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 酒徒 著 (第六卷 广陵散)

来源: 2009-02-04 13:53:5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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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夹杂着雪粒子,砸在铠甲表面铿锵有声。那些铠甲是生皮所造,但在此刻却比铁还沉重。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一部分雪粒在半空中已经融了,还有一部分却又冷又粘。二者两相交替落在人和牲畜的身上,转眼间便冻上了厚厚的一层。
这种寒冰凝成的铠甲远远地看上去非常舒服,特别是大队人马列队行来,就像一条滚动于天地间的银黑色钢铁长龙。但被裹在冰甲下边的人却极其难过,被体温融化的雪水顺着脖领、胸襟,铠甲缝隙以及一切可能的地方钻进里层衣服,一直钻到人的骨髓深处,冻得人灵魂几欲出壳。但你还不能伸手去擦,因为胳膊和小臂上的冰是最容易脱落的,弄不好非但擦不掉脖子上的水,反而让一整块冰渣贴着肚皮或脊背滑进去,让再也憋不住的惨叫声刹那间透过已经麻木了的躯壳,跳向灰沉沉的天空。
“啊――,***,冻死了!”
“啊,谁这么缺德。老子的脖子,脖子!”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听得张金称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你们***都给我闭嘴。谁再叫,老子直接将他扒光了扔到冰窟窿里去!”他瞪起眼睛,大声怒喝,吓得大小喽啰们噤若寒蝉。“都给老子跑起来,跑起来就热乎了。等拿下了南宫,老子给你们每个一间大房子,俩女人,随你们暖和去!”
“谢大王赏!”萎靡不振的喽啰兵们瞬间恢复了几分精神,呵着白烟嚷嚷。热乎乎的房子,软绵绵的女人,想想就让大伙留口水。已经躲在大陆泽畔一个冬天了,上一次碰女人还是在去年打破清河县城的时候。可惜那次大伙没能停留太长时间,清河郡守丞杨善会很快就从老贼杨义臣那里搬了救兵回来,将大伙堵在刚刚捂暖和了的被窝里一顿胖揍……。亏得大伙地形熟,连夜缩进了大陆泽。要不然,说不定脑袋就被挂在了清河城墙上,一排排任天上的乌鸦啄。
这年头,当个贼也不容易。大陆泽附近容易抢的村子,“两脚羊”们早已跑光了。一些稍大的县城则高墙陡立。由于张大当家“名气”太响,很多孤立于县城之外的堡寨看到“张”字大旗,就宁可在全堡男女一并战死之前将所有粮草辎重放火烧掉,也不肯打开寨门接受张大王的‘巡视’。不过他们开了寨门的结果也差不多,张大王临走时,肯定要把不能替他卖命的人全杀掉,把剩下的物资全付之一炬。
在襄国郡抢无可抢,张金称就不得不将目光扫向了北边的信都郡。今年倒春寒,很多庄户人家都遭了灾,如果不趁着青黄不接时刻到来之前再刮一点军粮,恐怕待饥荒一起,大伙就除了人肉外再没别的东西可吃了。所以,尽管听闻年初之时已经有一支军队开到了三百里外的博陵郡,张大王依旧决定带着队伍北上信都冒一下险。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越是看似危险的地方往往收获越大。况且朝廷的军队初来乍到,没那么容易摸清楚周边各郡情况。按张金称对周边局势的理解,光博陵、恒山两郡的地方富豪,就够让新来的狗官头疼一阵子的。那些富豪们个个手眼通天,心高气傲。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官兵在博陵周边各地寸步难行。
年久失修的官道很滑,一不小心就能摔人一个跟头。有些去年死在路边的饿殍经历了一个冬天,尸体已经被野狗和秃鹫吃得差不多,白惨惨骨头架子从泥浆里透出来,为盗匪们指明通往地府的路。
摔倒在尸体旁边的喽啰兵吓得两眼发绿,趴在地上连连磕头。他的同伴则快步从尸体边跑过去,对道路两侧的惨景视而不见。
“跟上,跟上,别拜了,死人不是你大爷!”一名小头目冲着正在向死者施礼的喽啰兵屁股后踹了一脚,喝骂。
“死者为大,拜一拜免得阴魂来寻咱们的晦气!”挨了踢的喽啰兵讪讪地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媚陷地向顶头上司解释。
“鸟,咱们人肉都吃过了,还怕一个骨头架子。”小头目的口水四散喷出,落在冰甲上立刻被冻结成珠。“你放心,鬼也怕恶人。咱们这伙人,是阴曹地府也不敢惹的。只要把刀握在手里,只有咱杀人,没东西能害咱!”
“将军说得极是,将军说得极是!”小喽啰不敢顶撞上司,连声答应。同时用已经冻僵的手指紧紧握了握刀柄,以便从中吸取一些力量。
“可我听说窦老大去年跟咱家大王打过招呼,说南宫城受他的保护!”另一名资格稍老些的喽啰兵却不能理解“将军”大人鼓舞士气的说辞,忧心忡忡地议论。
“鸟!”小头目对人体某个部位兴趣极浓,几乎每句话都以此开始,“窦建德又不是咱们的二爹,他的话咱们为什么要听。况且他窦老大再牛,还不得听高士达的。高士达都不敢对咱家大王指手画脚,他窦建德凭什么管咱们的闲事!”
“那倒也是!”老喽啰对小头目的话不以为然,嘴上却不得不应承。
“姓窦得爪子伸得太长,早晚得被咱家大王剁了!”小头目伸出手来,在空中虚劈了一记,以壮自家声威。
窦建德和高士达是活跃在河北的另一大股势力,活动范围从涿郡一直到平原。与张金称、魏刀儿等人的行事风格不同,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更喜欢将自己打造成侠盗形象。他们攻占城市后不抢百姓,而是打开府库,将里面的绸缎和米粮分一部分给无家可归者。对于一些距离自己老巢高鸡泊比较近的城市和村寨,他们每年定期收两次保全费,数额和官府征收的赋税大抵相同。如果对方肯按时缴纳,窦、高二人便对其他各路绿林豪杰们宣称此城受他们保护,严禁有人再去滋扰。
因为同在绿林道上混,所以平素张金称还比较给窦建德面子,轻易不进入他的势力范围打劫。但眼下不同了,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新败于虎贲中郎将王辨之手,自保的能力似乎都没有了,哪还有资格为别人提供“保护”?
群贼不再吵嚷,埋头继续赶路。这是一次蓄谋以久的行动,天气虽然差了些,但也给大军的动作增添了许多胜算。经历了两年多的贼来兵往,官道两旁的大部分村庄都不复有人烟。而那些结寨自守的堡垒,也不会在这种鬼天气里派人出来收拾土地。所以,张金称基本可以确信,麾下这群弟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扑到南宫城下。只要在临近郡县的援兵赶来之前将城门撞开,衣服、粮草、金银细软……,种种急需的物资就都能得到补充。
他们顺着官道迤逦向北,片刻也不敢停歇。队伍中不断有人摔倒,如果有力气爬起来,众喽啰们便增予其一阵哄笑。如果倒下去的人不幸摔伤了骨头,或者被冻得没了力气,众喽啰们也不会施以援手。大伙都是有了今天没明天,死早死晚差不多。况且伤者在攻城时出不了力,城破后还要浪费一份钱粮。
“其实,我觉得窦老大的办法更好。至少不用大冷天这么跑!”有人跑得实在太累了,吐着满嘴的白沫嘀咕。
“鸟,那是他当初实力够大。几个县城不得不给他送钱粮。他以为自己可以像官府一样,百姓哪个不把他当个贼。平素无论多恭顺,只要官兵一来,立刻跟他翻脸!”
“倒也是!”议论者附和了一句,转眼又没了声音。作贼就是作贼,义贼也好,恶贼也罢,在百姓眼里总之取代不了官府。这次窦建德和高士达二人之所以栽到王辨手上,不就是因为不够狠,吓不住那些两脚羊么。官府在前边打,各堡寨的壮丁在旁边替官兵呐喊助威,送粮送水,即便是瓦岗军碰到这种情况,也未必扛得住!
“鸟,什么也是,窦建德那套根本就是一厢情愿!”小头目将佩刀拔出来,于风雪中舞出几个刀花,“这年头,要么被人杀,要么杀人。没有旁的道,谁死了都别喊冤!”
不被人杀,就得杀人。罗嗦了一路,他最后这句话对底下人鼓舞最大。杀两脚羊,杀官军,杀不同绺子的其他喽啰。张大王的寨子和地盘,不就是这样杀出来的么?
“杀,杀进南宫城去,要什么有什么!”有几个骑马的士兵从队伍前头跑回来,大声鼓动。
“杀!”“杀!”“杀!”挂着霜的横刀,铁铲,木棒被纷纷举起来,在风雪中形成一堵移动的丛林。丛林下,一双双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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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城并不遥远,在大部分喽啰都没累趴下之前,青黝黝的城墙便映入了群贼眼底。这个弹丸小城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几乎毫无防备,城头上没有出现郡兵,天地间也没响起警报。惊惶失措的百姓甚至连城门都忘记了关,就任由其四敞大开着,犹如一张黑咚咚的嘴巴!
“好大的风啊!”张金称的两个儿子张财和张宝大喊一声,争先恐后地要求打头阵。“爹您歇着,我先去头前替您开道!”“滚,这次轮到我过瘾了,上次就是你捞了头一口!”两兄弟各不想让,马头并着马头,只待张金称一声令下,就要先比试比试坐骑的脚力。
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城破后,第一个入城者及其所在部队可分得城内十分之一的财物。城中所有的漂亮女人,也由这群“功不可没”的家伙先挑。因此,碰上没有反抗力量的肥羊,张氏兄弟不吝啬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气。
“杀!”“杀进去,人伢不留!”大小喽啰们忘记了急行军的疲惫,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呐喊。眼前的城市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女人,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大伙的目光穿透破旧的城墙,仿佛已经看见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耀眼生花的金银,还有血,让人感到兴奋而又刺激的血。
但张金称的表现却非常令群贼失望,像突然被蜜蜂蛰了一下般,他的两道扫帚眉紧紧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一双三角眼也同时眯缝起来,“所有人,立刻列阵。按照老子平时教导你们的,整队。张财,你带领骑兵去左翼。张宝,你带领骑兵护住右翼。张金利,你带领盾牌手护住中军,大伙不要慌,向后转,咱们大步后撤!”
“大当家,你说什么?”几个其他头目无法接受这样的命令,跳起来,抗议。大伙在风雪里两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才抵达南宫城下。鸡毛都不抓一把便撤了,回去后在江湖同道面前这脸往哪里搁?
“变阵,传令。全体后撤!”张金称没时间跟麾下这群笨蛋解释,厉声怒喝。屈于他平日的淫威,传令兵慌忙抓起一只号角,用力吹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令人失望的角声从中军传向两翼,伴随这张财、张宝两兄弟的叫嚷,“变阵,变阵,后队变前军,前军变后队。缓缓后撤,不要慌,后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有气无力的角声中,大小喽啰们互相推搡着,转换阵型。有的人尚不甘心,一边原地打着旋,一边向城门方向张望。他们无法理解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居然让大当家下令放弃了这即将到口的肥肉。难道对方早有准备?有准备又能怎样,难道这座弹丸小城还能藏着天兵天将么?
“大声点,没吃饭啊你!”张金称见自己的队伍动作迟缓,气得冲着传令兵就是一记皮鞭。“呜--呜呜――呜呜!”这回,号角声高亢有力了许多,也齐整了许多。却不是从传令兵手上响起来的。无数喽啰们闻声抬头,看见敞开的城门中,高高地挑出了一杆红色的战旗。
“呜呜――呜呜――呜呜!”天地之间,仿佛有数百支号角在呼应。城东、城西、群贼的后背,两翼,无数杆红色的旗帜如寒梅般在风雪中绽放。大地在摇晃,城墙在摇晃,头顶上的彤云仿佛也在摇晃。令人战栗的感觉从脚下涌起来,瞬间传遍喽啰兵们的全身。吓得他们一个个两腿发软,脸色比身上的冰霜还要苍白。
“官军!”张宝听见自己已经变了调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诅咒。立功的机会来了,敌人的数量足够他“过瘾”,数以万计的骑兵,穿破雪幕,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
“不要慌,不要慌,整队,整队!原地列阵!”张金称也有些慌了,声嘶力竭地叫嚷。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如今这种情况,他只能先硬扛一阵,挫一挫官军的锐气再做打算。否则,弄不好今天这数万弟兄就得全军覆没!
喽啰兵们惊惶失措,根本听不进去主帅的将令。官军身上的杀气太重了,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支队伍都重。除了号角声和马蹄声,对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响动。但正是这样,才使得他们愈发显得可怕。就像一股股洪水,一道道山峰,他们压过来,压过来,压得群贼双腿颤抖,身子摆得如风中柳叶。
“鸟,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关键时刻,又是几个小头目替张金称稳定了军心,“咱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啊。列阵,列阵,大伙并肩子上!”追随了张金称多年的老班底们扯着嗓子呐喊,凄厉,绝决。
“合子,并肩子。二十年后还这么大个,吃香的喝辣的!”
“抢了他们的马,进城,抢光了城里的女人。把男人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疯狂和勇气相伴而生,群寇叫嚷着,互相推搡着,在灾难面前慢慢恢复镇定。四万余人紧紧地缩卷成了一个团,以张金称为核心,盾牌手在外,弓箭手居中,长矛手,如果他们手中的木棒也可以被称作长矛的话,站在盾牌手和弓箭手之间,将削尖的矛锋架在同伴的肩膀上,指向来犯之敌。这是一个可以令骑兵冲击失效的刺猬阵列,与各地郡兵交手的时候,张金称曾经运用过,并且创造过胜利。
“击鼓,挽弓!”张金称见自己队伍慢慢稳定下来,伸手扯下挂着两根狐狸尾巴的皮盔,大声命令。
低沉的鼓声立刻在他身边响起,几个山贼中的少年奋力挥舞着鼓锤,将令人血脉沸腾的节奏传遍全军。“长白山下好儿郎!”有人扯着嗓子唱道,“纯着红罗绵背裆。”有人大声呼应,声音里充满愤怒,充满绝望。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千百人齐声高歌,居然压过了万马奔腾的气势。红着眼睛的群寇们举起刀,挺直身躯,心神一片宁静。
随后,萧萧的羽箭声猛然炸响,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群盗们凭着愤怒而战,羽箭乱如飞蝗。骑兵们引弓还击,羽箭急如暴雨。无人退缩,官军们非常勇敢。群盗也有自己的荣誉。鼓声、风声、马蹄声、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对于生与死之间博杀的双方而言,甜美如歌。
“加速,加速,不用瞄准,别停,别和他们纠缠!”李旭被十几个亲兵保护着,带领数千骑手从刺猬阵之前跑过。边军们还没有完全适应他的指挥风格,无法将奔射战术发挥出最大威力。但用来对付铠甲单薄的流寇已经绰绰有余,飞奔中的骑兵将弓箭尽力砸向人堆,然后拨便马头,他们没有直接用马蹄踏阵,而是绕开,飙远,与从不同方向杀过来的自己人交错而过,然后再度回转,于敌军羽箭射程外重新整队,发起另一轮冲击。
流寇们疏于训练的射艺很难给骑兵造成大的伤亡,大部分从刺猬阵中射出来的羽箭都被高速奔驰的战马甩在了身后。仅仅又数十支侥幸命中,却造不成正射效果,被铠甲一阻,马速一带,立刻失去了力道。受了伤的官兵不做任何停滞,跟着大队奔向远方。
张金称圆圆地瞪大了眼睛,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结果。数以万计的骑兵们在围着他的圆阵兜***,麾下弟兄们每人至少放了五矢,他却几乎没看到对方有人落马。而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几名擂鼓的少年已经倒下,血淌满了摆放牛皮战鼓马车,袅袅白雾升腾,仿佛一个不甘散去的灵魂。
这是张金称从来没见过的战术,狠辣诡异。只用了两个来回,坚如磐石的圆阵已经出现了无数缺口。可敌人并不想从缺口中进行突破,他们还没过够单方屠杀的瘾。风一般脱离,风一般折返,循环往复,连绵不断。每一轮,至少都让数以百计的喽啰们倒下,每一轮,都像铁锤般摧残着喽啰兵们的士气。
“举盾,举盾过顶。弓箭手,弓箭手瞄准马射!”张金称无法确定自己的应对方法是否得当,但这几乎是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如果有大批的战马倒地,敌军的攻击节奏就会被打乱,喽啰兵们就有机会还手。可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射向战马的羽箭和射向人的一样被对方用高速移动甩开,喽啰们挽弓的手臂已经开始发抖,落马的敌军尚不足百。
张金称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了。这是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传说,此人身经百战,却一次都没有败过。他慢慢将手伸向了自己腰间的横刀,脸上的笑容沉醉而疯狂。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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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提刀造反那一天起,张金称已经忘记了“怕”字怎么写,可今天,他却觉得心里非常恐慌。他不想去面对那个传说中的大隋第一勇将,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武艺不如,而是出于一种难言的愧疚。如果双方一碰面,也许立刻能戳穿彼此的原来身份。他张大当家不在乎于别人面前被打回原型,却不愿面对此人那纯净如水的目光。
记忆中,那道目光充满了人世间的纯真,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对同类的关心。这些都是张金称早已抛下的东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间,他烧了房子,毁了地里的庄稼,赶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经把自己和过去一刀割裂。包括两个儿子都是后来认的,而不是他自己的亲生。
而敌将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结实的铠甲也难以防备。张金称突然很后悔自己不该贪图南宫城的粮草而前来冒险,如果事先把官军首领和无敌勇将的姓名联系起来的话,他肯定会考虑考虑自己是否还继续北进。可他麾下的斥候是个糊涂虫,只告诉了有一伙来自汾阳的边军进驻博陵,却没打听清楚这支边军的主帅姓李名旭!
现在,想什么都晚了。他必须带队主动迎战,用麾下仅有的两千骑兵缠住敌军。然后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机押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数的优势与敌军展开混战。如果这两步安排都得手的话,今天大伙还有机会脱身。如果任由对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们捱不过半柱香时间便面临溃散。
张金称率领着自己的亲卫,从本阵中快速杀出。两个义子张财和张宝各带领百余命兄弟死死护住他的左右两翼。三队骑兵呈“品”字型,快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队敌骑。但对方却不肯挺身迎战,而是飞快地放松已经开满的弓弦,风一般远飙。然后一边扯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边不断回头施放冷箭。
以这种方式交手,农民军很吃亏。虽然他们也骑在战马上,但对方是边退避边回头射,远远看去,张金称父子就像刻意凑到对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还手!”张金称气急败坏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搁更长的时间,“贴上去,贴上去跟他们以命换命!”他感觉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在冒烟,眼睛里也在喷火。
与对方在奔驰中对射,张金称绝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麾下弟兄手中的弓远不如官军精良,胯下的战马也多为拉车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与官军所乘同日而语。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个弱点,身上的皮甲单薄。因为单薄,所以对方射来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制造巨大杀伤。但同时也正因为单薄,胯下牲口负重小,短距离内可以抵消体质上的不足。
不断有人在奔驰中落马,然后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惨叫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羽箭射入肉体的“噗噗”声,以及无主战马的悲鸣。张金称无法回头相顾,只能伏低身体,将坐骑的体力压榨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队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在哀嚎,同时也听见留在本阵中的兄弟张金利吹响了全面出击的号角。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高亢起伏,宛若龙吟虎啸。这意味着骑兵们的牺牲没有白废,官军的攻击节奏已经被打乱了!骑射手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好整以暇的轮番进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随着角声响起的还有战鼓,落在血泊中的鼓锤又被其他喽啰们拣起来,拼命擂响,以壮己方声威。
从突然打击中缓过神来的喽啰兵们踏着鼓声,快步跟在战马踏起的烟尘后。他们的圆形刺猬阵突然从正中央探出一个尖,然后凸起部分迅速拉长,扩粗,像一条冬眠中醒来的毒蛇,慢慢探开蜷曲成团身体。舌信吐处,正指着一伙官军。而猎物依旧在快速退却,从未打算迎战。
张金称知道自己已经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敌军明显采用的是诱敌深入战术。他很奇怪敌人对方将战术调整得居然如此顺畅,从自己领兵出击到现在,战马不过跑出了两百余步,而对方却像事先已经预料好了般,整个军阵从中央凹了道深深得沟槽。
沟槽正对着张金称的马头,导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拼命。而张财和张宝所在的两翼已经和敌人开始了厮杀,他们被从两侧收拢过来的敌军夹住了,要么转头逃走,要么以少击多。
“加速,继续加速,别管两翼!”张金称举起横刀,厉声怒喝。对方明显打得是两翼包抄的主意,他刚好将计就计。敌阵已经变成了钩型,还有很多骑兵从远处兜回,不断加固着队伍的厚度。张金称打算从“钩子”的大拐弯处砸下去,将对方的阵型彻底砸断。
一排羽箭迎面飞来,数量不多,但射得又准又很。其中一支被张金称用横刀磕飞,两支擦着他的肩膀而过。他的身后和侧面立刻响起了惨叫声,有人落马,有人受了重伤。为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烂,受伤者忍住痛,双手死死的抱住马脖颈,继续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满地。没等张金称看清楚自己的损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边的护卫倒了下去,紧跟着落马的是传令兵。张金称用刀尖从对方空荡荡的马鞍子上挑起号角,甩给自己的左手,举在腮边,奋力狠吹。
“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催命的号角。对方已经射了两轮,张金称绝对不给敌人第三次开弓的机会。贴在马背上的喽啰兵们闻令摸出横刀,甩开胳膊,举平手臂,刀光如镰….
“轰!”付出了数百条生命后,群贼们终于和官军撞到了一处。声如惊涛拍岸。伴随着人喊马嘶,鲜血一下子溅起数尺高,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朵艳红色的牡丹,然后缤纷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着一个不甘心的灵魂。生也绚丽,死也灿烂。
所有人的动作在张金称眼前瞬间变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铠甲,砍入皮肉,切断骨头。看见自己人和敌人交替着落马,然后,所有视线被横飞的血肉所遮断,眼前只剩下一片夺目的红。
张金称确信自己的队伍击中了敌阵最薄弱处,如愿完成了既定的,将对方的骑兵纠缠住的目标。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所付出的代价竟然比预想中高出了好几倍!他的两翼已经齐齐地被敌军切下,义子张财和张宝陷入苦战,和中军彼此再不能相顾。而追随骑兵冲上前的步卒则半途中却被突然迂回过去的敌方骑兵切成了数段,每一段的人数都比对方多,但每一段几乎都是被敌人压着打。
战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张金称已经不能再做任何战术调整,他只能拼一步算一步。身边卫士陆续和官军交上了手,互有损伤。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敌兵穿过人群,向他扑来,张金称挥刀迎战,二人战马盘旋,前蹄相互乱踢。刀光闪烁,那名旅率扫向了张金称的胸口;张金称在马背上快速仰头,将对方的刀锋贴着鼻子尖让了过去。他的眼睑感觉到了森森的凉意,额头上起了无数小疙瘩。没等对方将招术用老,张金称大喝一声,身体在马背上横着打了个旋子,一脚正中敌人软肋。
他听见了肋骨碎裂的声响,然后坐正身躯,带马踩向在地上翻滚挣扎的对手。几名官军士卒争相杀上,逼住他的战马。下一个瞬间,张金称的亲兵也扑将上来,死死顶住那些官兵。双方拔刀互砍,为了救一个人付出更多的生命。
那名旅率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在无数马腿之间向前跑了几步。然后,他凭着听觉判断出身边的一匹坐骑上乘的是敌军,扑上去,抱住了那个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马背上的喽啰不得不回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后背。一刀,两刀,三刀,受了伤的旅率发出狼一样的长嚎,浑身上下淌满血,却硬生生地将喽啰扯下了马鞍。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厮打,惨呼连连,然后突然分开,在血泊中翻滚,远离,相继停止了挣扎。
“我要你们的命!”张金称看得双目尽赤,疯狂地冲向敌人。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从来没看过如此勇悍的官军。在他的记忆中,贴身近战是官兵们最忌惮的,每次喽啰们逼上去,对方宁可暂时退避,都不愿意以命相换。而这次,敌人比他麾下这些吃过两脚羊的喽啰还狠,还恶,还不怕死。他的麾下几乎要用两到三人才能换得对方一个,而只要不能将敌人一刀毙命,受了伤的家伙则会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拉上一个喽啰垫背。
“贼头,拿命来!”一名长相非常英俊的年青军官举槊迎住了张金称。槊锋如毒蛇,招招不离他的要害。张金称左挡右隔,狼狈不堪。他的近卫舍命相护,试图以多欺少。对方麾下的亲兵也向这里靠拢,与张金称的护卫胶着成一个大疙瘩。
战团外,马匹纵横,无数人魂归尘土。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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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我双方刚一开始接触,旭子就敏锐地觉察到了眼前这支流寇和他以往征剿的那些大不相同。改进过后的草原骑兵驰射战术一直是他用以对付农民军的绝招,对方平素训练的粗疏和身上过于单薄的铠甲导致他们很难在箭雨中坚持半柱香时间而士气不散。一旦士气降低到底线,这些没有军纪约束的流寇们往往会放下兵器四散奔逃,根本身边同伴的死活。
这几年来,从黎阳到历城,再从历城到瓦岗,凭借着驰射和骑兵突袭相互配合,旭子几乎没遇到过敌手。他所向披靡,百战百胜,敌人能在他面前保持平局都足以自傲。仅有的两次平局都发生在瓦岗军身上,第一次是于泰山脚下,他和秦叔宝所率领的一千余齐郡弟兄遭遇到了徐茂功所部瓦岗精锐,双方审时度势后选择了各让一步。另一次发生在运河边,程知节凭着个人的血勇及麾下士卒破釜沉舟的决心挽救了溃局。在旭子心目中,徐、程二人都是难得的英雄豪杰,他们二人率领部属挡住自己的骑兵突击理所当然。但残暴好杀的张金称显然不在他心目中的认可的范围内。于旭子眼里,杀师仇敌张金称不过是个头脑简单,为人龌龊的土匪流氓,这种人和他过去剿灭过的裴长才、齐国远等一样,最大的本领是欺负周边老实本分的平民百姓,与朝廷正规军作战,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战场的形势发展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在骤然而来的打击面前,张金称部的确发生了混乱。但随后,这支铠甲残破,兵器参差不齐的队伍便向武装到牙齿的官军发起了反攻。李旭及时地调整战术,用骑兵将张部分割成数段。局部范围内,预料中的溃退确有发生,将近三分之一的流寇不战而逃。但留下来的将近半数的喽啰兵们在明知道胜利无望的情况下非但没有放弃抵抗,而是焕发出一种比胜负未分之前还强悍的战斗力。
那些绝望的喽啰兵们各自为战,彼此无法做出有效配合。但每个人出手的招术都狠辣异常,根本不考虑自己的生死。那些人唱着各种各样的俚歌,有的欢快,有的悲壮,节奏一点也不整齐,但他们在全心全意地高歌,仿佛把死亡当成了一场即将开始的盛宴。
“不要围住他们,放开一条缺口!”李旭不得不亲自冲到第一线,对战斗目的进行调整。全歼这支流寇队伍的代价太大,为了汾阳军的将来发展着想,他不得不给对手一个逃生的希望。传令兵把主帅的意图及时地用角声送了出去,正在试图将敌军分割包围的骑兵们闻令让开了向南的一面,给流寇们留出了一条足够宽的生存通道。让大伙始料不及的是,并没有更多的喽啰退出战场,敌人的动作越来约疯狂,如醉如痴。
“先诛首恶,协从不问!”在探明敌军已经没有其他力量隐藏在附近后,李旭策马加入战团。眼前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参与过的虎牢关之战,当年的右武侯大将军李子雄就是凭着着一伙死士硬缠住了宇文述的中军和左翼,然后带领另一支兵马将隋军右翼生生击溃。若不是他及时做出了反击,宇文述的四十万大军差点被人数不及自己五分之一的对方打垮。
事隔多年,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于他的眼前。张金称的部属训练程度远不及李子雄的麾下,但他们的脸上带着同样的决然。他们笨拙的战斗技巧在高速而来的骑兵面前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般不堪一击,他们顽强的战斗意志却像一头头受了伤的孤狼,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还对方以颜色。
双方从开始接触到陷入混战不过是数息之间的事,但在这短短数息之间,流寇倒下了将近五千,汾阳精骑也战死了一千有余。这样的交换比例李旭无法承受,他训练一名骑兵至少需要半年多时间,而对方只要攻破几个堡寨,就可协裹数以万计百姓入伙。
“大帅有令,先诛首恶,协从不问!”传令兵及时地将李旭的命令送遍整个战场。带队的校尉、旅率们闻令后再度调整战斗策略,放弃与普通喽啰兵的纠缠,优先照顾那些衣甲看上去比较光鲜的强盗头目。这次调整起到了一定效果,随着一个个头目和老兵的倒下,张金称部逃离战场的人越来越多。但留下来死战的却越发强悍。骑兵们每朝胜利接近一步,几乎都要付出几十名,甚至上百名袍泽为代价。
“斩了那些战旗!跟我去砍了敌人的战旗”。李旭没时间再犹豫,策马急冲。他身边的将士轰然响应,以主帅为矛尖组成一个楔型攻击队列。刚刚痊愈归队的周大牛护在了李旭的左侧,雄武营来投的柳屹护住了李旭的右侧。从塞外归来司仓参军的张季急于立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紧紧地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张参军,你成么?”与张季并肩而行的亲兵队正罗远关切地问。从对方青白的脸色上,他知道眼前这个跟主帅有很深交情,曾经押送大批财物从塞外丹归来的司仓参军肯定是第一次上战场。虽然此人的骑术很好,但拿刀的姿势明显有些僵硬。这是因为难以适应战场上的紧张气氛所致,当年他跟在远房哥哥罗士信身后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我发过誓要报答李将军!”张季的嗓音有些发颤。他尽力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若不是当年他收留了我,我现在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们行,我一定也行!”
“把头压低,贴紧马脖子。小心流矢,如果受了伤,就向队伍边缘撤,千万别掉下马背!”亲兵队正罗远见无法劝张季离开,笑着叮嘱。他很喜欢自己这位同伴,与其他文职军官不同,这位曾经在塞外生活多年的参军大人身上带着一股塞上民族特有的率直。此人曾经与主将失去联系多年,却一直没有私吞主将的任何财物。这种品质在中原的商贩中也有,却绝不多见。
他们二人跟在队伍的最末,冲入敌军之中。最前方的主帅所向披靡,整支队伍也锐不可挡。李旭奋力砍倒了一面战旗,周大牛和柳屹二人用战马踏翻了试图冲上前护旗的死士。陆续冲上前的骑兵们纷纷挥刀,将自己身边的喽啰兵们一一砍倒。流矢在他们身边呼啸,竹枪和木棒乱纷纷地从战马两侧闪过,犹如正在移动的丛林。李旭拨转马头,从丛林的另一侧冲了出去。整支队伍像长槊一般将敌阵刺穿,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
“左前方!”李旭刀尖前压,指向另一面敌军的战旗。整支队伍如怒龙般转了个身,跟着他扑向正在负隅顽抗的另一伙喽啰兵。马蹄踏过被红血融化了的白雪,溅起万点粉色的泥浆。骑兵们屏住呼吸,高高地举起横刀。
那面战旗下的头目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手,看到李旭策马杀来,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动迎上前,以长枪和弯刀相对。“杀一个够本!”“老子已经赚足了!”大小喽啰们嚷嚷着,跟在头目身后举起木棒、镰刀。敌我双方很快撞到了一处,金属敲击声和人的呐喊声交织,红雾弥漫,给天地间所有事物镀上一层粉色。
李旭只用两招便将那名头目砍倒,对方看上去年龄比他还小,在被长刀砍中脖颈的那一刻,满脸诧异。生命的迹象很快从他的脸上溜走,倒地之前,他张开了嘴巴,似乎想笑,但从口中喷出的全是血。
“少当家!”张季听见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那哭声却令他心里猛地一松,手中的弯刀也挥舞得愈发顺畅。因为处于队伍末尾,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在观战,很少有机会出手。偶尔有一两个倒霉蛋从战马旁边晃过,张季急挥弯刀,迅速在对方身上切开一道尺许长的裂口。部落里所有的男人都有上战场的义务,在草原上这些年,胡人的招术他没少学。
一名已经受伤倒地的喽啰兵猛然坐起,抱着一杆削尖了木棒直戳他的马腹。张季猛提缰绳,坐骑直接从另外几名喽啰兵的头顶跳了过去。罗远将手中长槊一拨一突,直接刺穿那名喽啰脖颈。“跟上!别恋战!”他向张季招呼,然后二人摆脱那些喽啰,跟在主帅身后杀向下一杆战旗。
和官军一样,流寇们也全凭旗帜来掌控队伍。随着一面又一面战旗被砍倒,张金称的部属明显发生了混乱。他们还在奋力苦战,却得不到有效的组织和指挥。平素里在队伍起到核心作用的老兵们一个接一个被杀死,剩余的小头目们威望和勇气不足,根本无法调度身边的弟兄。
局势明显在向官兵一方倾斜,张季感觉到自家队伍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小。他偷眼向前看去,正好看见主帅李旭挑开一把横刀。紧跟着,刀光一闪,那名贼人的脑袋高高的飞上了天空。
“李将军!李将军!”亲兵中,有人为主将的勇武大声欢呼。
“李将军!李将军!”张季跟着大伙高高地举起手中兵器,呐喊,欢呼,热血沸腾。
“功名但在马上取!”这是很多人用来激励自己的座右铭。但放眼大隋,近二十年内能够凭借自身武艺,从寒门爬到大将军,大总管,郡侯位置的只有李旭一个。士卒们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未必能达到李旭目前的高度,但自家主帅的经历毕竟让他们看到了改换门庭的希望。这个希望不用太大,哪怕只有萤火虫尾巴光芒那么微弱的一点点,也足够鼓舞起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勇气。
对于很多士卒来说,李将军三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必胜的信心。同时还代表着他们的人生目标。
他出身与我等相同,才华也未必出众。只是凭借不屑的努力和一点点际遇。“人不是牲畜,不需要名种名血!”很多年前,虎贲大将军罗艺曾经说过的话,在李旭身上得到了一一印证。对很多弟兄们而言,李旭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换句话说,成为下一个李旭,便是他们的全部梦想。
“李将军,必胜,必胜!”城头上,也有无数步卒探出半个身躯,和城下鏖战的弟兄们以同样的节拍欢呼。四下里涌起的欢呼声如阳光,刹那间穿透流寇们用俚歌组成的愁云惨雾。将光明和希望投下去,向战场中央深深地投下去。
“必胜,必胜!”亲兵们举刀呐喊,跟在李旭战马后,在敌阵中往来冲突。流寇们依旧舍生忘死,但他们的抵抗力就像开了春后的积雪一样越来越单薄。“必胜,必胜!”大隋士卒们催动坐骑,风一样从敌人身边驰过,刀光闪亮,绽放出最绚丽的生命之花。
“加把劲,让他们再不敢来!”李旭举刀,高呼。“砸烂他们的胆子!”周大牛、柳屹、张季、罗远等人大声重复,压过战场上其他一切噪音。刀锋扫过流寇们简陋的皮甲,切开败革,切断皮肉,切碎筋骨,夺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一小队喽啰兵在几名老卒的率领下扑上前,试图扭转自己一方的被动局面。他们知道自己的武艺远不如对方,所以呐喊声里充满了绝望。黑风毫不客气地踢飞了冲得最快的一名悍匪,李旭用长刀扫倒了第二个。周大牛用马槊捅翻了第三个,柳屹的对手转身逃走,被他从后边追上,一刀砍为两段。敌军快速分散,骑兵们从背后追逐,血很快染红了所有人的铠甲,有流寇们的,也有他们自己的。但没有人喊痛,也没有人退出,他们跟在李旭身后不停地挥舞着横刀长槊,一张张苍老或稚嫩的脸也变得通红,就像喝醉了酒。没错,他们饮得是战争之酒,沉迷其中,不知归路。
那一刻,每个人都体验到一种迷醉得感觉。高高在上,如漂浮于云端。云下,是血与火组成的战场。他们的灵魂看着自己和敌人博杀,为自己的英勇而骄傲喝彩。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刚刚添加的伤口。敌人变得弱不禁风,一推便倒。那些伸过来的长矛和横刀动作缓慢,破绽百出。他们只要探出刀去,便能收获胜利。而胜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就像新娘被烛火映红了的双唇……
张季不知道自己跟在李旭身后冲破了多少队敌军,他感觉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刻过得像今天这般畅快过。“怪不得仲坚叔宁愿刀头舔血,也不愿意再回塞外做富家翁。两种生活的差异的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痴痴地想,同时感受着驰骋疆场的万丈豪情。
“老子今天砍倒了至少六个人,可以册勋一转,如果运气再好一些的话,有可能官升一级,从司仓参军升到行军库槽。”他用刚刚熟悉的大隋军规精确地计算着自己的收获,虽然他的父母早就音讯皆无,家乡也早就毁于战火。但如果得知他已经踏入仕途的话,二老在天之灵也会露出笑容吧。
他的好运似乎一直在继续,特别是跟在无敌主帅身侧。冲散了一伙贼兵,砍翻了其中领军者后,李旭带领着大伙又闯入了另一支做困兽斗的喽啰兵当中。这伙流寇的人数比先前的几伙都多得多,铠甲和兵器的质量看上去也提高了不少。李旭迎住领头的一名中年汉子厮杀,身后弟兄们也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一名嘴唇上笼着层焦黄胡须的老贼冲上前和官兵拼命,被张季用弯刀挡住。此人的动作很敏捷,发觉张季的兵器比自己手中的竹矛短后,就一直与他保持丈余的距离。老贼前窜后逃,说不出的讨厌。他用削尖的竹矛在马肚子旁乱点,逼得张季的坐骑来回乱跳。“拿命来!”张季怒喝,俯身挥刀,将刺向马腹的竹矛砍断了小半截。“去死!”他又接了一句突厥语,弯刀竖劈,将竹矛从中间劈裂。“斡,斡!”这次他喊的是牧马人常用的词汇,胯下坐骑闻声转弯,借着战马的冲力,他用弯刀泼出一道光,扫断对手的脖颈。
“第七个!”张季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然后拨马去追大队。李旭已经带人奔向了下一个目标,眼前这伙喽啰兵还剩下一半,但旗帜已经倒了,几个大小头目被砍杀殆尽,再翻不起什么大浪。
喽啰兵们却不愿意放弃这个落单者,从几个方向同时扑上前。张季用弯刀拨开了一把斧子,然后刀刃贴着对手的胳膊扫过去,在敌人胸口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瞬间,那道血痕裂开,敌人惨叫着栽倒于地。另一名手持长矛的喽啰呐喊着冲来,张季用力磕打马镫,从塞外带回来的契丹良驹长嘶一声,跃出丈许。敌人的长矛走空,张季快速拨转马头,冲向他,用战马的前蹄将其踏翻,然后挥刀砍向下一名拦路者。
“张参军,别恋战,跟上大队!”亲兵队正罗远再度杀回来,替张季冲开一条血路。“由弟兄们收拾这些家伙,咱们的任务是跟上李将军!”一边与张季互相掩护着摆脱不甘心失败的敌军,他一边叮嘱,“李将军已经杀到强盗头子面前去了。那家伙有些本事,刚刚把崔郎将打下了马!”
“他哪来的这么大能耐?”张季喘了口气,本能地追问。郎将崔潜的武艺他见识过,比汾阳军中大多数弟兄都高出不止一截。强盗头子能将崔潜打下马去,身手着实不可轻视。
“什么本事啊,张金称这贼是平素吃人肉的,占了一个狠字而已!”罗远挥槊逼退一名“绊脚石”,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快点儿,别耽误功夫。咱们李将军的动作太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他杀贼的过程了!”
张季没有再搭腔,只是狠狠夹了夹马腹。强盗头子的名字他很熟,熟到听在耳朵里心脏就开始发颤。但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此人的儿子我不认识。”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同时恨不得自己肩头生出翅膀。
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靠吃人肉维持起来的勇气抵挡不住坚苦的训练和娴熟的配合。骑兵们经历了一番苦战后,将被分隔开的敌军逐个击破。随着一些悍匪的战死,流寇们开始大面积的逃亡。他们不再管自己的同伴死活,也不再怕被大当家抓回去剥皮剜心。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他们不得不选择逃避。
张金称披头散发,犹如一个发了疯的魔鬼。他的胸前裂开了道尺许长的刀口,亏得身上的铠甲足够结实,才侥幸逃过一劫。正是凭着这道“突突”向外冒血的伤口,他将郎将崔潜砍成重伤。随后,又将三名前来援救崔潜的官军将领阵斩于马下。
几个崔家的私兵奋不顾身地扑上,阻住张金称向崔潜身上踏落的马蹄。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也发出一声呐喊,直扑崔潜。敌我双方围着崔潜的身体胶着成一团,不断有人中刀倒地。私兵们几度将昏迷不醒的崔潜背上肩膀,转瞬之后便被疯狂的喽啰们拦了下来。喽啰兵们用长槊、铁矛冲着崔潜乱捅,又纷纷被私兵们架住。双方谁都不肯放弃,惨叫声不绝于耳。
混乱中,吕钦拍马杀到,横刀直扫张金称。张金称发出一声怒吼,让开刀锋,反手劈向吕钦的肩膀。吕钦急忙倒转刀背,架住张金称必中一击。“当啷啷啷啷!”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令人牙酸。正当吕钦试图将对手的兵刃推开的刹那,张金称猛然一抬腿,靴子尖正中吕钦胯下坐骑的脖颈。
可怜的坐骑长嘶一声,窜起了老高,将吕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无耻!”官兵们破口大骂,他们都看见了张金称靴子尖上的血迹。这个称雄一方的强盗头子居然像小流氓一样将靴子上嵌了把短匕首,随时都可以当作兵器来暗算他人。
“老子乐意!”张金称以怒吼声相应。提马去踩吕钦。崔家的私兵不忍看到吕将军为救家主而死,不要命地扑上前保护。张金称哈哈大笑,向旁边一带马头,再度扑向崔潜。两名争夺崔潜的士兵措手不及,被他相继砍翻。保护崔潜的人群登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张金称身边的喽啰发出一阵狼嚎般的欢呼,挥槊捅下。
眼看着郎将崔潜就要大难当头,斜刺里突然飞来两支羽箭,将冲到崔潜身边的两名喽啰同时射倒。紧跟着,第三支羽箭穿过人群,直奔张金称梗嗓。老贼头吓得赶紧侧身闪避,羽箭带着风,从他的耳边擦了过去。没等他坐直身体,一匹黑色的战马从外围飞跃进人群,刀光直扑他的头顶。
“铛!”千钧一发之际,张金称凭借本能挡住了对方的致命一击。一阵酸麻的感觉立刻从手肘传遍半个身子,他闷哼一声,将涌到嗓子眼里的血硬吞了下去。然后翻腕横推,根本不理睬对方横扫过来的第二招。
以命博命,老子活够了,拉上你一起死。凭着这一手狠招,张金称不知道击败了多少对手。但这次他彻底失败了,对方轻轻一拧身,便将他的反击避开。手中的黑色长刀略做停顿,然后又乌龙般继续向他的胸口扫将过来。
我命休矣!刹那间,张金称心里充满了绝望。对手的本领高出他太多了,他根本没有与人家拼命的机会。平生所做过的事情立刻纷涌而来,直冲他的心窝。“这样死,也算值了!”他苦笑了一下,准备迎接最后的伤痛。
除了先前的刀伤外,期待中的痛苦却没有传来。敌将在最后关头突然偏开了刀锋,将张金称肩膀上的护甲砍得四下翻飞,却没有伤及他的分毫。
天地间突然变得极为宁静,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楞住了,包括张金称自己。对手居然放过了他,甚至不惜因此而受伤。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此人用刀锋逼住张金称的脖颈,“你,怎么会是你。你杀了九叔,你为什么?”
很少人能听懂李旭的话,但所有人能听出这里边所蕴涵的愤怒和悲苦。“李将军和贼头是旧相识!”已经目睹过无数怪事的亲兵们震惊地想。“大当家认识敌将!”被骑兵们团团围住了大小喽啰目瞪口呆。
眼前的情景太诡异了,诡异到敌我双方忘记了继续厮杀。几名喜出望外的侍卫全力冲上,从敌人眼皮底下抱起了崔潜和吕钦。而刚才还对二人势在必得的喽啰们则眼睁睁地看着敌将被救走,居然丝毫不想出手阻拦。自家首领就在对方刀下,敌将只要挥挥手,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但敌将居然没有做任何动作,他的刀在颤抖着,黑色的血从嘴角缓缓淌出。
“要杀便杀。九哥是我杀的,你给他报仇便是!”张金称快速恢复了心智,仰着头喊道。“老子不并了他,他也会并了老子。先一步后一步而已,没什么差别!”
“你撒谎!”李旭气得两眼冒火,挥刀劈了下去。“九叔不会,九叔不是那样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但张三当初明明曾经为了救孙九不惜千里奔波,他们二人是过命的交情。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了什么?
“铛!”一声金铁交鸣将敌我所有人的神智拉回战场。众人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居然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然后,双方所有人再度扑上。官兵们扑向那名架住李旭兵器的败类,喽啰们则不顾一切扑向李旭。
“是你!”一片混乱中,张金称呆呆地瞪圆了双眼。他看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满脸悲苦。“快走!走啊!”张季声嘶力竭地喊,张开双臂,用脊背护住张金称,用血肉之躯挡住身后的所有横刀和长槊。
“别伤了他!”“别伤张参军!”李旭和命令和罗远惊呼同时传来,传入将士们的耳朵。有人收招不及,刀锋在张季的身上拖出长长的血迹。有人则茫然地举起的长槊,不知到底该刺向何方。更多的人将怒火发泄在了大小喽啰们身上,刀矛齐下,将他们挨个戳翻,统统剁成肉泥。
“大帅,放我爹一条生路!”浑身是伤的张季在自己父亲面前转过身,滚鞍下马。不待李旭答应,他反手一刀,捅穿了自己小腹。
“小麂子!”
“参军大人!”
“张参军!”
惊诧地喊声交叠而起,带着错愕,带着惋惜,带着悲愤。刚才还恨不得将张季一刀劈翻的将士们没想到他居然会走到这一步,再次停止了对敌人的追杀,楞在当场。
“大将军,我爹不是坏人!”张季双手按住地面,支撑着自己不立刻倒下。转过头,他冲着自己的父亲喊道:“走啊!走啊!”,泪如泉涌。
他想过自己赚了钱后如何让父亲舒舒服服地过下半生。想过自己升了官后如何让自己的父亲在官差面前扬眉吐气。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不惜在塞外眠沙卧雪。为了达成这个梦想,他不惜放弃商号掌柜身份,到李旭麾下当一名管理库房的小吏。而现在,所有的梦想都没有意义了。他又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曾经的唯唯诺诺的行商,现在名满天下的恶贼。
“我爹不是坏人!”他喃喃地告诉自己,手一软,整个人滚落尘埃。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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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二年春,博陵侯李旭败贼帅张金称于南宫,斩首万三千级。贼众溃,金称止得身免。博陵、信都、赵郡、恒山四地乃安。
这是一场令大隋朝野振奋的胜利,自从开春以来,各地的流寇攻陷郡城的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唯独在河北,窦建德和张金称而贼先后被官军击溃。但是大隋皇帝陛下好像并不为此而感到特别高兴,捷报送到东都的时候,他正和秘书省的大学士们在河上饮酒。接过太监送来的千里加急文书,只是粗粗地扫了一眼,便将其丢在了身边的竹篮内。
这么明显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不到傍晚,汾阳军大总管李旭失势的消息便传到了宫墙外。“陛下最近好像不太待见那个野小子!”有人故作高深地向同伴透漏。结果,他收获的只是一连串的鄙夷。“什么眼光啊你。那小子侍宠而骄,陛下自从过了太原后就看出他的本质了。要不,原本说将以宫室之女妻之的话怎么没见陛下再提?依我看那,那小子的好运也该到头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天下好处都被他一个人捞绝了!”
