟兄们收拢好,裹住突厥人。边杀,边向长城跟前靠!”
“刘大哥么?将你的弟兄们收拢好,裹住突厥人。边杀,边向长城跟前靠!”周大牛等亲卫将这句话再次齐声喊出后。双方士卒之间配合愈发默契。马贼们骑技精湛,先前因为人数不占上风,所以才在突厥狼骑的群殴下吃了亏。如今局部上人数已经与对方不相上下,怎可能由着突厥人将距离拉开。呼哨几声,攻击方向立刻改变。原来是不顾一切向长城跟前冲,现在是拼着性命跟狼骑死缠烂打。
山谷之外,不断有突厥狼骑赶来支援。但限于地形,无法同时投入太多人手。想以弓箭攒射打开通道,谷内自家人和敌军又难分彼此,一场箭雨下去,恐怕射死的自家弟兄比敌军还要多。
外边来援的突厥狼骑急的团团转。被李旭等人挟裹着的狼骑也憋得眼红。领军主将乌素米几次试图冲出去与自家人汇合,前路都被马贼们所阻。眼见着时间拖得越久,敌人距离长城越近。乌素米不由得大怒。
他多年纵横东塞,屠灭部落无数。想杀了谁,对方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几时像今天这样被人弄得缚手缚脚。摆脱困境的办法只有一个,凭借多年的临阵经验,乌素米迅速得出结论。找到中原步兵阵列的中枢,杀了那个调度者,守军立刻会变成失去头领的鹿群。届时,狼骑们咆哮着扑上去,便是一顿血与肉的盛宴。
在马背上打了***,乌素米于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的目标。敌将距离自己不到三十步,正指挥着步卒一点点向前推进。没解救出一个马贼,他们的力量就会壮大一分。而每前进一步,数十名突厥武士便死于非命。
“勇士们,杀了他!”乌素米手中的弯刀突然向正在靠自己逼近的步卒中央一指,厉声喝道“吃狼奶长大的突厥汉子们,给我杀了那个人!”
“杀了他,杀了他!”几十名突厥狼骑大声附和,瞪着通红的眼睛,冲着李旭所在处直扑而致。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九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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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迫,李旭正愁寻带队的敌将不着。猛然看到数十骑结伴冲向自己,心中大喜,手中弯刀指了指,带领着周大牛等人径直迎了上去。
他一动,整个阵型又变。原来是两翼前突,中央后凹,此刻随着弟兄们的快速移动,猛然变成了一个“凸”字形。两翼依旧微微翘起,中央一段阵眼,却直直地顶到第一线了。
突厥人平素训练也讲究配合,彼此之间的协调程度却远不及中原军队娴熟。看到李旭带领侍卫迎上,还以为对方想跟自己拼命,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几名马贼唯恐李旭等人吃亏,怒吼着扑上。他们的努力只起到了让狼骑推进速度延缓的效果,很快,乌素米麾下的亲兵就将马贼们格在了外线。中央几个控马好手绕过阻拦,跳过地上的尸体和碎石,一步步靠近目标。
骑兵有战马相助,即便在短距离上速度无法加到最快,高度上也占了大便宜。况且众狼骑看到李旭手里拿得是一柄横刀而不是专门对抗骑兵的长槊,心中对近距离格斗把握更大。几乎是想都不想,数骑同时夹向目标。
“梅花阵!展开!”眼看着敌我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了十步,周大牛猛然下令。护卫在李旭身侧的亲兵立刻停住脚步,二人向前、二人斜行向左,二人斜行向右。还有六人依次向左后、右后及正后退开,恰恰以李旭为核心,在大阵中央出围成了数个六出梅花形。
看到挡在面前的对手突然消失,而自家坐骑却来不及停步,傻乎乎地向突然冒出来的槊锋上扑,前冲的突厥人气得哇哇大叫。好在他们从会走路时便学骑马,骑术精湛,赶紧猛拉缰绳,在碰上槊锋前的一瞬将坐骑向左右偏了开去。
在偏开的一瞬间,两名突厥武士挥刀横扫。雪亮的刀刃直奔持槊者的前胸。这是他们训练已久的格杀动作,只要抽中的目标,肯定能在对方身上拖出一条尺许长的口子。怎奈刀光刚劈出一半,胯下战马却突然犯了毛病,“唏溜溜”惨叫一声,猛然前扑,将背上的武士直接摔了下去。
“啊!”毫无防备的突厥武士大叫。不明白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容易将头从地面上转过来,却看到两条马腿,一个无头尸体,正在血泊中蠕动。得到答案的头颅想看得再仔细些,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在他渐渐暗淡下的目光中,两杆长柄拍刀爽利地抬起,再度跺向下一个倒霉武士。
如果这是在空阔地上两军对撞,李旭绝不敢采用这种梅花阵型。加起速度来的骑兵即便不能一举冲破挡在他面前的长槊手,凭借人和马尸体的惯性,也足以将步卒硬生生砸死。但山谷中地形狭小,乌素米等人与李旭距离又太近,速度根本加不起来。
在加不起速度的情况下,结伴向前,一步步稳扎稳打也是个理智选择。偏偏第一波冲到梅花阵前的两名突厥武士还自作聪明,试图凭借娴熟的控马能力斜向突入。如果二人看到递到战马前的长槊不减速,任由马匹送死,而自己跳下来,也许还能靠到李旭面前。二人猛然一带马,将刺向战马的长槊是避过去了,硕大的马身体却成了梅花阵侧面持两名陌刀手的板上肉。
“嗨!”一名陌刀手当机立断,将战马的前腿直接切下。另一名陌道手见到便宜,手起刀落,将突厥武士那颗摔得迷迷糊糊的武士给砍了下来。
“小心!”乌素米从来没见过这种配合,惊诧地大叫。两名突厥武士,即便与身手高超的马贼们对战,也能盘旋上三五个照面。谁料遇到身材比马贼瘦小得多的中原步卒,居然一个照面都没混上,就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敌军主将肯定使了什么花样,说不定是妖术。猛然间,一个关于银色飞狼的传说闪进乌素米的心里。
“他是附离!”其余突厥武士也不傻,迅速从兵器上推测出对手的身份。手持一柄黑色弯刀,杀人于无声无息,不是传说中的银狼侍者又是哪个?据草原上的传言,先前抵达长城脚下的数万武士,都被他一夜杀了个干净。而自己身边这两个半人儿,够他杀上几刀的?
战场上,稍微的犹豫就能决定生死。更何况在博陵军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眼皮底下发愣。没等其余的突厥武士决定继续向前还是拨马后撤,周大牛已经持槊扑了上去。他是另一朵“梅花”的花蕊,身体一动,立刻将整朵“梅花”带了起来。两杆长槊在移动中伸平,刺穿了一匹战马的马腹。在坐骑倒下之前,突厥武士凌空跃起,想给爱马复仇,却被一柄陌刀正砍在裆部,下体和小腹都裂成了两片。
冒着血雨,周大牛紧急转身。丈八长槊从马腹中抽出来,带着血珠扫向第二名武士。被惊得目瞪口呆的突厥武士挥刀抵挡,刀刃与槊刃相碰,在空中溅出一连串的火苗。位于周大牛侧后的博陵士卒径直向前一步,槊刃毒蛇般推进了武士的小腹。
“啊——啊!”被长槊推离马背,挑上半空中的突厥武士大声惨叫,手足抽搐不止。持槊步卒仿佛根本没看到顺着槊杆淌下的血水般,左手前压,右手回撤,干净利索地将突厥武士的尸体从槊尖上甩了出去。
看到同伴的遗体飞来,惊惶万状的突厥武士本能地闪避。发现敌军空挡,李旭挥刀跨步,带动本组“梅花”向前推移。他们所遇到的第二名敌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突厥武士,作战经验远比同伴丰富。看到四杆长槊,两柄陌刀,还有一柄弯刀同时推向自己,毫不犹豫地一踩马镫,整个人脱离坐骑,向后疾飞。
被主人抛弃的战马连中两槊,吭都没吭软倒在地。失去坐骑的突厥武士落入人群,从身边抓起一具尸体,也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的,脱手向李旭所在位置砸了过来。
挡在李旭正前方的亲卫长槊横挑,挑开凌空而至的死尸。另一名手持长槊的亲卫向前突刺,刺翻第三名敌军。就在两人配合出现空隙的刹那,抛出尸体的突厥老兵嘶吼着冲了过来,他弓起身子,整个人如同头受伤的野猪,顺着两杆长槊之间的缝隙,长驱直入。
这一刻,对敌人的仇恨已经战胜了他心头的恐惧。杀了附离,整个长城防线将不攻自破。狂吼中的突厥老兵发现自己无限接近了目标,看见数以万计的牛羊向自己招手。
“他不是附离,长生天已经降下了新的圣狼,不再赐福于他。本大汗发誓,无论谁杀了他,黄河以北的女人和牲口都可以随便挑!”两天之前,骨托鲁汗当着所有部落长老的面许下如是诺言。“杀了他,杀了他!”突厥老兵野兽般嚎叫着,弯刀挥舞如风。
没有任何人拦阻他的疯狂,所有亲卫都冷笑着让开。不知道进入中原多少回的突厥老兵发现了身边情形怪异,却已经无法回头。他看见一柄又宽又长的弯刀向自己迎了过来,然后听见一声脆响,整个世界就变成了粉红色。带着一抹诡异蓝色的刀光砍断了他的兵器,砍破了他的头盔,头发,脑门,将他的头颅如同切瓜一般分成两片。
李旭拔刀,前行,带动身边护卫再度前冲。两名躲闪不及的突厥武士立刻从马背上跌落。转眼之间,数朵绚丽的“梅花”已经突破所有障碍,推进到小伯克乌素米的马头下。刚才还带领众武士,宣布要将李旭阵斩的小伯克乌素米却再鼓不起接战的勇气,拨马就向后逃。
“保持阵型,接援军回返!”李旭插刀于地,大声喝令。两朵“梅花”瞬间合二为一,原地结成了一个小圆阵。跟在“梅花”阵身后的护旗兵快步上前,在李旭身边竖起帅旗。传令兵举起号角,将主帅的命令变为角声,瞬间送入所有将士的耳朵。
“收拢阵型,保护好友军,靠向长城!”听到角声,负责统领侧翼兵马的折冲都尉张玄让大喝一声,快速稳住了阵脚。“马贼弟兄们,向阵中央撤。两翼留给我们!”传令兵的声音四下响起,将正在酣战的马贼从狂热中唤醒,结伴退入博陵军阵中。
“六十步!”周大牛从一名亲兵手里接过弓,连同箭馕一并递给李旭。他们不担心小伯克乌素米能逃离生天,凡是博陵军看上的猎物,几乎没有过活着离开的记录。
狼狈逃窜的小伯克乌素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猎人的目标,绕开一名拦路的马贼,踩翻一名向自己求救的同伴,催促着坐骑不断加速。那头银狼会飞,一边跑,他一边吓唬自己。胯下猛然热忽忽地,有股骚水淋漓而落。
突然,他觉得世间已经没什么可怕了。有股平和安宁的感觉从背后荡漾开,慢慢延伸到四肢百骸。在落下战马的一瞬间,小伯克乌素米回头看了看射杀自己者。他看见一头雪白雪白的银狼在蔚蓝蔚蓝的天空中,骄傲地张开了翅膀。
第七卷 逍遥游 第六章 持槊 (九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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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伯克乌素米一死,被卷入阵中的突厥武士愈发混乱。有人抛弃同伴,不顾一切向阵外冲,有人则绝望地挥舞着弯刀,在原地来回盘旋。还有一小部分初次上战场的年青武士,则哭泣着跳下马背,双手将弯刀举过头顶。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跟长生天选定的人为敌。如果长生天就要让他们变成附离大人的奴隶,他们将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
刘季真带着马贼们向李旭靠近,沿途看到跪地祈降的突厥人,便毫不客气地一刀砍下。“吃狼奶长大的汉子,可没你们这样窝囊地!”一边屠戮,他还一边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仿佛对方的形象丢尽了所有草原民族的脸。
“刘大当家,请不要恋战,赶快组织你麾下的弟兄从军阵中间冲过去!”一名博陵军小校看不过眼,跑上前大声招呼。
“叫我大汗!我才是真正的突利大汗!”刘季真向阻拦自己的博陵军小校一瞪眼,怒气冲冲地命令。
“刘大汗,刘山主,赶快靠向长城。敌军从山谷口杀过来了!”小校没办法也没功夫和这个粗坯讲道理,迫不及待地招呼。
“来一个,杀他一个!”刘季真晃了晃梳了三根小辫子的脑袋,大咧咧地回应。顺着小校的刀锋所指望去,他看见数不清的战旗向山谷涌来,“***,怎地这么多人!”刘季真用手背揉了把眼睛,伸长脖颈仔细观瞧。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无数被山谷中血战激怒了的突厥人正不顾一切地向谷内冲来。遇到战马难以冲上陡坡,他们便放弃战马,徒步前行。倾刻间,黑压压的战旗已经占据了小半个山谷。
“***,杀了两个狼崽子,把头狼引出来了。”刘季真破口大骂,“***骨托鲁,几十万人打老子几千,也不嫌丢人。弟兄们,赶快入城,入城,将这里交给李大将军。他是突厥狼骑的克星,想当年,一个人就能打五百!”
说罢,也不管别人回不回应,带着自己的亲信直接就朝博陵军的阵眼处扎。李旭远远地看见了,只好挥动令旗,命令弟兄们让开一条通道,让马贼们全速通过。
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其他与敌人纠缠的马贼也纷纷放弃对手,跟在大队身后撤向长城。被抛开的突厥武士们还没从刚才的血战中缓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马贼与自己脱离接触,融入博陵军大阵。
“结鹊尾阵,两翼收缩,中央原地不懂。弓箭手压住阵脚!”看见马贼们已经撤得差不多,李旭发布新的命令。伴着角声,博陵士卒快速后退。行进中,两翼士卒分出层次,手持盾牌和朴刀者站在了最后,陌刀次之,长槊再次。整个军阵沿着谷底,慢慢汇成了一个前宽后窄的鹊尾形。鹊尾两侧,弓箭手们重新排成三列横队,弯弓向外漫射。把没有来得及跑远的,还有不甘心追过来的突厥武士统统射翻。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吹响号角,命令整个军阵缓缓后退。士卒们看不清背后的道路,却凭借身后同伴的指引,避开脚下障碍,倒退而行。几十名重新杀入山谷的狼骑还不服气,顺着山坡斜向上冲,又折转向下。企图借助山势给战马加速,然后闯入博陵军阵。弓箭手们兜头一阵箭雨,将他们统统送回了草原深处。
看到步卒已退入弓箭手保护范围之内,李建成猛地一挥令旗。他的心腹爱将雷永吉立刻从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根带着纯白尾羽的鸣镝射向城下。“吱—————”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线,径直射到博陵军大阵之前二十步处,白色雁翎在箭杆后来回颤动。
“吱————”百余支在大隋全盛时期由匠造司精心打造的鸣镝同时射下,在博陵军阵前画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白线。“过白线者,立杀!”李建成手指城下,大声喝令。“过白线者,立杀!”数千名来自河东的弓箭手手挽长弓,冲着长城下的突厥狼骑厉声断喝。
纵使听不懂中原话,狼骑们也知道李建成在向自己鸣镝示威。城头上的守军持得全是步弓,位置又居高临下,弟兄们贸然上前,肯定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可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肥羊被人夺走,众狼骑又万分地不甘心。突然出现的马贼不仅仅烧毁了他们大量的粮草,而且把隐藏在黄花豁子附近的几支兵马全部给探了出来。如果任由这些人平安进入塞,这口气实在无法下咽。
在突厥武士们愤怒的目光中,李旭开始慢慢收拢队伍。有了来自城头的保护,他所带的弓箭手便可以先行撤入长城内。弓箭手撤完后,长槊手也开始后撤,然后依次是陌刀手、朴刀手。在狼骑找到合适对策之前,大伙完全有把握平安入塞。
兵强马壮的突厥人怎肯吃这么大的亏。眼看着马贼和对方的弓箭手已经入城大半。几个领军的伯克同时挥动弯刀,督促着麾下将士开始了新一轮冲锋。三百余名骑兵沿着山谷两侧坡地排成四排,猛然用刀背拍打马屁股。这次,他们有了将近五十步的加速距离,受了痛的战马张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李旭所在。
第一排战马刚接近白线,李建成便发动了反击。“放!”他亲自挽弓,将一根破甲锥射向敌军。千余名弓箭手同时从垛口后探出身体,手离弓弦。“嘣、嘣、嘣”随着一阵爆豆子般的脆响,五十余匹战马轰然倒地。
第二排的狼骑不顾生死,冒着迎面而来的箭雨,踏过同伴的尸骸,继续前冲。他们只比第一排骑兵多冲了三、四步,紧跟着,第二波箭雨便砸了下来,将越过白线者统统射杀。
第三波,第四波,在付出了一百多条武士的性命后,终于有狼骑靠近后撤中的步兵大阵。二十步距离内,为了防止误伤自己人,弓箭手不敢再随意漫射。稀稀落落的幸存狼骑厉声呐喊,冲着近在咫尺的步卒举起了马刀。
“朴刀手,下蹲。长槊手,停步,立槊!”随着角旗的挥动,传令兵大声将主帅的命令喊了出来。正在后退的博陵军猛然停止移动。朴刀手原地蹲身,长槊手和陌刀手立刻将掌中兵器斜伸向前,前端锋刃指向狼骑,后端稳稳地插入了泥地中。
一座钢铁丛林凭空诞生。疾驰中的狼骑来不及改变战术,直接撞到了钢铁丛林里,被插得浑身是洞。“啊————”武士们在槊锋上挣扎,哀号。“唏————”被数跟长槊同时刺穿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哀鸣。
冲击的力道被数杆长槊同时分担,每名持槊的博陵士卒承担的力量都不太大。除了个别非常倒霉者被临死的战马或武士尸体压伤外,大多数弟兄几乎毫发无伤。在主帅的命令下,他们默默地甩掉兵器上的尸体,搀扶起受伤的袍泽,整理阵型,继续缓缓后撤。
三百名狼骑,砸在对方军阵中居然连个泡泡都没砸出来!长城内外,旁观者无不动容。李建成自问麾下将士做不到在高速重来的战马前纹丝不动。而窦家军的弟兄们更明白,甭说保持阵型了,就连那个斜向立槊,原地蹲身的姿势,他们都无法做得到。
受到震撼最深的是突厥人。几名领军的伯克们在好长时间内,甚至连组织下一波冲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山谷狭小,每次只能容纳几百匹战马发起冲锋。正向面对博陵军的钢铁丛林,区区数百人无异于自寻死路。如果采用纵马驰射战术,骑弓的射程又远远逊于步弓,况且守军的弓箭手还处于居高临下位置,每杀伤一名汉人,恐怕骑在战马上的弓箭手至少得挨三箭。
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几个小伯克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但传说中的附离就在眼前,他可是价值数座城池,几万奴隶的猎物!如果眼睁睁地放走了他,骨托鲁汗那边也很难交代。
万般无奈之下,几名小伯克想到了一条不会惹阿史那骨托鲁生气的折中计策。他们吹动号角,命令身边的狼骑下马,持盾向博陵军本阵迫近。但走到距离由白羽画出的折线十步之遥,又停止前进,原地排出一个足以堵塞山谷的巨大方阵。
领军的几位伯克们鼓不起在步下与武装到牙齿的中原士卒硬撼的勇气,他们也承受不了那样做的代价。突厥狼骑全靠马上功夫而闻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即便将来不及退入长城的中原士卒全歼灭,突厥人也要付出五倍甚至更多的代价。
他们有更好的方法留住李旭。当军阵立稳后,立刻有一名光着脑袋的彪形大汉策马从步下作战的狼骑身后冲了出来,沿着死亡之线外围跑了几步,然后开始大声嚷嚷。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中原士卒们听不清楚那名壮汉在嚷嚷什么,只闻得一阵狼嚎鬼叫。“呜啊剌呀呵呼噜噜--------”壮汉一边叫,一边拍打自己的胸口,然后大拇指挑起来,翻转向下。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数千突厥人操着对方不懂的语言齐声嚷嚷,仿佛嚷嚷的声音越高,越能显示他们的本领。
李旭是博陵军中唯一能听懂突厥话的人,见敌军如此嚣张,皱了皱眉头,冷冷地命令道:“大牛,去把他的脑袋给我提过来!”
“喏!”早就看着对方不顺眼的周大牛闻言,立刻拖着把陌刀冲了上去。
大伙这才明白原来突厥人要单挑,忍不住放声大笑。两军交锋,不比谁家的将领谋略高,谁家的士卒勇敢,却玩什么武将对劈,那简直是在发傻。中原任何一家诸侯都不会采用这种战术。你武将万夫不当能怎么样?我十个小兵结阵群殴,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只有靠近百越的野人部落,才会用单挑的办法来解决水源或者耕地分配方面的纠纷。
笑声中,周大牛已经走到白线近前,微微向对方点了点头。那名突厥勇士也停止了吵闹,策马抛开二十几步,在相对高的位置转过身子。
“不要脸,耍赖!”长城上下,骂声此起彼伏。突厥勇士以马对步,已经占了个大便宜,又要借着山坡冲锋,简直是把大牛当成了白痴。在一旁默默观战的突厥人大概也觉得自家的行为不够光彩,叫嚷声慢慢减弱,最终被中原士卒的喝骂声彻底压了下去。
面对敌将,周大牛将丈许长的陌刀单臂平伸,胸前空门大露。他对面的突厥勇士看到便宜,立刻磕打马镫。被喊杀声烧得热血沸腾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张开,风一般冲向大牛。敌我双方距离瞬间拉近。马背上的突厥勇士单臂斜抡,凌空劈出一道闪电,“啊!”他大叫,收刀,狞笑着跑远。
一刀扫下,绝无活口。突厥勇士凭着多年的经验,确定自己杀死了敌人。一边跑,他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准备迎接袍泽们山崩海啸般的呼喝。四周却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连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怎么回事?突厥勇士猛然回头,看见周大牛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陌刀不动,身体挺立如山,仿佛刚才那一回合交手根本就没发生过。
“啊!”突厥勇士暴怒,咆哮着再度冲向敌人。这回,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不再容许有一丝疏漏。他看见了,自己的刀光扫过之前,敌人突然将陌刀柄端竖在了地上,然后膝盖弯曲,身体后仰,整个人顺着刀杆倒了下去。恰恰让过急劈而来的马刀,然后又稳稳地将身体直了起来,将手中陌刀再次平伸刀空中。
“擂鼓!”城头上观战的李世民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大声命令。到现在这个时候,他也看明白了。如果李旭不肯接受单挑,突厥人就宁可付出数倍的损失,也要给博陵军制造一定的杀伤。而李旭接受的单挑后,整个斗将的过程中,博陵步卒就可以从容地向长城内撤退。突厥人即便不愿意,也厚不起脸皮来追。
所以,周大牛两度避开敌军的刀锋,却懒于还手。他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来给自家弟兄赢得时间。但突厥人提出单挑,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提高士气么?李建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长城下的山谷里,突厥勇士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两度冲击没砍中目标,已经令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第三次,他决定与周大牛拼命。战马不再从对方身边错过,而是连人带马直接撞向对手。
“的、的、的”马蹄声宛若惊雷,敲打于每个观战者的胸口。李建成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野蛮的突厥人与周大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小心!”长城上的弟兄们忍不住齐声高呼,提醒周大牛不要与敌人硬碰硬。突厥勇士连人带马有几百斤重,双方对撞,吃亏得肯定是原地不动者。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直巍然不动周大牛动了。他手中的陌刀猛然下垂,刀尖朝用力一点,整个人鹞子般借着刀杆的支撑凌空飞起。急冲而来的突厥勇士和他的战马都失去了目标,茫然失措。没等突厥勇士拨转马头,盘旋在刀杆上的周大牛猛然伸出双腿,两只硕大的牛皮战靴重重地踹在了突厥勇士的肩膀上。
“啊——!”正在寻找敌人的突厥勇士发出一声惊呼,从马背上轰然滚落。周大牛收腿,落地,借势拔出陌刀,刀锋干净利落地卡在了勇士的脖颈上。
“杀了他,杀了他!”博陵军众将士大声高呼。白色折线另一侧的突厥人同时闭眼,无奈地接受同伴的归宿。
“我不杀你。你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吧。回家去吧!”向来杀伐果断周大牛突然转了性子,收起陌刀,对着闭目等死的突厥武士柔声说道。
“你要做什么?”突厥武士听不懂中原话,惊诧地追问。按照草原规矩,接下来一步,周大牛应该砍下他的脑袋,用他的血涂满自己的脸,才能显出胜利者的威风。谁料胜利者却满脸关切,就像摔跤摔嬴了自己的同族兄弟。
“你,回家去。别来了,打不赢我!”周大牛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又指了指自己,大声重复。四十余斤的陌刀被他当杂耍用的木杆来玩了三回,即便力气再大,他话语中也透出了喘息声。
这回,突厥武士猜出了获胜者的意思。对方累了,没力气杀他,也不想杀他。所以要放他走。作为一个喝狼奶长大的突厥汉子,他应该感谢对方的恩惠,从此再不与之为敌。
想到这,武士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拳头按住胸口,向周大牛轻轻深深俯首。然后上前一步,半跪,垂头吻了吻对方脚下的泥土。直起身来,一边唱着歌,一边倒退着走向本阵。
“你,小心!”周大牛先是被武士的举止弄得莫名其妙,然后高声大喊。唱着歌的武士惊诧地停步,看见了周大牛眼中的不忍,也听见了来自背后的破空声。
几支利箭从突厥本阵中射出,正中武士的后背。“妈——”准备回家的武士喊了一句两个民族都能听懂的字眼,笑了笑,软软跌倒。
“***,谁让你们杀他的。来啊,有本事冲我来!”周大牛暴怒,提着陌刀向数千狼骑大声挑衅。
没有人敢回应。按照突厥习俗,胜利者才有权处理失败者的生命。而输给周大牛的那名武士先是丢光了自家军队威风,战败后又吻对方脚下泥土示弱,所以绝不能被容忍活着返回。如果每个突厥武士都以他为榜样,狼骑的威严何在?阿史那家族的威严何在?
“来啊,莫非你们只懂得杀手无寸铁的人!”周大牛挥舞着陌刀,又跳又骂。刚才的战斗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但对方这些畜生连自己人都杀,不砍翻他们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大牛,回来,该别人了!”李旭唯恐周大牛坚持下去吃亏,大声命令。
“***,这次饶了你们!”周大牛向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用脚踩了踩,扬长而去。
众突厥武士被他轻蔑的举动气得两眼冒火,但得不到将领们的命令,谁也不敢上前挑战。几名伯克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低头商量了几句,又推出另一名勇士来。
“这回该我了!”一直在长城下观战的刘季真见突厥人还不肯放弃,大声请命。
“刘兄小心!”李旭知道刘季真的身手,笑着答应。
“叫我大汗,我是突利汗!”刘季真回过头来,郑重矫正李旭称呼上的错误。
“祝突利汗旗开得胜!”博陵军的弟兄们齐声回应。(注:与唐初的突利不是一个人)
刘季真笑着点头,得意洋洋地走上战场。他纵横塞上多年,刀下不知劈了多少各族勇士。突厥人仓促选出来的挑战者怎是对手。马背上才见了一个照面,狼骑的身体就坠了下去。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战马逃走的方向淌了一路。
“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亲后人,大汉皇帝刘渊的第二十代孙,燕山山主,一阵风总瓢把子,刘季真在此,狼崽子们,哪个前来送死?!”刘季真从刀刃上抹下一把血,涂在脸上,冲着突厥人狼嚎鬼叫。
他本来没想淌长城之战这趟浑水,奈何突厥人大举南下,几名多事的将领顺手把一阵风设在中原和草原边界处几个重要寨子全给拔了。马贼们气愤不过,干脆聚集起来,从背后捅了骨托鲁一刀。
一刀捅完,狼骑紧追不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刘季真决定带领大伙到涿郡投奔李旭。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首先,李旭这人厚道,有当年的交情在,不会拿他当土匪来剿灭。第二,双方激战之时,马贼们也是一股不容小瞧的势力。利用得当的话,能给擅长骑兵冲杀的突厥人制造很多麻烦。
这疯子素有恶名在外。狼骑中还真找不出几个敢跟他玩单挑的人来。几名伯克正懊恼间,猛然听到一声号角,“呜——呜呜——呜呜——”
“轰———轰轰——轰轰————”另一阵低沉沙哑的角声与先前的角声相和,听在人耳朵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来了!”几名伯克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的神色来。后一声号角是突厥王庭专用的雅乐,需要用纯白的皮毛的公牛的角,在九十九名敌人的血水中浸泡一整天,然后经过大萨满祝福后才能使用。每当角声响起,便预示着可汗亲自降临,即便是飘荡在原野中的恶魔厉鬼,也要退避三舍。
“让弟兄们加快后撤速度,要求城头擂鼓!”李旭听说过突厥人习俗,回过头,冲着亲兵吩咐。
撤向长城内的队伍速度骤然加快。紧跟着,城头上的战鼓雷鸣般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如万马奔腾,如惊涛骇浪,瞬间将角声盖了过去。
听到自己一方势弱,突厥伯克们却毫不在乎。领着众狼骑让出通道,将数百匹纯黑色的骏马让进山谷。黑色的战旗,黑色的铠甲,黑色的骏马,小半边山谷顷刻失去青葱春意,仿佛地狱突然从泥土下冒到了人间。
一团漆黑之间,五点白色的“鬼火”看起来分外扎眼。随着黑烟迫近,长城的守御者们看清楚了,来者不是鬼火,而是五匹雪白毛色的巨狼。每一匹都有小马驹般高大,伸着鲜红的舌头,瞪着翠绿的眼睛。
距离敌人最近的刘季真吓了一跳,赶紧兜转马头撤了回来。“是骨托鲁,他弄了几头野兽助阵!”一边撤,他一边向众人解释,唯恐被大伙讥笑胆怯。
“那不是甘罗!”旭子的心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得出答案。甘罗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带着一点点迷茫和温情。五匹白狼当中,没有一匹眼睛为金黄色。瞳孔内射出来的光芒只让人感觉到寒冷,没有半点朋友般的温柔。
没等李旭做出更多的判断,白色巨狼们已经跑到山谷中央,齐齐蹲下。巨狼的主人策马而出,冲着他遥遥拱手,“附离,咱们又见面了!”
“骨托鲁汗,我记得有人在长生天下立誓,说自己永生不再入侵大隋的?!”李旭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先是用汉语回应,然后以突厥语重复。
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敌我双方因为战略的需要曾经一度走得很近。博陵军中大量的战马和皮革都购自骨托鲁那里所部,而骨托鲁也打着与始必可汗对抗的借口,派遣商队从博陵买过不少生活必需品。所以见了面,虽然已经成为仇敌,招呼还是要打一个。
“哈哈,哈哈,大隋,大隋!大隋已经不在了!”骨托鲁仰头大笑,借此压制住脸上的尴尬。为了让双方听的真切,他也用突厥语和汉语交替着回答。他当年被李旭逼得立誓,一直引为奇耻大辱。如今当着众将士的面,更要把场子找回来。“大隋在哪?你们看到大隋在哪了么?我只看到了定扬可汗、大度毗伽可汗、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没看到大隋在哪里?”
定扬可汗是刘武周的封号,大度毗伽可汗指得是梁师都、屋利设和哥利特勤指的是李子和与张长逊,这些人都曾经是大隋将领。现在都依附于突厥王庭旗下。
“无耻,不要脸!”听骨托鲁强词夺理,中原豪杰们忍不住厉声痛骂。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升起一股愧意。如果不是中原群雄们争先恐后地向突厥王庭宣布效忠,阿史那家族也不会对中原起了轻视之心,更不敢在自己内患重重的情况下还兴兵叩关。
骨托鲁刚刚说过一口流利的中原语言,却突然变成了聋子。故意装作听不懂大伙的呵斥声,他将手放到耳边,转着身体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着用中原话和突厥话说道:“既然大隋已经亡了。我当年的誓言自然也解除了。我说附离大人,你守在这里,是为谁而战呢?”
“我?!”李旭回头张望背后巍峨长城,“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
“大隋也许不在了,但我等的家在此。骨托鲁汗,如果我到你的金帐前牧马,你答应么?”刘季真见李旭反复用两种语言说得费力,叫过几个机灵的马贼,主动给双方当起了翻译。
众马贼正想做些事情回报李旭救命之恩,得到刘季真的命令,立刻开始执行任务。李旭说完一句话,众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突厥语,齐声向突厥方呼喊。骨托鲁说完一句话,马贼们立刻将其转为汉语,向长城上下传达。
这下,双方交流速度立刻快了许多,语言也愈发犀利。
“家?哈哈,哈哈!”骨托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放声大笑。“如果你为家而战,又何必挡在这里?本大汗保证,不会让弟兄们经过你的家门口。本大汗还可以保证,如果你让开,你就是突厥的隋王。黄河以北,太行以东,所有土地都封给你,让你有个大大的家!如何?”
“嗷嗷,嗷嗷,嗷嗷——————”没等李旭开口,五匹白色巨狼同时长嚎。声音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除了骨托鲁身边的那些纯黑色骏马外,大部分战马都瑟瑟发抖。特别是刘季真,他的坐骑距离狼群较近,听到嚎叫声,腿一软,差点把“呼韩邪单于的子孙”掀下马背。
“该死的畜生!”刘季真破口大骂,也不知道是骂自己的坐骑,还是骂那五匹苍狼。骨托鲁志得意满,从随身侍卫手中接过几块鲜血淋漓的马肉,笑着丢向了巨狼。
“该死的畜生!”众马贼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将骂声翻译成了汉语。惹得长城上下哄堂大笑。
得到赏赐的巨狼却不管这些,嘴里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抢到肉边,大吞大嚼。
“骨托鲁大汗,你给的封赏太低了!”李旭轻蔑地看了一眼群狼,微笑着回应。那些巨狼里边没有甘罗。甘罗是狼,不会发出狗的声音。作为甘罗曾经的主人,他也没学会摇尾乞怜。
“是么,说说你的条件,只要本汗能满足,决不吝啬!”骨托鲁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笑着允诺。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本意就是通过五匹银狼来向李旭示威。告诉对方甘罗不再被突厥人当做圣物,新的圣物已经诞生,对方头上银狼侍卫的头衔,已经不被任何人承认。同时,他还希望兵不血刃地拿下长城,至少能让李旭和罗艺一样保持中立。李旭是个善战的将领,他带人挡在长城上,狼骑们要突破进去得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所以,他不怕李旭讨价还价,就怕对方不肯回应。只要李旭肯讨价还价,他就能开出对方无法拒绝的价钱。
一瞬间,长城内外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看向这里,所有的耳朵都竖立倾听。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李旭缓了口气,一句一顿。
“我刚才说得是,我等的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骨托鲁汗,你光封赏我一个人,远远不够!”刘季真听得心花怒放,扯开嗓子,与麾下心腹同时以突厥语呼喝。
“我的家在上谷。大可汗刚才答应,狼骑不经过我的家门!”李旭顿了顿,继续道,“他的家”他手指周大牛,“他的家,在汝南。”转头,他又指了指麾下另一名弟兄,“他的家,在河东!”
“弟兄们,告诉骨托鲁汗,你们的家在哪儿!”
“赵郡!”
“涿郡!”
“淮南!”
“西凉!”
博陵将士们大声回应。这支兵马前身为大隋边军,因此将士们几乎来自全国各地。有人故意给骨托鲁添乱,将自己的家甚至说到了岭南,百越。刘季真乐不可支地翻译过去,听得突厥人直翻白眼。
李旭摆了摆手,制止了背后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然后大声总结,“骨托鲁大汗,过了长城,便是我们的家。你听清楚了么?”
众狼骑刚才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待听得李旭这句话,心中暗叫不好,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自家大汗。突厥语言里,“你的”和“你们的”,本是一个词。骨托鲁刚才答应李旭,狼骑不经过“你的家门口!”也可以被理解成“狼骑不经过你们的家门口!”他已经有了一次出尔反尔的经历,如果再当众否认自己的承诺,则非但长城上下的守军,连同追随突厥而来的其他部落,也要瞧不起他了。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鲁被逼得理屈词穷,只好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原来这么多人要跟我突厥作对。可是李将军,你别忘了。中原不止你们这些人。你们自不量力挡在我突厥狼骑面前,其他人却对本大汗翘首以盼呢?”