“倒也是!”后知后觉者满脸惭愧,下定决心将功补过,“要不,大伙明天联名上个折子,参这小子骄横跋扈,目无尊长?”
“这事儿,咱们等等再说。两位裴大人和虞大人都没动静呢。咱们何苦出面得罪这个人!”有老成持重者皱紧眉头建议。
两位裴大人是诸文臣的首领,特别是御史大夫裴蕴,消息灵通,又擅长揣摩圣意,言官们皆惟其马首是瞻。如果李旭真要失了宠,裴蕴大人肯定会号召大伙群起而攻之。但这次裴大人的表现却令很多想看热闹者失望,此人非但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并且接连弹劾了几名向河北输送粮草不利的户部官员,攻击他们尸位素餐,耽误平定叛乱的大好时机。
裴蕴大人的行为令人看不懂,裴矩大人的行为更让人如雾里看花。当兵部尚书赵孝才登门请教是否还继续兑现陛下在河东时的承诺,以一府兵马的标准给汾阳军下拨铠甲器械的时候,老家伙手胡须沉吟半晌,只回答了一句,“不可尽拨,亦不可不拨!”然后任赵孝才再怎么着着急,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不可不拨,是因为陛下的许诺乃金口玉言,当着那么多人面说过的话,他不能自己再吞回去。不可尽拨,恐怕是因为裴大人也猜不透陛下跟李将军是一时误会呢,还是君臣之恩已断。”赵孝才身边也不乏高人,将裴矩的暗示颠倒过来,分析得头头是道。“至于到底送多少,大人您细水长流吧。反正陛下也没设定时限,你三个月把器械拨完,还是五年拨完,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赵孝才胆小怕事,只好按照幕僚的分析去做。念着当年李旭的救命之恩,他在军械发出的同时,顺路让自己的心腹带了一封信给对方。李旭接到信后,非常宽厚地对赵孝才的苦衷表示了理解。他重赏了送信人,并且将一对缴获来的珊瑚树托人运到赵孝才府上。赵尚书见李旭如此知道好歹,下一次拨付物资时,就偷偷地将运送量加大了一半。主管兵部事务的裴矩得知了这个情况后,摇了摇头,一笑了之。
“姓李的小子很会做事!”这是几位当朝重臣对旭子的一致评价。自从汾阳军到了博陵后,他们就很少收到博陵周边的几个郡县的告急文书。并且,地方上的几个大姓,崔、郑、李、张好像和新来的六郡抚慰大使相处得都很愉快。据几家的子侄说,赵郡李家已经和上谷李家叙上了同宗,而博陵崔家的后起之秀崔潜在李旭麾下也大受重用,短短几个月已经升了接连两级。
为感谢朝廷给地方上派来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几个地方大姓都做出了应该的表示。裴矩、虞世基等人受了人家的礼物,自然也不会让人家失望。至于杨广那边,大伙暂时尽量不让他看到李旭的名字便是。
但六郡中很多地方官员却与新来的安抚使大人有些合不拢,他们不用再满头是汗的写告急文书。却又开始费劲心思地试图保持自己的权威。关于文武应该分治,以及李旭有养兵自重嫌疑的奏折从一月份起就连续不断。好在虞世基收足了李旭送来的好处,“不小心”将那些奏折归在了最无关紧要一类,使得杨广根本没时间去看。
李旭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朝廷和地方上的明枪暗箭,筋疲力竭。他现在已经权比一方诸侯,却丝毫没体会到权力带来的快乐。事实上,自从南宫之战后,他的心情就一直欠佳。不仅仅是为杨广的态度突然变化而烦恼,更为亲眼看到张季的死和张金称的本来面目而深深地感到悲哀。
张金称就是张三叔,事情过了半个多月,旭子心绪还不能平静。虽然在他的印象里,吝啬而奸猾的张三叔形象远不如孙九高大。但他依然无法将当年胆小怕事对弱者又不乏同情之心的猥琐小贩和鼓励部下吃人肉的魔鬼联系起来。相比之下,张三叔火并孙九的恶行,反而显得不那么令人震惊了。九叔的武艺很好,如果不是一个平素和他非常亲近的人,想暗算他绝非易事。只有与他多年搭档行走塞外的张三叔才能让九叔放松警惕,也只有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九叔的人,才能轻而易举地在酒桌上向他下黑手。
乱世改变了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最初的本性是善良还是凶恶。张金称那天大叫即使他不杀孙九,孙九也会杀他。虽然是在狡辩,却也说明了乱世中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只可惜了刚刚从塞外归来的张季,他对人性的记忆还停留在数年前。所以,他宁死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吃人肉的恶魔。
已经是四月,寒意依旧彻骨。外边的天一直保持着青灰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人世间惨象。
“这便是乱世了!”旭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公文放到了桌案上。他记得多年前在炭盆旁,唐公李渊也曾这样叹息过。当年的他对此十分不解,如今,才开始体味到了其中的沉重。
乱世可能会出几个英雄。但对大多数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所见到的绝对是死亡和毁灭。它可以把孙九、张金称这样平素逆来顺受的老实人变成巨盗,也能将博陵崔、赵郡李这样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它能将曾经繁华一时的城市化为焦土,而在焦土上重建一个城市,至少需要数十到上百年。
谁之过?旭子可以把这一切责任全部归咎于杨广,但无论是谁的过错导致了这个乱世的到来,即将为之付出代价的,却是生活于其中的所有人。并且越生活在底层者,受到了伤害可能也越大。虽然他现在已经是郡侯,大总管,大将军,但他的父母、舅舅、亲戚却曾经平头百姓,并且有人已经遭受了随乱世而到来的劫难。
身背后的炭盆被一双手拨亮,让屋子内的寒气稍微减了几分。李旭轻轻地回过头去,看到萁儿被火光映红的笑脸。
“你又叹什么气,还为张季的死而难过么?”萁儿一直很贴心,几乎不用揣摩便读懂了旭子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命给其父换了一条生路,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况且你按‘死战殉国’报上去,朝廷照理会给他一点身后哀荣!”
旭子苦笑着摇头,目光中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他在塞上已经成了家,孩子都两岁多了。去年在雁门将甘罗交给羽棱部可墩的时候,那些契丹人还舍不得让张季离开呢。他想在中原混个官职,以便安慰父母的在天之灵。等将来世道重新安定下来,也能给孩子也混个好出身。如果当时知道今天的结果,我不如劝他留在契丹人那!”
他说得是发生在去年十月底的往事。将杨广送到太原后,汾阳军便完成使命。隐约感觉到天威难测的旭子带领军队快速返回汾阳,收拾了所有物资补给后即开始移防。绕路赶往博陵的途中,他又带着亲兵去了雁门一趟,如约将甘罗交给了阿芸,顺便从潘占阳手中接受了自己在塞外两个货栈这么多年应得的红利。
“世间之事,谁人能料得清楚。你已经尽力帮他了,张季死后想必也能瞑目。至于那个孩子,其实做官未必就是一个好出路。”萁儿接过李旭的话头,顺手拎起脚边的壶,倒了一碗浓茶给他。家中有足够的仆人和婢女,但夫妻之间却习惯这种彼此互相照顾的温馨,不愿将一碗饭,一口水的恩爱假手他人。
“没做官时,有几个不盼着出人头地!”李旭笑了笑,伸手接过茶杯,“等级这么分明,谁不想着高人一头?你怎么过来了,娘和岚儿她们呢?”
有些平头百姓的感受,不是萁儿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所能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夫妻之间的交流。迄今为止,萁儿和李旭都已经能包容对方一些缺点,并在彼此之间的包容中体会出很多生活的乐趣来。
“娘和岚儿乘车去了临近的庄子,该组织人手给麦田除草了,他们怕忠叔和忠婶两个招呼不过来。我笨手笨脚地帮不上忙,所以就到你这来看看,顺便找些事情做!”萁儿做了个鬼脸,故作谦虚的说道。
“刚好,这里有些公文,需要有人帮我出主意。崔郎将的伤还没好利索,赵参军又忙着去接受朝廷来的物资去了!”李旭向旁边挪了挪,在胡凳上给萁儿让出一点空间。
维持一个家的平衡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李家的两个女人,一个八面玲珑,另一个心生九孔。因为彼此的出身和阅历差异,她们甚至无法做姐妹。所以李旭只能尽量让每个人都有一个施展才华的空间,以免她们真的把心思放在彼此之间的争斗上。
萁儿自幼伴着阴谋长大,对人际关系的把握极有分寸。旭子每每拿一些和朝臣如何交往方面的事情来和她讨论,总是能大有所获。石岚明白自己在政务处理方面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萁儿,便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了家务中。李旭现在身为博陵郡侯,朝廷封赏的、地方豪强赠送的和这些年来自家买下的土地已经有数百顷。打理这些田产上的杂务,监督留在各地庄子上的管家是否尽心等日常杂务则当仁不让地落在了石岚肩膀上。在一众弟兄们面前,萁儿更容易赢得尊敬。但在李家二老眼里,恐怕同为小户人家出身的石岚更体贴些,也更对他们的胃口。
两个女人也明白李旭的心思,所以尽量维持了表面上的和气。石岚插手的事情,萁儿轻易不去过问。而萁儿为旭子所做的谋划,石岚也尽量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参与。
萁儿轻轻地坐在了旭子身边,将桌面上凌乱的公文收拢成摞,然后一件件地归类翻看。这些日常政务的处理关系到郎君的前途和家族的命运,所以她不能不尽心。从各地往来的公函上看,大隋今年的状况越发衰败了。而朝廷依旧秉承着多年形成的惯例,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去应付各地发生的叛乱。
就在李旭率部和张金称血战的时候,朝廷召集地郡守前往东都做例行考评。因为道路不通而无法奉命前来的郡守多达二十几位。天子震怒,决定发府兵讨贼。因为辎重匮乏,武将不愿前行等各种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东都。
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宫,计十六座,极尽奢华。
三月,上巳,帝与群臣饮于西苑水上,命学士杜宝撰《水饰图经》,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黄衮以木为之,间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动如生,钟磬筝瑟,能成音曲。
四月,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杨广的眼里,大隋繁华依旧。
“其他人呢,今天都忙着干什么么?”二人商议着处理了十余件急需回复的公函,李旭怕萁儿过于劳累,抱住她的肩膀,将话题再度岔到日常琐事上。
“公公说他闲不住,也去庄子里忙碌去了!”萁儿想了想,低声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个长辈,刹那间,她的眼神竟然变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说,她想回上谷看一看舅舅的坟。她和舅舅没有后人,天已经回暖,如果不亲自去,怕是坟头青草会一个劲地疯长!”
宝生舅舅死于去年李旭雁门救驾的同一时间。那个月,漫天王和历山飞联手攻克了上谷郡城,太原李家派来的家将和旭子自己的亲兵保护着李旭的父母逃离了灾难,却没能力护住所有人。
有间客栈掌柜、帐房兼跑堂张宝生在自家后院被流寇砍死。老板娘张刘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虚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着其丈夫张宝生的尸体。
第一章雷霆(三下)
平心而论,妗妗张刘氏留给李旭的印象并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拧着鸡脖颈的悍妇形象几乎毁了旭子年少时对所有异性的幻想。但这并不能减弱半分旭子对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没有当年在塞上的连番奇遇,现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无数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父老乡亲中的一员。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壮的毛竹,手臂已经可以擎云,根却依旧扎在泥土里。所以对于眼下平头百姓所遭遇的苦难,每一件都几乎感同身受。
漫天王和历山飞只占领了上谷郡城两天,便被从涿郡赶来的官军杀退。但上谷郡治所易县及其周围的十里八乡却彻底变成了废墟。历山飞和漫天王二人将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东西则付之一炬。大火在城里绵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场冬雪落下才彻底熄灭。易县百姓几乎家家缟素,户户哀声,悲惨如人间地狱。
从亲兵的汇报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经拒绝了和大伙一道去临郡暂避的请求。他们认为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对流寇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因而也不会遭难。实际上,旭子认为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难队伍,是因为他舍不得‘有间客栈’。虽然那间开在官道边上的客栈几乎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但有它在,便意味着张氏夫妇不属于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废物。老人最后拼死保护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严。
“我派了李祥带一队亲兵护送妗妗去了上谷。”萁儿见丈夫的情绪瞬间低落,尽力把话题向旁处引,“让她去散散心也好,要不总是在家中闷着,早晚闷出病来!薛万钧和万侧兄弟来信说,如果你准备进入五回岭剿灭漫天飞的话,他们兄弟会从涿郡出兵配合!遂城的几家大户也承诺,如果大军进山,他们愿意帮忙筹集运送粮草!”
“先缓一缓,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李旭明白妻子的苦心,笑着摸了摸她柔滑的长发,“现在各地还是以防御为主,等给入了夏,地里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我会亲自带兵北上。”
“你倒是体恤民情,就怕别人不会理解你这份好心!”萁儿笑着仰起脸,眼中满是温柔。自己的嫁了个胸怀宽广,勇于担当的丈夫,这是一个女人几辈子修来的幸福。但嫁给这样一个丈夫注定不会省心,为人宽厚善良是他的长处,也是他致命的弱点。他可以伸开手臂,为你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你也必须小心守护,防止那些射向他薄弱处的明枪暗箭。
就像眼前剿灭乱匪日程安排,一些被漫天王和历山飞吓得寝食难安的地方官员巴不得李旭在击败张金称的第二天便立刻挥师北上,全不顾汾阳军以轻骑为主,在山中作战并非其所长的现实情况。而春天又正是农忙的季节,这个节骨眼上四处征调民夫运送物资,只会逼得更多的百姓成为流寇中的一员。李旭以士卒尚未训练好为由,一再拖延入山剿匪的时间,在一些本来就对其不服气的官员眼里,则成了消极避战,试图保存实力的征兆。
“让他们说去吧。奏折送到朝廷那,未必会有人看。皇上既然把六郡事务都交给了我,到底怎么做,我自己拿主意,不必听他们乱嚷嚷!”李旭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给了萁儿一个明亮的笑。“哪天惹急了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撤换掉,省得这帮家伙天天苍蝇般四处嗡嗡!”
“郎君的确应该重新选拔一批贤能。否则,也辜负了你的六郡安抚大使之责!”萁儿的笑容很好看,即便是在算计别人的时候。那是一种与其全身气质十分相称的笑,妩媚之中还带着几分狡猾,几分凌厉,“阿爷常说,当官的人不能过分隐藏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任何人都可能欺负上门!”
“赶走他们倒是容易,只是没有足够的人手填补空缺!”李旭咧了一下嘴,有些无奈地交代。和唐公李渊不同,他这个刚刚崛起的将军麾下没有那么多人才,也没有什么故人子侄和名士贤达慕名前来投奔。到目前为止,他麾下的武将班底完全是从雄武营和齐郡硬凑出来的,至于文职幕僚,至今麾下的几个参军还一人身兼数职,更甭说安插人手去管理地方了。
现实总是令人沮丧,但人却必须坚强地去面对。“要不,我写一封信给大哥?”萁儿仰起头,长长的睫毛缓缓眨动。那是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但很快,她清澈的目光就从睫毛下射了出来,声音也从犹豫试探变成了坚决否定,“不行!”一边摇头,她一边笑着说道:“那样会被朝廷注意到阿爷和你交往过密,言官们又有文章做了!”
“言官们的嘴巴可以用珠玉去堵,我从塞外分来的红利还有一些!”李旭想了想,回应,“就怕唐公那里忌讳颇多,上次在太原遇上,他几乎没跟我说什么话!”
“阿爷巴不得将你纳入太原李家呢!”萁儿笑着想,却什么也没有说。这就是丈夫的薄弱处,作为妻子的她,必须以十倍的小心去护卫。“阿爷很欣赏你,他不理睬你是怕陛下追究。这些年来,他小心惯了,所以也不可能派人来帮你。倒是博陵周边各郡地方上,有许多名门望族,你让他们推荐一些子弟上来,或可一用!”
这是一种值得尝试好办法,选拔地方大户的子侄入幕,便等于将自己的根基扎在地方上。乱世来临,那些世家大族需要以李旭的强悍来保护他们不受盗匪伤害。而李旭也可以借助这些家族的支持,进而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那些人推荐来的才俊,我见过几个。像退之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少,倒是像裴蕴大人那样只会上司派马屁和给同僚挑毛病的家伙居多。”李旭再次苦笑着摇头,“我用这种人做麾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被他们忽悠傻了!”
“郎君知道他们的缺点,就不会轻易上当!”萁儿与李旭的见解略有不同,“阿爷曾经说过,很多人不是生来就想尸位素餐,幕僚尽不尽职,关键看谁在用他们!”
“我会尽力去试!”李旭笑着承诺。他认为萁儿的话极有道理,唐公李渊说得都是一些经验之谈。但他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话。危机四伏的大隋朝告诉他,过分地依靠一些家族的势力,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像一片土地上如果长满了大树,底下的其他庄稼就会因为见不到阳光而闷死。
事实上,李旭以为,大隋朝今天之所以糜烂到如此地步,与其说是杨广一人昏庸糊涂,不如说是世家大族互相勾结,断送了整个国家的生机。那些家族为了自身利益,不惜出卖整个国家,不惜将民间财力压榨到最干。而寒门百姓既找不到人真正替自己说话,又看不到改变自身境遇的途径,不得不铤而走险。
徐茂功就是这样的人。张金称、石子河后来虽然作恶多端,但如果当初有一条活路的话,他们也不会揭竿而起。旭子把剿灭自己治下的盗匪做为了第一要务,却不想把六郡砍成一片白地。
光凭征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几年不只是他一个人曾经大败流寇,但盗匪总是越打越多,直将剿匪者彻底淹没。只有在历城,张须陀通过征剿,裴操之通过安抚,二人齐心协力在乱世中打造出了一片宁静之所。这是一条相对不那么残忍的路。不完全靠屠杀,便让盗匪失去兵源。但这种手段只适合对付张金称、石子河同类的恶贼。对于程知节、徐茂功这种乱世英雄,却未必能收到成效。
旭子需要在张须陀大人教导的方式上再前进一步。不但要让盗匪们闻风丧胆,让百姓重新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他还想给徐大眼和无数类似于自己和徐大眼的人以出头的希望。欲做到这些,重手整顿治下官吏是其中一步,但选拔什么样的人才来替换那些庸吏,以哪一种途径选拔,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不在说话,用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萁儿敏锐地察觉到李旭并未接受自己的建议,却丝毫不感到生气。一个处处听女人话的男人不会是个合格的丈夫,母亲的经验教会了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男人。“你想事情的样子真好看!”她微笑着说道,向后仰头,靠紧身后坚实的胸口。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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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旭为何时对山区用兵而烦恼的时候,“大燕国”漫天王也在为同样的问题而挠头。自大业十二年起,他的一双眼皮每天都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可这两个眼皮一起跳的日子,就让人实在没法捱了。
“***,与其如此,不如尽早作个了断!”王须拔用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个黄梨木案子是他从一家老财的书房中搬来的,结实异常,再锐利横刀砍上去也能嘣出个豁儿。在他的一拍之下,居然嘎嘎吱吱响了几声,瞬间散了架子。将摆在桌案上充门面的磁器、漆器、金盘、玉盏摔了满地。
“大王,大王您怎么了!”几个亲兵惨白着脸冲入由寺庙改造成的金銮殿,趴在地上,惊惶地询问。大燕王最近的火气比较旺,这是整个“大燕国”都众所周知的事实。昨天被他一脚踢死的王妃的尸体还摆在宫门外的老槐树下,大伙看着可怜,但没有大燕王的口谕,谁也不敢让她入土为安。
“滚,滚,全都给我滚,老子看到你们这些鸟人就烦,都滚到山外去,拿着锄头去刨食,再别回来,统统都别回来!”王须拔抬起腿,一脚一个,将忙碌着收拾地上‘破烂儿’的亲兵们全部踢倒。也许是念到了往日情分,他没有用全力。亲兵们揉着屁股,连滚带爬逃出庙门,蹲在树荫下相对摇头。
日子没法过了,虽然随着天气的转暖,山风已经不再如刀割般刺骨,但大伙的心却越来越凉。也不怪大燕王脾气暴躁,即便是大隋皇帝陛下,如果他发现自己的子民数月之内逃走了一半,心中也绝不会波澜不惊。
而自开春以来,“大燕国”的人口减少了何止一半!被协裹来的百姓们开始还是三三两两地借着走亲戚为名向山外搬迁,后来干脆成群结队的向外逃。漫天王派了麾下兄弟去阻拦,结果一些发誓同生共死的兄弟们也纷纷开起了小差。仅仅过了三个月,夹在五回岭、飞狐关和峤牛山之间的国土就空旷起来,寻常时被视作宝贝打破脑袋争抢的野菜长到了半尺多高,叶子老得都掐不出浆了,却没有人再去采挖。
这一切都是拜朝廷新派来的那名狗官所赐。此人不仅用兵厉害,治理地方也端地有一套。刚刚赴任没几天,就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将上谷、恒山、博陵、赵、涿、信都六郡所有远离县城十里之外,已经荒废了的无主土地全部划分为民屯。各郡无田产的百姓均可到官府认地垦荒,每成丁男子最多可认领平地十五亩。官府借给农具和种子,赋税按照城市附近良田的一半缴纳。连种五年以上并按期缴纳赋税者,则该份田产归开垦者自己拥有,官府发给地契,绝无抵赖。
那可都是些刨一镐头就能流出油来的平地啊!虽然荒废了有几年了,早春时也被暴雪蹂躏过。但放把火烧一烧,再用犁拉出几道沟来,种一些荞麦、黍子等低产易长的晚粮上去,冬天时一家大小绝对不用再饿着肚子喝西北风。
过去流民们不去垦荒,一则是因为手中没有种子,二来是因为很多土地的主人还活着。虽然他们躲在城内不敢派人前来耕种,一旦你有了收获,这些人肯定红着眼睛给你纠缠不清。再者,大伙就是怕土匪来抢,让整整一年忙碌顷刻间化为乌有。可狗官在命令里说了,秋收时他会派军队到各屯田点驻扎。有谁想枪粮,先问问他麾下弟兄们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有了这一条保障,很多“大燕国”臣民都动了心思。王须拔的“领土”都在山里,收成不到平地的一半。况且大燕王的赋税根本没有定数,想收多少,几时收,全要看他老人家心情好坏。过去大伙是在城里找不到活路,才不得不逃到山区来。眼下既然外面有了出路,谁还愿意再过这种既艰苦又担惊受怕的日子。
“大隋向来言而无信,狗官是骗你们的。把荒地给了你们,他向城里的大户们怎么交代?”开始的时候,王须拔用类似的话安抚他的子民,也曾收到一定效果。但很快,逃出去的人就偷偷送进信来,说抚慰使大人的确说话算话。他分给大伙的那样土地的原主这几年有的死了,有的逃到别处去了,绝对不可能再回来纠缠。还有一种说法是,抚慰使大人和城里的大户们动了刀子,几个跳得最欢的富豪都被他以勾结流寇,破坏民屯的理由给杀了,脑袋就挂在城墙上。
当然,这些都是谣传,谁也没功夫深究李大人到底和富豪们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反正先逃出去的百姓都如愿在一些军官模样的家伙手里领到了种子、农具和土地。那些新来的兵爷跟众人印象中的兵爷大不相同,非但一个个和颜悦色,并且主动提醒百姓们在各自领到的土地边缘种上高梁,以免将来分不清彼此之间的界限。
有了先行者的榜样,还在山里犹豫的百姓就全坐不住了。为了防止臣民继续逃走,王须拔不得不派人堵住了出山的大小路口。但他根本拦不住那些走惯了山路的脚掌。那些人都来自本乡本土,对五回岭、峤牛山一带的地形比王须拔更清楚。随便钻几个沟,翻几块石头就可以在喽啰兵们眼皮底下消失,还没等喽啰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山民们已经出现在哨卡外半里之遥。
王须拔不甘坐以待毙,几度率兵杀下山来。但此时的官军却不再是先前那伙任他蹂躏的窝囊废。双方在平原上打了几仗,还没等那些姓李的将军亲自领兵前来,“大燕国”的将士们已经支撑不住了。对方多是骑兵,打仗时从不按照常理。他们总是欺负“大燕国”的弟兄们手中弓箭和铠甲质量不如,远远地便是一阵乱射。“大燕国”的将士好不容易冒死冲到近前了,他们又策马远遁。一边跑,还不忘了回头再来一轮回马箭。
几轮过后,“大燕国”的将士们便失去了获胜的信心。光挨打无法还手,这种境遇谁都无法忍受。偏偏对手得了便宜还卖乖,每战之后都把俘虏放回,说他们不是官军对手,与其跟着王须拔胡闹,不如回家去过安生日子。李将军保证不计前嫌,和普通百姓一样发给他们土地和种子。
王须拔见平地上自己打不过骑兵,不得不采用诱敌深入战术,在山里设了无数圈套等对方钻。可官军偏偏不上当,每次交战只是将“燕军”赶离平原了事,绝不倾力追杀。
几番折腾下来,贼兵们有力气没地方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燕国”一天天衰败下去。除了哀叹外,无计可施。
山中贼好对付,家中贼却难防。“荒唐,难道朝廷派他来,就是让他种地的么?”一些地方官员对抚慰使大人不一鼓作气,入山将土匪犁庭扫穴,却埋头插手地方民政的行为很是不满,私下里怨声载道。可抱怨归抱怨,他们很快发现城里的治安在渐渐好转。随着匪患远去,流民、闲汉们纷纷有了营生,已经清淡了很久的市集慢慢热闹了起来。一些产自塞外的羔羊、牛马等牲畜再次出现在大伙视线内,而一些很久不来的行商,也大着胆子穿山越岭,将本地的特产贩到涿郡、渔阳甚至更远的蛮荒之地。
而一些利益少许受损的富豪们也开始念叨安抚使大人的好处。在李旭的政令中,他们失去了一些什么也收不上来的荒地,但同时每年也不必再为那些土地向官府缴纳赋税。并且安抚使大人亲口承诺,待地面上完全太平后,那些距离城市更远的废弃村庄也会并入民屯行列。所有无主荒田,大户们可以派家中奴仆去垦,各项待遇和流民垦荒等同。
自从大业九年,朝廷为了避免土匪掠民为兵,下令将远离城市,无力筑堡垒自守的村庄全部放弃掉后,那些曾经的沃土已经成了兔子和野狼的安乐窝。没人敢到远离城市五十里外的地方种田,即便土地里能长金子,大伙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抚慰大使李旭宣布他将从土匪和野兽手里重新夺回那些土地,无疑让很多人兴奋得两眼放光。虽然此举与朝廷的政令有些抵触,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地方官员和豪门集体保持了沉默。
“那小子仗着陛下的信任,已经荒唐惯了,这点小事不算大错。况且田地夺回来,大伙都有好处分!”几个郡守私下通气时,如是说道。弹劾了几次李旭没效果后,他们也有些泄殆了。据消息灵通的人说,朝廷不是不想撤换李旭,但第一陛下本人的态度十分难猜,贸然给李旭小鞋穿,难免有人会再度被发配到岭南捉大象。二则除了李旭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外,其他人还真不愿意到这四战之地,同时面对漫天王、历山飞、窦建德和张金称。况且虎贲大将军罗艺早晚必反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他要是造了反,第一个挡在他南下路上的便是原来汾阳军。大隋朝不乏能征惯战的勇将,可有胆子与罗艺麾下虎贲铁骑对阵者,实在找不出几个。
出于上述种种或实或虚的原因,官员们暂时接受了李旭的荒唐。可入夏后,新任六郡抚慰大使,汾阳军大总管李旭的另一道更荒唐的命令却让大伙彻底坐不住了。他居然以军队、官府和民屯缺乏干才为名,张榜招贤。公然宣布无论出身门第,只要自认为有些本事的,无论是在武艺和谋略方面,均可自荐。所有人等只要通过考试,便授予官职,唯才录用。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几个郡守气得直跳脚。地方官员和朝廷官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虽然郡守和郡丞、县令这个级别的官吏都有朝廷任命。但主簿、功曹、西曹、金、户、兵、法、士诸吏,向来归郡守们自行辟置。李旭出榜募贤,并许之为官。就等于直接入侵了郡守和县令们的权力范围,不由得大伙不有所动作。
六位郡守以及各自麾下官员三十余人,联名写信到抚慰大使府抗议,宣布如果抚慰大使不放弃对日常政务的侵扰,他们将不得不集体挂冠,以示抗议。众官员不求能让李旭收回成命,但是认为见识了自己一方的真正实力后,这位年少无知的抚慰大使必将有所收敛。谁料信刚送到抚慰大使府上的第四天,李旭便派兵将几位郡守陆续请到了博陵。他拿出朝廷赐予的印信,当众宣布,既然身为抚慰大使,奉旨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就不能做睁眼瞎,对地方官员的玩忽职守行为视而不见。
“各地官员畏匪如虎,每每贼未至,而守土料民者先逃。深负皇恩,罪不容恕。然念各地流寇势大,郡县兵卒不齐,本官暂时不予追究!”众人印象里只会马上抡刀的李将军咬起文嚼起字来居然琅琅上口。只是字句里所隐含的威胁意味,就像一根从天而降的大棒子,瞬间就将六位地方父母官打得眼前金星直冒。
到了这个时候,大伙才想起眼前这位出身寒微的粗痞,手中居然还有自行任免地方官员的权力。虽然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家族撑腰,朝堂中也不乏后台。但逼得对方动了粗,以“畏匪如虎,弃城不战!”的罪名将自己一捋到地,恐怕朝廷也只会对此睁一眼闭一眼。
“据我所知,诸位麾下,即便最少的一个郡,也有官吏百余人。诸位弹劾本官不肯入山剿匪,敢问这些年来,你们麾下哪位郡丞曾经主动和土匪打过一仗啊?诸位肩头有料民之责,敢问这些年来,怎么百姓越来越少,流贼越来越多?”李旭得理不饶人,冷笑着发问,直逼得几位郡守个个面色如土。
“既然各级丞、尉、兵曹不敢领军保境安民,要这些地方武职何用?既然各级主薄不能替苍生谋福,留这些主薄何用?”他挥挥手,命人拿上来一大叠状纸,“诸公只顾着去朝廷弹劾本官,但本官手里也有一堆弹劾诸公尸位素餐的条子,你等说本官是否该秉公处理呢?”
“那,那都是些刁民,刁民诬告。大人,大人千万,千万不能当真!”赵郡太守祖得仁吓得浑身直哆嗦,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众人在地方上任职多年,有时难免自以为树大根深,做一点出格的事情。况且收受贿赂、任人唯亲是大隋朝的吏治实情,仔细牵扯起来,恐怕谁屁股底下都藏着一堆屎。李旭隐忍了大半年时间来收集大伙的罪证,想必掌握在手的已经不少。众人再跟他硬碰下去,下场绝对是身败名裂。不如先服一个软,等这粗痞火气消了,大伙再找别的机会收拾他。
抱着类似的想法,其他几个郡守也站起来向李旭作揖赔罪,“大人一心为社稷和百姓着想,我等也是知道的。有时候是底下人胡闹,我们不得不让大人对他们想法有所耳闻,所以才签名联署为谏。行事虽有鲁莽之处,用意却无冲撞之心。望大人详察,恕了我等一时之过!”
话到了这个份上,按常理对方应该见好就收了。毕竟以一人之力硬抗六郡之官,即便是济景公樊子盖这样的勋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一方的损失。谁料李旭不怒则已,,一怒便不可收拾,冷笑了一声,信手提起一分公文,指着上边的文字追问道:“好一个刁民诬告。祖太守,你有几个远方侄儿叫祖君彦吧。李某记得他曾经于东郡为官,后来却因为与上司不合,挂冠而去了。大人可知眼下他去了哪里?”
“君彦,君彦他!”祖得仁的脑门上白毛汗都冒出来了,顺着眉梢鬓角滚滚而下。再看其他几位郡守,脸色全部由白转青,双手握成了拳头,却没半点勇气上前和李旭拼命。
“君彦兄才名远播,陛下早有耳闻。祖家有如此英才,何必让其埋没呢?我这里正缺个长史,祖大人若是有机会,不妨给君彦兄修一封书,让他到我这里来任职!”李旭微笑着,将刀一般的目光从几位地方大员的脖颈上扫过,每看向一人,都看得对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祖君彦现在是李密帐下的明法参军,在座每个郡守都心知肚明。实际上,自从民间传言“桃李子”这个童谣将应验到李密身上以来,很多世家大族都派了自己的旁系或庶出子侄前去追随。这也是李密在杨玄感兵败后,到处逃窜却既没被官府抓到,也没被饿死在逃亡路上的关键原因之一。
眼下李旭手中揪到了祖君彦,肯定也查到了其他追随在李密身边的人。顺藤摸瓜,这私通盗匪的罪名看来谁都跑不了。
想搬救兵,已经来不及。想当场造反,六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打李旭一个人不过。面对着眼前这位笑里藏刀的杀神,众太守不得不彻底放弃抵抗。“请大人明鉴,我等对朝廷赤胆忠心!”祖得仁带头,其他几个太守相继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边自我辩解,一边咚咚磕头。
“各位大人何必如此,我只是听闻君彦兄的才名,并无其他意思!”李旭赶紧伸手相搀,笑容比寺院里得弥勒还和蔼可亲。“临到此地之前,陛下教诲说要我涤汰庸吏,任人唯贤。所以我才想起请君彦到我军中任职。既然君彦兄闲云野鹤惯了,我也不让祖太守为难。况且他只是祖大人的侄儿,即便亲子成年,老父的话还不肯听呢。何况侄儿跟叔叔,表面上看着近,其实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大人说得是,大人说得是。君彦那小子自幼忤逆,我祖家早想将其逐出家门。大人看中他是他的福气。如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当叔叔的也毫无办法!”祖得仁瞬间在地狱门口打了个转,用官袍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过是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他却好像耕了十几亩地一样累。喘息声犹如拉风箱,汗水将脊背处的官袍全部浸透。再看其他几位太守,模样比祖得仁好不到哪去。一个个气喘如牛,汗水顺着耳根子成股地向下淌。
“其实,我也知道,在咱大隋官员中,像几位大人这样肯做实事的,还属凤毛麟角。”李旭见将众太守都吓住了,大度地挥挥手,按照萁儿和崔潜等人事先安排好的步骤,决定撒出手中的甜枣。
“我已经准备将几位大人不畏艰险,与民同甘共苦的事情如实上奏朝廷!”他放下有关祖君彦和祖得仁两者之间连系的弹劾,从另一名亲兵手里拿出份尚未用火漆封口的公文,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我初来乍到,几位大人的功绩可能没写全。趁着还没往外送的时候给大伙过一下目,若有疏漏,待会儿我再另行补充完整!朝廷最近要从地方选拔一批干吏,我只能替诸位做一步算一步。至于陛下如何斟酌,就看诸公的福缘了!”
此话一交代,几个太守如果不趁机向上爬就是傻子。按大隋官制,上郡太守为从三品、中郡为正四品,下郡为从四品。就算平级调往朝堂的话,也能补到一部侍郎或员外的头衔。如果再花些钱活动活动,找对了门口的话,补到某部尚书的缺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地方上有实实在在的功劳。如今各地民不聊生,乱匪多如牛毛,有哪个地方官员都无法腆着脸自己说自己功勋卓著。而李旭肯出面为他们几个请功,则无异于雪中送炭。
“我等谢大人宽宏。无论我等将来到了何处,大人之恩,没齿难忘!”还是祖得仁脸皮厚,走上前,再度长揖倒地。
“咱们有幸在同一地方为官,本来就是缘分。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总好过互相拆台不是!”李旭向旁边避开半步,然后以平级之礼相还。“诸位先别忙着道谢,看看我写的奏折,除了剿除盗匪、安顿灾民的功劳,还漏了些什么。大伙不要客气,群策群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旭子和众人之间终于有了些同僚的模样。几位郡守互相推让了一番,最后选定由博陵太守张君明和赵郡太守祖得仁两个为代表,将李旭已经写好的奏折接过去粗略看了一遍。大隋目前地方动荡,所以旭子尽拣了勤政爱民、协助征剿流寇方面的实在功劳给众人向头上安。几个郡守乐得合不拢嘴,却也在旁边非常适时地提醒道:“李大人抬举我等,是我等的荣幸。但陛下恐怕不爱听各地有这么多盗匪的事情。大人今后给朝廷的奏折,不如多写一些地方风调雨顺,朝廷德被万民,你我尽心教化的功绩。虽然看上去有些不着谱儿,但能让皇上听着耳顺,也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
“如果几位大人不说,我倒疏忽了!”李旭遗憾地拍了自己一下,笑着道歉。他赶紧命人将赵子铭传进来,把几位郡守的意思大致说了,叫他下去重新草拟给朝廷的奏章,待自己再次用印后,快马加鞭送到洛阳。
“烦劳赵长史!烦劳李大人!”张君明等人连连拱手,半年多来,他们从未像今天这般对李旭和他的下属客气过。旭子摆摆手,吩咐赵子铭抓紧时间修改奏折。然后拿起自己的曾经颁布的政令,继续说道:“几个大人认为李某行事唐突,其实是一个误会……”
“误会,绝对是误会!”张君明、祖得仁等连连点头,唯恐再惹抚慰大使不快。“我等一时被霄小蒙蔽才做下这等糊涂事。好在大人解释得及时,否则一旦酿下大错,纵使大人事后宽容,我等也再难于地方立足了!”
“那倒不至于。几位大人是出于一番公心,李某非常理解!”旭子友好地向大伙笑了笑,接受了对方的妥协,“其实这个办法并非李某独创,此乃上柱国、左光禄大夫张须陀大人在齐郡的旧例。想那历城仅一县之地,招贤榜张贴后还请来了罗士信这样的绝世勇将。咱们以六郡之大,燕赵千古灵秀,岂会发现不了遗贤?”
“肯定有贤良埋没在野,这都是我等应该替大人做的。让大人做在了我等前边,大伙好生惭愧!”祖得仁顺着李旭口风,马屁之词源源不断。刚刚被打了一闷棍,此刻李旭即便强要他们在政令上联署,众人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况且对方还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几位郡守没理由继续分不清好歹。
“我见几位大人平常实在辛苦,所以也就将此事接了过来,大伙别怪李某越俎代庖就是!”旭子点点头,对祖得仁的识趣表示嘉许,“这次征召,并不是所有来投者都用,首先要通过一轮考试。然后分文武补充入我的军中。主要充当底层军官和幕僚,其次是为民屯找几个尽心尽力的主官。等他们在军中把规矩都学会了,李某才会酌情推荐给诸位大人。至于诸位大人录用不录用,还看他们自己的本事,李某决不敢强求!”
闻听此言,六位郡守立刻点头如鸡啄碎米。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李旭硬向地方安插官吏,把手强伸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没想到对方事先已经留好了缓冲余地,更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有决定权。“早知道这样,我等找李将军闹个什么劲儿!”有人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转念一想,没这次冲突大伙也不会了解李将军的手段,心态立刻平了,目光中除了感激和恐慌之外,隐隐还带上了几分佩服。
“就怕地方士绅那边不会理解大人的苦心!”张君明想得长远,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摆到了桌面上。各郡的属吏中,有很大一部分出身于地方望族。无论哪个郡守上任,都会迅速和那些望族达成妥协。维持表面上的和气对他的政令是否能得到有效执行至关重要,如果地方望族不肯,郡守大人再强项,有时也难以压住地头蛇。
“我已经给崔、李、张、王几家的长辈打好了招呼。他们几家的子侄多年习文练武,准备应举,结果科举说停就停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开。几家的子侄正愁找不到出头机会,当然不会拒绝与他人同场相较。真正公平比试的话,他们这些人师出名门,胜算十中有九……”
“原来大人已经和几个豪门早打了招呼!我等真实傻到了家!”几位郡守以目光相视,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既然地方豪门都表了态,他们何苦再得罪人。当即郡守们争相在政令上附属了自己的名姓,并表示一定动员好本郡英才前来博陵参加考试。李旭笑着接纳了对方好意,把政令重新完善过了,用了印,交给几位郡守带回各自的治所向下颁发。
招贤的消息传出,民间立刻人声鼎沸。自从大业六年起,朝廷已经暂时中止了科举。很多出身寒微的读书人失去了进身之阶,不得不从事一些帐房、管家之类的低贱工作以谋生存。还有一些郁郁不得志者,则暗中与土匪流寇联络,以求将来对方真成了事,自己也好有个进身之阶。
猛然间走正经路子谋求出身的渠道又畅通了,前来应试自然就成为不甘平庸的地方名士们首选。虽然据传闻汾阳军大总管为人粗鲁了些,对下属要求亦极其严格,但好歹他让大伙看到了改变出身的希望不是?而一些肩膀上有些力气的练武之人更是踊跃应募。李将军本人的功名便是取自马上的,他应该不会狗眼看人低。况且依照大隋惯例,每个级别将军手中都有一堆空白告身,主将升得越快,手底下空缺越多。追随着升官像李将军这么快的主将,大伙不愁没缺可补。
“不知道考过了试,能不能回地方上作个户槽!”官道上,背着行李、书本赶往博陵的寒门子弟满眼憧憬。像旭子当年一样,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志向。能让父母吃一碗安稳饭,能让自己和自己的子女不再受那些衙门里的协办、帮闲们欺负,他们便自觉十年寒窗没有白费。
“功名但在马上取。李将军正准备对土匪用兵,咱这两下子估计能派得上用场。一旦能补个旅率、队正什么的……”无数骑着驽马的少年将肩膀廷得笔直。他们这几年模仿对象就是传说中的李旭。据说此人当年初到怀远镇投军,也不过被授了个旅率。完全是凭着手中长刀,硬生生在头顶上给自己劈出了一片天空。
“旁的不说,咱只管杀贼!”也有人从军的目的非常简单。“李将军帮咱过安稳日子,就值得替他卖命。况且他为人素来公道…….”
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大批的年青人涌入了汾阳军大营。考试的模式很简单,文官考试,题目几乎是照搬了大隋的郡县科考。而武将的选拔,则由应募者自行演示武艺,几个有多年征战经验的郎将当场进行评定。
来者一旦通过考试,则按评定结果。或进入幕僚圈帮助赵子铭处理民屯事务,或被授予旅率、队正、副尉、伙长等相应武职,直接成为李旭麾下的一员。
因为是第一次尝试,考试的过程中难免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混乱。几个郡守通力合作,把所有问题都妥善处理掉了。结果出来后,地方上大部分人都感到满意。世家大族的子侄都粗通文墨,略涉武技,所以在名列前茅者居多。而一些对生活已经绝望的寒门读书郎和江湖闲汉也凭各自的本事杀入重围,为自己争得了一个安稳饭碗。
最不满意的就是盘踞在上谷山区的漫天王和盘踞在涿郡北部的历山飞两个,二人经过多年劫掠,已经都各自拥有了一小片地盘。即便不能争夺天下,关起门来作个土皇帝也能快活逍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想到新来的抚慰大使居然开办民屯跟他们争夺百姓,他们没想到汾阳军大总管李旭居然还有发榜招贤这一安抚民心的绝招。令二人更没想到的是,招贤试结束还没几天,他们还没计算清楚这套无影无踪的拳脚给自己到底造成了多严重的损失,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线已经冒死送来了情报:
汾阳军离开博陵,马步将士共三万,沿官道北上。三日行军百五十里,前方已经抵达遒县。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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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王须拔和历山飞两个密切关注着汾阳军一举一动,就在李旭离开博陵的第五天,一份非常详细的线报已经翻山越岭送到了太原留守李渊的案头。事实上,不知道是出于关心女儿的安危或者其他难以预测的原因,最近几个月来河北西部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李渊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在他的影响下,那里出台的任何一个新举措都会在唐公府引发一场的争论,并且连续数日内成为幕僚们交谈的热门话题。
也有人对此非常不耐烦,三公子李元吉便是其中一个。对于自己这个不知道从哪片山沟冒出来的便宜哥哥、倒贴上门的粗痞姐夫,李元吉没有半分好感。记忆中,自打此人出现之后,原本属于自己的注意力,多半就被他给吸引了去。并且父亲大人还屡屡拿此人来教育自己,动辄便‘仲坚这样比你强,你此处应该效仿仲坚……’仿佛此人才是李家嫡出的三公子,自己反而成了随便拣回来的乞儿无赖。
牢骚满腹,但李元吉却不敢当众发做。虽然唐公父亲已经在多次强调过,庶出的萁儿与李家不再有任何瓜葛。但如果元吉敢贸然发表对便宜姐夫不利言论的话,便会被唐公府众人认为是性情阴狠,不顾骨肉亲情。这对刚刚开始建设自己班底的他不是一个有利的评价,因此必须尽力避免之。
今天的消息足够令人震惊,在唐公府长史陈演寿读完了整篇线报后的很长时间内,众幕僚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们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确定这消息是真的。有人甚至伸手将线报接了过去,试图从字里行间找一找陈演寿是否曲解了原文。
‘刚刚将地方搅了个鸡飞狗跳,他居然敢在这个接骨眼上领军出征?难道他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李元吉鼻孔内轻轻喷着粗气,心中暗自腹诽。拜其父所赐,他对李旭最近做得那些混帐事清清楚楚。‘胆大胡闹,任性妄为,侍宠而骄,飞扬跋扈……’在元吉眼里,这些所有用来形容纨绔子弟的词汇通通加诸于李旭头上也不为过。
当然,这只能代表唐公府一部分人的观点。眼下唐公府中还有不少“目光短浅”的家伙被李旭的表面文章所迷惑,居然为他的所作所为大声叫好。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出身都很寒微,就像侍卫统领钱九珑、还有二哥李世民麾下的侯君集,这两个家伙居然认为唐公在河东也早该这么做。亏得被长孙顺德和陈演寿驳斥回去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仲坚,仲坚此举太性急了!”正在想着心事的李元吉听见自己的二哥在说话,把鄙夷的目光慢慢转了过去。整个唐公府内,对李仲坚最欣赏的人就是二哥世民,从服饰到做派,看上去仿佛都有对方的影子。恨乌及屋,所以李元吉对二哥世民也没什么好感,虽然自己的这个二哥不到十八岁便凭真本事赢来了五品轻车督尉头衔,在众幕僚中素有人望。
李世民脸上的表情忧心忡忡,仿佛领兵进入五回岭一带剿匪的就是他自己。“眼下我估计朝廷那边弹劾他的奏折早已堆了一箩筐,这节骨眼上他还不抓紧时间巩固根基,却入山剿哪门子匪?如果我是仲坚,绝不会贸然出兵。反正当初陛下又没限定他什么时间必须平定叛乱。他如今重兵在握,只要老虎不离巢,别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的确如此,李将军这个时候入山,无异于移走了架在反对者脖颈上的钢刀,对方不趁机起来制造麻烦,等他凯旋归来后便再无机会!”李世民刚一开口,便如同打开了道水闸,众幕僚们的议论声接踵而来,听得元吉头大如斗。
“又来了,他又不是咱们家的人!”李元吉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能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是父亲李渊要求他们几个一定要达到的修身目标,尽管此刻大多数人说得全是废话。
抛开自家利益不谈,在座许多人都佩服李旭的大刀阔斧。他们也认为大隋的痼疾的确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多年的从政经验告诉众人,世家大族把持地方官府和朝庭,令很多本来初衷良好的政令在执行过程中就变了味儿。而平民百姓的想法和所受的委屈也没机直达天听,是以他们的生死也很少有人问。大隋朝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杨广昏庸任性,三度征辽失败是其中一个原因,地方豪门和官府互相勾结,逼得百姓没了出路,也是其中一个关键因素。
与此同时,绝大多数幕僚也认为李旭做事也过于急躁。如果是在开皇年间,南陈没有覆没前,他凭着六郡抚慰大使,汾阳军大总管的权威的确有资格快刀斩乱麻般将自己地盘内的吏治和民情一鼓作气理顺。那时候的大总管位高权重,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对地方上敢于违令不尊者可以先斩后奏。而自从中原一统后,朝廷已经多次大力削夺武将手中的权柄,在外领兵的将领通常根本无机会插手地方政务。
像李渊、屈突通、薛世雄这样有资格插手政务者,也不会如李旭行事那般直接。同时拥有管理民政和军务的双重权力,本来就很容易让人误解。在地方上安插私人,排斥异己,等同于谋反的先兆。朝廷对这种胆大妄为者打击还来不及,岂会让他顺顺当当达成心愿?
而李旭却冒冒失失冲上去,先一锄头下去挖了几家豪门的地,又一刀下去削了六郡太守的权,几个月内,把所有治下所有势力都得罪了个遍。
仇家遍地,他居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拍拍屁股就入山剿匪,根本看不到身背后已经洪水滔天。
“现在不是抱怨仲坚所作所为的时候。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咱们需要推测一下仲坚的对手将如何发难!”听了一会儿大伙的议论,唐公李渊决定将话题引向正轨。“博陵崔、赵郡李、上谷张、信都王,当年先帝在世时,都不愿一下子把这四家同时得罪了。仲坚与官民两方同时结仇,恐怕对手一直在等待机会……”他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仿佛家长在担心着一个四处惹事生非的孩子。
议事厅内瞬间安静,争论中的众人纷纷低下头去,在心中推测汾阳军这头老虎离山后地方豪门会玩些什么花样。光凭地方官员上奏折弹劾恐怕搬不倒李旭,虽然眼下杨广对仲坚已经不像原来那么信任,但他是杨广一手提拔起来的。不到万不得已,好面子的杨广绝对不会伸手打自己的脸。
“事情未必有那么严重!仲坚背后不是还有皇上撑腰么?况且他动的都是无主荒田,并非那几家的产业!”李元吉看大伙静了下来,抢先说出自己的见解。他今天穿了一身亮白色的锦袍,头发用紫檀和珊瑚做的宝冠束了,整个人看上去风流倜傥,雄姿英发。
“古来君恩最难测!”不知道是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还是有感于李旭所面临的实际情况,李渊轻轻摇头。元吉的话远远偏离了他定下的主题,但做父亲的不能打击儿子的积极性,只能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对其进行引导,“至于那些荒田,无所出产时自然就没有主人,能打粮食了,主人就立刻该出现了!”
“仲坚不是早就答应过,扫平乱匪后,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垦荒的么?”李元吉瞪大明亮的双眼,脸上写满了对家人的担心。“那三姐呢,三姐会不会有危险?”
“三公子有所不知,离城远的生地已经荒废了好些年,垦起来甚花力气。无论从控制方便和产出数量来看,都远不如离城近的熟田。只要赶走仲坚,他们就可以想办法将流民今年开垦的熟田夺为自己所有,连同地里的庄稼和种田的人……”提起一些地方豪门的表现,马元规也是不住摇头。唐公李渊家业也不算小,但放眼整个大隋,肯向唐公家族这样收敛自己的行为,尽量给百姓留条生路的豪门简直是凤毛麟角。人性本贪,特别是在对手没有显而易见的反抗之力时,贪欲总是会击溃理智。
“这些人也太不讲理。把百姓逼没了活路,他们就不怕玉石俱焚?!”听完了马元规的分析,李元吉开始忿忿不平。“咱们得赶快派人将三姐和仲坚的家人接到太原来,以防有人趁机作乱!”
“你三姐不肯回来的,她那个性子!唉!”李渊接着摇头,苦笑满脸。“你先坐下吧,听听别人的建议。你能有这份心思就好,萁儿当年未出嫁时,没少照顾了你!”
“三姐需要时,我一定会帮忙!”李元吉环视四周,大声承诺。他很得意自己刚才的表现,全然没听出来父亲的话语里,已经隐隐带上了几分失望。
“他年龄毕竟年龄还小”李渊用怜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三儿子坐正身体,心中默默地想。他和正室前后生有四个嫡出的儿子,老四元霸早夭,因此老三元吉得到的溺爱就多了些。不过老大建成和老二世民都是出类拔萃的,特别是世民,李渊的目光转向自己的二子,中间充满期待。
“我认为,其他人是否有所动作,关键看前方的战事怎么样?仲坚用兵素来神出鬼没,如果他能迅速剿灭了乱匪,那几家人也未必来得及弄鬼!”李世民见父亲的目光看向自己,站起身,大声说出自己的观点。
“二弟说得有理,这么多年来,连宇文家都没能将李旭怎么样,几个地方上的豪门未必有让仲坚阴沟翻船的本事!”李建成不甘人后,也迅速补充上自己的意见。他对李旭的信心向来比别人足,无论这些信心有没有来由。
“世子所言差矣!想让仲坚战败不容易,想让他把仗打个没完没了,却是轻而易举。粮草上、军械、军情任何一方面做些手脚,仲坚就得吃个大亏。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地方官吏和豪门同时得罪掉!”长孙顺德摇头,叹息。说罢,他把脸转向李渊,“我建议将秦参军找来,大伙做决定前,需要了解一下崔潜这个人!”
“长孙大人可是说得明威将军崔潜,不必找秦参军,我已经私下里跟不同的人打听过他,收集到了足够多的信息!”没等李渊做出决定,站在李世民身后得侯君集上前半步,主动回应。
众幕僚纷纷转头,将目光看向侯君集。“二公子好眼光,居然寻得了这么细心的帮手!”大伙心里暗赞,眼角的余光扫到建成,包含的意味万别千差。
“此子心机够深,就是性子急了些!”李渊冲着侯君集点了点头,同时在心中做出评价。
“崔潜的祖父是博陵崔家的族长,他父亲在同辈中排行第三,其本人是三房最长。同辈中有两个年龄比他大的堂兄,其中一个已经做到了吏部侍郎,加中大夫衔。”取得李渊的同意,侯君集清清嗓子,将相关崔潜的消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这本是该长孙无忌做的事情,但长孙无忌疏忽了,所以给了他引起李渊注意的机会.
“崔潜是陛下组建骁果营时,通过其兄引荐到营中任职的。后来因为思谋深远得到李将军的赏识,破格提拔为督尉。李将军离开后,他与宇文士及之间略有嫌隙,但平素也还合得来!去年雁门城中众骁果闹事,也全凭他一力压制,才没有酿成大祸!”
圆滑、世故、甚至有些奸诈。听到这,众幕僚对崔潜的为人已经隐隐有了一个轮廓。此人是三房的长子,所以还有机会问鼎下一代家主之位,自然不会放弃任何向上爬的机会。他的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目前为从四品中大夫,与他的从四品下明威将军差别不大。所以此人只要在关键时刻稍稍努力…….。
“雁门之事后,许多雄武营将领心灰意冷,主动离开宇文世家转投李将军。崔潜与其中穿针引线,居功致伟。因而他在李将军麾下被越级提拔为明威将军,实权却在诸郎将之上。不但为李将军的左膀右臂,而且在军中甚有人望!”侯君集叹了口气,最后总结。
“嘶!”闻此言,包括李渊在内,不觉都倒吸了口冷气。得罪完豪门得罪官吏,后方根基不稳的情况下挥师远征,还把一条毒蛇放在身边…….,
这李大将军,胆子也忒地大!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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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支奇兵直捣匪巢,在六郡豪门未有所动作之前协助汾阳军迅速结束剿匪。世子方才所提的确是一条上上之策,只是…”正当大伙以为出兵已经成为定论的时候,太原府司法书佐段偃师走到李渊父子身边,低声提醒。“只是如此一来,咱们李家的力量便被人一览无遗,与以往韬光养晦之策大不相符!”
他在府内众幕僚中的地位仅排在陈演寿、长孙顺带、马元规三人之后,素负稳健之名,说出话来自有一分份量。因而谏言一出,立刻博得了一片响应之声。
“这个,段书佐之言不无道理!但书佐可有良策教我?”正在感慨家事的李渊明显楞了一下,转过头来,额头深深地拧出一个川字。
“卑职没想到任何良策,但卑职主张,此刻河北风云未定,李府应静观其变!”段偃师轻轻摇头,淡然说道。
他不赞同李建成的出兵提议,因为这违反了垄右李家的一贯处事原则。多年来,唐公李渊从无兵无权的护粮小官一点点爬到河东抚慰大使、太原留守这样上马领军,下马管民的封疆大吏位置,凭得就是“韬光养晦”四个字。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李渊对所有同僚处处忍让,一个芝麻绿豆大的言官前来讨要好处,李府都会加倍满足之。更甭说是对裴矩、虞世基这些权臣,李家对其简直是予取予求,即便这些人修书来讨李渊的棺材本儿,李府都会在第二天毫不犹豫地派人送上。因为李渊的懦弱表现,杨广甚至送了其一个“老妪”的绰号。笑他就像一个没有了丈夫和儿子的老太婆一样,只有任人欺负的份儿!
李家付出了这样大的牺牲,就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一个无法纳入麾下的悍将而暴露家族全部力量,得到收益和即将承担的风险远远不符。
“如果,如果我等袖手旁观,将来岂不让,岂不让天下英雄寒心!”李建成没想到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却横生枝节,气得两眼冒火,瞪着段偃师等一干没有担当的家伙咆哮。
“让他人寒心,总比咱李府成为众矢之的好!”段偃师等人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答。李家不止代表着唐公父子四人的利益,还有若干依附于其上的大小豪门,他们和垄右李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此作为家主的李渊,在考虑问题时不得不处处小心。力争得到大多数追随者的支持。从某种角度而言,李家就是当今大隋朝廷的一个缩影。只不过将皇帝换成了家主,将权臣换成了大小幕僚而已。
“这也怕,那也怕,咱们干脆收拾收拾,回家做地主算了!”钱九珑气愤不过,拍打着身边的柱子嚷嚷。打心眼里,他就不喜欢段偃师这些读书人。古语说得好,“仗义每多屠狗辈”,有些人书读得多了,把心眼也读小了,除了自己利益外,其他人的死活根本装不下。
“出兵一事,的确应该从长计议!”鹰扬司马刘政会虽然为武将,意见却和段偃师等文职幕僚大抵相当。“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催之。陛下向来对那首桃李章念念不忘…….”
仿佛已经失去了主见,李渊又坐回了属于自己的胡床上。双眉紧锁,不置一词。众文武幕僚们见家主如此迷茫,立刻又分为几派,七嘴八舌地争执起来。有人支持李建成的提议,强烈认为李府不该辜负朋友的信任。也有人认为乱世之中,李府的一举一动更应加倍谨慎,以免再度成为朝廷的重点打击对象。还有一部分人则坐在旁边,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利益、风险、责任、代价,种种因素纠缠不清,令人的确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一条完美的解决方案。
“启禀唐公,晚辈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听众人争执了半天也没争出个头绪来,长孙无忌慢慢地走上前,大声问道。
“无忌,你有什么话尽管讲。咱们李家素来不会因言而罪人!”唐公李渊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心事,愕然看了他一眼,强笑着回应。
“晚辈以为,段书佐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忽略了一个大前提。”长孙无忌整理了一下思路,笑着说道。
“哦,那无忌是支持出兵的建议喽?”李渊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侧过头去,给了坐在自己身边的老幕僚陈演寿意味深长的一瞥。
陈演寿微微点头,笑而不语。
“依照晚辈之见,太原不但要出兵与仲坚相呼应,而且应调动一切力量,帮仲坚稳定六郡局势,同时请东都相关人等,主动出面为仲坚张目!”长孙无忌侃侃而谈,仿佛不知道自己说得话会激起多大的波澜。
如果说侯君集的建议是替李旭发起给自政敌背后一式的阴狠杀招的话,长孙无忌的建议就是堂而皇之的正面强攻。调动李家一切所能调动的力量,包括军力和人脉力挺李旭。根本无须和对方交锋,六郡豪强只要尚有些自知之明的话,就会乖乖地放弃他们正在进行中的阴谋。垄右李家虽然隐藏锋樱这么多年,但三代国公所积累下来的力量,还是一般地方豪门无法抗衡的。但此举带来的后续影响更在建成刚才的提议之上,李渊一旦听从,恐怕后果就不是将所有隐藏实力暴露那样简单了。而是逼得朝廷不得不在维持现状和痛下杀手之间做一个抉择。
“无忌,你真是个初生犊儿!”鹰扬司马刘政会急得连连跺脚。他和长孙顺德交情非浅,不愿意当众难为一个晚辈。但这个晚辈也忒胆大包天了些,简直是拿整个垄右李家的前程和在座诸人的性命在为赌注。
“唐公,切莫听少年无状之言!”段偃师也有些急了,走上前大声提醒道。
“刘将军和谢书佐切莫着急,听无忌把话说完!”一直没有开口的陈演寿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以段偃师为首的一伙幕僚们稍安毋躁。“无忌和志玄都是咱们的晚辈,他们的建议若是有偏颇之处,咱们这些当长辈的刚好当面给予指点。”
听了陈演寿的话,几乎要跟长孙无忌当场翻脸的段偃师只好退开半步。耐着性子听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辈继续“大放厥词”。陈演寿口中的‘志玄’是他的长子,此刻亦坐在李世民身后。这孩子和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向来是志趣相投的,如果段偃师继续不顾前辈身份和长孙无忌争执的话,未免伤了父子之间的情分。
“晚辈此言绝非一时冲动!诸位前辈不妨听听晚辈的理由。无忌的考虑若有疏忽之处,还请诸位前辈不吝指正”长孙无忌向替自己解围的陈演寿深施一礼,然后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朗声说道。
“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吧,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马元规笑了笑,骂道。
“无忌斗胆问诸位前辈一句,李将军分明已经不为陛下所喜,为什么半年多时间过去了,虞、裴几位大人却没有主动为陛下分忧。他在雁门分了雄武营近半将领走,宇文家为何至今还未做任何表示?”又向大伙深施一礼后,长孙无忌笑着问道。
“先别忙着说仲坚失宠,陛下的心思,向来不好猜!”
“也许是他给几位大人送了重礼吧。毕竟咱们裴大人素负有容之名的!”
“宇文老贼都快入土呢,哪有功夫再干缺德事儿!”
一些心机相对简单者想了想,乱纷纷地回应。但这些话听在段偃师、刘正会等人耳朵里却犹如雷鸣。令他们不得不收起对长孙无忌的轻视之心,洗耳恭听他的进一步解释。
如果说裴矩等人是因为猜不透楚杨广的心思,或者说收了李旭的重礼,所以才不主动与之为难,这个理由也勉强说得过去。但宇文家族迟迟不找李旭报仇的举动,就实在有些令人无法接受了。从李家事后收集到的消息上看,当初雄武营几个壮士冒死偷取宇文化及兄弟勾结敌军的证据,为的便是让李旭重新掌握雄武营兵权。虽然这些人的谋划最终没有得逞,但宇文家在此事中伤筋动骨,所失甚多。以宇文述老贼的睚眦必报的性格,他绝不会事后对李旭不还之以颜色!。
“诸位前辈可知,自从去年开始,朝廷便断了虎贲大将军罗艺的补给。而罗大将军自草原洗劫归来后,便借着提防高句丽趁虚而入之名,把柳城、燕、辽东三郡全部收归其囊中?”长孙无忌停顿片刻,又朗声提出第二个疑问。
马元规、陈演寿、长孙顺德三个人的目光瞬间相遇,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赞赏。“后生可畏!”三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可惜他选择了二公子而不是世子!”马元规的眼神中,比其他二人还多了一分遗憾。
“多事之秋,那罗艺不顾朝廷多年恩遇。唉!”刘政会以一声长叹为长孙无忌的话做了最好的注解。
虎贲大将军罗艺已经造反了。虽然此人至今没有扯起反旗。但其驱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截留赋税,私扩守军,种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个遍。猛将薛世雄空挂了个东北道抚慰大使的名头,却无力北上替朝廷除奸,只好把驻地搬到了涿郡正南方的固安。朝中诸臣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罗艺不宣称造反,他可就以在自己控制的地盘上为所欲为。朝廷能做的,只是息事宁人,期待有一天罗艺会突然良心发现,自己向南请罪。薛世雄守土不利,如果放在前几年,早像鱼俱罗一样身败名裂了,但事情过去了大半年,朝廷至今却未发一词。至于李旭,虽然朝廷给答应给他的物资一直没有到位,但他凭着六郡赋税,也把自己养得舒舒服服!
“依照晚辈愚见,仲坚在皇上那里早已经失了宠,裴矩大人心里对此清清楚楚。朝廷至今没人出招,也不是光为了维护陛下的颜面。而是怕一旦把他逼急了,再逼出另一个罗艺来!”在众人吃惊的眼神中,长孙无忌掀开了最后的谜底。
“朝廷已经控制不住河北,诸位前辈仔细看看河北兵马分布图便可一目了然。罗艺占着大半个涿郡。剩下的半个涿郡一部分归汾阳军,一部分归薛士雄。三家至今没有打起来,难道这一点都不奇怪么?”他后退几步,从自己的原来的座位前拿起一盏茶,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小口。这是一个非常不恰当的举动,但没有一个人认为此子失礼。大伙都被他的推断所震惊,从年龄上,长孙无忌是众人的晚辈。但这番见识,足以让他和陈演寿、段偃师等人平起平坐。
也许长孙无忌的分析有些误差,但朝廷已经开始对李旭投鼠忌器,却是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罗艺已经反了,薛世雄态度不明。如果再逼反了李旭,整个河北就只剩下杨义臣一支孤军在支撑。罗、薛、李三人之中随便哪两个联起手来,都可以将杨义臣部轻松击溃。
所以,眼下朝廷能做的,只是放任李旭和六郡的豪强、庸吏们窝里斗。如果众豪强能将李旭算计掉,正是朝廷乐见。如果众豪强大败亏输,朝廷也未必真的肯为他们主持公道。
“所以你建议咱们大力支持李将军,造成两家本属一脉的既定事实?”刘政会抹了把头上的汗,喃喃追问。
这有些太匪夷所思了,超过了他能接受的极限。两个李家联手,则代表着大半个个河东与小半个河北。朝廷即便再想图谋唐公,也得考虑考虑李大将军那里的举措。
“仲坚本来就是唐公的侄儿,何来两家之说?”长孙无忌放下茶盏,笑容一时间看上去深邃无比。
冲着唐公,他再次施礼,“所以晚辈以为,既然乱世已来,咱们就不能再继续韬光养晦。老虎如果不露出牙齿,谁又会把他真的当成老虎?”
“说得好,咱们也该露一露牙齿了!建成,你继续去筹划出兵之事,越早动身越好!”李渊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做出决定。
“偃师,你替我修书给东都的故旧,让他们再给裴、虞几位大人送一笔厚礼。别心疼钱财,眼下不是吝啬的时候!”他好像猛然换了一个人,声音铿锵有力,如穿透云雾的阳光,“告诉他们,本公希望几位老朋友看顾一下仲坚贤侄,请他们切勿推辞!”
“肇仁,联络各地朋友的事情由你来做。顺便给长安的柴家去一封信,请他们相机而动!”
“弘基,你和世民再去募壮士一万,就说本爵准备入山去讨甄翟儿,凡愿意为家乡出力者,无论良贱皆可入伍。军功和赏赐一视同仁,决不偏倚!”
这一次,没有人再置疑他的安排。既然朝廷已经孱弱到连个守着不毛之地的罗艺都无法压制的地步,对于拥有庞大人脉,半个河东道地盘,整个太原兵力李家,又岂敢轻易指摘。况且太原李家还有冠军大将军李旭这个助臂,况且李家也只是替朝廷分了些忧,并没有做任何过分举措!
接到命令后的众文武幕僚们纷纷散去,议事堂中只留下了李渊本人和陈演寿、马元规和长孙顺德四个。年过半百的老家伙们相视而笑,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欣慰。
“恭喜唐公又得一良佐!”陈演寿冲李渊抱了抱拳,笑道。
“你们应该先恭喜顺德才对,是他长孙家又得一麒麟!”李渊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对年青一代的赞赏,“咱们几个议了好些时日才得出的结论,被小家伙几句话就点了个通透,并且考虑得比咱们还周详。顺德,若不是相信你的为人,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将秘密泄漏出去了!”
“未必是无忌一个人看得清楚。二公子目光如炬,无忌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长孙顺德心里如吃了蜜一般甜,嘴上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谦虚。如何应对河北六郡新近出现的情况,他和李渊、陈演寿、马元规等人早就商讨出了结论。刚才李渊之所以在段偃师的置疑下表现得很犹豫,不过是想借此考一考众人的为人与见识而已。
大部分人的表现令李渊满意。也有少部分幕僚暴露了他们的懦弱与平庸。令李渊感到意外的人有三个,他们分别是,侯君集、长孙无忌还有世子建成。
“世子有着一幅仁厚之心!二公子目光高远,胆识超群,将来的成就恐怕还在世子之上!”马元规笑着向李渊行了个礼,好像是在夸赞,又好像是在提醒。“属下恭喜唐公,一门中能出两个当世雄才!”
刹那间,李渊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但很快,便云开雾散。“若是太平盛世,元规所言的确很令老夫头疼。可眼下,毕竟是个乱世!儿孙们有多大福缘,还是要看他们自己!”他笑着摇头,把一切烦恼甩在重重暮霭之外。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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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尽头,便是上谷郡的重重关山。
汾阳军出动马步三万将五回岭以东的大小出山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连一只雀儿也不肯放过。各旅兵马轮番上阵,官兵们的喊杀声在十里之外都听得见。直听得奉命前来交割粮草的各地差役们血脉沸腾,纷纷表示要亲自替将士们擂鼓摇旗。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试图靠近战场,却无一例外地被周大牛和张江两人带兵拦在了山外。
“贼人狡猾得很,仗着地利,那箭冷不防地就射出来,百步之外就能取人性命。别人躲都来不及,尔等居然还想上前把眼儿。算了,算了,那热闹有什么好看的?一旦尔等受了伤,反倒让大将军过意不去!拿着这些铜钱,给弟兄们路上买碗酒喝。早点回家,别让父老乡亲们惦记着!”两个督尉大人笑呵呵地说出一番道理,顺手再打赏给带队的差役一大串足色肉好。
差役们以往向其他队伍运粮之时,不被人呵斥打骂已经算有福了,哪曾见过这样通情达理的军爷。感动之余,自然不敢再给对方添任何麻烦,接了钱,千恩万谢地打道回府。路上被人问起前方的情况来,又不好说自己胆小,只得凭着想象把前方战况杜撰一番,云山雾罩地吹嘘。有心人听了,只道前方打得激烈,至于激烈到什么程度,敌我伤亡如何,一概如雾里看花。
如是持续多半个月,战事依然不见分晓。地方官员再度遣差役押送粮秣酒肉劳军,才一靠近山口,便又被张江给接迎住。“各位来得正好,大军已经杀到了飞狐关下,马上便可攻破内长城。这些山贼啊,打仗本事没有,逃得那叫一个快!”张督尉边说边摇头,对敌人的表现非常不屑。“粮草就放到外营吧,山里边还是进不得。有小股漏网土匪四下逃窜,一旦伤了诸位,大将军必怪我等保护不周!”
“敢问督尉,这仗到底要打到几时?”一名来自唐县的老兵曹掸了掸身上的官衣,正色请教。
张江侧开一步,拱手换了个半礼。笑容和蔼可亲,回话却滴水不漏。“那可不好说,大伙回去尽管收秋儿。我们把贼人堵在山里,他们自然不能再出来劫掠。至于打多长时间,您老也是当地人,应该知道太行山的地形多险恶。他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死战不退,我们也只好一个岭子一个岭子地攻。总不能打到一半就撤军不是?”
“弟兄们伤亡重么?需不需我等送些草药来?粮秣充足么?需不需要我等下次再多运一些?”兵曹大人问不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只好换了个手法,旁敲侧击。
督尉张江也是齐郡上做过一任官差的,这里边的道道又岂能听不出来?“不必,不必,谢谢您老好心。弟兄们没什么大的损伤,军中粮草也足够吃上两、三个月。我家大帅说了,本来不需要尔等运粮的,但仗不知道要打到几时,不能不多作些储备。大伙还是照例,半月向这里运一次便是。我家大人说了,这些日子承诸位的情,他都记在心里。等将来班师后,定会有所回报!”
“都是为国效力,我等岂敢要回报。督尉大人先忙着,老朽告辞,告辞!”不知道因为天热还是劳累的缘故,兵曹大人居然冒了一脑门子汗,拱了拱手,慌慌张张地去了。
“汾阳军粮秣充足,毫发无伤!怎么会这样啊,那王须拔得到我等好处的!”令人失望的消息在有心人中快速地传播。
“姓李的号称打遍辽东无敌手,王须拔不过一个贼头,怎能对付得了他!”有人心虚,一边叹息一边懊悔。
“咱们的人呢,咱们的人怎么也不给个准信儿!”
“那家伙用汾阳带来的部属将山口堵得死死的,谁能送出信来!”
无数双紧握在手中的刀举起,然后又疲惫地放下。无数双眼睛盯着飞狐关,盯着那支躲在群山之间,神秘而强大队伍。
队伍的主人李旭却不像外界有心者那样紧张。此刻,他正惬意地坐在一棵千年古松下,与自己的行军长史赵子铭手谈。身边的山坡上喊杀声震天,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步卒列阵而战,刀来矛往,空气中却没有半点血腥气。敌我双方都是汾阳军的士卒,他们正在各督尉、别将的率领下模拟一场攻防战。至于传说中漫天王麾下的凶神恶煞般喽啰兵,毛都未见一个。
执黑的李旭已经很久没摸过这种高雅玩意,技艺明显有些生疏。中盘未过,劣势已现,完全靠着一股韧劲在和对方苦苦纠缠。执白的赵子铭没有半分容让的意思,步步紧逼,眼看着便要“屠龙”得手,就此锁定胜局。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将军何不痛快一点儿。下完了这盘,咱们好重新再来过!”赵子铭将一颗白子打入黑子之间,眼看着便要让对方首尾不能相顾。
“再等等,得饶人处切饶人,又没有什么大仇,何必一定要见血!”李旭笑着应了一句,黑子补在白子旁,不屈不挠地将自己的缺口再度补牢。
“将军真是好耐性!就不怕夜长梦多!”赵子铭再度落子,杀机立现。
“能不动刀,还是不动刀的好。动起来,不知道能否收得住!”李旭叹了口气,再度将自家防线补牢。
二人嘴里说的话和棋盘毫不相干。却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每句话结束,便有一子落下,步步生死攸关。
山外的世情也正如这棋局,自从汾阳军离开博陵后,一些自觉受了委屈的豪门和官吏便蠢蠢欲动。指望朝廷撤换李旭的路子显然行不通了,此人一到博陵,地方上匪患就立刻消失殆尽,光凭这一点,估计朝廷就舍不得动这位能员。所以大伙只好另寻捷径,一方面派人与王须拔、魏刀儿两人联络,向对方提供汾阳军的最新军情。另一方面武装自己的家丁、奴仆,试图在关键时刻,命人假扮土匪在背后给李旭致命一击。
“提!”赵子铭落子,将几粒黑子围死,拣下棋盘。场上局势愈发明显,白子已经完全占优,黑子如果没有奇招应对,肯定大败亏输。
“子铭下手够狠!”李旭笑着夸了对方一句,然后用子补全自己刚刚被打破的缺口,再度收缩防线。
他最近的行事也如棋风一样温吞,仿佛一直在等待,却从不肯让人弄明白他到底在等待什么?先是全盘封锁了五回岭,让外界得不到任何关于战况的具体消息,然后悄悄派人向北送了封信。
夏末,历山飞魏刀儿应邀率二十万喽啰南下,本以为能打汾阳军一个措手不及。谁料在桑干水畔被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半渡而击,人马折损过半。剩下的残兵败将全都逃到河东去了,连远在怀戎的老巢都被薛世雄一举攻破。
“难道你还有另一个薛大将军帮忙不成?他可是要了你涿郡一年的收益!”赵子铭不太理解李旭的打算,一边落子,一边追问。
“都是朝廷兵马,粮草落到他手里,总比落到山贼手里好。况且以咱们目前的实力,独自应付不了罗艺将军的虎贲铁骑!王须拔那里呢,你想好怎么安排他没有?”李旭先把赵子铭的注意力引开,然后趁着对方想问题时,在右上角一个不起眼地方补了一粒黑子。
“他舍不得麾下那点儿实力,只肯接受招安,却不肯让咱们打散队伍。张督尉建议咱们再饿他些日子,等入了秋,山上能啃得东西被他啃光了,他就该清醒了!”赵子铭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旭已经变招,沉吟了片刻,低声回答。
事实上,自从六月以来,王须拔只和官军交过一次手。在发觉自己实力不如人后,这位纵横河北的漫天王便放弃了五回岭,骄牛山和大茂山等所有外围防线,将队伍龟缩到内长城外,凭着飞狐关和太行山内的一小段古长城死守。汾阳军没兴趣攻坚,一边在山中炼兵,一边遣死士前去劝降。王须拔无力再战,也不愿轻易投降,就将招安事宜一直拖到现在。李旭的目标本来也不是他,所以由着对方不战、不降、不走,死气沉沉地拖延时间。
山中凉风习习,吹得人神清气爽。如果没有远处的刀光剑影,此地的确可以用画境来形容。画中人沉思,落子。听着松涛,想着心事,自得其乐。
督尉周大牛兴冲冲地跑上山坡,看到主将和长史正在手谈,犹豫了一下,轻轻放缓了脚步。
“大牛,有事情么?”李旭又在上次落子处补了一手,然后抬起头,和气地问道。
“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张君明主动给朝廷上了折子,请求归乡养老。他们两个已经闭门谢客,并送把一大笔孝敬送到了你的府邸!这是吕督尉给你的信,他问将军下一步如何打算!”周大牛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漆封了的信封,双手举到了李旭面前。
“啊!”赵子铭吃了一惊,本已经计划好的一粒子无处可落。勉强稳住心神,在中腹地走了一步后手。
李旭站起身,接过大牛手中的信。事情发展出乎了他的预料,但局面瞬间变得明朗无比。“你去把崔将军请来,就说我有事情找他商量!”他笑着命令,猛然间,整个人的身体被一股豪气所充满。
“将军不需要做些准备么?”周大牛心头一喜,然后低声建议。
“崔将军一直是个聪明人!”李旭摇摇头,信手撕开信的封口。
上谷郡守王仁敬和博陵太守张君明二人是反对者中的领军人物。他们两个突然半途退出,等于六郡的豪强们已经不战而降!崔潜一直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在这些日子本来也没做任何对汾阳军不利的事情,今后,旭子有把握对方更不会去做。
赵子铭再也坐不住了,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发展到这种地步。眼下汾阳军虽然控制了大局,却远没把对手逼到死角中。在他的谋划里,应该还有一场在可以控制范围内的叛乱,一场可以为六郡带来数年宁静的清洗。但眼下好像都用不到了,敌人突然输诚,他布下的所有杀招都成了废棋。
他凑上前,与李旭一道阅读吕钦送来的密报。督尉吕钦是此番出征前,旭子刻意留在博陵的暗子。他带领着五千精兵隐藏在恒山和博陵两郡之间一个早已废弃的堡寨中,仅须半日功夫便可以杀回博陵。
“唐公李渊、平城郡公丘和、钜鹿郡公柴绍、黄门侍郎裴矩,联名表将军剿贼保境之功……”只看了第一句,赵子铭心中疑惑便解去了大半。唐公李渊居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帮忙,打乱了他和旭子等人原有的计划,同时也令很多困难迎刃而解。
大半个河东道,小半个河北道,无数与李家利益相关的文臣武将。这些人加在一起所展示出来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对手的承受能力。如果站在李旭的对手角度,恐怕还要再加上薛世雄、张须陀和虎贲大将军罗艺。
那些图谋不轨者的家族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凭借几代人留下来的生存经验,他们知道自己面对如此强大对手时,该做什么选择。
“只是这样,唉!”赵子铭叹息了一声,非常遗憾地低下了头。匆匆一瞥间,他霍然发现棋盘上自己的后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两粒黑子来,将整个局面彻底扭转。
“李将军居然使诈!”赵子铭大声抗议道。
“有谁规定我不能使诈来?”旭子轻轻扬了扬手中的信,看上去依旧毫无心机。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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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威将军崔潜正在谷底与几个校尉演兵,听闻主将传唤,匆匆忙忙地跑上山来。“将军唤我何事,莫非前方战况有变化么?”远远地,他向李旭热情地打着招呼。猛然间却发觉周大牛一直不急不徐地跟在自己身侧,楞了楞,将腰间横刀解下,回身交在对方手中。
“退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李旭摇了摇头,苦笑着吩咐。
“大将军面前,崔某还是注意些规矩的好!”崔潜苦笑了一下,缓缓走近。“况且以将军的身手,这刀带与不带,没什么分别!”
周大牛哼了一声,算作对崔潜的回应。受人之恩却报以恶,这种人他最看不起,所以也不愿意给对方留什么情面。
“二位将军有事,卑职先行告退!”赵子铭向李旭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他不愿意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虽然在汾阳军入山的那一刻,所有的结局他都已经心知肚明。凭心而论,明威将军崔潜是个不错的上司,为人谦和、心胸宽广、处理事情时井井有条。但此人不该生在博陵崔家,为了家族利益,他没有任何选择地站在了大将军的对立面。
“我等就在山腰!大将军有事可以随时召唤!”见赵子铭离开,周大牛也知趣地停住了脚步。手中握着崔潜的横刀,他带领五十余名侍卫悄悄地在山坡上围成半个环。如果有人试图靠近李旭,首先要过他这一关。
古松下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有些尴尬,虽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但山风却陡然凛冽了起来,隐隐地带着些土腥。远处天与地的交界,有数朵暗黑色的云正在向半空中涌动。,
“想是后方有变罢!”看过众人的表现,崔潜叹了口气,惨然问。
“上谷和博陵二郡的太守都告老还乡了!”李旭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自己也不愿意见到。但他却不得不去面对,因为这攸关无数人的生死。
惊诧的目光在崔潜的双眼里一闪而逝,几乎出于本能,他将手探向腰。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便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如此,崔某该恭喜大人!”崔潜脸上的笑容很苦,同时,却隐隐带着种难言的轻松。
“博陵崔家并没有参与其中。”李旭扬了扬手中的信,心中并没有感觉到任何胜利的喜悦。“相反,在两位太守告老之前,他们已经派人到我家中表示过,一切惟我的马首是瞻。”
“他们一直见机得快,否则也不会绵延数百年。”崔潜长了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之气。如果不是脖颈下一道刚刚愈合的刀疤破坏了笑容的和谐,此子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饱学的鸿儒,而不是一个能征惯战的武将。
伸手撩起护腿战裙,他在赵子铭先前坐过的石头上坐了下去。脸上没有半分阴谋败露的恐慌,只有无穷无尽的落寞。
“绵延数百年,的确有绵延数百年的道理!”李旭陪着崔潜叹了口气,缓缓地坐在了棋称的对面。在吕钦送来的信中,博陵崔家不但表示了对李旭的忠心,而且主动和崔潜划清了界限。
“博陵崔家怎么解释和我的瓜葛,是不孝逆子,还是妄为莽夫。算了,此事的确是我一时糊涂,与博陵崔家无干!”崔潜从棋盘上捡起一粒子,轻轻地扔进身边的木盒中。如今,他已经成了家族的弃子。李旭如何处置他,与崔家无关。不会令双方之间的关系恶化,也不会影响双方将来的合作。
“我宁愿相信此策完全出于崔家,退之是不得不为!”李旭低下头去,将棋称上的黑子一粒粒拣入棋盒“退之并非有野心之人,我心里一清二楚!”他苦笑,心中遗憾犹如泉涌。
“谁让我刚好处于可以取代你的位置!”崔潜伸了个懒腰,仰天长叹。“赶走了你,汾阳军便掌握在我手。无论外面的世道多乱,崔、李、王、张、赵,我们几家都会被保护得平平安安!”
“还好,你没打算让我战死!”
“如果有必要,我不会手软。你还记得当日张金称的话么?这是乱世,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崔潜低下头,帮助李旭将棋盘收拾干净。
当年张金称不过是个胆小怕事,受尽官吏欺负的行商,最后却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头子。他之所以火并掉孙九,不是因为双方彼此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因为孙九也拥有杀死他,火并其部众的能力。决定对孙九动手之前,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挣扎过,但挣扎之后,依然做了最无情的选择。
天地为炉,里边的人被炼成什么模样,也许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把握。
“可惜的张季,我不该答应他留在军中!”
“他对世人的了解还停留在出塞之前,当然就没了活路!”已经放弃了挣扎的崔潜冷静异常。“倒是你这性子必须改改。你满足的张季的遗愿,却不知道将来会给自己惹来多大麻烦。若张金称日后卷土重来……”
“那我就再击败他一次,然后再抓住他杀掉!”李旭从收拾好的棋盒中拿出两粒黑子,逐一摆在了棋盘上。围棋规矩,执白者行先,但他却不想遵循。“张季是咱们自己的弟兄,他以自己的性命换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答应。但张金称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如果他就此偃旗息鼓,找个没人的地方颐养天年,我也不会追杀。如果他有本事卷土重来,我就让他什么也留不住。”
崔潜又楞了一下,隔着一张棋称,他依然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自信。“你不是当年的仲坚!我真蠢!”他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捡起两粒白子,摆在棋盘上,与黑子遥相对峙。
“吃了那么多的亏!总会学到些东西!”李旭笑着回应,落子如风。
“的确,你素来学东西快!”崔潜低声夸赞,执白相抗。世事如棋,只可惜不能复盘。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认为自己不会输得如今天这般惨。
“你也说过,这是乱世。我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掉,所以不得不学的努力些!”李旭咧了咧嘴,给了对方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经历了那么多风波后,如果心思依然像当年一般单纯的话,他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然而他却还活着,并且官越做越大。
有些手段,他并非不会,而是不愿,不屑去用。但如果危险已经波及到了他所守护的东西,他将毫不吝啬地使出一切杀招。
几枚黑子快速落下,由边角直捣中腹,咄咄逼人。崔潜疲于招架,破绽百出。勉强应付的几子后,不甘心追问:“你从什么时候发觉的?”
“从你表示说要离开雄武营,到我麾下做事那一刻起!”李旭又将战线向前推进了一步,毫不隐瞒,“宇文家待你不薄。并且他家的势力虽然暂时受到了些打击,却远比我这个没有根基的大将军来得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既然你们崔家是选择人而依附,就不会弃宇文家而取我!”
“那你还保举我为将军,让我做你的臂膀?”崔潜重重地在棋称上敲了一记,瞪大了眼睛追问。他发觉自己错得太多了,如果事实真如李旭所言的话,即便有第二次机会,他依旧要输得干干净净。就像眼前这盘棋。
三年前,李旭对人情世故茫然无知,他猜对方的心思洞若观火。而今天,李旭对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手中握着多少后招。
遇上如此对手,不输,才怪!
“在大军入山之前,你做得不是很好么?帮我解决了很多问题,也没少出了好主意!况且你崔家在博陵影响巨大,只要你崔家肯听从我的命令,哪怕是虚与委蛇,其他人就不得不跟从。这么多有利的条件,我为什么不用?”李旭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不下了,崔某输得心服口服!”崔潜将棋称向前一推,大笑着站了起来。“输给你,我一点也不冤。此地风景甚好,恰堪埋骨!”
他仰起头,看看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色。风起云涌,一场暴雨就要来了。但愿雨过后,这人世间会被冲得稍微干净。
“我没想好杀你的理由!”旭子叹了口气,站起身,并肩站到崔潜身侧。难道这一切,必须用杀戮赖解决么?他想起孙九,想起张金称,还有瓦岗军中,那面高高挑起的“徐”字战旗。
“如果是我,绝不会给你留情。”崔潜惊诧地回头,再次打量旭子,眼里难得涌现了一抹真情。“你报我战没于山贼之手便是!几百年来,很多豪杰都是这样做的。”他勉强自己保持着笑容,并替对方出了最后一个好主意。
“只因为你的位置刚好能威胁到我,是么?”李旭盯住对方的眼睛,目光依旧明澈如水。杀戮那是别人的解决方式,不是他的。“上谷郡缺一个郡守。手无兵权的文官对我毫无威胁。以你现在的职位和博陵崔家的势力,花些钱打点,转到这位置上并不难。咱们当年的兄弟不多了,我不希望任何人死在自己兄弟手上!”
说罢,他丢下目瞪口呆的崔潜,转身大步走下山坡。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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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二年秋,七月,壬戌,帝下旨改汾阳军为博陵军,赠博陵军大总管李旭金紫光禄大夫头衔、命其仍然兼任六郡抚慰大使,承制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同时,吏部批准了李旭举荐崔潜和张公艺检校上谷郡守和博陵郡守职务的奏折。(注1)
没有人身败名裂,也没有人倾家荡产,事先剑拔弩张的敌对双方各有所得,握手言欢。无数看客目等口呆,至于当事人,则三缄其口,个中滋味不予外人说。
“姓李的就是运气好,居然连老妪唐公都跳出来帮他!”有旁观者不甘心地嘀咕,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忌妒还是羡慕。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姓李的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素来谨慎的唐公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手相助么?
对于无数关注着时局的内行而言,李渊的突然出手却绝不止是帮了自家侄儿一个小忙那样简单。大半个河东,小半个河北,三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再加上十几名四品以上高官,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已经隐隐成型。任何人再想向其中伸手,都不得不考虑一下其后果。特别是在此朝廷衰弱,四野兵祸连绵的时候。
聪明人开始悄悄地改变自己的立场,没等汾阳军凯旋归来,依然赖在位置上的四个郡守大人便率领麾下官吏入山劳军,帮助李旭鼓舞士气的同时,亦主动向抚慰使大人讨要人才。原来被各郡拒之门外的各地士子一瞬间就成了香饽饽,,从郡丞、督尉到各曹主薄,只要李旭肯举荐他们前去就任,郡守大人们照单全收。
谢过了几位同僚的美意后,李旭拿出了一个早就拟好的名单来。地方上的武职是不得不换的,除了涿郡郡丞郭绚还有些本事外,其他五郡的那些郡丞、县尉都是些见了流寇自己先跑的主儿,指望着这种人肯定保不了境。雄武营刚好有一些受了过重伤,不适合再继续留在军中博命的老卒,能把他们安置到地方上维护治安也算和不错的结局。至于博陵和上谷两个郡,既然连郡守都换了,索性从头到尾换个彻底,除了留下一些官声和本事还勉强过得去的小吏外,其他职位都由上次考试名列前茅者补缺。那些凭自家本事而不是家族余荫取得官职的士子和老兵们虽然治政经验不足,一个个却热情高涨。授田、垦荒、征税、安民,凡是从大总管府传下来的命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
如此一番调整,六郡的终于有了些焕然一新的模样。非但政令畅通无阻,平素仗着家族势力为所欲为的豪门子弟也不得不稍做收敛,以免那些刚刚上任的官吏把火烧到他们头上。最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寒门出身读书人,虽然李旭委派的官职照着他们理想中目标相去甚远,但毕竟有了一展才华的机会,不像以往那样黑漆漆看不到一点光亮不是。
受到震动得不仅仅是世家大族。当山外所发生的事情通过有心人之口悄悄传进山内时,腹背受敌的王须拔再也坐不住了。他没有力量抵挡河北和河东两个方向的进攻,虽然目前这两支官军都以封锁为主要战术。但继续耗下去,不用两个月,光饿也把大伙饿死了。李旭在河北六郡的作为让他看到了一个希望,或者说,在他绝望的心中,猛然打开了一道缺口。
“你们说说,咱们如果现在再去投靠李将军,他会不会给咱们一个善终?”捧着碗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碎米粥,王须拔一边喝,一边试探着问。山中饿了小半年,他脸上肉疙瘩没了一多半,火爆脾气也被菜粥完全给“治愈”,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完全没有了年初时那种鄙睨天下的豪情,“你们说,他会不会兑现当初的承诺,给咱们谋一官半职做。还是和其他狗官一样,把咱们骗出山去,立刻斩首示众!”!
“这,这李将军不是那种人吧。他说收秋之前不再继续攻山,不就真的没攻么?”王须拔对面坐得是二当家王君廓,论辈分是他的本家侄儿。在家底被贪官们刮干净之前,曾经跟在武师身后学过两年刀法,是“大燕国”第一勇将,说话也比较有分量,“况且,他连那些试图谋反的人都一个没杀,又何必为难咱们?只是他这样做,仁义是仁义,却未免失了威……”
“这倒也是真话,我那个本家叔叔好像还在涿郡当官。听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说,李大人还从朝廷为他讨了个定远将军的头衔,货真价实的正五品呢!”三当家郭方一边“吸溜吸溜”喝着菜粥,一边含糊不清地回应。自从秋收正是开始之后,山外的封锁稍稍放松了些。他们这些人想冲出去再度为祸是万万没有可能,但外边的消息多少还能探听到一鳞半爪。
那些暗中与李将军作对的世家大族们都主动输诚了,衙门里的官员也改弦易张。与以往任何一次明争暗斗不同的是,失败者没有被斩草除根,而是被稍做惩戒后,便既往不咎。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方的本家叔叔郭绚,此人仗着手中的数千郡兵和地方豪门的支持,先前根本没把李将军放在眼里。但在认清形势,主动输诚后,李将军并没有难为他,反而替他讨来了先前做梦也讨不到的正五品散官。
“我叔叔,我叔叔派人送信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李将军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咱们最好早,早做打算!”喘了口粗气,他继续补充。“我叔叔还说,早一天下山,早一天安稳。他这辈子见了无数高官,没一个如……”
“别提你的鸟叔叔!”四当家李福被三当家郭方的“吸溜”吵得眼冒金星,将豁了口的陶碗向桌案上一摔,气哼哼地骂道:“你那叔叔,你那本家叔叔算个什么东西!当初要不是他答应从背后捅姓李的刀子,替咱们解围。咱们至于被人堵在吃着野菜草根度日么?早听我的避到河东去,也不至于像今天这般想投降都怕别人不肯答应!”
“老四,别翻旧帐!”听李福越说越离题万里,王须拔赶紧出言喝止。“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当务之急时商量如何活命。最后一点粮食都在大伙碗里了,如果还没个主张,不用官军上山,咱们自己人就得为了口吃的打起来!”
他说得是眼下山寨中的实情。自从河东兵马将通往灵丘的大小道路也完全封锁后,山上最后一条补给通道也被卡断。年初时一些大人物资助的那点儿粮草根本不够嚼裹,月初就见了底儿。大伙本指望着利用地形给敌人以重创,反败为胜。结果无论河东还是河北的兵马,居然都只封锁不进攻。冒着箭雨攻打对方营垒本来就不是喽啰兵们的强项,因此王须拔只好把解围的寄托放在山外。可眼下,山外的大人物们都与李将军握手言和了,过去那些承诺肯定都吞进了肚子里。他们这些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山贼的死活不会有人在乎,只能自己想办法救自己。
“可那郭绚,那郭绚当初与咱们有约。如今他归了李将军,为掩饰以前的那些龌龊事儿,难免不会想办法杀人灭口!”李福口无遮拦,头脑却不是一味地简单。山外的大人物们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当初定计害人的是他们,现在拥戴李大将军的也是他们。一只黑手翻云覆雨,想给大伙设个圈套还不简单?
闻此言,众头顶皆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早知道今日,当初李大将军一开出招安条件时,大伙就应该立刻将山外那些大人物的密谋卖给他。如今先机全被别人抢光了,自己无论再怎么折腾,也终不过是个后手…
“要不然咱们去投太原李家吧。他那边的实力,恐怕比李将军还大一些?”长叹过后,王须拔抹了下嘴边绿色的野菜渣,以商量的口气询问。
“只怕底下的弟兄们不愿意。”三当家郭方是明显倾向与下山向李旭输诚的,很多说辞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咱们山里这几万人,如果去了河东,未必能有饭吃。一旦其中出两个刺儿头,咱们在唐公麾下,还能保得周全么?如果投了李将军,则是不然。李将军答应借种子给大伙垦荒的,弟兄们当年不过也是苦哈哈,重新有了地种,未必愿意再拿刀!”
“可那样咱们手中也没了力量!”王君廓本领最高,功利心也比其他几个人来得重。“留下的弟兄们多些,咱们的官也当得安稳。如果弟兄们都回家垦荒了,咱们还不是一样任人揉捏?”
“我倒是情愿官越小越好,越小,哪怕从小兵干起呢,那说明人家已经把从前的事情全忘记了!”李福用手指将碗底刮做一堆,满门舔吃干净。“咱们本来就是种地的,有了好日子过,谁还愿意提心吊胆?”