“盼大汗去烧他的房子,抢他的老婆么?”没等李旭回应,刘季真抢先用突厥语回应。然后尴尬地看了李旭一眼,将其再翻译成汉语。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李建成在长城上笑得只抹眼睛。突厥人的禀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伴随河东兵马一道南下的突厥武士只有数百,肚子却大得超过正河东军。这些家伙打仗时不肯卖力,抢东西时,却一个比一个积极。
请一伙强盗来自己家主持公道,除非中原人都疯掉了。他们能带来的绝不是安宁,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哈哈,哈哈,哈哈!”骨托鲁是何等人物,怎可能被几声哄笑刹了威风。陪着众人哄笑几句,待把大伙都笑得楞了,才摇了摇头,冷冷地问道:“好笑么?一点儿都不好笑。倘若不是这样。我突厥倾国而来,那么大个中原,怎么只有你李将军一个挡在这里?!罗艺呢,刘武周呢,李密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突厥要来么?难道他们不来,不等于默认自己欢迎本大汗去中原平息战乱,解救你们的苦难么?”
南下途中,他已经得到情报。大多数中原豪杰都没有理睬李旭发出的预警,只有河东李渊派了些兵马来帮忙。而李渊的起家之地是太原,正挡在突厥南下的必经之路上。所以河东兵马与旭子并肩而战,理所当然。
对比携裹四十余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中原豪杰就显得太不团结了。他们连一致对外都做不到,又何谈保卫家园?
正因为心里有了底,所以骨托鲁才准备说服李旭。傻子都知道,光凭博陵六郡,肯定不是突厥王庭的对手。他本以为自己的话说出来,可以让对方认清实际。却没想到李旭听完了他的话,非但没有气馁,反而将头抬得更高。
“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中原豪杰没有来。敢挡在大汗马前的,才是真正的豪杰!莫非在突厥人眼里,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的男人,反而是英雄么?”
“敢与大汗一战的人,才是真豪杰。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不愿保护的人,难道在突厥人眼里反倒是英雄么?”刘季真抓紧一切时机,打击突厥人士气。
骨托鲁被问得微微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突厥人素重英雄,虽然给了刘武周等人封号,骨子里却对这些家伙非常瞧不起。可如果他实话实说,未免又着了对方的道,承认阻挡自己的人才是英雄,让开道路者皆为懦夫。
“况且,挡在大汗面前的,并非我李旭一个人。”轻轻笑了笑,李旭转过头,手指长城,“大汗看见了么,那是何人的旗帜?”
骨托鲁仰头张望,果然在李旭的猩红战旗,李建成的绛红加白战旗旁,还看到了几面灰扑扑,非常破旧的战旗。肯定不是博陵军,却依稀能辨认出是大隋军常用的颜色。
城墙最高处,还有一杆长槊,冷森森,明晃晃,直刺苍穹。
“弟兄们,告诉骨托鲁城上是谁家儿郎?”李旭有心挫一挫骨托鲁的锐气,回望长城,大声呼喝。
“告诉骨托鲁城上是谁家儿郎?”周大牛等亲卫鼓足中气,用力重复。喊声伴着刘季真等人翻译出的突厥语,在群山之间来回激荡。
“大隋博陵军!”长城头,张江第一个举起战旗。与群山之间的回声遥相呼应。
“大隋——博陵军———”弟兄们的呼喝被附近的山川反射回来,四下里宛若藏着数十万百战雄师。
“大隋——”李建成犹豫了一下,举起自家战旗,“河东左军!”
“大隋——河东左军!”山风凛冽,将刘季真翻译出来的呼喝声送进每个突厥人的耳朵。
“大隋——长乐王帐下——虎贲军!”王伏宝麾下的弟兄们一直没有机会亮出自己旗号,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为了防止成为众矢之的,窦建德一直自封为王,而没有自立为帝。所以他还可以在自己的兵马前方加上大隋两个字。今天,这两个字恰恰派上用场。
“大隋——河间郡兵!”窦家军的声音刚落,在他们破旧的战旗旁,又竖立起了一面鲜红的旗帜。旗帜下,几百刚刚赶到的士卒扯开嗓子,自报家门。
这下,连李旭都有些发呆了。他的本意是将窦建德的兵马也露出来,借此告诉骨托鲁汗,整个中原敢挡在你面前的并非我李旭一个。却没想到,就在他领兵与敌人交战这段时间,涿郡太守崔潜又引来的新的援军。
河间郡屡遭战火,所以郡城附近被李旭、罗艺、窦建德三家默认为谁也不去占领的缓冲地带。当地的郡兵满打满算也就两千来人,尚不够对付大一点的土匪绺子。但听到突厥人已经靠近长城,老郡守王琮还是带了半数郡兵前来帮忙。
“尉州——时德睿!谨奉大将军调遣。”
“盐山——韩建纮!奉命来守藩篱!”跟在河间郡兵之后,两个李旭曾经听说过却从来没打过交道的绿林豪杰树起了自家旗帜。旗帜上花花绿绿,色彩斑驳。但正面都临时赶着刷上了个大大的“隋”字。
刘季真等人越翻译越起劲儿,骨托鲁却越听脸色越黑。他乘兴前来示威,到头来,威风没示出去,反而给对方制造了展示力量的机会。时德睿,韩建纮等人都是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中原豪杰,想必实力不会太大。但此刻出现在城头之上,所代表的意义却绝非一般。
城头上,涿郡太守崔潜手捋胡须,放声大笑。他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让来历不明援军靠近长城,就是为了给骨托鲁兜头一棍。况且,后两路山贼都是李旭的朋友介绍来的,崔潜确定他们不会临阵倒戈。
“大隋——”正在骨托鲁气得两眼发黑时,又一面战旗出现在城头,“瓦岗军!”
“瓦岗?”翻译完了城上的名号,刘季真等人立刻愣在了当场。通过张亮等人的关系,刘季真知道瓦岗军与李旭有不共戴天之仇。按道理,即便天下英雄都来帮忙,瓦岗军也不会踏入涿郡半步。
“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凳奉命前来帮忙,愿受大将军调遣!”没等众人从惊诧中缓过神,城门口,一个爽朗的声音大笑着道。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银甲白袍小将,被数名轻甲侍卫簇拥着,直向李旭奔来。
此人年龄只有二十上下,身材也不见得多高大。却双手各执一条丈八长槊,丝毫不费什么力气。堪堪赶到两军阵前,来人一抖手,将左手中长槊凌空抛给了李旭。“徐将军托我带来此物,请大将军笑纳!”
李旭伸手接去,一股温润感觉从两掌直传到心头。他别刀腰间,双手持槊,对着黑压压地狼骑放声大笑,“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
“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周大牛,谢映登还有城上城下的数万弟兄齐声高呼。
“尔等,还敢欺我中原无人么?”刘季真将此句翻译成突厥语,然后大笑着靠向旭子,与弟兄们同声呐喊。
“尔等,还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霎那间,群山、密林、长城乃至整个中原都站来了起来,呼喊出同一个声音。之后千百年,该声音依然在风中回荡。
“尔等,还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尔等,还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尔等,还敢,敢,敢,敢,敢,敢欺我,欺我中原无人,无人么?”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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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呼啸,呐喊声响彻四野。进入山谷的突厥狼骑猜不出长城内外埋伏了多少人,一个个惊疑不定。骨托鲁自知今天自己肯定讨不到什么好去,强硬起头皮,苦撑道:“有人无人,那得手底下见。光凭嘴巴上的功夫赢不了仗。咱突厥有句话,是狼是狗,露出牙齿来才算得了数!”
“可汗尽管来战。只怕这次再败了,不会像上次那样容易回去!”李旭手持长槊,满不在乎地回应。
“尽管来战!”刘季真扯开嗓子,将李旭的一整句话归结为四个字。
“尽管来战!”马贼们狂笑不止。
他们那幅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令人生气。但骨托鲁明白自己麾下的狼骑今天锐气已失,摇了摇头,冷笑说道:“你我也算故交。今天我来,只想给你一条生路。你既然不体谅我的苦心。明日开战,休怪我下手无情!”
说罢,再不给李旭逞口舌之利的机会,转身冲着自家队伍呼喝了几声。已经冲入山谷的数千狼快速闪开一条通道,默默地骨托鲁和他近卫送了出去。
“明天不如今天,有种今天就打,不打就是家养的土狗!”刘季真唯恐天下不乱,冲着骨托鲁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众狼骑却不再理睬他,留下一千多人原地警戒,余者后队变前军,前军变后队,缓缓退出了山谷。虽然武士们个个垂头丧气,整体上的队形却丝毫不乱。
光这一点,便比一阵风的马贼们强得太多了。刘季真骂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只好归了队,跟着回撤的博陵士卒一道进入长城。
待李旭和最后一波弟兄们并肩退了回来。李建成早已率领一干主要将领迎到了城墙下。大伙今天混战中杀了三千多狼骑,又当面扫了骨托鲁的威风,因此一个个扬眉吐气。李旭见时德睿、韩建纮等人都跟着李建成身侧,赶紧上前打招呼。待彼此间再度通报了名姓后,拱手谢道:“几位英雄不远千里而来,这份情意,我博陵军上下没齿难忘。今后但有用得着我等的地方,几位尽管言语一声。无论是往风里还火里,李某绝不敢推辞!”
听李旭说得客气,河间郡守王琮第一个表示不满,“李将军哪里的话,老夫也是大隋官吏么!吃了百姓这么多年供奉,大难临头,怎有把脖子缩起来的道理?”
“将军言重了。时某虽然没什么见识,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却是懂的。我麾下弟兄不多,比较像样子的就这三千来号。时某将他们全带来了。是冲锋陷阵,还是运粮运水,全凭将军一句话。只要突厥人一天没退,弟兄们就听你一天号令!”尉氏大总管时德睿跟在老郡守王琮身后,笑着回应。
“照理儿老时我们哥俩儿早就该来!”盐山寨主韩建纮说话更为干脆,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但我们哥两个与官军做对惯了,如果没人引荐,冒昧进入您的地盘,难免会被当贼打出去。所以就一直等待机会,恰巧谢兄弟给你押粮从运河上经过。我们两个一核计,就跟着谢兄弟来了!”
“当年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乱得是自家,笑得是外人。突厥狼骑刀下,又几时分过咱们谁是官军,谁是绿林好汉!”说起彼此之间的旧日恩怨,李旭也好生感慨。
时德睿叹息着摇头,“也倒是。这些年除了死人,咱们啥都没捞着!不过若不是官府逼得人没法活,大伙谁愿意造反?”
韩建纮也叹了口气,坦诚地说道:“大将军休怪我等说话直接,如果是为了昏君,我等才不鸟这个仗。他不让我们活,我们自然不能等死。但狼骑来了是另一码事。我们兄弟之所以敬你,也是因为你站在长城上!”
这些过去的是非恩怨,一句话两句话肯定分不清楚。站在李建成和李旭角度,时、韩等人都是土匪,官军剿匪天经地义。但站在后二人角度,他们却是在替天行道,二李反倒是助纣为虐了。
好在大伙也没想着怎么纠缠,几句场面话说过了,也就算交代过了。李旭用力挥了挥手,大声道,“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这样算了。”“到了长城上,大伙便都是兄弟!”
“对,就这么说,长城之上,大伙都是兄弟!过去恩怨,一笔勾销!”时德睿、韩建纮两个异口同声。
大伙相视而笑,昔日过节俱抛到九霄云外。李旭转过头,将目光看向谢映登,“就凭你带来的这两员大将,我也得好好谢谢你。好兄弟,你是今日擅自亮出瓦岗旗号,不怕李密怪罪么?”
他领兵征战多年,目光早就被锻炼得精准无比。进入长城后粗略一扫,便看清楚了援军的大致数量。河间郡守王琮带了大约一千三百左右郡兵。在尉氏一带割地自保的绿林好汉时得睿带了三千绿林精锐。盐山寨主韩建纮麾下人数和时德睿差不多,但喽啰兵们的装备都非常简陋,一看就是过惯了穷日子的。几路援军中,瓦岗军的人数最少,满打满算也不过五百人,却是个个身强体壮。
以李密的张扬性格,若是不计过去恩怨派人来援,肯定不会只派区区五百人。所以李旭一猜便知,谢映登是从徐茂功那边借着护送军粮的由头偷偷跑来的。根本没经李密的允许。他今天擅自于突厥人面前亮出瓦岗军战旗,万一被有心人汇报上去,恐怕会惹上不少麻烦。
“没事,大将军没听说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么?”谢映登毫不在乎地摇摇头,笑着回答。“况且,我这次来,便没打算再回瓦岗去。至于茂功那边,你更不用替他担心。只要他不回瓦岗主寨,李法主就对不能将他怎么样!”
没等谢映登把情况介绍完,刘季真在旁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不由分说挤到李旭面前,大声抗议道:“傻小子,你们啰嗦完了没?咱家麾下的弟兄,可是昨天晌午直饿到现在了!”
“刘兄勿急,稍后我便派人安排弟兄们的食宿!”李旭见状,赶紧拉过刘季真,先向对方赔罪,然后将其向大伙介绍道:“这是我当年在塞上贩马时认识的好朋友,一阵风大当家刘季真,呼韩邪大可汗的嫡系后人!”
“见过刘大当家!”李建成、谢映登、时德睿等人早就听说过一阵风的大名,纷纷走上前,向刘季真抱拳问候。
“见过,见过几位英雄豪杰。”刘季真立刻换了一幅忠厚老实的表情,抱着拳四下做罗圈揖。“客气话我也不会说,反正仲坚的兄弟,就是我老刘的兄弟。今后并肩作战,大伙冲在前头,老刘我绝不会落在后尾!”
“愿与刘大当家生死与共!”众豪杰笑着回应。
“生死与共,生死与共!”刘季真咧嘴大笑,“你们中原人,就是会说话。一个词,比我老刘啰嗦一堆都准确!”。转头望向自家弟兄,他的脸上笑意更浓,用力冲人群招了招手,得意洋洋地喊道:“妹子,亲大妹子,过来拜见李大将军和众位中原豪杰。你不是不相信我会有李大将军这样的朋友么?怎么着,这回我把他拉过来了,你到底信还是不信!”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在大伙善意的笑声里,有名身穿褐色皮裘,头戴黑色圆盔的高挑将领走了出来,冲着李旭盈盈下拜,“久闻里将军威名。民女上官碧这厢有礼!”
“上,上官姑娘不要客气!”李旭被刘季真弄得好生尴尬,红着脸躬下身子,还了一个长揖。
“看见了没,我说过我的好兄弟性子与别的鸟人不同。即便当了官儿,也不会摆狗官的架子吧?怎么样,这回你服气不服气?”刘季真可不管李旭尴尬不尴尬,扯着嗓子继续卖弄。
“常言道,龙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更何况是刘大哥的好兄弟!”上官碧嫣然一笑,文绉绉地回敬了一句。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是读书人用来比喻一母同胞兄弟,品行却相差巨大的。上官碧用在这里,一语双关。表面是称赞李旭平易近人,不像大隋朝其他官员那样喜欢摆谱儿。暗地里却是在讥笑刘季真性子粗劣,与李旭虽然是朋友,却根本与对方没法相提并论。
李建成、谢映登等人听明白了,咬着牙偷笑。刘季真却根本不理解龙生九子的含义,以为对方在奉承自己血脉高贵,心中更觉痛快,点了点头,大声道:“就是,就是,我刘季真乃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传血脉,我这好兄弟李旭,是长生天指定的圣狼附离。”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话头,对着李旭追问道:“对了,仲坚兄弟。圣狼不是只有一个么?怎么骨托鲁又弄了五头银色的畜生来?”
“上次骨托鲁跟着始必可汗一道南侵。部族视为圣狼的甘罗却是我的朋友,不肯给他帮忙,弄得他士气大丧。他吃了一次亏,所以这两年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硬凑出五匹银色的狼来!”李旭知道草原民族对圣物素来看得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释。
“怪不得那些牲口满身晦气,看上去根本没有半点圣洁模样!”刘季真恍然大悟。为了让大伙听清楚自己的结论,他刻意将声音提得很高,冷笑着补充道:“如果圣物可以凭人力养出来,又怎能称得上圣物?骨托鲁擅自篡改长生天的旨意,早晚要被长生天收拾。大伙等着瞧热闹吧!”
“这厮看上去疯疯癫癫,倒也是个貌粗心细人物!”听完刘季真的话,一直在偷偷观察众人的李建成心中暗想。自打众豪杰出现后,他便在心中盘算,哪些人值得结交,哪些人将来可能有机会收归帐下。越是看,心里越是欢喜。
李旭自然不必说,建成对其志在必得。与李旭走得最近的谢映登既然不想回瓦岗山了,不知道唐王府开出什么条件,才能招揽得到他?就凭此人当即立断亮出瓦岗旗号的果敢劲儿,就能肯定他是个有勇有谋的。河间郡守王琮是个厚道人,当地方官可以让上司放心。时德睿和韩建紘两个出身差了些,可听其言辞,也是两个敢做敢为的。剩下这些.......,李建成把目光又转向刘季真背后的马贼们,这些人的身手个个了得,稍加训练,便可成为一支精锐。还有那个上官碧,好一个女中豪杰,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望着对方那雪白的脖颈和花一样的笑容,不知不觉间,李建成的目光竟有些发直。
按照先前分工,负责大伙粮草辎重的主官本该是建成。李旭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只好替他代劳。快步走到众豪杰当中,笑着说道:“大伙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涿郡地方偏僻,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来招呼。就请跟我去军中随便吃些酒水吧。麾下的弟兄们,尽管交托给心腹带着,然后跟着我的左司马时德方走,将营盘扎好后,他会将米粮逐个给大伙送去!”
说罢,从身后的幕僚当中拉过时德方。亲自将其向众豪杰引见。待介绍到时德睿这儿,对方看了看李旭的脸色,突然笑了起来。
“有件事情不该瞒着大将军。这厮!”时德睿手指身穿三品武官服色的时德方,满脸得意,“这厮是我的堂兄弟。但我们两个自幼性子和不来。我嫌他穷酸,他嫌我粗野霸道。自从他入了大将军的幕府,我就再没鸟过他!”
“这事儿,我早就听德方说过。难得你们兄弟重逢,找机会多聚聚。不过话说回来,想通过德方多给你手下的兵开小灶,可是门也没有!”李旭身手拉过时得方,毫无芥蒂地说了几句玩笑话。
“哪能呢,你也把俺老时太看扁了。俺兄弟眼下是老时家最大的官儿。我这当哥哥的不能给他帮忙,却也绝不敢添乱误他的前程!”
有时大总管的亲兄弟做纽带,众豪杰跟李旭的关系又被拉近了一步。都放心将麾下弟兄交给了时德方,由其负责分派扎营地点,增添补给。过了片刻,李建成也被陈演寿强行从失神中扯了回来,走到众人面前,笑着许诺道:“这回我从长安来,搬空了大隋武库中的兵器铠甲。诸位原来是客,我和仲坚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见面礼。每家赠送五百把横刀,三百幅牛皮硬甲。待会儿安顿停当后,诸位尽管派人到我家长史,陈老前辈那边去领。”
绿林好汉手中,最缺的便是正规兵器铠甲。因此听完李建成的话,个个喜出望外。“多谢世子仗义!”众豪杰一齐肃立拱手,看向对方的目光,也由陌生变为热络。
“不必客气!”李建成非常大气一摆手,笑着补充道:“不是说要同生共死么,有了趁手的兵器,弟兄们也能多杀几个敌人!”
说罢,他快速用目光向某个方向瞧了瞧,然后又快速地将心思收了回来。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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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唐王世子还真有些眼光!”看到李建成有意无意之间总向上官碧那边描,刘季真在心中暗自偷笑。“只可惜俺家妹子是匹野马,想靠近她,自有你的苦头吃!”
一阵风名义上归刘季真统属,实际上内部结构非常复杂。细分起来,六千多人能分出三十几个绺子。大的绺子不过五百多人,小一点的连一百人都不到。这些人平素各赚各的钱,很少沟通。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困难时,才会聚集在一起共同面对。
此外,各绺子的头领也不尽是汉人。有突厥人、有鲜卑人、有奚人、有匈奴人,反正当了马贼后,大伙便与自己原来的部落脱离了关系。由于各民族混合,所以马贼们的婚丧嫁娶等风俗也与中原和草原俱不相同。基本上是绺子中那个民族的人多,就类似于哪个民族,并且还要受其他民族些影响。
像上官碧这种鲜卑大姓,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甚至能熟读汉家典籍,其族中某些规矩,连刘季真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有些受不了。所以明知道李建成一见惊艳,却不说破,等着看对方吃苦头。
当天下午,李旭在自己的帅帐外摆了酒,款待各路英豪。因为他是大伙公推的主将,所以坐了正座。李建成在左上首相配,接下来陈演寿、张江、方延年、雷永吉等人按照目前各自的官职,一路排了下去。右侧位置,全部留给了前来助阵各路豪杰。众都是一方诸侯,谁也管不着谁,推让了半天,最后在谢映登的建议下以年龄的高低顺序落座。
由于受到人才稀缺的困扰,李旭的中军帐前还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这回却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各路豪杰几乎每人都带了数名心腹将领,看上前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我中原有如此多英雄,还怕他突厥来欺?”李建成看得高兴,举盏祝辞。“贺李将军,祝大将军带领大伙,一战破贼!”
“贺大将军!”众人同时举盏,“带领我等一战破贼!”
“一战破贼!”李旭双手捧起酒盏,高举及眉,一口饮尽了。然后将酒盏横过来,盏底对着众人亮了亮,再举正,缓缓放下。
“破贼!”众将领与豪杰们互相学着对方的模样,举盏,饮酒,然后放下酒盏,坐正身躯。
“能得诸位倾力襄助,李某定然不叫狼骑跨过燕山!请饮此酒,来日携手杀敌!”李旭举起第二盏酒,向大伙致意。
“不叫狼骑跨过燕山!”陈演寿领头,众将领和众豪杰轰然响应。
三巡过后,众人到达眼花耳熟境界。豪气开始伴着酒劲一道向头顶升腾。在座豪杰中,有很多是没跟狼骑打过交道的,上午时虽然在长城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却没觉得对方有多大本事。无非是人数众多一些,盔甲兵器整齐一些罢了。可论盔甲兵器,谁能比得上大隋当年三十万府兵。三十万府兵攻一座辽东城都久攻不克,凭着万里长城,骨托鲁还不是等着铩羽而归么?
“话说起来容易。但阿史那家族能在草原上称雄多年,自然有几分真本事!”刘季真听几个来自时家军的大头目说得轻巧,有些不满地提醒。
“想必是山中无老虎!”几个山寨头目显然喝得有些高了,不顾刘季真从长城外被骨托鲁追到长城内来的感受,大咧咧地道。
“草原上没有老虎,但有的是苍狼!”坐在刘季真身边的一阵风头领马二宝皱起眉头,冷冷地道。“但群狼面前,任何猛兽都得避让。”
“那不尽然,白天时,五匹苍狼,都没敢奈何李将军!”时家军头目严明复撇着嘴接茬。
眼看着双方就要吵起来,坐在他们对面矮几后的周大牛赶紧走上前调停。“几位将军都不要急。咱们今天只管饮酒。明天到了战场上,伸伸手就知道敌人的斤两了!”
“对,今天只管喝酒。明天酒醒了,两军阵前见真格的!”一阵风当中的马贼哪里受过这等气,举着酒盏叫劲儿。
“喝酒,是爷们的,战场上见!”时家军将领不能不给刚刚单挑击败敌军将领的周大牛面子,一边喝酒一边嘟囔。
双方暂且放下了口舌之争,心里面却都憋下了到战场上把这口气找回来的心思,因此越喝气势越盛。恨不得把酒当成敌人,先比出个高低上下来。老长史陈演寿私下里察觉了,也不干涉。
酒宴罢后,天色已经发黑,李旭与建成结伴送众豪杰回去休息。然后又派人将谢映登请到自己的居所,另开一桌小宴。李萁儿以女主人的身份出来与谢映登见了见,敬了了盏酒,然后借口家中有事退了下去,把空间留给两兄弟一叙契阔。
“你怎么来得如此快,我算着至少还要半个月,茂功送的军粮才能到达长城?!”李旭给双方面前的酒盏倒满了酒,然后笑着追问。
为了避免罗艺中途打劫,他曾经派了一哨人马前去接应来自黎阳的粮草。如今接应的人没回来,谢映登却先回来了,这个结果着实出乎人的意料。
“很简单,我直接从运河转蓟县,然后沿桑干河北上怀戎呗!走得几乎都是水路,船行得虽然慢,总比肩扛手抬省功夫!”谢映登诡秘地一笑,边饮边答。
“水路!”李旭听得身体一晃,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难道是罗艺放你过来的么?他怎可能放你过来?”
在上一次双方交手时,幽州军的年轻将领被李旭阵斩了一半。所以虎贲铁骑中的老将军们无不恨博陵军入骨。就在五天之前,小翻山上的弟兄还报告说,居庸关的幽州军又在增兵。与骨托鲁决战在即,罗艺不抄博陵军的后路,李旭已经觉得庆幸了,哪敢再指望对方给自己让开一条水上粮道出来?!
“当然是水路。我手里可有幽州军少当家罗成亲手写的通关文牒,身边还有时德睿、韩建纮、王琮的兵马护送。罗艺如果不让我平安通过,就意味着同时把河北群雄得罪了个遍。过后瓦岗军内有没有人找罗成麻烦,他也难以预料!”谢映登喝了杯酒,满脸得意。
他说得高兴,李旭却听得更迷茫了。罗成败给自己后,负气南下,博陵军几乎是暗中护送者这个骄傲的少年离开的。按当时情况看,罗成混不出头来则已,发迹之后,肯定要带兵回来一雪前耻。又怎可能不计前嫌地从他老爹那给博陵军讨人情?
“你也不用谢他。按理说,他需要谢你。你们之间的恩怨已经扯平了!”谢映登伸出两个手指头,在李旭面前轻轻摇晃。他抢了走了你未过门的老婆,觉得理亏。到黎阳找我时,恰好看到我准备粮船。所以就不声不响地写了封通关文牒给我,又给了我一个玉佩做信物!”
“我老婆?”李旭用力看了看谢映登,以确定对方没说醉话。萁儿就在后宅,二丫故去经年。其他能称得上是他妻子的人,根本不存在?让罗成又到哪里去抢?
“是襄国公主。”谢映登见李旭额头上已经快开始冒烟,耸耸肩膀,给出答案。“罗成领兵去抄王世充后路,结果半路上看到一伙人簇拥着一个女子在跑。他以为强盗打劫,就仗义将那女子抢了下来。过后一问,才知道那女子不想嫁给王世充的儿子,所以逃婚在外。而追捕她的人,正是王世充帐下的亲兵!”
简直越来越乱了!李旭知道王世充负责护送杨吉儿北上,半途却找借口留在了河南。却未想到王世充胆子大到可以把杨广的旨意不放在眼里,强给自己儿子娶公主为妻子的地步。如果事实真的如此,想必杨广麾下臣子的控制力更加薄弱了。原来他的命令还能在江都附近得到执行,现在,恐怕能不能出得了皇宫都很难讲了。
“罗成那小子长得英俊潇洒。襄国公主又没说清楚自己是谁,所以两人越看对方越顺眼,便稀里糊涂成了亲。后来罗成带公主与大伙见面,公主却不肯给李密敬酒。弄得双方都很难堪。有心人仔细一打听,才明白罗成稀里糊涂成了驸马爷!”
“如此,倒也省得她在外颠沛流离!”李旭终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感慨地说道。他与公主从来没见过面,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感情,更不会傻乎乎地觉得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但据他对李密的了解,杨吉儿当众给李密下不来台,后者肯定会找机会报复。更何况罗成有了驸马和幽州大总管之子双重身份后,地位陡然提高,已经威胁到了李密的大当家“宝座”。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担心地问道,“罗少将军偷偷在我和他父亲之间穿针引线,难道不怕李密找他麻烦么?罗艺呢,他就那么容易听了儿子的话!”
“罗艺不想同时得罪太多的人,也不想给自己儿子添麻烦。更重要一点是,幽州军内部对你抵抗突厥的事情,争论很大。我经过蓟县时,罗艺自己也举棋不定。所以就做了顺水人情,放了粮船一条通路!至于李密,他目前还不知道情况。知道后,也奈何罗成不得!”
“此话怎讲?”李旭惊异地追问。白天时谢映登所言将永远不回瓦岗,已经让他隐隐猜到,瓦岗军肯定又出了大变故。再加上罗成修书这档子事情,可以预料,瓦岗军内部面临的问题肯定比所有人设想都严重得多。
提到瓦岗,谢映登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消失了。他先是长出了口气,继而连干了几大盏酒,想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提起。犹豫了好半天,才摇着头道,“瓦岗?自从翟大当家死后,哪里还有瓦岗啊。还不是李法主带着一炉香在里边虚应故事。看着烟很盛,来阵风,也就散了!”
“怎么会这样?”李旭听谢映登说得离奇,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李密杀翟让,必然会影响瓦岗内部团结。但作为纵横河南多年,屡屡将官军打得丢盔卸甲的大绺子,瓦岗军也不是短时间就能败掉的。但按照谢映登的说法,眼下其却成了个空架子,只要随便有人一推,便会轰然倒塌于地。
别人的安危李旭不想管,如果瓦岗军真的完蛋了,秦叔宝、罗士信、徐茂功的未来怎么办?特别是秦叔宝,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好不容易才被李密赏识,封了个内卫大将军的官职,瓦岗山倒了,齐郡也归不得了,他要流落到哪里去?
“还不是被李法主忽悠了!”谢映登又喝了一口酒,悻然道,“当*****说李密那人徒有虚名,大伙还不相信。毕竟你是官军,我们是土匪。你说的话,未必按着什么好心。可谁知道,此人不但徒有虚名,而且心胸狭窄。翟大当家将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让了,他却为不相干的人几句混话,从背后砍了翟大当家!”
“这事儿我听说过,还以为茂功也死到那厮的手里。老天有眼,茂功命大!”李旭也饮了一口酒,拍案叹息。
“不是茂功命大,是外边弟兄的人来得快。一刀没砍死,如果当众再补第二刀,肯定会犯众怒!”谢映登气得直撇嘴。“他杀了翟大当家。砍伤了徐二当家。强力压服的单雄信。亏得咱们这些人还曾经拿他当真命天子。如果真命天子都是这个德行,还不如当初跟着杨广混呢。好歹不担心挨黑刀!”
“陛下的确肯推赤心待人。前提你必须是被他视为心腹。大隋朝内部的事情,不比山寨简单。有时候陛下都无能为力。我当年总觉得只要朝中无昏君,百姓日子就会好过。后来自己治理一地才知道,光主事儿者一个人不昏是没用的!得想办法让所有人都不敢肆无忌惮地胡闹!”李旭想了想,以亲身经历为例子点评。
“的确如此。想李密刚上瓦岗时,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是弟兄们自己非要将他抬过头顶去,结果将他抬上去了,他便露出了本性!是我等自己给脖子后安刀子,怪不得别人!”谢映登又是失望,又是伤心,一盏盏酒灌下肚子,一声声叹息从喉咙里向外冒。
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鬓角之处已经见了白发。想必是忧心过度,伤了血脉。接连灌了自己数盏酒后,谢映登咧了咧嘴,继续说道:“倘若他杀了翟大当家,大权独揽后,能带着大伙走正路也罢了。顶多说他私节有亏,大事无过。谁料,那件事没过几天,他就趁着程知节在外领兵打仗,没回来的机会,把瓦岗上下的职位调了个遍。等程知节闻讯赶回来了,山寨也不再是山寨了。完全按照大隋官府那一套来,连金墉城内魏公府邸的规格,都比照洛阳的行宫来修。程知节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是为了给大伙充门面,别让天下英雄小瞧去。若是修了宫殿就能折服天下英雄,这江山世代还不应该都是大秦的!”
“还不如陛下!”李旭撇嘴冷笑。杨广虽然开凿运河,弄得民间疲敝。但运河的开通,主要是为了向北方前线输送粮草物资,而不是单单为了摆阔。而李密不过刚刚于河南落下脚,连天下还没得到呢,已经开始挥霍。
“我们私底下也这么议论。但大伙的军权都被李密收了,谁说话都硬不起来!”谢映登继续摇头苦笑。“他不肯信任瓦岗原来的弟兄,手下有没有几个会打仗的,所以被王世充逼得节节后退。再后来,连柴孝和、郑德韬、杨德方这些二半吊子都战死了,只好亲自披挂上阵!”
“那不更要吃亏?”对李密的领兵“才能”,李旭是深深领教过。碰到绝顶的庸才,凭着偌大的名头,李密还能抽冷子打个漂亮仗。碰到一个按部就班的将军,或者一个领兵高手,李密肯定半点便宜都从对方那捞不回来。
“可不是!”谢映登苦笑了几声,愤懑地回应,“跟王世充打了三仗,输了两次。自夸是互有胜负,却把家底越打越薄。不得不从洛口仓里拿出粮食来,就地招兵。招了兵,又舍不得拿钱财发军饷。茂功劝他目光且放长远,精兵简政,以图未来。他反而恼茂功多事,借口黎阳缺人镇守,将茂功从主营彻底赶了出来。赶了茂功,又怕程知节闹事,干脆让程知节与秦叔宝一道做内卫将军,官职给得虽然高,部曲却一个都没有!”
“我倒是高兴他能让茂功出来。李密那人心胸狭窄,离他远了,反倒安全!”李旭想了想,笑着劝解。“你也别太难过,茂功在黎阳,不也已经立下足了么?”
“不一样。茂功即便在黎阳站稳,瓦岗也不再能回到从前。天下形势已经大变,机会一失去便不可再来。茂功心里清楚这些,他只所以还继续撑着,不过是想将来让大伙败了后,有个落脚点罢了。”
虽然一直以剿灭瓦岗群寇为目标,当听闻这支曾经纵横河南的劲旅已经落到如此地步,李旭心里还是感觉有些茫然。“那你将来要往哪里去?”用手推了推谢映登,他试探着问,“如果此战打赢了,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吧。我这边正缺人手?”
“你,仲坚兄,你也想问鼎逐鹿么?”谢映登醉眼涅斜,似笑非笑。
“打完了这仗,你看我还能剩下逐鹿中原的本钱么?”李旭苦笑着摇头。“我这几年,几乎一半时间在打仗,民间就没修养过。要是常胜不败也罢,一旦战败,同样没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仲坚是个爱民之主,却不是个可混同宇内的枭雄。你的性子,却那股豁出去的狠辣劲头!可你不出来收拾残局,天下又该乱到什么时候?”谢映登的手指前伸,几乎顶到了李旭的鼻子尖上。“你知道么,我来之前,已经有消息传了出来,你的陛下已经死了!大隋,咱们白天口口声声说为之奋战的大隋,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咔嚓一声,半空中猛然响起一个惊雷,击得整座军营摇摇晃晃。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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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死了?大隋亡了?李旭的身体晃了晃,半盏酒水全洒在了自己的手上。wenxin8但是很快,他便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放下酒盏,甩了甩湿淋淋的手。然后站起身,向谢映登长揖及地,“多谢师弟将此事告诉我。但决战之前,还请师弟尽量将消息隐瞒,以免动摇了我军军心!”
“这个不劳你叮嘱,我自有分寸!”谢映登不敢受李旭的揖,侧身摆手,“但师兄也该早做打算,以免事后匆忙!”
“无论陛下在与不在,眼下这仗都得打。我守长城,本来就不是为了陛下!”李旭苦笑着将自己面前的酒斟满,然后向空中泼出半盏,仿佛在祭奠某个不甘心离去的灵魂,“至于大隋,在年前已经亡了。又何须再为它难过!”
说罢,他将剩余的半盏洒在了地上。跌回自己的胡凳,脸上的表情再也看不出半分波澜。
见到对方如此镇定,谢映登反倒茫然了起来。他这回主动请缨押送军粮到涿郡,一方面是为国守疆土。另一方面,也存着待突厥狼骑撤去后,如果博陵军能保全下来,便借李旭之势实现自己平生之志的主意。箴言说代隋者必为李氏,如果击败了突厥,李旭的声望一时五两,难保箴言最终不是落于此子头上。
再者,放眼此刻天下英雄,不是格局太小,就是阴狠毒辣之辈。像李旭这样既拥有强大武力,又能善待部属和百姓者,几乎没有第二人。辅佐李旭做了中原之主,总比让李密、王世充、李渊这些混账东西抢了皇帝宝座的好。至少从先前的表现上看,李旭是个可以共患难,也可以共富贵的英主,不会做那些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勾当。
但这些话,需要找个合适的切入点。李旭的武艺虽然出自江南谢家,但他的师父却从来没告诉过李旭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姓氏。其既然放弃万金之躯,躲到塞外部落做一个铜匠,肯定就不会再理睬什么谢家、王家的是非。师门这层关系用不上,能激发李旭雄心和野心的,也就剩下了杨广当年的君臣之恩。可目前看来,李旭对杨广的恩情,也看得非常淡然。也许他上次实在被大隋朝廷伤透了心。也许在他心里,杨广和大隋都早就死了,活在江都的,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宾主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餐桌上立刻冷了场。数支蜂烛吞吞吐吐,火苗跳动的声音烤得人口干舌燥。wenxin8片刻后,李旭叹了口气,自斟自饮。谢映登咧了咧嘴,却也跟着叹了口气,将酒盏举了举,一口闷干。
李旭摇摇头,将自己和客人面前的酒盏再度斟满。谢映登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盏,干了,然后伸手去抓酒坛。他的酒量远远不及旭子,相对着饮了数盏闷酒后,舌头便慢慢大了起来,呼吸声沉重急促,听上去像冬天里的北风。
“师兄,师兄难道一点儿也不难过?”他涅斜着醉眼反复打量李旭,越看越觉得气闷,“你的陛下当年待你不薄,高官显爵,重兵大权,还曾经把杨坚的金刀赐给了你。难道一点你也不想着领兵给你的陛下报仇?”