“如果咱们只想着回家种地,李将军肯定不会允许有人向咱们下黑手。他能容下崔老三…….”
“种地,那些当官的再欺负上门来咋办?姓李的能保证他手下个个都是清官?要我说,不如去唐公麾下,自己当官,不用别人来管着!”
“跟着李将军升官也不慢,他可是本朝最年青的大将军!”
“跟着唐公有前途…”众头领七嘴八舌,谁也拿不定个准主意。
“先商量活命的事情,当不当官以后在说!”王须拔见大伙又开始跑题,赶紧将话头强拉回正路。“咱们先说是投靠李将军活命的可能大,还是投靠唐公活命的把握多。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时间越长,前面越没奔头!”
“李将军!”郭方第一个回应,“左右都是赌,不如赌能看得见的。他能容下我那本家叔叔和崔老三,不至于专门跟咱们过不去!”
“如果真要下山,我,我也选择李将军!好歹他是啥人,咱们看到过。”李福也赞同郭方的建议。
“论眼前,我赞成投靠李将军。论长远,咱们应该投靠唐公。毕竟人家几代国公,树大根深。李将军虽然心肠好,但那不过是妇人之仁,将来未必能成大事!”王君廓犹豫再三,艰难地做出决定。
李将军心肠太好,所以成不了大事。自故成大事者皆心黑手狠,如果连阴谋陷害自己的人都能放过,岂不是给背叛者以鼓励么?众位头领都认可王君廓的理由,但成不成大事,那是很长远很长远的目标,与眼下大伙能否活命毫不相干。反复商量后,王须拔还是决定向河北投降,“做不得官,有块地种也算了。好过被人把脑袋砍下来挂城墙上!”
得出结论后,他便将其余大小头领叫到聚义厅前,当众宣布了自己的最后决定。出人意料的是,从‘将军’到‘督尉’再到‘执戈校尉’,他麾下所有文武官员们居然没一人提出反对。稍微楞了一下,这些面有菜色的造反者们便欢呼起来。如果甚至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热泪。
“其实,他们只是想活着!”王须拔瞬间明白了呼声背后的全部内容。做大将军、大丞相,轰轰烈烈地过一辈子,仅仅是王君廓这样极少数人的心愿。有块地种,有口安稳饭吃,再有个草屋挡寒,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毕生所求。
当他们失去活路时,他们不得不揭竿而起。当他们发觉还有过安稳日子的希望,则宁愿放下刀枪。山外那个李大将军也许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对于百姓心思的理解,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深的。
“早知道如此,我还折腾个什么劲儿!”王须拔苦笑,横下心来,快步走向山外。
注1:检校,即临时代理。隋唐时,检校某某官,即代理某某官。宋后意思转变为实任。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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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山迫降,原本是张须陀将军对付左孝友的招术。李旭照方抓药,自然是轻车熟路。双方约定了受降时间和地点,王须拔和众喽啰放下兵器,扶老携幼,迤逦下山。
为了让喽啰们安心,李旭带领麾下一干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见对方如此客气,王须拔哪还敢再摆什么漫天王的谱,远远地躬下身去,口称“待罪之人,岂敢劳大将军尊驾!死罪,死罪!”
这句话是他下山前临时从一个做过教书先生的小头目嘴里学来的,本来就有些不伦不类,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谷土腔,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王须拔也知道自己画虎不成,没等别人笑,自己的脸先涨热了,红艳艳几乎滴出血来。
正尴尬间,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托,紧跟着,他听到一个爽快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王将军这话哪学来的,咱们不是说好了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了么?难道咱燕赵男儿,说出的话还能再腆着脸吃回去!”
这几句晋腔胡韵,竟然是地地道道上谷乡音。王须拔猛然抬头,看见李旭笑呵呵地望着自己,坦诚满眼。
周围的大小头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谷本地人,本来个个都心怀忐忑,听李将军居然以一口家乡话来打招呼,亲切感徒生,防备之心径自去了三分。
“李将军老家是上谷哪旮哒的?”跟在王须拔身边寸步不离的王君廓楞了一下,脱口追问。
“大青山下李家庄的。听口音,这位兄弟也是易县的吧。你老家在哪旮哒?家中还有什么人么?”李旭丝毫不以为忤,笑呵呵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庄不远。翻过山就是!”王君廓心生亲近,挺着胸脯回答。
“我张老集的!”“我杨树沟的!”众头目没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李大将军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个人,畏惧之心更轻,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
王须拔知道这样做非常失礼,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阻止麾下这帮土人继续认老乡儿。直急得连连搓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捱到李旭和众头目们都互相打过了招呼,刚要上前按照教书先生指导的套路继续说几句场面话,又听对方清了清嗓子,笑着命令道:“既然大伙都是乡里乡亲的,就甭客气了。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米和干肉。无论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将军先派人到崔郡守那里领了,分给大伙压压惊吧!”
“将军,这怎么使得!”王须拔赶紧推辞。他以前也吞并过别人的队伍,即便再不把对手放在眼里,也要先把大小喽啰们打散了,让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后才好慢慢收拾。哪见过像李将军这般的,非但不加以监视,反而先让大伙填饱肚子。
“莫非王将军不饿么?或是山里余粮甚多?”李旭回过头来,微笑着追问。
“早就,已经断粮十几天了!”王须拔没来由地感到心里发虚,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低着头回答。
连他这个大当家都沦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残岂会不捱饿?但事物反常即为妖。官府平白无故对大伙这么好,王须拔不敢相信这份善意背后没包含着什么祸心。
“可是,可是大将军还没清点人数。也没说对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躏的着地面,断断续续地补充。对方身上没穿铠甲,手中也没有兵刃,但却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不是出于畏惧,而是,而是出于无法那份令人无法正视的坦荡笑容。
“每人都领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数多少了么?王将军麾下,不会有人吃空额吧?”李旭拍了拍王须拔的肩膀,示意对方不要过于紧张。“至于如何安顿,大伙先吃饱了饭,有了力气,也好在这山里伐些树,运到外面当檩子!”
听闻有米有肉,众喽啰们肚子早已经打开了鼓。再一听说李将军还要组织人手给大伙起大屋,立刻感动得无以名状。有人当即跪下去,在山道边重重地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道:“李将军真是好人呐!”“李将军长命百岁!老天保佑多子多孙,大富大贵!”
王须拔当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将军封了一大堆,也从没听见麾下众喽啰对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过。那赞颂声句句都是大实话,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边就是陷阱,众人想必也毫不犹豫地跳了。既然军心已经如此,他还处处提防作甚,索性敞开了心扉,拱手应道:“多谢李将军厚爱,我这就带人去领粮食,保证人手一份,绝对不会贪污!”
“你先去安排人手领粮食,等大伙吃饱了饭,安顿下来,再带着一干头领到中军找我。大伙今后的今后出路,咱们商量着安排!”李旭点点头,回应。
当下王须拔转过身去,命令大小喽啰们各自约束部众,出山择平地扎营。然后依照平素的编制,以伙长为代表,到官府设立的赈济点领取粮食和干肉。明知道李旭和众官军将领就在远处看着,他也再不隐瞒,按麾下头目的等级高低,将任务一层层分派下去。
那些喽啰们虽然已经饿得两眼冒火,听了王须拔的将令,却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营、领米、埋锅、造饭,丝毫不显凌乱。
“王须拔倒是个人才!”赵子铭在旁边观望的一会儿,悄悄地点评。
“他麾下那几个头目也是不错!”李旭点头,对赵子铭的看法表示赞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经接近三万,低级军官缺口甚大。而刚刚经考试选拔出来的人才又缺乏磨炼,尚不堪用。像王须拔、王君廓这样没有背景,又颇有些领兵才能的,刚好可拿来一用。
王须拔哪里知道有人已经开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后,他又开始呆呆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将军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评,“三言两语便将弟兄们的心给收了去,却也不是一味的妇人之仁!”
偷偷扭转头,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岁出头,浓眉大眼,好一幅相貌和身板。看着就亲切,又隐隐带着些威严……”忽然,他发现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扫来,赶紧又将头转开,心脏一阵狂跳。
“这哪里是妇人之仁,君廓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没两下子,怎会有这种胆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杀,恐怕也是由于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这,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种忐忑。就像第一次进丈人家的门儿,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饱肚子,王须拔带领大小头目,再度走到李旭面前。这回,他们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对方手里。“我等平素作恶多端,不敢请求大将军宽恕。但愿将军能给这数万老弱一个安身之所,我等将来结草衔环,也必报将军大恩!”说完,他率先跪下去,头顶地面,引颈待戮。
这又是从教书先生口中现学来的说辞,只是与先前比起来,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坦诚。李旭见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将大伙一一搀扶起来,一边笑着拍掉众人膝盖上的土,一边说道:“大伙何必如此,不是都说好了既往不咎了么?况且安顿这数万百姓,还需你等尽力帮忙安顿,否则光凭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过来!”
“愿唯大人马首是瞻!”众人拱手肃立,齐声回答。
“好说,好说。大伙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官府组织人手在涞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马上来了,没有个屋子住,岂不把人都冻坏了!”李旭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那么客气。“第二件事情,就是统计出谁愿意从军,谁愿意回家屯垦。愿意屯垦的,每个男丁照例子授予十五亩地,今年过冬的粮食、明年开春的种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后归还,老规矩,连续五年按期缴纳赋税之后,土地归开荒者所有。你们都是上谷一带人,这屯垦地点,我也尽力在涞水与桑干河两岸安排!”
“大人!”王须拔等人低呼一声,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种旱田,能否引来河水灌溉最为重要。因此涞水与桑干河两岸的土地,一直是上谷和涿郡最最金贵的。昔日王须拔带领一众弟兄征战多年,也没在这两水之间抢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话,便遂了大伙多年的心愿。
“怎么?弟兄们难道忘了怎么摆弄庄稼,还是怕有人来抢粮食?有咱博陵军在,我倒要看看谁吃了豹子胆儿!”李旭伸手将王须拔拉起来,笑着追问。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属下没齿不忘!”王须拔红着眼睛,大声表白。不将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监管,还分给梦寐以求的土地。不将头目们杀之立威,还推心置腹。这样的好上司,错过了后哪里还找得到?当即,以王须拔带头,王君廓、郭方等几个大头领,自荐到李旭帐下效力。旭子本来就打着收拢之心,笑着给众人委派的官职。
王须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艺出众,所以分别委任为检校别将和检校校尉。郭方粗通数理,被安排了个司仓参军的职位,依旧在王须拔帐下掌管辎重。李福主动要求帮助官府安顿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为易县户槽主薄,负责在抛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并带领着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余大小头目愿意从军且身体强健者,按照王须拔的举荐分别委任为旅率、队正、伙长不等。不愿从军或体质欠佳者,一并交给上谷、涿郡两地屯田主薄,由他们量才使用。
招安的事情看上去虽然简单,但处理起来繁杂异常。好在李旭有当年张须驮收服左孝友时的经验可供参考,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一边逐批次转移流民到各屯田点去安家,他还一边命人推了几车厚重的礼物送给太行山另一侧的李建成,感谢唐公仗义援手。李建成毫不客气地将礼物收了,又回赠了若干铠甲兵器,然后班师回营。
随同铠甲兵器一并送过来的,还有女子用的衣服若干,脂粉若干,金银细软若干。李建成只说是李家给女儿的嫁妆,请妹婿笑纳。还附了一封信,请李旭转交给自己的妹妹。萁儿一直就扮作亲兵藏在李旭的后营,见了这些迟到的陪嫁,未读完信,眼圈先自红了。
“看你,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被秋风一吹,小心起了皱!”看看四下无人,李旭伸出大手,在萁儿脸上抹了一把,爱怜地劝道。大半年来,从最初识破对方圈套,到最后客客气气地与几大地方豪门达成妥协,其中一半功劳要归于萁儿。崔、李、王、张几家的家主虽然功于心计,但他们玩得那些手段,都是世家大族惯用的伎俩,萁儿见得多了,因此替李旭出主意破解也不算太难。
只是二人和麾下谋士都未曾料到,萁儿的娘家会突然横插一手。有了这些外来力量的帮助,六郡的麻烦迎刃而解。但李旭也从此被打上了垄右李家的印记,再想划清界限,却是难上加难。
“这都是给正出女儿的嫁妆。”萁儿抹去眼角滚出的泪,叹息着说道,“我若不是嫁给了你,哪里有这般待遇。他们当初已经宣布不认我这个女儿,如今却唯恐你不认岳家。唉!阿爷和二哥他们,却是好一幅算计!”
“别这么说,唐公毕竟是你父亲。他和你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李旭见萁儿笑得凄楚,揽住她的腰,低声安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通事务的楞小子,李家此举所包含的意味,又怎能看不清楚。可亲情终归是亲情,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况且他自己所求不过是身边人都平安快乐,不被乱世中的灾难所波及,即便一时被人利用了,也没必要非争个多少长短。
萁儿用泪眼扫过李旭的笑容,心中又是一痛。丈夫是个世间少有的伟男子,自己嫁了他,此生也不枉了。但豪门之中的险恶,又岂是用亲情可以感化的。“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我家的人…….”她摇头,苦笑。垄右李家之所以认了这门亲事,和当年认李旭为族侄一样,恐怕还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吧。
这还不是她心中最大的烦恼。
最让人无法无法安心的是,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一旦有朝一日垄右李家和自己的丈夫起了冲突,出嫁从夫,自己肯定是站在丈夫这一边的。可阖府大小,三军将士,会怎么看自己?
到了那一日,丈夫还会如几天这般怜惜寇仇之女么?
“反正又没什么实质上的冲突。况且无论别人如何,你不会负我,我也不会负你!”李旭仿佛猜中了萁儿心中所想,紧了紧环绕在萁儿腰间的手臂,坦诚地回答。
“我当然是信你。”萁儿的眼中瞬间亮一团光芒,她幸福地仰起头,紧紧靠住背后那山一般坚实的胸口。“大哥这个人,弱是弱了些,其实还算比较真诚的。”她打开信,快速地浏览上边的内容,“他想让我劝劝你,不要太仁慈。老虎不露出牙齿,别人不会将他真正当作老虎。他还举了一个前秦大王符坚的例子,我这哥哥啊,真是…….”
这个例子举得非常不恰当,李旭目前虽然权比一方诸侯,但毕竟是大隋的臣子。将其和前秦大王符坚相比,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肯定会惹来不小的麻烦。但这种不带任何心机的信,反而让李旭夫妇感觉更温馨些,他们二人相拥着,仔细品读李建成的心意。
“秦王纵横天下,灭敌国数十。以寇仇为腹心,视凶顽为宾朋。其盛之时,诸子诚惶诚恐,待其势衰,群贼竟相而叛。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可以看出来,李建成写得很尽心,仿佛在教导自己的亲生兄弟。
“大哥是想劝你不能只施恩义,必要时还要迫之以威。父亲从小对他们的教导就是,佛有两只手,一只手拖着经文,一只手握着雷霆和闪电……”萁儿仰起头,望着李旭的刚毅的脸说道。
“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但我不会将威风撒在自己人身上!”李旭点点头,笑着回答。“在这乱世中,有的是展示力量的机会。”
“我知道!”萁儿放下信,伸手捂住揽在腰间的大手。那只粗糙的手永远充满力量,充满自信。让人不知不觉中就想交出一切,挽着它,直到天长地久。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 雷霆(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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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把所有从山中撤出来的流民都安顿妥当,时间也就到了八月。李旭不敢在外长时间逗留,带领大军迤逦南返。沿途百姓刚刚收完了秋,闻听大将军经过,把平素舍不得吃的干肉、咸鱼、精面都拿了出来,连夜做成干粮和点心,蜂拥到官道两侧犒师。将士们得到李旭严令,不敢接受百姓的奉给。那些平素见了官兵恨不得躲到地洞中的父老乡亲们却不肯依,抓起热腾腾包子,香喷喷的糕饼,硬生生向士兵们的手上塞。
“使不得,使不得!”刚刚受招安为兵的王须拔等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涨红了脸,大声辞谢。
“拿着,拿着,吃饱了好有力气杀贼!”百姓们没认出王须拔的本来面目,将一个油乎乎散发着肉香的褡裢向他的得胜钩上一挂,脸上堆满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等昨日刚刚换了号铠!”王须拔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百姓们对博陵军的拥戴不是装出来的,这上谷周边六郡自从大业七年开始,先是遭官府抢,接着受自己这群江湖好汉们劫,五年多来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官来匪往,把个挖一锄头能挖出油来的膏腴之地,硬生生变成了数百里渺无人烟的荒野。
只有在李旭上任的这一年,官府不敢再明火执仗了,自己这群“替天行道”的人也终于走回了正路。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对李旭的又高看了几眼,心中暗道:“其实大将军做的这些也不是什么新花样,无论均田还是开科,本朝早就有之。只是没一个当官的像他这般认认真真地替我等张罗罢了!”
念及此,王须拔先前那份争雄天下,博万世基业的心思更淡,心中悄悄告诫自己,“像大将军这样又有本事,又肯替百姓打算的好官,真是打着灯笼求也求不到。既然我投了他,便一心一意保他就是。不求别的,将来走到哪里报上名姓,有人也像今天这样待我便好…….”
不光是王须拔这些刚刚由流寇转为官军的新丁被百姓的热情所感动,许多汾阳军老兵和同行的地方官吏也深有感触。大伙不过是做了分内应做之事,便被百姓们看得如万家生佛一般。若不加倍努力回报这份得之不易,失去简单的热情,真是猪狗不如了。
人的性子大抵如此,越是受到尊敬,越懂得自顾形象。所以博陵军虽然刚刚整合了近一万流寇,军纪却比原来还肃然。大军经行数百里,居然秋毫无犯,根本不需要李旭派出的明法参军过多约束。
俗语有云“过兵如过匪!”自大隋立国以来,天子六军也好,十六府精锐也好,哪支队伍行军不都如闹蝗虫一样?像博陵军这样严格自律者,真是古今罕见。老百姓们最容易知足,见官兵如此守纪,交口赞颂。没几天,竟把“仁义之师”四个字遥遥地传了出去,在黄河两岸给传了个遍。
说者本属无心,听者却甚为有意。“什么仁义之师,这姓李的小子,倒会沽名钓誉!”渔阳城内,自封为幽州大总管的罗艺忿忿不平地骂。李旭替朝廷治理的六郡之中最大的一个便是涿郡,而涿郡的三分之二土地却被他和薛世雄所分别占领。眼下三家暂时以桑干河及古长城为界,最富庶的蓟县和最险要的居庸关一带俱被虎贲铁骑所控制;居庸关向西,一直到河东郡的安乐原,上千顷沃土暂时由东北道大使薛世雄代管。至于李旭这个朝廷正是任命的六郡抚慰大使,反而只能掌控桑干河以南,百花山以东,由良乡、涿县、固安三个弹丸小县组成的巴掌大地方。
李旭掌控的地方虽然小,却日渐繁华。无论是那些新派到河边屯田的,还是原来就在良乡等地土生土长的百姓,如今个个都把李大总管和其麾下的博陵军看得像天神一般。相比之下,驻扎在蓟县十数年,向来有保境安民之功的虎贲铁骑倒让人看得轻了。前几日,为了给虎贲铁骑筹集补给,幽州大总管府稍稍把税提高了些,便有若干“忘恩负义”的家伙们关了店门,收拾了全部身家试图南逃。要不是罗艺麾下的爱将曹元让及时卡住了桑干河上仅有得浮桥,不知道多少小商贩会趁着官府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溜到姓李的那边去。
“我看姓李的没安什么好心!他派人在桑干河南岸又是屯田,又是修渠的,还把赋税收得那样低。不是明摆着想勾引咱们的丁口么?”曹元让是罗艺贴身宠妾的侄儿,也是年青一代幽州将领中最为英勇的一个。特别是在罗艺面前,他从来不忌讳展示自己的胆略。“依末将之见,咱们不如在落雪之前把涿郡的另一半也拿到手。反正朝廷早就把咱们当叛逆了,咱们不如做得更干脆些!”
“罗公驱逐那些贪官,只为了避免他们与高句丽人狼狈为奸!”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最靠近罗艺的位置传了下来。众将士循声看去,看到一张和声音一样坚硬的脸。
“步将军说得也没错!我等体谅罗公的苦衷。但姓李的他的确欺人太甚。”曹元让对刚才说话人多少有些畏惧,拱了拱手,继续为自己的建议寻找理由。“昨日我追缉咱们的逃奴,他麾下的郭绚居然带领郡兵阻拦。要不是我一直记得大总管的吩咐,不想生事。双方就得当场动起手来!”
“此事发生在桑干河以南吧?”步将军脾气就像他手中的槊一样刚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曹元让的谎言。桑干河是博陵军与幽州军双方默认的边界,李旭麾下的官吏从来没组织流民到桑干河北岸垦荒,虎贲铁骑也默契地不到桑干河南岸牧马。
“逃奴们趁着咱们的防备属于用羊皮筏子渡了河,我不将他们追回来,岂不坠了虎贲铁骑的威风?”曹元让偷偷朝帅案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替自己的行为辩解。
“够了,谁叫你带铁骑过河的!”虎贲大将军罗艺用怒喝打断了他的狡辩。“此事最后怎么解决的,人抓回来了么?还是你被人家赶了回来?”
他感到非常的郁闷。不但为曹元让的胡搅蛮缠,还为眼下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刚才之所以骂李旭沽名钓誉,他是抱着一种试探的心态,想看看属下将士对南边那个近邻持何种观感。但结果非常令人失望,除了没有什么本事的曹元让外,其他将领明显对那个近邻大半年来的作为颇为赞赏。
多年军旅生活养成的本能让罗艺感觉到博陵军大总管李旭将是自己的一个劲敌。虽然对这个最近快速崛起的年青人,他也曾经极为推崇。此人和自己一样擅用刀;和自己一样为了出人头地而打拼;和自己一样凭着过人的本领笑傲群雄!和自己一样对出身和家世不屑一顾。有时候,罗艺甚至觉得李旭就是自己当年的影子,一样历尽艰辛,一样百折不挠。但欣赏归欣赏,有这样一个与自己类似的人挡在幽州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隐隐约约的,已经年过半百的罗艺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毕生事业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李旭是道唯一需要面对的坎儿!
在此子没有赴任之前,罗艺的所有谋划都执行得有条不紊。这几年,除了虎贲铁骑驻扎的渔阳、安乐和北平外,河北各地战乱多年。大量为逃避匪患而迁移来的富户为虎贲铁骑的扩充提供了充足的税金。即便在朝廷切断了补给的情况下,虎贲铁骑依旧可以维持在一万人以上的规模。在平原上,一万人马皆着具装的铁骑可以踏碎一切阻碍,无论是薛世雄还是杨义臣,明知道罗艺这个幽州大总管是自封的,却都不敢轻易搠虎贲铁骑锋樱。
不需要太多时间,只需要两年。只需要再积累两年,罗艺就能保证自己于虎贲铁骑之外再练出一支可以攻城拔寨的精锐步卒来。铁骑和步卒相互配合,席卷中原、扬眉吐气的机会指日可待。
但凭空杀出个李旭来,把幽州的大好发展形势搅了个支离破碎。博陵、上谷各郡不再被盗匪侵扰了,那里的气候远比幽州和辽东温暖,因此也吸引了更多的富户。博陵、上谷等郡的赋税定得很低,大总管李仲坚似乎根本没有和人逐鹿天下的觉悟,所以麾下士卒很少,也不需要地方上负担过多给养。
更令人气愤的是,此子几乎没花多少代价便获得了仁德之名。无论是被他安置的百姓,还是被他用小小官位收买的读书人,几乎都在积极为他造势。乱世之中,这种名气的价值远远超过数万精兵,令所有试图与他作对的豪杰,都隐隐处于道义劣势。
“此人要么纯然若璞,要么是个盖世枭雄!”罗艺记得好友袁天罡对李旭的评价。袁天罡留下了这句话便四下云游去了,说是要寻找结束乱世的良方。而对于罗艺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他却一个主意都没有帮忙出。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一章雷霆(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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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末将本来欲和涿州兵马一较高低,但刘将军在背后鸣金,坏了我军士气,所以,所以末将就不得不撤回来了!”曹元让看到罗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黑,不敢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压低声音,把壮武将军刘义方也拖下了水。
“子义,可有此事?”听闻自家兵马被对方赶鸭子一样赶了回来,罗艺不怒反笑,扭过头去,向自己麾下的另一员爱将追问。
“禀大将军,的确是末将下令鸣的金。河对岸是郭绚率领的涿州郡兵,咱虎贲铁骑只要出手,肯定轻松地杀他个落花流水。只是末将以为,干戈不可轻启。”壮武将军刘义方追随罗艺多年,深知对方的脾性,想了想,朗声回答。
虎贲铁骑乃天下至锐,即便对上李旭亲自率领的博陵军本部都未必会输,更不会将郭绚所部数千郡兵放在眼里。作为幽州将领的一员,刘义方和他的年青同僚们一样桀骜。但比起曹元让这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年青一代,他身上无疑多了几分岁月历练出来的沉稳。“末将不是怕了那姓郭的,而是不想授人以口实。末将听闻李仲坚和杨义臣二人书信往来甚密,而薛世雄父子现在明显吃人嘴短!”他看了一眼罗艺的脸色,缓缓将自己不战而退的理由补充完整。
只要虎贲铁骑和博陵军开战,幽州兵马肯定要面临以一敌三的局面。这是罗艺麾下人尽皆知的事实。虽然虎贲铁骑在战场上未必输给三家联军,但过于稀少的人口导致幽州各郡本身粮草物资储备不足。如果战事长时间胶着下去,不用沙场争雄,光凭一个“拖”字,李、薛、杨三家就能将幽州兵马活活拖死。
“那子义认为,何时才是我军南下之机呢。莫非一味忍着,便能忍来钱帛与米粮么?”罗艺心里也明白刘义方的处置完全正确,但想想自己纵横半生,在多少名将、勋臣面前都未曾输过半招,偏偏被与自家儿子年龄一般大小的少年人逼得缚手缚脚,未免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末将建议罗公不妨参照一下博陵六郡的做法,招募流民,屯田垦荒。人口多了,民间殷实了,府库自然也就满了。到那时,罗公无论剑指何方,末将等必然追随麾下!”忠武将军步兵向罗艺躬了下身体,直言相谏。
他并不是因为对李旭的个人好感才不愿看到幽州和博陵起摩擦。他考虑更多的是幽州的长远利益。光凭武力征服不了中原,步家的鲜卑前辈的例子在那里明摆着。逐鹿中原需要天时、地利以及人心,而眼下,无论天时和人心都不在幽州这一边。
“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罗艺扫了麾下爱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姓李的今年只有二十岁,老夫年过半百。他等的起,老夫却未必等得起…….”
“谁说爹爹年龄老来?也不需等太久,依我之见,恐怕只要一年半载,局势便霍然开朗!”一个充满朝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罗艺的自怨自艾。
众人闻声抬头,看到少将军罗成背着一身阳光缓缓从外面走入。与满脸风霜之色的罗艺不同,少将军罗成面孔白净,凤目蚕眉,修身长腰,一幅天生的风流公子相。但熟悉罗成的人都知道,此子无论武艺和谋略都在不逊乃父之下,行事更与那些绣花枕头般的公子哥毫无干系。
“见过父帅,见过诸位将军!”罗成走到帅案前,先向自己的父亲施礼,先后抱拳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此举与军中礼制不符,但偏偏罗艺拿自家儿子毫无办法。罗成是在罗艺三十五岁时由其正室生下的,也是家中至今唯一的男丁。长辈过分的纵容养成了他一身傲骨,但同时也造就了他鄙睨天下的英雄气度。
“你跑到哪里去了,没听见中军的聚将鼓么?”罗艺拉长脸色,略带不满地追问。
“我刚刚去桑干河畔巡视了一番,刚巧遇到涿郡郡丞郭绚在河道另一侧,便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罗成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汇报。
他说话的口气平平淡淡,却着实吓了众人一跳。昨天双方刚起了冲突,今天罗成就又与郭绚“偶遇”,按罗成平时的脾气,恐怕双方已经恶战过一场。
“表哥,你把郭绚的头割了……”曹元让听说罗成遇到郭绚,精神头立刻又高了几分,凑上前,涎着脸问。
“他是奉命过来给咱们赔罪的,我为什么要割他的脑袋?”罗成轻轻摇头,反问。
“哦!”“呼!”闻此言,曹元让满脸失望,其他几个将领却长出了一口气。涿郡郡丞郭绚虽然不算那李仲坚麾下的心腹,但毕竟归博陵大总管调遣。如果罗成仅仅因为流民归属问题便将其杀了,恐怕幽州将不得不面对一场旷日持久的报复。
“他奉命前来赔罪?奉谁的命,怎么个赔法?”罗艺听说博陵方面服软,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在帅案后坐直身体,笑着追问。
“肯定不是博陵大总管的将令。那姓李的刚刚回到博陵,不会立刻又北上。但的确有人在郭绚背后指点,今天他见了我,态度十分客气。命人推了三十车粮食过河,算做前些日子那些逃人的赎身之资!”罗成的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对敌手的所有想法了然于胸。
“那么多人逃过河去,三十车粮食他就想了解此事。姓郭的想得倒是便宜!”众将中,有人气哼哼地说道。
“这粮咱们不能收。否则,也太让人小瞧了咱们幽州!”有人提高了声音,唯恐罗艺父子听不清楚自己的谏言。
“我已经命人将其入库了,人家大老远运来,咱不能再让人运回去!”罗成用目光向四周扫了扫,大度地说道。
“也好,咱们虎贲铁骑正缺军粮!”罗艺听儿子已经自作主张,不愿当众扫了他的面子,勉强点点头,回应。
“我还建议双方再有类似冲突,一概以此为例!”罗成见父亲没有反对自己决定,微笑着继续补充。
这下可有些触及罗艺的底线了。从夏天到现在,由蓟县逃到固安一带的百姓足有数千人,对方送了三十车粮食来便了结此事,等于按每人一斤多粮食的价格便买了数千丁口去。如果一切照这个价格,博陵方面拿出一年的收成,已经足以买下整个幽州!
他手掌用力压住桌案,站起身,准备当众给儿子些教训。但是看到儿子那胸有成竹的笑容,满腔火气又瞬间冷了下去。“你有什么打算,不如说来听听。为父知道,你一向不会吃亏的!”满脸笑容后,同时隐藏着重重风暴。
“博陵那边刚刚安置好数万流民,手里其实也未必有多少余粮。他们之所以送粮食过来,为的是避免双方立刻破脸而已。我觉得多等一年半载对咱们好处更大,所以就答应了他!”罗成冲大伙笑了笑,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向众人解释自己的理由,“我听人说,薛世雄大将军自从去年剿匪时在窦建德手上吃了亏后,胃口一直很差,如今每天只能吃两小碗饭。油腻、酒水一概动不得!”
“嗯,薛世雄啊,他也老了!”罗艺慢慢坐回了胡床,脸上的表情除了不甘和愤怒外,又多出几分内疚。薛世雄去年夏天之所以输给窦建德,并非由于指挥上的失误,而是因为罗艺麾下的虎贲铁骑趁其与流寇作战时,趁机接管了东北三郡。失去老巢薛世雄哪还有心思剿匪?被窦建德从巨马河直接追杀到桑干水,兵马损失过半。
“依我之见,薛大将军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罗成见父亲听进了自己的谏言,心情一松,说话更加有条理。“右御卫兵马本来也没多大战斗力,薛世雄一死,更对咱们不构成威胁。届时义父只要以替老友操办丧事之名,派一支偏师,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把另外三分之一涿郡接管过来!”
“伐丧?那岂不是更让人说三道四?”曹元让见罗成居然也不愿意与博陵开战,不顾一切地反驳。
“元让,你先退一边去!”幽州大总管罗艺敲了敲桌案,命令。
“是,末将,末将遵命!”曹元让不敢违拗,对着帅案施了个礼,悻悻地退到了武将的队末。这才是他应该站的位置,他一直努力想向前挪几步,却始终不能如愿。
“还有么?你接着说!”罗艺斥退了曹元让,微笑着向自己的儿子询问。他膝下就这一个继承人,所以看到儿子运筹帷幄,比自己领兵打了胜仗还高兴。
“咱幽州目前治下有六个半郡,拿出一个辽东的小郡来给薛家哥两治理,损失并不大。两家结为一体后,咱们接管薛家的地盘,其他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罗成点了点头,继续补充。
“不错,姓李的既然能容得下薛世雄占据他的地盘,自然也没理由在对方刚刚一死,便立刻赶人家的儿子走!”几个幽州系老将相继点头。不通过战争手段便达到自己的目标,这才是良将之谋。像曹元让那种终日喊打喊杀者,给少将军提鞋子都不配。
“至于李仲坚和杨义臣两个,我想了个更好的办法对付他们!”罗成见自己的谋划被众人接受,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儿有何良策,尽管说。错了也不会有人怪你!”罗艺手抚胡须,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自己刀头舔血大半生,不就是为了给家族谋个出路么?有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在,又何愁家业不兴?
“依我之见,朝廷恐怕早已对姓李的不满。之所以没有对付他,恐怕是因为咱们逼得太紧!”罗成点点头,笑着给出一个众所周知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咱们先对朝廷恭顺些?”罗艺点了点头,追问。这个考虑他也做过,但稍做退让后,又怕朝庭中那些人会错了意,反而得寸进尺。
“不但要恭顺,而且要上下打点,把几位‘肱股’喂饱,让他们说不出什么废话来!然后咱们再将虎贲铁骑稍稍后撤,以示诚意!”罗成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说出所有谋划。
众所周知,杨广已经基本不问政事。而裴矩、虞世基等人只顾着捞钱,幽州只要喂饱几个权臣,足以维持目前这种事实割据的局面,道义上,不授其他人兴兵的口实。
“朝廷未必肯上当。但只要咱们将兵马稍微向后退一退,杨义臣就有了余力去剿灭河间、平原等地的乱匪。毕竟咱们名义上还奉朝廷为尊,而河间赵万海、平原高士达都已经自己立国!”罗成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推演虎贲铁骑回撤后,相邻几家的即将采取的动作。“自从咱们幽州驱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后,杨义臣老儿就一直将自己的军营扎在河间与涿郡交界处的运河边,随时准备逆流而上。但赵万海和高士达却如同背后的两把刀,逼得他寝食难安。如果此刻虎贲铁骑突然回撤,杨义臣必然要先掉头收拾近在其咫尺的大赵王赵万海。赵万海的“国土”狐狸淀背靠上谷和博陵,前方受到杨义臣的攻击,他势必要将压力向背后转移。到那时,姓李的即便不想再动兵戈,恐怕也由不得他了!”
“好一条驱虎吞狼的恶计!”听完罗成的分析,刘义方等人忍不住暗中打了个冷战。这条计策环环相扣,几乎没浪费幽州任何力量,却给博陵制造了无穷祸端。
如果赵万海退向博陵,李仲坚不迎战么?如果杨义臣尾随赵万海杀入博陵郡中,已经隐隐呈割据之态的博陵军是扫榻相待,还是用战马横刀来迎接这位对大隋朝无限忠诚的百战老将?
想在乱世间开辟出一块桃源出来,哪会如此简单!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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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乱世之中,唯一可以被称作桃源的福地,只能是扬州。河南、河北饿殍遍地也好,山东、山西群雄并起也罢,无论怎样的风暴刮到了扬州城下,经沉稳老练的裴大人伸一伸手,再经八面玲珑的虞大人动一动笔,转眼便化作祥云朵朵,尽展轻柔。
把屡战屡败写成屡败屡战,把乱匪四处杀官造反写成各地官员争先恐后为国尽忠,把小半个国家皆写成少数地域,不过是换了个描述角度而已,算不得欺君。况且大隋皇帝陛下也不喜欢看那些故作忧国忧民的姿态,不过是疥藓之痒,离皇城远着呢,犯得着大惊小怪么?
歌舞升平中,杨广继续享受着盛世美梦。如今能打扰他的人更少了,济景公樊子盖在七月份病死,兵部尚书赵孝才八月份告老还乡,许国公宇文述也到了暮年,很少再来宫里走动。外边发生的事情,自有忠心耿耿裴矩、虞世基等人代为操劳,除了一些不得不由重瞳亲览的大事,如汤泉宫的桃花逆季而开,白玉桥下的柳树秋时重绿等,群臣轻易不会让圣明天子劳心。而终日泛舟与碧波之上的圣明天子也相信这些肱股们能将繁杂无聊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治下百姓安居乐业。
君臣互信到如此地步,国事焉能不和谐?自七月份摆驾扬州以来,各地纷现祥瑞之像,盗匪被剿平的喜讯也一个挨一个接踵而至。看到后来,杨广连喜讯也懒得看了。统统交给贴身太监们收拢进一个象牙编织成的小筐,只有在百无聊赖时,才偶尔抽出几个来解闷儿。
今天杨广抽出来的是一叠数天前有虞世基亲自送进宫里的奏折,杨广记得自己当时忙着评判秘书省学士们新做的秋思诗,所以没抽出功夫来看。现在终于有了片刻闲暇,也该给虞世基个答复,免得冷了这位忠臣的心。
老太监文一刀见皇帝开始处理政务,亲手捧来一碗参汤。天已经有些凉了,陛下需要一些滋补之物暖胃。像这种三两左右的山参最好,火气既不会重到烧得人难受,也不至于一点药性也没有,喝了后依旧令人提不起精神头来。
“辽东参?”杨广闻到了浓郁的药膳味道,端起碗来轻抿了一口,非常精确地追问。
“回万岁的话,的确是辽东参。”文公公弯了弯腰,带着几分佩服回答。
“哪来的?”杨广又喝了一口参汤,继续询问。大隋各地贡来的山参,以辽东、高句丽一带所产最佳。但辽东诸郡自从去年起已经不向朝廷缴纳赋税了,更不会送珍贵的山参到扬州来。
“陛下,是虞大人六天前送奏折时一并送进行宫里来的。说是来自辽东的贡品,您当时没注意,老奴就命人收了!”文公公年岁虽然大,记性力却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略作沉吟,立刻给出了一个准确答案。
“嗯,不错!”杨广点头,不知道是称赞药膳的滋味还是文公公的记忆力。忽然,他奋力坐直的身子,将手中奏折用力压在了书案上,“辽东的贡品?虞世基当初是这么说的么?朕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辽东被杨义臣收复了么?什么时候收复的?这样大的事情他们怎么不让朕知道?”
他喋喋不休地追问,像一个刚刚从山中走出来的小孩子,对外界事物充满了无知与好奇。文公公被他问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楞了半晌,才整理清楚了思路,缓缓地回答,“回陛下的话。当时陛下忙着替秘书学士们改诗。不是杨老将军收复了辽东,是虎贲大将军罗艺良心突然发现了,写来奏折请罪。顺便贡了几十斤上好的辽参、鹿茸等物!”
“罗艺?”杨广如做梦般重复了一句,然后用力一拍桌案,“这个狗贼,亏他还记得朕得好处!他的奏折呢,你帮朕找找。虞世基和裴矩建议朕如何处置他,朕当时批复了么?放到了哪里?”
“陛下还没来得及看。虞大人草拟了圣旨,但陛下尚未用印!”见杨广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从小便追随他的文公公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心酸,借着替杨广寻找奏折的机会偷偷擦了擦眼睛,哽咽着回答。
“你怎么了?不开心么?还是想家了。朕记得你是吴郡人,和这辽东三郡没什么瓜葛?”杨广对身边人的心情变化甚为敏锐,狐疑地转过头,和颜悦色地追问。
“奴才是高兴,替陛下高兴!”文公公不知道如何向杨广解释自己的心情,含混地回答。“这份是罗艺的奏折。这份是虞大人和裴大人草拟的圣旨。请陛下过目!”
“朕当年以赤心待他。他应该知道感激!”杨广轻轻拍了拍文公公的后背,以示安慰。两份奏折已经在象牙筐里躺了些时日,墨香早已散尽。他依次将其举到鼻子尖处看了一遍,然后放到手边,沉吟不语。
虎贲大将军罗艺在奏折中向他承认的擅自驱逐官吏的鲁莽,并解释说当时是为了避免有些人私通高句丽,不得不为。如今,此人已经将虎贲铁骑从桑干河畔尽数撤回到蓟县,并自我监禁在府邸中,随时等候朝廷的使节前来处置。
虞世基和裴矩起草的圣旨中则以朝廷的口吻,重重申饬了罗艺去年的背叛行为。但是念在其曾经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准备饶恕其所有罪过,并且准备册封他为幽州道大总管,正式认可此人对渔阳、北平、安乐以及辽东三郡的治理权。
关于这样处置的理由,虞世基和裴矩在另一份奏折上做了详细说明。二人以为,罗艺在塞经营上多年,羽翼已丰。眼下上表效忠不过是做作样子,并非真心。因而朝廷也只能和此人虚于委蛇,先安抚之,令其麻痹大意。然后再徐徐图之,以靖其乱。
杨广对这个处理方案并不是非常满意。他对自己所器重的人推心置腹,但同时,也容忍不了那些人的背叛。特别是像罗艺这种曾经受了他无数恩德却不知道感激的家伙,杨广恨不能将其抓到面前来亲手锉骨扬灰。但虞、裴二人所提出的方案却是眼下的最佳选择,如果不对罗艺示以安抚,天知道此人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朝廷眼下没有充足的兵力平叛,也只好先暂时由着他蒙混过关。
“朕早晚会亲领大军,将他擒杀于阵前!”半晌之后,杨广又重重地拍了下御案,恨恨地说道。只剩下一个底儿的药膳碗稳不住,被弹起数寸高,凌空飞落到地板上,瞬间摔成了数瓣。
在旁边伺候的文公公赶紧跪下去,伸手去拣那些碎瓷。杨广却上前一步将其扯了起来,大声喝道:“不要拣,传人来扫了出去。连同辽东贡来的那些破参一块扔到臭水沟里。朕以后不吃这劳什子,你也不得叫御膳房再做。什么破玩意儿,几根参须子就想糊弄朕,朕早晚发兵过去,将他们统统砍了,砍了!”
“陛下,陛下小心身子!”文公公赶紧抱住杨广的腰,连拉带拽将其扶到御座上。“来人,收拾碎碗。吩咐御膳房将辽东来的材料全挑出来,等一会儿我亲自去处理!”冲着书房外,他气喘吁吁地喊,唯恐动作稍慢了,杨广再做出更疯狂的行为。
几个小太监匆匆跑进,将碎瓷和残羹收拾干净。杨广木然地坐在御案后,望着众人在自己眼前来回忙碌。他的额头上有青筋在跳,面孔如被火烤了般红,但手脚却如同刚在河水里泡过一般,出奇地冰冷。痛苦、愤怒、绝望,各种负面情绪交织于他的心头,让他不想再说一句话,只想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世界走向毁灭。
“陛下,陛下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文公公被杨广的神情吓坏了,走到他身背后,一边拍打着脊背替他顺气,一边低声苦劝。“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早晚会遭报应。陛下只需要看着,用不了多久,他的脑袋便会被人割下来!”
“朕,朕要亲手去割!朕一定会亲手去割!”杨广从牙齿缝隙里挤出几个字,字字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陛下只要稳定了中原各地,就能挥师北上!”文公公顺着杨广的意思,温言开导。
“对,朕要振作,勤修内政,重整朝廷声威!”杨广突然又变成了一个聪明的帝王,苦笑了一声,发誓。“把几个筐子里的奏折都给朕搬过来,朕今天全都给批复了。有什么难的,举手之劳而!”
“陛下圣明!”文公公大声称颂了一句,小跑着抱来日前积压的全部奏折。被裴矩和虞世基分类整理出来等待天子批复的奏折有近三百封,但熟知杨广才能文公公不认为这会令其花费很多功夫。
“陛下才智过人!”回忆着当年杨广刚刚登基时的情景,文一刀不无兴奋地想。“只要陛下肯振作!”他悄悄地抹了抹眼睛,朦胧泪光中,仿佛看到杨广在群臣面前坐正身体,重新焕发出九五之尊应有的活力。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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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阅了一会儿奏折,杨广的心情慢慢平复。从送入宫里来的本章上看,各地的秩序正在恢复。陈稜、屈突通、李渊等肱股之臣奋力讨贼,几乎是每战必克。一些地方上的郡丞、通守也屡有斩获,各自杀敌数百到数千不等。只是群寇也忒难缠了些,竟然屡败屡战,如百足之虫,总是死而不僵。
“此等谬种,也敢妄自尊大!”杨广冷笑着放下一份关于杜伏威刚刚自立为王,便被陈稜攻破了“都城”的捷报,伸手去摸茶碗。刚才喝的东西味道不错,到现在还满口留芳。待指端探了一个空,他才猛然想起药膳已经被自己摔了,讪讪地缩回胳膊,继续看其他奏折。
屈突通出兵讨澧泉贼周小山,连破其二十余寨,京师附近重新恢复安定。李渊带兵征讨甄翟儿,与贼兵于鼠雀谷相持不下,李世民带领骑兵绕到贼军背后猛攻,大破甄翟儿,俘甄翟儿及其麾下贼两万余。李渊将普通喽啰全部释放,但是下令将甄翟儿连同其麾下统兵千人以上的大小头目尽数处斩,垒其首为塔,祭大隋壮武将军潘长文在天之灵……
“怎么会这样?”看到此处,杨广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了。他记得自己去年车驾路过太原时,曾经见过壮武将军潘长文一面。前后不到一年时间,潘长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阵亡了。并且从太原留守李渊送来的邀功的捷报上分析,潘长文之死还和那个叫甄翟儿的贼头大有关系,所以李渊才要杀死所有贼军头目为潘长文报仇。
“陛下,新的茶点已经送来了,用的是地道的余杭茶!”在一旁伺候的文公公见杨广眉头紧皱,以为他是口渴,连忙将早已预备好的茶水端上前,放到杨广最习惯的位置。
“潘长文将军是什么时候阵亡的?”杨广茶水向旁边推了推,没头没脑地追问了一句。
这种国家大事他本不该问内臣,但文一刀有心提醒杨广朝政荒废太久的事实,略做沉吟后,提高了声音回答道:“启奏陛下,据老奴所知,潘将军是今年七月底战没的。当时他正和太原留守李渊的长子建成一道班师,途中与历山飞麾下大将甄翟儿所部流寇遭遇。众寡悬殊,官军只得且战且退。贼兵从雁门郡一直追杀到太原城下,潘长文将军舍身断后,力竭而死。当时陛下还下旨表彰过他,许其一子袭爵!”
“哦,有这等事。朕居然忘记了?”杨广放下奏折,用力揉了揉干涩的眼皮,惊问。太长时间没关心过朝政,所以很多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况且,当时他在裴矩等人草拟的圣旨上用印,根本就没怎么留意上面的内容。
“陛下日理万机,偶尔忘掉些琐事也情有可原。虞、裴两位大人想必还记得,陛下可以宣他们前来核实!”文公公见杨广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心中高兴,迫不及待地建议。
“朕问你也一样。虞卿总是怕朕忧心,凡事尽捡好听的说!”忽然变得清醒的杨广也猜到自己之所以不记得潘长文的死迅,恐怕是虞世基和裴矩二人故意将这个消息夹在了一大堆琐事中间而致。想了想,吩咐。
“老奴乃内臣,不可干预外廷之事!陛下先喝口茶,老奴这就派人去宣虞大人入宫!”文一刀躬身施礼,回话地语气里透着坚持。
“去吧,你这家伙无趣得很!”杨广有些不高兴了,低声呵斥了一句,然后端起茶碗,一边品味茶水的苦涩,一边百无聊赖地等待。
好在天色尚早,虞世基和裴矩二人还在朝房忙碌。听到太监的传唤,赶紧收拾了一下,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御书房。
君臣见礼已毕,杨广命人给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分别赐了个座位,然后又继续追问起壮武将军潘长文的后事安排,“潘长文将军战没,朕当时准了潘将军的儿子袭什么爵?历山飞是什么人,他怎么能闹得如此厉害?”
“陛下追封潘将军为清源县侯,所以潘将军长子也袭了清源县侯之爵。历山飞名叫魏刀儿,是个流窜于涿郡和上谷之间的巨寇。和突厥人素有勾结,臣听说最盛时拥众二十余万…….”虞世基不明白杨广突然把自己和裴矩唤到宫中来有什么用意,想了想,回答。
“二十余万,虞卿和宇文卿不说贼越来越少么?”杨广手一抖,半碗茶水都泼到了前大襟上。
“老臣该死,老臣不该拿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来惊扰皇上!”虞世基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扑上前,一边用自己的衣袖替杨广抹拭身上的热茶,一边请罪。
自从去年巡视雁门关归来后,杨广每次当众问起各地剿匪战况,裴、虞二人都是报喜不报忧。:“渐少!”“不能什一!”这类含混的说辞,几乎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刚才他光顾着替潘长文说好话,不小心将自己先前的谎言给捅漏了,所以一时间心中犹如无数小鹿在跳,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漏洞补回来。
文一刀带着几名近侍快速跑上前,七手八脚地帮杨广换下被茶水弄湿了的衣服。拥抹布擦干御案和地面上的水渍后,他们又倒退着走到了门口。“陛下已经发觉虞世基等人蓄意欺君了!”这个结论令文一刀心情激荡。他坚信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帝陛下是个有道明君,先前之所以颓废如此,全是因为受了几个奸臣的愚弄。如今,最大的权奸宇文述已经快死了,只要想办法再让虞世基、裴矩等人的真面目被皇帝陛下看穿,大隋终有重振声威的那一天。
但杨广接下来的话却让文一刀非常失望。这位圣明天子根本没打算在贼人数量上较真儿,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不烫。想必贼人自称拥众二十万而已。况且这些流寇,人数再多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陛下圣明。那些反贼个个都号称拥众数十万,其实都是虚张声势。实际能战者甚少,所以臣等一直据实以奏!”虞世基偷偷喘了口气,笑着回答。他这几天请仙,仙家说虞家乃三世善人,自有逢凶化吉的福气。看来,明天给仙家的香火钱又该加了,如此大的麻烦都被轻松地蒙混了过去,还算不得逢凶化吉么?
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天子在,的确虞、裴二人的福分。杨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虞世基的称颂,点点头,再次将目光转回李渊的奏折。“甄翟儿是历山飞的部将,历山飞有二十万喽啰。嗯,那甄翟儿怎么又跑到河东去了,他不是在上谷和涿郡么?李建成和潘长文两个去雁门郡作甚?怎么会和甄翟儿走到一起?”
“启禀陛下,甄翟儿和历山飞两贼今年六月在桑干河畔被薛世雄将军半渡而袭,元气大伤。他们在涿郡立不住脚,所以才流窜到了雁门郡。但老臣也不知道为何他们又快速恢复了实力,居然敢向官军发动袭击。”虞世基又想了想,尽量简略地回答。
“薛世雄击败了历山飞,将他们赶到了雁门郡?朕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杨广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满脸疲惫。
“想必,想必是虞大人将薛将军的捷报,归到‘轻缓’一类了吧!”重新捧了热茶入内的文一刀再也忍不住,低声提醒。
“虞世基,你说你当时是不是忙糊涂了!”杨广听完文一刀的解释,笑了笑,骂道。按照他的习惯,所有奏折都是先经裴矩等人过目、归类后,才送入皇宫。一旦地方官员的奏折被放入“轻缓”一类,则意味着他根本不会看,完全由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人自行处理。所以薛世雄击败历山飞的消息,他并不知晓不足为怪。君臣都没有什么错,正常疏忽而已。
“虞大人当时是一番好心,怕陛下过于操劳!”裴矩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笑着替虞世基解释。
“分不清缓急,该罚!”杨广捧起热茶,喝了两口,然后做出决定。“朕罚你拿出半年的俸禄,去把龙舟上的漆重新过一次。朕记得在来时的路上,龙舟的颜色被尘土染旧了不少。”
“谢陛下隆恩!”虞世基赶紧躬身,致谢。半年的俸禄,他根本没放在眼里。如今李渊、李旭、罗艺、王世充等人不时有孝敬送到扬州,随便一份,都比朝廷给的俸禄高出十倍。
“陛下,茶太烫,陛下小心!”文一刀在旁边看得心里干着急,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弄权的,空怀了为国除奸的愿望,到头来却一点力量都使不出。
“一刀,你去给朕再端些点心来,朕边吃边处理这些奏折!”杨广摆摆手,示意文一刀不要插嘴。转过头,他对虞世基和裴矩二人继续问道:“咱们接着说,刚才到哪了。对了,历山飞麾下的甄翟儿败退到雁门,实力很快恢复。这又是谁捣的鬼,你们二人有结论了么?”
“启奏陛下,依臣之见,必是突厥人无疑!”在对外来危险的感知方面,裴矩比虞世基敏锐得多。后者的特长在于博闻强记,而他的特长在于审时度势。
“那些耍阴谋诡计者,必不得善终!”虞世基用眼角余光看着文一刀,恨恨地说道。
“哼,朕觉得也是突厥人在背后捣得鬼。阿史那家族那些人,唯恐朕的天下太平了!”杨广没听出来虞世基的话外之意,点点头,对他和裴矩二人的结论表示认可。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稍加思索,,流寇背后的资助者即呼之欲出。有了突厥人撑腰,甄翟儿自然就有了和官军叫阵的本钱。接下来,河东郡兵战败,潘长文战死的消息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潘长文和李建成去雁门做什么?谁给他们下的令?那个李建成,就是朕在雁门封了鹰扬将军那个么?”
“启奏陛下,潘长文将军和唐公世子李建成是奉太原留守之命去灵丘抄反贼王须拔的后路。博陵兵马将王须拔堵在飞狐关一带了。那里背后就是雁门郡的灵丘。李建成是唐公的长子,封了鹰扬郎将的是李世民,唐公的次子!”饶是虞世基记性好,也被杨广这毫无头绪的提问弄得手忙脚乱。他猜测杨广今年可能不喜欢听见李旭的名字,所以也不提博陵军由谁带领。只是笼统地介绍此战的结果,“王须拔走投无路,受了招安。上谷、博陵等地百姓托陛下的洪福,重新过上了安生日子!”
“哦,如此,潘长文和李建成的确应该去。王须拔,朕记得他曾经自号大燕王的吧。居然肯受招安了?现在在哪?咱们封了他什么官儿?”杨广大抵感觉到自己前一段时间忙着和一群文人吟诗品画,导致彻底疏忽了这场战事。所以也不追究到底为什么自己对此一无所知的原因,而是笑着追问起贼人被招降后的安排。
“臣等曾经替陛下拟过一道圣旨,既往不咎。并应承地方将领所请,授予王须拔检校别将之职。”裴矩见杨广糊涂到如此地步,干脆大起胆子把事情直接向他身上推。
除了裴矩、虞世基等少数几个近臣外,谁也弄不清楚哪些政令是曾经请示过皇帝的。哪些政令是未经请示便直接下达的。所以大隋天子杨广也记不得自己到底看没看过类似的圣旨,很遗憾地皱了皱眉头,叹息着说道:“你们两个也不提醒朕,怎能只授一个检校别将呢?这不是让那些准备受招安的家伙觉得朕过于小气么?既然他们肯洗心革面,至少应授个郎将,对,你们两人拟旨,把‘检校’两个字撤了,封王须拔为鹰扬郎将。对了,以后除了李密外,无论哪个强盗头子翻然悔悟,一概封为郎将。朕知道他们一念之差,朕给他们回头的机会!”
“陛下圣明。那些乱臣贼子如果得知陛下对他们如此宽容,羞也得羞死!”虞世基赶紧起身,再次向杨广拱手。“臣一会儿就去拟旨,绝不耽搁。臣替天下百姓谢陛下仁德,有陛下在,咱大隋江山定然万古长青!”
“别拍马屁了,用心做事吧!”杨广用一句笑骂打断了虞世基的奉承。“迫降王须拔的是谁,朕当时给了他什么赏赐。此人倒是个帅才,就是过于吝啬了!”
‘到底还没搪塞过去!’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自叫苦。他们两个都收了李旭不少好处,所以有心不让送礼者被杨广想起。但眼下这种情况,不由得他们不实话实说。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裴矩率先回答:“启奏陛下,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冠军大将军李仲坚迫降了王须拔。如今朝野皆道陛下有识人之明,自从派了李将军去博陵,半个河北都盗贼绝迹。臣等替陛下拟旨,改封李仲坚为博陵军大总管,赐金紫光禄大夫衔。陛下上月已经用过印,叫人将圣旨颁下去了!”
“哦,是李仲坚,他倒是没辜负朕的期待。朕记得张金称去年也败于其手吧?”出乎虞、裴二人预料,杨广居然对改汾阳军为博陵军,并赐了李旭文职散官的事情有印象。非但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发怒,脸上反而露出几分得意来。
“正是如此。陛下擢美玉于砂砾,起贤能于垄亩。知人善任的本事,臣等望尘末及!”虞世基偷眼看了一下杨广的脸色,大着胆子奉承。
“是啊,当日臣等皆不看好李将军。只有陛下一再坚持提拔他。如今,他替陛下扫平了六郡贼寇,逼得反贼罗艺不敢过桑干河…….”论起阿谀奉承的本事,裴矩一点儿也不比虞世基来得差。转眼之间,马屁之词滚滚而出。
“他的确没有辜负朕!”杨广用双手撑住御案,目光径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对于李旭,他一直怀着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态。想继续委以重任,又怕对方应了那首‘桃李章’。可施以重手打压,又等于完全否定了他自己先前的判断。这种烦恼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只好继续糊涂着,先搁置一段时间再说。
“好在我等没有会错了意!”虞世基见杨广似乎对李旭依然赞赏有加,心中暗道。从去年李旭前往博陵赴任时起,各地送来弹劾他的奏折就有一大车。看在李旭不断送来的那些‘孝敬’的面皮上,虞世基一直没让这些奏折有机会进宫。今年李渊出头力挺李旭后,他和裴矩等人为了‘大局’着想,更不希望朝廷对博陵六郡有什么作为。眼下杨广又隐隐透出了欣赏李旭的口风,更加深了裴、虞二人的判断,李仲坚依然受宠,如果能卖一个人情给他,千万不要吝啬。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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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文公公从御膳房传了茶点返回,在小太监的帮助将吃食摆在了御案一角。难得有一天精神头足,杨广指了指点心,笑着对裴矩和虞世基吩咐,“两位爱卿也偿一偿,地道的建康味道,陈亡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会做,难得的很呢!”
裴、虞二人早已吃过了饭,但能和皇帝陛下一起用点心,毕竟是一种荣幸。因此二人又谢过了恩,各自取了一小块点心,捧在手心里小口细品,吃相要多斯文有多斯文。
“你们二人刚才说,他逼得反贼罗艺不敢过河,到底是怎么回事?”吃了些茶点之后,杨广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
“罗艺送来的谢罪表章,臣等已经送入宫中了,陛下想是还没来得及看!”虞世基赶紧抹了抹胡子上的点心渣,媚陷地答道。
这下他可没有说谎,罗艺向朝廷请罪的表章是他和裴矩二人最近看到的‘喜讯’之一。为了引起杨广的主意,二人还特地将那份表章放在了同一天送入宫内所有奏折的最上方。但杨广什么时候有心情看奏折,什么时候没心情理朝政,二人也没有把握。因此只能用试探的语气来推测杨广对此有没有印象。
“朕看到了。罗艺这个狗贼,居然还想蒙骗朕。你们二人处理得很好,朕一会便用印。先安抚住他,待其松懈之时,一举擒之。”杨广点点头,对裴、虞二人草拟的另一份圣旨表示认可,“但这和李将军有什么关系么?朕在你二人的奏折里没看到李将军出了什么力啊?”
“启奏陛下,那罗艺岂是个懂得见好就收的。他现在上表谢罪,肯定是被陛下安排的三路大军逼得无还手之力了。而李将军这一路,恰恰最为重要!”既然已经打算送一份人情给李旭,虞世基索性决定送一份大的。“陛下请想,当日薛将军在左,杨大人在右,刚好给罗艺留了个出口。如今,李将军将出口一堵,他罗艺就成了一头困兽…….”
“想是陛下当初调李将军去河北,便有此意。我等鲁钝,居然看不出陛下的安排!”裴矩不甘落后,追在虞世基身后补充。
“呵呵,朕当初有这个意思,但李将军做得比朕预料得好。你们两个也有居中调度之功!”听两个肱股交口称赞自己的神机妙算,杨广心情更好,笑呵呵地回应。
“陛下的安排,又岂是我等能看清楚的?自从李将军到了博陵后,地方上的治安便一日好过一日。他如今又收降了王须拔,赶走了魏刀儿,与薛、杨两位大人就像三把刀,一并架到了罗艺的脖子上。所以罗艺不得不上本请罪,想必这狗贼心里也明白,三把刀的刀柄都握在陛下手中。只要陛下愿意,随便向前送一送,都能要他的狗命!”虞世基文才好,拍马屁的手段也技高一筹。谈笑间,便将薛世雄、杨义臣和李旭三人的功绩都转移到杨广一个人头上。只听得杨广心情大阅特阅,简直恨不得亲自赶赴河北,给整合三路大军给罗艺最后一击了。
“微臣猜度陛下心思,想必会给罗艺一个机会,也好叫世人认清其狼子野心。所以就替陛下拟了旨,暂时与此贼虚与委蛇。”裴矩听虞世基马屁拍得太顺手,唯恐他不小心把马腿拍折了,低声在旁边补充。
罗艺在送请罪表章的同时自然送了一份极厚的礼物给裴、虞等权臣。否则他二人也不会一点不贪污便将上好的辽参送到皇宫中来。有道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反正朝廷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遣将平叛,因此二人便以麻痹敌人为由替杨广草拟了圣旨。至于罗艺此举有什么目的,虞世基看不出,裴矩能猜到,却宁愿做个睁眼瞎。
“嗯,朕说过了,你们安排得很妥帖!”杨广再次点头,对虞、裴二人的忠心和高才表示赞赏。“朕现在想,到底需要多长时间,罗艺才会把戒备之心松弛下来?朕届时派哪个去,才能将其一击成擒?”
这个问题显然太长远了,超过了裴、虞二人的考虑范围。两位肱股之臣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道:“臣以为,此事得从长…..”
“臣以为,不急于一时片刻,眼下杨老将军和李将军正在联手剿灭赵万海……”裴矩怕被杨广看出破绽,只好把眼下杨义臣和李旭二人正在进行的战斗拿出来应急。
“他二人联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赵万海是哪个?朕怎么未曾听说?”杨广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从罗艺身上吸引开,皱着眉头追问。
“启奏陛下,战事还没有结果,所以臣等不敢胡乱上奏!”虞世基急了一哆嗦,赶紧出言弥补。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多余。长时间不理政务,杨广的心思变得非常迟钝,几乎是自己主动给对方找台阶下。“不妨,朕又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李将军和杨将军目前打到哪里了,你们两个说于朕听听?”
“两位将军现在打到了河北高阳附近。赵万海的老巢在狐狸淀,杨义臣老将军在十天前将其从老巢赶出。此贼不敢搠杨老将军锋樱,所以一路向西南流窜。李将军亲自带领博陵军迎了上去。据前方昨天送来的表章说,两位将军已经将赵万海困在高阳东侧的白马坡了。估计再等一两天,便会有捷报送到扬州!”虞世基记忆力惊人,居然能将已经准备扔掉的战报原封不动地复述给杨广听。
“好,好,杨义臣也没辜负朕。他们两个都是朕的周亚夫、霍去病!”杨广高兴得直拍御案,脸色呈献出一种惨烈的潮红。麾下众臣同心协力,一道开辟千古盛世。这曾经是他刚刚当上皇帝时的梦想,已经尘封了许久,没想到在几近绝望时居然还能看到一丝希望。
“微臣恭喜陛下!”裴矩和虞世基同时站起身,向杨广道贺。他二人的主要目的是阻止杨广真的派兵去攻打罗艺,至于会不会让李旭和杨义臣在其中占了便宜,罗艺会不会因而得到喘息机会,都属于细枝末节。况且无论是李旭、杨义臣还是罗艺,平素都没少给他们送过礼。大隋朝眼看着就要完蛋了,这个接骨眼儿上最好别得罪人,也别自断财路。
“那个赵万海本事很大么?麾下有多少兵马?李将军和杨将军合力,能不能将他一举成擒?”兴奋劲儿稍稍过了一点儿后,杨广又开始担心自己的期待会落一个空。几年来,令他失望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因此使他变得极其不敢面对现实。
“那,那赵万海麾下兵马不算太多。都是些刁民,不能打仗,但聚集在一道胡闹的刁民!”虞世基非常费力地替自己圆着谎。关于赵万海为祸地方的事情,他从来没有上报过杨广知道。如今此贼被提起来,他不敢把其麾下人数说得太多。但又不能把流寇说得太不堪一击,否则就无法解释李旭和杨义臣为什么要联手才能将此贼吃得下的事实。
“正如方才陛下所言,流寇人数虽众,能战者却甚少。只是协裹了太多百姓。所以李将军和杨老将军不得不谨慎应对!”裴矩心思转得比虞世基快,主动替对方补好谎言中的破绽。
“嗯,那就好,就好!”杨广抓起一块点心,大口大口的咀嚼,仿佛那就是被包围的赵万海。“你们两个,也别总报喜不报忧。以后像行军打仗这种事情,无论胜也好,败也罢。还是尽早让朕知道!”
“臣尊旨!”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看,硬着头皮答应。将圣旨挑选后再送入皇宫,是杨广在前年亲口布置下来的任务。如今陛下却又要改弦易辙。虽然表面上看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万一那个折子不小心,把两年来众人精心编织的盛世谎言给捅破了,二人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去修补!
“必须让皇上打消这种念头!”不约而同地,裴矩和虞世基在心里做出决定。虽然杨广做事一向忽冷忽热,但万一他这种热情持续下去,恐怕难免有人会掉脑袋。
想到这,裴矩犹豫了一下,低声奏道:“其实,其实我等也是怕陛下烦恼。毕竟兵凶战危,即便是百战老将,也有一时失手的时候!”
“嗯,你们两个的好心我理解。朕当初是听坏消息听烦了,所以命令你们将奏折挑拣一下再呈给朕。但朕决定要励精图治,跟你等重振我大隋声威!所以,无论什么消息,都说给朕听吧。你等放心,朕不会再意气用事了!”杨广倒是很“理解”臣子的苦衷,温言安慰。
“臣,臣等肝脑涂地,也无法报答陛下隆恩!”虞世基和裴矩仿佛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哽咽着回答。
“你等照朕的话去做,就是最好的报答了。朕不是那经不起风浪的孬种,今后凡涉及到国家安危的大事,无论好坏,你等尽管奏来!”杨广摆摆手,心中也很感慨。做个皇帝太累了,但他依旧要勇于担当。这个江山是他的,不由得他再颓废下去。
“陛下终于悟了!”站在门口的文一刀兴奋得直揉眼睛。今天的杨广和昨天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虽然依旧有偏听偏信的毛病,但毕竟已经开始准备正视现实。
正高兴的时候,他听见素有大隋第一智者之称的裴矩用一种非常忧伤的语气说道:“陛下既然有令,臣不敢隐瞒。最近,最近的确有一个非常令人难过的消息。臣等还没有经过核实,不知道该不该拿来惊扰陛下…….”
“说吧,朕不说过让你们如实启奏么?”杨广挺直了胸膛,用力吸了口气,大声命令。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体力充满了力量,可以担负起全部责任,甚至可以力挽天河。
“臣,臣等上午时接到来自荥阳的告急文书!”裴矩躬了下身,只用了两句话便将杨广全身的力气全部抽了个精光,“文书中说,张须陀老将军剿匪时不幸遇伏,以身殉国了!”
“什么?”杨广只觉得窗外的日光忽然变暗,身体前后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了御案下。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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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杨广突然昏倒,在旁边为他添茶送水的文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三步两步冲上前,将“圣明天子”抱在怀里,一边替他捶背抚胸,一边命人速去传御医。
皇宫之内,每天都有御医当值。听闻皇帝陛下晕倒,骇得腿脚都软了,被前来奏事的独孤林和宇文士及二人的搀扶着,才连滚带爬地赶到御书房。众文武在御医的指导下找来龙床将杨广放平,捶背抚胸、针刺艾灸好一阵忙乱,终于把杨广从鬼门关扯回了头。
“张老将军不会战死,你等一定是弄错了。”从昏迷中被救醒后,杨广先是落泪不止。独自伤心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打起精神,对闻讯赶过来探望的文武百官们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对,对,这消息今天才从东都送来的,还没经过核实,想必是有人弄错了。陛下不要担心,臣立刻派人去查明真相!”虞世基不忍让杨广继续难过,赶紧顺着他的口风敷衍。
“肯定是弄错了,张老将军身边有秦叔宝和罗士信保护,他二人都是当世罕见的勇将,怎么会任老将军被贼寇所伤?弄错了,你传朕的旨,叫东都把虚报军情的那个家伙斩首示众,快去,快去!”杨广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纯真”的笑容,声嘶力竭地命令。
“臣立刻就去拟旨。这些缺心机的家伙,就知道危言耸听!”虞世基抹了把眼泪,哽咽着答应。刚才那一瞬,他感觉到自己的主心骨几乎都被抽走。不像其他权臣那样树大根深,虞家来自早已灰飞烟灭的南陈。全凭着杨广的信任,他才能权倾朝野。如果此刻杨广驾崩了,虞家的荣华富贵也必然要随风而去。
“陛下请节哀,张老将军的确阵亡了!”没等虞世基出门,大将军来护儿凑到病榻前,很不讲情面地把杨广的幻想砸了个稀巴烂。“
“不可能,张老将军不会死!”杨广抓起内侍抓起内侍手中的药碗,连同里面的汤水一道砸向了来护儿,“你这狠心贼,咒张老将军死干什么?他和你同殿称臣多年,一直未曾得罪过你。你又何必这样恨他,这样咒他!”
刹那之间,杨广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眉毛倒着竖起,目光冷硬得像一把刀,恨不得能直接刺进来护儿胸膛。他拒绝相信张须驮的死讯。当今大隋,若论用兵打仗的本事,几乎无人在张须陀之右。如果瓦岗军连张须陀都能击杀,朝野还有哪个能保得了大隋的天下。
来护儿没有闪避,被药碗正砸中肩头。他直挺挺地跪倒,任冒着热气的药汁滴滴答答顺着自己的袖口向下淌。“陛下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宇文将军和独孤将军,他们两个早就想把这个消息启奏给陛下,但一直得到陛下的召见!”
杨广的目光从宇文士及和独孤林脸上扫过,从二人脸上悲愤的神情中看到了答案。“你们都串通好了来愚弄朕。你们想出去建功立业,朕不上你们的当!”他笑了笑,惨然道。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到了龙袍上。
“陛下,陛下!”所有文武都吓得脸色煞白,连声呼唤。
“给朕,给朕拿一碗茶来漱漱口!”杨广吐掉口中的血,发出一声哀鸣,“天不佑大隋,人能奈何!你们别喊了,朕一时还死不了!”
文一刀赶紧命人取来参茶,给杨广漱口吊命。片刻之后,杨广终于又缓过一口气,冲着来护儿摆了摆手,命令:“你平身吧,朕不怪你。张老将军是怎么战死的,秦叔宝和罗士信呢,他们怎么没能保住老将军?”
“末将是从犬子那里得到的消息。”来胡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不是隐隐压抑着愤怒,“今天上午荥阳也有人到东都来报信,是独孤将军的旧部,具体情况独孤将军都问清楚了!”
早在两年以前,他和独孤林二人就曾经向杨广提醒,齐郡郡兵虽然有善战之名,但毕竟数量不多,铠甲器械也不如府兵精良。如果朝廷欲尽快平定瓦岗军叛乱的话,就必须加大对张须驮老将军的支持力度。即便不能从府兵中抽调精锐归张须陀指挥,至少也得保障粮草和军械的日常供应。而杨广把奏折交给群臣传阅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他二人所言不实,鼠窃狗盗之辈无须朝廷过多耗费,凭着张须陀将军的勇武,很快就能令其灰飞烟灭!
当时来护儿和独孤林二人据理力争,结果争来争去话题竟被虞世基等人扯到他们是否怀有私心上,亏了杨广当时还念着二人的苦劳,才没有将他们交付有司治罪。
“是么,他为什么不直接入宫来见朕?”杨广迟疑了一下,喃喃地追问。也许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愚蠢,他惨然笑了笑,低声命令:“重木,你据实启奏吧。朕不怪你。朕现在好生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
“陛下节哀,张老将军若知陛下如此器重他,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独孤林上前几步,低下头安慰。虽然内心深处对杨广不无怨怼,作为臣子,他依然不能指责自己的主君,“瓦岗军素来狡诈,他们这次得手,是趁着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人都不在张老将军身边……”
“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谁将他们两个调开的?”没等独孤林把话说完,杨广愤怒地追问。
“启奏陛下,是东都那边送了数船供奉过来。张老将军怕沿途有失,特地派了秦、罗两位将军带领郡兵沿运河护送。谁料他二人刚刚将船队交割,还没来得及返回荥阳,张老将军已经蒙难了!”黄门侍郎裴矩怕独孤林将责任推在自己头上,抢先一步回答。
“是裴大人下令要张老将军派人护送的吧!”来护儿将对裴矩等人的痛恨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张须陀的死令他震怒,今天拼着被玉石俱焚的危险,也要把裴矩真面目拆穿。
“来老将军何出此言。运河上一向不安全,你应该也知道。”裴矩扭过头,大声回应。
“裴大人不是一向说贼人日少么?怎么又说运河上不安全!”来护儿冷笑连声,“如果贼人日少,你又为何非得张老将军派人护送船队。如果贼人猖狂到非得秦叔宝和罗士信这样的勇将才能威慑的话,裴大人,你两年来岂不是一直在欺君?”
“你!”饶是裴矩机灵,也被这两句质问憋得脸色乌青。杨广正在试图为张须驮的战没找个替罪者,如果被来护儿咬住不放,他的身家性命今天可就有些危险了。
眼看着裴、来两人就要在杨广的病榻前争执起来,宇文士及赶紧上前打圆场。“来将军切莫动怒,裴大人也不必着恼。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听独孤将军把话说完吧!”
毕竟有着父亲宇文述的言传身教,宇文士及心里很清楚此刻争执双方的是非。在他眼里,裴矩、虞世基等人之所以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克扣齐郡子弟的粮饷辎重,背后肯定有皇帝陛下的默许。杨广希望张须陀能尽快将瓦岗军剿灭,同时,杨广也不放心有一支比府兵还强大的队伍出现在东都附近。而正因为朝廷持一种矛盾态度,所以齐郡子弟一直得不到有效的支援和补充。前往荥阳协助老将军剿匪的队伍虽然好几支,但他们能不拖郡兵的后腿已属难得,根本甭提会有什么正面支援。
经过数方擎肘,一年多来,郡兵的战斗力实际上在逐渐下降。特别是李旭也奉命到河北就任后,齐郡郡兵的战斗力已经降到了崩溃前的极限。在这种情况下,杨广还一再下旨催促张老将军早日结束战事,等于直接把老将军推入了虎口。
“两位爱卿别吵了,驸马说得甚是!”杨广也不愿意把以前的那些错误全扯出来,用极其虚弱的声音命令。
“哼!”来护儿用力跺了跺脚,退到了一边。
“嗤!”裴矩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鄙夷满脸。
“瓦岗军趁着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不在,便设了一个圈套给张大人。他们下山挑衅,主动与郡兵厮杀。然后诈败示弱,一直被追杀了十余里。把张老将军引到大海寺附近后,李密以十倍兵马将老将军包围!”独孤林抹了把泪,继续说道。“老将军本来已经杀出重围了,但李密派人在山头上喊,要将被围困住的弟兄们千刀万剐。老将军听见后,返身去救被困弟兄。结果每次李密都派人截住一半人,每次老将军突围后都不得不再返身回去救援。如是者四……..
对独孤林来说,张须陀可谓亦师亦友。是张须陀以身作则,告诉他武将肩头的责任。是张须陀耐心指点,让他学会了如何才能获得士卒们的拥戴。是张须陀用一言一行,让他收起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傲气,开始睁开眼睛重新认识整个世界和身边的朋友。
张须陀是武将的楷模,张须陀是大隋的柱石,张须陀是用一幅铁肩,守护了数十万百姓的家园。张须陀战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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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上柱国大将军、左光禄大夫的张须陀居然为了营救自己的部属而自蹈死地,裴矩和虞世基、封德彝等人以目互视,无法相信独孤林所言为事实。在他们这些“智慧过人”的文官眼里,老将军此举可以说是侠义,但也可以用“疯狂”二字来形容。身为高贵的上位者却为那些贱如泥土的士卒们“轻生”,这种举动他们着实无法理解,也绝对做不到。
但此刻,众文官却不约而同地在脸上堆满了悲伤。无论如何,张须陀在武将之中威望颇深,他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死去了老人,得罪一大群兵痞。况且病榻上的杨广早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作为“忠心耿耿”的心腹,虞、裴等人没理由不陪着自己的主子掉几颗廉价的眼泪。
“是朕,是朕糊涂,对不起张老将军!”杨广抽抽噎噎地哭了好半天,哑着嗓子自责。“张老将军用兵素来谨慎,如果不是朕一再下旨催促老将军早日平叛…….”
“陛下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眼下重要的是赐张老将军一份身后哀荣,以安齐郡子弟之心!”虞世基唯恐众武将继续在杨广面前追究他和裴矩等人谎报军情,克扣各地官兵补给等恶行,迫不急待地建议。
来护儿对张须陀向来佩服,刚才却被杨广误解,满腔委屈正没地方发。见到这种时候虞世基还腆着脸出头来做好人,气得大步冲上前,一把拎住对方的脖领子,怒吼:“狗贼,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内疚么?”
虞世基是标准的江南书生,身材比来护儿短了小半截,宽度也几乎只有对方的一半,动武行哪里是来护儿的对手。有意想逃脱,无奈力不从心。半空中就像一只咬了钩的螃蟹般伸手蹬腿呼救,“放,放手…….陛下,救…….”。
“来将军,陛下面前,休得无礼!”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竖起眼睛,大声怒喝。
“老夫就是无礼了,你又能怎样。罢了、罢了,今天老夫就替陛下杀了你们这几个国贼来祭张将军在天之灵。然后在陛下面前自裁以谢!”来护儿红着眼睛,单手拎着死螃蟹般的虞世基,大步冲向黄门侍郎裴矩。
与裴矩、虞世基等人交好的谏议大夫封德彝、秘书郎袁充等人试图上前劝架,被来护儿用肩膀一撞,立刻都变成了滚地葫芦。侍卫统领宇文皛、雄武营统领宇文士及、御林军统领独孤林等人本来就看裴矩不惯,干脆冷起眼来在旁边看热闹。黄门侍郎裴矩自问没有和来护儿赤手相博的本领,只好绕着柱子急走。来护儿拎着已经憋晕了的虞世基在其身后追赶,恨不得将二人摞在一处,当场剥出心肝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事发突然,杨广也失了方寸。他想喝止来护儿,心里觉得茫然得狠。对方刚才质问裴、虞二人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如果非绝世猛将才能威慑得住,流寇们的确不能算疥藓之痒了。可自从三年前,裴矩、裴蕴、宇文述、虞世基、郑善果、封德彝这些能臣和当代名士们就一直坚持流寇克日即灭,作为英名神武的大隋皇帝,他也曾以“危言耸听”的罪名贬斥了老纳言苏威、治书御史韦云、兵部尚书赵孝才,甚至还将越级上奏的建节尉任宗当庭杖毖…….
如果来护儿和独孤林等人所言是真相,他这个皇帝莫非平素相信的皆是一群佞人?如果满朝文武多半都是佞人,他这个皇帝岂不是大大的昏君?如果他这个皇帝是昏君,百姓揭竿而起是真相的话,大隋朝岂不是已经病入膏胱?
一想到这些,杨广就心乱如麻。病榻前裴矩等人哀呼连连,他居然充耳不闻。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场恶梦,从自己第一次御驾亲征辽东那一刻起,朝野中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一个梦。麦铁杖没死、辛世雄没死、支撑着大隋的那三十万府兵精锐也都没死。他这个大隋皇帝不小心在辽河畔的怀远镇睡着了,只要有人用手轻轻推一推,便可以在梦魇中醒来。
“陛下,陛下!”距离杨广最近的文公公第一个发觉他的情形不对,俯身于其耳边,低声呼唤。
杨广目光依旧发直,血混着口水成股地从嘴角向下淌。他感觉到自己不是在皇宫,而是又回到了当年五十一万南征大军中。精力充沛、心思敏锐,攻城略地势如破竹。麾下文有杨素,武有高颖、贺若弼,白马银袍、雄姿英发…….
“陛下,陛下!”文公公接连呼唤了几次,发觉杨广木然不动。又加大力气,推了推杨广的肩膀,“你们别闹了,陛下,陛下昏过去了!”他大声怒喝,心中充满了绝望。
满屋文武终于发觉杨广身处危险,顾不上再争吵,争先恐后扑到病床前。“陛下没有昏倒!他的眼睛还睁着!”很多人立刻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但陛下的魂魄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躯壳!’众人同时得出结论,却谁也不敢说,惊惶得如热锅上的群蚁。
“都离远点,离陛下远点儿,谁都别出声音。独孤将军,请履行你的御林军统领之责!”文公公用大手推开平素他根本不敢得罪的柱石之臣,命令。众文武们自知闯了祸,乖乖地让开一条通道,请御医抓紧一切时间为杨广诊治。早已经吓了半死的御医知道如果今天不能将杨广救转,自己的身价性命全都得赔进去。也顾不得什么对方是什么身份了,抓起一把银针,一根根向杨广头顶狠刺。
不过是半柱香时间,对裴矩、来护儿等人而言却足足有数万年之久。杨广的魂魄终于回到了躯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惨然问道:“你们怎么不打了,虞卿和裴卿死了么?来将军可曾自杀相殉?”
“陛下息怒,臣等再也不敢了!”鼻青脸肿的裴矩和刚刚被宇文士及用巴掌拍醒的虞世基二人匍匐在地,哭着赔罪。
“末将无状,请陛下治罪!”来护儿也不敢再惹杨广生气,跪倒在病榻前,叩头及地。
“你们都起来吧。朕知道你们都是因为哀恸过度而致。朕不追究,不追究!”杨广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吩咐。
“谢陛下!”裴矩和虞世基两人答应一声,委委屈屈地站在了一边。来护儿以极低的声音叹了口气,也跟着站起身。他觉察到了杨广不准备追究裴矩等人误国的责任,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这大好江山是杨家的,对方由着性子毁,别人再着急,又能怎样?
“张老将军已经去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派人去收拾他麾下的残部,然后再遣能战之将为老将军报仇!”杨广也看到了来护儿等人眼里的失望,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陛下圣明!”一直将心提在嗓子眼的裴蕴、封德彝等人齐声称颂。
“唉,算了!朕是不是圣明,自有后世评说!”杨广再度发出一声长叹,摆了摆手,制止了一干文人继续阿谀奉承。“虞卿,你替朕拟旨,册授张老将军为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骠骑大将军、齐国公。配享先帝庙庭。荫三子,爵位传袭三世!”
“臣等代张老将军谢陛下!”以来护儿为首的众武将哽咽着致谢。为了表达心中的歉意,杨广一下子把文臣和武将中的最高职位都追赐给了张须陀,而配享先帝之庙的待遇,则等于把张须陀的抬到了开国元勋的地位,不由得武将们不心生感激。
“张老将军之长子应该叫元备吧,重木,他如今在何处?”杨广喘息了片刻,低声询问。
“启禀陛下,去年张老将军的妻子病故,元备回历城奔丧去未回,因而此番得以幸免于难!”独孤林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回答。
“虞卿,传旨封张元备为怀化将军、袭齐国公之爵。夺情,命其速回荥阳统领郡兵!”杨广毫不犹豫地命令。
“启奏陛下,东都对收拢郡兵之事已有安排!”黄门侍郎裴矩抢在虞世基回答之前,低声提醒。想是被来护儿打怕了,他小心翼翼地挪开一点与武将们之间的距离,以蚊蚋般的声音奏道:“东都发来老将军殉国消息的同时,已经下令虎贲将军裴仁基前往荥阳检校通守之职,并以御史萧怀静为监军。算时日,二人如今已经到荥阳了!”
“又是你裴家的人!”来护儿恨恨地瞪了裴矩一眼,怒叱。
黄门侍郎裴矩赶紧又向远躲了躲,看见来护儿没有暴起相攻之意,才低声辩解道:“兵凶战危,一旦再把张少将军折进去,我等心中何安?况且裴仁基也是领兵多年的宿将,谋略不再杨公义臣之下!”
“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裴虎贲!”来护儿冷笑着摇头。
“好了,你们不要争了!”杨广轻轻拍了拍病榻,命令。“检校又不是实职,争它作甚。让张少将军先为其父治丧吧。传朕的旨意,命令虎贲郎将刘长恭、光禄少卿房崱率领本部兵马,克日讨贼,若再怠误战机,则提头来见朕。命令归德将军王世充带领江淮劲卒北进,与刘长恭并力讨贼。命令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等各帅所部到荥阳,围攻瓦岗军!”他一口气,把瓦岗山附近能想到的兵马都提了个遍,发狠要以倾国之力将李密的头割下来。
“陛下,如此一来,恐怕江左兵力空虚!”来护儿听杨广这样疯狂地调兵遣将,顾不上再指责裴矩弄权误国,赶紧出言提醒。
眼下在江都附近的兵马有独孤林统领的御林军、宇文士及统领的雄武营以及王世充统领的江淮郡兵,三支兵马战斗力以雄武营为最,但其余两家联手,刚好可以牵制宇文家的力量。如果王世充领兵北上了,鼎足之势就会被打破,一旦宇文家图谋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缺了王世充这一路,怕李密又趁机逃脱了!”杨广犹豫了一下,明白来护儿是一番好心,疲惫地说道。
他需要通过一场大胜来重建自己的威望。裴矩和虞世基等人的确有报喜不报忧的过错,但杨广知道,如果自己因此责罚了这批文官,等于向全天下承认大隋朝政已经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况且‘把奏折分类,捡令人高兴的消息来送入皇宫’是他自己亲口给裴、虞二人下的旨,过错不能算在别人头上。所以,只有快速把李密这棵毒刺拔了,才说明他自己先前犯下的过错并不严重。拔了李密,天下其他反贼也会受到震慑……..
“陛下,臣举荐一个人,可以替代王世充和其余诸将,独力剿灭瓦岗贼!”裴矩的心胸难得宽广一回,居然肯主动附和来护儿的建议。弄权归弄权,他也不想江都附近的军力平衡被打破。在天下易主之前,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如他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裴卿请讲!”杨广用黯淡的眼神扫了裴矩一眼,没精打采地命令。
“陛下何不调冠军大将军南下。如果他到荥阳统领齐郡兵马,想必无人不服。以其人的勇武,瓦岗群贼指日可灭!”裴矩向前凑了凑,大声道。
“朕刚才就想过。但冠军大将军此时在河间与贼寇激战正酣!况且河北六郡初定,他一走,地方上恐怕又会生变。”杨广眼神明显一亮,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调李旭南下剿贼的确是个非常理想的选择。但李旭的权力已经非常大,如果再把荥阳等地交给他,则此子的辖地就跨了河南、河北两道,势力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一家豪门。而直接把李旭从六郡抚慰大使调为荥阳通守,则等于削了其手中的权。其人刚立新功却被无故削权,恐怕不会尽全力做事。
“陛下可命李将军平定河间乱匪后,以六郡抚慰大使,冠军大将军之职,检校河南道讨贼大使之权!”裴矩迅速猜测出杨广的真实想法,低声建议。
“到底是裴大人!”忧心国事的封德彝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检校两个字,既解决了姓李的官职安排,又应对了圣主的心思。除了裴矩,其他人还真想不出来!
这两个字,用得妙,真是一个妙!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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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心人的传播下,不到两天时间,宇文士及请给皇帝陛下治病的同一位御医诊治自己父亲的大不敬举动便传到了杨广耳朵里。令传播者大失所望的是,杨广得到这个消息后,非但没有震怒,反而在立刻召见了御医张良仲,询问宇文述的病情。
得知自己的肱股老臣已经时日无多,杨广不顾内臣的劝阻,挣扎着跳下病榻,命侍卫摆好车驾,直奔许国公宇文述府邸。没等他踏入宇文家的大门,士及已经带着阖家老小跪迎了出来。
“陛下如此宏恩,宇文氏一家没齿难忘!”身为临时家主的宇文士及拦住车驾,一边叩头,一边哽咽着叫道。
“你个逆子,宇文老将军病成了这般模样,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朕?!”杨广被内臣搀扶着走下马车,气急败坏地质问。
“陛下,陛下莫怪士及。阿爷,阿爷怕陛下担心,不准我等向外边透漏他的病情!”身穿奴仆服色的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跪在宇文士及身后,连连叩首,。
“唉,这个宇文老将军!难道他不说,朕心里就会好受么!”杨广再顾不得计较化及和智及两人的身份,顿了顿脚,叹息着道。“宇文老将军在哪里,速带我去见他!”
“谢陛下弘恩!阿爷一直说想再见陛下一面,但他如今已经下不了床。否则,一定会亲自出迎!”宇文士及抹了把泪,非常礼貌地回答。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朕扯这个!”杨广甩开搀扶着自己的两个内臣,伸手从地上扯起宇文士及,“你头前带路,不要耽搁。朕,朕亦想念宇文老将军得很!”说到情动处,他眼圈已经发红。
这番表现绝非做作。他和宇文述之间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二十余年前。当时身为晋王的杨广为了讨好先帝先后,在自己家中力行节俭。每餐菜不超过两味,贴身穿的衣服和脚上的鞋袜全是自己的妻子亲手所缝。宫中每有赏赐,他都拿出大半用来购买书籍,小半用来与文人相交,细算下来,真正花在晋王府的开销居然不到太子杨勇府的十分之一。
如此简朴的行为的确为他赢得了先帝的欣赏和贤德的美名。但私下里收买宫中眼线及与世家子弟交往的花费,杨广却从不节省。他得知杨素喜欢东汉蔡邕的字,居然一次花费了两万余贯铜钱从某江南豪门手中购得,作为寿礼私下送到杨素府上。为了讨好当时的宰相高颖,他派麾下心腹四处搜寻,耗费足足两年时间找到《孙膑兵法》的大部分,亲笔誊写了交到对方之手。其他与史万岁、贺若弼等军中武将交往的开销更是巨大,简直可以用钱如流水四个字来形容。这些支出当然无法从杨广的俸禄里挤,全凭着宇文述暗中经营一些产业和宇文家的倾力支持才能供给。为了凑足杨广结交文武百官的钱财,宇文述甚至不惜自毁前程,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大肆收授贿赂。
所以,杨广登基后,恨不得以江山与宇文述共享。十几年来,其他曾经有拥立大功的臣子或着被杀,或者失宠,唯独宇文述仕途从无风浪,无论东征战败也好,子孙盗卖军粮也罢,在别人头上抄家灭族的过错,在宇文述这里却变成了小事儿一桩!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见自家图谋得逞,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向家门,提前替杨广掀帘引路。作为家主的宇文士及远比哥哥弟弟稳重,再度带领阖家老幼谢了恩,才以驸马身份搀扶起杨广,翁婿二人相互宽慰着入内。
得知杨广来看自己,宇文述死灰颜色的脸上登时泛起了一丝潮红。“呜呜,噜噜,呃呃……”他努力挣扎,试图翻下床来给杨广叩头。却终究无法起身,直憋泣泗交流,口水顺着胡须拉出老长一条白线。
“宇文爱卿,宇文将军,伯通,你不要动了,朕不要你动!”杨广见此,赶紧快步冲上前,一把按住宇文述。因为走得太快,他感觉到一阵晕眩,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宇文述身畔。
“呃、呃、呃…….!”宇文述用仅能动的一支手臂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算是给杨广行了礼。
“阿爷想说,陛下对宇文家如此厚恩,来世他结草衔环也难报答!”擅长拍马屁的宇文智及扑在床榻边,对着杨广连连叩头。
“呃、呃、呃…….!”宇文述晃动着手臂,用无法并拢和屈伸的手指头指了指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又指了指杨广脚下,不断示意。化及和士及两兄弟听从父亲召唤,也走到智及身边,双双跪倒,口称:“宇文家受陛下如此大恩,定粉身碎骨相报。老父无法起床,我兄弟二人代父向陛下叩谢!”
看到几个儿子替自己完成了心愿,宇文述长出了一口气。他用僵直的五根手指点点自己,又颤抖着碰了碰杨广,然后将干枯的大手按在胸口,做了各君臣交心的示意。目光不再有焦急,反而露出几分欣慰之色。
“朕知道你心里有朕。朕知道你不会辜负朕!朕最近心情不佳,所以没顾得上出宫看你,伯通,你别失望。好好养病,待痊愈了,朕还等着你领军出征,替朕扫平天下恶贼!”杨广用衣袖抹了把泪,叫着宇文述的字安慰。
宇文述见杨广落泪,在病榻上用力摇头,“呃、呃、呃…….”他低声嚷嚷,试图安慰杨广不要难过,自己眼中却有豆大的泪珠成串向外滚。二人相交数十年,如今一个行将就木,另一个缠绵难起,这情形,要多令人伤心有多令人伤心。
跪在床边的宇文化及三兄弟早就哭成了泪人。“阿爷说他平生最遗憾之事就是没能替陛下扫平高句丽。后来成了一个半废人,纵使有心领兵,也不敢辱没大隋军威了!”宇文士及一边抹泪,一边禀告。
“朕知道,等宇文老将军病愈,朕立刻起倾国之兵,交给宇文老将军洗雪前耻!”杨广红着眼睛,大声保证。
“呃、呃、呃…….”宇文述听到了杨广的承诺,半边还能动的手足不停屈伸。他脸上表达不出任何情感,但眼中全是笑意。杨广知道是自己的承诺令好友开心,用力抹去了全部泪痕,微笑着说道,“伯通不要心急,朕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你还有什么心愿,今天一并说来,朕能做到的,决不推脱!”
闻此言,宇文述眼中的笑意更浓。他用僵直的手掌盖住自己的脸,然后闭上眼睛,以示此生已经无所遗憾。片刻后又把眼睛张开,恋恋不舍地看看杨广,又看看跪在床头的三个儿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朕知道,朕知道!”杨广不愧为宇文述的知交好友,立刻从眼神中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三个儿子中,宇文述最中意的是长子化及,并且一直作为家主来培养。但去年雁门之围中此子所犯过错实在太大,所以气头上的杨广才将他从宇文家继承人的位置上贬为一名家奴。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一年,杨广的气早就平了。不再觉得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面目可憎,对老友的临终心愿,当然也找不到不满足的道理。
听到杨广的话,宇文述眼中露出一片炙热,仿佛所有生命又回到体内一般,他的手臂突然变得灵活了许多,快速伸过去,指向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示意他二人向杨广拜谢。“呃、呃、呃…….”他一边挥动手臂,一边大声嚷嚷。身体扭来扭去,差一点便从床上滚落于地。
“你别动,别动!”杨广知道宇文述身上这种状态是回光返照,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对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喝道:“你们两个蠢材,朕今天看在伯通面子上且恕了你们的罪。宇文化及从明天起继续回朝效力,任右屯卫将军,朕给你一年时间,你必须替朕重新整训出一支精兵来。智及为将作少监,协助裴矩掌管江都辎重。至于你们宇文氏将来谁继承家业,还是按照伯通的心愿安排吧,朕不插手便是!”