“映登是说,我有足够的借口讨逆吧?!”李旭快速接过对方的话头,“拿着金刀号令群雄,诛杀宇文化及兄弟。然后拥立新君,挟天子而令诸侯!”
谢映登被人一语戳破了心事,脸一热,索性将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你手里有大隋开国之君用过的宝刀。借此号令天下,群雄没理由不答应。宇文化及兄弟手中的兵马只有五万出头,其中能战者,大部分还出身于你当年带过的雄武营。待铲除了宇文氏之后,凭着守卫长城和讨伐叛逆两样功劳,天下还有谁威望大得过你?你想做天子便做,即便念着杨广的旧恩,周召之位也是跑不了的!”
“可我分明记得。昔日群雄无不骂陛下是昏君。‘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李旭直直地看着谢映登,顺口引用了一句来自瓦岗山的讨隋檄文。
当年李密麾下的记室参军祖君彦为了打击隋军士气,大笔一挥,写就了《檄洛州文》。文中列举了杨广鸩父、淫乱、贪婪、好战等十项大罪。从血脉、品行、天像和图箴四方面论证了隋朝的国运早该断绝。该文语言华丽,气势雄浑,传檄诸侯后,的确为瓦岗军的举动增色不少。
可如果按照祖君彦当年的檄文中所言,宇文化及兄弟杀了杨广,就等于是替群雄铲除了暴君。亡了大隋,也是顺应天命。群雄先前还天天咒骂杨广不得好死,如今杨广终于不得好死了,他们反而又替其报起仇来,这讨逆大旗下所包裹着的目的,还不是昭然若揭么?
谢映登被李旭看得脸越来越热,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避开,“这事情由别人来牵头,借口当然十分勉强。wenxin8但你不会,你是现在还打着大隋旗号的。又是大隋的冠军大将军!”
“也不过是个借口。就是看上去真一些,不像别人那么假模假式!”李旭对此无动于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真的有些倦了。特别是在东都附近被段达等人从背面插了一刀后,大隋在他心中基本上已经死透。如今,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尽一个武将的职责,或尽一个男人的职责而已。守护珍惜自己和自己珍惜的那些人,至于东都和长安宫殿,偶尔想一想可以。若搬进去住,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趣。
“你这人真怪!”谢映登费了半天口舌,就得到这么一句回答,非常地不甘心。“怪不得茂公说你只能做朋友。却不是成大业之雄主。难道你就情愿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得了天下去?难道你不认为桃李章所言之李,正应在你身上?”
“映登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说这话之人!”李旭笑着摇头,“说实话,我也想过。但映登可曾算过,打完这仗,我麾下这四万博陵弟兄。还能有多少人能活着从长城上下来!我带着不到两万幸存的残兵去争天下,有多少胜算?若是赢了皇帝宝座还好,他们每个人都是开国功臣。若是输了呢,我个人大不了一死,弟兄怎么办?弟兄们留下的孤儿寡妇谁来管?”
“至少你曾经轰轰烈烈地搏杀过!”谢映登被问得无言以对,半晌,才喃喃地回了一句。
“我轰烈了一回。不知道多少人要因为的轰烈而死!如此,我与现在那些放着突厥人不理,只顾着互相残杀的‘豪杰?’之间还有什么区别?!”李旭将酒盏重重地向桌案上一顿,然后手指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我要轰烈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三分天下?到头来便宜了谁?塞外除了突厥,还有室韦、契丹、诸霫!下一拨狼骑杀过来,谁还肯立在这长城上,我又凭什么号令别人跟我一道站在长城之上?!”
“此战之后,你的实力大损,但声望无人能及。”谢映登愕然望着李旭,内心深处明白对方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却终是觉得惋惜,“至少,茂公和我会帮你。有了汲郡,博陵军在河北就能成犄角之势。窦建德未必是你的对手,罗艺曾经败于你,李渊那边,只要你不主动进攻他,双方还可以互相迁就一段时间。待六郡的实力恢复了........”
“我不想赌!”李旭干脆利落地回绝。“我也很难向曾经一道并肩作战的人举刀。如果王伏宝、李建成他们知道你我到了这个关头还在算计着日后如何对付他们,他们即便明天就战死了,也会死不瞑目。”
“映登!你去找别人吧。我这里不是能实现你理想的地方!”顿了顿,李旭淡淡地说道。仿佛根本不记得就在两柱香时间之前,自己还非常热切地邀请对方留在身边。“王谢昔日之辉煌,我未曾经历过,所以也想不出是什么样子。但我肯定给不了你。张须陀老将军跟我说,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当年说话的神态,语气,我一直没有忘。这辈子也忘不了。”
“可别人未必会这么想。此战过后,即便你无意争雄,唐公李渊也未必能放心你。”谢映登又楞了一下,悻然道。他之所以鼓动李旭南下夺取江山,其中的确包含着重现先祖辉煌这点野心。但在谢家人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哪个贵胄子孙不希望光大门楣,哪个少年人不曾经想过让祖先与后代以自己为荣?即便寒门小户,不也指望着出将入相,建立自己的家族么?
如果换了自己与李旭易地而处,谢映登保证自己此战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南下。只有眼前这个李仲坚,才会抱着一句“武将职责是守护”,而眼睁睁地错过大好机会。
有成就王霸之业的能力,却不肯去做的人。在历史上向来得不到好下场。天赐其机,其却不懂得好好利用,就怪不得别人手狠。
想到这儿,谢映登的眼里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你可以做个庸人。却会耽误更多人的性命。当年刘璋坐拥巴蜀,他曾经得罪谁来?最后,他又守护住了谁?”
”我也不是刘璋!“同样的道理,谢映登看得明白,李旭也未必糊涂。先前之所以举棋不定,是心中有些牵挂在一时难以割舍而已。如今杨吉儿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归宿,杨广也被人害死了。大隋最后一些让他留恋的东西也消失了。那么,未来该怎么做,他心中已经慢慢有了答案。
“我也不放心李渊!”笑了笑,李旭满脸坦然。“我不知道他会不是第二个李密。我也不清楚他的儿子中,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如陛下那种行事不合常理,好大喜功,不顾苍生死活的人。我甚至不能保证,如果我放弃争夺天下,接管博陵的人,会不会将我的新政延续下去.......”
“所以你到头来,其实什么也守护不了!”
“不对。映登错得厉害!”李旭耸了耸肩膀,然后连连摇头。“你根本没弄明白,李密为什么敢下手害了翟让。其实如果翟让手中还有军权,李密肯定还尊尊敬敬地叫他一声大当家!他定的那些规矩,李密哪项敢改?”
“我们事后也这样认为!”谢映登茫然点头,“可这与你争不争天下,有什么关系。你只要不夺皇位,无论谁得了天下,都不会容你六郡为国中之国!”
“我知道。并且我还知道,新政威力巨大。不推行它的地方,日久之后,实力必然比不过推行它之处。我还知道,这次即便我打残了突厥,用不了多久,其他部族也会在草原上崛起。遇到雪灾旱灾,他们无力自救,依然会打攻破长城,将灾难转移到中原头上的主意!我还知道,即便我想,我也不可能站在长城上一辈子,别人也不准许我一辈子驻守于此!”
“那你到底准备折什么办?”谢映登眉头紧锁,不理解坐在自己对面的,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
“霫族十三大部,已经公推我为他们的大可汗。索头水以北,太弥河之南,大漠往东,一直延续到大海。这万里草原上的大多数部落只有千余武士。骨托鲁这次敢来,我就没打算让他败了就顺利退走。我只要手中有一万兵马,足够在东塞建立自己的部落!待我在塞外站稳了脚跟,无论中原将来谁当了皇帝,都不敢对六郡怎么着!如果他养了个混蛋儿子,我手中的兵马随时可以让他如芒刺在背。而塞外日后无论哪个部落崛起,他想南下,就得先看看自己的身后!”
“你简直是个疯子!”谢映登越听越吃惊,睁大了眼睛骂。
“我本来就很疯!”李旭道:“但我不会向自己的兄弟举刀。当面不会,背后也不会!”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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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也是!”谢映登连声苦笑。论雄心、抱负以及杀伐决断,李旭照着瓦岗军大当家李密差得实在太远了。甚至连王勃、徐元朗这些实力稍大一点儿的草头王都比不上。放眼当世,哪个人手里握着数万雄兵,不打一打争天下的念头?又有谁会像李旭这呆子般好端端地中原不争,非要主动搬到塞外去做蛮夷人的可汗?!!
但李旭的确有一点好处,就是从来不残害自己的弟兄。他不会在酒席宴上杀人夺兵,也不会抽冷子在人脖子后动黑刀。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在仕途屡受打击,却始终有人追随的原因。套用徐茂公的话来说,旭子缺乏成为一个英主的野心与狠辣劲儿,但他却是一个肯设身处地的替朋友着想,不会为了自己而将天下万物视为刍狗的厚道人。这种人很难被辅佐成材,却可以放心地作为朋友。
既然话不投机,谢映登也就不再继续坚持。又陪着李旭喝了几盏酒,聊了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便借口不胜酒力提出告辞。
“你带来的瓦岗弟兄,被时司马安排到了我的军营旁边。到堡口向左一拐便是。”李旭一边安排亲兵为谢映登领路,一边向对方叮嘱,“如果你嫌军营太吵闹,可以去堡北斜坡上的英雄楼,那是李家世子特意为招待前来抗敌的天下豪杰所建,陈设相当奢华!”
李建成有意借着这次长城之战为他自己招揽下属,旭子对此心知肚明,并且默许了其这种越界行为。从杨广死后的天下大势上看,如果博陵军退出问鼎之争,太原李家凭着整个河东、半个京畿以及许绍主动献给李家的江南三郡,实力已经无人能及。谢映登如果非要找个帝王去投靠,通过出售自己的聪明才智来重振昔日王谢辉煌,选择李渊要比选择其他人成功的可能性大许多。
况且李渊这个人虽然狡诈多变,知人善用方面却高出其他豪杰不止一筹半筹。从昔日的陈演寿、长孙顺德,到今日的刘弘基、武士矱,这些李家的柱石几乎都是李渊一手挖掘。在这点上,李旭自己都没法与其相比。
听出了李旭的话外之意,谢映登先是一愣,然后笑着回答,“如此,这英雄楼倒值得去转一转。却不知道里边是否有黄金搭建的台子!”
“进去的人才会知道!”李旭一语双关。看着谢映登跳上马背,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记得我跟你说起的陈国郡主么?就是化名为晚晴的那位。她此时与新任丈夫苏啜附离一道呆在骨托鲁的身边!”
“她?”谢映登猛地拉紧马缰绳,将坐骑勒得原地直打圈儿,“她怎么还没忘了旧仇。大陈国都亡了多少年了?为了她一家之仇”
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自己就在片刻之前,还为了一家之富贵苦劝李旭加入争霸天下的大军之中。这种作为看似理直气壮,比起陈晚晴为了一家之仇不惜毁灭整个中原,未见得高明到哪里去!
再次看了一眼李旭,谢映登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不少,笑了笑,低声道:“打完这仗,有些话我慢慢跟你说!”
“打完这仗后,我再与你痛饮!”李旭身上也恢复了几分英雄气概,挥了挥手,目送谢映登等人远去。
待马蹄声渐渐稀落了,李旭转过身来,慢慢走向自家后宅。虽然是在长城脚下,天气也有些热了,温吞吞的晚风夹杂着花香,吹得人心中酒意上涌。
“陛下死了!”直到把所有目光隔离在后宅大门之外,李旭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下来,挺直的肩膀不再坚硬如山,一点点挪动的脚步也有些跟跄。
两名在内宅伺候的家人见老爷喝醉了,赶紧跑上前搀扶。李旭苦笑着挥了挥手,命令他们全部退到一边。“没事!不到半坛而已,哪那么容易醉。别惊动了夫人,也别瞎折腾了。我在桃树下坐坐,凉快凉快就好!”
“唉!”来福和来寿答应一声,留下一个替家主擦拭树下的石凳,另一个飞也似的跑到厨房去寻热水煮茶。李旭笑着看了留下伺候的人一眼,和气地吩咐,“去门外守着。没事儿别放人进来。我要静一静,养养神!”
“是!”来寿心疼地看了李旭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开。他们几个都是当年李旭从齐郡人市上买回来的少年。如果当初不是被李旭看中,不光自己,连带家人都早已变成了路边饿殍。是李旭不但给足了他们的卖身钱,还另外给了他们家人一些米粮救急,让他们一家在乱世之中幸免于难。后来李府北迁,他们的家人也走了石夫人的门路,跟着搬迁到博陵,成为李家的佃户。从此再不受冻饿之灾。而近几年来,随着李府的规模不断扩大,他们都成了仆人中的总管,非但每年有固定的工钱可拿,并且利用手中的权利,让自己的家人的生活也随着水涨船高。
所以来福、来寿等人对李旭是最为忠心的。突厥人打到哪里他们都管不着,自家老爷有个头疼脑热,他们便要赶着去求遍漫天神佛。
“陛下死了!”坐在树下的石凳之上,冷硬的感觉一波波向身体内传来,却压制不住腹内的热浪翻滚。也就是到了这种时候,李旭才能真正地放松自己,放弃坚强的外壳与伪装,露出一点点属于年青人的迷茫与软弱。
“杨广死了!”这个消息不算突然,但却让他非常非常地难过。在李旭心目中,这位注定要身负骂名的君主,一直有无数个形象存在。第一个是旭子少年时的,那时候,皇帝在他的设想中是冷酷、威严并且昏庸。其随口一句“显我中原天朝之威仪!”便使得塞上无数小饭馆被蜂拥而来的胡人吃破了产。其随便一道征兵令下,便让上谷数万家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有关杨广的第二个印象,是一座高大奢华的马车。马车后,隐隐是一张苍白衰老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明明孱弱无比,却硬要装出一份强大的姿态来。硬要用流苏和珠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空虚与疲惫。
第三个杨广,是一身戎装,手指辽东,意气风发的大军统帅。那一刻,高喊着“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的杨广,气势是如此的令人人心折。
第四个杨广,是一手将他从校尉、郎将、将军,大将军,一步步提拔上来的皇帝陛下。明知道他也姓李,跟李渊家族的关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明知道权臣宇文述、虞世基都不喜欢他,明知道他出身寒微,行事风格与朝中诸公格格不入,却执意要提拔他,将豪门子弟苦盼了几十年都得不到的大总管之位,毫不犹豫地相授!
第五个杨广,是明知道宇文述父子倒卖军粮,却不肯深究。明知道来援将士历尽艰险,却不肯出钱赏赐的糊涂虫。他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自己的财富,却把整个江山都丢了。他像庇护自己的亲生子侄一样庇护宇文化及兄弟,却最后被宇文化及兄弟谋夺了性命。
第六个杨广,是那个无力替他和冤死于黄河南岸的万余将士讨还公道,无力对付东都、长安和江都三地豪门与权臣,却还想着将掌上明珠交给他。利用他的武力庇护襄国公主一生一世的老汉。那个时候,李旭知道杨广已经看穿了,绝望了。所以才明知道博陵军不可能再南下,仍然给女儿安排去路。那时候的杨广,不再是君王,而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明知病入膏肓,依旧想着凭借昔日的余威给子孙后代谋条退路。
第七个,第八个
如此之人,昏君乎,明主乎?该死乎,可怜乎?李旭说不清楚。站在父辈和舅舅的角度,他有一万个理由认定杨广是个暴君,昏君,死不足惜,自寻死路。站在自己的角度,他却为对方的死而感到深深的悲哀,深深地畏惧。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年青时统帅几十万大军,数月之内席卷南陈,一统中原的名将,能臣,最后变成了那般糊涂模样。他甚至还怕,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第二个杨广,一样昏庸糊涂,一样总觉得什么做得都对,实际上所做一切都是错的。
“我不会,永远不会!”悲哀与恐惧如条大蛇般缠住了李旭,令他一时失态,忍不住腾地站起来,重重地向身边的桃树捶了一拳。霹雳巴拉!刚刚长到手指肚子大小的青桃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动,冰雹般落了满地。
李旭的心神一瞬间被桃雨打醒。他低下头,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到地上一个个青桃绒毛未褪,还远不到成熟时候。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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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还早,郎君莫非现在就桃子吃么?”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语气里隐隐带着哄劝的意味。wenxin8
不必抬头,李旭也知道是萁儿来了。在自己家中,夫妻两个从来没想过向对方隐瞒什么,也熟悉到了无所隐瞒的程度。他苦笑了一下,悻然道,“才是春末,哪里来得桃子吃!我一时郁闷而已,没想到这死物如此不经捶!”
“郎君可是拔山的力气!再捶几拳,即便桃子不落,树也被你捶断了!”萁儿笑了笑,低声劝道。她没有问李旭为什么而烦恼,只是快步走上前,俯身捡起两个青桃,信手擦去上面的软毛,轻轻咬了一口。
“吃不得,又酸又苦!”李旭小时在乡野里长大,自然知道青桃毛子是什么滋味,一把拉住萁儿的手,大声阻止。
“倒也带着股子清香!”萁儿被青桃的味道酸得直皱眉,脸上却透出了顽皮的笑。“没有那么难吃,不信你也尝尝。酸得很特别........”
“小时候吃过几百回!”李旭将萁儿递到自己嘴边的青桃推开,咽了口被酸涩味道勾出来的唾液,低声解释。
被萁儿这样一闹,他心里的抑郁散开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样疲惫。“恰巧”来寿端着煮好的茶赶来,夫妻二人就在树下摆开了盘盏,一边饮茶,一边低语。
“据谢映登带来的消息!陛下被人杀了!”几盏浓茶落肚后,李旭幽然说道。
“陛下?”萁儿一愣,旋即明白李旭说得是远在江都的杨广。于丈夫心里,也就是那个躲在江都深宫中的昏君,才勉强当得起陛下二字。丈夫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虽然杨广对丈夫的很多关照在外人眼里根本不能算是恩惠。
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青桃,她低声追问,“消息确实么?军营里可曾传开?”
“我已经命人谢映登约束他的瓦岗弟兄,严禁传播未经核实的消息了!”李旭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wenxin8流言走得向来比骏马还快,无论怎么禁止,杨广被杀的消息也会在军中传开,守军的士气必然会受到些影响。
“大伙都曾经说过,此战是为了家中的父老乡亲!”萁儿对坏消息没有李旭那样敏感。或者说,她在刻意安慰李旭。“我大哥麾下的那些将士本来就没把江都放在眼里。瓦岗军和窦家军,恐怕也不会在乎陛下死活。只有博陵军与河间兵马需要郎君多费些心思。而咱们博陵弟兄,向来是唯郎君马首是瞻的!”
“王太守麾下没多少兵。咱们博陵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旭的浓眉慢慢展开,脸上的表情也慢慢轻松。虽然他心里明白,事实远非向萁儿说得那样简单。大伙的确都曾说过,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才站在长城上。可杨广被杀,也就意味着大隋已经彻底亡国。一群没有背后没有国家的人,他们的功绩以什么来酬谢,谁又会在将来记得他们今日所做出的牺牲?
“只要郎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咱们博陵军的士气就不会垮!”萁儿又点点头,柔声强调。
手中的青桃不断将酸涩的滋味传进鼻孔,诱得人依旧想去咬,虽然明知道此物又酸又苦,即便是回味也没有半分甘甜。
李旭没有注意到妻子举止的怪异,叹了口气,默默点头。博陵军,的确现在成了他一个人的了。这支曾经驰骋塞上的大隋精锐,未来全在他一念之间。他说向南,大伙绝不会拒绝,明知前路九死一生。他说向北,将士们也会誓死追随,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酸涩的滋味刹那传遍牙齿与舌根之间,让人觉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又咬了口青桃,萁儿柔声相询:“谢将军没建议你去替陛下报仇吧?他出身于瓦岗,应该不会念陛下任何好处!”
“他们只恨活着的陛下!”提起谢映登说过的话,李旭又忍不住长出一口粗气,“至于死了的陛下,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他劝你南下勤王?”
“他认为我刚好可以借此行曹魏故事!”李旭继续苦笑。wenxin8
“郎君想必没有答应。”轻轻转念,萁儿便猜到了师兄弟二人今天的晚宴一定是不欢而散。否则,自家丈夫也不会如此失落。
“我不认为两万残兵可以横扫天下。”李旭继续摇头。“所以我建议他去建成兄那里,李家现在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映登去了那里,必然有机会一展所长!”
“去大哥那里?”萁儿又是一愣,仔细品味丈夫的话,眼中慢慢浮起一股温柔。
双眼望着妻子,李旭又非常郑重地重复今天自己向谢映登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过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此战将是我在中原的最后一战。打完了这仗,我就带领弟兄们迁居塞外。用六郡之地,换取唐王那边的三年支持。塞外有的是无主之地,犯不着跟昨天还并肩战斗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郎君开心就好!”听李旭说得郑重,萁儿轻轻点头。猛然间,她心中一暖,顷刻被浓浓的柔情蜜意填满。
丈夫不愿意南下,不愿意与昔日的朋友拔刀。而真正跟他有过交情,又有实力拔刀相向的,除了瓦岗徐茂公外,也就是河东李家,也就是父亲和几个兄弟。谢映登此番前来,肯定是带着徐茂公的嘱托来为瓦岗黎阳军寻找出路的。所以,丈夫实际上躲避的,只剩下了河东李家。
他不愿意向李家称臣,又不愿意对着有着岳父与族叔名分的唐王拔刀。为此,他宁愿避居避居塞外,宁愿把经营了多年的根基拱手相让。
“我知道郎君是为了我。其实,其实你不必让自己如此委屈的。”说到这,萁儿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老天真是眷顾,让自己今生遇到如此一个可以相托的人。有此一世,即便来生苦修千年,也值得了。
“我也不全是为你!”李旭轻轻握住萁儿的双手,呵护着道,“你知道,打完这仗后,博陵军剩不下多少兵马。我不能再带着一万多残兵去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况且,兵凶战危,博陵军与河东打起来,不知道多少无辜者会死于战火。我看不出来,百姓们死在我李某人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有什么区别!”
“只怕不止谢将军一个人会对你失望!”萁儿仰头,望着丈夫明澈的目光,低低地道。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丈夫的鬓角已经见了皱纹。这些年他身上担负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情,本来不该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谁又能勉强得来!让几个人失望,总比尸横遍野的好!”李旭笑着回应。“鼎本来就不止九个。塞外一样有大好河山在。跟自家人抢,哪如在骨托鲁手中抢来得痛快?若是让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才真正令人失望。”
“草原上认可有实力者,骨托鲁不败则已,一败便很难再崛起。与其把此战的成果便宜了某个不知名的可汗,不如我自己去收!”想到出塞后可能遇到的挑战,他心里又燃起了烈烈豪情,“那边天气的确差了些。但有骏马、奶酒和一眼看不到边的原野。夏天来时咱们骑着马去打猎,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葱茏!没有山,没有树,只有圆圆的天空与翠色的草海,想歇了,就地便可以扎下营盘,除了老天,谁也管不着咱们!”
“只有咱们!”萁儿虽然没见过草原,听着旭子的描述,眼神也变得闪亮起来,轻声问道。
“只有咱们!”李旭柔声相应。
想当年,他曾经纵马放歌,在草原深处渡过了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岁月。当年他不得不离开,现在却可以大摇大摆杀回去,并且没人有资格再赶他走。
猛然间,他发现了妻子一直握在手中的半颗青桃,不觉万分诧异,停止了狂野的思维,低声问道:“怎么还不丢下,难道真的很好吃么?”
“最近嘴里一直觉得没味道。刚才试着咬了一口,发现,发现可以生津,嗯,生津!”萁儿的脸突然变得非常地红,缓缓地垂了下去,一直垂到了李旭的胸口处。
望着妻子已经变成粉色的脖颈,李旭慢慢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军务繁杂,所以弄得夫妻二人难得有闲暇能在一起睡个稳觉。但一个多月前的晚上,他们紧紧相拥着如梦。如今,青桃尚小,却是酸得及时。
“我们会有一个孩子!”一股难言的喜悦涌上了他疲惫的心头,“我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在安稳富足家中长大。”他大声重复,恨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会让你和他再受到任何伤害!”稍稍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腕,又唯恐弄伤了对方般,他迅速地将胳膊撤开,手足无措,“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和你!”他语气哽咽,一股泪水忍不住从眼角淌了下来。
如果博陵军不远赴河南,二丫与另一个孩子也不会死。她们娘两个应该开开心心的活着。而不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想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葬送掉性命。
经历过那一次之后,他发誓不会再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了。永远不会。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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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李府很远,谢映登的心情依旧没从失落中恢复过来。wenxin8作为师兄的李旭根本不了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鼓动对方战胜突厥后领兵南下,并不单纯是为了江南谢家。瓦岗寨已经被李密弄得摇摇欲坠,用不了多久便会灰飞烟灭。那已经不是当初的瓦岗,弟兄们没必要为李密一个人的野心与愚蠢殉葬。所以谢映登必须在天下大势定下来之前,为自己的好兄弟们找到一条出路。
天下诸侯虽多,但此刻有实力达成大伙平生志愿,又能让大伙敬重的,也只剩下李旭和李渊两个人。并且,前者明显比后者更对大伙的脾气。特别是对徐茂公、秦叔宝、程咬金等出身并不见得高贵的豪杰而言,选择一个与自己背景相同的英雄去追随,远比选择世代簪缨的李渊出头的机会大。
可惜,大将军在外边威名赫赫,实际上却是个扶不起来的!回头又看了眼隐于夜色中的李宅,谢映登在心中腹诽。塞上天薄,半弦弯月将皎洁的光洒满人间,照得远山和近树清晰可见。只是那如水月华却有些冷,透过人的衣服,一直凉到肚子里。
这样夜色中赶路,自然犯不着举火把。走了一会儿,侍卫们便将自觉地手中的大部分灯笼熄灭了。一行人谁也不出声,跟在领路的两个表明身份的灯球后慢慢向军堡附近急行。堡南是军营,堡北***通明处,正是河东李家专门为招待各路豪杰而搭建的英雄楼。
不知不觉间,谢映登的马头便向堡北捭了过去。两名替他领路的博陵亲卫十分尽职,问都没问,也将灯球挑向了堡北。反是谢映登从瓦岗黎阳军带来的亲兵们有些困惑,稍稍楞了楞,旋即默默地跟了上去。wenxin8
大战在即,各营将士都在养精蓄锐,因此军堡外很少有行人。间或一两队巡夜的士卒匆匆走过,看见亲兵手中的灯球,主动避开了道路。转眼间,谢映登已经到了堡北土丘下,正犹豫着是否继续上坡,耳畔听到一阵嘈杂声,有伙喝得醉熏熏的豪杰吵闹着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去什么英雄楼,难道不喝他李家一碗酒,老子便算不得英雄了!”一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汉子旁若无人地叫嚷。
“话不能这么说。两李联手,天下十分势力已经占了七分。咱们又不想让儿孙们也做山大王,不借机铺条门路又待何时!”回答的人话里带着酒意,条理却非常清晰。
是刘季真麾下的马贼和韩建纮等绿林豪杰们。谢映登眼神好,虽然白天只是匆匆一面,从几人的背影上依然认清了对方的身份。韩建纮与时德睿打得什么主意,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探听得七七八八。但令人奇怪的是刘季真等人麾下的草莽们,这些家伙可是天不收地不管惯了,居然现在也想到了立从龙之功?
看来天下聪明人不止一个!想到这儿,谢映登不仅失笑。趁着中原时局还不完全明朗,选择一方有前途的势力投靠,是笔能惠及子孙的好买卖。一旦投靠对了人,便是开国功臣,即便日后不能封茅劽土,乡侯县侯之爵也是跑不了的,比起提着脑袋打家劫舍,岂不舒服万倍?
“只是不晓得开此楼之人,当不当得起英雄二字?”又一句醉话顺着风传来,半字不落地钻入谢映登的耳朵。听得出来,马贼和绿林豪杰们还在犹豫,不能确定自己是否选择对了投靠方向。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里边的人若成不得气候,咱们打马便走就是。wenxin8又何必这么早做决定!”说话的人是韩建纮,看样子,白天时李建成并没给他留下绝对的好印象。
凭心而论,白天第一次见面,谢映登对李建成的印象也是很平常。此子出手很大方,待人也很热情,坦诚,并没刻意摆什么唐王府世子的架子。但其于举手投足中所流露出来的优越感,依旧令人想敬而远之。一个唐王府世子尚如此傲慢,那已经在长安另立新君的唐王李渊,恐怕更是高不可攀了。那边已经名将如云,从各地投靠去的大儒名士更是车载斗量,如果瓦岗弟兄们没一点儿见面礼就过去.......?
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犹豫,谢映登胯下的白马也喘息着放慢了脚步。转眼间,豪杰们已经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但议论的声音,依旧顺着夜风不断地向他耳朵里边钻。
谢映登不想偷听别人谈话。可对方所谈论的,正是他心中最犹豫的。轻轻地磕了磕马镫,他催动坐骑,不疾不徐地坠在了豪杰们的身后。仿佛恰巧顺路,中间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我听说李家有一支娘子军,主帅正是李建成的妹妹!”又一句议论传来,清脆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羡慕。这是刘季真的结义妹妹上官碧,白天时谢映登曾经见过,对方身上浓浓的异族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谢氏家族不乏美女,但长到上官碧这么高,眉宇间又带着股慷慨男儿气的,却未曾有过一个。
难得的是此人还熟读诗书,偶尔引经据典,在一群粗坯般的马贼中间更显得鹤立鸡群!感觉到主人情绪的变化,胯下的坐骑非常体贴地将速度加快了几分,远远地让主人能看见月光下那个风姿卓约的身影。
“上官妹子想当女将军么?以你的身手,娘子军中定能找到一席之地!”刘季真大声拍着上官碧的马屁。为了照顾韩建纮等人,他刻意用汉语和朋友们交流,恰巧也满足了谢映登的偷听欲望。
“我只是好奇,想会一会李家那位姐妹而已!替别人去厮杀,暂时还没考虑过!”上官碧好像并不是很领情,凶巴巴地回答。
“妹子去了,哪个又舍得让你上阵厮杀。没见白天时李世子那副模样么?眼睛里除了一个你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刘季真也不是善良之辈,立刻反唇相讥。
这话说得有些毒辣,谢映登听完,本以为上官碧会为此着恼。谁料塞上马贼的想法远远与常人不同。他耳畔只闻一阵轻笑,刹那间,仿佛月光都跟着暖和了起来。随后,是上官碧特有的爽快声音,“我又不是丑八怪,他多看我两眼,有什么不正常的?如果他对我视而不见,我反觉得他是伪君子!”
“只怕他想得不是多看几眼,而是日日都看!”刘季真继续出言给人添堵。
上官碧的回答也愈发直接,“那也成。只要他按照我们燕山鲜卑的规矩,赤手空拳在马背上将我抓下来。”
“那恐怕有些难!”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正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李建成的骑术应该不算差,可与上官碧这种会走路便学骑马的人相比,能将对方走马活擒,简直是做梦都实现不了的妄想。
“除非上官妹子心里肯了,比试时故意让他!”韩建紘跟着在一旁起哄。白天李建成的表现大伙都看在眼里。绿林豪杰们不讲究太多繁文缛节,如果李建成向上官碧求亲,他们乐得以看热闹的心态成全。但能否顺利将这胭脂马驯服了,还是被踢得鼻青脸肿,就要看李建成自己的造化了。他想摘花,便要豁得出去挨刺。
“如果骑马竞技都需要我让,他还配做我的男人么?”上官碧竖起杏眼,冷笑着回应。
“那就可惜了!”韩建纮连连摇头,装作一幅非常遗憾的模样。见上官碧满脸不解,他继续笑着奚落道,“我不是为他可惜,而是为你,上官家妹子。要知道现在的唐王世子,就是将来的唐王。也许哪天变成了中原的皇帝也说不定。你如果肯让他一让,今后就可能是皇后,至少也是个皇妃。若是挥着鞭子乱抽一气的话,到手的富贵可就抽没的喽!”这帮家伙,可是真敢说。谢映登听得直摇头。李建成早就过了而立之年,按照其唐王世子的身份,此时家中的妻妾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并且其中大部分出身不凡。他即便再喜欢上官碧的异域风味,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而已。过后能给对方一个侍妾的身份带其回家,已经是仁至义尽。想让她在一堆妻妾中脱颖而出,简直和李建成走马活擒她一样困难。
“谁稀罕做什么皇后皇妃!”上官碧骄傲地扬起头,“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日日想着光宗耀祖。他要真是个值得信赖的英雄,我便是跟他一道风餐露宿,心里也是甜的。若只是个表面光鲜的俗物,我即便住在皇宫中,墙上贴满了金子,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况且待我人老珠黄时,又到哪去找人为我写长门赋?”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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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太文,豪杰们听不大明白。但遥遥缀在众人身后的谢映登却如同被冷水淋头,整个人立刻清醒起来。“一个出身蛮荒的女人挑选丈夫,还懂得挑情投意合的,不打算依赖于人成就富贵,不肯为虚无缥缈的前途迷花了眼睛,谢映登啊谢映登,你怎么关键时刻还不如一个女人看得透彻呢?”
心中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地拨转马头,转向土丘之南。这回,瓦岗军亲兵没有发愣,李旭派来给他引路的侍卫们却被客人的古怪举止弄糊涂了。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些的见过世面的多,快速追了上来,轻轻拱了拱手,礼貌地询问道:“谢,谢将军这准备去哪里?能不能明确示下?”
“回军营。回我带来的那些弟兄们中间去!”谢映登用力挥了下胳膊,非常豪气地回答。眼前又不由自主地闪过上官碧的影子,金屋藏娇,长门赋,这些汉家故事她都烂熟于心,若不细细追究,哪个能知她是鲜卑人?经历了五胡之乱后,这北国之中,哪个是汉儿,哪个是鲜卑,又如何分得清楚?
瓦岗军被临时安排在堡南驻扎,一路下坡顺风,马蹄声听起来无比轻快。堪堪到了营门口,又一队夜归人挑着两盏表明身份的灯球,与谢映登和他的随从擦肩而过。
“是时司马么?”谢映登眼尖,从灯笼上的字样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对方的身份。博陵军左司马时德方是绿林大豪时德睿的胞弟,这么晚了他才向博陵军大营赶,肯定是刚刚探视过自己的哥哥回来。
而时德睿的身影恰恰不在刚才那伙去英雄楼喝茶的人之间。所以他对未来的选择就非常令人玩味。联想到白天时此人曾经说过‘是尊敬李旭站在长城上才领军前来助战,而不是尊敬李旭骠骑大将军的身份!’谢映登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时德方闲聊几句,借此探听一下博陵将士们对未来的真实想法。
时德方在河南见过谢映登,知道眼前这个年青人与自家主公算是同门师兄弟。看对方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跟自己交代,赶紧拨转马头靠了过来。
“这么晚了,时司马难道还要赶着去军营巡视么?”谢映登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刚刚去看过族兄,多年不见,聊得忘了时辰。咱博陵军规矩,军官不得随意留宿他人营房。所以无论多晚,我都得回军营中,不能明知故犯。”时得方拱着手,不着痕迹地解释了一句。
“瓦岗军的营寨和补给,多谢时司马看顾。”谢映登微微抱拳,在马上向时德方致谢。
“此乃时某分内之责!”时得方赶紧侧身避让,然后再次拱手相还。“况且将军押送了这么多粮食来,解了博陵燃眉之急。要谢,也是我多谢你才对!”