“谢陛下隆恩!”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喜出望外,哭涕着叩头。鼻涕、眼泪和尘土裹在一起,弄得满脸肮脏。
“你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唉!”杨广叹息着摇头。仿佛二人就是自己的侄儿背,纵然有过,做叔叔的亦不忍苛责。
回过去,他再度看向宇文述。发现老朋友多年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目光已经僵直。
大业十二年秋十月,许国公宇文述卒。杨广为之守灵半日,并追赠其为大司徒、尚书令、十郡太守。赐班剑四十人,辒京车,前后部鼓吹。谥曰恭,令黄门侍郎裴矩祭以太牢,秘书监学士封德彝护丧事。
同月,鄱阳贼帅操师乞自称元兴王,建元始兴,攻陷豫章郡。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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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宇文家的实力不降反升,很多文臣武将都非常郁闷。可这事儿偏偏谁也阻止不了,杨广因为伤痛张须陀的和宇文述二人的死,几乎已经不问政务。眼下众文武想见皇帝陛下一面都难,更甭说当面向他谏言不应因私情而妄国法了。裴、虞两位参掌朝政倒也明白把江都的一半兵力放在宇文家之手不是什么妙局,可他们两个收宇文化及的贿赂收得手都软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给对方下蛆。况且当初宇文化及在雁门郡那一手玩得实在是干净漂亮,裴、虞等数家豪门都欠了宇文家的人情,大伙如今不能不还。
既然不能阻止宇文化及重掌兵权,为了朝廷和自家安危,裴矩和虞世基只好想方设法壮大其他兵马的实力。独孤林因为和权臣们政见不合,他所统领的御林军自然不在裴矩和虞世基的选择范围内。而下辖三万江淮劲卒的江都通守王世充却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一则此子以往的战绩颇佳,让裴、虞两人能找到壮大其麾下队伍的由头。二来此子甚会做人,一年四季对几个当朝重臣“尊敬”不断。给他些许好处,不愁他将来不投桃报李。
“依我之见,李将军那里咱们也要照看一二。他也是个知道感恩,从当年对待唐公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大力提拔了王世充后,参掌朝政虞世基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私下里跟裴矩、裴蕴几个商量。
“他的确知道感恩,就是不懂得变通,怕将来像独孤小子一样,处处跟咱们对着干!”参掌朝政裴矩想了想,犹豫着回应。最近一年多来,他对李旭的“好感”也是与时俱增。虽然依旧瞧不起对方的出身,但对河北六郡的出手却满意得很。唯独担心的是将来李旭的力量强大到超出自己的掌控的地步,那个年青人是个有名的犟种,一旦他认定某个死理儿,可是谁的面子都不肯给。
“不懂得变通有不懂变通的好处。不像某些人,连老爹的死都能拿来做花样!”御史大夫裴蕴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最近朝内一连串权力交替看得他齿冷,虽然裴蕴自问也是个勇敢果决的大丈夫,但和宇文家的人比起来,却显得比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还优柔寡断。大伙事后看得清楚,宇文士及请张良仲给其父诊治的举动,根本就是刻意而为之。当时皇帝陛下卧病在床,宇文士及如果直接入宫报告自己的父亲频危,肯定不能引发陛下的太多的同情心。所以其故意为僭越之事,通过朝臣的弹劾间接地把其父宇文述不久于人世的情况送到陛下的病榻前。而陛下心软念旧的特点也恰在宇文士及算计范围内,他到宇文府上探视,刚好看到宇文述临终前的凄凉景象。借此良机,为化及和智及两兄弟顺利复起,令宇文家族的实力非但没有因为宇文述的死而下降,而且陡然上升了好大一截!
这种冷静狠辣的角色为裴蕴平生为见。所以他和虞世基都报了同样的心思,希望通过扶植宇文家的一个敌人来减轻自己头上的威胁.
“依我之见还是等一等,待李将军替陛下荡平了瓦岗,咱们运作他入朝也有个更好的由头!”裴矩还是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和其他人商量。
“问题是李将军什么时候能收到陛下的圣旨和金刀!”虞世基笑了笑,感慨。侍卫统领宇文皛已经离开江都近一个月了,可有消息说他至今还在黄河南岸的荥阳一带徘徊。道路被秋汛所阻、河北南部流寇猖獗,身体不堪劳累,如是等等,一干借口花样百出。反正就是不肯将朝廷的任命及时送到李旭之手。
“道路不通畅,宇文将军也没办法!”裴矩用眼角挑了虞世基一下,苦笑着回答。
“裴大人还是费神催一下吧,兵部的事情归你管理。早日灭了瓦岗,咱们几个也省了一份心!”虞世基的笑容有些冷,说话的语气也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裴矩的心思有多玲珑,岂会听不出虞世基话外之意思。摇了摇头,冷笑连声:“虞大人是怀疑裴某故意给自家人创造机会了!呵呵,那虞大人何不尽一下职,派人彻底查一查到底谁在使坏,也省得裴某白担了这个虚名!”
“我只是提醒裴大一下而已。反正李仲坚赴任越晚,对谁越有好处,大伙都能看得清!”虞世基见自己的好心被对方完全当作了驴肝肺,耸耸肩膀,转身便走。
眼看着两位参掌朝政就要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生分了,御史大夫裴蕴赶紧上前拉住虞世基的胳膊,“虞兄不要急,我来写信催宇文将军还不成么?虞兄应该明白,那裴仁基虽然也姓裴,其家却在北方,与你我这些南渡遗族根本不能算做一路!”
虞世基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只得悻悻地转过身来,冷冷地回复“也好,有劳裴大人尽快修书,以免大伙耳根子都不清净!”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早日剿灭了瓦岗,圣驾也早日回东都去。这江都虽好,毕竟不如洛阳繁华!”御史大夫裴蕴连声不叠地答应。
凭心而论,他认为虞世基的提醒不无道理。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李旭只要回到荥阳,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接掌齐郡郡兵的指挥权。这支队伍是他和张须陀、秦叔宝等人一手训练出来的,用时如心使臂,没理由中间再假手他人。而侍卫统领宇文皛捧着圣旨和金刀迟迟不肯渡过黄河,给人的感觉便是裴家在陛下面前没有争到权,所以故意在执行过程中大做文章。总之圣旨在路上拖延的时间越长,裴矩越有机会控制齐郡子弟。待他将兵权抓牢了,李旭即便捧着两代帝王所用的金刀,也不好意思为了万余溃卒的归属跟一个名义上的下属扯破面皮。
但事实的情况却远非虞世基所臆测。据御史大夫裴蕴所知,如今河北南部,特别是靠近黄河北岸一带的确乱成了一团糟。李旭和杨义臣二人联手跟赵万海在河间府打得痛快,高士达、窦建德、王薄、杨公卿、格谦、高开道等贼发觉事态不妙,不得不在杨、李二人引兵南下前,抓紧一切机会发展壮大自己。而河北大使韦霁和清河郡丞杨善会两人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引领各郡青壮奋起迎战,与群贼杀得难解难分。如今河北南部一带官兵和盗匪的势力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侍卫统领宇文皛不过黄河还好说,过了黄河,那柄御赐金刀还说不定落在谁的手上。
跟虞世基这只懂得争权的佞贼描述不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危险,裴矩和裴蕴两个只好自己想办法替胆小鬼宇文皛解决困难。他二人各自写了几封信,一面敦请河南大使王辩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抽调几千兵马来,想办法护送宇文皛北上传旨。另一方面干脆派了几伙心腹将朝廷任李旭为河南讨捕大使并赐予金刀的消息分不同路线送往博陵。如此,即便路上大部分信使被盗贼截杀,也终归有人能抵达目的地。接到参掌朝政和御史大夫的亲笔信后,李旭如果想给张须陀报仇,自然会尽一切手段拿到圣旨。
两位裴大人计划得巧妙,却压根没料到眼下河北的形势比他们二人所知道的还乱上十倍不止。秋收后,赵万海被杨义臣采用步步为营的手段,硬生生从狐狸淀给撵了出来。此贼没地方藏身,只好顺着滹沱水南下,寇掠州县沿途以充补给。消息传到博陵后,刚刚治下六郡安定下来的李旭当然不肯让流寇窜到自己家门口为祸,干脆领兵杀出了博陵,在河间郡的博野县附近将赵万海部迎头堵住。。
李旭以王须拔和郭绚各领一部兵马为两翼,自领中军,与赵万海麾下十万流寇接战。刚刚投靠过来的王须拔和郭绚两个急于立功,打起仗来比汾阳军本部的将领还勇猛。在二人的带领下,士卒们从左右两翼向敌军展开了一波接一波的冲杀。赵万海所部都是些平素吃不饱饭的流民,哪里经受得住这种打击。战斗才开始了不到半个时辰,阵型便开始崩溃。张江、吕钦、周大牛等人借机率领骑兵在正面强行突破,直杀得流寇鬼哭狼嚎,溃不成军。
赵万海见自己不能依靠人多为胜,只好收拾残部且战且逃。李旭意在震慑群寇莫打自己治下六郡的主意,所以每战绝不留情。双方从博野县附近一直打回了高阳县,连战二十余场,流寇每战必败。就在此刻,杨义臣率领另一支官军也从背后杀了上来。赵万海无奈,只好带领仅剩的万余残部上了白马坡,企图利用那里的复杂山势逃过必死之劫。
李旭和杨义臣见了面,双方商量了一下,干脆把整个白马坡围了起来。一面勒令赵万海在十天之内下山投降,另一面派遣士卒,分头剿灭掉队的残匪,恢复被流寇破坏的地方秩序。
他二人怀了一战而安定河间的心思,因此在剿匪之事上合作得分外顺利。便吓得盘踞在渤海、平原等地的绿林豪杰们冷汗淋漓。光从麾下喽啰数量上看,张金称、王须拔、赵万海的实力都不算小,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三路豪杰都灰飞烟灭了,有道是唇亡齿寒,其他绿林豪杰怎肯再束手待毙。
几乎是与大隋朝廷不约而同,无数道目光落到了河间府。与大隋朝廷举动相异的是,杨广只向李旭手中送了一把金刀,高士达、王薄、杨公卿等人却纠结了近四十万大军分三路北上。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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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军的强大压力下,彼此之间互相看着从没顺过眼的河北群豪以最快速度组成了联盟。这简直是几代绿林豪杰做梦都想达成心愿,但如愿以偿的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高士达脸上却丝毫没有喜色。事实上,他最近非常郁闷,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可大敌当前,他又不得不维护着整个联盟表面上的团结,以免被官军有隙可乘。
高士达郁闷的原因不是由于河北大使韦霁和清河郡丞杨善会两人带领兵马捅了他的屁股。几年来,在河北道南部的清河、平原两郡,官军和义军之间的战斗从来就没消停过。双方主要将领是什么脾气,谁手底下多大本事,彼此之间都摸得通透。高士达北上前留在老巢看家的好弟兄窦建德完全应付得来,凭着对地形得熟悉,他甚至有绝对的把握让韦、杨二人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从最近两天喽啰们送来的消息上来看,窦建德也的确不负所托。他先派了小部分人伪装做老营兵马,带着官军围着高鸡泊兜***。然后以精兵跳出战场之外,在官军防守疏忽的间隙攻城掠地。把战火从清河、平原两地一直扩大到西边的汲郡和东边的渤海,害得整个黄河北岸的道路都被乱兵与流民卡断了,无论是官差还是百姓,都只能躲在南岸的渡口哭天跄地。
高士达郁闷的原因也不是由于赵万海的被杀。相反,他对赵万海部迅速覆灭的结局深感庆幸。假如赵大当家至今未死,作为河北道绿林名义上的总瓢把子,高士达就有责任倾力去救人。而赵万海部在援兵未赶到战场之前便全军覆没了,在作战方案选择上,高士达就从容得多。至少不再需要为了营救已经被打残了的赵老大部而赔进去成千上万的弟兄。
令高士达郁郁寡欢的是如今河北百姓对绿林豪杰们的态度。早在一年以前,无论是他高大当家麾下的义军,还是杨公卿所部的马贼,只要站在赤贫如洗的百姓之间高喊一声“跟老子去抢官库!”肯定能拉起数万不耗费任何军饷的流民。这些流民虽然体质很差,也没经过什么正式训练,但跟人拼命的勇气却从来不缺。几次大的战斗下来,通过自然淘汰便能去芜存精,变成一伙令官军闻风丧胆的精锐。所以各路英豪们从来没为兵源问题担心过,即便偶尔战败,只要能逃出官兵的追杀,不出两年便可卷土重来。
可现在,高士达整合了十几家豪杰的力量,才勉强凑满了二十万喽啰。虽然对外号称四十万,实际上真正能上阵跟官兵拼命者只有十万出头,剩下得都是老弱病残,只能担负起装声势的任务。各位前来会盟的寨主、堡主们都非常沮丧地抱怨,说现在人心似安,百姓们宁可饿着肚子地跑到姓李的狗官治下去垦荒,也不肯跟着大当家们吃香喝辣。
而姓李的狗官手里之所以有那么多无主的荒地供流民屯垦,却全是托了绿林好汉们的福。如果不是这几年好汉们恣意纵横,把城墙之外的坞堡、庄园都给攻破了,把那些地主老贼们杀了个人伢不留,姓李的手里到哪去找那么多无主荒田去?退一万步讲,即便姓李的能找到荒田出来,没有好汉们在外威胁着,城里的豪门大户又怎会那么容易服从他的管?
但姓李的狗官不会念绿林豪杰们的好处,分到土地的那些百姓们也不会念。相反,一年多来,官府的声誉随着姓李的所颁发的一道道政令迅速好转。而他高士达即便想学着李狗官的模式将高鸡泊附近的荒田分给百姓们屯垦,百姓们也不相信他的信誉!
这些被吓怕了的百姓宁可翻山越岭跑到赵郡、博陵、上谷去,千恩万谢地去领李狗官虚画出来的那张大饼,也不肯接受高大当家实实在在的馈赠。高士达的好兄弟窦建德花了无数力气,甚至不惜当众处死骚扰百姓的喽啰,向大伙表明他们是诚心诚意想带着大伙过正常日子,收到的效果却微乎其微。
在这样百姓们眼里,绿林好汉闹得再红火,也终究不过是匪。而李仲坚即便穷得成了叫花子,只要他头上的官帽在,就依然是人们眼中的救星。“李大人是个仁义的好官,从来不滥杀无辜!”“李大人是个清官,从不收受贿赂!”高士达无数次听见底下的喽啰兵们议论,虽然这些喽啰兵们明知姓李的是大伙的敌人,明知道双方很快就要在战场上一决生死。
未战之前已经先输了气势,这样的局面令高士达和王薄等人忧心忡忡。但如果没等见到对方战马踏起的烟尘便缩回老巢去,今后河北绿林就再也甭想团结起来。这一仗,绿林豪杰们想不想打都得打,并且至少要打成不胜不败,才能避免被人堵上门来逐个消灭的命运。
进入河间郡后,高士达带领三路大军先攻破了防守空虚的饶阳。然后抢在官军赶来之前又占领了滹沱河畔一个名字叫做芜蒌县的弹丸之地。芜蒌的县令和县丞在前年就被张金称给活剐了,由于地方小,治安差,所以两年来朝廷正式委派的官员一直不肯到任。几家仅存的大姓没有办法,只好公推了一个姓时的读书人出来暂时检校县令之职。听闻绿林好汉们打来,时县令不敢抵抗,乖乖地开门迎降。
首战兵不血刃的结果让联军士气大振,高士达、王薄、杨公卿、格谦等人皆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此番迎击官军无往不利。但在接下来的战术安排上,四位实力居首的大当家却起了冲突。杨公卿坚持三路兵马齐头并进,彼此相距二十里,以一个品字型彼此呼应。如果听闻哪一路人马与官军遭遇,其他两支立刻围上去,杀官军一个首尾不能相顾。如果官军消极避战,大伙便顺势打破河间郡城,杀一下官府的威风,然后扬长而走。
“河间郡城春忙后刚刚加高过,半个月之内很难拿下。而两支官军有了半个月的修整时间,足够恢复过元气来!”王薄对杨公卿的意见不敢苟同。他读过书,自诩见识高人一筹,只是运气实在有些差,前年出门遇到了张须陀,被人从河南一路追杀到河北,声望一下子颠峰降到了谷底。所以这次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高士达将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坐到了屁股底下,而他自己屈居次席。
“大伙看,这就是滹沱水,白马坡在这里!”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王薄指着上面无数曲曲弯弯的墨线卖弄,“这中间还有一条小溪,叫猪笼河,我刚才问过时县令,他说今年的秋汛刚刚过去,猪笼河与滹沱水的水位暴涨,人马不能泅渡,所以才导致赵大当家被人堵在东岸的白马坡,白白丢掉性命!”
在座几位当家的都看不懂舆图(注1),但从王薄吐沫星子飞溅的嚣张模样上,知道他在介绍河间郡的地形。滹沱水纵贯半个河北,所以大伙都清楚秋汛来临时,此河的凶暴模样。但猪笼河却是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谁也不知道王薄提起它来有什么用。
王薄见众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所以我建议!”他用力将舆图铺开,一根手指按住右上角,“趁官军不能马上渡河迎战的机会,留一路兵马在芜蒌县虚张声势,吸引杨、李两贼的注意力。其他两路向东西迂回,东路顺着永济渠北上,直扑鲁城,去偷袭杨义臣的老巢。西路”他的手指快速向左一抹,“顺着滹沱水小支流的木刀沟向西,去打博陵郡的隋昌。那是李贼苦心经营了一年的屯田处,他肯定舍不得咱们由着性子去抢!”
即便不喜欢王薄为人的大当家格谦,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出了一条妙计。抢一票就走是大伙所长,而王薄的计策,刚好将联军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至。隋昌城夹在木刀沟与滹沱河的另一条重要支流泒水的中间,县城周围全是能上水的好田。太平年间,周边百姓从来不为天气干旱而发愁。收姓李的狗官组织百姓在两水之间的沃土上耕作了一整年,而今年又是风调雨顺,只要打下隋昌来,里边新收的秋粮足够十万大军吃个饱。
至于永济渠东岸的鲁城,则是杨义臣囤积补给辎重的好地方。如今杨部主力也被秋汛挡在滹沱河西岸,只要动手的人速度足够迅捷,保证能赚个盆满钵圆。
“知世郎好大的手笔!”高士达见众人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大笑着夸赞。既然做了总瓢把子,就必须有总瓢把子的胸襟。因此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能介意被别人抢了风头,“但你刚才不说滹沱水不可渡么,既然要攻打隋昌城,我军如何飞过这道混水去?”
“就是,木刀沟在西岸,可咱们现在都在东岸啊!”众豪杰瞬间从美梦中惊醒,七嘴八舌地追问。
“猪笼河做什么用,你还没说?”
好像早料到了高士达等人的反应,王薄轻轻地笑了笑,露出满脸的淡定与从容,“从这儿!”他信手指了指已经被众人抛在了身后的饶阳县,“饶阳城西南十五里有一个碎石滩,滹沱水在此还没跟木刀、泒水交汇,水量只有主河道的一半。大伙用羊皮扎了筏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渡过去。过了河后向北一转便是木刀沟,沟上游最窄处不到三丈。随便砍倒两颗树,便可以架成一道木桥!”
他顿了顿,尽情享受众人眼里的叹服,“官军要想过滹沱水,先得过猪笼河。我们多派人手盯着,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人提供警迅!”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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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王薄把话说完,群雄中已经响起一连串欢呼。与负有不败之名的李将军正面对阵,大伙心里多少都有些畏惧。而知世郎王薄的计策无疑给大伙指明了一条代价最小,并且能将博陵军逼回老巢的捷径。那姓李的一直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收拢人心,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豪杰们将其苦心经营了一年多的屯田点挨个拔除。而一旦其麾下兵马回救博陵,豪杰们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给杨义臣一个下马威,让官军和地方百姓知道他们绝不是任人揉捏的鱼腩之辈!
“话是好说,关键是谁领兵去攻隋昌和鲁城,谁坐镇芜蒌诱敌?”高士达被群雄兴奋的议论声吵得两眼冒火,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大声询问。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把窦建德留在了老巢,如果窦建德在,凭此人的心机和手段,绝不会由着王薄嚣张。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保证自己的权威不受到更大的挑战。
“这高大当家倒也精明!”马贼头杨公卿心中暗道。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无论去偷袭鲁城,还是去攻打隋昌,收益肯定都大过坐镇芜蒌。况且前两个地方与官军现在所处方位距离甚远,而芜蒌县与白马坡的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五十余里,一旦官军冒死泅渡过滹沱水,诱敌者便成了与敌军硬撼。当真是赔本买卖,有出无进。
前来会盟的大小寨主都是这几年屡经风雨淘汰剩下的,哪个心里没有一本帐?杨公卿能看出来的端倪,他们也瞅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大伙居然冷了场,没有肯率先回答高士达的问话。
“主意既然是王某出的,这诱敌之事,也由王某带着麾下弟兄们扛吧。只希望各位当家的动作快一点儿,别让王某在此逗留太久。”知世郎王薄的目光从众豪杰脸上扫过,笑了笑,主动请缨,把诱敌的重担主一力担了。
“我是总瓢把子,这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自然是我来做。你领左路兵马去攻隋昌吧,不过所得米粮不能独吞,须拿出一半来分予大伙!”高士达见王薄说得豪气,自己反而觉得有些惭愧了,又拍了一下桌案,大声说道。
“总瓢把子侠肝义胆,我等佩服!”杨公卿唯恐这高士达这蠢货害得自己也没机会发财,立刻敲砖钉脚。“有您老人家居中坐镇,我等肯定后顾无忧。这杨义臣的老巢鲁城,就由我带着弟兄们来取。倘若得手,所有收益见者有份,杨某绝不独吞!”(ngzw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我去助杨兄弟一臂之力!”格谦跟王薄素来不和,见分兵三路的大局已经定下,也主动提出率领本部兵马去攻打鲁城。
“我去助知世郎!”孙宣雅唯恐所有好处被众人分光了,亦走上前,向高士达请战。
众豪杰你一言,我一语,几乎不待高士达做任何决定便分好了任务。十余家豪杰中,愿意与王薄去劫掠隋昌的占了一半,愿意跟格谦和杨公卿同去偷袭鲁城的也占了近四分之一。只有跟高士达地界唇齿相依的平原刘霸道讲义气,主动提出留下本部兵马与总瓢把子并肩诱敌。
高士达笑呵呵地按照大伙的要求将任务一一分派过。心中恨不得拔出刀来将王薄碎剐掉。“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王薄来做这个总瓢把子!让他也尝尝这种徒有虚名的滋味”他暗骂,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
众豪杰们做决策时缓慢,行事时却一个比一个干脆。当天夜里,左右两路大军便悄然出发。留在中军的高士达和刘霸道两部兵马在分派任务时吃了亏,少不得从周边百姓头上找回来。也提着刀箭连夜出去,把芜蒌周围方圆五十里内的大小村寨搜刮了个遍。个别村寨稍有怠慢,立刻挥刀屠之,再放一把大火烧成白地。
河间各地近年屡遭兵灾,所有高大建筑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因而火光在数十里外都清晰可见。如此一来,倒也起到了虚张声势的效果。河间、束城、平舒等处于滹沱水西侧的城市个个大门紧闭,郡守、县令们躲在高墙之后,战战兢兢地祈祷老天开眼,千万莫让流寇窜到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儿上。
“咱们的求救信送到了吧,也不知道杨公什么时候能渡河?”河间郡守杨韧中擦着头上的冷汗,跟麾下郡丞崔义甫商议。他期待着一个肯定的回答,虽然肩负守土之责的崔义甫脸色看起来比所有人都憔悴。
“还,还是紧闭四门,严防死守吧。待,待水势一小,杨公肯定会杀回来!”崔义甫也没主心骨,只能用宽心话给众人打气。“杨公和李将军不会坐视盗匪横行,他们两个联手,高,高贼肯定扛不住!”
“可这秋汛什么时候能退?”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那,我也不知道。得看,得看老天!”崔义甫的脸色愈发难看,结结巴巴地回答。
头顶上的老天偏偏不懂得人的心思,转眼便下起了连绵秋雨。虽然雨势看上去不大,却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没了。眼看着滹沱河的水面一日比一日高,河间郡的官员心里也一日比一日绝望。
“要不然,咱们也降了吧。听说高士达没有屠芜蒌城!”杨韧中受不了城内的压抑气氛,私下跟幕僚们商量。
“可万一杨公打回来,他可是对从贼者决不宽恕的!”崔义甫在这一点上见识比较长远,拿杨义臣以往对待被俘者的手段来劝谏。太仆卿杨义臣素来忌恶如仇,被他抓住的流寇无论是主是从,一律以斩首相待。如果有官员迫于兵势降贼,被他救出后也是一刀杀之,也不管对方背景多深,投降时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
“那,那就再,再等,再等等?”杨韧中苦着脸,把高士达和杨义臣两人的祖宗三代问候了个遍。好不容易混了个郡守当,招谁惹谁了,居然夹在了官军和流寇之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万般无奈之下,各地官员们只能苦盼滹沱河对岸的消息。而对岸的太仆卿杨义臣和冠军大将军李旭却如同突然被水冲走了般,音讯皆无。
长时间的等待不但令地方官员们心焦,“坐镇”芜蒌的高士达和刘霸道二人也是提心吊胆。几天下来,芜蒌和饶阳周围能抢的东西都被他们抢光了,日子越来越变得无所事事。而王薄和格谦等人自从分头出击之后,也很快没了音信。按日程计算,如今两路兵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可高士达这里既没听见行动得手的捷报,也没见到半点战利品被送回来。
“姓李的不会玩什么花样吧!我听说那家伙一直狡诈得很!”刘霸道有些沉不住气了,拉着高士达讨主意。
“不好说,李密对此子评价甚高。他昨天刚派来了一个信使,命令咱们务必将姓李的拖在河北!”高士达摇摇头,忧心忡忡地回答。
情况十分不对劲儿,多年刀头打滚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官军绝对不是被河水所阻。既然王薄能找到水浅的地方去偷袭博陵,官军也可能找到水浅的地方渡过来,抄大伙的后路。但无数斥候派了出去,却看不到任何敌军的动向。如果现在他便主动撤走,人前露了怯,将来河北道上手中这哨人马根本就没立足之地。
“他***,瓦岗军凭什么给咱下命令!”刘霸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到瓦岗军来信的事件上,怒气冲冲地问。
“人家不是刚刚击杀了张须陀么!”高士达对瓦岗信使嚣张的态度也非常不满,撇着嘴回答。
“那也是翟大当家的功劳?难道他丧家犬般的李密能大过老翟去?”刘霸道至今还记得杨玄感兵败后,李密四处找山寨求入伙的狼狈模样,冷笑着点评。
“瓦岗军刚刚推了李密为主,老翟把头把交椅让出去了!”高士达苦笑了几声,回答。
“他***,老翟疯了还是傻了?”
“人家瓦岗军的人说,李密姓李,该做天下!”高士达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看不懂河南道绿林总瓢把子翟让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如果换了他,干脆给李密一刀了事,哪有把自己辛苦创立的基业送人的道理。
“我呸!什么天命,扯淡!”刘霸道向地下啐了一口,对荒诞不经的民谣甚表怀疑,“如果真该姓李的当皇上,姓李的又不是他一家!咱们面对的,不也是个姓李的么?
话说完,二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双眼瞪圆,面面相觑!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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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们的战意不强,无论咱们先吃下哪一路,其他两路肯定会望风而逃!”李旭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通过一个多月来的接触,双方对彼此的脾气秉性都有所了解。在没见面之前,杨义臣本来还怀疑李旭有拥兵自重的野心,现在却觉得年青人只是想法比较独特,行事略嫌冒失而已。自己在同样的年龄段也是率性而为,很少计较后果。但在官场的时间久了,就慢慢接受了其中规则,不会再轻易去触那些谁碰上去都要头破血流的底线。
况且李旭在博陵等地采取的那些措施,的确也收到了稳定地方的成效。你说他借恢复科考和屯田的手段收买人心也好,排斥异己也罢,其治下六郡,却是目前河北最安宁的一块桃源。非但不再有大股流寇骚扰地方,并且很多其他郡县的流民还拖家带口向那里跑。如果河北各郡都能像李旭治下一样的话,杨义臣觉得自己就不用终日为了后路不保而担忧了。
在李旭眼里,杨义臣也是个值得相交的前辈。虽然对方的出身和阅历与他差异很大,并且看事情的观点也与自己每每相左。但难得的是老将军很有心胸,从不依仗年龄和背后的家族来压人。
两个人迄今为止唯一的分歧在对待俘虏的态度上。流寇落到杨义臣手里,下场通常只有一个。这使得剿灭赵万海的战斗拖延了很长时间,很多流寇见到杨义臣的兵马投入战场,宁可战死,也不愿放下武器成为俘虏。
李旭劝过杨义臣很多次,对方总是以佛驮也一手持经,一手持剑来回应。他不欣赏李旭的同情心泛滥,正如李旭不欣赏他的强硬。除此之外,两人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
正因为彼此之间相互信任,所以二人交流起来才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完全以武将的方式直来直去,不顾忌对方是否为偶尔的一言半语冒犯而耿耿于怀。
“李将军年龄不大,胃口倒是不小!”杨义臣觉得李旭的回答很对自己脾气,笑着评价。
“我希望一战至少打出两年平安来!当地百姓能过一段安稳日子,自然就不会轻易被流寇们协裹”李旭点点头,坦然承认自己想来一场大的决战。齐郡剿匪的经验告诉他,只有令流寇伤筋动骨,才能彻底断了他们对地方的窥探。仅仅击而走之,不会让流寇们得到教训。张须陀调任荥阳已经快两年了,至今齐郡周围还秩序井然,便是拜老将军当日的威名所赐。
“老夫也有此意。高士达这次敢找上门来,显然是被咱俩联手剿杀赵万海的事情逼急了。他来得正好,省了老夫再到平原找他。罗子延在蓟县不知道安得什么居心,早晚会对河北有所动作。咱们的时间不多,没功夫跟流寇们穷耗!”杨义臣站起身,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叹道。
对他而言,贼军无论是四十万还是二十万,其中差别不大。有五千人足以与之相持,有八千人足以破之。北方虎视眈眈的僭幽州大总管罗艺才是燃眉之急,其麾下的虎贲铁骑是当年大将军王杨爽留下来的精锐,虽然人数仅有五千,却从来没打过败仗。
但流寇们总是在背后擎肘扯脚的行为却非常令人头疼。杨义臣不认为罗艺与河北道群贼有勾结,但幽州军和河北贼双方配合得却一直非常默契。当年薛世雄迎战窦建德,罗艺立刻趁机夺了半个涿郡。他率领着大隋官军威逼幽州,赵万海、高士达等人又在身后闹个没完。等官军返身杀回河北来,高士达等人又闻风远飙了。
几年剿匪生涯中最令杨义臣头疼的是流寇们的逃命能力。高士达、格谦、王薄这些人都曾经是他的手下败将,每次他都能轻松地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但流寇们撒腿向高山大泽中一逃,他立刻就没了办法。几个月过后,恢复了元气的流寇们便会出现在另一个郡县,让他带兵堵截都来不及。
这次能把赵万海一举成擒,全赖于博陵军及时出击,迎头将赵贼堵在了半路上。杨义臣不在乎李旭率博陵军倾巢而出的行为中,有没有防备自己越界的目的。能顺利剿灭一伙贼人,稳定自己的后路,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此刻李旭的心目中,北方的威胁也远比南方来得大。根据当年在齐郡追随张须陀的经验,他不认为来势汹汹的高士达等人能掀起什么大风浪。王薄的兵分三路计策虽然看上去很完美,但流寇们的执行能力实在令人怀疑。与杨义臣一样,他也把盘踞在蓟县的虎贲铁骑当作了平生劲敌。僭幽州大总管罗艺横刀立马的形象几乎贯穿了他年少时的所有梦想,如今却要时刻准备着与当年的人生偶像一决生死,旭子不知道自己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即便将手头的四万多兵马全部练成雄武营那样的精锐,他依然没有把握自己能挡住南下的虎贲铁骑。那是他必须面对的一个槛儿,过不了这道槛儿,他永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将军。
“唉!”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老一少居然同声长叹。
“隋昌(鲁城)足够结实么?”目光相对,二人居然问到了完全类似的问题。
旭子笑了笑,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杨义臣毫不客气,向窗外指了指,低声说道:“老夫翻修鲁城,目标在北而不在南!”
“隋昌城今年农闲时刚刚加固过城墙。我麾下的屯田使在城外也修了很多堡寨。以流寇的攻坚能力,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城。但我觉得王薄比其他人更难对付……。”李旭略做沉吟,将博陵南部屯田点情况如实相告。
秋收已经结束了近一个月,以那些刚刚得到施展才华机会的士子们的热情,所有粮食肯定早就入了仓。王薄只要破不了隋昌城,基本上就什么都捞不到。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着任何名义来破坏自己的心血。包括博陵在内的五个半郡刚刚恢复安宁,任何疏忽造成的损失,都会把百姓们重建家园的信心再次破坏掉。
“你想先干了王薄?”杨义臣听出了李旭的言外之意,眉头皱了皱,追问。
“我想老将军和我联手将王薄堵在滹沱水东。他既然敢过河,咱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困住他。有一道河水挡着,高士达很难得到王薄兵败的消息!”李旭点点头,非常有条理地建议。
“然后咱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到饶阳,将高士达这王八蛋堵在芜蒌!”杨义臣眼神明显亮了一下,顺着李旭想表达的意思推测。
“然后咱们就瓮中捉鳖,生擒了这位总瓢把子!”李旭笑着说出下一步安排。“王薄和高士达一溃,杨公卿那路肯定得向回逃。咱们再迎头截上去,要么他去幽州招惹罗艺,要么乖乖地和咱们决战!”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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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薄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觉察。自从献了那条分兵之计后,他在联军中的威望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非但结伴同行的几个寨主一切都唯其马首是瞻,连以前从来不知道他名字的大小头目们望向他的角度也全是仰视。
“知世郎是个真懂兵略的,比高士达强得多!”在泒水和木刀沟之间纵横劫掠的流寇们交口称赞。虽然至今他们还没攻下隋昌城,但光收拾各屯田点百姓们匆忙撤走时丢下的家当,就已经令大小喽啰们眉开眼笑。黄梨木的胡桌、生铁打的锅鼎、边缘上嵌了铅的木镐头,还有那些陶土烧的坛、罐,竹篾编的筐、篮,只要能搬得动的,众喽啰决不舍得放手。偶尔有幸攻入一个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村落,喽啰们更是欢声雷动。为了几头猪、一匹驴或一床被褥,他们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大伙眼窝子浅,近年来,平原、清河等地被几家寨主反复梳理,民间连个蒺藜刺儿都没剩下。这隋昌城附近的百姓虽然也很穷,但相对于动荡的平原、清河二地,几乎每家都已经可以算得上少见的富户。他们逃命时丢弃的那些粗陋之物,已经是流寇们多年未见的精致。只是如此一来,大军的行动速度愈发迟缓。大当家王薄曾经亲自看到许多骑兵将劫掠来的家具放在牲口背上,自己牵着缰绳徒步前进。
在城外的收获越多,联军将士对城里的期望越深。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至今没受过战火焚烧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隋昌城是个大金矿。发财的欲望是如此之强烈,甚至烧得众寨主们看不见眼前那高达两丈七尺的城墙。
唯一令人感到有些遗憾的是,守城者的士气和攻城者一样高昂。对颠沛流离生活有过切肤之痛的隋昌百姓决不肯让自己一年起早贪黑从泥土中刨出来的收获物轻易地被流寇们抢走。他们几乎不用县尉动员,就成群结队地走上城墙与郡兵们一道作战。要么血战求生,要么眼睁睁地看着土匪进城,侮辱自己的老婆,抢走一家大小赖以过冬的食物,别无出路的情况下,是男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连续攻城数日没有结果后,与王薄手头实力相差无己的孙宣雅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建议大伙暂时放弃隋昌,转而攻击泒水对岸的新乐和义封,那两个县城距离隋昌都没多远,城周围也有很多去年才新开辟出来的屯田点儿。即便大伙依旧无法攻下城池,在城外也能抢到不少辎重。
“我隔着河看过新乐城,远不及隋昌城修得这般高大。那附近的屯田点儿不少,城里应该一样富庶!”对着一干想发财想红了眼的寨主们,孙宣雅低声说出自己的看法。“咱们这几天已经损了上千弟兄在隋昌城下,再继续攻城得不偿失!”
“不行!”没等众人考虑,王薄便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孙宣雅的建议,“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过泒水,那姓李的麾下骑兵居多,过了泒水,咱们和他之间就没了阻隔。一旦他领兵扑上来,大伙逃都来不及!”
“扑过来咱们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反正咱们这次北上为的就是跟他拼命的。是骡子是马遛遛才知道,我就不信姓李的长了三头六臂!”枣林寨大当家刘春生出道时间短,骨子里还多少带着些血性。他看不惯王薄这种畏手畏脚的做事风格,跳出来大声反驳。
“刘当家以为自己是匹千里驹喽?”王薄满脸冷笑,说出的话也咄咄逼人。“张金称大当家的结果你知道不?二十万的兵马,一个照面就全丢光了。到了现在还没缓过元气来!你枣林寨的兵马虽然多,还能比张当家当日强了去?不自量力!”
“那,那你还提议高大当家分兵?咱们兵多时尚打不过人家,分了岂不更危险?!”刘春生被王薄噎得脸色发紫,梗着脖子质问。
“嗤!上兵伐谋,你懂不懂?”王薄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撇着嘴回击。“咱们这路兵马,不单纯是为了打草谷。将博陵军调动过来才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调动别人的同时,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绝对不能过泒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刘春生无言以对,讪讪地退了回去。他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叫上兵伐谋。但从王薄的话里,他清楚地听出来对方根本没有和博陵军接触的勇气。其之所以不过泒水,是为了有充足的时间逃走,决不是什么调动敌人。
“据说姓李的非常护短!”有寨主在私下低声议论,“咱们来河间是为了救赵当家,如今赵当家已经死了…….”此人有点怕大伙这次与博陵军结怨太深,将来被对方找上门来报复
“就是,见好就收,别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嘀咕。
“再强攻两日,攻不下咱们就远路返回。告诉弟兄们,城破之后,东西他们随便拿,女人随便上。寨主们不抽头!”王薄见士气有些动摇,清了清嗓子,大声命令。
山贼有山贼的规矩,即便是只有百十人的小绺子,头领的地位都是绝对超然的。每有斩获,最好的财宝和最漂亮的女人要献给头领。其他人即便功劳再大,也没资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无异于给所有喽啰们喝了鹿茸汤,让他们看到了无数金银和美女,一个个兴奋得嗷嗷直叫。
“冲进去,女人随便上,东西随便拿!”喊着口号,流寇们对隋昌城展开了一轮又一轮强攻。(ngzw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不抽头,谁抢到算谁的”孙宣雅、刘春生等人亲自在队伍后督战,声嘶力竭。
无数喽啰抱着幻想从云梯上掉下来,无数喽啰抱着幻想再次爬上云梯。珠宝、铜钱、女人,就在城墙后,几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样遥远。
“里边人撑不住了,大伙再加把劲儿!”王薄操起故锤,亲自擂响战鼓。
“咕隆隆…….”连绵的鼓声犹如惊雷,从天际间遥遥滚过。知世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众中大开大阖,每一下都挥舞着委屈与不甘。
他是个饱读诗书的圣人门下子弟,本来不应该与这些土匪流寇为伍。如果不是因为朝廷征讨高句丽的话,他甚至可以到京师赶考,一举成名天下知。可该死的东征把一切打乱了,科举这个唯一留给寒门子弟的出头机会因为东征嘎然而停,与此同时,县里的帮闲亲手把一纸军书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场注定不会赢的战争。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无回还眼睁睁地向陷阱里跳。他造反了,带着数十个同样不愿送死的同乡上了长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为科考得中,而是因为一曲“无向辽东浪死歌!”
可以说,如今天下风云动荡的局面,皆是因他而起。而无数豪杰都已经扬名立万,作为始作俑者,他王薄却只能在别人麾下听令。这不公平!从大业七年开始,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该让他生在寒门,不该让他的名字出现在军书上,不该让他遇到张须陀,更不该让他败退到河北苟延残喘,江湖地位甚至连高士达这种粗人都不如。
他读过圣贤书,天生就该比人高出一头。他要抓紧一切机会,把自己该得到的东西全拿回来。(ngzw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咕隆隆…….”王薄越想越气愤,鼓声敲得慷慨激扬。他没打算跟李仲坚对决,对方是张须驮的嫡传弟子,与张须陀交过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厉害。他只想借着此番北上的机会重树自己的威望,借着高士达这个蠢人来吸引敌军,自己偷偷摸摸地攻入隋昌城,夺取城里刚刚入仓的粮食。
有了这批粮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东山再起。有了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他就可以让自己的声望重新达到昔日的颠峰,超越高士达、超越格谦,进而寻找机会超越翟让和李密。
至于负责诱敌的高士达会不会有危险,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虑范围之内。在他的计划中,只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马就立刻带着所有战利品快速退向饶阳,然后无论高士达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盐山一带重新开辟一块基业。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粮秣后,他王薄也会。李旭会训练喽啰为精兵,有了辎重后,他王薄一样能。
他不该是一个仓惶如丧家之犬的流寇头子。别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乱世已经来临,大隋已经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这天下可以姓杨、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咕隆隆…….”鼓声如雷,天地为之变色!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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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鼓点动地而来,不似王薄所击发出来的战鼓那般高亢,却胜在整齐错落。低低的,缓缓的,就像冬雪下流动的冰泉,又像浓雾背后慢慢透出的阳光。透过漫天的厮杀声,由远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几乎是在刹那间,让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为之一滞。
“谁在击鼓,哪个让他击的!”王薄停下鼓锤,厉声喝问。鼓声乃军乐也,非奉主将之令不可轻动。这路兵马中,他绝不准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绝非从自己阵中而来。麾下的这些寨主堡主们都是些粗痞,绝对没本事击出如此整齐,如此具有穿透力的军乐。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击者忘记了继续攀爬,城上的守军也忘记了继续向云梯上砸石块。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鼓声来源处望去,不约而同地瞪圆眼睛,张开无法闭拢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处,有团尘烟伴着鼓声而来。上半部呈暗黄色,遮天蔽日。下半部为淡黑色,整齐得就像一条涌动的水线。有几小股担任战场外围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顷刻间便被“洪流”吞没了,几乎连一朵浪花都没溅起。
“咕隆隆……。”鼓声依旧如阵阵春雷,贴着地面滚过。王薄的脸在一瞬间便成了铁青色,他不明白敌人到底是从何而来,自己布置在泒水岸边那么多斥候,为什么没一个能及时返回中军报告敌人临近的消息?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那条越涌越近的黑线已经露出冷冷的亮边儿,不是水,是三尺槊锋反射的寒光。
“向我聚拢,整队迎战!”王薄顾不得再考虑敌人的来源,从亲兵手中抓起令旗,用力摇动。不需要任何人下令,城墙附近的喽啰兵们丢下云梯,“果断”回撤。云梯上的攻城者失去保护,被守军连同脚下的梯子一道推翻在地。羽箭、石块、还有欢呼声一同从城头砸下来,砸得流寇们胆战心惊。他们不顾躺在城墙根呻吟挣扎的同伴,拔腿便逃。
不是每个人都跑向王薄指定的位置,除了他麾下的那两万长白军,其余各家山寨的喽啰兵们根本看不懂复杂的旗令。危机关头,他们只晓得跑向自家的弟兄。他们只认识自己山寨的大当家,他们本能地向自己的大当家寻求帮助。
而各位大当家在此时和他们麾下的喽啰兵们一样六神无主。官军居然不去打高士达所率领的主力,而是先攻打他们这些骚扰者?为什么?其中道理实在令人想不通。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更多的时间去想,官军推进的速度虽然不算快,节奏却非常稳定,刚才大伙还只能看见槊锋反射回来的寒光,转眼间却已经能看到暗黑色的槊杆。
长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战甲的骑兵擎着,踏着鼓点缓缓逼来。两里、里半、一里,就在此刻,终于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边,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向他报告:“大当家,敌袭,敌袭,从新乐来……”话未说完,含恨而逝。
唯一对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敌军渡河方位,新乐在泒水北岸,距离隋昌不到三十里。如果对方是今天渡河的话,能赶到隋昌城下的人数不会太多,并且全是骑兵。“靠在我的军阵侧面,别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扯着嗓子,王薄向已经准备撤离战场的几位小寨主大声劝告。“靠过来,靠过来,他们人不多!击退他们,只有击退他们咱才能平安撤离!”王薄麾下的几个心腹将领顺着大当家的意思叫嚷,声音里却没有半点自信。
“列――阵!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声呐喊之后,王薄立刻放弃了对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于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为谋,指望他们帮忙不如指望自己。
长白军中的盾牌手迎着敌军到来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阵前二十步竖起一道盾墙。用百姓家门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叠成木墙也参差不齐。王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再度下达作战指令,“长枪手,向前十步,盾牌后列拒马阵!”
大约三千多手持白蜡杆长矛的士兵跑到了盾墙后,两丈四尺多长的白蜡杆一端戳入地面,绑着利刃的另一端透过盾牌的间隙斜着探向前方,将盾墙变成一道坚实的刺猬大阵。
弓箭手跑到了长枪手身后,为数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后。然后是仅有一把单刀的轻甲步兵,手持短剑的督战队。还有千余骑兵,簌拥着王薄站立于方阵最后方。
敌军虽然来得都是骑兵,却并未打算偷袭。无论王薄这边如何动作,他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仿佛既没看到严阵以待的长白军,也没看到乱哄哄像没头苍蝇一般的其他流寇。这种有我无敌的态度令人感觉很难受,也非常之屈辱。几股规模不大的山贼们停止了观望,试探着在长白军的两翼组成方阵。孙宣雅、刘春生二人也各自带着本部喽啰接在了阵地的最边缘,试图寻找机会偷袭敌人的侧翼。
官军人数不多,随着烟尘的临近,众豪杰们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来人!”刘春生开始撇嘴。他曾经与前来剿匪的郡兵交过手,五千骑兵,顶多能击败两万左右的义军。今天在隋昌城下的义军有四万余,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对手。
“应该是李仲坚麾下的博陵军!”与刘春生这愣头青不同,敌人距离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惊。以前与他作战的郡兵,包括张须陀麾下的齐郡精锐身上也没有如此重的杀气。那是百战精锐才能露出的萧杀,自从大隋三十万府兵丧身辽东后,这股杀气已经多年不见,谁也没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泒水畔再现狰狞。
与杀气极不相称的是眼前这支队伍行动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沉静。你可以看到马蹄溅起的滚滚烟尘,你可以看到槊锋上越来越亮的寒光,你甚至可以慢慢看清楚士兵和战马身上黑色的铁甲。但你听不到士兵们理应发出来的喧嚣。他们都紧闭着嘴巴,胯下的战马也和背上的主人一样沉默。与马蹄击打地面的隆隆声、铁甲相撞的铿锵声相比,这种沉默更令人压抑。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人的心头,让人无法直腰,无法用力,甚至无法呼吸。
“嗷,嗷,哦――啊!”一些其他寨主麾下的喽啰并们受不了战场上越来越压抑的氛围,开始向远在三百步外的官军挑战。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骂着花样百出的脏话,甚至脱下裤子,向敌军露出脏兮兮的屁股。让大伙难堪的是,对方不像他们互相火并时那样,立刻进行报复。官军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推进速度,慢慢前行。没有人搭腔,鼓声的节奏也没有因为喽啰们的叫嚷声而做出丝毫改变。
“吹角,吹角!把他们的气势压下去!”王薄知道如果继续由着官军耀武扬威的话,自己今天必败无疑,立刻做出了最恰当的决定。“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猛然从军阵中响起,穿云裂帛。喽啰兵们身上的血液立刻变得炙热,仿佛有一把火在心中烧。敌人很强大,那又能怎样。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稀稀落落的羽箭从王薄的两翼射出,射向两百五十步以外的官军。这个距离很难射准,即便射中了目标,也无法穿透对方身上的铁甲。官军不理睬半空中的“蚊蚋”,继续向前推进,直到推进到两百步距离,才缓缓收住了脚步。
自始至终,他们没还一箭。个别人不幸流矢射中了,也带着白羽继续跨在马上。喽啰兵们又羞又怒,跳着脚大骂。官军却依旧不理不睬,从容不迫地将阵型拉展,横向的战马与战马之间隔开五步左右的距离。
“弩手,预备――-!”王薄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重甲骑兵抒展之后便会发动冲击,他麾下的弩手们必须在战马进入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范围内,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然后的远程打击便由弓箭手来进行,一百步到十步之间,男人心跳十次,好弓手可以放三箭。
对方的战马却没有立刻前进,随着一声号角,第一、第二、第三排所有骑兵同时做了两个动作,下拉面甲,将长槊在战马的脊背上放平。就在王薄被撩拨得火烧火燎的时候,连绵的鼓声突然一滞,然后如冰河开裂,峭壁倒崩,激扬的号角声猛然响了起来,穿透烟尘,撕裂乌云,从头顶扯下万道阳光。
万道阳光之下,那伙官军动了。重甲骑兵向正前方冲击,从重甲骑兵身后,又分出两队轻骑,每队两千人左右,旋风般卷向流寇的两翼。“弩手,拦射!”王薄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千余支弩箭飞出本阵,毫不章法地射向半空,偏离目标,跌落尘埃。
人马皆披铁甲,做势欲扑重骑兵居然只向前扑了丈许,便立刻刹住了脚步。他们的攻击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掩护那四千轻骑。那些轻骑兵才是真正的杀招,王薄意识到了,可他麾下的弩手已经把攻击力最强的弩箭射飞。“弓箭手,弓箭手漫射,拦住那些轻骑!”王薄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被大风扯破了的窗纱,看到羽箭如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却无一命中。
来不及了,只有轻甲护身的骑兵们斜插过百步距离仅需要六息。弓箭手徒劳地追着他们的身影攒射,羽箭却只能追着战马留下的烟尘飞。他们快速拉近与喽啰们之间距离,在对方没来得及逃走之前刺进仓猝组成,号令都无法统一的两翼。然后像两把镰刀一般割了进去,将大小喽啰们砍庄稼一样割倒。
“向中军靠拢,向中军靠拢。长白军,变阵,变圆阵!”王薄的喊声已经带上的哭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两翼那些家伙的战斗力,更没有人比他了解那些人崩溃后的危险性。如果那些家伙先前不留下来,长白军的侧面即便收到突然袭击,也很容易弥补起缺口。但万一那些盟友从侧面冲进他的本阵,无须官军再攻,光是乱跑乱撞的盟友,便可以将长白军冲垮。
老天总是不公平,王薄越担心什么,局势越朝哪个方向发展。冲入两翼的官军迅速回拉,在人群中切出一个暗红色的弧,丢下一地尸体和四散奔逃的喽啰兵,将身侧的其他喽啰兵像赶羊一样赶着,快速向中军挤压。
先前还向对方挑衅的大小喽啰们瞬间便失了方寸,他们羡慕那些被骑兵抛弃在阵外的同伙,却找不到逃离战场的机会。他们互相推搡着,期望同伴可以阻挡住恶鬼一样踩过来的战马,却被其他同伴推出来,送到官军的横刀下。
横刀只是一闪,便将一颗人头扫飞到半空中。血在半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曲面,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跌落,慢慢散开。将恐怖洒入每一双眼睛,告诉他们对手和自己的战斗力不在一个层面上,纵使抵抗也是徒劳。
骑兵们不做任何停顿,手中的横刀舞得如闪电般,刀刀收割着生命。他们不刻意去区分对手职位的高低,也没有收集死尸上人头的习惯。他们只是砍,砍,一刻不停地砍,无论挡在自己面前的是彪形大汉还是老弱病残。没有怜悯,毫不犹豫!