“德方兄客气了!”谢映登笑着摇头,“莫说我家军师与你家将军是刎颈之交。这点忙理应相帮。即便是谢某跟令兄也多少年的交情。他不远千里赶来为我师兄助战,我这做师弟的给他筹备些粮秣也是应该的。”
“胞兄能有谢将军这样的朋友,是胞兄之福!”听出对方话里有套近乎的意思,时得方顺口应承。谢映登找我有事?说话间,他本能地反应到这一点。握住马缰绳的手忍不住紧了紧,脸上笑容依旧,全部心神却都集中在了双目之中。
月光和***的照射下,谢映登的表情波澜不惊。他似乎没认为自己这样套近乎已经逾越了一名客人的身份,也似乎没注意到时德方的戒备以及博陵侍卫们的警觉。笑了笑,继续道:“可若不是这回并肩来到长城之上,谢某还真不知道时老大居然有个做将军的弟弟!想必是他怕引起什么误解,耽搁了你的前程。可师兄为人素来坦荡豁达,只要时将军行的正,他又怎可能因为一两句流言蜚语便对得力部属起了疑心。”
“大将军待时某恩遇甚隆。时某此生只敢全力相报!我博陵军上下,全是唯大将军马首是瞻的。”听谢映登说得上道,时德方紧张的心情稍微松了松,微笑着回答。
“家兄这次来,我便劝他,不如借机投于大将军麾下!”不待谢映登继续套话,时德方又主动解释。“他在地方上虽为一霸,但于百姓眼里。官府和绿林毕竟有些区别。这一生大块吃肉,大称分金固然爽利。可子侄们却不能永远继续绿林日子。以守土之功,抵往昔之过。凭着我家将军的器量,肯定会接纳家兄!”
他以为是谢映登看不惯自己兄弟两个一人当官,一人当匪,两头下注的行径,所以故意出言试探。却忘记了谢映登的身份仔细追究起来,也不过是一名实力大一些的“匪”而已,没来由又怎会在别人的身份上做文章。正狐疑间,又听谢映登笑着说道:“这话在来时路上我就跟令兄念叨过。但他和韩家哥哥都坚持要等见过大将军,听听大将军的平生志向后再做定夺。我虽然与令兄走得近,也不便过多干涉他的事情。毕竟他不是一个人,背后还有万余弟兄及数县百姓。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麾下弟兄和治下百姓的前途多考虑些。”
“家兄也的确这么说。他对大将军的气度和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德方疑虑之心渐弱,叹了口气,怅然说道。“但涉及到数万人前程的事情,他的确不好轻易决断!”
谢映登何等聪明之人,一听此言,立刻猜到时家两兄弟和自己今晚一样话不投机。如此,接下来两人便更有共同话题了。只要顺着这根藤爬上去,不难摸出个熟透了的大木瓜来。于马背上再次拱手,他坦诚地向时德方发出邀请。“此时还不到二更。时司马如果方便,不如到我瓦岗营中小坐片刻。长城外的敌情我并不熟悉,时司马帮忙谋划谋划,明日瓦岗弟兄也少一些损伤!”
“也好!”时德方略微犹豫了一下,欣然答应,“我对绿林不熟。谢将军恰好能指点我,如何劝得家兄回头!”
双方相视一笑,并络而行。一边走,一边聊,待得入了谢映登的主帐,已经将敌情与攻守注意事项交流了个大概清楚。命人重新煮了浓茶,谢映登一边斟茶,向时德方告罪。“这么晚了本不该拉时司马来我营中。但我心中之惑,非司马大人不能解。若此惑不解,非但令兄下不了决心留在涿郡,明日谢某即便战死沙场,也难以瞑目而去!”
“将军何出言!”虽然心中早就猜到对方必有图谋,时德方还是被谢映登的话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警觉地反问。
“时司马不必如此谨慎!”谢映登放下茶壶,以手指天,“谢某虽然不才,却也不是那会陷害自家师兄的卑鄙小人。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今日所为,若有一丝想伤害师兄的意思,便要我天打雷劈,子孙断绝!”
“将军不必如此。你能在博陵军最需要时雪中送炭,必不是那居心叵测的小人!”时德方苦笑着制止。“只是将军心中之惑,时某未必解得。即便时某侥幸能解,若是军规不容,时某也未必说得!”
“与军旅无关!”谢映登重新坐好,吹了口茶盏上的热气,叹息着说道,“我之惑,想必也是令兄之惑。时将军追随我师兄多年,可知道我师兄平生之志?要知道,谢某此番不仅是一个人前来,这数十车军粮,是从我瓦岗弟兄牙缝里所省出来。不问明你家大将军平生之志向,谢某便无法给黎阳城中数万瓦岗弟兄一个满意的交代!”
霎那间,时德方的苦笑凝固在了脸上。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谢映登,只好叹息几声,颓然跌坐于茶盏之旁。今晚他与自家胞兄详谈时,时德睿问得也是同样的话。如果李旭有问鼎之志,若干绿林豪杰宁愿拒绝他人的执意拉拢,也要主动投靠于其麾下。若是李旭只想做一个替人做嫁衣的将军,打完长城之战后,众豪杰便要各奔前程。与其跟在李旭身后慢慢向上爬,不如直接去寻那坐在高位之人,拿目前手中的实力做晋身之阶。
“唉!”谢映登也跟着叹气,举起茶盏,做了个请的手势。
时德方与他同病相怜,以茶代酒,且洗愁肠。接连几盏浓茶过后,双方的距离骤然拉近,谈话也就慢慢进入了彼此需要的正题。
“我家将军,非但无意问鼎,恐怕连无齐桓晋文之念都没有。”时德方品味着茶中的苦味,笑得好不甘心。
谢映登满脸怅然,叹息相应,“你家大将军真是个怪胎,老天让他有项羽、刘邦之能,却偏偏长了许由、范蠡的肚肠!”
“大将军若肯领我等平定乱世,其必为昔日周召!”
“师兄若肯挑头戡乱,不知道多少豪杰要倾力相随!”
二人均不把话说明,言语之外的意思却都表达得非常清楚。李旭所图太小,这一点曾经让博陵军中不止时德方一个失望。而谢映登此时提进来,不过是让失望又加深了几分罢了。
“所谓事君以谋,鞠躬尽瘁!不知道时兄可曾直言相谏?”又叹息了一会儿,谢映登故意追问。
回答依旧以一声长叹开头,“唉!博陵军中虽然不以直言为罪。可将军之心,坚若磐石!”
“时兄可知何以如此?”
“我若知道,还会束手无策么?”时德方继续苦笑。“谢将军即为大将军之同门,可知道将军为何宁愿助人成事,也不愿放手博他一博?若是能找到其中缘由,拼着被大将军逐出博陵,我也愿做那直谏之臣!”
“那我倒能猜测一二!”谢映登要的就是这句话,朗声回应。
李旭之所以准备避居塞外去做一群胡人的可汗,在谢映登眼里无非有几下几个原因。第一,其生性谨慎,担心打完此战后博陵军实力拼净,所以与其领着大伙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去冒险,不如趁势退出问鼎之争,换取一方的平安。
其二,唐王李渊目前羽翼已丰,而六郡四面是敌,所以与其打一场两败俱伤的叔侄、翁婿之战,还不如将六郡移交给李家,借此加快结束乱世的脚步。至少,这样不会让博陵六郡再遭战火,也不会让李萁儿感到难过。
其三,李旭自己也说过,他不愿意与昔日并肩作战的人对面拔刀,更不想让骨托鲁全身而退。所以干脆追过去,自己抢了骨托鲁的大汗来坐。借此保得东塞数十年的安宁。
第四,河东李家在“新辟”之地上,也尝试着进行了一系列均分田地,打击旧隋豪强的行为。此策与六郡新政几乎是不谋而合。所以为了新政的延续,向李渊称臣也比双方拼个你死我活要好。
但这些理由,在谢映登眼里几乎全是借口。长城之战固然会让博陵军实力大损,但李旭个人的声望却如日中天。凭着守土之功和杨广的御赐金刀,日后难道还愁无人来投么?即便别人不来,瓦岗黎阳军肯定也会前来。届时,凭着徐茂功之谋,秦叔宝、罗士信之勇,天下英雄有谁能挡?
此外,争天下又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博陵军不主动向李渊挑战,难道李渊在天下未定之前,能拉下脸来从女婿手里抢地盘么?即便河东李家脸皮再厚,其麾下将士难道不珍惜半分曾经与博陵并肩抗敌的情谊?天下百姓难道不会唾骂河东李家卸磨杀驴?凭着六郡新政打下的根基,有个三年时间,博陵军的羽翼一样会丰满。待它一飞冲天之时,区区李渊又能奈何?
况且李家新政完全是为了解决燃眉之急,不得已而为之。熬过难关之后,是否会坚持下去还很难说。而骨托鲁退去后,威信尽失,草原上那些受了他的骗的部族肯定要趁机起来夺权,自家窝里不稳定的情况下,狼骑想卷土重来,谈何容易?
千思万想,谢映登无法理解李旭的选择。他知道以师兄的性子,这么大决定不会不征询部属的意见。但只要自己能转弯抹角地劝服时德方、崔潜、赵子铭等人,未必不能让师兄改变初衷。
“将军亲口对你说,他准备追杀骨托鲁到塞外?”听完谢映登的话,时德方吃了一惊,急匆匆地追问道。
“只是顺口一说,想必是一时兴起之言。但以师兄的性格,我怕今后他难保会以此为选择!”谢映登沉吟了一下,犹豫着点头。“如果师兄如此决定,我又怎能把对李密失了望的瓦岗弟兄引荐到博陵军中来。师兄他不在乎做蛮夷之君,瓦岗弟兄们却未必受得了塞外的苦寒天气!”
按照常理,师兄弟之间的私下交谈,他不该这么早就透漏给时德方。但既然决定了将来要尽量把瓦岗群雄引到李旭麾下,谢映登就不得不玩一些小手段。他得为瓦岗群雄谋个好出路。此外,以他的角度看来,自家师兄只是最初一步迈不开而已,只要大伙背后推他一把,迈开第一步后,前路便是海阔天空。
“谢将军是说,瓦岗群雄准备另投新主?”时德方的眼神顿时一亮,迟疑着问。他无法相信谢映登所言为真,虽然对方曾经一再给出暗示。博陵军最大的弱项便是人才匮乏,而瓦岗群英虽然曾经屡屡败于博陵军之手,其中个别人的才能和武艺,却是博陵军上下人人佩服的。
“不是另投他主。而是李密已经将大伙带入了绝境。”谢映登见对方话语里露出了希望,索性实话实说。“瓦岗军声势依然在。但早已不是当年的瓦岗。大伙此刻留恋不去,无非是念着昔日之香火情分,犹豫观望而已。如果李法主屡战屡胜还好,他若是再像当年输给大将军那样输上一次,瓦岗军也就不存在了!”
“如果瓦岗群雄能来。我博陵实力又比谁人差?”时德方连连拍案,“大将军可知道此事?谢将军没跟大将军明说么?”
“没明说,但师兄应该能听出来!”谢映登突然有些懊悔,沮丧地回答。他猛然意识到眼下李旭虽然身居高位,却没经历过一天豪门生活。因此说话做事依旧带着昔日的直白与爽利。与这样的人交流,采用豪门之间那种表面上平平淡淡,一切都在桌子底下交易的方式显然是失策。坦诚地告诉他,瓦岗中很多将领认定了他是英雄,准备追随他建立功业才是正途。
时德方先是点头,然后连连摇头,“将军应该能听出来。但将军的心结应该不在这儿。敢问谢将军一句,关于问鼎逐鹿之事,我家大将军还说过什么?可有与众不同之语?”
“你家大将军说得话,听起来一句比一句让人生气!”提起李旭之言,谢映登郁闷得只想找人打上一架。见过固执的,却没见过李旭这么固执的。如果真的像时德方所言,他明知道瓦岗群雄对其翘首以盼,还犹豫自己实力不足干什么?不是谢映登自夸,如果这几年瓦岗群雄不是跟着李密,而是跟着一位能力气度都名副其实的雄主,天下大势早就定了,又怎会到现在还战乱不休?
“最可气的是哪一句?”时德方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问题的关键,抓住一切机会追问。
谢映登越想越气,用颤抖的声音答道:“他说,如果南下逐鹿,看不出百姓死在他的刀下,和死在突厥人刀下什么区别。也看不出来我劝他问鼎逐鹿,和别人引突厥入寇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了!”时德方用力一拍,差点把面前的小几拍散了架子。“谢将军勿恼,我家大将军的心结就在此处。当年有个姓袁的道士劝他逐鹿,他也是感慨自身为鹿,所以不愿意把自己的父母兄弟当做猎物。兵凶战危,你我眼里争的是天下,而在大将军眼里,每一个死于逐鹿过程中的百姓,恐怕都是因起个人野心而起。所以他宁愿退避,也不愿意为一人之江山,看到累累白骨!”
“就他一个人仁厚!”谢映登明知时德方分析得正确,还是十分窝火。虽然打过几年替天行道的大旗,但即便瓦岗群雄当中,大多数人也是终日想着马上取功名。说大伙视人命如草芥有些过分,但至少没把死几个无辜百姓,看得像天塌下来那样严重。
况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为了让中原早日恢复生机,死一些无辜者,也是应有的牺牲罢。百姓们要怪也应该怪自家命运不济,不该生于乱世。又怎么能怪到结束乱世者的头上?!!
“谢将军生于簪缨之家。自然猜不到我家大将军的心思!”时德方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在谢将军眼里,死得百姓都是无关之人。而在我家将军眼里,死的却都是他的父母亲朋。他和张老将军一样,以守护为武者之责,而不是单纯地想夺取功名。古语云,仁者无敌。大将军有此仁念,天下有何愁不定?”
“你先别忙着发感慨!”谢映登真想走过去,一脚将时德方踢翻在地上。自己这厢急得心里直冒火,作为李旭的臂膀,时司马居然还有空掉书包!真是什么样的主公用什么样的臣子!
时德方笑着摆手,满脸自信,“谢将军莫急。所谓对症下药。你我昔日都没猜到大将军的心思,自然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他为什么固执己见,便有办法解决问题了!”
谢映登被笑得没来由一阵心里发虚,收起怒容,低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谢将军勿怪我实话实说。我家大将军虽然与你同门。但他真正传接的,却是张老将军的衣钵。”时得方点点头,缓缓说道。
关于这一点,谢映登也非常清楚。秦叔宝到了瓦岗之后,曾经很坦白地告诉众人,如果不是杨广中途将李旭调往博陵,而是由张老将军选择继承人的话,齐郡兄弟应该追随李旭,而不是很无奈地跟着自己上瓦岗。
“张老将军生前有言,武将的职责是守护。所以他宁愿战死,也容不下你们瓦岗军这些破坏者!”时德方笑了笑,继续解释。“对于我家将军而言,他传了张老将军衣钵,就要将守护之责传承下去。所以,宁可不争天下,也要守护一方安宁。”
“争了天下,还不是守护了一国安宁。比他守护方寸之地岂不大得多?”谢映登撇撇嘴巴,悻然点评。“难道博陵六郡值得他守护,天下百姓就该遭受兵火么?简直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如果谢将军能有办法将你这句话让我家将军接受了。我家将军自然要化家为国,以改守护一隅为守护九州!”时德方冷静地点头。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能让李旭改变主意的方法。如果能让李将军把问鼎逐鹿看做守护的一种方式,李将军的心结自然就能解开,大伙的平生之志自然能得以满足。
“可将军说过,天下之鼎不止九个!”同时,他心里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时德方努力集中精神,将这个小小的犹豫压制了下去。关键时刻,他不能再做丝毫的动摇。
听完他的话,谢映登脸上没有任何惊喜。李旭如果是非常容易被劝动的人,他今日又何必拐弯抹角来走时德方的门路。“我没有办法!!他认为河东李家已经优势明显,退出才是解决之道。他还认为自己在塞外,可以约束诸胡,免得有另一个骨托鲁趁势而起。而有这样一支力量在塞外,李家子孙行事也会小心谨慎,努力不重蹈杨家覆辙!”
有狼在侧,鹿会跑得更快更主动,也就是熟悉塞外,又熟悉中原的李旭,才能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谢映登自认见识少,驳不倒李旭所言的歪理邪说。虽然他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如果谢将军有办法证明,大将军的守护之道根本行不通。河东李家得了天下,只会是第二个杨家,大将军也许会幡然悔悟!”时德方见谢映登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继续循循善诱。有些手段,作为李旭的臣子,他不能也不方便使出。关键时刻,老天偏偏送了一个谢映登上门。假手谢映登这个外人做一些非常之举,过后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很难,除了向突厥称臣这件事外,李渊其他所做所为,都甚合师兄之愿。”谢映登继续摇头。身为瓦岗军曾经的哨探大总管,他曾经极其认真地关注各路诸侯的日常施政举措。李渊用人不以出身高低,对于前来投奔的绿林豪杰与世家子弟有功同赏,并且夺长安、关中支持杨家的富豪手中田产分给百姓,都是李旭所赞赏的。若想找出李渊的治政失误来,并借此说服李旭与河东翻脸,实在是非常不易。
“唐公毕竟已经年过半百了!”时德方诡秘地一笑。“而他的子侄中,能否萧规曹随,还很难说!建成世子虽然宽厚,却未必能让群臣敬服。而唐公的其他子侄,难免不出另外一个杨广!”
这句话非常不容易理解,至少站在谢映登角度,他看不出来唐公李渊的三个儿子中,谁人有成为杨广的潜质。以他所掌握的情报,李建成、李世民二人虽然不合,唐公却努力把握着兄弟二人实力的平衡。况且李世民既善于用兵,又善于用人,年纪虽轻,却绝非杨广这种庸才可比。
“据说当今陛下,也曾经英明神武过!”时德方的笑容越来越诡秘,看上去仿佛蒙着一团雾。“但当今陛下,杀兄逼父,那狠辣劲儿,也是超乎常人的。不知道谢将军可曾听说过,上次博陵军于黄河南岸兵败,并非战事不利,而是在关键时刻,被东都的兵马抄了后路!而东都兵马之所以抄博陵军后路,却是因为李渊即将造反的消息传到了监国耳朵里!”
“我知道!”这段往事给谢映登留下的印象极深。那是瓦岗军自初创以来最危险的一战,几乎所有人都被李旭打得丧失了信心。如果当年不是段达在背后给了李旭一刀,以当日之形势,也许李密的人头早就被送到了杨广的桌案前。自然,天底下也不会再有什么瓦岗军。“可那与劝说师兄有什么关系。李渊的确造了反,我若是段达,认定了他们是叔侄,也会出兵抄师兄后路!”
“可消息怎么那样巧。早不传,晚不传,偏偏最关键时刻传到了东都。按距离和常理,消息也该先到京师才对。”时德方喟然长叹,“可惜,大将军的夫人年纪青青,就断送在了黄河岸边,肚子里还怀着将军的骨肉。可惜我博陵子弟,去的时候七千,回的时候连一千七百都没剩下。可惜黄河两岸,不知道多少人为此死于非命。谁做得孽,谁捞到了好处。难道谢将军身为瓦岗哨探大总管,就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么?”
说到这,他故意将声音顿了顿,以便让哨探大总管这个职位被谢映登听得清楚。然后看似不经意的补充了一句,“在那之前不久。有人曾经到博陵劝说将军夫人,请你替将军做主与河东结盟。而夫人以将军不在为由拒绝了。黄河南岸一败之后,紧跟着是罗艺入侵。危机关头,哪怕别人送来的是一碗毒药,为了守护六郡,大将军也只能忍痛吞下了!谢总管,难道你用心去找,真的会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么?”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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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时德方,谢映登再也没心情入睡。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清醒得就像被窝里塞满了冰。
那是种凛冽的清醒,仿佛能看清黑暗中风的流向,却被地狱里吹出来的夜风冻得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作为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登也曾经对东都兵马在关键时刻抄李旭后路的行为感到十分蹊跷。但一则由于当时此事对瓦岗军只有好处,没有危害。二来当时大伙都认为是李密的确是天命所在,是老天的庇佑才导致敌人在关键时刻自毁长城。所以,他也就没有过分揣摩发生于此事幕后的玄机。
现在,遮挡在李密头上的天命光环早已散尽。在时德方的提醒下回过头重新检视河南之战,则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暗中的一只无形巨手。是这只巨手,于博陵军与瓦岗军决战的关键时刻,故意将河东李家准备造反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并且放任或者全力促成了东都兵马去抄博陵军的后路。是这只巨手,导致七千博陵子弟饮恨黄河,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当年一战的最大受益者,除了瓦岗军本身外,只有河东李家!如果不是因为李旭在河南兵败,幽州罗艺根本不会错判形势,继而挟倾国之力南下。而如果当时凭借自身的力量可以抵挡罗艺、窦建德等人的轮番进攻,李旭就不会答应与河东结盟。顺这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如果刘弘基与李旭二人答不成河东博陵之间的互助协议,随时担心被忠于大隋的博陵军抄后路的李渊绝对不敢远离太原,更甭提有机会杀出河东,放手挺进关中。
可以说,有人凭借着几句流言,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当年整个中原各方势力的走向。一言而亡国,一言可兴邦,纵管仲乐毅重生,诸葛武侯复世,也不过如此。而能将权谋之术运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的人,他是谁?为什么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老辣、阴险、慎密、冷静、像蛇一样善于捕捉机会,谢映登在自己这么多年所遇到的对手和朋友之中反复查询,越查询越觉得震惊。他发现自己认识的豪杰当中,无一人能同时拥有这么多难以战胜的优点。即便是恶毒狡诈如蝎子般的李法主,站在此人面前,也只能算个不懂权谋的莽夫。而偏偏凭借手头有限的情报,谢映登只能推测出此人肯定出身于河东李家,并且在家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却无法确定此人具体为李渊、李建成、长孙顺德、陈演寿等人之中哪一个?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实力?
看不到敌人才可怕。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身下的被褥都已经泛潮,两只手心凝满了水汽。时德方临走之前给出的暗示非常明白,作为瓦岗军哨探大总管,他有无数的机会将“河东出手暗害博陵”这件推测变成曾经发生的事实,并且有无数机会寻找或捏造出“铁证”。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得知事实真相的李旭肯定不会再放心地将博陵六郡交给河东李家,自己领兵出塞去做他的满族可汗。但他最终能战胜李渊么?在没发现那只幕后黑手之前,谢映登相信以李旭的人望和瓦岗黎阳军众人的能力,大伙能并肩重塑整个江山。可发现了那只某后黑手的瞬间,谢映登却对自己原来的想法感到了怀疑。
他可以预测到,一旦自己把河东李家暗害博陵军证据抛出去,二李肯定要反目成仇。无论失妻丧子之恨,还是那葬送于黄河南岸的数千条博陵子弟的性命,都将逼着李旭不得不对河东举起黑刀。但谢映登预测不到,一旦博陵与河东反目之后的结果是什么?李旭击溃河东兵马,夺取长安,取李渊之位以代之?时德方、赵子铭、张江和支持李旭的瓦岗群英都封侯拜将?那只是一厢情愿,现实中,恐怕很多人根本没机会看到那一天。
谢映登发现自己先前过于低估了河东李家的力量。这个在大隋本来排不上前十位家族之所以于杨广的刻意提防下还能蛰伏起来,之所以能瞅准李密、窦建德、罗艺等无数豪杰根本把握不到的机会一举夺取关中,凭得绝对不仅仅是运气。诚然,唐王李渊帐下的兵马算不上什么精锐,白天谢映登匆匆扫了两眼,便能看出李建成麾下那数万兵马与博陵军之间的差距。甭说博陵军这种天下至锐,就连当年瓦岗内营,唐军都根本比不上。但李渊却凭借五万不到这种货色的兵马,打下了河东、关中偌大地盘。并且还凭着十余万这种货色的兵马,东迫洛阳,西逼陇右,南下巴蜀,打得各路豪杰不敢轻易捋其虎须。这需要何等的运筹能力和谋划能力?有一个如此善于用人,善于谋划的李渊做核心,再加上一伙能力不亚于瓦岗群英的武将为其奔走,再加上一个狠辣、阴险、老成、冷静的谋士在暗中施放冷箭,博陵军真的有机会与之一较短长么?
要为麾下弟兄们的将来负责,不做与自己实力不符的梦。虽然谢映登很不满意于李旭的懦弱,但对于李旭所坚持的某些信条,他依然赞赏。如果激战之后的博陵军根本没有与李渊放手一搏的机会,那的确还不如放弃。至少,六郡不必被卷入兵火,至少幸存的下来的弟兄们不会落到尸骨无存。最最至少,瓦岗群英不会因为投错了主帅,而稀里糊涂的死去,谁也没机会看到当年的美梦。
谢映登可以不考虑博陵军的未来,可以不考虑天下百姓的死活,却没有勇气拿自己那些兄弟的性命去赌。他忽然发现,当面对一个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时,自己其实和李旭一样懦弱。
“如果,我能想办法将那只幕后黑手揪出来,趁其不防备时杀掉他…….l.”一边在被子中辗转反侧,谢映登一边如是想。可以肯定,那样,李渊将容易对付好多。可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他在心里将唐王及其麾下的部将谋臣再次一一过筛,却疲惫地发现,没有一个人符合自己的判断。
“也许是我多虑了。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而时德方只是想借我之手,推动自家主公向前跨一步。”迷迷糊糊中,他又如是安慰自己,然后身体一点点暖和起来,呼吸也随之变得均匀。
迷迷糊糊之间,他发觉自己又站回了长城之上,与李旭一道抵抗突厥大军。这一仗不知道打了多少年,甚至让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将河东李家的阴谋公之于众。无论如何,在突厥人撤走之前,两李之间的脆弱联盟需要保全住。谢映登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然而,突厥人、奚人、靺鞨人、室韦人,一波波的蛮夷却无穷无尽。血把脚下的山川已经染成了红色,头顶的天空也变得如血一样鲜艳。突然间,一个高大,狰狞的魔鬼从长城后杀了出来,冲着城头的弟兄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嗷———呜——”魔鬼发出悠长而又凄厉的狼嚎,谢映登的身体猛然绷紧,挥刀劈出,却劈了一个空。魔鬼不见了,或者说魔鬼隐身于风中,只有“嗷----呜,嗷——呜”的嚎叫声连绵不绝。而塞外的蛮夷们也都变成了狼,长啸着与风中的魔鬼相和…….
我是在做梦!谢映登明白地告诉自己。他能感觉到自己依然躺在被窝中,感觉到冷硬湿粘的被褥,却无法睁开眼睛,让自己从梦魇中退出来。我在做梦,做梦,他大喊,大叫,踢腿,扭动身躯,终于,身体可以动了,眼睛睁开,阳光将梦魇中的魔鬼与狼群全部赶走。
只有狼嚎声依旧,那是来自域外的号角。当值的亲兵已经被惊动,跑进来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谢映登疲倦地挥了一下手,吩咐对方给自己准备冷水洗脸。“什么时辰了,外边是不是已经打了起来。角声吹得好像很急?”一边努力恢复精神,他大声向另外一名亲兵询问道。
“禀将军,已经辰时三刻。”亲兵咧了一下嘴巴,回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从寅时,突厥狼崽子们便开始吹号角。但到现在,城上还没听见喊杀声!”
“我睡得够沉的!”谢映登摇头苦笑。连日赶路和昨夜思虑过度造成的疲惫使得他浑身的骨头和肌肉无一处不发酸。“怎么没叫醒我?李将军点将了么?”说完此话,他立刻紧张了起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抬手便去抓头盔。初来乍到,他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狼狈表现,导致瓦岗群英整体颜面无光。
“李将军没有擂鼓。但派周大牛将军前来传话,命令昨天刚刚赶到的各路兵马养精蓄锐,不必参战!”亲信连连摇头,用目光制止了谢映登的忙碌。“看样子,突厥人也在试探,一时半会儿不会发动强攻!”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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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战斗还没开始,谢映登也不好意思自己躲在军营里继续休息。在亲兵的服侍下顶盔贯甲,以最快速度将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利落了,然后跨上宝剑,迈步向军帐外走去。早有人替他将战马拉到近前,鞍络齐备,得胜钩上挂好长槊。谢映登飞身上马,屁股刚刚落在了马鞍上,又快速跳将下来。
“传令弟兄们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在亲兵们狐疑的目光中,谢映登低声吩咐。随后,他又快速拉开自己的军帐门,一边向里走,一边命令道,“将子和给我找来,我有事让他做。你们几个,在这周围警戒。没我的命令,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军帐!”
“诺!”被自家将军的古怪举止弄得满头雾水的亲兵们齐声回答。然后分头行动。片刻之后,谢映登最得力的家将谢宁谢子和领命赶到。他的年龄比谢映登大了十几岁,但论辈分却是谢映登的侄儿。这些年来,跟在谢映登身后为瓦岗军四下奔走,倒也立下了不少功劳。
先前谢宁正在自家的帐篷中憋得气闷,见谢映登脸色郑重,心中大喜,笑着上前施礼,低声探询道:“可是要出塞去刺探狼骑虚实么?弟兄们正手痒痒着。尽管交给我,保证速去速回,把骨托鲁底细全给你带回来!”
谢映登以稍有的严肃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给出了一个冰冷的答案,“不是!李将军是知兵之人,狼骑的虚实他肯定早就打探清楚了。我需要你去做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只能带最信得过的人,并且要抓紧!”
“还有比刺探狼骑军情更重要的事情?”谢宁有些遗憾地皱着眉头。昨天上午在城墙上观战,博陵军与狼骑那场厮杀让他看得热血沸腾。所以自打下了城墙后,他便和麾下弟兄们一道憋着股劲儿准备做出些事情来给瓦岗军长脸。可没成想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已经被人做了,心里未免有些失落。但失落的感觉很快被另外一个希望所取代,将身体向前又探了探,他继续追问道:“是去探听罗艺的举动?!没问题,此事包在我身上!”
“也不是罗艺!”谢映登继续摇头,非常慎密地走到军帐门口,向外望了望,再次向亲兵们吩咐了几句。然后才叹了口气,关好门窗,郑重地说道:“我昨天得知了一个消息,却无法确定真伪。你带几个人去查一查,务必保证此事做得小心,别让人发觉任何痕迹……..”
谢宁先是失望,紧跟着便被谢映登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他在谢映登麾下效力多年,对情报获取和分析方面早已经有了直觉。稍加琢磨,便断定自家族叔所推测的东西,十有八九是事实。可这件事情一旦被揭露出来,便要牵扯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弄不好,今天站在并肩长城上的人,大部分都要死于非命。
江南谢家和瓦岗军一些头领有意推李旭上位。关于这一点,谢宁心里非常清楚。否则,族中翘楚谢映登也不会冒着被李密怪罪的风险,从徐茂功手里接下给长城守军护送军粮的任务。但推李旭上位,和使用手段逼迫李旭上位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前者一旦成功,会给家族带来几代荣华富贵。而后者即便成功了,将来李旭想起今天众人针对他的手段,恐怕心里也难免会留下一些疙瘩。
“此举事关重大!”想到这儿,谢宁忍不住出言提醒,“李将军如果自己不愿意出头,大伙又何必勉强于他。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万一他心里不痛快,恐怕打起仗来也没什么劲头儿!”
“到了他那个位置,又有几个是身可由己的!”谢映登迟疑着摇头,“你尽管去做。具体什么时候把结果给大将军,我会认真考虑。速去速回,非心腹之人莫带!也不要向外人提!”
“这我自然晓得!”谢宁轻轻点头,想再劝谢映登几句,犹豫了一下,又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上位者所为,身不由己的时候居多。这一点上,他认同谢映登的见解。可谢家这一出手?
这一手足以主宰中原日后的走向!谢宁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族叔谢映登、还有追随自己执行此任务的人,将来定会在史册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但能主宰历史的事情,为什么自己做起来心里没有半分喜悦?
目送着心腹离开,谢映登再度跨上了战马。长城上依旧没有喊杀声,突厥狼骑的角声依旧吹得惶急。既然安不下心来在营帐中休息,不如到城墙上找些事情做,借以驱逐内心的忐忑。
尽管李旭和李建成一再强调大伙可以先调整一下,第一仗由河东军与博陵军来打,大部分援军将领却和谢映登一样没心思躲在营帐里边养精蓄锐,。走在半路上,他先后遇到了刘季真、时德睿和韩建紘等人。彼此打了个招呼,并络赶向了第一线。
河东与博陵将领早已爬上了城墙,站在距离黄花豁子最近的一个烽火台上,正热烈地讨论着敌情。见到谢映登等人到来,众将赶紧让出了一排空档,一边寒暄,一边七嘴八舌地说道:“诸位来得正好,快看看骨托鲁在卖什么迷魂药。从一大早到现在了,居然来半根箭都没法放!”
“他那花花肠子里边,还能拉出什么好屎来!”刘季真不顾有女将在场,出口成脏。“待老子仔细看看,那厮的屁股朝哪个方向撅!”
“管他,先赏他几箭再说!”韩建纮也是个急性子,跟在刘季真身后附和。手打凉棚向下一望,二人却又不约而同地闭上的嘴巴。乖乖,但见满山遍野的突厥人,手里提着斧头和锯子,正在砍伐距离长城三百多步左右的大小树木。还有数不清的各族牧人、奴隶,在号角声的指挥下,沿着黄花豁子山谷两侧的斜坡,不停地堆放草袋。才半日多不见,昨天的战场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来的山谷不能再被称为山谷,左右两侧,各有一道狭长的平台被草袋裹着泥土堆积了起来。
“他们要做什么,难道要修鱼梁大道么?”河间郡守王琮看得稀罕,皱着眉头问道。他曾经听说过,昔日大隋官军攻打辽东城,为了尽可能多地投放士卒,修了一条可从城下直通城头的鱼梁大道。但辽东城坐落于平原之上,一条鱼梁大道数日可就。万里长城却位于燕山之颠,突厥奴隶干活的速度虽然快,从山下修条鱼梁大道致城头,恐怕也得修上年余。
“不是修鱼梁道。那战术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大隋伐辽东,李密打黎阳,都未曾成功过!”不忍听老郡守继续露怯,上官碧接过对方话头,低声分析。“这一段城墙虽然绵延百里,但适合进攻的点,只有几个曾经被山洪冲开的豁口。眼前的黄花豁子算一个,三里之外的麒麟谷算一个。西边”她用力向远方尘土飞扬处指了指,“葫芦涧那算另一个。如果不能拿下这三个豁口,即便从别处上了城墙,大军依旧需要爬山。人过山头容易,战马和粮草却未必爬得动!”
“上官将军说得对!突厥人大兴土木的,刚好是这三处!”负责招呼众豪杰的博陵军将领时德方走过来,低声肯定上官碧的判断。目光与谢映登的目光相接,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快速将脸转向了其他几位,“我们也认为,突厥人的主攻方向基本放在这三处。但保不准还会在其他地点寻找咱们的疏漏。这些人工搭建起来的土台距离都在强弩射程之外。所以一时半会儿很难判断他们要做什么?”
“那大将军呢?他怎么说?”上官碧冲着时德方微微一笑,然后低声探询。虽然与李旭只有一面之缘,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却在第一时间把李旭当成了这里的主心骨儿。
“将军在麒麟谷附近的烽火台上。骨托鲁的大纛也竖在那附近!”时德睿笑着回应,“那边情况与这里一样,大将军正在与人商讨如何应对!”
“嗯!”上官碧轻轻皱眉,凝神远眺。完全没考虑自己一颦一笑之间,吸引了多少目光过来。按照鲜卑人的风俗,那些目光无论带着什么心思,都算不上不敬。少女是一朵带刺的花,在原野中肆意开放,你可以远远地欣赏,但只有她喜欢的人才有资格靠近。
“昨天晚上,不知道她去英雄楼,得到什么结论?!”望着少女的如花笑颜,谢映登的心猛然跳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想。他记得上官碧等人去拜会了李建成,并且记得当晚上官碧所说的每一个字。如果她心目中的英雄是李建成?想到日后这个女子可能会因为自己而死,他的心不觉有些乱乱的,隐约带着一点点刺痛。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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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懊恼间,长城外的角声又响了起来。凄厉而悠长,就像雪天后从北方吹来的风,让人从鼻尖冷到骨髓深处。谢映登手扶城垛向远处望去,看到大队大队的突厥人潮水般让开一条通道,一大串骷髅,具体的说是一大串身体上挂着各种骷髅做饰物,长得如野猪般矮胖的男人在狼骑的膜拜下走到了刚刚搭建好的平台上。
这些人都赤裸着上身,胸口和肩膀上乱七八糟地画着或纹着各种图案,腰间用皮索系着各式各样的骨头。也许是牛羊的,也许是野兽的,随着人的脚步上下颤抖。每前进一步,骨头的主人便转过身来,向周围的人群嚷嚷几句。而人群瞬间就像进了水的沸油,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
“啊—嗷嗷—嗷嗷嗷!”为首的赤身男人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古怪的长号。霎那间,整个山谷开始沸腾。“啊—嗷嗷—嗷嗷嗷!”刚才还忙碌着的人,无论战士还是奴隶,全部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仰头,举臂,跟着骷髅们的节奏长嚎不止。
啊—嗷嗷—嗷嗷嗷!”带头嚎叫的男人年龄已经不小了,但中气却非常地足。一边晃动着手中由一块大骨头和两只铜铃铛组成的乐器吟唱,一边中了邪般前窜后跳。跟着他身边的其余几个手握各色骷髅乐器的男人也跳了起来,一边跳动,一边将油乎乎脏兮兮的长发摇摆不止,每个人身上所挂的骷髅饰物也跟着扬动,发出苍白碰撞声。随着碰撞的节律,他们自动形成了一个***,以某种独特的舞步在高台上往来循环。一时间,号角声,鼓声、铜铃声还有骨头与骨头的撞击摩擦声组合在一起,汇成股怪异而恐怖的音乐。听得人头皮发紧,毛孔发涩,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沾上了血,湿淋淋粘得难受。
谢映登知道敌人是在举起某种神秘的仪式,但这种仪式在他眼里看不出任何美感,只令人觉得恐慌。他回头四望,发现身边大多数豪杰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只有刘季真等少数来自塞上马贼,两眼呆呆的望着敌人的表演,目光居然带着几分羡慕。
“他们在祈求上苍保佑自己胜利!”刘季真性子虽然平素行事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发觉谢映登在审视自己,赶紧回过头来,低声向对方解释。“塞上各部落的习俗都差不多,我小时候,族人在出战前,也由萨满带着向长生天祈福。后来我们的部落被突厥人吞了,老萨满也战死了。长生天,长生天那些日子肯定喝酒喝过了头…….”
说到这儿,他自觉心里凄凉,张开双臂,冲着长城下大声嚷嚷,“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刘季真的亲信拔出腰刀,与自家首领一道向突厥人嚎叫示威。长城外的喧闹声太大,几个人的干扰根本无法影响对方的节奏。萨满们毫不介意外来噪杂,继续跳动,白花花的骷髅饰物在阳光下发出一团团诡秘的光芒。围在平台两侧,突厥人、奚人、室韦人,伯克、土屯、战士、奴隶,全部跟着举腿,顿足,呐喊,高歌,如醉如痴。
突然间,所有喧闹声噶然而止?“啊——!”刘季真嘶哑的喊声传了出去,在群山之间孤独地回荡。他用手擦了把脸,停止了无谓的抗议,喘了口气,讪讪向谢映登解释道:“出口恶气。***,要不是我们匈奴人自己不争气,草原上哪里轮到他们嚣张。贼老天,贼老天要是保佑他们,老天就是糊涂蛋!”
仿佛要与他作对。萨满们大声吩咐了几句。狼骑当中又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将数十头羊,九头白色的小牛,陆续牵了上来。
牛和羊不理解什么是神圣,一边抗争被屠杀的命运,一边发发出凄凉的哀鸣。围观的突厥人则发出哄堂大笑,七手八脚地给萨满们帮忙。很快,羊和牛都被固定了到预先竖好的木桩上。几个少年捧来尖刀,双手举到祭祀们的面前。领队的祭祀大声吟唱了几句,随即抓起把尖刀,快速在自己额头上画了一下。
其余几个祭祀见样学样,举刀自残。血,立刻淌满了他们的脸。好像为了让长城上的守军看到自己的勇敢般,祭祀们转过身来,对着长城呐喊示威。然后用自己的血将刀身涂红,缓步走到九头白色的小牛身侧。
“哞————”受惊的小牛发出绝望的哀嚎。“呜呜----呜呜呜————呜呜”早就等着这一刻的突厥人立刻吹响了号角。“嗷嗷————嗷嗷————嗷嗷!”祭台旁的将士们又开始大声吟唱,一边唱,一边用兵器割破自己的皮肤。
人血、牛血、羊血,殷红的血光晃得人头晕目眩。下一刻,杀戮成了主旋律,牛、羊全部倒在了祭祀们的刀下。早有手脚利落的战士用铜盆接下了牛血和羊血,一盆盆地摆在了祭坛中央。带队的祭祀们将铜盆举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低吟,一边用血染红了整座平台。
风,立刻将血腥气传到了长城上。纵使见惯了生死,谢映登等人依然被熏得隐隐作呕。中原军队在大战前偶尔也会向神明献牲,却从没弄得如此血腥过。偏偏对方以血腥残暴为荣耀,刚刚将祭台泼成红色,紧跟着又在血泊中引吭高歌。
“刘兄,他们唱得是什么?”谢映登憋得难受,喘息着向刘季真询问。
这回,马贼头刘季真没强调他自己的高贵血统,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小声解释道:“这是一首突厥人的战歌,好像已经存在了上百年。第一段强调的是自己的出身,兜舆山下,天狼与人类的孩子。吃狼奶长大,传承着祖先的勇敢…….”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停顿了一下,刘季真继续翻译,“弯刀是我们的牙齿,
战马是我们的翅膀,
阳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牧场,
苍狼的子孙
伸出手去拿
将男人的头砍下来
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
别理睬他们的哭泣与哀告
这都是长生天赐予我的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
身体里流淌着苍狼的血脉
长生天的宠儿
伸手去拿
将男人的头砍下来
将女人拖进帐篷
用他们的血来见证我的荣耀
这都是长生天赐予的恩典
我是天生的强者
我是天生的强者
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
催动战马
踏过高山和原野
在白骨和尸体上竖起我们的战旗
别听弱者的祈求与哭声
烈火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
歌声漫长而恢宏,经刘季真翻译后再传到长城上众人的耳朵里,却令人毛骨悚然。那不是简单的祭祀,那是苍狼子孙隐藏于内心深处的宏愿。谢映登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颤抖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寒冷。
他从士卒手中抢过一把战弓,搭箭上弦,试图给狂热祭祀们一点教训。却发现距离太远了,四百步,即便床子弩射过去,也会失去准头。“来人,给我擂鼓,将狼骑的声音压下去!”尽管不是自家军中,他依然不顾身份地大声喝令。正为自家士气担忧的时德方向亲卫们使了个眼色,鼓声立刻从城头上爆豆般响起。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仿佛挑衅一般,突厥人歌声根本不被鼓声所打断。山谷内外,几十万人一同唱着,如醉如痴。
“***,给我把床校准了!”时德方也有些急了,跺着脚怒喝。守城的将士闻令,立刻将床弩推到垛口处,弩尖微微下压,与远处的祭坛对成一条直线。
早已搭在弦上的弩箭却没有射出去。就在大伙忙碌的时候,突厥人又将几对少年男女推到了祭台上。隔得太远,长城上的守军分不清那些少年男人是中原人还是塞外人,诧异地张大嘴巴,眼睁睁看着意想不到的惨剧在面前发生。
“不是,我们匈奴人可没这个习惯。”刘季真心里发怵,迫不及待地向大伙解释。他一直以匈奴王的后裔自居,自认为血脉高贵。但这一刻,他却非常怕被同伴们当成城下那些家伙的同类。“我们匈奴人没这个习惯,我们…….”
没人听他的解释,所有守卫者的目光都盯着长城下的祭台。在众人的眼里,刘季真清晰地看到了火焰。
“别听弱者的祈求与哭声,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狼骑们载歌载舞,领舞的祭祀举起弯刀,利落地砍掉了男女祭品的脑袋。
嗷嗷----嗷嗷-----嗷嗷,群山之间,刹那被狼嚎声充满。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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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是人!狼嚎声中,谢映登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突厥人和中原人本质上有什么分别,老实说,在此之前长城上的守护者们大多都不是很清楚。即使他们见到过被狼骑袭击后废弃的村庄,但那都是在屠杀与劫掠发生之后,不会给人留下太刺激的印象。况且这个时候,中原内部也有很多流寇以残暴闻名,如喜欢将俘虏心肝挖出来的张金称和朱璨。
但无论张金称也好,朱璨也罢,他们的暴虐只是局限于个人,并且很多情况下杀人只是为了立威。而长城下的那些来犯者,具体的说是追随始必与骨托鲁兄弟南下的突厥人、奚人、室韦人等诸多蛮族,从上到下,却都秉着一种虔诚地心态将被征服者当做祭品杀死。在他们所有人眼里,被征服者不是同类,而是可随意宰杀的牛羊和牲畜。
他们不是同类。同类和同类之间,即便有杀戮,也不会进行得如此虔诚和自然。从没有过任何时刻,大伙如现在这样理解李旭坚守长城的理由。他不是执拗,也不是沽名钓誉。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万一放突厥人入关,将不仅仅是几家几姓的灾难,而是整个中原的彻底毁灭。
眼前一切突然像在做梦。祭祀大典什么时间结束的,谢映登无法确定了。敌人什么开始进攻的,谢映登也无法确定。他只记得自己今天的使命就是不让敌人登上城头,不管对方冲上来的是一个还是一群。其他目睹了整个祭典的人也差不多,当突厥人刚刚靠近城墙,他们立刻举起兵器从烽火台上冲向了临近的垛口。左司马时德方几次劝告客人们不必以身犯险,先由博陵军与河东军应付敌军的攻击,却没有肯听。大伙都被祭坛上的血腥气吹晕了头,或者大伙都被血腥的祭典唤醒了内心深处某些已经遗忘了东西。他们肩并着肩膀,举着钢刀长槊一阵乱砍乱捅,很快便将狼骑的第一波攻击打了下去。
“诸位将军请注意安全,来援的弟兄们不可群龙无首!”瞅准机会,时德方再次苦劝。突厥刚才在祭祀结束后只是进行了一次试探性进攻。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头,而任何一位援军将领的过早阵亡,都会极大地破坏守军的士气与团结。
“至少,老子不用死在祭坛上!”韩建纮抹了把脸上的血,很不给面子的回答。他的话几乎代表了众豪杰们的共同想法,无数人轰然以应。
“老子临死之前也会拉几个垫背的!”“想进长城,除非老子带来的人全死光了!”群雄们七嘴八舌附和着,借此掩盖内心深处的慌乱于不安。他们都自诩是手下结果过无数条性命的人,但今天,他们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杀戮的恐惧。
“狼骑据说有将近二十万,还有很多被骨托鲁骗来的其他部族武士。”时德方急得直挠头,“这仗不知道要打多少天呢。诸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留下来的弟兄们交给谁来带。骨托鲁的心腹嫡系还没上来,尔等与这些杂兵拼命,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一边说,他一边拼命地向自己的本家哥哥使眼色。李旭将协调后来几路援军的苦差交给了他,他可不希望因为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出了事,导致自己受到主将的责罚。几次示意之后,时德睿终于明白了弟弟的苦衷,哈哈大笑了几声,带头向大伙呼吁道:“德方说得也有道理。自古都是兵对兵,将对将,咱们要是跟一群探路的小卒子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是乐坏了骨托鲁那厮?给此地主人个面子!大伙先休息片刻,待李大将军下了令,再上前杀贼不迟!”
“时当家言之有理!”上官碧被祭台上的血腥气熏得脸色煞白,心思却远比其他人清醒。“既然大伙来了,就要统一号令才是。一味地乱打乱杀,反而会乱了自家阵脚!”
“那咱们就先到烽火台上观战。等李将军下了令再说!”众豪杰陆续恢复了理智,哑着嗓子回答道。
刚才大伙并非刻意扫时德方的颜面,而是敌军的举止实在太骇人,你甚至不能仅仅用残暴二字形容他们的作为。在那些部族武士和萨满眼里,用活人的鲜血献祭绝非残暴。那只是他们习惯和传统一部分。但无论是来自中原的时德睿,还是来自塞上的刘季真与上官碧,他们已经无法再接受这样的传统。
第二波进攻很快开始,这回,突厥人和他的仆从们换了个攻击方向。他们尽量远离守军安放了床弩的烽火台,沿着事先计划好的路线,成群结队地绕向山谷底部那段临时修补好的城墙和城墙上用巨木钉死的大门。一边跑,他们一边重复吟唱有关狼和猎物的赞歌,仿佛这样就可以无视城头上冰雹般打下来的羽箭。
守军在时德方的统一指挥下,开始了有秩序的羽箭压制。大批大批的进攻者在半路上倒地。有人被直接射透了胸口和脖颈,一箭夺命。有人则不幸被射中了大腿或者小腹,抱着伤口在草地上打滚。葱茏的草地很快便被人血染成了红色,湿滑无比。后继者却无视脚下的泥泞与身边的哀鸣,唱着歌,前仆后继。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死亡忽然变成了很甘美的事情,令狼骑和部族武士们一个个兴趣高昂,宛若在赶着上前赴宴。
“伸手去拿,去拿,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帐篷…….”他们用歌声宣布自己的到来,宣布自己的最高理想。
偶尔有人被城墙上投下的石块或者滚木砸中,歌声里边立刻夹杂上了长嚎。但整个歌声的节奏是不变的。几十人的临终哀鸣,压不住成千上万狂热者的高歌,反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和音,就像浑然天成的伴唱。
“伸出手去拿,去拿。啊——啊,将男人的头砍下来,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啊——啊,别理睬他们的哭泣与哀告。啊啊-啊啊—啊啊--这都是长生天赐予我的。我是天生的狩猎者,呜呜—嗷嗷嗷———”
踏着同伴的尸体与血迹,第一批疯狂的部族武士终于靠近了黄花豁子最底部的城门。那座城门和附近的城墙都是涿郡太守崔潜赶在去年上冻之前抢修出来的,无论高度和坚固程度都远不及附近的其他地段。攻破这段城墙和城门,大队的狼骑就可以沿着山谷向长城内渗透,比起与守护者逐个争夺城墙垛口和烽火台来,可谓事半功倍。
那是长城最薄弱的地段,突厥人能看出来,守军更是早有准备。很快,城墙后几座由巨木搭建起来的箭塔便做出了反应,四尺多长的破甲锥带着风声,一支接一支地从箭塔后射下来,每一支几乎都能放倒一名进攻者。城门上的垛口后也有人探出了身体,将巨大的钉拍成排地砸落。束缚于钉拍后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紧跟着是重物集中肉体的闷响。随后钉拍被守护者们迅速拉起来,瞅准时机后再迅速丢下。
防守方的招数花样百出,攻击方的手段却乏善可陈。除了不断向城头射箭之外,无论是狼骑还是追随狼骑前来劫掠的其他部族武士,好像都找不到更恰当的办法为城门附近的袍泽提供支持。而长城的高度和山野中的强风,又让仰射的羽箭十有八九无法命中目标。
随着时间的流逝,攻城者和守护者渐渐都开始麻木,他们不断地重复着先前的花样,不断地试图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山谷中的尸骸慢慢多了起来,木制的城门也迅速变成了暗红色。黄花豁子这一段城墙原来被山洪冲毁过,地势北高南低。阵亡者的血水缓缓汇聚成溪流,缓缓地沿着城门与地面的缝隙向城内流淌。
“照这样下去,骨托鲁三年也打不过长城!”站在烽火台上的豪杰们见城门处战斗激烈,兴奋得又跃跃欲试。
“那不见得,第一次他们四下攻击,第二次便集中到了城门附近!”谢映登眼神凝重,沉声反驳。
第一波攻击,骨托鲁付出了一千人左右的代价。第二波攻击发起时,狼骑便找到了重点进攻目标。
第三波攻击很快就会开始,先前试探中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为了给下一次进攻做铺垫。每一次,狼骑都会吸取前一次的教训,拿出更有效的进攻手段。而骨托鲁麾下有近四十万将士,照这种进步速度……
况且,希望南下抢掠的牧人何止四十万。谢映登清醒地记得刘季真说过,他们匈奴人本是草原的主人。匈奴人衰落了,比匈奴人更野蛮的突厥人才能崛起。
如果突厥人衰落了,草原上会不会崛起比突厥人还野蛮的民族?谢映登无法确定这一点,风声中,依稀回荡着劫掠者们的长歌。
“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万里长城外,苍狼的子孙唱着战歌,前仆后继。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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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波攻击足足坚持了一个半时辰,部族武士们又丢下了近两千具尸体,然后狼狈后撤。黄花豁子左右两侧的城墙几乎被人血染红,火焰般的颜色顺着山坡向远方延伸,越远越淡。在两侧山坡的顶端,红色全部消失了。那里的荒草依旧翠绿,在阳光下散发出勃勃生机。
生命和死亡紧紧相邻,你甚至分不清哪里是它们的界限。红色渐渐淡去的边缘,个别地方野草明显暗下去一圈,那是倒在冲击途中的部族武士。他们僵卧在野草与春花当中,身上先前的蛮恶与疯狂全部消失,熟睡般宁静。
如果长城脚下的野草有眼睛的话,它们会诧异发现,其实无论突厥人、奚人还是室韦人,他们的面孔看上去跟中原人差异并不像想象中般巨大。除了身材略壮,肤色略深,头上的发型略显怪异外,他们几乎就是北方中原人,甚至连写于眼角皱纹中的沧桑和生于手掌心上的老茧都一模一样。
但两种长相相近,生活中一样充满愁苦的人却无法共存于同一片天空之下。很快,第三波攻击开始了。这次,狼骑和他的仆从们没有立刻扑向城墙,而是站在三百步外,整齐地排好了一个密集方阵。前排的仆从武士高举的大盾,后排的突厥士卒挽着角弓,握着横刀、长矛。在层层横刀与长矛之间,还有数十辆安装了护厢和车轮的云梯,沿着由草袋与泥沙铺成的临时平台,缓缓向前。
“这回,他们要动真格的了!”时德睿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为了不给自己的族弟添乱,他尽量以身作则,站在远离战场核心的烽火台上袖手旁观。但战场上的狂热气氛却感染了他,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喊了个声嘶力竭。
“大将军说过,不怕骨托鲁一上来就拿出全身解数,怕的是暗地里藏着阴招!”两度交手均告胜利,使得时德方在说话时平添了几分自信。云梯、井籣、弩炮,入侵者所能祭出来的“法宝”都在大伙的预料之内,打了这么多年仗,弟兄们早就熟悉了相应的破解战术。
“大将军会亲自过来么?”时德睿有些替族弟担忧,压低了声音询问,“你手中可以调动多少人,要不要再请些援军过来?!”
“用不着。我手中还有一半弟兄在马道后休息。预备队里还有两个团弟兄随时可以前来支援。”时德方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非常骄傲地摇头,“我这边都是博陵子弟,不用大将军担心。我估计他此刻去了李建成那边,河东兵马人数虽然多,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说话间,敌军已经开始加速,高高低低的盾牌组成一道墙,急急地向黄花豁子附近平推。盾墙后,弓箭手一边走,一边将羽箭搭上了弓弦。
“嗖!”天空中的阳光猛然变暗,地面上也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云一般的羽箭,足足有上万支,呼啸着向长城附近砸了过来。已经风化的长城表面立刻冒起了黄色的烟雾,被山风一吹,高高地飘起来,挡住敌我双方的视线。
羽箭不停地落,远处的城垛口被箭尖打得啪啪作响。间或有淡金和暗紫色的火花跳起来,绚丽地绽放一下,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德睿有些心燥,不知道弟弟的麾下在这轮疯狂的攒射中受了多少损失。正准备偷偷溜下去探视一般,听见自己的宝贝弟弟笑着说道:“浪费材料,骨托鲁不心疼钱,随便他射。”说完,举起手中令旗挥舞了几下,身边的亲兵立刻将号角放在嘴边,低低吹将起来。
“远处有士卒以角声相回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而平和的角声从一个烽火台传向下一个烽火台,将时德方的命令传入附近每名弟兄的耳朵。“让他们射!”黄色的烟雾后,时德睿听见有人以嘲弄的声音重复。“啊—有钱人呐!”人群中紧跟着响起了一声河东腔,叹惋得如唱歌一般,勾出一片哄笑。
突厥人的确是在浪费羽箭。笑过之后,时德睿的心情也开始由紧张转向宁静。突厥弓箭手闹出的动静虽然大,射出的羽箭却有九成以上插在城墙上。剩下的一成羽箭中,多数被山风吹歪,连城墙的边都没蹭到。少数侥幸越过城垛口,却已经去势丧尽,被经验老到的士卒们用盾牌一挡,就乖乖地被弹落众人脚边。
他是如何判断出来的?欣喜之余,时德睿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诧。他曾经非常了解自己这个饱读诗书的族弟,记忆当中,此人背诵什么诗文,玩弄些上不得台面手段非常厉害,对于武艺、兵道却几乎一窍不通。胆量更是小得如兔子般,稍有风吹草动就恨不得缩起来。没想到在博陵军内混了几年,其不但指挥打仗有了一套,连胆气都炼到了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地步。
“吩咐弓箭手准备,前方七十步,集中打击黄花豁子两侧山坡。”仿佛知道族兄在羡慕地看着自己,时德方骄傲地举起了第二支令旗。他事先根本没有向城墙下看,即便看了,目光也很难穿透暗黄色的尘烟。但这个命令却下得及时而有效,当弓箭手们在号角声的指引下冲着某个方向攒射后,城墙下立刻响起了一连串痛苦的惨叫声。来自敌军的羽箭紧跟着稀落下去,烟尘骤然变淡,在两股烟尘交替的瞬间,时德睿看到这次反击的效果。突厥人的军阵在中央塌陷了一大块,得不到盾牌有效掩护的部族武士们互相推搡着,东躲西藏。
“放箭,前方七十步,重点照顾黄花豁子两侧山坡!”时德方继续重复自己的命令。长城上的弟兄再次发出齐射。射向城头的羽箭愈发稀落,很多部族弓箭手发觉自家攻击没有收到预定效果,干脆放弃了与守军对射,专心用弓背拨挡凌空而来的雕翎。
几座井籣被推进羽箭的射程内,站在井籣顶端刁斗里的突厥射手有目的地向城头施放冷箭。时德方组织床弩进行反击,只三次齐射,便让所有井籣变成了废物。一座攻城梯被勇敢的武士们推着靠近城墙,还没等梯子顶端的铁钩与城墙接触,垛口后的博陵士卒立刻站起身,用挠钩顺着城墙向山谷方奋力一钩。巨大的云梯失去平衡,轰然而倒。将准备爬城的武士砸翻一大片。
“火箭,烧了它!”时德方当机立断。冷静的声音伴着角声在长城上回荡。几名来自博陵军的神射手拉起长弓,将沾满了油的麻布绑在箭杆上,点燃后同时射向了倒地的云梯。火苗立刻从云梯上跳了起来,黑烟取代黄雾,熏得部族武士们大声地咳嗽。咳嗽声换不来同情,只能换来更多的箭矢。几个倒霉透顶的家伙歪在了燃烧的攻城梯旁,空气中充满了焦糊的味道。
“火箭,将井籣和云梯全部干掉!”时德方看到机会,决定尽一切努力扩大战果。突厥人生涩的攻城器械使用技术决定了他们的失败,片刻之间,三座井籣,两座还没来得及靠近城墙的攻城梯同时起火,正在努力爬向井籣顶部刁斗的突厥勇士们被烧得哇哇大叫,不顾一切从半空中跳下。井籣底下的士卒来不及躲避,和掉落者互相拥抱着摔做一团。
敌人的狼狈模样令守军的士气大受鼓舞,弟兄们纷纷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将更多的羽箭送进攻击者的队列。已经抵达长城脚下的盾牌手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跟着盾牌手后的部族武士们只能白白地接受防守方居高临下的打击。尽管事先受到了祭祀们的祝福,这种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战斗还是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再次看到一波羽箭造成的破坏后,有人果断选择了后撤。
失去了来自后方的支持,盾牌手也坚持不住,只好转过身,追随着袍泽的脚步逃走。守城的弟兄们则用箭瞄准他们的后心,将他们的灵魂一个接一个送回草原深处。转眼之间,声势颇为浩大的第三轮攻击便半途而费了。除了一地的尸体和攻城器械残骸,入侵者们什么也没有捞到。
“什么狼骑啊,骨托鲁咋呼了那么久,原来就这点本事!”观战的人群中,几个出身于马贼的豪杰再度得出结论。看到昔日把自己赶得走投无路的仇家一次次在长城下吃瘪,他们高兴得眉开眼笑。但很快,大伙就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了。非但博陵军将士没有附和他们,连最喜凑热闹的大当家刘季真都没过来搭腔。
怎么回事?马贼们走到烽火台边缘,诧异地向长城外观望。他们看到了刚才的战果,燃烧的云梯和歪倒的井籣,还有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羽箭射程之外,几名突厥伯克高举着钢刀,用杀戮的手段重新将自家队伍整合到一块儿。
更远的地方,曾经萨满们用来祭天的平台上,则竖起了两个庞然大物。由木头和铁棍搭建而成,上面用血画满了各种祭祀用的花纹,一左一右,正对着黄花豁子那段脆弱的城墙。
庞然大物附近,几名服色怪异的,胡须卷曲的西域人,正指挥着大群的奴隶们,不断地将怪物的支架加固,加固。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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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马贼们弄不清楚突厥人在弄什么古怪,连见多识广的谢映登、时德方等人一时也猜不透突厥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远处那两个庞然大物的外观形状与兵书上所描述的霹雳投石车极为相似。但霹雳投石车自从在三国时代问世以来,顶多能配上三四十斤的弹丸,最大射程不过百余步。在最初诞生时还能打敌人个措手不及,随着其在军中大规模使用,很多针对其的性防御措施也被总结了出来。火箭,油球,弩炮,这些都是投石车的天然克星。在床弩齐备,弓箭充足的坚城面前,投石车根本来不及发威。否则,当年数十万大隋精锐也不会对着辽东城的高墙徒呼奈何了!
与普通投石车不同,突厥人费劲气力做赶制出来的那两座家伙是放大版的。规模几乎是军中常见那种的四倍。投臂、发射斗的位置也略有差异,从城头向下看去,就像一名来自夸娥氏的壮汉斜担了条巨大的扁担。(注1)
围在投石车附近的西域人地位十分尊崇,不仅对干活的奴隶们连打带骂,连同围观的大小伯克们,稍微靠近些便会挨上其一记皮鞭。那些挨了打的突厥贵族们非但不生气,反而恭恭敬敬赔礼道歉。仿佛有了两座威力难以预测的霹雳投石车,他们就有了攻破长城的保障般。
“那些家伙应该是波斯人。前几年听购买丝绸的商人们说,西边极其遥远的地方,他们与柏占廷人在打仗!”马贼头刘季真不认识投石车,却对几个正在安装投石车的西域人多少有些了解。据他昔日从过往“受保护”商人口中探听到的消息,西域向西,自己的匈奴同族控制了极大一片疆土。而实力能与匈奴人抗衡的,就只有波斯人。前几年波斯王大展神威,与数十个国家同时开战。因为战乱频繁,许多前所未见的杀人利器也应运而生。
“是汉时那个波斯么?”谢映登皱着眉头追问。经历了三国、两晋和南北朝这段漫长时间的动荡年代,两汉典籍几乎遗失殆尽。中原人对外界了解也越来越少,前辈们探索出来的东西也濒临失传。也就是他这种富贵了数百年的世家子弟,勉强还有机会从家藏古卷上读到些有关西域以西的地理记述。像时德方出身普通的读书人,虽然号称饱学博闻,却连波斯和柏占庭这两个国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应该是!”刘季真迟疑着点头,不敢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长城下面先前已经有了突厥人、奚人、霫人、契丹人和室韦人,现在又加上一批波斯人。难道中原就比草原好那么多么?让这帮家伙连自己的老窝都舍得扔下?可古老的箴言分明说过,苍狼的子孙不可远离兜舆山。当年匈奴人就是因为不肯听从这个箴言,结果再也回不到祖先们留下的土地上。如今突厥人又在重复匈奴人的道路,仿佛几百年后,再次要经历同一个轮回。
“不过如果连波斯人都请能来为他效力,阿史那家的这些王八蛋还真肯下功夫!”一转眼,他的心情又开朗起来,指点着远方的波斯人嚷嚷道,“打败了这些王八蛋,咱们也算凭一隅之地击退了数十国联军。老子挟大胜余威追杀过去,定能在兜舆山下重新竖立起冒顿家族的牙帐!”
“刘兄倒是好志向!”众人交口夸赞道。还没等打完仗便先想到分赃,也就是刘季真这马贼头,别人谁也拿不出如此“豪情”。
“我是冒顿的嫡传子孙,呼韩邪大单于的后人,大草原的旧主!”刘季真翻了翻白眼,郑重地向大伙宣告。“那不是志向,那是我们匈奴人几百年来的祖训。这里不过是客栈,兜舆山下,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嗯,冒顿的嫡传子孙是不是?刘兄昨天强调过了。”“突,突利可汗,我们记得你的名号!”“嗯,届时,我等定为刘兄壮行!”众人微笑,七嘴八舌地回应。先前看到敌军人多势众,又有利器助阵,大伙的心里还有些紧张。被刘季真来来回回一搅和,紧张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谢映登心里有事,眼珠悄悄地转了转,笑着拍了拍刘季真的肩膀,半真半假的问道:“若是刘兄将来得偿所愿,会和突厥人一样领兵南下么?”
“当然不会!”刘季真非常爽利的回答。“我不跟你们说过了么,兜舆山才是我们的家!你们中原有什么好?马长不高,人说话也绕来绕去,总得让人琢…….”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嘿嘿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如果你们中原人还不争气,也说不定哪天我的儿孙们会过来打些秋风。不是我们冒顿的子孙不仗义,是你们自己没本事!”
“你***,老子现在就将你扔下去,绝了后患!”时德睿抡起斗笠大的拳头,冲着刘季真的肩膀猛捶。刘季真一边躲闪,一边笑闹着辩解道:“反正你们自己不争气,肯定要被人抢。与其被别人抢了,不如便宜了我的孩子。说不定他们心一软……”
众人哈哈大笑,都明白刘季真不过是在过嘴瘾。眼下塞外草原上,从索头水向西一直到大漠的尽头,都是突厥人的地盘。狼子狼孙足有数百万众。而像边塞各地刘季真这种连匈奴话都不会说的二半吊子匈奴人,全加起来也凑不起一万的数量。凭着一万不到的族人想从数百万寇仇手里夺回兜舆山,重现匈奴王的辉煌,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的儿子会站在长城上等你的儿子!”笑闹够了,谢映登走上前,将刘季真与时德睿两人分开,低声保证。
“那得看咱们有没有命过了眼前这一关。能不能留下儿子!”刘季真也收起笑容,幽幽地道。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谓夺回兜舆山,重建匈奴人牙帐不过是个梦。自从当年天可汗刘渊带领大伙南下后,匈奴人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匈奴人。他们抢了汉人的土地,抢了汉子的城市,占据了汉人宅院,然后,他们彻底迷失了自己。
“差不多了,大伙小心!”没等刘季真的叹息声落下,一直盯着敌军动向的时德方突然大声提醒。众人吃了一惊,赶紧将注意力收回来,重新集中于长城下。只见几名波斯人指手画脚地说了几句,投石车巨大的手臂轰然落下,然后发出一阵吱吱嘎嘎噪音,慢慢拱起,拱起……
“弩炮,弩炮准备,瞄准了底下那两个大家伙。射翻它。”时德方的声音骤然紧张了起来,声嘶力竭地下令。
数十道乌光立刻从城墙各处飞起,带着风声直扑目标。“不可能射得中!”有经验的豪杰们同时叹息。事实正如他们所料,剧烈的山风在途中便将弩箭吹偏离的方向,大半射空,仅有的一两支命中,却好像给投石车挠痒痒般,根本没起到任何效果。
“呼!”仿佛被凌空而来的弩箭激怒,投石车弯曲的手臂骤然弹直。山风声立刻被另一种凄厉的尖啸所取代,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一块足有车轮大小石头飞了起来,直扑长城。
“呯!”地动山摇。巨石在离城墙二十步左右的地方落下,没有命中,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脚下的颤动。几名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阵仗的年青马贼立刻变得脸上煞白,守城的河东与博陵军将士虽然军容齐整,也忍不住回头看镇守此处的主将时德方,期待着他能找到一个稳妥的应对之策。
血染的祭台上,几名波斯人不慌不忙,指挥着奴隶们慢吞吞地调整投石臂的支撑位置,调节投石车上一些关键部件以及配重的沙土袋子,仿佛早已胜券在握。趁着这个机会,时德方命人给弩车重新装上巨箭,在箭杆前方包上油布,点燃后继续向投石车攒射。反击的收效微乎其微,包裹在投石车支架外的兽皮有效地阻止了弩箭的破坏。围绕在投石车附近的突厥人则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用事先准备好的沙包扑灭烈火。
“呼!——呯!”伴随着单调声音,第二块巨石凌空飞来,越过黄花豁子正上方的城墙垛口,落入了长城背后。长城后紧跟着响起一阵惊恐地喊叫。在那里待命的弟兄们近距离目睹了巨石的破坏力。有棵水桶粗细的老树被直接命中,筋断骨折,白花花的木屑飞得到处都是。被树干阻挡下来的石块滚出足足有二十步,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迹。
“恐怕不下一百斤!”城墙上,刘季真等人忧心忡忡地做出判断。第一颗石弹距离众人不算远,明眼人从其大小和形状上,便能推算出其大致重量。这样大的石块如果从半空中落下来打中人的身体,即便再强壮的汉子也会被砸成肉酱。而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墙为临时补建,远不及其他地段结实,敌人瞄准薄弱处没日没夜地砸下来,肯定能将城墙砸出新的缺口。
正惶惶不安间,第三块巨石又至。这回贴着城墙飞过,带起了一片烟尘。紧跟着,第四块,第五块石头先后飞来,速度不快,准头也不大好,但其一击之威,的确当得起了“霹雳”两个字。
第六块石头正中城墙,将城墙表面打得碎石乱飞。驻守于石块落点正上方的几名河东士卒肝胆俱咧,惨叫一声,转头就跑。带队的将军雷永吉毫不客气地执行了军法。血光重新唤醒了士卒们的勇气,众将士趴在垛口后,不再四下跑动,握兵器的手却开始不停地颤抖。
一炷香时间内,突厥人投出了十二颗弹丸。时德方还了对方四轮弩箭。攻守双方均没什么建树,但观战的豪杰们却明白,如果大伙还想不出应对之策的话,三日之内,长城必破。不仅仅是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墙会被突厥人砸毁,像这样一味被动挨打,弟兄们的士气也必将一落千丈。
“呼-----呯!”
“呼——呯!”当第二轮石弹落下来后,长城开始流血。三名躲闪不及士卒连同他们面前的城垛一并被巨石砸中,哼都没哼出一声便粉身碎骨。血顺着城墙汩汩地流下来,耀眼夺目。马道上立刻跑过来另外三名士卒,合力将巨石向城墙外缘推开,挪走袍泽们残破不全的遗体。然后握紧手中兵器,身体颤抖着,却毫不迟疑地蹲在了袍泽们流下来的血泊中。
“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响起,狼骑开始了第三波强攻。在投石车的掩护下,他们的步伐缓慢而从容。云梯、井籣、冲车、龟盾,花样百出的攻城器械一个个被仆从们推上前,伴着狼骑的脚步一道向长城迫近。流血的长城开始颤抖,黄花豁子底部的城门也摇摇欲坠。但城上的防守者却慢慢安静下来,将手中的羽箭搭上弓弦,对准长城下越来越近的面孔。
“放!”将领们大声喝令。羽箭瞬间遮断日光。风啸声伴着阴影落在了突厥人的头上,将整齐的军阵砸出数个缺口。一团团血雾在阳光下升起,缓缓地弥漫了整个山谷。淡粉色雾气中,突厥人推开同伴的尸体,高举着盾牌继续前进。仿佛刚才毁灭性的攒射根本没发生过,或者他们根本不畏惧死亡。
“呼-----呯!”