如汤泼雪,义军的两翼在数息之间便宣告溃散。自认为无所畏惧的刘春生不见了踪影,义薄云天的孙宣雅大当家也露水般消失。只留下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救助的喽啰兵们,按照官军事先预设好的方向,争先恐后地闯入长白军的本阵。
“拉住他们,拦住他们。放箭,放箭,无差别射杀!”王薄红了眼睛,大声命令。
此令下后,他永远不可能再收买到河北绿林的人心。
但不下此令,他知道自己连今天都活不过去。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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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面朝正前方的弓箭手们随着阵型的变化很快被挤压成弧形队列,他们手中的木弓不断开合,将数以万计的白羽向阵外射去。无需瞄准,无需分辩敌我,这种漫射的战术目的便是防止乱军冲击本阵,因此所有身处阵外者都可以被看在敌人。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三波羽箭过后,依然活着的溃卒们便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他们瞪大的双眼,无法接受数息之前的盟友已经变为仇敌的现实,但颤动的双腿凭着本能转变了方向。或是掉头冲向官军,或是转身溜向长白军本阵的侧后。
哀嚎声和叫骂声在瞬间沉寂后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天杀的王薄!”“不得好死啊,你们这些缺德家伙!”“大哥――”“兄弟――-”
战术虽然残忍,但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没头没脑乱窜的喽啰兵们成功地阻挡了轻骑兵们的推进脚步。他们的战马在人流中上下起伏,宛如一叶叶风暴中的寻找海岸的小舟。他们以横刀为桨,在人群中激起一重重红浪,但已经被恐慌迷失了心智的喽啰兵们太多了,被砍倒一层又逃过来一层。
因为没有人进行组织,失去逃命机会的溃卒并不懂得拼死一博。他们在横刀下翻滚挣扎,在战马前哀哭求乞。但在下一个瞬间,他们或被骑兵们砍翻,或者被来自长白军的乱箭射倒。
地狱般的惨景没赢得王薄的任何同情心。慈不掌兵,战场上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多年与官军作战得出来的经验告诉他,此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对方速度优势已失,没有速度的轻甲骑兵战斗力与普通步卒相差无己。“贴上去,长枪手贴上去!”王薄像疯子一样用力挥舞着战旗。他还没有败,他还有机会创造奇迹。
在仓猝中成型的圆阵猛地向外张开,就像一朵已经沉寂了数百年的昙花,一瞬间怒放。白蜡为杆,黑铁为锋的长矛向四下扩散,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挑飞,将人世间最浓烈的颜色洒在蓝色的天和黄色的大地之间。哪怕绽放的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但他们绽放了,挥洒了,无所遗憾,无怨无悔……。
手持单刀的轻甲步卒沿着长枪手开出的血路冲杀向前,推倒挡在自己面前的盟友,直扑官军轻骑。他们的训练程度与对方相差甚大,几乎一招之间便分出生死。但第一个倒下,第二个冲上去,第二个倒下,第三个和第四个毫不犹豫,直到把马背上的骑手累垮,直到把敌人从战马上扯下来,一同变为尸体一同混为尘埃。
博陵轻骑第一次遇到这样强悍的对手,一时间居然被逼得不断后退。“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张江和吕钦大声命令,约束着本部兵马放弃与敌方纠缠,到远方重新整队。但此刻战场上的形势太混乱了,官军包裹着喽啰,喽啰们包裹着官军,你挡了我的路,我绊了你的脚,根本不可能轻易分开。
“擂鼓,擂鼓催战!”王薄大声命令。战场上,喽啰们几乎是以三到四个换对方一条命,但按照这个比例互换下去,他的长白军完全可以拼垮对方。只要逃在战场外围的刘春生和孙宣雅等人反应过来,稍稍帮一点忙,今天的胜利将属于义军。
“咕噜噜………”疯狂的战鼓声从王薄的中军响起。伴着鼓点,圆阵扩张得更快,更急,如投石击开的水波,连绵,柔软,却很难阻挡。
“隆隆、隆隆、隆隆……。”官军中也有鼓声响了起来,短促、激越,先如猛兽扑击前的咆哮,进而像山洪突然决堤。闻此鼓声,正在指挥着长白军扩大战果的王薄突然像被蜜蜂蛰了一般楞了楞,然后仰面朝天,厉声大叫,“骑兵,出击,正前方,出击―――”
“出击,拦住他们。出击――”传令兵没有余暇再四处跑动,直接在军阵中以最大的力气狂喊。祸事来了,他们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在两次仓猝的变阵过程中,长白军的防御阵型已经松懈,而敌军的具装甲骑正在一旁虎视眈眈。
他们先前沉静如山岳,此刻却如浅龙出渊。迅捷,灵活,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杀向王薄的中军,试图一剑封喉。
无须王薄命令,反应过来的弓箭手、弩手一同转身,尽最大可能,将最多最密的羽箭射向西方天空。这才是敌军的真正杀招,先前的侧翼突破,趋溃卒冲阵,不过是敌军主将玩的一个花样。此人太狡猾了,简直比狐狸还奸诈,比毒蛇还阴狠。长白军大当家王薄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只可惜稍稍慢了半拍……。
半拍已经可以决定生死。
仓猝射来的羽箭根本无法给予人马皆披重铠的铁骑以重创。大部分羽箭错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标,极少几支命中,但力道却明显不足,被生皮和薄铁编就的甲叶轻轻松松地挡在了身体之外。即便受伤,具装甲骑也不敢主动放慢速度脚步。连人带马的重量已经超过千斤,一旦被身后的同伴撞上,结果肯定是彼此都尸骨无存。
“端槊――”李旭吼声穿透面甲,传进几个亲兵的耳朵。紧跟在他身边,唯一手中没有长兵器的周大牛举起号角,奋力猛吹,“嘟――嘟――呜呜呜呜呜呜”死亡之声喷涌而出。他兴奋得浑身战栗,没有被面甲掩盖的面孔被热血涨得通红。很多年了,他终于又找到了这种酣畅的感觉,令人如饮醇酒,只求一醉。
醉卧沙场是多少马背上谋求功名者的梦想。要么衣锦还乡,要么埋骨荒野,生命不是花,却如盛开的春花一样绚丽壮烈。生也罢,死也罢,梦也罢,醒也罢,这一瞬便是一生,这一生有此一瞬已足够精彩!
踏着角声,骑兵们将千余支长槊端成了三道横线。他们穿过利箭之幕,以坚定而沉稳的步伐向前推进。他们带起滚滚烟尘,向怒龙般扑进了王薄的中军。
仓猝转换目标的弓箭手们只来得及射出两矢,仓猝转身的长矛手们还来不及为矛尾找到支撑,仓猝迎战的长白军轻骑就像碰到了菜刀的豆腐般,四分五裂!只有一件薄甲护身的流寇轻骑被三尺槊锋毫不费力的刺穿,整个人从马鞍上被挑飞起来,于半空中洒下一股股热血。
没有惨叫声,没有呻吟声,甚至也听不见失去主人的战马所发出的哀鸣。所有声音在一瞬间被沉重的马蹄声和铠甲铿锵声吞没,天地间仿佛失去了颜色,只剩简单冰冷的黑与白。黑色的铁甲、白色的槊锋、黑色的身体、黑色的战马,还有暗黑色的血液水一般在灰白色的大地上汇流成河……
王薄从没见过如此犀利的攻击,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数息之间,他没有发布任何应对命令,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看着麾下的喽啰们前仆后继地倒于对方马蹄下。他像一个刚刚上战场的新丁,大腿小腿同时发抖。他像一个已经脱离了躯壳的灵魂,望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无喜无悲,无哀无乐。突然,他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嗓子眼发甜,一股滚烫咸腥的东西只冲脑门。“全扑上去,跟他们拼了!”他喷出一口血,喊得声嘶力竭,满脸是泪。
泪眼朦胧中,他看见自己积攒了近两年的班底冲向了战场正面那千余铁骑。没有队型,也没有次序,他们重重叠叠,就像扑向岩石的海浪。他们毫不犹豫,就像扑向野火的飞蛾。在抹干泪眼的同时,王薄几乎看见了袍泽们的魂魄,星星点点,就像夏末的萤火虫般盘旋着从战场上升起,升向天空中纯净的那片蓝,永远不再有饥饿,不再有恐惧。
王薄猛地加紧坐骑,直冲向前。他的弟兄们在被人肆意屠杀,他不能放弃这些同伴而独活。
挡于坐骑前的阻力却骤然加大,经历了短暂的奋勇之后,长白军的大小喽啰们马上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认清了自己和对手之间的差距。那些被钢铁包裹着的“猛兽”不是他们所能阻挡,虽然对方只有千余骑,但每一骑都足以当千。
千个一千即为百万,那是百万武装到牙齿的雄师,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想发点小财,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平头百姓。输给对方没什么丢脸的,承认战败以也算不上可耻,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所以,他们转身、弃械,当着自家主帅的面狼狈而逃。
“站住,站住,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儿!”王薄大声叫嚷,挥刀砍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溃兵。他不是不能接受战败,但无法忍受这样的惨败。对方总计只有五千余人,对方的人数不到己方参战人数的八分之一。就在数息之前,他分明还占据着战场的主动。可现在,他却毫无疑问地败了,从颠峰跌向低谷只用了把食指屈回再弹开的功夫。
有几个喽啰犹豫了一下,但很快被倒奔而回的同伴推走。“他们追过来了!”喽啰们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必须逃,被那些铁甲“猛兽”碰上便是死。即便被大当家事后怪罪,也好过被“猛兽”踏上,落得死无全尸。
“督战!督战!”王薄接连砍翻了几个无视其威严的溃兵后,祭起了最后的杀招。督战队完全由他的心腹组成,装备为整个军中最精。惨叫声立刻在人流中再次响起,身披红罗绵背裆的督战队在自己人中间大开杀戒。所有不肯立刻停下脚步的喽啰们都受到的同样的对待,被一刀刺穿,再一刀割去首级。
“啊!”溃卒们发出大声惨叫,转过头,互相推搡着远离向自己挥刀的屠夫。他们不小心挡住了疾驰而来的铁骑,被长槊刺穿,身体在槊杆上哭喊挣扎。他们瞪大惊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看着死亡洪流一点点向自己推进,既不敢迎战,也不敢再逃,胡乱挥舞着胳膊放声大哭。
为了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铁骑冲入敌阵之后,开始按预定的序列分散。他们以十几个人为一小队,在长白军的队伍中往来盘旋。每一支队伍都像一把刀,刀刀见血。王薄通过血腥手段组织起来的抵抗再一次被粉碎,长白军已经混乱的军阵很快被铁骑们分割成一块块放在砧板上的肉,随之都有被剁碎成馅的危险。
失去了来自中军的指点和监督,先前与轻骑们缠斗的喽啰们也纷纷放弃了自己的对手,转身加入逃兵行列。整个圆阵支离破碎,任孙吴重生也不可能将其粘合。摆脱了对手死缠滥打的轻骑兵在张江和吕钦等人的组织下快速整理队形。他们没有去为在敌人中军往来冲突的同伴锦上添花,而是绕了两个半弧型,围杀那些战场边缘的旁观者,不给他们恢复勇气和信心的机会。
长白军抵挡不住骑兵们如水泻地般的攻击,节节败退。已经杀红了眼的王薄带着亲兵和督战队不断组织起新的防线,每一次都无可奈何地看着防线像河滩上的沙堡一样崩溃掉。他的鼻孔、嘴角全在淌血,身上的铠甲和胯下的坐骑也被血染成了赤红色。那些血没有一滴是敌人的,全部来源于他自己和自家喽啰。曾经有一瞬间,他试图带着亲卫和督战队进行一次反冲锋,不为扭转战果,只为吐一口恶气。但这个过于“美好”的愿望很快被现实砸了个粉碎,官军只出动了两百骑兵,就冲散了他组织的反攻。如果不是亲兵奋力营救,王薄甚至无法保证自己能有机会看见明天的太阳。
“大当家,留得青山在!”一名心腹头目跑到王薄身边,大声劝告。他不是第一个向王薄谏言撤退的人,其他几个都被王薄当场砍杀了。但这次,王薄却犹豫了一下,将刀锋指向了不远处的铁骑。
“子房,你走吧,我留下来给大伙断后!”曾经豪情万丈的王大当家笑了笑,低声命令。
“大当家先走。大当家将来给大伙报仇!”仿佛能看穿王薄的心事,几个亲卫齐声苦劝。
“报仇?”王薄仿佛听见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般,裂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我不走,我要和你们一道死。咱们都跑不掉了,姓李的不是人,他不是人……”笑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呜咽,进而泣不成声。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只是命运的不公造成。今天,王薄才明白那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姓李的能力、才华都是他的百倍,遇到这种对手,他的后半生已经注定黯淡无光。
既生王,何生李。曾经野心勃勃的王薄此刻宁愿死,死在这样一个对手马前,胜过混混噩噩地渡过后半生。
“好,咱们一起死!”被称为子房的亲兵头目惨笑,拎着刀,站在了王薄身边。临近的数百喽啰看见王薄停下了坐骑,也狂笑着,快速向他靠拢。
他们都是当年一道逃避兵役的同乡,经历了数年的挣扎,如今终于可以走向结局。他们的路也许走歪了,但当年起兵的动机,却决没有错。
他们不是野草,不该被人割去添沟渠。他们曾经试图建立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国度,但最终除了制造灾难外,却一事无成。
大伙已经都倦了,像王薄一样疲惫。姓李的在博陵干得不错,如果他是上天派来那个结束乱世的人,大伙宁愿用生命为这一切做个见证。
“长白山下好儿郎。,纯着红罗绵背裆……。”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低声唱道。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亲兵和督战队低声而和。他们还记得当年那个知世郎王薄,那个为了大伙提刀,而不是踏着大伙肩膀谋求各人功业的王大当家。
听着这首自己亲自撰写,亲自谱曲的战歌,王薄的心头一片空明。他知道自己不该畏惧,也无所畏惧。这么多年,无数袍泽已经死了,自己马上就要跟他们去团聚。
忽然,他觉得自己脖颈一痛,整个人软倒在马鞍上。
“大当家,活着才能有机会!”被称为子房的亲兵头目趴在王薄耳边说了一句,然后拨转王薄的马头,一刀捅进了战马的屁股。
“大当家给我们报仇!”身穿红罗绵背裆的亲兵和督战喽啰们,跟在子房身后,一道扑向了具装铁骑。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天地间刹那仿佛响起了隐隐的歌,萦萦,绕绕。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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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动留下来断后的数百名长白军喽啰都存了必死之心,人数虽然远没有先前众,在局部战场焕发出来的战斗力却强悍异常。有伙列队穿插的铁骑刚刚扑到近前,便被喽啰们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
“以命换命!”被唤做子房的小头目大叫,率先扑向了最前方一匹战马。巨大的冲击力将其整个人都撞飞到了半空中,嘴巴、鼻孔、耳朵等处同时有热血喷溅。在落地那一瞬间,他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完成了什么使命般,含笑而逝。
“以命换命!”喽啰们疯狂叫嚷着,学着子房的模样前仆后继。人的身躯在高速驰来的战马前显得那样单薄,他们或被长槊挑开,或被战马踏翻,一瞬间,竟有五十几人当场阵亡。
“以命换命……”后继者悲嚎,继续扑向速度已经变慢的马蹄。又付出了十余条生命为代价后,终于有名喽啰靠近了马腹。他毫不犹豫地刺出了手中的刀,在战马肋下切出一条巨大的刀口。“唏溜溜!”倒霉的畜生发出一声悲鸣,四蹄软倒。沉重的马身压中了杀死那名如愿以偿的小喽啰,将其压得筋断骨折。
马背上的骑手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被惯性摔出了十几步远。铠甲与泥土的撞击声令人心里发虚。没等同伴前来救援,数名喽啰兵一拥而上,刀棍齐飞,居然隔着一层重甲将此人活活砸成了肉饼。
附近的求死者见样学样,争先恐后地冲向战马。剁马腿的剁马腿,扯马镫的扯马等,一时间,竟以八九倍的代价,将十名重骑兵硬生生换了个干净。
“提刀向前荡吆!”无向辽东浪死歌唱在河间人口中,竟然有了几分燕赵古韵的味道。杀红了眼的死士们拎着带血的刀,又挡在另一伙具装甲骑的必经之路上。重甲骑兵在人堆中撞出一条长长的血豁口,豁口尽处,失去速度的骑兵们却被十倍于己的死士围住,手忙脚乱。
“跟我上,踩死他们!”距离战团最近的王须拔气得两眼冒火,用力一磕着马镫,带领身边的百余名铁骑向长白军死士冲去。刚才被硬扯下战马那一伙具装甲骑都隶属于他的麾下,成为官军没多久的王须拔身上依旧带着大当家的骠悍,决不允许有弟兄就在自己眼前被敌人砍杀。
“诺!”跟在其身后的几名亲兵答应一声,便欲拉转战马。就在此时,一个冷静的声音适时地在王须拔等人耳边响了起来:“王将军,请保持队形,不得破坏攻击序列!”。
“老子…!”王须拔瞪圆了眼睛,把“愿意”两个字硬生生吞回肚内。“听方长史的,跟上,保持队形,继续踏阵!”他铁青着脸,将上一道乱命收回。然后抡槊为棍,将战马前几名躲避不及的长白军溃卒砸得血肉横飞。
打仗不是江湖肉搏,不可光逞一时血勇。完整的阵型和流畅的攻击次序能给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而毫无章法的硬拼和胶着,非但会降低本军的攻击效果,而且还容易给自家弟兄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在王须拔进入博陵军的头一个月,他几乎整日学的便是上述东西。为了让他们这些绿林出身的将领更迅速地融入,李旭还特地给每名校尉以上的将领配备了一名随军长史。那些有着长史头衔的幕僚都是春天时刚刚通过考试的书生,纸上谈起兵来头头是道。诸如《孙子兵法》、《太公韬略》、《司马法》之类的兵书个个倒背如流,每次都气得王须拔想要对他们拔刀。
但王须拔不敢不听从随军长史的建议。冠军大将军对属下宽厚,军规却定得非常严格。如果将领在战场上心智不清而隋军长史不提醒,事后长史要受到严惩。如果长史提醒后将领不肯听从,倘若影响了战斗结局,将领会被从重处罚,甚至被勒令退役回家。
给王须拔提谏言的是本部随军长史方延年,一个窝在民间多年,刚刚得到施展才华机会的“书呆子”。称对方为书呆子,是因为王须拔不服气此人动不动就拿军规和兵法来压人。实际上,王须拔对上头给自己委派下来的这位随军长史依赖得狠。正是这位书呆子长史,避免了他因为不识字而在人前丢丑,也正是这位书呆子长史,让他渐渐明白了正规兵马和流寇在作战方式上的巨大差别。
带着本部士卒,王须拔与前来拼命的长白军死士擦肩而过。那些求死者追不上战马,只能重新寻找拼命的目标。而具装甲骑们各自有各自的既定路线,居然再没有人肯停下来跟他们以命相博。
死士们迷茫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小队又一小队骑兵在自己面前跑过,于四散奔逃的袍泽中间趟开条条血路。他们身上不乏勇气,却找不到继续将勇气转变成战果的机会。就在这时,要命的号角又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如龙吟虎啸。紧接着,百余名完成既定作战任务的轻骑快速向拼命者眼前兜转,迅疾如风。
“冲上去,杀一个够本儿!”有人举刀高呼,带领着大伙去拦截轻骑兵。对战争的理解还停留在江湖博杀上的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官军的攻击方式又变了,先前是分成数十队分割义军的队列,如今却再度集结起来,重点照顾战场上个别不肯放弃的顽抗者。
转眼间,轻骑兵排成一条直线,快速从长白死士身边跑过。跑,毫不停留地跑。不与死士们做任何接触。一边跑,他们一边收起横刀,从马鞍后抽出角弓,将一支又一支羽箭射入人群。(ngzw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转载)
聚集成团的顽抗者立刻像被冰雹砸了的庄稼般倒了下去。没有盾牌护身,铠甲也不够厚实的他们没想到对方还有专门用来攻击密集阵型的战术,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之方,只能背靠着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袍泽一个个被射翻。而敌军的羽箭连绵不绝,一波紧跟着一波。几队轻骑过后,最后的顽抗者不甘心地栽倒于血泊之中。
已经穿透敌阵,再次带队从另一个角度穿插而回的王须拔将这一幕完全看在眼里,心中的震惊无以名状。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兜转回来,能有机会向方长史证明只有无所畏惧者才能击败无所畏惧者,却没想到在博陵军精确流畅的攻击面前,少数几个人的勇敢根本左右不了全局。
他忽然很庆幸自己在年初选择了投降而不是在山中硬撑,如果当时拒绝了招安的话,他明白自己的结局将躺在脚下那些长白军死士一样,悲壮归悲壮,除了悲壮之外什么也剩不下。
那是近四万人啊,其中不乏身经百战的老江湖。王须拔自问如果当年自己麾下的大燕军与这些人交手,顶多也是个不胜不败的平局。而五千博陵精骑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内便将这四万义军踏了个土崩瓦解。眼下战场上除了零星的几小撮人还在垂死挣扎外,居然再找不到一面还在直立的义军战旗!
他讪讪地看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侧的方延年,罩在面甲下的嘴巴动了动,想说句道歉的话,却实在拉不下脸来。方延年好像与王须拔心有灵犀,伸手推开面甲,给了王将军一个客气的微笑。
“注意身边!”王须拔长槊连刺,将一名从尸体堆上跃起来试图偷袭方延年的喽啰兵挑飞上半空。这个他终于找回了些面子,鼻孔中轻轻哼了几声,牛铃大眼笑成了一双月牙。
长白军最后的抵抗迅速被消解,所有喽啰都开始溃逃,把背送给博陵精骑,任凭对方刀砍槊挑。“呜-呜-呜呜……”来自李旭身边的角声再次命令将士们改变战术,听到命令的具装甲骑开始减速,在低级将领们的指挥下缓缓向中军靠拢。已经完成了射杀战场内抵抗者的轻骑兵们则将队伍迅速拉成了数条单纵长队,向牧羊人手中的长鞭一样,由远及近,将四散逃跑的喽啰兵们向铁骑的正前方驱赶。
见到大势不妙,一些聪明的喽啰兵立刻放下了武器,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轻骑兵们风一般便从他们身边跳过去,看都不看投降者一眼。一些吓破了胆子的家伙依旧撒腿向远处逃,骑兵们从背后冲过去,横刀借着马速斜斜地一抽,立刻在逃亡者背后抽开了条尺许长的口子!
血带着热气喷向半空,逃命者居然丝毫感觉不到痛。他们依旧向前跑动,速度一点点变慢,随着血液的流尽,身体一歪,软软地趴在了泥地中,永远也爬不起来。
“降者免死!”轻骑兵们持刀高呼,如苍狼逐鹿。
“降者免死!”具装甲骑们排成双列横阵,缓缓向前推移。如林长槊前,瑟瑟发抖的喽啰兵们一群接一群跪下,个个如待宰的羔羊。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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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的勇气丧失殆尽后,人的尊严也荡然无存。“饶命啊,军爷!”战败者们跪在同伴的血泊中叩头如倒蒜,鼻涕、眼泪混着血浆泥巴糊了满脸,看上去异常懦弱。
但从城中冲出来的郡兵和民壮却不肯相信眼前的假象,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羔羊们还露出尖利的牙齿。他们的刀头上染满守城将士的血,他们的嚎叫声令整座城市战栗。他们这些天来在所城外造的孽,亦有尚未熄灭余烬记录得清清楚楚。
隋昌附近数十个屯田点被毁,数以千计的房屋被拆,数以万计的无辜者被杀,这笔帐岂能轻易地抹去?泒水南岸的草屋都是流民们在屯田大使的组织下,一铲泥土一把汗搭建起来的。经历了多年的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看到些安宁的希望,而流寇们却将这些希望全毁了,这种罪行岂可饶恕?
无须动员,城门刚开,整个城市的壮年男丁都主动跑出来帮忙。他们七手八脚,用脏兮兮的绳索将投降者挨个绑起来,扎成长串。而那些没有力气帮忙的老弱则从战场中捡起棍棒、树枝,冲着俘虏们劈头盖脸的乱打!
“叫你抢我家牲口,叫你拆我家门板…….”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们边打边数落,“杀千刀的,你把我家的小猪吐出来!把我家的鸭子吐出来…….”
“丧尽天良的,连门板都偷,你们还叫不叫人活了。你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你活!”仇恨的火焰四处蔓延,百姓们越想越气,个个两眼通红。
“饶命啊,大爷!我也是被抓来的!”俘虏们又羞又怕,抱着脑袋哭喊求饶。百姓们却不肯轻易原谅这些破坏者,把一伙人打倒再地,又拎着棍子走向下一伙。专捡其中衣甲干净,身材越结实者下狠手。
衣甲越齐整肯定官越大,官越大造的孽越多,所以打他也不会冤枉。狼和羊转换就在一瞬之间,先前是流寇们肆意劫掠,如今有博陵军在背后撑腰,百姓们自然也不会轻易罢手。
听着四野里嘈杂的哭喊声,王须拔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那些喽啰们在隋昌城外做过的事情,当年他曾经毫不犹豫地做过。其时觉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如今换了一个角度去看,却霍然发现所谓天道,只是自己糊弄自己的借口而已。非但读书人对此嗤之以鼻,寻常百姓也压根儿不相信。他们需要的是安宁的生活,而不是有人凭着一己好恶去随便破坏。他们屈于淫威,可能当时对你必恭必敬,一旦你落魄,便会被其像对待落水疯狗一样痛打……
“杀千刀的,好好人不做偏偏当土匪!”
“造孽啊,谁祖上缺了大德…….”听着一句句痛骂声,王须拔感觉那些棍子统统打在自己身上,痛得刻骨铭心,羞得无地自容。“如果我不是当初决断得早……”他将槊杆紧紧地握住,十指关节渐渐发白,他感觉头顶的阳光亮得扎眼,周围的血腥味浓得几乎令自己喘不过气…….
“王将军,大帅命你带领本部骑兵留下帮助刘县令弹压俘虏,打扫战场。等咱们的步卒赶到后,再一同前往芜蒌汇合!”传令兵的声音在耳边猛然炸起,将王须拔的心思由梦魇拉回现实。
“唉!末将遵命!”王须拔伸手抹了把冷汗,慌慌张张地从对方手中接过令箭。按既定计划,骑兵们会在击溃敌人主力后,会尾随溃军进行追剿。杨义臣老将军带着其本部兵马正堵在滹沱水岸边,那里将是入侵者最后的归宿。
那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王须拔知道李旭是在照顾自己,揣好令箭后,向中军透过感激的一瞥。他看见大将军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槊,正微笑着向自己点头!
“末将遵命!”王须拔也将手中长槊举了起来,大声回应。平素李旭的话不多,但每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令人舒坦无比。
“大将军相信我,我已经不是土匪了,不是!”他欣慰地告诉自己。然后在方延年的协助下,率领本部三百铁骑脱离大队,在战场中央结阵备战。“把我家的小猪吐出来!把我家的鸭子吐出来!”周围叫骂声依旧,听在人耳朵里不再尴尬,反而平添了几分亲切。
“等安定下来,我也回涞水河边养几头猪。”一边警觉地监视者战败者的动静,王须拔一边幻想。作为对他这个级别的武将酬劳,博陵军在涞水边给王须拔分了一百二十亩水浇地。如今那些田地正由他的本家叔叔和几个雇佣佃户清理,明年开春后便可以播种。一百二十亩良田的产量,除了家里几口人嚼裹外,能剩下足够的余粮养些牲口。让整个日子都好起来,让家里的女人每天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容。
那个梦近在咫尺,无论谁想破坏,王须拔都要跟他拔刀。想着这些,他觉得有股暖流融融于心,眼前的秋光一下子变得分为绚丽。
直到太阳落山,郭绚和赵子铭二人才分兵率领着涿郡郡兵和博陵军步卒赶到了隋昌城外。得知冠军大将军已经带领骑兵去追亡逐北,几位将领拒绝了入城暂歇的邀请,决定连夜带领弟兄们赶过去,以便在攻打芜蒌的战斗中能充当主力。
“不能把战功都给骑兵们立了,咱们总跟在马屁股后面吃土!”涿郡通守郭绚迫不及待地提议,“与杨老将军汇合后,不算收拾孙大麻子浪费的功夫,大将军渡过滹沱水至少也需要一整天。咱们连夜追上去,刚好能利用上弟兄们留下的浮桥!”
“对,大将军对咱们仗义,咱们也不能给他丢了脸。追过滹沱水去,让杨义臣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军队才堪称精锐!”刚刚升职为归德将军的柳屹大声附和。他和吕钦等几个从雄武营投过来的军官在博陵军中一直颇受重用,心怀感激之余,总想能做一些事情来报答李旭的知遇之恩。
“既然附近逃散的流寇不多,也不必留下太多的弟兄恢复地方秩序!”绷着脸的军司马赵子铭想了想,也倾向于连夜赶往下一个战场,“命令伙夫晚上给弟兄们加一顿全肉餐,告诉大伙儿吃饱了肚子后抓紧时间赶路。如果能把高士达和刘霸道两个堵在饶阳和芜蒌之间,两年之内,肯定再没有盗匪敢入咱们六郡一步!”
“对,让他们知道一个怕!”其他将领也纷纷表示赞同。携百战之威的他们根本不认为世间还有其他兵马是博陵军的对手。“这群流寇声势不小,其实就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劣货,早拾掇完了早回家抱孩子,省得冬天来时还在外边跑!”
“可,可本县仅剩了一千乡勇,押在城外校场里的俘虏就有一万六千多!”半天没机会插言的隋昌县令王九德听闻众人立刻就要做出连夜拔营的决定,苍白着脸提醒。下午在博陵精骑刚刚离开,便有胆子稍大的俘虏企图煽动闹事!亏得王须拔当即立断,带领三百铁骑直接把带头者砍死了,才避免了另一场灾祸。
“难道放了他们,他们还不肯走么?”赵子铭的眉头耸了耸,两眼猛然放出一到寒光。博陵军对待流寇向来是俘虏了之后,稍做教训便勒令他们各自回家屯田。而博陵周边六郡的流寇事后也的确大部分都重新过上了安分守己的日子,便不再出头胡闹。很少有战败者像王九德说描述的这样,得到了宽恕后,居然不思感恩。
“各位将军可能有所不知,他们都是一群惯匪,和夏天时受招安的本地流民不一样!”县令王九德偷偷看了王须拔一眼,苦着脸汇报。“咱们本地的流民,都是被形势所迫才上的山。乡里乡亲,怎么着都念着感情!”他尽量选择词汇,以免碰触到王须拔的心头之痛。“但这伙人却是千里迢迢跑来打劫的,没捞到好处就让他们回家,他们自然心有不甘。你看看他们这些日子把隋昌糟蹋的,除了打地基的石头搬不走,其他能搬的东西一点儿渣都不肯剩!”
“是这么回事儿。城外的所有屯田点儿都给他们破坏了,春天大将军刚刚命县里出丁帮百姓盖的那些草房,被这帮缺德玩意儿一把火全烧了!”县尉杜大安是个因伤退役的老旅率,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说话直来直去。“咱们如果毫不追究就放人,下次他们肯定还会前来打劫。反正捞一票是一票,被抓了后投降便能平安回家!”
“就这么放了他们,县里的百姓也不答应!”几个主簿七嘴八舌。他们的庄子都在城外,虽然大部分物资及时撤回了城里,但家族的损失依然不小。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王须拔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青。他同情那些俘虏,但却无法否认县令和县尉指控的都是事实。当年他麾下的大燕军对民间搜刮得也非常狠,却远没到了连门板和窗框都要拆的地步。而战后从土匪营垒中收缴回来的物资中,锅、碗、瓢、盆居然占了一大半,土匪们的贪婪程度让他这个当过流寇的人都觉得汗颜。
“他们下午还试图再次作乱!亏了王将军在才没出事儿。如果几位将军执意要走,烦劳将这些流寇也押走!”县令王九德拱起手,对着几位主将团团作揖。“否则他们再闹起来,阖县老小都有灭门之祸!”
“那还不好办,咱们晚饭后将俘虏押到河边去!一刀一个,直接送回老家!”吕钦听得怒不可遏,手按刀柄,大声说道。
“对,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说不定下回他们还来!”郭绚大声响应。他原来便不主张一味地怀柔,今天见有人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杀人立威的建议,巴不得立刻就将其变为现实。
“得手便发财。战败了还能捞到回家路上吃的干粮。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咱们要是真把他们给放了,这群白眼狼不知道下次能招来多少同伙!”张凤城、周康等科举出身的主薄、参军们也纷纷建议。博陵六郡是他们的老家,为了避免家园再度遭受劫难,他们不介意对敌人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可大将军从未杀过俘虏!”王须拔看到大部分人都开始响应将俘虏全部斩杀的建议,着急地向军司马赵子铭求救。对方在博陵军中地位极高,他说一句话,抵得上吕钦等人说十几句。
“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令王须拔非常失望的是,向来对大将军的命令毫不违背的赵子铭今天也转了性,居然冷着脸,说出了一句令他似懂非懂,但心凉无比的话。
“大将军知道后,恐怕会震怒!”长史方延年明白赵子铭话中的含义,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
“大将军还不知道从洛阳传来的消息!”赵子铭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在渡过泒水前,已经近一个月没回博陵的他收到了郡守张公艺转来的急报。打开急报后,在场所有将领都惊得倒吸了口冷气。
这也是今晚诸将杀心大起的首要原因之一。素来对流寇仁慈的张须陀老将军在一个多月前阵亡了,其头颅被瓦岗军悬挂在山寨的旗杆上,官军至今还没能将其抢回。
如果大将军知道张老将军死于流寇之手,他会不会还给敌人怜悯?赵子铭不敢保证李旭怎么做,但他必须保证的是,即便大将军倾六郡精锐南下复仇,短时间内,也没人敢窥探他的老巢。
这是大伙共同的家园,无论谁来侵犯,都必须付出代价。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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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芜蒌城的强攻在第五天早晨开始。两路隋军在一个多月的并肩作战过程中已经习惯了彼此的作战风格,因此配合得相当默契。
最先发威的是府兵所携带的那些小型攻城弩。这些由木头和牛筋制成的杀人利器只有两百余斤重,仅以一匹驮马便能搬运。杨义臣麾下没有多少骑兵,但用来运输各种攻城器械的驮马却养了四千多匹。士卒们将攻城弩的部件从马背上卸下后,转眼之间便将其重新组装完整。随着杨义臣一声令下,数百支八尺多长的弩箭立刻在芜蒌城头砸起一串黄色的烟雾。
“啊―――”“啊―――”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守城的喽啰兵们像放纸鹞子般被弩杆带着从垛口后飞起来,在黎明的天空下洒出点点血珠。由于最近刚刚下过雨,所以天空被洗得很蓝。而那些红色的血珠被蓝色的天空映衬得更加清晰,几乎滴滴可见。
早晨的旷野很安静,清晨的微风将惨叫声送下城头,中间还隐约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紧接着,是凄厉绵长的号角,声声如歌。大队大队的弓箭手在大队大队的盾牌手保护下快步上前,趁着守军被强弩压得无头抬头的机会进入攻击位置。下一个瞬间,角声嘎然而止,潇潇风声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天空骤然一暗,然后又骤然一亮,数以万计的羽箭滑过数万条漂亮的弧,呼啸着飞上城头。
守军奋力反击,一边狼狈躲闪着从天而降的雕翎,一边寻找机会从垛口后射下冷箭。但他们的反抗在攻击者面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很少有隋军被流矢射中,偶尔有一两支羽箭偷袭得手,也被厚厚的铠甲所阻挡。杨义臣素有爱惜士卒之名,因此他麾下担任主攻的精锐通常都身穿重铠。而作为他的敌人,待遇就不那么美妙了。老将军素来讲究战时不留活路,战后不留俘虏。
流寇们的抵抗非常顽强。他们趁着隋军攻击的间隙,不断地顺着城中的马道冲上城头,推开尸体,填补战死者留下的缺口。而缺口很快又被强弩和羽箭再度砸开,更多得喽啰兵们奋不顾身地再度扑上,无止无休,循环往复。
战死者的血很快积满了城墙,顺着土坯的缝隙缓缓下淌。远远地看去,整面城墙都好像在流血。那些血在半途中被干燥的土坯吸收,颜色慢慢变暗,变黑。还没等旧的血液彻底凝干,新的血浆又快速淌下来,在浓重的黑色上面,再添一笔的殷红,狰狞耀眼。
“嘣、嘣、嘣”弩车的射击声简短有力,像重手在鼙鼓上敲出的节拍。“铮、铮、铮”弓弦的震颤声清脆细弱,如同春天里的鸟鸣,或新婚燕尔的窃窃私语。在鸟鸣、私语和鼙鼓声中,太阳慢慢升了起来,升了起来,升了起来,将万道的秋光照在每个人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上,无论这一刻他们是官军还是强盗,无论这一刻他们是死是生。
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满是皱纹,刻满生活的艰辛与愁苦的脸。这种脸在河北大地上很常见,城上城下都难逃其外。而今天,城上城下的黄色面孔们却在想方设法夺走对方的性命,仿佛彼此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仿佛彼此之间真的不共戴天。
“擂鼓!”看到身后的太阳已经足够高,杨义臣大声下令。昨夜跟李旭协商后,他选择了芜蒌城东侧作为第一突破口,而李旭则负责带领博陵军围住其他三面城墙,并在流寇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东边城墙上时,把握另一个破城机会。
对攻城者而言,有选择的攻击,可以将全部力量集中在一处。对于守城者来说,他们不但要对付来自城下的威胁,而且要躲避正射入眼睛中的日光。
“轰、轰、轰!”鼓声如雷,震得芜蒌城单薄的城墙瑟瑟土落。伴着铺天盖地战鼓声,十余辆装有木制轮子的攻城梯缓缓从隋军本阵推出。在盾牌手的保护下,两千多名衣衫褴褛的民壮喊着号子,将攻城梯慢慢向城墙靠拢。
守军的注意力瞬间被高大的攻城梯所吸引,敌我数量悬殊,如果让这些庞然大物靠近城墙,后果将不堪设想。无须高士达命令,他们立刻将手中弓箭指向了推车者。锐利的箭矢撕破单衣,撕破肌肉,贴着骨头缝隙刺入内脏,推动攻城梯的民壮们一个接一个跌倒,杨义臣又一挥大手,更多的民壮冲到了攻城梯后,接替战死者的位置,用肩膀和手臂推动车轮缓缓前行。
见到弓箭拦截无法奏效,城头上的喽啰兵们祭出新的杀招,他们冒着头顶上的箭雨,,十几个人一组拖动草绳,将守城用的床弩用肩膀拉生生拉开。长达丈许的巨弩呼啸着从城头上扑下,砸飞护送攻城车的盾牌手,砸进人群,将躲避不及的民壮一个挨一个穿透,牢牢钉在地面上。
“啊―――!”受伤者没有立即断气,在硬木做的箭杆上徒劳地挣扎,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幸存的民壮们楞了一下,转身欲逃,却被护送攻城车的兵卒用刀背给抽了回来,
“擂鼓催战!”杨义臣根本无视民壮的生死,冷笑着命令。这些推攻城车的民壮都是他在行军途中捉来的,很难说里边藏没藏着流寇。牺牲一些就牺牲一些,免得日后此辈再和其他强盗勾结。(ngzw买断作品,请勿转载)
“轰、轰、轰!”单调的鼓声再度响起,如同惊涛拍岸。在钢刀的逼迫下,侥幸未被床弩射中的民壮们哭喊着聚集在攻城梯前后,肩扛手拉,继续向死亡地带前行,步步带血。城墙下的小型攻城弩则快速调整方向,集中力量向城墙上床弩飞来的位置一通攒射。
双方平时训练的差距立刻显现了出来,城头上的床子弩无论射程和威力都远远高于府兵所用的攻城弩,但几轮发射后却没有一支能直接命中攻城梯。而杨义臣麾下的弩手们只用了两轮攒射,便将城头上的几架床弩变成了哑巴。惊惶失措的喽啰兵们趁着城下射击的间隙冲到了已经变成刺猬的床弩前,七手八脚抬走同伴的尸体。七手八脚将扎入城墙的弩箭拔出,将床弩尽量恢复原状。但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利器却再也射不出弩箭来了,完全变成了一个个无用的木架子。
“完蛋了!”亲眼目睹了床弩被对方用乱箭射废的高士达心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冷汗从额头上淋漓而下。直到昨天中午,他才从几个冒死来报信的溃卒口中得知前去隋昌劫掠的那路兵马已经溃败的消息。据送信者说,王薄生死不明,刘春生在滹沱河边被杨义臣堵住,斩杀于阵前。孙宣雅见势不妙,率领残部投降。如果他最后落到李旭手中,有可能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如果当初接受他投降的是杨义臣,其结局已经可想而知。
得知东路兵马全军尽墨的消息后,高士达本应该立刻撤走。但麾下谋士时德方却建议他和刘霸道二人分兵把守芜蒌和饶阳。“二城近在咫尺,如月伴星。敌军攻芜蒌,则饶阳出兵击之;敌军攻饶阳,则芜蒌出兵击之,令其首尾不能相顾。日久,敌军必疲,我军趁机夺路而走,其定无力追杀。如果一矢不发便弃两城,敌军气焰必涨,我军士气必衰。一旦他尾随东海公追入平原,公凭何而自保?”
时德方的话听起来甚有道理,东海公高士达和平原公刘霸道二人也觉得连敌军的角鼓声都没听见便撒腿逃走,实在有些太缀自家威风。二人犹豫再三,反复商量,终于在傍晚分了兵。谁料刘霸道才离开芜蒌,便被疾驰而来的博陵精骑堵了个正着。
据侥幸逃回来的弟兄汇报,刘霸道和他麾下的两万多弟兄连半个时辰没能坚持住,便被博陵精骑彻底击垮。刘霸道本人被李旭一箭封喉,当场射杀。其他麾下大小喽啰也战死了一多半,仅有不到三千人逃离了战场。
而击溃了刘霸道的博陵精骑只有区区五千人,并且是一支赶了几整天路的疲惫之师。拥有如此恐怖战斗力的家伙还是人么,高士达不敢想。但比刘霸道阵亡更令他恐惧的是另一个经由溃卒之口传来的消息,博陵军不再宽恕俘虏了。在隋昌城外被俘的喽啰兵们全部被杀。原属于刘霸道麾下那些被俘喽啰也一个没能保全。
战又战不过,投降也要被杀。走投无路的高士达心中涌起了一股激愤。“退下城墙,放他们过来!”他抹去头上冷汗,大声命令,仿佛刹那间看透了生死。
“大当家,官兵不会放过咱们!”几个小头目擦了把脸上的血,悲愤的地喊道。芜蒌城失守是早晚的事,从昨天晚上官军开始围城时他们就清楚。但同样是死,战死在城头上总比跪在地上等人砍脑袋痛快得多,至少活着时有个人样。
“放他们上城墙,咱们拼命也拼得聪明些!”高士达惨然一笑,大声道。“他们人上来,便不能再射箭。咱们面对面抡刀子,生死各凭本事!”