“呼——呯!”单调的投石声继续,不停地夺走守卫者的生命。碎石、土块和羽箭在空中交错飞舞。黄花豁子附近的城垛一个接一个倒塌下去,殷红的人血转眼汇聚成河。当巨石溅起的尘烟稍稍消散,又一排中原士卒沿着马道冲上城头,蹲在同伴的遗体旁,稳稳地端起步弓。
数点流星拖着长长的烈焰之尾飞入突厥人队列,将正在缓缓前进的井籣变成一个巨大的火把。推动井籣的部族武士惨叫一声,四散奔逃。惨叫声中,井籣轰然而倒,砸起无数耀眼的火球。浓烟背后,各部武士在萨满们的歌声中重新集结,兴高采烈地拢,兴高采烈地分散成组,跟在突厥精锐身后,推动另一辆攻城车。
云梯搭上了城头,投石车终于停止了对城墙的蹂躏。单调的石块落地声瞬间被喊杀声所取代。敌我双方士卒围着云梯顶端混战成一团。槊刃,马刀在绚丽的阳光下不时画出一道道耀眼闪电,闪电落处,血雾升腾。看不清楚谁砍倒了谁,看不清楚谁刺中了谁。茫茫红雾中,不断有人从战团中倒下去,从云梯上掉下去,彼此拉扯着一道跳下长城。
一处城垛被突厥人抢下。顺着这个突破口,狼骑咬着横刀蜂拥而上。数十名博陵士卒立刻从临近处涌了过去,长槊挥舞,将率先登上城头者全部捅成了子。没等大伙为短暂的胜利发出欢呼,临近城墙的一座井籣上,冷箭雨点般射下,将猝不及防的博陵士卒射成了刺猬。
城头的床子弩又开始发威,巨大的火球从弩车上腾起来,直扑井籣。木制的井籣上腾起浓烟,刁斗中的弓箭手仓皇下逃。长城的守卫者们弯弓搭箭,将近在咫尺的敌人像射靶子一样射杀。另一个井籣上的弓箭手转过身来,趁着弩车装填的瞬间与守军开始对射,几名来不及举起盾牌的博陵士卒晃了晃,软软倒下。更多的河东士卒冲上来,从尸体旁捡起弓箭,奋起还击。他们很快也倒下了,身体上插满了黑色的雕翎。又有新一批长城守卫者冲上前,举起染血的步弓。
这一轮,突厥人才展现了真正的实力。先前两次消耗巨大的进攻,不过是为了对守军进行试探而已。通往黄花豁子底部城墙的窄窄山谷中,一时间聚集了不下两万人。还有更多的狼骑与部族武士们在远方的丘陵上列队,随时准备投入战场。
守军居高临下,让突厥人每靠近长城一步,都要付出数十条生命为代价。与此同时,他们也伤亡惨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头上的尸体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有室韦人的,有河东军的,有博陵军的,一个挨着一个,让人无法也无暇将他们分开。来自中原的血和来自塞外的血淌在一处,居然是一样的鲜红,一样的耀眼。汇集到河的血流转眼间染红了整段城墙,将城上城下双方士卒的眼里的世界染成通红一片。
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长城在流血,山川也在流血,浓烟滚滚,烈焰升腾,仿佛地狱突然冒了出来,转瞬占领了人间。但长城上方,来自有杆长槊却傲然挺立着,明晃晃的槊锋直刺苍穹。
注1:投石车最早出现的记录在汉末。相传为曹操发明。但隋唐期间,却很少见起发挥威力的记录。宋元交替时,蒙古人在阿拉伯人的帮助下重新改进了投石车。射程、威力都有了极大提高。有资料记载其可将重逾五百斤的石头射出一里。本书为小说家杜撰,威力射程不如蒙古人的投石车,比三国时的投石车远甚。
注2:夸娥氏,中国传说中的巨人族,逐日的夸父便为其中一员。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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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一点点变强,变烈,长槊的影子从丈余变成了短短的数寸。厮杀声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弱,无数壮年男子前仆后继,使天地间的血色愈发鲜艳。
仗打到这种地步,敌我双方将士都杀红了眼。防御者踩在同伴的遗体上死战不退,狼骑也如闻到蜂蜜味道的蚂蚁般,剥掉一层又爬上来一层。谢映登、刘季真等远道而来的豪杰起初还能尊重守将的命令,站在临近黄花豁子的一处烽火台上观战。没过多久便被惨烈的战斗烧得血脉贲张,抓起各自的兵器冲到了第一线。他们这些人身手矫健,投入战斗后,立刻将突厥人的攻势压了下去。但部族武士刚刚离开城头,车轮大的石块便接二连三地砸了过来。有些石块没等到达目的地便于中途坠落,将长城脚下的狼骑砸得血肉横飞,指挥着投石车的波斯人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般,平平淡淡地调整射程,将下一轮石弹再度发射到半空中。
每轮巨石只有两块,却令守军防不胜防。时德方想尽各种手段,试图用床子弩将远处的投石车破坏掉。但呼啸的山风却总是令弩箭失去准头。突厥人见投石车攻击见效,也愈发乖觉起来,派了几百仆从举着大盾团团围在其周围,宁可仆从们被高速飞来的弩箭活活射成肉串,也不肯让投石车受到半点损害。
“***,还叫不叫人活了!”刘季真在城头上躲得郁闷,拄着血淋淋的长槊嘟囔。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带着风声飞来,直接将其面前的城垛击飞了出去。两旁的护卫舍命扑上,将刘大可汗压于身底。片刻尘烟落尽,刘季真从泥浆中爬起,抹了把脸上的血块,指着城下破口大骂。
转眼又一块巨石砸来,他就地一骨碌,远远地滚了开去。口中污言秽语不绝,气焰却被打丢了八分,整个人看上去都颓丧起来。
韩建纮在江湖上打滚多年,早有一些用兵心得。见到这种情况,赶紧跑到时德睿的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道:“怕是得主动杀出去,将那投石车毁了。再这样砸几下,弟兄们的士气就被砸光了!”
时德睿何尝不知道一味地消极防御不是个办法。但自家弟兄都奉命在营里休息,一时半会儿叫不过来。想提醒胞弟时德方下令主动出击,又怕建议不当,反而乱了守军阵脚。正迟疑间,又听见谢映登低声叫道:“出不得。那些突厥人还留着后手。你看着山谷里还有两侧的山坡上,狼骑聚了不下万人。主动出击,即便能毁了投石车,也难活着杀回来!”
“那也不能在这干挨砸!”韩建纮憋得七窍生烟,心里好后悔没带自家弟兄前来观战。眼下四周除了河东兵就是博陵兵,他自己想豁出去与敌人拼命,其他人也未必肯追随。
好不容易盼到投石车休息,狼骑又蜂拥着爬上城墙。黄花豁子这段长城是临时赶工建成的,本来就不甚齐整。被投石车三番五次地招呼,表面早已变得凹凸不平。部族武士们则充分利用了那些凹凸点,竖起云梯,推动龟盾,争先恐后,不死不休。
众豪杰丢掉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举刀迎战。双方又是一场硬碰硬,数十名率先登上城头的狼骑尽数被剁翻,豪杰们自己的亲信也倒下了十余个。得到喘息的弓箭手们拉开角弓,瞄准云梯附近的武士攒射,力气大的士卒举起滚木礌石,雨点般地下砸,在城墙下残缺不全的尸体当中添上新的碎肉。
有名武士刚刚探出半个身体,被刘季真干净利落地扫掉了脑袋。喷着血的脖颈盘旋下坠。一根狼牙快速从血瀑中探出来,直刺刘季真胸口。刘季真跟跄着后退,避开狼牙棒的尖齿。没等狼牙棒的主人翻上城墙,他又合身扑了上去,一刀砍中了对方肩膀。
云梯上的其他武士抛出套马索,缠上刘季真的大腿。一边用力拉紧,一边借着刘季真挣脱的力量登上城墙。上官碧跑过来帮忙,挥刀割断套马索。刚刚站稳的武士失去了助力,身体向后歪斜,两腿交错着在城墙边缘打转儿。女马贼毫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然后拧身挥刀,隔开斜向刺来的钢叉。
“啊!”持索武士惨叫着跌落。钢叉的主人心里打了个突,手上力道稍软。上官碧侧身跨步,将钢叉引偏,紧跟着提膝盖抬腿,一记膝锤,重重地顶在对方胯下。持叉武士没想到眼前的女人看似弱不禁风,手段却如此狠辣,躲避不及,疼得厉声长嚎。缓过气来的刘季真冲到他身边,狠狠地一刀剁下,彻底解决了他的痛苦。
两个马贼头相视而笑,并肩扑向新的敌人。手起刀落,在城头清理出一片空间。几名刚刚从马道上赶来支援的河东士卒看到空隙,举着挠钩沿城墙拉扯,三下两下,将一座攻城梯连同梯子上的敌人一并扯翻于地。
“快躲,小心突厥人向这里扔石头!”刘季真挨砸挨出了经验,发觉城墙上的敌军开始变稀少,立刻向弟兄们出言提醒。掀翻了云梯的河东士卒闻言赶紧后退,避开城墙外沿,以免让控制投石车的波斯人得到机会。
这次,令人闻声色变的石块却迟迟没有落下来。相反,城墙下响起了一阵激越的战鼓声。众豪杰与守军合力杀光眼前剩余的狼骑,俯身下望。只见狭长的山谷中不知何时多了数百铁甲壮士,挥舞着陌刀将城墙附近的敌军像割麦子一样割翻。
气焰正盛的部族武士受到迎头重击,一时间做不出任何调整。顺着打开的城门,更多的铁甲壮士鱼贯杀了出去,压得狼骑节节后退。
这伙人都是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个个以一当十。由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率领着,片刻之间便在狼骑中硬切出一道缝隙来。山谷中的狼骑再顾不上攻城,左右齐向中间压,试图将出击的守军分割包围,趁机夺取城门。陌刀甲士们却连绵不绝,队伍被冲断后很快又连接上,如一条雪地上的溪流般,从城门一直连续到阵前,顺着固定的方向继续前进。
投石车、羽箭、床弩,攻守双方的远程武器再次失去作用。谁也不敢胡乱发射,以免射不中目标,反而帮了敌人的大忙。山谷中的部族武士虽然人数众多,能和重装甲士们相接触的却只有几百个。而这几百个幸运者,却远非重装甲士的对手。往往一个照面就被砍翻,连人带兵器一并做了甲士们的垫脚布。
踏着狼骑的尸体,重装甲士缓缓向前推进。无论哪个试图阻挡,都被雪亮的陌刀砍成数段。不仅突厥人和他的仆从们被杀得晕头转向,即便是城墙上观战的豪杰们也从没见过如此凶悍的打法,一个个惊得合不拢嘴巴。半晌,才有人愕然地追问道:“那是谁,谁带人杀出去了?”
“去年第一个登上京师城墙者!”几名来自河东的将领傲然回答。不用直接说出名姓,提起率先攻入长安的战绩,大伙便知道此子是谁。乱世中武将最容易扬名,但在层出不穷的将星中,若论勇悍,河东雷永吉甘居第二,无人敢吹嘘说自己是第一。
“好汉子!”无论先前服气不服气,众豪杰此时都不得不佩服雷永吉的勇猛。只见他双手挥舞着一杆丈许长的陌刀,带队冲杀,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将。突厥人数次试图结起阵来,挡住他的锋芒。往往弹指的功夫都无法坚持住,防线便被他冲得四分五裂。
挡在投石车前的奴隶们吓呆了,丢下手中盾牌,四散奔逃。周围督战的突厥士卒接连砍翻数名奴隶,却根本无法阻拦众人的脚步。眼看着中原甲士就要靠近投石车,组织进攻的突厥将领大急,吹响号角,将正在攻城的以及山坡上观战的狼骑全部调了回来。层层叠叠挡在甲士队伍前,双方在狭窄的山谷中激战,每前进或者后退一步都要付出无数条生命。
“向前,向前!”出击的甲士之中有人高呼。无数弟兄昂首响应。虽然人数不及对方十分之一,气势确如下山猛虎,咆哮冲杀,杀得敌军心惊胆战。转瞬之间,两道仓促组织的防线又被大伙冲开,雷永吉双脚所踏之处,已经接近了祭台边缘。指挥作战的突厥将领无奈,只好带着自己的亲兵迎了上来。山谷两翼的狼骑也发了疯,一波接一波,舍命向甲士们的队列猛扑。
狼骑毕竟人多,僵持了片刻后,逐渐挽回了劣势。两侧山坡上的武士奋力前挤,数度涌到了城门附近,又数度被守军砍了回去。众豪杰猜出了雷永吉的想法,赶紧冲到城门旁给他助威。敌我双方贴着城墙跟又一阵乱杀,直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关键时刻,四野里响起一片悠长凄厉的角声,凄厉苍凉宛若鬼哭。山谷里的部族武士们闻听此音,个个如喝了药般,舍生忘死。伴着角声,有杆绘着金色狼头的大纛旗挑了起来,五匹毛驴大的白狼跃入人群,冲着中原甲士们张开血盆大口。
“长生天保佑大汗!”领军的伯克振臂欢呼。
“大汗!大汗!大汗!”数万部族武士齐声呐喊。
“当苍狼重现世间,地面上长出红色的野草!喝狼奶长大孩子们,可曾记得你祖先的荣耀…”先前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的萨满们又钻了出来,一边摇着骨铃,一边以古怪的语调吟唱。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骏马是我们的翅膀……”部族武士们痴迷地吟唱着,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疼痛。
山谷里的形势对出击者越来越不利,雷永吉等人与投石车之间只剩下的三、五步距离,可就是这数步之遥,却如天堑般,大伙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猛将军手中的陌刀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脚下的包铁战靴也越来越沉,身后的弟兄们相继倒下,渐渐地,出击的队伍也裂成了数段,彼此不能相接。“杀!”他怒喝着挥刀,将靠近自己的两名敌人劈成四段,然后回头看了看,扯开嗓子命令:“关城门——”
“关城门———!”陷入敌群中的重装甲士们机械地重复。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命令对大伙来说意味着什么。喊罢,他们不再回头,不再管两侧蜂拥而来的敌人,大步向前。
一名小伯克挡在了雷永吉面前,弯刀力劈。雷永吉连躲避的动作都没做,手中陌刀对着敌人的脑门砍去。小伯克没想到自己遇见了一个不怕死的,气得大声咆哮,将砍到半途的弯刀撤回来,挡在自己身前。雷永吉狞笑着加力,锯齿般的刀锋砸飞了小伯克的兵器,砸扁小伯克的头盔,将小伯克的脑袋硬生生砸进了铠甲中。
还有两步。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踏过对方的尸体,陌刀横扫。两名突厥武士被刀锋扫中,身体凹进去数寸。雷永吉奋力前推,以两名垂死的突厥武士为盾牌,推得其他武士连连后退。
他身边的护卫狂奔向前,借着自家主将劈开的血路扑到山谷左侧的攻城车旁。举起陌刀,力劈华山。白花花的木渣四下纷飞,投石车被砍得吱吱咯咯乱响。周围的突厥武士和奴隶仆从叫嚷着围拢过来,试图将陌刀甲士逼开。更多的长城守御者奋不顾身冲上,将突厥武士与仆从们挡在***外。
“呯!”“呯!”砍砸声沉闷得令人窒息。刹那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处,带着期盼、恼怒或者憎恨,看着雷永吉与他的弟兄们将投石车一点点肢解。远处的狼骑们无法靠前,将手中兵器乱纷纷丢向投石车附近。长城守御者们一边阻挡武士的进攻,一边拨打从天而降的兵器,浑身浴血,两腿却坚若磐石。
左侧的投石车接连遭受了二十几下劈砍,终于支撑不住,轰然而倒。狼骑、仆从、围在投石车附近掩护同伴的中原壮士们全部被砸在了碎裂的木架之下。幸存的壮士们哈哈大笑,抹去脸上的血迹,转身再奔右侧投石车。
突厥武士们无力也无胆阻拦,节节后退。他们号称是苍狼的子孙,自幼以胆大凶悍为荣。今天,他们却看到了比自己还胆大,还凶悍者。投石车高逾丈半,支架底部的长度与宽度也超过了九尺。左侧那辆投石车倒下后,砍砸它的人几乎无一幸免。而来自中原的壮士们却对危险视而不见,笑着上前,笑着厮杀,笑着迎接下一波死亡。
这是一群疯子。狼骑们绝望地得出结论。只有疯子才会这样,把血当酒,把死亡当成一场盛宴。他们不愿也不想与疯子拼命,倒退着避开对方的锋芒。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接近第二辆投石车,高高地举起锯齿嶙峋的陌刀。
“当苍狼重现世间,地面上将长出红色的野草!喝狼奶长大孩子们,可曾记得你祖先的荣耀…”萨满们的声音再度响起,就像魔鬼在地狱中召唤自己的同伴。几道白光迅速从狼骑头顶飞过,咆哮着扑向铁甲壮士。雷永吉挥刀阻挡,刀锋却劈了个空,他惊诧地侧头,看到一张血盆大口向自己的脖颈咬来。
五头白色巨狼,在萨满们的驱使下扑入了人群。雷永吉躲开了第一只巨狼的扑击,用战靴踢翻了第二只。第三只巨狼试图咬住他的横刀,被他用刀刃逼退。掉过已经不再锋利的刀头,他准备用尖锐的刀纂刺死扑过来的下一头巨狼。后腰间却突然一麻,半截带血的利刃从胸前露了出来。
“苍狼的子孙,你们还等什么?”尼度设阿史那耶玄狞笑着命令。从雷永吉后腰上拔出铁矛,他骄傲地前指,将染血的矛尖指向了投石车附近的十几名中原壮士。
五头白狼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厉声长嚎。“嗷——嗷—嗷!”伴着嚎叫声,一滴滴人血顺着它们的尖牙滴落。“嗷—嗷——嗷嗷!”突厥将士与巨狼同时厉声长嚎,挥动兵器,扑向曾经吓得他们不敢上前接战的长城守卫者。
六名长城守卫者背靠着投石车,围成了一个小***。他们相互配合,掩护身后的同伴们继续劈砍投石车支架。四下里扑上来的“狼群”犹如海浪,他们却如礁石般将海浪撞碎,撞飞一团团血色浪花。
“呯”“呯!”“呯!”群狼环伺之下,砍砸的节律有条不紊。巨大的投石车开始摇晃,倾斜,捆绑横梁的皮索与支架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五匹巨狼惊恐万状,晃着尾巴逃开。狼骑们也唯恐再次遭受池鱼之殃,乱纷纷后退。
浑身是血的长城守卫们笑着放下陌刀,用刀柄支撑住身体。这一刻,他们眼中满是轻蔑。一名还有力气走动的长城守护者趔趄着挪到雷永吉将军的遗体旁,将其拖向摇摇欲垮的投石车,距离他最近的突厥武士明明只要伸出兵器便可将其留下,却惊恐地向后退了半步,不敢做任何阻拦。
“轰!”投石车倒地,烟尘腾空,遮断所有人的视线。
“风萧萧兮易水寒!”当烟尘落下后,山谷中依稀响起一声吟唱。无悲,无惧,只有凛冽的决然。
什么意思,狼骑们听不懂,这首仅有两句,却传唱千年的中原古韵,他们永远不会懂。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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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逆向反攻的博陵士卒让狼骑一下子乱了阵脚。武士们当中不乏身经百战之辈,但似博陵军这般在交战时随意变阵,随意改变行进方向的对手,却是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眼睁睁地看着数十杆长槊迎面刺来,纵使最勇敢的武士也心里发虚。他们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无法做出博陵军这般整齐的配合。个别低级将领大着胆子组织人手结伴防御,一丈八尺长的步槊交替着刺过来,片刻之间便将顽抗者刺得浑身是窟窿。一些亡命之徒拼死挤进槊阵的空隙,试图与长城守护者贴身肉搏,没等他们靠近目标,后排的步槊快速递上前,将这些亡命徒的身体捅出无数血窟窿,然后干净利落地将冒着血的尸体甩出阵外。
“尼度设死了!”“图例伯克战没!”“乞儿豁土屯被人一箭射瞎!”随着山谷中冒血的尸体增加,坏消息不胫而走。有些机灵的狼骑和仆从武士见势不好,又听同伴嚷嚷说骨托鲁麾下爱将已经被阵斩,偷偷扭转身形,脚步一点点向山谷外挪动。
狭长的山谷,一时间哪里挪得出去。谷外还不断有狼骑挤进来,试图依仗自己一方人多取胜。怀着两种不同心思的士卒往一块一挤,本来就混乱不堪的队形愈发混乱。想攻的攻不上去,想逃的逃不出来,乱糟糟挤成一锅粥,光自相践踏便制造了无数伤者。
不甘心的阿史那骨托鲁知道博陵军强悍,却没料到对手强悍到如此地步。在远处看得两眼冒火,怒吼着地挥舞着令旗,督促后排的将士们转身与李旭拼命。他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真的,狼骑纵横塞外多年,几曾遇到过这种情况。自己一方的人数明明是敌军的数十倍,姓李的身边明明只有几千人,连密集阵列都排不起,凭什么转守为攻,凭什么杀得草原勇士六军辟易。
如果骨托鲁能不考虑敌我双方的人数对比,冷静下来想一想,他很可能会找到答案。周围的狼骑的确人多势众,平地作战,甭说李旭只带了区区两千博陵士卒,即便是李旭身边的弟兄再多上数倍,也难逃被狼骑一拥而上踏成肉酱的命运。可这里不是平地,而是山区,狼骑不是骑在马上而是步下接战,他们娴熟的控制战马技巧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挥舞着所向披靡的马刀遇到一长八尺长的步槊,没等凑不到对手近前身上便要多几个透明窟窿。而博陵士卒平素日日训练的便是长槊、陌刀步阵的分列合击之术,碰上对步下列阵一窍不通的突厥人,刚好以自己之长击敌方之短。再加上山谷狭长,攻守双方无论人数多寡,接触的面都非常有限等因素。突厥人要是能突破博陵军阵,那才真叫奇怪!
如果此刻有人能站在云端向下看,他会发现一个非常怪异的情景。狭长的山谷内,不到两千之众的博陵军,居然推得万余狼骑和部族武士不断后退。督战的突厥伯克连连杀人立威,却丝毫止不住颓势。片刻之后,连督战者本人也被溃卒所携裹,跟跟跄跄向山谷外“转进!”
突然逆转的攻守之势非但令狼骑们始料不及,连被博陵军救出来的时德睿、刘季真等人也看得两眼发直,脑门发木。先前雷永吉和他麾下的那伙死士已经超越了这些人心中对精锐的定义。而此刻出击的博陵军,更不能只用“精锐”二字来形容。
正所谓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时德睿等江湖豪杰也号称是知兵者,木然跟在军阵后走了几十步,便发现了其中关翘。单论士卒的块头和身高,博陵精锐远不及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的狼骑,更无法与雷永吉先前所带的河东甲士相提并论。但这伙配合之娴熟,杀法之狠辣,根本不是常人能及。时德睿不止一次看见部族武士冲入军阵,试图选第三排的某个身材相对矮小的博陵兵卒为突破点。而那名小卒却不躲闪也不格挡,只顾踏着鼓点,挺槊向前。他两侧的陌刀和长槊却如同心有灵犀般招呼过来,将不知死活的武士们逐个搅杀于军阵当中。
两千余人参照鼓点缓缓前推,速度很慢,却极少出现停滞。弟兄们手中的步槊长约一长八尺,槊锋三尺,槊杆为硬木切削而成。槊杆与槊锋相接之处,还有二尺余长的铁护套。光是这槊锋与护套的长度,已经超过了狼骑手中兵器的极限。遇到一个敢于拦路的敌人,头三排弟兄相继出槊前刺。遇到两个敢于拦路的敌人,头三排弟兄依旧相继出槊。遇到三个,四个,甚至数十名敌人,头三排的弟兄所用招数一模一样,依旧是简简单单地一记直刺。可就是这简简单单一招,却令狼骑与部族武士们防不胜防。相接触后只要不立刻逃命,转眼就会变成槊下之鬼。
比长槊更狠辣的兵器是陌刀。持刀者体型相对壮硕,夹杂在槊手之间,专门对付冲入阵中的漏网之鱼。跟着队伍后助战的江湖豪杰们粗略点了点,发现长槊与陌刀的比例大约为四个对一个。基本上是四名长槊手附近,必然有一名陌刀手相伴。而陌刀的刀刃长度超过了六尺,刀杆长度大抵与刀刃相等。陌刀手双臂将刀轮起来,军阵中立刻出现一道凌厉的闪电。兵来是一刀斜劈,将来也是一刀斜劈,端地是人挡砍人,鬼挡砍鬼,即便是佛陀转世来战,也砍他个有来无回。
这般整齐的军容天下哪里有第二家?与这种对手交战,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么?时德睿没打过投靠李建成的心思,所以除了惊诧、钦佩之外,还不会产生什么其他想法。韩建紘和几个刘季真麾下的马贼们心里却好似开了锅。他们昨天晚上刚在英雄楼里边跟李建成吃过酒,内心深处已经认定了这天下将来非河东李家莫属。可见了博陵军这凌厉的杀法,先前的认定又慢慢开始动摇,目光又开始反复在李建成和李旭二人之间游弋不定。
“嘶———”河东军老长史陈演寿手按城垛,不住地倒吸冷气。心中暗道:好在唐公慧眼识珠,早早地便施恩给了李氏子。否则真的与博陵军打起来,河东即便嬴了,也必将是元气大伤的结局。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暗暗羡慕李旭的好命。能有这样一支兵马做助臂,李氏子又有何处去不得。随便哪家诸侯看到他,恐怕也要虚出麾下最高位置来待之。
也不怪老长史心里愤愤不平。放眼天下,除了幽州的虎贲铁骑之外,的确再找不到第三家可与博陵军相提并论的队伍。这支队伍前身是汾阳边军,在云定兴老将军麾下虽然因为主帅是隐太子杨勇的岳父的关系,被杨广和朝中权臣另眼相看。可吃的仅仅是补给与甲杖器械方面的亏,由此却躲过了大隋对高句丽的三次必败之战。可以说,当年大隋赖以横扫天下的精锐,九成九被宇文述等人葬送在了马砦水两岸,唯独过于被杨广看重的虎贲铁骑和不受杨广待见的汾阳军完好地保留了下来。这样一支有着三十多年建军历史,骨架完整,底层军官接受过严格培训的军队,当然远非草莽诸侯们仓促拉起来的队伍可比。更甭说那些连诸侯私兵都不如的山贼流寇了。
一时间,长城上下众人忘记了喝彩,忘记了呐喊助威,眼睁睁地看着博陵精锐将阻拦于军阵之前的突厥狼骑冲得支离破碎。
对于逃走的敌军将士,李旭、周大牛等人也不主动追杀。保持着固定的推进速度,如汤泼雪般将更多的挡在面前的狼骑和武士们“融化”。突厥狼骑与部族武士们再勇悍,那也是一个人的力量,挡于千百条汹涌而来的长槊前,就像树叶想挡住溪流一样力不从心。数息之间,博陵军大阵又向前推进了五十余步,捅翻了两百多名顽抗者,将更多的狼骑赶入逃命队伍。
无法接战,无法停下来抵抗,想逃走却有自己人挡在前面。落了胆的部族武士们狼狈地躲闪着,哭喊着,唯恐自己走得太慢,成为下一伙槊锋上的冤鬼。也不知道哪个突然发了狠,不顾一切将挡住自己去路的袍泽推开。霎那间,所有人都得到了提醒,肩扛手推,在同伴中硬挤出一条缝隙,加速向远处逃遁。
上万人的队伍,出现了一条条深深的裂痕。胆小的逃命者沿着裂痕加速后窜。他们的动作使得裂痕越来越大,使得自家队伍分崩离析。几名仍有一战之勇的武士逆流而上,没等与博陵军交手,先被自己人推翻在地。无数双马靴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顷刻间将他们踩成了一团团肉饼。
狼骑躲避的速度加快,博陵军推进的速度也随之加快。如影随形,倒推着自己的对手前进。战不得,守不得,越来越多的部族武士无可奈何地加入了逃命队伍。不到半柱香时间,山谷中的大部分突厥人极其仆从都选择了避让。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有些人逃得很不情愿,却被自己的袍泽推着,拥着,踉踉跄跄,无法停步。
“站住,站住,不许退。祖先的荣耀都被你们丢光了!”骨托鲁无计可施,只能靠杀戮来稳定阵脚。不到半柱香时间内他已经斩了一名督战不利的伯克,两名前来讨饶的部落首领,却丝毫无法让士气重新振作。平素勇悍绝伦的部族武士们简直都变成了兔子,除了逃命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而他们身后的敌人才是真正的狼,背生双翼,铁爪钢牙的飞狼!
“站住,站住!你们看看,附近都是自己人啊!”骨托鲁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骏马临终之前的悲鸣。怎么会这样?他不断在心里问着自己,越问越不甘,越问越是难过。他麾下弟兄及仆从有四十万,所以这一战即便损失再大,也不会定下攻守双方最终的输赢。可一万多人被两千人追得抱头鼠窜,下一次再与李旭对阵,突厥上下哪个还能抬得起头来?
“大汗,大汗,赶快撤到后边去吧。这里守不住了!”正当骨托鲁悲愤不已的时候,一名身穿锗红色皮甲的部族将领跑到他面前,很没眼色地提醒。
“后退者,死!”骨托鲁咬着牙回了一句,高高地举起了刀。锗红铠甲将领不敢反抗,直挺挺地跪倒,一边叩首乞怜,一边苦苦哀求,“大汗,大汗,不是我胆小。的确挡不住了。大步后退还有稳住阵脚的机会,如果一味硬拼,万一长城内的守军趁机杀出来,大伙就谁也撤不下了!”
仿佛与他的话相呼应,长城上突然传来一阵龙吟般角声。“呜呜——呜呜——呜呜!”慷慨激昂,气吞万里。骨托鲁在梦中想了无数次的关门大开,数以万计的河东士卒呐喊着冲上了战场。
只能后退!尽管心中感到万分屈辱,骨托鲁还是决定接受锗红铠甲的谏言。他收起佩刀,双手将此人从地面上搀扶起来,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战马,一边低声安慰道:“你说得对。今天亏了你提醒。苏啜附离,此战之后,阿史那家族一定帮你夺回失去的所有东西!”
“附离不求重夺汗位。”死里逃生的苏啜附离咬着牙回应,“附离只求大汗能生擒李旭。让我将他的血抹在自己的额头上!”
以仇人之血抹额,是草原上一个非常古老的传统。只有结下不共戴天仇恨的敌手,才会许下如此宏愿。骨托鲁曾经从自己妻子口中听说过当年苏啜附离与李旭之间的恩怨,此刻虽然觉得眼前这家伙气量狭窄,依旧大声允诺道:“好,阿史那骨托鲁答应你。只要能攻入长城,肯定将李旭的尸体交到你手上!”
说罢,回头又恨恨地看了一眼冲上来的博陵军。飞身跳上了战马。
“骨托鲁逃了,骨托鲁逃了!”冲在博陵军前排的周大牛眼神好,看见敌军中羊毛大纛向后移动,立刻扯开嗓子呐喊。
“骨托鲁逃了,骨托鲁逃了!”数名跟在博陵军大阵后助威的马贼们帮不上别的忙,给敌军制造些混乱的能力还是有的。不管是真是假,将周大牛话翻译成突厥语,反复重申。一遍没效果重复两遍,两遍没效果重复三遍,当机灵的博陵士卒也学着将此话用突厥语重复后,山谷中的各族武士再也生不出抵抗之心,争先恐后向远方逃去。
若问把握战机,天下有几人比得上李旭。见到突厥人溃不成军,再次改变战术。“传我的将令,黏住他们!”他大声向周围的亲兵呼喊,“倒卷珠帘。如影随形!”
“黏住他们!加速!别让他们拉开距离!”几名大嗓门亲兵将李旭的命令传遍全军。“以弱挡强,以强攻弱,驱溃攻主,如影随形,挡者,无不溃败!”倒卷珠帘是博陵军最擅长的一种战术,凭着这一招,他们曾经是无数中原豪杰折戟沉沙。此招的关键就在战机的把握和攻击速度上。先将敌军局部击溃,然后你只要死死地贴住那些溃兵,驱赶他们,就能让他们发挥比自家弟兄还大的破坏力。
在角声和呐喊声的协调下,博陵军阵型再次变化。三角阵与方阵合为一条长龙,紧紧地咬住突厥溃卒的尾巴。那些仓皇逃窜的武士明明转过身来就能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却根本没胆量抵抗。被博陵将士从背后追上去,一个个刺死在逃命的路上。
弹指一挥间,战场转移到了山谷之外。博陵士卒丝毫没有寡不敌众的觉悟,跟在狼狈后撤的突厥人身后紧追不舍。骨托鲁刚刚在山谷外的一片开阔处下马,指挥着另外两伙狼骑原地整队,准备还李旭以颜色。没等他的大纛竖起来,自家溃卒已经跑到了近前。不由分说兜头一冲,非但没有丝毫停顿,连生力军的队列也给冲散了。
与溃卒前后脚,博陵将士持槊赶到。雪亮的槊锋毫不客气地前捅,追着溃卒的脚步捅进突厥人队伍当中。前排的狼骑没等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长槊刺穿。染血槊锋毫不停留,挑着尸体奔向下一排武士。目瞪口呆的武士不知道躲避,眼睁睁看着袍泽的尸体撞上自己,然后感觉到浑身力气的流逝,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很快,更多的长槊刺过来,将背负着骨托鲁全部希望的生力军刺得七零八落。
“杀,杀啊,别放跑了骨托鲁!”最擅长打顺风仗的江湖豪杰们抖擞精神,也冲上了第一线。措手不及的敌军被打得晕头转向,很快便做出了最佳选择,跟着先前的溃卒一道逃命。骨托鲁尝试了几次,始终无法稳定队伍。眼看着李旭的身影又近,只得飞身上马,带着四匹夹起尾巴的白狼,继续远遁。
“李旭,我要用你的血涂满额头!”一边向自家大营方向逃窜,骨托鲁一边大声发誓,也不管追兵听得听不明白他的突厥语。他终于明白苏啜附离为什么宁可不要部落,也要杀李旭报仇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子所轻视的人打败,那是伴随人一辈子的屈辱。如果不洗雪它,此生将永远无法平安如梦。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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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陵将士哪里理会阿史那骨托鲁嚷嚷什么,一鼓作气追杀出三、四里,直到遥遥望见了突厥人的连营,才收拢队伍,不慌不忙地返回长城内。
骨托鲁麾下的各部骑兵早就听到了黄花豁子附近的喊杀声,但大伙一则想不到守军居然敢逆势杀出来,将骨托鲁和他的嫡系部队打得抱头鼠窜。二来狼骑在马上风驰电掣惯了,非常难以适应步战的节奏,是以居然没能及时来增援。待发现大事不妙的将领们做出了正确决断,博陵与河东兵马已经撤回山谷。众伯克们自知追上去也未必讨到什么便宜,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对手扬长而去。
这一仗黄花豁子隘口的守军虽然损失了悍将雷永吉和两千余弟兄,却也让突厥人留下了五千多尸体,稍带着还干掉了一头白色巨狼,着实打出了中原兵马的威风。撤回长城内后,李建成立刻下令摆宴给将士们庆功,一坛坛美酒搬出来,大把的铜钱赏下去,登时把三军士气提到了最高点。
士卒们擦拳磨掌,不再把人多势众的突厥狼骑放在眼里。参战的核心将领们却知道局势远非表面上那样简单。他们掌握的信息多,看问题也远比普通士卒全面。白天一战,中原将士虽然在黄花豁子隘口附近大败敌军,但在其他两处隘口,麒麟谷和葫芦涧却没占到多少便宜。驻守于麒麟谷的博陵军将领张江率众主动出击,成功焚毁了突厥人的投石车,自家弟兄也损失了两千余人。而在河东兵马负责驻守的葫芦涧,临时补修的关墙则被突厥人用重型投石车砸塌了一小段,若不是大将姜宝宜亲自带领死士堵了上去,整个隘口差一点易手。
三处战场综合起来算,敌我双方的损失其实差不多。但骨托鲁麾下的兵马远比李旭和李建成二人来得多。同样的损失突厥人承受得起,长城守军却伤得有些痛。此外,由于葫芦涧隘口的城墙破损严重,关墙对面的投石车没能毁掉,待明日接战,守军的处境会非常不利。
“到底还是人家博陵军可靠一些!”众豪杰听闻葫芦涧外的巨型投石车依然存在,首先想到的不是危险,而是河东与博陵两军的实力比较。论人数,李建成所部兵马是李旭所部数倍,但三处隘口中,凡有博陵军存在的地方,都没让突厥人讨了便宜。唯独姜宝宜那边人数最多,兵源成分最单纯,损失却远远超过了其他两处。
大伙热辣辣的目光自然不会令人舒服,李建成气得当即把脸色一沉,叫过姜宝宜,低声命令道:“事不宜迟。你今夜带人主动出击。务必放火将那两处的投石车烧掉!”
“诺!”身上多处缠着布带的姜宝宜不敢抗命,肃立拱手。
群雄没想到平素看上去和和气气李建成如此爱面子,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姜宝宜有伤在身,此番十有八九有去无回。而大伙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便是杀死他的罪魁祸首。
“突厥人未必习惯夜战。你在军中重金征募一匹死士,告诉弟兄们。他们家中老小日后的生活我包了,不必担心!”李建成看了看四周,又看了一眼姜宝宜,继续吩咐。
“诺!”姜宝宜再度抱拳,转身出帐。他追随李建成多年,明白对方脾性,所以此刻心知必死,也不多说废一句话。
这下,在座诸位豪杰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作为乱世中的草头王,他们比较河东与博陵的实力只是出于对未来的考虑,决没有轻视河东的意思。可贸然出言拦阻姜宝宜的行动,又犯了插手他人家事的嫌疑。眼看着姜宝宜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帐外,绿林大豪时德睿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虚礼,站起身,低声拦阻道:“世子且慢调兵遣将,姜将军也请少待片刻,时某这里有一句话!”
“时将军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说!”在旁边暗自着急的陈演寿赶紧站起身,笑着向时德睿拱手。扭过头,老长史又向李建成提醒道:“眼下时候还早。没必要立刻便调兵遣将。也许大伙会有更好的破敌之策,世子不妨与大将军一道听听,然后共同斟酌一下!”
“也好!”李建成看见陈演寿不停向自己示意,也感觉到自己刚才的确做得有些过火。点点头,低声答应。“那就请姜将军先回来。待我与大将军先商量一下,再决定如何帮他补救!”
两旁待立的河东侍卫赶紧顺风下坡,跑到帐外把姜宝宜又叫了回来。待众人尴尬地落座后,时德睿看了自己的族弟一眼,犹豫着继续:“时某以为,光毁掉投石车没任何意义!”
“时将军何出此言!”这下,李建成肚子里的无名火又全被引到时德睿头上了。雷永吉是河东左军第一勇将,今天为了毁掉关外那两辆投石车慷慨赴死,最后连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有人居然胆敢说毁掉投石车没有任何意义,这不是在打河东弟兄的脸是在干什么?
“为了毁掉一辆投石车,雷将军搭上性命,还有五百多弟兄躺在了山谷里!”对着四下里投来的愤怒目光,时德睿顿了顿,然后侃侃而谈,“当时情景,时某至今想起来,心里还如同点了一把火般。时某当时也想跟敌人拼掉算了。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令李建成等河东将领想发作,也找不到任何发作理由。只能冷笑着撇嘴,看时德睿还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好个时德睿,虽然平日看上去粗鄙,关键场合还真能沉得住。四下拱手,缓了一口气,继续补充,“但我中原儿郎性命何等金贵,怎能随便跟突厥人换。甭说一个换一个,就是一个换十个,换一百,这买卖依旧是亏。况且这山里边全是树,突厥人再造一辆投石车费不了多少功夫。骨托鲁今日用两辆投石车就换了咱五百弟兄的命。他造一辆咱们毁一辆,今天换掉了咱家大将雷永吉,明天换掉我时德睿,后天换掉姜宝宜,一个月之后投石车再推上前,咱们拿谁的命去换?!”
“这?!”不但李建成等河东将领瞠目结舌,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被时德睿的话给问呆了。要按照如此说法,雷永吉岂不是白白战死了?可若无人领兵出击,临时修补的城墙又禁得起投石车几砸?
“时将军说得有道理。李某心太急了!”毕竟是一军主帅,李建成很快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冲着时德睿长揖及地。“如果将军有其他破敌之策,还望能不吝教我。李某过后必有重谢!”
“重谢倒不必了!守这长城,又不是世子一家的责任!”时德睿文绉绉地拱手还礼,“既然站到了长城上,大伙便要福祸与共。狼骑未退之前,又何必分河东河北。你家我家。赢,是大伙一道生。若是输了,大伙一道去死,先后几步而已,黄泉路上谁也不寂寞。”
“时将军说得是!”众豪杰七嘴八舌地附和,“大伙此刻同生共死,又何必分什么彼此!”
李建成是个聪明人,听了众豪杰的话,立刻明白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显得心胸太狭窄了。在此生死存亡关头,别人多看两眼,少看两眼,又何必在乎。河东兵马输了,难道博陵军便能幸免于难么。反过来,在黄花豁子山谷,若没有雷永吉领着河东兵马拼力死战在前,耗光了骨托鲁的锐气,李旭又怎可能赢得如此干净利落。
想到这儿,他心中怒气渐渐平息,命姜宝宜到自己身边坐下,低声安慰道:“你白天已经尽力。我不怪你。怎么打,先听听大伙的意思。明日我与你一道去葫芦涧,看着你如何收拾那帮狼骑!”
“诺。属下定不负世子所望!”姜宝宜眼圈一红,含着泪回应。
众人又乱纷纷地议论了几句,话题很快转回如何破敌之上。这次,大伙的心思开始向一块使,再也分不出彼此来。
“看不出时大哥还有这两下子!居然能把李建成忽悠住!”韩建紘与时德睿最熟,心中暗暗纳罕,忍不住偷偷瞄了对方几眼。他看见时德方悄悄离开时德睿背后,若不其事地走向李旭身边。登时心下雪亮,笑了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眼前军务上。
绿林豪杰们常年应付官兵围剿,每次都是以少击多,所以面对着数倍于几的突厥人,还真想出了不少给对方添麻烦的金点子。可如何解决投石车的威胁,却一时都拿不出太好的主意。那东西结构庞大,射程遥远,除了由悍将带领死士上前砸烂外,的确非常难对付。而一味硬砸,也不是什么呢好办法。时德睿刚才说得道理一点而都没错,两辆投石车换五百多中原将士,照这种速度换下去,骨托鲁不用一个月便可以轻松赢得战争。
无计可施之下,众人将目光再次投向了时德睿,希望他能直接给出答案。时德睿万万没想到大伙又选中了自己,本能地想找自家族弟问计,却发现背后已经空无一人。
“这,这,办法,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不能,不能硬拼!”被众人看得满脸是汗,时德睿结结巴巴地说道。“咱们,咱们想,想法子让他们造不出那么多投石车来!”正着急间,他心里灵光一闪,猛然有了主意。
“对,咱们想办法让突厥人造不出投石车来!”时德睿擦了把脸上的汗,得意洋洋,“那些投石车都是波斯人帮忙造的。白天我看到了,也只有波斯人指挥下他们才能打得准。咱们与其跟投石车较劲儿,不如想法杀了那伙波斯人。没了那群家伙帮忙,骨托鲁即便将山中的树全砍了,也造不出新鲜玩意来!”
“你说得轻松,那群波斯人躲得比耗子还快!几十万大军中,大伙如何找他们去?”听完时德睿的话,几名年青将领非常失望地反驳。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无处可躲!”不待时德睿解释,坐在帅案后的李旭替他回答。
“大将军!”年青将领们向李旭拱了下手,乖乖地退回了自家队列。对于李旭的勇武和谋略,他们都非常佩服。所以尽管不是对方麾下,也甘愿唯其马首是瞻。
见大伙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李旭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葫芦涧隘口处的城墙已毁,如果不出我的预料,骨托鲁明日必将以那里为主攻方向!”
“的确如此!是姜某无能,给大伙添麻烦了!”姜宝宜起身拱手,满脸愧色。
“却也未必是麻烦!”李旭摆摆手,示意姜宝宜稍安勿躁。“咱们在其他各处与突厥人杀了个平分秋色,骨托鲁自己主攻的方位却毫无斩获。我估计,这口气他一定咽不下去。草原上素来敬重强者,他如果接连战败几次,不用咱们打,突厥人的军心也稳不住了!”
“的确如此。我今天听那小子和他的亲兵叫嚣,要拿你的血抹额头!”听到这,刘季真忍不住插言。
“要他来,谁杀了谁还不一定呢!”博陵军上下异口同声。
“杀了他,杀了他!”众人兴奋地叫嚷。
李旭目光扫视全场,将大伙纷乱的声音压了下去。理了理思路,他继续说道:“所以,我以为他明日必然要转换攻击方位,从看上去最容易突破的地方下手。咱们就在葫芦涧等着他,杀他个出其不意。然后趁乱将波斯人干掉一批,以免这帮家伙继续为虎作伥!”
“干掉波斯人!”
“大将军说得是!”群雄再次兴奋起来,齐声附和。
陈演寿手捻胡须,趁着众人的欢呼声稍微落下时提议:“大将军和世子两个如果把帅旗竖在黄花豁子,我肯定骨托鲁明日必主攻葫芦涧!”
大伙仔细一琢磨,陈演寿说得的确有道理。骨托鲁上一次将帅旗树在了麒麟谷,结果发现李旭的旗号出现在麒麟谷后,这无胆匪类今天立刻带队主攻黄花豁子。结果导致李旭晚来了半步,雷永吉血战而没。按此贼先前的表现,今日其在李旭手中再度受挫,明天肯定不愿意正面将失去的场子找回来,而是试图绕到李旭背后投机取巧。
想到此节,李旭信心大增,笑着拍案,“如此,我与建成兄就将帅旗树在黄花豁子。给骨托鲁来个疑兵之计!咱们将真正的出击点放在葫芦涧,迎头再揍他一闷棍!”
“大将军还要领兵出击么,这回,一定得带上我等!”群豪听李旭说得果断,唯恐错过与博陵军并肩杀敌的机会,乱哄哄地问。
“的确要出击,但不光是杀掉波斯人!各部落的头领,突厥带队的伯克,将军,也都是咱们的主要针对目标。骨托鲁麾下的仆从甚多,但彼此配合生疏。杀了带队的头领,武士们便不战自乱。而在一个部落的新头领没被推选出来前,骨托鲁指挥不动任何武士!”李旭笑着点头。“我需要用箭的好手跟在阵后,狙杀敌将。谁射得比较准,待会儿主动报名!”
“我!”上官碧第一个站起来,主动请缨。
“我也可以!”姜宝宜不甘落后,自我介绍,“没有大将军那么好,但百步之内,十中七八!”
“算我一个!”时德睿也举起胳膊。
“我也行!”韩建紘亦毛遂自荐。
成了名的江湖豪杰中,居然大半是用箭高手。这一点倒有些出乎李旭的意料。兵凶战危,他可不愿意一次把所有人都带拼光了,想了想,低声道:“骨托鲁今天之所以战败,主要是吃了地形和狼骑不擅长步战的亏。明日交手,他肯定能吸取一些教训!我估计明日必是一场恶战,诸位都是领兵之将,不可轻陷险地。”
听他如此一说,大伙反而更不愿意退出了。都坚持要第一轮出战,以免被其他豪杰看扁。“李将军都身先士卒了,我等还敢自命尊贵么?”
“对,能跟将军一道杀贼,何等快哉!”
大伙士气如此之高,倒让身为临时主帅的李旭有些为难,江湖豪杰不同于自己麾下的将领,可以随意指使。一句话说不到位,都可能引起没必要的误会。如果再像刚才李建成那样斤斤计较起自家荣辱来,今晚的很多人的努力便白费了。
正当他犹豫不绝之时,,陈演寿又站起身,大声提议:“即然我等万众一心,大将军何不改一改初衷,把决战时间就放在明日。骨托鲁未必想得到我等都在葫芦涧等着他,更不会想到我等放着有利地势不用,这么早就跟他决战!如果能侥幸伤了他,狼骑再多,恐怕也只有撤军一途可选!”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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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骑不可能仅凭一两次战斗便完全打垮。在李旭的原计划中,中原群雄至少要利用长城脚下复杂的地形与阿史那骨托鲁耗上一半个月,待将狼骑和塞外各部的锐气耗尽,兵马耗得疲惫不堪之时,才能找到最佳决战之机。
虽是如此,他依然尊重陈演寿的提议。毕竟老长史当年也是跟随在杨素身后与突厥交过手的,经验和资历都无人能及。
“陈叔莫非有破敌良策么?”坦诚地望着老人的眼睛,李旭低声问道。
“算不上良策,但老夫以为,长时间拖延下去,对我等未必有利。今日我于城头观战,发现狼骑和部族武士有很大的一个弱点。而你所摆出了那个步兵大阵,又与附近地形相得益彰。所以我就想建议大将军发一次狠,明日的战斗规模打得大一些。纵使不能一举击杀骨托鲁,那些追随他南下的部族都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吃上一次大亏,心思也就散了。”陈演寿点点头,很认真地回答。
“跟他决战,免得夜长梦多!”
“一战而定乾坤!”群雄当中也有很多胆大包天的家伙。听陈演寿说得依稀有些道理,笑闹着响应。
“陈叔发现狼骑的弱点是什么?”旭子没有理睬其他人的嚷嚷,皱着眉头向陈演寿询问。
“其实不止是一个。”陈演寿没有直接回答李旭的话,而是笑着反问道:“大将军可知你今天赢在哪里?骨托鲁输在哪里?”
“待我赶到之时,骨托鲁的士气已疲,我以有备之师战无备疲兵,自然无往不利!”李旭先从兵法角度,回答了陈演寿的问题。然后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其次么?我这回也是侥幸。没想到骨托鲁麾下的狼骑弓马虽然娴熟,对步战居然生疏到如此程度。再者,刚才我也说过,狼骑和部族武士之间的配合太生疏了些,一旦遇到突然情况,便互相无法提供支持,反而彼此冲动对方了阵脚!”
他本来就不是个性张扬的人,所以无论打得多顺风顺水,也喜欢实话实说。陈演寿最赞赏的就是李旭这一点,老人认为此乃为帅者必备的品质。只有知道所以胜,所以败,才能保证笑到最后。
“还有最大的一个弱点,李将军没有说。”老人点了点头,补充道:“狼骑的韧性太差。打不得逆风仗。攻城时舍生忘死,被你迎头痛击后,居然连有效反制都组织不起来。若是我们将其所有不利之处都利用到,未必不能打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决战!”
此言不能说没有道理。在李旭眼中但却属于兵行险招。他麾下的博陵士卒全加起来不过四万挂零,打一场局部胜仗容易。四万一战破四十万的梦,却是想都不敢去想。河东兵马倒是有十几万,其他豪杰带来的人马加在一起也有一万多,可大伙都是仓促赶来的,彼此之间未必能配合得娴熟。大举杀出关墙之外,万一被狼骑反口咬住,整个长城防线便岌岌可危。
陈演寿看出了李旭的犹豫,笑了笑,继续问道:“大将军是否觉得咱们的兵马太少,配合生疏?”
“的确如此!”李旭轻轻点头,举棋不定。
“可大将军两千兵马,今日也赢了。咱们配合生疏,狼骑与部族武士之间的配合未必比咱们娴熟到哪里去。况且以葫芦涧附近的地形,有任何山谷里能排开三万以上大军么?”
“的确不能。但今日之阵,并非无破解之道!”李旭先是点头,然后继续摇头。“我刚才曾经说过,骨托鲁吃一次亏,未必肯吃第二次。”
“将军若是骨托鲁,如何破将军所摆之步兵大阵?”陈演寿突然变成了求知欲强烈的意气书生,当着众人的面追问。
李旭明白,如果今天自己不把敌我形势分析透澈,肯定说服不了陈演寿。一些前来助战的豪杰也会觉得自己这个主帅胆子太小,从而心生轻视之意。斟酌了一下,缓缓解释道:“此阵以长槊、陌刀为主,强于进攻,却弱于防御。阵中将士位置虽然站的稀疏,若是对方以羽箭攒射的话,损失依旧会很大。而狼骑在马战之时,最得意的招数便是漫射。眼下虽然碍于地形变成了步卒,一时还不适应。万一其发挥出自身优势,便能给我军造成重大损失!”
先前已经有几位豪杰被陈演寿说得跃跃欲试,待听完李旭的话,满腔热情又冷了下来。射箭是草原汉子必备的生活技能,与他们的骑术一样从小学到老。骨托鲁今天一直被李旭贴着打,所以无法使出的看家本事。一旦其用羽箭阻截,射杀的将大部分是塞外兵马。众部落的联盟本来就松散,彼此之间嫌隙一生,内讧几乎在所难免。
但经过今天一战,那些部族首领便能分出轻重来。双方在发生黏住追杀情况,这些生性狠辣的土酋们未必会下不了狠心连自己人带敌人一块射杀。博陵将士手中只有长槊,没有盾牌,失去了被黏住的敌军这层保护后,的确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想到此节,有人便低声附和李旭的意见。认为陈演寿的计策过于冒险。也有人小声议论,认为既然大伙推举李旭为主帅,就该令行禁止,不得干扰大将军的指挥。李建成听到大伙的议论声,有些坐不住了,笑着走上前,低声开解道:“陈叔所言不无道理。但大将军更熟悉敌情,我等还是先按他的主张而行,主动出击的事情,还是再做斟酌为妙!”
往常无论他说的话是否正确,陈演寿都很少违拗。谁料今天老人突然犯了倔,回头瞪了谋主一眼,恨恨地道:“我当然知道大将军所谋是长远之策。但世子可别忘了,南下的狼骑并非骨托鲁一家。这些天来,罗艺和他的虎贲铁骑也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若是我等在此长期与骨托鲁僵持不下,其他人难道不懂得把握机会么?”
李建成被问得一愣,默默地退开了去。李旭仍然不赞同陈演寿的建议,但也不能否认罗艺没有与骨托鲁勾结的可能。毕竟骨托鲁自东北方而来,放着距离其最近的安乐郡不打,却绕开了整个幽州,首先攻打的是涿郡,其中猫腻明眼人一望便知。
“况且,狼骑和部族武士配合今日生疏,明日便会变得稍稍熟练。后日便会愈发熟练!”转头面向众人,陈演寿倔强地坚持,“我等不趁着其起配合生疏,地形不熟时将其一举击溃。待他熟悉了地形,懂得了互相配合时再决战,岂不是损失更大?坐失良机,老夫深为大将军所行为憾!”
老长史到底要干什么!李旭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扶帅案,怒目圆睁。但看到陈演寿那焦虑的神情,他又将怒火强行压了下去。据他的了解,老长史绝不是如此不知进退的人。可他在担忧什么?为何不能当众直说?
陈演寿的目光恰恰看过来,对上了李旭迷惑的眼神。二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立刻互相错开了去。几乎与此同时,李旭心里涌起一个非常的预感。陈演寿仿佛也料到了些事情,身体以常人难以察觉的程度颤抖了一下,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
“老夫心急,大将军勿怪。且容老夫把话说完,若是大将军觉得没有任何道理,尽管按既定方案调兵遣将,老夫决不再胡乱干涉!”
“陈叔请讲!”李旭淡淡笑了笑,目光再次看向老长史的眼睛。
这次陈演寿没有避开,而是让李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眼里的忧郁。叹了口气,他继续问道,“大将军今日所列之阵,可是出于大隋昔日与突厥对抗之阵图?”
“的确如此。陈叔目光独到。”李旭心里不太高兴,却本着尊重老人的姿态,如实回答。他今天破敌所用之阵,脱胎于大隋刚刚立国时,对抗突厥狼骑的步兵战阵。当年杨坚刚刚篡夺宇文家自代,国力空虚,购不起太多战马。驻守于长城附近的边军将士们便是凭着这些简单的军阵和血肉之躯,一次次挡住了塞外部族的进攻。直到大将军王杨爽打造出了虎贲铁骑,边军将士们才不再光靠两条腿和一杆长槊与骑在马背上的敌军拼命。随着时光流逝,当年的长城守卫者们都解甲归田了,但阵图和训练方法却随着一代代将士的轮替,不断地传承了下来。
“但李将军改造过此阵,专门为了对付弓箭战马冲击!”陈演寿今天的行事虽然有些乖张,目光却没有因为冲动而变得浑浊。白天仅仅是匆匆一瞥,他就分辨出了博陵军战阵与当年大隋旧日战阵的关系与区别。
“阵中之阵,是张须陀老将军当年所创。晚辈只是将大隋旧阵和张老将军的创新综合了一下!”李旭又皱了皱眉头,缓缓回应。他所列的军阵中,大阵之内套着无数小阵,士卒之间彼此配合相当严密。前者来自大隋边军,小阵却是张须陀对付人多势众,缺乏训练的土匪专门创建。当年秦琼、罗士信等人曾经给小阵取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七蕊梅花。虽然名字听起来风雅无比,但每支花蕊都是一件兵器,支支蕴藏着杀机。
还有一个秘密,李旭不能宣之于口。那就是,自从去年黄河一战,博陵骑兵损失殆尽。保住了博陵六郡后,他一直想着如何用步卒对付虎贲铁骑的践踏。所以才不得不将来自边军的阵图与张须陀老将军所授之学综合起来,衍生出今日之阵法。可以说,自从去年夏天之后,博陵军步卒一直以虎贲铁骑为假想敌来训练,所以遇到完全以骑兵为主的突厥精锐,才能打得对方狼狈不堪。
“请恕陈某倚老卖老,这破敌之策的根基,便是在你的大阵上!”陈演寿双目放光,嗓音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老夫今天一见你这大阵,便想得是如何将其威力发挥到最大。突厥人不擅长步战,疏于配合。而你这大阵之中,蕴含的正是步战与配合的精华。突厥人和其仆从武士只适合打顺风仗,而你这大阵,却犀利无比,令他们根本无法在局部占到上风。只要将军能把突厥人再向今天这样顶出山谷一回,世子麾下的河东兵马便不会错过机会。在座诸君率领猛士从中配合,管教突厥人此后不敢南望!”
“陈老将军可能说得详细一些。如果突厥人不顾自己人生死,组织弓箭堵截,如何处理。如果突厥人在山谷外事先布置下重兵,如何应对?万一交战时我方受挫,如何挽回?老将军只说胜,却不说何以胜,恕时某断难苟同您老之见?”一直默默观察着河东诸人的时德方从陈演寿的话里听到了些阴谋味道,抢上前,咄咄逼人地反问。
陈演寿微微一笑,仿佛早已胸有成竹。“依照老夫之观察。李将军这大阵,是可以随意加大缩小,变化因地形而异的吧?”
“那需要长期训练。我博陵士卒虽精,能列入阵中的,也只有万余!”时德方虽然不得不佩服老人目光之精,依旧冷笑着提醒。
“万余足够。时司马莫急,听老夫将话说完。你这军阵,前排将士多披重甲,后排将士多为轻装,人与人间隔三尺,本来就能抵消一部分羽箭的作用。若是遇到擅长用弓的敌手,外侧还可以再加一排巨盾手,以保护本军,是也不是?”
时德方无法否认老长史说得话,只好冷笑着点头。陈演寿得意地四下看了看,继续说道:“方才大将军也曾试图在阵中补充一些弓箭手,以狙杀敌军将领。老夫的意见是,从河东军中抽调一万弓箭手,三千弩手,分批次跟在你这军阵之后。既不会乱了贵军之阵脚,也能对敌军的弓箭进行压制。”
中原的角弓制作精良,射程和力道远好于武士们手中的普通弓箭。弩的射程更远,力道更强,杀伤力更非草原上单一材质制造的岂弓能及。草原弓箭手的的长处在于他们的箭射得准,射速快。双方弓箭手如果一对一单挑,精于射艺的草原汉子肯定能站得上风。但两军交战,讲究的是羽箭的瞬间覆盖密度而不是准确度,所以一万弓箭手和三千弩手,足以压制局部战场武士们的攒射。
只是万一出战失利,博陵军将士凭着彼此间配合的娴熟和长槊陌刀的锋利,可能有一半机会退入关墙内,跟在博陵军身后的河东弓箭手,却几乎没有活着生存的机会了。
见盟友也下足了本钱,时德方心情稍稍平和。想了想,向陈演寿做了个请的手势,静静听老长史的下文。
陈演寿再次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依旧满脸木然的李建成,偷偷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继续道:“古语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山谷本来就摆不下太多兵。开始正面接触之时,一万兵和三万兵,其实相差不大。博陵军大阵在前,我带着河东弓箭手在后,初战之时,狼骑很难占到便宜。而在博陵军侧翼,众位豪杰所带的弟兄可以跟上。狼骑正面节节败退,侧翼即便有所反应,凭得也是个人之勇。论步下的身手,突厥武士又岂能能与中原豪杰提并论?”
经过他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梳理,博陵军大阵的外观已经不只是一个三角接一个四方,而是一杆矛头,又长出了两个翅膀。活脱一个奇门兵器流金镋。具体实战效果怎样,在座的各方将领凭着多年行伍经验,都猜测得差不离。可以说,如何配合上不出问题,此阵几乎是古今第一凶阵,突厥人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破解之道。
看了看大伙的表情,陈演寿又道:“此阵就是个镏金镋,能不能发挥威力,关键在四个地方。第一,为阵锋,非武力高强,心智坚定者不能担之。此人不能从外界找,必须于博陵军出。”
李旭反复计算了一下,知道陈演寿没疯狂到将所有守军全压上去。既然那样,按照他的设想打上一仗也好,至少可以重挫敌军锐气。想明白了此节,心意已经松动,点点头,答应道:“大牛和张将军俱可为之。若是此阵切实可行,明日可由崔郡守暂代张将军守卫麒麟谷。”
陈演寿面露喜色,继续道:“第二,此阵需要一个阵核。统一调度全军。老夫以为,唯有大将军能担任,阵法一旦发动,进退皆有大将军掌握。”
“也好,我就来当这阵核!你继续说!”李旭既然答应了第一步,也不再阻挠陈演寿的推演,笑着应承。
“第三,此阵需要一个阵腰,统帅弓箭手和弩箭手。必要之时,射住阵脚,死战不退。老夫行伍多年,经验丰富,愿担此职。”
在座当中除了李建成外,别人没资格与他争。所以这个位置也顺利地定了下来。陈演寿安排完了关键三个位置,又请群雄推举一人为左侧阵翼,一人为右侧阵翼,完成了整个大阵的初步规划。
群雄见李旭也转向支持陈演寿的安排,纷纷请缨为阵翼,直争得各不相让。最后,李旭裁决由时德睿为左翼,韩建紘副之,率领中原绿林。刘季真为右翼,上官碧副之,总管塞外马贼。又请李建成总督留守大军,河间郡守王琮副之,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大将姜宝宜统带三万河东士卒为后卫,跟在军阵之后,待敌军被击溃,立刻乘胜追杀,扩大战果。
安排完了本阵部署,李旭又与建成协商,决定将埋伏山中的王伏宝和窦琮连个杀手锏也使出来,只要机会来临,立刻去抄骨托鲁老营。
此法甚险,但一战竟全功的机会也非常大。群雄多是亡命之徒,所以虽然心情紧张,却士气高涨。当夜按计划点齐了兵马,统一安排休息。只待带二天骨托鲁来攻,便杀其个有来无回。
安排完了明日出击规划,李旭和李建成又一道检点军务,根据白天损失情况,重新调整了三处隘口的人员配置。白天战斗中受伤的将士被抬回张家堡,着随军郎中妥善医治。战斗中损失的器械,消耗的弓弩,也安排军需官连夜补足。待二人互相商量着将所有杂事处理完毕,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半轮明月爬到了当空,将长城内外照得一片皎洁。
“仲坚,今日之事,陈叔也是出于好心!”临回自家寝帐前,李建成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机会,讪讪地向李旭致歉。
“陈叔的谋划非常得当。他既为长史,又为你我之长辈。自然要知无不言。倒是你我,今日脾气过于急躁了!”李旭宽厚地笑了笑,低声回应。
见对方的确没有一点见怪的意思,李建成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长出了一口气,笑着道:“陈叔本来不是这样子。我估计最近一段时间他也累坏了,所以行事顾不上小节。这里所有兵事安排还是由你为主。若是仲坚觉得大伙哪样做得不妥,尽管说于我知晓!”
“那是自然!”李旭点头答应。
二人相视而笑,然后拱手告别。月光下相背着行了十余步,李建成又猛然转过神来,冲着李旭的背影喊道:“明日,我在城头亲自为仲坚擂鼓助威!”
“明日与世子一道杀贼!”李旭回头挥了挥手臂,大笑着走远。
随同他一道回营的周大牛等人也笑,都道世子为人虽然婆婆妈妈了些,却不失一个厚道汉子,值得相交。时德方却轻轻哼了两声,不置可否。待双方彼此之间距离去得更远了,他悄悄扯了扯李旭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大将军难道不觉得河东诸君做事有些乖张么?世子建成的确是个好人,但那陈老长史的谏言,分明是打着咱们跟狼骑拼个两败俱伤主意!”
“德方,此话没有证据不可乱讲!”李旭横了时德方一眼,低声训斥。
时德方跟李旭久了,知道自家主将不会因言而罪人。摇了摇头,坚持道:“不是我乱讲。放着地利不用,非逼着大将军与敌人决战,其中肯定藏着蹊跷。明日虽然各路英雄齐出,但我博陵军尽是精锐,若是战事不利,损失的人数未必最多,创伤却必然最重!”
“就是!他河东那数万兵马,几个月便能拉起来。咱们博陵子弟却都是训练多年的老兵,轻易难以补足!”方延年对李建成等人也是戒心重重,在旁边低声附和道。
两个重要谋士都如此认为,闻者无不骤然心惊。都到了如此关键时刻,河东诸君还在算计自己人,所为的确太让人心寒了。当下,有人便低声向李旭建议,连夜重新升帐,否决明日的战事安排。也有人建议干脆跟李建成将话挑到明处,如果他们依旧执迷不悟,博陵六郡便将此事公诸与天下,看看那些聪明人谁还能笑得出。
“恐怕你等猜错了!”李旭轻轻摇头,否决了大伙的意见。“陈长史今日的确行事反常,却并非为了害咱们。而是不得已为之!”
“大将军是说他有难言之隐?”时德方楞了一下,茫然地问。
“的确!”李旭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的明月,继续前行。月亮周围有一圈隐约的云,明日应该是个有大风的天气,刚好利于疆场厮杀。
众人全部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品味李旭刚才的话。对于自家将军的判断力大伙还是非常推崇的。除了在算计人方面李将军有所欠缺外,无论政务军情,他可谓目光如炬。
可陈演寿的举止下到底隐藏着什么?莫非罗艺真的投靠了突厥?可罗艺既然投靠了突厥,先前又何必主动为大伙让开通往怀戎的水道!
见大伙百思不解,李旭叹了口气,幽幽地提醒:“老长史那句话说得对。南下的狼骑并非骨托鲁一家!战事拉得越长,变故恐怕也越多?”
“大将军是担心河东那边?!”时德方吓了一跳,尖声叫嚷。他迅速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四下张望着抗议,“不是娘子军和李世民所部都在河东么?他们姐弟两个所部近二十万?”,却越说越觉得没把握,只感到天上月光如冷水般,一直浇到了自己骨头里。
同样数量的狼骑战斗力不如博陵军,这点大伙非常有自信。但狼骑的战斗力却与河东兵马相差无几。骨托鲁这里有大型投石车,无数攻城器械,始必可汗肯定也有。骨托鲁携裹了大量草原仆从参战,始必那边肯定也是追随者云集…….
更关键一点是,娘子军守在第一线。如果战事顺利,功劳将为李婉儿所有。仓促赶到太原的李世民即便做得再多,也必将掩盖于姐姐的光芒之下。对于急着与哥哥争夺世子之位的李世民来说,他肯甘心为姐姐做陪衬么?
时德方一直对李世民有成见。越想,越是齿冷。可大将军怎么也会如此猜测李世民?他惊诧地抬起头,重新打量李旭。看到如水月光从李旭脸上淌过,将对方面孔刀削般的棱角照得越发分明。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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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大将军早就知道李世民对他做了什么?月光越来越凉,有股寒意从时德方的脖颈一直延伸到尾骨。如果大将军知道李世民曾经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何还跟河东李家联手?这不可能?!!时德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扭开头去,四下张望,试图自同伴那里得到一些帮助。可身边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事,更没有人知道他与谢映登两个商量好的计划。
如今,谢映登躺在张家堡的病榻上昏迷不醒。在力战昏迷之前,此人是否已经把得力手下安排了出去?时德方不清楚,也无处可以找到答案。他唯一能告诉自己的是,人生中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你走了第一步,就必须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哪怕此路根本没有终点。
脚下是一条将士们踩出来的路,路的尽头是长城。皎洁月光下,万里长城显得分外巍峨。值班的守卫者们紧握长槊,在垛口与烽火台之间往来巡视。他们没时德方那么多想法,也感觉不到冷。只是在认认真真地坚守着自己的承诺和职责。
“也许是我多虑了!”时德方偷偷地安慰自己。他又扫了一眼李旭,看到大将军的脸上依然沉静如常。这让他心里的紧张情绪稍稍舒缓了些。是啊,如果李世民明知娘子军深陷危机也不肯出手相救的话。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博陵军不会败,大将军从此会更清楚地认识到河东李家并非结束乱世的人选。如果李家不能结束乱世,大将军还会将博陵六郡拱手相让么?他既然以守护为责任,必将他会勇敢地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如是想着,时德方觉得体温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打起精神和同僚们对可能出现的新形势做了些分析,然后拱手告辞,笑着走回属于自己的军帐,伴着月色入梦。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呢!并且不是最后一场恶战,今后需要做得事情更多,路也更长!
同一片月光下,有人却辗转难眠。白天的战绩太令人沮丧了,谁也想不到河东军与博陵军之间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更让人懊恼的是河东将领在战后的表现,姜宝宜毫无斗志,杨文轩麻木不仁,即便是资格最老,行事最谨慎的陈演寿,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太不成体统了。居然当众挑衅李大将军和自家谋主的权威!
“把陈长史给我找来!”李建成越想越窝火,走到自己的军帐门口,对着外边喊道。在他的记忆中,老长史从来没有违拗过自己,哪怕自己有时候所做的并不正确。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真的太老了,一劳累便开始糊涂了么?
“诺!”门外有人大声答应,然后快速远去。李建成叹了口气,转回桌案边,对着烛火继续犯愁。他不担心明天一战会有什么风险,自从认识李旭那一刻起,对方从来没有让他担心过。他是愁的是自己身边人才匮乏,弟弟世民那里有刘弘基,有侯君集,最近听说又招徕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个著名的读书人。而自己这边,却没有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英杰。唯一的可以令人放心的谋士陈演寿还老了,脾气越来越怪异。
当年,陈叔可不是这个样子。整个唐公府里,如果说什么事情他解决不了,别人,无论马元规也好,长孙顺德也罢,更想不出合适办法来。并且老人很注意彼此之间的身份,即便谋事无所不中,也很少居功。更愿意给自己这个世子出头机会,并帮自己打点好需要做的一切。
想到这么多年来陈演寿在自己鞍前马后奔走的功劳,李建成的心又开始发软。再次走到门前,冲着外边的侍卫吩咐道:“去烧一大壶茶来。别放盐和香料,茶味要浓。陈叔喜欢喝酽茶!”
侍卫们又答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准备。李建成揉了把干涩的眼睛,强打起精神来等待。他现在开始认为陈演寿急于出兵决战的选择,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只是老长史不该不直接把原因告诉他,而是一味地让人费心思去猜。
不是他这个一军主将懒与动心思,而是这里本来事情就很多。十几万大军,吃喝拉撒,粮草补给,运入支出,哪样不需要他仔细安排?他李建成的长处就在这儿,当年无论是怀远镇,还是弘化郡,整个李家的政务都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如今到了长城上,诸路大军的后勤也全靠了他才不至于乱成一锅粥。而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天处理完这些政务,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哪还能有心思跟自家人打哑谜?
这话得跟陈叔说透。都是一家人,他没必要绕来绕去。李建成很快想出了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心情平和了不少。而陈演寿的声音恰恰这个时候从门外响了起来,带着一点点喘息。“世子殿下,老臣陈演寿奉命而来,请殿下训示!”
“快请,快请,。陈叔不必客气!”李建成赶紧迎到了寝帐门口,满脸堆笑。“我只是有些话想问你,没有注意时辰。陈叔千万不要怪我这么晚了还要打扰你休息!”
“世子客气了!”陈演寿笑着进门,“我年纪大了,早就没那么贪睡了。好浓的茶香,多谢世子照顾!”
“刚烧好的。我特意叮嘱他们没放盐和香料。”李建成高兴地搓手,“陈叔的习惯我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怀远的时候,你就是喜欢这一口!”
早有机灵的亲兵将茶盏斟满,伺候宾主二人在胡凳上落座,然后蹑手蹑脚出去,顺便关好了帐门。陈演寿吹了口热气,目光露出几分赞赏,“是君山一带的产的春茶呢。没想到这兵荒马乱年月,世子还能弄到这种货色。”
“是在长安时从皇宫里弄出来的。放了大半年,味道已经减了许多!”李建成笑着向对方交底。公卿之家饮茶,自有一套煮、调、泡、筛的程序。像这般直接拿滚水冲了就喝的做法,简直是侮辱斯文。好在陈演寿就喜欢这种粗鄙喝法,所以准备起来也简单了许多。
接连饮了两盏,陈演寿终于不再喘粗气。用浑浊且柔润的目光望了望李建成,低声询问,“世子找我,是不是要问我坚持早日决战的缘由?难道世子到现在还没想出来么?”
“我没有想!”李建成尴尬地笑笑,放下茶盏。不加盐和香料的茶汤喝起来有些苦,但的确很提神,“刚才我琢磨着,陈叔肯定不是心血来潮。仲坚既然答应下来,自然也会尽心去安排。我站在城头替你们摇旗呐喊就好了,没必要瞎担心!”
“知人善用,用而不疑,是为君之道!”陈演寿轻轻点头,对李建成的“气度“表示赞赏。“唐公当年也是如此。但唐公经历的事情多,目光也比世子敏锐些!”
“我当然不能和父亲大人相提并论!”李建成谦虚地回应,“这里运筹帷幄有陈叔,冲锋陷阵有仲坚。我的才能,只适合做筹粮运草,休整器械等琐碎杂事。能让你等无后顾之忧,我便很满足了!”
“世子对政务娴熟,的确给我等减轻了不少负担。”陈演寿缓慢地点头,认可对方的说法,“但世子可曾考虑到以后如何做?我是说此战之后,世子准备如何安排大伙的出路?”
“我认为,明日即便战胜,仗也没那么快打完。仲坚那里,我准备三顾九探,也把他拉住。昨晚来英雄楼那帮人,其中不少都是樊哙、季步之才,只要他们所求不过分,我准备尽数许之。待这里安定之后,我打算派人去窦建德那里探一探他的口风,从王伏宝的表现上,我发现此人不是个简单的流寇,如果能让他跟许绍一样归顺朝廷,赠他一场大富贵又能如何?”
陈演寿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李建成的脸,见对方说得非常高兴,笑着附和,“能平息干戈当然是最好。可谁能预料到窦王爷的志向有多大?世子想过自己没有?自己今后如何规划?”
“听父亲安排便是!反正南边会有很多仗要打!”李建成想都没想,冲口说道。“但这与陈叔急于决战有什么关系?难道战事拖延一两个月,打得稳妥些,对未来影响那么大么?”
“也不是大小问题!”陈演寿皱起眉头,心中又开始暗暗叹气。世子建成从小就被李渊训练成了一个管家理政的好手,如果做个尚书、刺史,简直是一等一的人选。跟在一个明主后,也不难让家族永享富贵。可他现在毕竟是唐王世子啊?光擅长处理政务怎会合格?
“那是因为什么?陈叔何必皱眉。我刚才已经想过了,我不擅长之事,陈叔尽管直接提醒我。你从小看着我长大,没必要忌讳什么!”李建成亲自给陈演寿斟了盏茶,笑呵呵地重申。
霎那间,陈演寿脸上露出了无法隐藏的感动。作为人臣,能让自己的主公如此坦诚相待,他还抱怨什么?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诸葛武侯之才,扛不起大梁罢了。狠狠地喝了口茶水,老长史横下心来问道,“世子难道没听说,太上皇已经驾鹤西去了么?”
“杨广啊,他早就该有这么一天。宇文家的忠诚也能相信?”李建成遗憾地摇头。家族一直受杨广打压,所以他对这个太上皇没任何好印象。
“太上皇西去后。京师里边,就一直有人建议着让幼帝效仿尧舜相替之举。我估计,等眼前这仗打完了,唐王也该正位了!”
“此话不可乱说!”李建成努力喝了口茶,用苦味让自己清醒。陈演寿的预测正是他所希望的。但京师距离塞上过于遥远,那边发生了任何事情,至少要半个月才会有消息送来。如果父亲真的登了皇位,李家就成为天下第一家族了。自己这个世子……
猛然,他想到了自己可能是太子,手颤抖了一下,差点将茶盏丢在地上。
“唐王登基,下一步便是要立太子!”陈演寿的声音慢慢压低,唯恐更多的人听见,“世子凭着塞上的战功,以及多年来为家族奔走的功劳,自然是太子第一人选。可立太子一事关系到国运,群臣必然会有些不同提议!”
“我相信父亲会做出正确决定!”李建成隐约感觉到了陈演寿打哑谜的原因,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幅洒脱的样子。他知道二弟世民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要争一下。原来只是个世子之位,弟弟就已经把自己这个哥哥看成了眼中钉。太子,太子的位置诱惑更大,而父亲身边,的确不乏与弟弟交好者。
但我昔日的功劳,还有今日的战功。他于心里替自己打气。“所以陈叔就希望早日打败骨托鲁,为父亲的登基献上一份贺礼!陈叔谋划得好,是我太笨,居然想不到这一层!”
“不是!”陈演寿轻轻摇头,“有仲坚和这么多豪杰襄助,塞上之战,世子肯定能建立奇功。可世子想过没有,二公子的战功一直不亚于你。他也到了河东,急着立同样的为国守土之功!”
“娘子军驻扎在娄烦关。世民的兵马驻扎在太原。”提到河东之战,李建成更有把握,“即便算功劳,也是婉儿的战功为主,世民只是帮忙而已!”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二公子不肯帮忙啊!”陈演寿再也忍不住,大声长叹。李渊的几个嫡出的孩子几乎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内心深处,老长史早把这些人看做自己亲生侄儿。他不愿意挑拨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且,这些话,句句涉及到的是帝王家事。他说多了,只会引火烧身。但如果不说,李世民的确在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重演前朝夺嫡之祸。一旦发生那种惨剧,不禁会让李家大伤元气,他这个左军长史,恐怕最后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是以,陈演寿才对李建成越来越失望。那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如果兄弟二人易位而处,何须他直接把该杀头的话明白,一个眼神过去,李世民就早知道该如何做,如何占据上风。
李建成半晌没有说话,呆坐于胡凳上,手中的茶盏早已干了,还一口接一口地不断抿着空气。他不敢相信李世民会做得如此绝情,看到李婉儿遇到危险,也要按兵不动,以便最后捞取最大利益。可如果想在战功上超越自己,李世民这回必须狠下心来。先让娘子军吃一场败仗,然后再冲上去力挽狂澜。这样,天下人的目光都会紧张地集中于河东,发生在涿郡的所有战斗都将黯然失色。
见李建成不开口,陈演寿只好继续挑明局势的严峻性。“二公子如果按兵不动,婉儿那边肯定会打得非常艰苦。始必可汗麾下的兵马不会比骨托鲁少,还有刘武周等人为虎作伥!我军在西路如果战事不利,突厥人便很容易分兵插到我等身后。届时大伙腹背受敌,即便有仲坚在,恐怕也难以力挽狂澜了啊!”
“娘子军中豪杰众多。婉儿虽然是女儿身,却是不折不扣的帅才。陈叔,论武艺,她不输于我。论运筹,她也不比我差。王元通、齐破凝、邱师利、李仲文,向善志……”李建成颤抖着,反复强调娘子军的优势。最大的希望在婉儿那里,如果婉儿不战败,则接下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所以,明日一战,仲坚必须打赢。咱们必须早日结束这边的战斗,争取能腾出手来援助婉儿。她那边已经十几日没消息传来了,肯定非常艰苦!”
“我明日肯定尽力派人接应!”李建成以从没有过的严肃态度保证,“可婉儿那边,婉儿那边真会输掉么?”
“如果没有博陵军帮忙。世子可有独力打败骨托鲁的把握!”陈演寿的话如当头棒喝,瞬间打碎了李建成的所有一厢情愿的期盼。
“没有!”李建成举起空荡荡的茶盏,狠狠地吸了口空气,然后将茶盏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如果他真敢如此绝情,我肯定饶不了他!我李家,我李家怎会有如此绝情人物!”
“古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位!”陈演寿摇头苦笑,“世子,你知道婉儿麾下人才众多,别人也能看到啊。换了你在太原驻军,如何才能收到最大利益,你知道么?”
“按兵不动,坐收渔利!”李建成气得直咬牙。他知道李世民肯定能下得了如此狠心,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此事属实,我一定向父亲弹劾他!让父亲为婉儿讨还公道!”
“那还不是最大利益!”陈演寿继续冷笑,“按兵不动,坐收渔利。然后将娘子的将领尽数收于帐下,两军合二为一,那才是上上之策。光按兵不动算什么本事?按兵不动并且还让对方感激,这才是上好计策!”
“我,我会杀了他!”李建成咬得牙龈都见了血,哑着嗓子咆哮。“如果真如陈叔所料,我肯定会杀了他!我们李家,不会有这种畜生。他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不可能这么做!”
到了现在,他心里依旧隐约存着一丝希望,期待陈演寿急于帮自己稳固地位,所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推测世民的行为。弟弟当年与婉儿关系非常好,当年仲坚、婉儿、世民三个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若不是因为辽河上那场大火……
想到当年辽河上的火焰,李建成心里痛得如刀搅针刺。那场大火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毁灭了太多的东西。如今下令放火的人已经被弃骨扬灰,可火焰余烬依然缭绕在很多人的心头上。
“我不是故意挑拨世子兄弟不和。”还没等李建成眼中的火焰平息,陈演寿的话,又将他向无底深渊猛推了一把,“我听说,婉儿一直不相信李家准备起事的消息是因为李靖告密而被朝廷发觉的。她一直想找出幕后黑手来,给智云他们几个报仇…”
“天!”李建成感觉两眼一黑,差点栽倒于军帐中。幕后黑手是谁?他早就查了个一清二楚!该计主要是为了收拾李旭,自家几个弟弟妹妹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父亲已经下令不准再继续追究了,但婉儿当时却恰恰不在太原,恰恰没听到相关的命令!
可她真的追查到真相后,该怎么办?大敌位于前,要追查的黑手位于背后。当她吹响求援的号角时,还可能有救兵到来么?
“呜呜——呜呜——呜呜!”皎洁的月光下,李婉儿再次吹响求援号角。自家援军三天前就已经开拔,斥候说,弟弟保证会如期赶到。可狼骑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涌上来关墙,身边的弟兄们一波接一波地倒了下去,期盼中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出现。
“大帅!你撤吧,我带人在这里顶着!”王元通踉踉跄跄跑到婉儿身边,浑身上下都在滴血。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整个人马上随时都会倒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援军马上就能杀到,这道雄关不能丢,丢了此关,河东便门户大开,河北那边将腹背受敌。
“吹角!”李婉儿用血手抹了抹鬓发,将手中号角递给了王元通。“你来吹,我气短,吹得声音太小!”
“呜呜——呜呜——呜呜”激昂的角声又起,不是求援号,而是催战号。听到角声,所有能站立起来的士卒都站了起来,举起刀矛,迎面向冲上关墙的狼骑扑去。
“元通……!”李婉儿惊呼。她只看到了一个背影。王元通抱着一名冲到近前的突厥伯克,奋力跳下了关墙。
李婉儿楞了一下,然后轻笑。霎那间,她已经明白了全部答案。举起手中横刀,挥出一道匹练。
长城上,今夜月光如雪。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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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角声连绵不绝。阿史那咄吉世驻马于距离长城百步之遥的一座小山上,两耳竖立,眼中依稀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远处传来的角声太熟悉了,是中原人对敌人冲锋时才会吹响的军乐。但此刻,本应是他麾下的狼骑在向长城顶端冲锋时候,就在角声响起之前,凭着多年的行伍经验,他已经确定守军濒临崩溃的边缘。
可那些本该溃败下去的讨厌家伙仍然站在城墙上,宁可与冲上来的狼骑同归于尽,也不肯后退半步。五指屈伸的时间内,阿史那咄吉世至少看到了三名突厥武士被守关的“亡命徒”们抱着从城墙上跳了下来。高大的城墙、嶙峋的岩石,掉下的人十有八九会粉身碎骨。而在雄关之上,还有更多的长城守护者从垛口后站起身,对着狼骑们张开“热情”的双臂。
在阿史那咄吉世的记忆当中,中原人从来没这样勇敢过。虽然他的父辈们一生都匍匐于大隋的膝盖下,但父辈们是输给了隋人的阴谋,而不是输在了武力上。自从他阿史那咄吉世接过汗位后,稍近、益狭、冲撞、骚扰,通过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地蓄意挑衅,一次次的明火打劫,已经基本探清楚了中原人的本来面目。那是一群非常柔弱的家伙,欺软怕硬,勇于内斗而怯于公战,豪杰们对自家百姓张牙舞爪,一遇到草原武士,立刻温顺得恨不得把妻子儿女都献上来承欢。
但今天,阿史那咄吉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一群与先前不同的中原人。他们勇敢、团结、无所畏惧。比起部族武士们那种近似于疯狂的蛮勇,中原人的性格则像这月夜中的长城,沉静、理性并且坚强。
草原上连年受灾,跟着阿史那家族南下的很多武士如果不能在战斗中抢夺到粮食和财产,即便回到草原上去也难逃饿死的命运。所以武士们把战死当做了解脱。而守卫在长城上的中原人明明有路可退,明明转过身去便能逃离生天,他们却冷静的选择了战斗,仿佛那是长生天赐予他们的荣耀和职责。
“如果所有中原人都是这样?我即便打下了长安,身边还能剩下多少人?”阿史那咄吉世看了看身边忠诚的侍卫,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南下的决定是否正确。大隋朝已经亡国在即,出征之前,中原的局势他打听得非常清楚。如果阿史那家族遭遇到同样的危机,可以说,突厥国在外敌面前将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但中原人反应却远远超出了常理。那些长城守护者明知道自己背后已经没有了皇帝,明知道自己今天无论立下多少功劳也未必能得到赏赐,他们依旧在战斗,仿佛本来就是为战斗而生,守护长城便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
他们伤亡已经过半。
他们背后没有援军。
他们甚至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国家,新建立起来的朝廷未必能记得他们的名姓,也不会回报他们今天所付出的一切。
可他们身影却依旧屹立在长城之上,坚强不倒。
起风了。呼啸的风声逐渐掩盖了远处的角鼓,吹得阿史那咄吉世身边的羊毛大纛摇摇欲坠。几名身强力壮的侍卫赶紧跑上前,伸手扶好硬木制的旗杆。另外几名面目姣好女奴托着一件白色皮裘跑近,双手举到阿史那咄吉世眼前。
“大汗请更衣!”始必可汗的两个弟弟,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相继策马跑上山坡,争先恐后向大汗表示自己的关切之情。自从当年雁门一战受了风寒后,阿史那咄吉世的身体便越来越脆弱,稍有些冷热变化,就会咳嗽好几天。这次南征,突厥王庭的贵族们本来不同意由始必可汗亲自指挥。但迫于阿史那家族的另外一头老虎阿史那骨托鲁的压力,始必只能咬紧牙关坚持。(注2)
草原上只尊重强者。强者无时无刻都必须保持自己的风范。如果让骨托鲁看出来始必的身体已经像风中的残烛一样,恐怕没等将中原征服,阿史那家族的老虎们自己就得先在窝里打起来。
至于眼前这两头老虎,也不过是在耐着性子等待而已。始必可汗笑了笑,用弯刀自女奴手中挑起皮裘,干净利落地披在了甲胄之外。同样,他也不能让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看到自己身体真实情况。他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的年龄还小,威望手段都不足,还无法独自支撑起整个国家。
“这里有我们二人盯着,大汗尽管放心回营休息!”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仿佛根本没觉察到始必对自己的防备之意,互相看了看,然后诚恳地继续劝告。“山中风急,战场上血腥气又重。大汗万一受了寒,这数十万弟兄该听谁的号令?您尽管放心,今夜我们一定将眼前这道关墙拿下来。明日一早,您的羊毛大纛就会插在长城最高处!”
“真的?”始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洁白的皮裘、洁白的战马,再配上他苍白的面孔和闪烁的白牙,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孤傲的苍狼,正在山顶上凝视自己的猎物。,
“真的,我二人可以保证!”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本能地向后带了带战马,犹豫着答应。
“你二人拿什么保证?长城上还有多少守军,援军到底来没来?援军的主将李世民立过哪些战功,用兵的习惯与手段如何?你二人都知道么?”始必可汗继续微笑,就像一个慈祥的哥哥在教导两个年少无知的弟弟。事实上,三人的确是亲生兄弟,只是彼此间的做着让对方早死的梦而已。
“这——!”阿史那俟利弗与阿史那莫贺咄两个无言以对。心中暗骂:其实你也不知道,装什么聪明啊!脸上却露出毕恭毕敬地表情,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
“再加派二百斥候,到咱们侧翼与身后仔细搜索!”始必的脸上依旧带着笑,眉头却紧皱成了一团。“立刻去,别在这儿耽误功夫!”
“是。尊大汗之命!”阿史那莫贺咄一抖缰绳,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坡。一番好心被做了驴肝肺,这个委屈别人愿意忍,他可不愿意再忍。有长城挡着,李世民不可能跑到大伙侧翼和身后来。但借着安排斥候的机会躲始必远一点儿也好,省得看他那幅高高在上的嘴脸。
阿史那俟利弗的年龄比阿史那莫贺咄稍长,也更能沉得住气。明知道始必在故意找自己和弟弟的茬,依旧涎着脸劝始必注意身体。“我想那些守军也到了强弩之末了。今夜我在这督战。明日一早,大汗再亲手夺下关墙。”他卑微地弓下半个身子,以便让始必看清楚自己脸上的忠诚。“我保证,四下里多加小心。无论李世民什么时候赶来,都不让他讨了任何好处去!”
始必慢慢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俟利弗,你就这么着急替我指挥么?”他问,然后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大汗明察!”俟利弗腾地从马背上跳下,搀扶住始必摇摇欲坠的身体。几名侍卫迅速围住坐骑,七手八脚将自家主人抬下马背。突厥大汗始必捂住自己的嘴巴,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激烈,仿佛要把五腹六脏都从喉咙里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水,水来!给我水!”
周围所有人都慌了神,赶紧从女奴怀中掏出一直用体温暖着的牛皮水袋。始必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一边喝一边继续咳嗽。阿史那俟利弗急得满头是汗,一边用力敲打始必的后背,一边不断地说话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我是,我是担心大汗的身体!大汗应该明白我的好心。”
没有人理睬他的话,在始必身边的谋臣和将领眼里,他只看到了冷冷的火焰。阿史那俟利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后退数步,手一下子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大汗,大哥。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我可以自己去攻城!”
说罢,也不待始必答话。他拔出弯刀,再次跳上马背,两脚一夹马肚子,便欲冲下山去和守军同归于尽。
如果死在敌人手里,他的妻儿老小会得到妥善照顾。如果被垂危的始必当做阿史那什钵苾继承汗位的障碍给宰了,他的妻儿老小虽然也是阿史那家族的人,依旧会血流满帐。狼的子孙之间没有亲情,无论任何民族,富贵之间也不讲究亲情。你看,眼前的两支大隋兵马,不也是互不相援么。虽然他们都是中原人,不是苍狼的后代!
“行了!我又没说不相信你!”关键时候,始必终于停止了咳嗽,喘息着说了一句。
如蒙大赦的阿史那俟利弗抹了把脸上的汗或者眼泪,缓缓拉紧战马的缰绳。已经准备加速的坐骑被他前后矛盾的示意弄得焦躁不堪,四蹄乱蹬,踩得草叶泥土四下飞溅。
他在生死之间走过了一回。却不知道,刚才始必可汗同样在生死之间徘徊。看看掌心咳出来的血块,始必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东方的骨托鲁是头狼,两个弟弟也是头狼。如果骨托鲁领兵来争夺汗位,小什钵苾会有援军么?
长城上,那凄凉雄浑的角声,再一次烧痛了始必的心脏。大声喘息了一会而,从生死之间走过一回的始必可汗终于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决定。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弟弟,他幽然说道:“我要亲自打完今天这仗。娘子军主帅是个有本事的对手!这样的对手,这辈子并不好找!”
“大汗已经击败了她。城上的士卒,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俟利弗跳下战马,乖乖地站回始必身边,低声恭维。
“她不是输在我手里。”始必轻轻摇头,“但能毁掉她,也是老天赐予突厥人的福分。”
“长生天保佑突厥!”虽然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阿史那俟利弗依旧大声附和。
“所以,我活着的时候,绝不会让人伤害你!”始必不知道从哪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听得阿史那俟利弗又是感动,又是发懵。
光有感动是不够的,阿史那家族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固定方式。看了看山下数十万大军,阿史那俟利弗毅然举手发誓:“大哥。我今生只要还能呼吸,就绝不让人伤害到什钵苾!”
“嗯。那我就放心了。我突厥男人如果不互相举刀,便不会被人征服。”始必微笑着点头,仿佛了却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心事。用手指了指还在燃烧的城墙,他又幽幽地补充,“其实,中原那边也一样。不过,这话人人明白,却有几人能够做到?!”
阿史那俟利弗不懂得怎么回应,只好保持沉默。始必可汗四下望了望,冲着自己麾下的几名将领吩咐道:“告诉弟兄们不要急着破城了。转为佯攻,把战斗拖延到天亮。不参与攻城的,就地整理铠甲和兵器。不要乱了阵型!”
“这?是!”将领们无法理解他的命令,还是答应了一声,快步而去。始必可汗丢掉已经喝空了的水袋,踩在女奴的背上重新上马。抬头又看了看在血与火之中燃烧的长城,他突然将话题转向了东部战场,“骨托鲁那边可有信来?他已经杀进涿郡了么?”
“没有。”阿史那莫贺咄想了想,大声回应,“但我听说霫族十三部造反了,不再听从骨托鲁和苏啜附离的命令。而是推举了李旭作为他们的大埃斤,结伴返回了月牙湖!”
兄弟三个都把割据于东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鲁作为共同的防范对象,所以每当兄弟三人之间闹了不愉快,提一提骨托鲁的倒霉事,便能让彼此之间的关系缓和不少。这回,骨托鲁的作用显然又开始奏效,始必脸上立刻暖和了起来,笑着道,“我也听说了此事!那个附离,的确名不虚传!”
“我还听说,有个叫王须拔的家伙,逆着骨托鲁的来路杀向了草原。沿途焚毁了很多部落,害得骨托鲁麾下的各部埃斤们天天嚷嚷着要早日回家!”难得见大哥高兴,阿史那俟利弗赶紧继续抖落骨托鲁的短处,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这倒是个厉害手段!骨托鲁遇到附离,也算遇到对手了!”始必又笑了笑,仿佛骨托鲁跟自己根本不属于同一姓氏。
“他的可敦,据说也是李旭先前抛下的。骨托鲁捡别人的剩马鞍,却终日含在嘴里都怕化掉。”阿史那俟利弗越说越开心,居然把一些捕风捉影的隐私也扯了出来。
这回,他又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始必可汗眼睛一竖,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咱们突厥人,不要学汉人的坏毛病!女人找个强壮的男人做依托,有什么错处?只有最强壮的苍狼,才会有母狼围着嚎叫。只要它们能为你生下崽子,又何必管以前她曾属于过谁?”
“嗯,嗯,大汗说得是!”阿史那俟利弗憋得直喘粗气,嘟嘟囔囔地答应。阿史那家族世代与中原联姻,很多习惯早已与中原贵族类似。虽然他们不在乎抢夺别人的女人和财产,但家中地位最高的那名可敦,嫁过来前,却要保持完璧才可。
“咱们突厥为什么屡遭磨难,就是学了太多汉人的坏习惯!”始必知道弟弟不服,摇了摇头,苦口婆心的教诲。“如果你这点都领悟不到,让我今后怎么放心把大纛交给你!”
“大哥,大哥在说什么?”突然而来的幸福让阿史那俟利弗头晕目眩。他无法确定始必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有心将汗位传给自己。吓得连连后退,一边摆手一边回应,“大哥,我一定会努力帮助什钵苾!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什钵苾太年青了啊!”始必喟然长叹。在今晚之前,他也一直想着传位于子,而不是两个弟弟其中一个。但眼前这场战斗让他看明白了许多事情。手足相残,一家人近在咫尺却互相算计,以什钵苾的年龄和资历,即便接下了汗位,能算计过两个族叔么?还不如趁自己尚能主事时痛快一些,把汗位继承顺序定下来。免得日后突厥人也重蹈眼前这些中原人的覆辙。
阿史那俟利弗眼睛四处张望,实在弄不明白今天自己这位大哥到底错了哪根筋。先前还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转眼便又将自己抬到了云天之上。
站得高,摔得狠。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所以宁愿再退一步,借以让人明白自己的忠心,“大哥可以一直看着他长大!我也会努力辅佐他,让他继承咱们兄弟的基业!”
始必笑了笑,转头命令自己身边伺候笔墨的大梅碌,“你将我今天的话记录下来,明日一早公之于众。如果将来我受到长生天的招唤,汗位由阿史那俟利弗来继承。阿史那俟利弗与我相聚时刻到来后,必须将汗位传给我的儿子什钵苾。如果有人违抗此命,所有突厥人都可以杀他。我恕杀人者无罪!”
“大哥!”这回,阿史那俟利弗终于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了,趴在始必可汗马前,泪流满面。追随在始必身边的大小伯克,梅碌、土屯们赶紧上前将俟利弗搀扶起来,七手八脚拍去他膝盖上的泥沙,然后给他披上一条同样洁白的皮裘,扶他跨上战马。两位身穿纯白皮裘的阿史那家族男人在月光下并络而立,用皮鞭指点江山,哈哈大笑。
“你说,骨托鲁打破涿郡关墙了么?”始必一边指点夜色中的江山,一边追问。
“破不破,都不会有大汗这边打得好!”阿史那俟利弗重重地点头。
兄弟二人目光四下张望,远远地,看见一道火光自长城外亮了过来。紧跟着,几十名斥候飞持而至。
“报大汗,有敌军自左翼杀来,数量不明!”领先的斥候马上举起一块羊皮,大声喊道。
“传令三军,放弃关墙,围歼来敌!”始必手中的马鞭遥遥指向火光起处,大声喝令。
注1:阿史那咄吉世,即始必可汗。
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后来的处罗可汗。阿史那莫贺咄为颉利可汗,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苾为突利可汗。
第七卷 逍遥游 第七章 盛世 (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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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夜的太阳从山的顶端懒懒地露出半个头,将柔弱的光芒洒在了长城之上。疲惫不堪地万里长城被阳光晒醒,轻轻地抖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发出低低的呻吟。“呜——呜呜——呜呜——”一声响亮的号角瞬间打破沉默,将成群成群的乌鸦从战场上惊起得振翅而起。“啊啊,啊啊!”吃了一夜人肉的鸟儿盘旋不去,在黑褐色的山坡上投下乌云般的阴影。山坡上那些枕籍的尸体瞬间被阴影覆盖,瞬间又被阳光照亮,明明暗暗,无止无休。每当光与影交替,便隐约有白色的雾气慢慢从尸体上升起来,萦绕,萦绕,仿佛是一个个不甘心离开的灵魂,兀自眷恋了已经冰冷的身躯。
没等战场上的死气完全被阳光蒸发掉,阿史那骨托鲁便迫不及待地在全线发动了进攻。昨日的激战让他大折威风,今天,失去的颜面必须从敌军那里找回来。那不仅仅涉及到他个人的荣辱,而且涉及到几十万突厥人的安危。狼群自有狼群的规则,万一被其他部族发现貌似强大的骨托鲁汗其实不堪一击,漠东草原很快就会换上新的狼王。
而新的狼王不会给骨托鲁汗留任何生存之隙。漠北和漠西的阿史那家族其他兄弟,也不会认认真真地施以援手。一个被打败的大汗没有任何帮助价值,他们会恨高兴地看着骨托鲁汗被人砍下脑袋,然后才借着给骨托鲁报仇的名义赶过来,接受其治下的牧人和草场。同样,如果始必兄弟被敌人赶下王座,骨托鲁也不会发一兵一卒。这是狼群的生存规则,几千年来,无人会打破。
三处隘口的守军显然没有料到狼骑这么早就会扑上来,反应非常慌乱。至少葫芦涧是这样,站在距离战场六百步左右的一块岩石上,骨托鲁能清楚地看到长城守护者们那跌跌撞撞的身影。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飞过,将守卫者和他们身旁的城垛一道推上半空。浓浓的烟尘立刻弥漫开来,取代死尸上的雾气与鸦群的翅膀,重新遮断昏暗的日光。
“轰!”“轰!”沉闷的巨石落地声无止无休。砸得整个山谷都瑟瑟发抖。守军连夜修补好的城墙就像顽童在沙滩上堆出来的楼台般,转眼间就被砸出了几条深深的裂口。狼狈不堪的守护者们几度冲出城门,试图捣毁耸立于高台上的投石车,却都被狼骑用羽箭射了回去。经历了昨天的一场恶战,攻守双方都总结出了不少战斗经验。守军知道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是投石车,千方百计想将其毁掉。而狼骑在长城被出新的豁口之前,也决不直接攀爬城墙做无谓的牺牲。
四百步的距离,只要狼骑和部族武士们不犯昨天同样的错误,守军根本不可能找到威胁投石车的机会。出击不利的守军又集中起了十几辆床子弩,试图用弩箭来挽回局面。从山谷上空呼啸而过的晨风毫不客气地将巨弩托了起来,轻飘飘地不知道丢向了何方。
长生天似乎真的听见了萨满们的祈祷,有意无意地开始给突厥人帮忙。从太阳爬上山坡的一霎那,风就一点点变大。随着懒洋洋的旭日越升越高,山谷上空的风也越发强烈,渐渐地,敌我双方的角鼓声都掩盖不住高空中的风声。而那些被投石车砸起的浓烟一升出谷外,便立刻被吹成一缕一缕烟丝。丝丝缕缕的烟尘快速飘远,快速分散。半个时辰后,高空中的急速行走的流云也被染成了暗黄色,昏沉沉地,就像发了洪水的季节河。
这是一个适合杀人的好天气。床子弩的威力大打折扣,投石车的威力却丝毫不会被风力影响。在波斯人的指挥下,操作越来越熟练的“炮手”们甚至能将巨石落地点的误差校正到二十步之内。每每两块巨石同时飞出,必然有一块击中城墙。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城上的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越裂越超过守城者的修补能力。“乒!”又一块巨石落下,将几名扛着沙包修补城墙的守卫者击倒在地,血,立刻顺着裂缝汩汩流下,淌过在守护者的血迹,为长城外表重新涂上一抹殷红。
那是令一切食肉动物兴奋的颜色。山谷里等待多时的狼骑们兴奋地大声欢呼。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也许用不了半个时辰,眼前的城墙就要倒塌了。失去了城墙的保护,懦弱的中原人怎么会是武士们的对手。特别是在着羽箭威力大减的天气里,天时、地利的保护尽去,守军怎堪狼骑一击。
“长生天保佑突厥人!”机灵的萨满们又开始围着投石车大声唱歌。他们不懂军事,但他们知道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了。没有长城作为屏障的守军不可能顶住四十万部族勇士的轮番攻击,昨日那名令人胆寒的敌将即便是头老虎,也架不住咱家麾下狼多。
“长生天保佑突厥人!”部族武士们跟着萨满用人皮鼓敲出的节奏伴唱。胜利在望,曙光在即,冲破眼前这段城墙去,中原便是头没有犄角的羔羊。
一片欢呼声中,阿史那骨托鲁慢慢走下岩石,在侍卫的伺候下爬上马背。他是整个山谷里唯一可以骑马的人,也许因为所处位置高,目光便不像下属们那样喜悦。持续接近一个时辰的狂轰滥砸几乎将眼前着最后的障碍彻底毁掉,也许下一个时辰,他就可以在远处最高的那个烽火台上一边饮酒一边观看长城内腾起的火光。但狼王的直觉却告诉骨托鲁,眼前一切并不像看到的那样简单。长城后也许隐藏着什么危险,非常强大,非常凶猛。骨托鲁无需看到它便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就像暗夜里隐藏着一头巨大的猛兽,只要闻到它的气息,所有猎食者和被猎食者都会瑟瑟发抖。
这种感觉令人极度不舒服。特别是在所有部将谋臣都士气高涨的时候。骨托鲁在马背上东张西望,几次想命令投石车停止攻击,全军撤离山谷以防不测。但话到了嗓子眼上,他又理智地闭上的嘴巴。
如果被看不见的敌人吓退,无论以后发生事情能否证明他此刻的判断正确,东塞草原都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狼王的身份尊贵无比,但狼王却不能随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他身边闪着无数双窥探的目光。
“大汗准备现在就给敌人致命一击么?”大梅碌阿史那侯斤见自家主人坐立不安,以为骨托鲁是急于获胜,笑着提醒。“依照老奴之见,不如等长城上的豁口再大一些。弟兄们一次冲锋便可以将其拿下!”
仿佛与他的话相呼应,随着“轰!”地一声巨响,紧锁在葫芦涧隘口上的长城塌开了一条半丈长的口子。浓烟之中,守军丢下兵器四散奔逃。一直持刀备战的部族武士们则大声欢呼,手舞足蹈。但得主帅一声令下,便立刻冲上去将整个隘口拿下。
“传令三军,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墙一步!”骨托鲁忽地从马背上挺直了身体,声嘶力竭地喊道。
“是,大汗!”众亲信被他怪异的举止吓了一跳,答应一声,立刻用角声将骨托鲁的将令传了出去。迫不及待的部族武士和狼骑们没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了如此荒谬的命令,气得两眼冒火,扭过头,一同向骨托鲁所在之处望来。
“投石车,继续。将这段长城全部摧平!”骨托鲁不理睬周围燃烧着的目光,继续疯子一样叫喊。
“是!”突厥王庭从极西之地重金雇佣来的波斯人轻蔑地撇撇嘴,重新抓起指挥旗。能将如此高大宽厚的城墙砸开一道豁口,几乎已经是投石车威力的极限!将整段城墙摧平?难道骨托鲁以为长城是他部落里的木栅栏么?
腹诽归腹诽,波斯人既然拿了突厥王庭的钱财,只能按骨托鲁的命令行事,虽然这个命令在他眼里看起来是那样的愚蠢与懦弱。巨大的石块继续飞出,将豁口两侧的城墙砸得摇摇晃晃,再没有守军敢于靠近豁口处,连关墙最高处的烽火台上,也再没巨弩还击。长城守护者们似乎准备放弃无谓地挣扎,默默接受老天安排的命运。
看到远处的豁口不断加宽,狼骑和部族武士们隐约理解了骨托鲁的打算。“大汗准备让我们前进的道路更宽阔些!”他们乱哄哄地喊道。这个理由勉强可以被接受。反正长城的命运已经注定,大伙不必计较早一刻晚一刻攻入它。
看到被砸开的豁口周围没有任何动静,而自己麾下的部众也慢慢恢复了安宁,骨托鲁的心态稍稍平和了些。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顺便抹去目光中的焦灼与不安,将头转向刚才向自己进言的梅碌,低声吩咐道:“侯斤,你用角声联络一下,问问其他两处山谷,守军的反应如何?”
“是,主人!”大梅碌阿史那候斤向骨托鲁躬了一下身,抓过传令兵手里的号角,奋力吹响。临近山头上的突厥号手听见问讯的角声,立刻抖擞精神,把骨托鲁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向远方传递。片刻之后,山谷外也传来遥遥的角声,先远后近,先模糊后清晰。大梅碌阿史那候斤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再次跑到骨托鲁马前,低声回复,“禀至高无上的主人,麒麟谷的战斗还在继续,按您的命令,苦头伯克领军佯攻,敌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黄花豁子……”他小心地看了看骨托鲁的脸色,然后继续,“黄花豁子那边,李旭带领守军又杀了出来。投石车没等架好便被尽数毁掉。咱们雇来的,咱们雇来的波斯人也被杀了五个,剩下的三个退出了山谷,死活不肯再靠前了!”
“废物!”骨托鲁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低声怒骂。
“是!那些波斯人全是废物!”阿史那候斤吓得一哆嗦,团着肩膀附和。骨托鲁的脾气很差,如果是换做以往,他肯定要无辜地吃上几鞭子。但是这一回,阿史那候斤等了好半天,预料中的痛楚却没有等到。他的主人兼堂兄骨托鲁大汗非但没爆发,而且低声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阴冷的笑声令人听起来心里发毛,本能地就想往远处躲。
“嘿嘿,嘿嘿,嘿嘿!”骨托鲁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开心,终于开始仰头大笑。什么危险都没有!李旭既然上了自己的当,被麾下爱将央素特勒拖在了黄花豁子,就不可能再出现于眼前的葫芦涧!而只要自己能顺利拿下葫芦涧,几个波斯人死就死吧,就是把央素特勒及其麾下的武士全搭给他又能怎样。失去了长城的掩护,他难道还能挡住突厥人的脚步么?
“大,大汗!”阿史那达曼,阿史那贺鲁,阿阿史那湖色罗等突厥显贵大将都被笑得毛骨悚然,望着骨托鲁,低声呼唤。
骨托鲁笑着回转头,压在心上的巨石轰然落地。“砸,砸,砸,给我砸!”弯刀直指长城,他大声命令。“继续砸,砸塌了它。勇士们,举起你们的刀来,向长城靠近。冲过去,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
“冲过去,杀死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烧了他们的房子…….”各部武士兴奋地大叫,在突厥将领们的指挥下,大步向长城杀去。
投石车激起的浓烟中,残破不堪的城墙依旧站在山谷尽头,静静的,无忧,亦无惧。
传说中,蒙恬修筑长城时曾经在地基中封了一条小龙。
某一日,龙会自己醒来,自己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