“诺!”喽啰们学着官军的样子向高士达抱拳,然后哈哈大笑。
“下去,下去!”高士达笑得满脸是泪,如同一个醉了酒的疯子。绝望的喽啰们跟在他身后狂笑着离开城墙,站在马道上等待最后时刻来临。
他们不是草,不甘任人践踏,任人宰割。他们活得很卑微,却可以死得与肉食者一样高贵。
日影一点一点地推移,城上城下,每个人都等得心焦。忽然间,城头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攻城梯底座在距离城墙五尺处停了下来,带着倒钩的梯顶重重地拍在了泥砖垒就的城墙上。
“杀!”杨义臣利落地将手中长槊向前一指,大声命令。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定远将军邓有见带领三百余步卒,快速冲到一架攻城梯下。几名勇士将短刀向口中一衔,踩着横木蜂拥而上。脚下这些庞然大物的底座是随军携带的,但梯子的两臂和中间脚蹬却是昨夜砍伐芜蒌周围的野树所造,十分光滑。因此众人攀爬的速度并不算快,并且间或有人滑落。好在城头上的喽啰兵已经丧失了抵抗的勇气,根本不敢探出头来反击。
“杀,只杀不俘!”游击将军侯桥看到邓有见所部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也不甘屈居人后,顺着另一辆攻城梯奋力向上攀登。其他几辆攻城车上很快也爬满了士卒,“杀,杀,杀!”大隋将士呐喊助威,目送着几名身手最矫健的勇士跳进城垛口。
忽然,众人的喊声停滞了一下。他们看见了城墙上突然闪现的寒光。两柄长杆大刀横扫而来,直奔邓有见的腰腹。定远将军邓有见发觉事态不妙,大叫一声,跳起三尺多高,堪堪将刀刃贴着靴子底避过,另一杆投矛从半空中呼啸而至,正中他的肩膀。
“啊!”定远将军邓有见发出一声惨叫,从半空中直接跌下城头。云梯下几名手持麻布片的兵卒赶紧冲过去救援。邓有见的身体被麻布挡了挡,落势尽去。他于布面上打了半个滚,手捂肩头长矛,软软地瘫倒了墙根儿底下。
其他杀上城头的官军也发觉自己上当,大惊。先前无声无息的城墙上突然冒出了数百名喽啰兵,他们或持长刀,或挥棍棒,没头没脑的一通乱砸。攻上城头的士卒寡不敌众,被杀得手忙脚乱,而底下负责掩护的弓箭手却因为敌我混在一起无法瞄准,挽着弓半天不能放出一箭。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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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的战斗立刻陷入了胶着状态。府兵身上的铠甲虽然厚,却抵挡不了情急拼命的流寇。情知必死的土匪们用刀、棍棒、甚至双手为兵器,宁可挨上致命一击,也要与对手拼个同归于尽。不时有双方士卒互相搂抱着从城头落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游击将军侯桥只比邓远见多支持了一盏茶时间便被逼下了城头,他的运气稍好,在摔下来时用腿搭住了云梯边缘,整个人顺着光滑的木杆迅速下溜,虽然大腿上的护甲和皮肉都被磨了个稀烂,却终是没有性命之忧。其他跟在两位将军身后登城的士卒们可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只要扯着麻布的救援者稍微照顾不及,被人推下城墙的他们便难免一死。而留在城头上,对手那股不要命的阴狠又令他们肝胆俱裂。
有人试图退回攻城梯上,去路却被新杀上来的同伴挡住。土匪们一击得手,立刻呐喊着从各个方位向攻城梯围拢。为了避免被对方弓箭手当作靶子,他们与官军贴得极近。这更加重了战斗的惨烈程度。有时双方几乎是同时把兵器插入了对手的身体,然后彼此对视着,直到生命的终结。而双方的袍泽们立刻将阵亡者的尸体推开,把手中刀剑砍向素不相识的敌人,不死不休。
一名校尉跳上城墙,还没等他站稳身体,有把五尺多长的拍刀便横扫了过来。倒霉的校尉闪避不及,被拍刀正砍中软肋。血“噗”地一声溅起老高,校尉惊讶地看见自己飞起来,然后惨叫一声,整个上半身从城头落下。偷袭得手的土匪头目哈哈大笑,高举着拍刀呼喝邀战。城下的弓箭手迅速把握住机会,下一个瞬间,小头目身上插满了羽箭,晃了晃,却不肯倒下,凭着临终最后前最后一口气将刀柄墩入了泥砖中,用刀杆支撑住自己身体。
“将他们推下去!”高士达在城墙上大喊。此刻他身上已经见血,脸上的神态却愈发疯狂。跟在他身边的喽啰兵们与大当家一样凶悍,刀舞得如车轮一样,挡者披靡。一座攻城梯前的府兵顷刻间便被砍杀殆尽,几名喽啰兵用肩膀扛住梯子顶,用力前推。下面配有木质底座的攻城梯却很难被推倒。喽啰兵们被憋得面红耳赤,不屈不挠,数支冷箭射至,将他们全部变成了刺猬。
“放滚木!”不知道哪个人大声提醒。转眼间,几十根巨大的滚木便被喽啰兵们抬起,顺着攻城梯推下。正蜂拥上爬的官兵躲闪不及,一个接一个被滚木从攻城梯上扫落,脑浆崩裂,筋断骨折。
杀人的技巧根本不用人教,土匪们很快便无师自通了守城器械的用途。大块大块的擂石,尾部拴着铁链的钉拍错落而下,每一波都会带走数条生命。趁着官兵手忙脚乱的时候,有人向攻城梯底部投下了火把。木制的支撑上立刻冒起滚滚浓烟,遮断了弓箭手们的视线,也遮断了城下士兵继续向上攀爬的通道。
“擂鼓,擂鼓!”杨义臣被对手的强悍气得暴跳如雷,不停地命令亲兵擂鼓催战。昨夜从俘虏口中得知,与高士达一道被困在城里的土匪人数不足三万。所以他才决定将这伙贼人全部围歼。谁料高士达垂死反咬一口,倒给他麾下的府兵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损失。
“大帅,请博陵军提前发起攻击吧!”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侯桥一瘸一拐地跑到杨义臣面前,低声建议。
“咱们再攻一次!”杨义臣摇摇头,板着脸回应。“这几天的仗主要都是博陵军打的,咱们不能第一次打主攻,便被人小瞧了!”
“大帅是不是怕李将军那边有闪失!”侯桥知道杨义臣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非常理解地猜度他的真实想法。
“知道你还问?”杨义臣双眉一竖,把侯桥接下来想说的话瞪回了肚子内。

由麾下府兵来担任主攻也是杨义臣自己的主张,从博陵军近几日的表现上,老将军看出来李旭情绪不稳,所以不想让年青人因为一时疏忽而受到其他伤害。
在杨义臣看来,残忍好杀也好,心怀慈悲也罢,都是为将者的一种手段。只有凭借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手段,他们才会建立自己的赫赫威名,进而使得敌人不战先乱。而突然由仁慈转为残暴,则属于手段之外。这意味着为将者已经乱了方寸,很容易被对手找到可乘之机。(ngzw买断作品,请勿盗贴。您的订阅是我创造的动力)
老将军理解李旭的反应。如果换了自己处在李旭同样的位置,他认为自己也会方寸大乱。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张须陀无异于李旭传道恩师,解惑诤友。无论是谁突然听到恩师和诤友遇难的噩耗,心中也会掀起惊天波澜。
但杨义臣无法安慰李旭,也不想以长者身份给李旭更多指点。每个人在成长道路上都需要经历一些难以迈过去的坎儿,别人帮不了他。只有他们自己想明白了,从混乱和沉沦中抬起头,才能走向更高的台阶。
“隆――隆――隆”激越的鼓声重新唤起了府兵将士的勇气,通过新的一轮弓箭攒射,他们再次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将攻城车进行了简单维护后,杨义臣麾下爱将周宇带领千余勇士,重新对芜蒌展开了强攻。
这回他吸取同僚的经验,非常谨慎地控制着进攻的节奏,每当士卒们向上攀爬几级,便用号角声通知大伙停下来,然后命令弓箭手再次对攻城梯两侧进行“清理”。如是折腾了十几遍,直到确信墙垛后没有埋伏了,才猛然下令,命已经爬到大半的士卒们一拥而上。
百余名士卒先后跳上城墙,迅速结成小阵,护住身后的攻城梯。这是府兵们的常规战术,只要将背后的通道守住半柱香时间,陆续杀上城头的弟兄便会占据整段城墙。当杀上城头的弟兄人数足够在城墙上组织起进攻阵列时,今天的战斗便写就了结局。
府兵们的高兴只维持了三息时间,很快,他们便惊讶听到了头顶上的瑟瑟风声。退至马道和敌楼中的土匪们手挽步弓,将成排的羽箭向进攻者射来。平坦的城头上无遮挡可找,第一轮齐射,便将登上城头的府兵们射翻了大半。紧跟着,马道上和敌楼中的流寇们排成两小队,一队在外竖起大块大块的门板,一队在内被门板掩护着冲向攻城梯。
进攻的节奏再次被打乱,跳上城头的士兵们很快陷入了重重包围。在人数处于劣势,又事先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他们被逼得节节后退。凭借着后续袍泽的冒死支援,才勉强能占住攻城梯前巴掌大的地方。
而那巴掌大的地方很快变城了黑白无常手中的勾魂索。不断有新的府兵弟兄跳上来,不断有先一步蹬城者的魂魄被勾走。宣威将军周宇看得两眼冒火,亲自带领几个侍卫参加了进攻。凭借过人的身手,他将脚下的立足之地扩大到可以站立六名弟兄。但个人的勇武能做到的也只是如此,其余几座攻城梯前的战斗转眼结束。冲上城头的府兵或被当场格杀,或被硬推下城墙,无一幸免。
抢回了战场主动的土匪们损着迭出,他们用大锅盛着开水,迎着攻城梯所处位置当头泼下。被堵在攻城梯上的府兵或被开水活活烫死,或者失足跌落。尸体一个挨着一个,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来人,来人!”周宇大声命令。号召麾下士卒顺着唯一连接城上城下的通道向自己身边汇集。士卒们见自家将领形同疯虎,也舍生忘死地博杀。土匪们则从两侧包抄过来,以长矛拍刀乱捅乱砍。
这段城墙立刻变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城下的勇士不断向上填补空缺,试图保住这仅存的战果。城上的土匪们则誓死堵住这唯一的缺口,决不肯让官军再将战果扩大。
一名喽啰兵呐喊着扑上前,被周宇用刀面直接带偏重心,然后一脚从城墙内侧踢飞出去。喽啰兵惨叫着跌落,沉闷的肉体碰地声令所有人脸色煞白。但那些脸色煞白的土匪却丝毫不肯转身逃命,呐喊声一声比一声绝望,眼神中却带着绝决。两名喽啰兵先后中刀倒下,周宇脸上也溅上了自家亲卫的血。有名亲兵用胸口替他挡了一刀,然后抱紧对手,一同从城墙内侧滚落。
“来人!”周宇大叫,一刀扫落对手半个脑袋。然后大步上前,用包裹着铁皮的战靴直接踢在一名喽啰兵的小腹处。那名喽啰兵的身体立刻弓成了虾米,血顺着鼻孔、嘴巴、耳朵同时向外淌。
就在此刻,原来倒在城墙上的某具尸体突然动了动,张开双手保住了周宇的另一条腿。“去死!”悍将周宇挥刀下扫,将敌人的手臂齐肘砍断。他快速直起腰,刀刃横挥,试图将趁机靠近自己的人逼退。却惊诧地看到,几名喽啰兵合力抱着一根尺许粗的木桩子,直接向自己撞过来。
“砰!”宣威将军周宇匆忙中竖起兵器,挡在身前。然后看见自己的百炼钢刀弯成了鱼钩,然后看见脚下的城墙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头顶上的阳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暖得人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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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又折了大将周宇,杨义臣更是怒不可遏,将令旗向侯桥手里一塞,便欲亲领死士登城。游击将军侯桥怎肯让主帅亲自冒险,慌得一把抱住老将军的腰,大声乞求道:“让末将再去攻一回,如若还是不成,大帅点兵为我报仇便是!”
“你已经受了伤,怎可再战。老夫去试试,不信高士达长了三头六臂!”杨义臣用力挣脱侯桥的手臂,铁青着脸回应。
二人正争执不下时,刚刚裹好了伤口的定远将军邓有见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惨白着脸建议,“大帅,贼人气焰正盛,我军如果一味强攻,纵便破了城,伤亡也甚惨重。想这芜蒌弹丸之地也未必存得许多粮,高士达等贼又向来是走到哪吃到哪的。大帅不如先饿上他们一饿,反正四下里都是官军,他终归无路可逃!”
“邓将军的话甚有道理。如此疲敝小城,十日之内粮草必尽。倒时候贼人饿得都提不起刀来,看他们还拿什么与弟兄们死拼!”没等杨义臣说话,侯桥抢先附和。
“你们两个懂什么?咱们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在此穷耗!”杨义臣瞪了二人一眼,大声道,“咱们在芜蒌拖得久了,格谦和杨公卿二贼肯定开溜。这些人都是河北群贼的头子,只有将这些人一战全歼了,整个河北的平定才指日可待!倘若溜回一个去,转眼就会又带起一大群!”
“杀了高士达,还有窦建德。斩了格谦,还有高开道。贼人那么多,怎可能一战杀绝了……”侯桥不敢跟主帅硬顶,低下头,小声嘀咕。
见两名心腹将领战意不高,杨义臣把语气放缓了些,叹息解释:“天下已经乱了两三年了,咱们这些做武将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继续乱下去是不是?能早一日平定了河北,咱们便能早一日南下。眼见着各地反贼已经成了气候,朝廷却束手无策。一旦这山河易主,你我难道心里不愧疚么?”
侯、邓二人听杨义臣提起武将的职责,顿时无言以对。沉吟半晌,低声回应:“大帅说得是,早一天平定了河北,咱们就能早一点去救东都。您尽管在这里督战,我和侯将军再带人冲杀一回,即便战死城头,也绝不会再后退半步!”
“你们两个还是不要去了!”跟属下将领争执了这么长时间,杨义臣的心态也慢慢恢复了冷静。“老夫本想着给咱们这支兵马买个人情,将来和博陵军彼此之间也更好相处。哎!谁料贼人这么难啃!有见,你先下去疗伤。子通,你拿老夫的名帖去见李将军,请他准备在巳时对西城进行强攻。老夫再这边用弓箭跟高士达耗上一耗,先压压他的气焰,然后配合博陵军给他来个声东击西!”
“诺!”邓有见和侯桥知道老将军不会亲自去登城了,赶紧答应。与博陵军并肩作战了这么久,他二人都相信对方的战斗力。至于送不送得成对方人情,反正两家兵马眼下都在河北,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当下,邓有见被亲兵扶走。侯桥取了杨义臣的名帖,径自去芜蒌城西侧求见李旭。一路上看到博陵军营垒森严,巡逻的士卒脸上都隐隐透着暴戾之气,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帅说是姓李的乃博陵军之魂,看来此言着实没错。他一个人起了杀心,居然让数万兵马都变得这般嗜血!也难怪城里土匪如此强悍,城破后他们落到杨老将军之手,自是难逃一劫。倘若落到博陵军之手,恐怕只挨一刀还算走运!”
想到区区数日之内来博陵军的变化,他心中又觉得张须陀战死的音信来得着实不是时候。“那朝廷信使也是窝囊,各地兵戈四起,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不敢过黄河,你当官差的难道胆子也如此小么?即便你怕被人中途劫杀,借流民之口早点儿把消息传过来又费多大力气,何必耽误了这多功夫!”
他不想自家兵马和博陵军这一个多月来转战数百里,根本就是居无定所,地方官员即便听到些市井谣传,也不敢轻易将其汇报到军中,以免影响两位主将的指挥;只是一味怪信使胆小,不该先取道河东,然后才千里迢迢地绕到河北来。“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在仗打得最关键时刻把张老将军战死的消息送来了,害得姓李的一下子就失了方寸。姓李的失了方寸不打紧,偏偏杨老将军又要照顾他,害得本来该两家干的活全让一家兵马干了,枉死了那么多弟兄!”
想到宣威将军周宇的冤死,又想起杨义臣刚才所说过的要早日领兵南下的话,不觉怨气更重,“该死的瓦岗贼。大伙两厢交战,你设计将张须陀杀便杀了,无论阴谋也好,阳谋也罢,那都是一种本事。又何苦那老将军的人头当炫耀!结了这个仇,恐怕不但姓李的要领兵去报复,哪支大隋官军今后与瓦岗贼遇上了,估计也要杀个不死不休……”
芜蒌城方圆不过六、七里,侯桥一边走,一边抱怨,转眼便到了城西。正于中军帐外当值的周大牛与侯桥曾经有过书面之交,见到他前来,惊诧地问道:“你们不正在城东打得凶么,侯将军怎么有闲暇到我们这里?”
“嗨,休提。那高士达就像个急了眼的兔子,咬人咬得厉害!”侯桥叹了口气,悻然道。“冠军大将军在里面么?我家大帅有事情想拜托他!”
“小声些!”周大牛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肃静的手势。“我家将军昨晚一夜未合眼,今早议完事,刚刚趴在桌案上休息。事情非常急么,能不能稍等一半个时辰?”
“恐怕是耽误不得!”侯桥此刻有求于人,所以尽力把声音放低,“是两家合力攻城的事儿!冠军大将军还在为张老前辈的事情难过?哎!老前辈如果看到大将军为他难过到如此地步,酒泉之下也该心满意足了!”
“老前辈乃大将军的恩师!”周大牛也叹了口气,摇着头回应。“还有张将军、吴督尉、韩郎将,都是张老前辈一手带出来的。大伙这些天日日吵着要南下找瓦岗军拼命,从早吵到晚,唉,这几天,将军大人累得紧呢!”
“待攻下此城,定将那些贼人全砍了,以祭老将军在天之灵!”侯桥顺口敷衍,“反正他们都是强盗,河南河北一个样。周兄能否行个方便……”
他二人自以为说话声音低,中军帐内早有人听见。“谁在外边,大牛,请他进来吧!”根本没有入睡的李旭揉了把脸,强打着精神命令。
“是杨帅帐下游击侯桥奉命前来传话!”听到李旭声音,侯桥赶紧回应。周大牛气得冲他连翻了数个白眼,却无可奈何,只好掀开帐帘将他请了进去。
“大将军好生憔悴!”乍一看到李旭的模样,侯桥心中不由得心中一紧,暗道。比起数日前与他并肩作战那个李旭,眼前的李大将军仿佛刚刚生过了一场急病般,脸色青黄,整个人瘦得连眼窝都深陷了下去。曾经明澈的目光也变得黯淡,隐隐还带着数抹擦不掉的哀愁与迷茫。
“攻城遇到了些麻烦么?高士达走投无路,定然会死撑到底!”不待侯桥开口,李旭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本来我这里已经准备动手的,但城门都被高贼用沙包堵死了。城里的内应请大伙再等一时半刻,好让他能找到一个稳妥的办法!不过既然侯将军已经来了,杨帅希望我怎么配合,尽管说于我知道便是!”
“不敢,其实我是向李将军求援来了!”侯桥听对方问得直接,脸上不禁有些发烫,“芜蒌城是弹丸之地,本不该再烦劳贵军出手。但今天我军攻城非常不顺利……”说着说着,他便将头垂了下去,眼睛只敢看着自己的靴子尖。
对付一伙穷途末路的蟊贼,却付出了两员偏将受伤,一名大将战死的代价。自从追随杨义臣以来,侯桥从没见过自家兵马受到如此挫折。偏偏还有博陵军最近的战绩在旁边对比着,更令人感觉面上无光。
“贼军有城墙可持,咱们偶尔受些挫折也不足为怪!”李旭知道侯桥是觉得失了颜面,笑着宽慰,“当年高句丽人的辽东城也不甚大,却防御得法,结果本朝数十万大军也无可奈何。”
“所以,我家杨帅想请李将军从巳时起在西侧展开强攻。我军已经把贼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城东了!”侯桥听李旭的话里没有嘲弄之意,赶紧顺势说出自己的目的。
李旭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回应。他并没有直接答应对方的请求。博陵军平素训练侧重于野战,很少演练攻城战术。贸然出击,未必能比杨义臣麾下的府兵取得的战果大。但城里的内应显然指望不上,这种塞死四门,死守不出的办法高句丽人在辽东用过,他自己当年在黎阳也用过,对付远道而来的敌军最是有效。
“待破了此城,咱们拿城里的流寇血祭张老将军在天之灵!”见李旭不太愿意出手,侯桥试探着寻找双方的共同目标。
“嗯!”李旭又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依旧颓废。侯桥的提议并不能让他感到振奋。数日来,死在博陵军将士盛怒之下的盗匪接近三万。但杀戮并没有给大伙带来任何好心情。相反,每当手上又沾上一些俘虏的血,李旭就觉得更心烦气燥。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草原上,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胡人。当年苏啜附离拿敌对部落长老的血肉祭天,如今他非但杀死了被俘的土匪头目,连那些小喽啰也没放过,残暴程度已经超过了苏啜部的牧人远甚。
无论杀人时有多少理由,无论杀人时能听到多少欢呼,都不能掩盖那浓郁的血腥气。可不让远近的绿林豪杰知道个“怕”字,李旭又唯恐今后自己不在博陵时,难免有其他流寇前来趁火打劫。如果不流干土匪们的血,他又自觉无法告慰高挂于瓦岗寨上原属于张须陀老将军的那颗永不瞑目的头颅。
“大将军莫非有难处么?”见李旭半晌沉吟不语,侯桥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将声音抬高了几分,质问。
“我在想,如果咱们围而不攻,里边的人能支撑几天!”李旭将心思从遥远的瓦岗山收回来,疲倦地笑了笑,半眯着眼睛回应。
他实在太累了。连续数日来,每当他一闭上眼睛,必然会看到张须陀的身影。老将军教导他如何用兵,如何服众,如何对付地方上好名气的文官,如何应对气焰熏天的朝廷权贵。如何在谣言四起时,毫不犹豫地宣布对他的信任。如何将萁儿认做义女,在全军将士面前为他二人主婚…….。可以说,没有老将军当初的教导的帮助,就没有他的今日。而就在他即将有所回报之时,老将军却被人用计谋斩杀了。
定计者,毫无疑问又是他的好兄弟,曾经一道出生入死的徐茂功。
到底该怎样做才算对得起张老将军,到底怎样做才是老将军最希望的复仇方式。最近这几日,旭子感到自己眼前仿佛有一团浓雾,四处都看不清楚,四处都没有去向。
“我家大帅说过,他希望尽快解决此地战斗!”侯桥看到李旭精神委靡,心中满脸有了些恼怒,将说话声音更高。“我家大帅说,做武将有做武将的职责。他需要尽快结束河北战乱,也好南下去扫平瓦岗!”
“杨老将军真的这么说?”仿佛突然抓住了什么东西般,李旭干涩眼皮瞬间跳开,目光一下子像春天的溪流般重新拥有了生命。他感觉到自己看到了答案,又不确定答案在哪。望着被吓傻了的侯桥,竟然是满脸期待。
“我家大帅,我家大帅的确说过,早日平定了河北,他便能早日率军南下!”侯桥以为李旭准备约杨义臣一道攻打瓦岗,有些犹豫地回答。杨义臣说过南下,但没说过一定去瓦岗山。他不想让李旭觉得自己在撒谎,却不得不把对方的问话敷衍过去,“我家大帅说,做武将有做武将的职责,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越来越乱。眼见着各地反贼已经成了气候,他心里很着急!”(ngzw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我明白了!”刹那间,仿佛又一道日光又照在了李旭脸上。他笑着咧咧嘴,脸上的表情依旧带着哀恸,看上去却不再像先前一般迷茫。“请转告杨老将军,今日巳时,博陵军会倾全力攻城!”
“多谢大将军!”侯桥随便不清楚李旭到底明白了什么,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拱手肃立,朗声道。
“应该多谢你家杨帅才是!”李旭笑着还礼,站起身,将侯桥送出了帐外。目送着对方背影去远,他回过头来,果断地对周大牛吩咐:“大牛,传我的将令给张将军,让他把弟兄们从南城撤开,给土匪留一条出路!”
“哎,哎!”周大牛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声答应。围三阙一,这的确是个瓦解敌军抵抗意志的好方式。凭借以往的经验,周大牛认为看到活路的土匪们不会再坚持死守。而一旦他们弃城逃走,博陵军的骑兵便会从后方掩杀过去。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李旭很快抓起了第二支令箭,“传完命令给张将军后,你再去传令给吕钦和王君廓,命令他们二人整顿轻骑,随时准备追杀逃敌!”
“是,末将遵命!”发觉主将终于恢复了心智,周大牛高兴地一挺胸脯,“末将一定转告吕钦将军,让他除恶务尽!”
“算了,一群铤而走险的蟊贼而已,算不得大奸大恶。”李旭苦笑着摇头,“你告诉吕钦和王君廓,让他们不要滥杀,把投降者带到苦力营,跟孙宣雅麾下那些人关到一处。待击败了格谦、杨公卿那一路后,咱们将所有俘虏押到涿郡去垦荒赎罪!”
“将军,难道你准备就这样放过他们?”周大牛搔搔头皮,狐疑着问。他很高兴又看到了李旭脸上的笑容,但同时也很不理解自家将军性子为什么又变得仁慈。
与先前的李将军不同,与这几天的李将军亦不同,但到底不同在哪里,周大牛却说不清楚。他只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如宝剑初砺,流光溢彩,锐利轻灵,。
“不是放过,而是他们罪不至死!”李旭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拜托了一个大包袱般。伸出手,他用力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张老将军说得对,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不是杀戮与破坏!”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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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已经开始变硬的黑土地,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嘈杂且烦乱。七千多骑兵、两万多步卒迤逦从晨雾中穿出来,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周围方圆二十几里内没有城市,也没有村落。但喽啰们依旧像怕惊扰了百姓一般,走得畏手畏脚。偶尔几声乌鸦叫,便吓得众人脸色惨白。偶尔有狼嚎从薄雾后传来,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阴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开始瑟瑟发抖。
“格兄,咱不能再这样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则,一旦和官军遭遇,弟兄们根本不堪一战!”杨公卿拉住马头,等到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格谦与其他几家寨主跟上来,低声向众人提醒。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杨老贼掉头回扑,咱们就这点兵马,怎么可能打得过他!”这支人马的名义主帅格谦叹了口气,回答的声音里透着疲倦与无奈。
此番北进彻底败了,败得稀里糊涂。大伙不远千里来奔袭鲁城,结果刚刚看到了青灰色的城墙,连阵势还没来得及拉开,便听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经兵败的消息。紧接着,孙宣雅被擒、刘春生被杀、刘霸道生死未卜、芜蒌和饶阳相继失守,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赶着趟儿般从南边传来。如果不是大伙见机得快,估计此刻的结局就像东海公高士达一样,被人堵在芜蒌县旁边的一个小山谷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从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来战败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袭鲁城的豪杰们便果断回撤。但众人为了避免被杨义臣老贼迎头堵住,不敢像北上时那样大摇大摆地走官道。而乡间这些由百姓用脚踩出的小路又废弃了太长时间,走起来既耗精神,又费力气。
即便如此,众人依旧走得提心吊胆。稍有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伙过不去,每个早晨都有薄雾下降。雾气后总象隐藏着数万兵马,随时都会给众人致命一击。
仿佛跟大伙开玩笑,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突然从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远而近。“完了!李仲坚!”正在相对着叹气的格谦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脸色由白转青,有青转灰,关键时刻,竟没人能说出一条完整的将令。
喽啰们也立刻炸了营,趴在地上装死的装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狈不堪。
只有杨公卿还保持着冷静,他侧耳听了听,扯着嗓子喊道,“大伙别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伙别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别乱放箭!”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几名骑在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边,一同扯着嗓子大喊。
听到喊声,紧张到寒毛直竖的喽啰们停止了胡乱射击,手中的羽箭却依旧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雾后的一举一动。很快,那吓死人的马蹄声便开始放缓,转稳,数名浑身冒着“白烟”的轻骑穿破薄雾,站在不远处的土丘上向杨公卿抱拳施礼。
“报!杨帅,石牌渡附近没有发现官军,永济渠上也没有大船通过!”虽然将大伙吓了半死,但斥候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犹如佛唱。
“呼!”几名寨主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从刀柄上挪开,抬头挺胸,放眼张望,仿佛天边的晨光也开始变得明亮。
“清池城的守军有没动向?南皮城附近有没有官军出现?”杨公卿皱了皱眉头,大声追问。
“清池城守军依旧闭门不出。南皮城?”斥候犹豫了一下,喘息着回答,“属下的人还没从那里赶回来,消息不能确定!”
“再探,有情况火速汇报!”杨公卿挥挥手,命令。
“是!”斥候跳上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隐隐带着淡黄色的薄雾背后。杨公卿目送着他离开,回头看看战马上摇摇欲坠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满脸茫然的格谦、王进宝、张金树等寨主,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哎――!人不能和命争啊!”听见杨公卿叹气,天威将军格谦叹息着附和。他还没从战败的打击缓过神来,总是怀疑那个李将军是老天派下来收拾众人的武曲星。这种心态非常影响士气,但偏偏这支兵马里他威信最高,说得话最有分量。
“这不是命,是大伙太小看了姓李的!”杨公卿的年龄比格谦小得多,对他的颓废很不满意。“如果再来一次,咱们的结局未必会这么惨!”
“还来?”格谦在马背上晃了晃,龇牙咧嘴。“我说杨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犊儿不怕虎。总瓢把子和刘霸道要是逃不出来,今后谁还敢挑这个头儿。要我说大伙还是尽快回到豆子岗(原字为:卤亢)避一避风头,免得姓李的发起疯来,追杀到平原去。你没王薄的人说那家伙已经急红了眼么,把所有俘虏无论老幼全杀了!”
“死则死耳,这世界上谁能永生不死?”杨公卿撇着嘴摇头。他有些看不起格谦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窝囊样子。失手就失手了,大伙从举兵开始到现在,谁没失过手。如果稍微受到一点挫折就向豆子岗那大盐泽里边躲,这辈子几时才能出头?
“哎!”格谦能看到杨公卿脸上的不屑神色,短叹了一声,将头歪向了一边。杨公卿说得轻巧,短时间内各家山寨的元气怎可能恢复。从去年起喽啰兵已经开始变得难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凶名在外。明知道万一输了就会掉脑袋,谁还愿意再去冒险?况且即便大小当家们有心思找回一点场子,喽啰兵们也未必愿意追随。
“干咱们这一行,本来就是死中求活!官军一时未必能杀回来,即便杀回来,走官道也比走山路节省体力。况且真的正面作战,咱们未必就一定不是官军的对手!”杨公卿不顾格谦的感受,继续试图说服众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欢冒险,当年就是靠冒险袭击杨广的车驾,抢夺御营马匹和辎重而一战成名。眼下在河北群豪中,他的势力不算大,却也绝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别是其麾下骑兵,行动起来绝对可以用“来去如风”四个字形容。平素里杨公卿借助骑兵的速度经常行出人意料之举,除了这次攻打鲁城劳而无功外,其他时候几乎无往不利。
“可那姓李的也太厉害了。你算算,自从他来到河北,多少当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里。如今他又勾结上了杨义臣那老家伙。如果咱们倒霉正好迎头碰上了……”格谦不看杨公卿,头冲着其他几位寨主低声抱怨。(ngzw买断作品,请勿转载)
“就是,就是,这小子最近走大运,咱们暂时别惹他,等他时运过了再说!”同行而来的小寨主张金树、王进宝等人纷纷附和。他们的实力远不及格、杨、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当家,因而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来依附。眼下格谦为人处事远比杨公卿低调,所以大伙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告诉大伙走快一些,争取明晚之前能赶到盐山!”格谦见众人很给自己面子,示威般提高了声音,命令。
盐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树木茂盛。众绿林好汉赶到那里,基本上就等于脱离了危险。如果官军前来截杀,大小寨主只要化整为零,带着各自的属下该钻山沟的钻山沟,该进林子的进林子,保证不会被人一网打尽。
“对,咱们是得抓点儿紧。这天儿马上就亮了,旷野里啥都藏不住!”众寨主们七嘴八舌地响应。转眼间,南腔北调的命令声便在人群中响了起来,“麻溜着,跑起来!”“赶紧地,别腿肚子上系了秤砣般!”“利索点儿,利索点儿,没吃饭啊…….”
听着众寨主们的号令,杨公卿心里感觉一阵厌烦。无怪乎王薄和高士达都一战而溃,跟这种模样的土包们搭伙,不败才是怪事。“弟兄们,抖擞起精神来,给大伙头前探路!”他骄傲地扯开嗓子,大声招呼了一句,然后抖动马缰,顷刻间将格谦等人甩在了背后。
本来还睡眼惺忪的马贼们听到杨公卿的召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立刻策动坐骑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时一阵大乱,没有战马的喽啰兵们被马蹄激起的烟尘呛得一边咳嗽,一边咒骂。众马贼却充耳不闻,转眼间将盟友抛下了一大截。
如果不是照顾众人的速度,杨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马贼早就没了影儿,两条腿儿跑不过四条腿的,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杨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这样干,他现在需要的是人脉,只有把所有人,无论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带回老巢去,他的杨字大旗才能树起来。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东海公高士达生死未卜,整个河北绿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谦之外,名望和实力都能和他杨公卿相提并论的,几乎再也找不到。
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河北绿林不能像瓦岗军那样威名赫赫,就是因为有名望的大当家太多了,所以迟迟无法整合到一处。而经历杀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杨义臣二人联手这么一收拾,杨公卿看到头顶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轻风逐快马,送我过高岗。秋日的阳光冒出山头,薄雾立刻烟一般消散。此时正值秋末,雾散后的四野里空旷异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边金色的流云,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这是属于豪杰的天地,适应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没本事、没胆量又没见识的人,只配给英雄做崛起的踏脚石。
“大当家,咱们非得带着这些累赘么?”军师崔呈秀从背后追过来,贴在杨公卿耳边提醒。与杨公卿一样,从撤退的那天起,马贼们就开始看其他几家的喽啰不顺眼。要不是怕人背后戳脊梁骨,他们早就想弃之而去。
“嗯,这些人还有用!”杨公卿猛然带住马头,屹立在一处土丘顶。数千轻骑立刻停顿,在其身后排成一个多列弧形横队。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单从士气上看,与其他几家兵马绝对不可相提并论。
杨公卿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从被朝阳照亮的年青面孔上一一掠过。都是和他一样的年龄,个个身手不俗。如果带着这样一群弟兄还无法在乱世中建立功业,他杨公卿又有何面目自称英雄?
“请大当家训话!”崔呈秀仿佛猜到了解杨公卿的心思,大声喊道。
“恭请大当家!”马贼们叉手失礼,回应声如雷鸣般响撤四野。远远地跟在后边吃土的其他几家寨主听见了,羡慕得两眼冒火。与他们这些人手中的兵马比起来,大伙根本就是一群刚放下锄头的农夫,而杨公卿所部则是一支正规官军。即便是大隋府兵,也未必有如此精锐。
“嗤!”天威将军格谦鼻孔里冒了股白烟,不满地摇头。“杨兄弟就爱显摆,大伙别搭理他,抓紧时间从坡底下过去。有本事他去挑李仲坚,有本事去挑罗艺的虎贲铁骑!”
“弟兄们,你们说,咱们这次失风了么?”仿佛听见了格谦的诋毁,杨公卿沐浴在秋日的晨曦中,向所有人大声质问。
他不能再忍了,无论走大路还是小路,两日之内这支兵马就可脱离危险。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不把握,将来会追悔末及。
“失风?”有人不理解地问。奔袭数百里而一无所获,并且被形势逼得狼狈而逃,的确是失了风。但杨大当家显然要的不是这个答案,这一点,在山丘下仰望的寨主们心里清楚,杨公卿麾下的马贼心里更清楚。
“没有!”崔呈秀带着几十名亲兵,大声回应。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见!”杨公卿将手放在耳边,故意装做年老耳聋的模样。
“没有,没有,没有!”七千马贼振臂高呼,听得人心神激荡。
没精打采的其他喽啰听见呼声,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是啊,此行一无所获,但的确不能算失了风。至少大家活着撤了回来,而其他两路兵马至今生死难料。
“以前都是狗官们主动进攻,咱们疲于招架,而这次是咱们主动进攻,并且曾经连下数城。虽然其他两路弟兄受了挫折,但咱们还在,咱们穿越八百余里,让狗官们看到了咱们的力量,从此不敢安枕!你们说,是狗官们输了,还是咱们输了?”杨公卿挥舞着拳头,用众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力量。
“狗官!狗官!狗官!”马贼们的精神头彻底被调动了起来,一同振臂高呼。
“如果狗官挡在咱们回家的路上,你们敢于一战么?”杨公卿见士气可用,快速转变话题。
“战,战,战!”不光山上的马贼被杨公卿撩拨的热血沸腾,连山丘下疲惫不堪的其他喽啰也被其激情所感染,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大声响应。
“好,今天我就带着你们杀出一条血路,无论谁拦在前面,都杀光他们,决不退缩!”杨公卿抽出横刀,在日光中虚劈,刀身于秋风中画出一条亮丽的弧线。
“决不退缩,决不退缩!”四千马贼,万余喽啰,满脸通红地高喊。他们很欣慰到了这种时刻,还有一个敢于担当的英雄站出来,给大伙指明前进的方向。
“好,大伙今早就在这土丘下扎营造饭,先吃个饱。一个时辰后起身赶路。我半天云的弟兄在前边,你们跟在后边。咱们劈一条路回家,神挡杀神,鬼挡斩鬼!”
“神挡杀神,鬼挡斩鬼!神挡杀神,鬼挡斩鬼!”大小喽啰们疯子般回应,根本不顾各自的寨主就在身边。连日来偃旗息鼓,这种阴沟老鼠一样的日子让他们烦透了。官兵挡路怎样,杀过去就是了。有半天云在在前边,大伙还怕官军作甚?
没人再请示格谦、王进宝等寨主的意见,很多小头目自作主张地开始给属下分派已经非常有限的军粮。疲惫沮丧的叹息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笑与欢呼。这支队伍又恢复了活力,无论格谦等人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事态发展已经不受他们几个人所左右。
“格,格大当家,姓杨的也忒不把你放在眼里!”张金树气急败坏,顿着脚抱怨。
“杨兄弟有能力,让他尽情发挥便是。这个时候,他肯留下来跟咱们共同进退,已经不易!”格谦突然变得很能忍,笑着回应。
“他这简直是趁火打劫!”张金树见挑拨不动格谦,恨恨地骂。
“当前咱们要以大局为重,毕竟杨兄弟麾下骑兵多,探路和打听官军动向都离不了他。”格谦摇了摇头,目光好像洞察了世间一切。“东海公多半是不在了!”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跳下马背,牵着坐骑缓缓走向山丘下的一条溪流。
初冬的溪水还没结冰,但寒冷彻骨。格谦先让坐骑喝饱了,然后捧起冷水向脸上撩了几把,接着,从掌心处拔出一片折断的指甲,忍着锥心刺骨的痛,将其轻轻放入溪水里。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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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立刻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迹,缓缓地漂向远方。“格兄受伤了?”有个关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格谦的身体猛然僵直。
“没,没有,下马时不小心,被马缰绳上的裂口刮了一下!”不用回头,格谦也知道身后那个假仁假义的东西是谁,淡淡地答了一句,同时用手掌按住了腰间刀柄。
“他***,这鬼天气,冷得马缰绳都起了刺!”身后的脚步声嘎然而止,半天云杨公卿在距离格谦五步远的位置站好,伸手扯下一根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枝,丢到山溪中,打起一连串的水漂。
“是啊,这鬼天气。杨当家找我有事儿?”格谦不动声色地和杨公卿打着哈哈,转过身,与杨公卿正面相对。
“刚才的事情没跟格当家商量,杨某非常过意不去。但杨某也是迫不得以,请格当家见谅”杨公卿抱拳,恭恭敬敬地给格谦做了个揖,算是赔罪。
“哪里,你年纪比我青,见识也比我高,能将大伙的士气重新调动起来,格某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跟自家兄弟争一时长短!”格谦非常宽厚笑了笑,侧开身,以长者身份还了个半揖。
“如此,杨某就心安了!”杨公卿的眉毛轻轻跳了跳,脸上立刻现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这路上之事,还得多仰仗杨当家!”格谦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时刻跟在杨公卿身后的四名骑手,然后扯着嗓子,冲着溪流边洗脸的众位寨主们高声喊道:“从今天起,路上的安排大伙都听杨当家的。杨当家的话便是我的话,大伙不要怠慢了!”
有了他这句交代,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好办得多。杨公卿先是精简辎重,下令将一些不易携带,价值又不算高的坛坛罐罐全部丢掉。然后从自家的马队中抽调出几百匹驮马,让队伍中年纪过大或者过小的喽啰都以马代步。接着又派出两队骑兵,沿官道两侧向前搜索,杀死所有遇到的百姓和行商,以免其泄漏大伙行藏。最后才安排撤离顺序,以最本部骑兵为前锋,其他各部抽调出来的勇悍者为后卫,夹着所有人向南急行。
所有的安排被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了其效果。大伙的撤退速度加快了将近一倍,并且慢慢又拾回了已经被山路折磨光的精神头。特别是杨公卿麾下那些骑手,走平坦的大路至少令他们能比走乡间小路少消耗七成体力。才到了下午未时,走在队伍正前方的马贼们已经有精神唱歌,“妹子啊,你的眉毛像鱼钩,一支钩在了心尖上…..”“我拉着长弓去射大雁,却看见你走在溪流边,青红色的果实细细的腰,哥哥我看得直心焦……”不知道从哪个时代创作,也不知道是起源于那个民族的小调此起彼伏地在人群中传唱,没有风、雅、颂那样齐整,却令所有人脚步变得轻快。
当顺手干掉了一伙武装私盐贩子,并将所有战利品由几家队伍平均分配后,流寇们的士气愈发高涨。他们几乎完全忘记了可能随时扑过来的官军,也无视于一些堡寨上空升起的狼烟。顺着官道,大摇大摆。
下午申时,前方探路的斥候送来急报。数日前对大伙视而不见的南皮县尉崔新勃带领三千兵勇,堵在了石碑渡口,背水列阵。
“你看清楚了,他们只有三千人?”没等众寨主开口,杨公卿抢先问道。
“的确只有三千多人,只扎了三个营垒,连半个河滩都没站满!”斥候犹豫了一下,肯定地回答。
“有骑兵么?”杨公卿无视格谦等人的存在,继续追问。
“很少,肯定没超过一百,其余都是步卒!”斥候快速给出了一个令人放心的答案。
“没骑兵他们能干个球!”杨公卿张口骂了一句粗话,然后转过身来对众寨主们命令,“诸位哥哥在此稍微休息片刻,我去去便回!”说罢,带着自己的亲卫,呼啸而去。
崔新勃显然过低地小瞧了他的对手。随着官军在河间各地的辉煌战绩传来,他认为自己也能趁机捞取一些功名。即便杀不了杨公卿,至少可以把流寇们堵在石牌河北岸两三天,以便杨老将军和李大将军腾出手来将其包围。
谁料杨公卿根本不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没等乡勇们将背水一战的架势拉开,四千多马贼已经斜着卷了过来。他们没有阵型,就像一群被捅坏的巢穴的野蜂。口里骂着乱七八糟的脏话,刀片在日光下耀眼生寒!
“放箭,放箭!”崔新勃没想到杨公卿不读兵书,看不出当年三齐王韩信用兵手段的厉害,迫不及待地下令。
“踩死他们!踩死他们,背后有人看着呢!”杨公卿的命令简洁明了。
背后有人看着!这句话比任何动员令都好使。大小马贼如吃多了麻黄的野狗,根本不在乎头顶上飞来的“毛毛雨”。他们要让官军知道知道半天云的厉害,也捎带教训教训那些观战的其他喽啰,让他们懂得什么样子才算真正的绿林好汉。
涌到本阵前观战的格谦等人惊讶得目瞪口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顾不上再计较杨公卿的嚣张了,注意力完全被其不要命的打法吸引到战场上。
“杨兄弟真够勇敢的!”鹿角寨当家王进宝低声称赞。
“匹夫之勇而已!”鸡冠山当家李明泽和他看法迥然相异。
二人的话音刚落,敌我双方已经发生接触。乡勇们射出的羽箭大多被疾驰的战马甩空,土匪们的刀子却不客气,快速在人群中割出数到血槽。如沸汤泼雪,转眼之间,乡勇们阵型便被冲得支离破碎,紧跟着破碎的是那三座仓猝搭建起来的营垒。石牌水迅速变了颜色,乡勇们的尸体顺着水饺子一般向下游漂。很快,那些活着的乡勇便纷纷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向对岸游。土匪们则纵马冲过去,在深度仅仅没到战马前肢的河滩上放倒一排又一排尸体。再一转眼,杨公卿拎着一颗人头跑回来,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就这么一个狗官,卵子毛都没长齐!”杨公卿将血淋淋的人头向众寨主们面前一抛,狂笑着说道。
几位寨主不约而同地将身体向后躲了躲,与其说是在躲人头上飞溅开来的血水,不如说是在躲杨公卿身上的杀气。“杨兄弟且喝一盏壮威酒!”大当家格谦反应最快,从马鞍旁解下一个皮袋,自己先饮了一口,然后扔给杨公卿。
“待我去砍五颗人头来,然后再饮此酒!”杨公卿接住酒囊,随手丢给王进宝。将战马一拨,又冲回了已经被人血染红的河道中。失去了指挥的乡勇们或者逃走,或者请求投降。杨公卿和他麾下的弟兄不理睬对方的哭喊,追上一个砍一个。五颗人头快速被杨公卿收集齐,他用单手挽着战利品的发髻,拎在半空中折回。然后将人头向众寨主脚边一摔,伸手从王进宝怀中夺回酒囊,扬口朝天,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将一囊酒水鲸吞后,杨公卿用血手擦了擦嘴巴,大声叫道。
“痛快!痛快!”其他几位寨主虽然没有杀人,也没有喝酒,脸却都醉成了陀红色,拍着巴掌大叫。
“半天云,半天云!”大小喽啰们不分山寨,齐声欢呼,声震霄汉。
燕赵素敬慷慨男儿,无论杨公卿在早晨时夺权的手段有多卑鄙,到了这一刻,他已经令大多数寨主和喽啰兵们心折。只有原来的名义头领格谦无法接受被抛弃的命运,在众人欢呼声中,悄悄地将头扭开了去。
夺下石牌渡后,流寇们士气更高。他们以最快速度涉过石牌水,沿着官道呼啸南行。再也没有地方兵马敢上前搠其锋樱。当夜众人打着火把从盐山县城下经过时,守城的乡勇甚至吓得一箭都没敢放,眼睁睁地看着流寇扬长而去。
第二天下午,流寇们吓跑了守卫在通汇河石桥上的官军,平平安安地跨过了这条河上唯一的通道。然后急转向东,来到一个名为十字岭的废弃驿站。
“由这里向东,便是盐山。如果各位还坚持入山的话,咱们就此别过!”吃罢一天中的第二餐,杨公卿将几位当家人召集到一处,笑着宣布。
“杨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王进宝第一个不高兴了,站起来质问。经过这两天一夜的强行军,他已经对杨公卿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刻非但不再憎恶杨公卿跋扈,反而唯恐对方把自己当成外人。
“昨天早上之事,杨某是迫不得已。此地已经距离盐山不远,大伙都能平安脱身了,而杨某想去的地方是平昌,所以也不再勉强你们跟着我!”杨公卿突然变成了谦谦君子,先四下做了个罗圈揖,然后笑着回答。
“杨兄弟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大伙的命都是你救的,从此后你说向东,咱们绝不往西!”对杨公卿心折的豪杰不止王进宝一个,很快,其他几位寨主也开始“抗议”。
“对,高士达要是回不来,咱们以后推你为总瓢把子!”一直对杨公卿不甚服气的李明泽也大声叫嚷。识时务者为俊杰,杨公卿已经在石牌河边上展示了他的真正实力,有样一个强势老大不跟,而去追随什么已经落了势的格谦、高士达,傻子才会那样选择!
“既然大伙信得过我,杨某今天摞一句话在这。跟着我一起走的,只要杨某活着,就不会让你们先死。不跟我走的,杨某决不勉强,通往盐山的路就在东边,我已经派人探过了,此去二十里绝对没有官军埋伏。你们尽管入山,杨某在这里恭送!”杨公卿摔下粥碗,大声道。
“我跟着杨兄弟!”“我也跟着杨兄弟!”“唯杨大哥马首是瞻!”大小寨主们纷纷回应,以粥为酒,对天立誓。
撤回来的两万七千多喽啰兵,除了杨公卿本部那七千余马贼外,其余两万人中仅有不到六千人选择了继续追随格谦。许多原属于格谦麾下的头目,也当机立断改换门庭。见到大势如此,格谦也无力反抗,笑着丢下几句场面话,然后带着属于自家的那部分人众灰溜溜转向盐山。
“格大当家,你就这么算了!”急行出二里之后,张金树凑到格谦身边,气哼哼地替对方报打不平。“高二当家麾下不还有一哨兵马么,您老回去后跟高二当家合兵一处,还怕了他姓杨的?”
“开道入秋时得了卸甲风,元气至今还没恢复!”格谦苦笑着摇头。天成将军高开道是他的结拜好兄弟,这次北上本来应该由高开道领兵,格谦坐镇老巢。但高开道偏偏在关键时刻病了,所以格谦才不得不亲自带队。
“那也不能这么算了!他姓杨的算什么东西,没本事自家去募兵,就会趁火打劫!”张金树不服,骂骂咧咧地道。
“他占不了多少便宜!”格谦冷笑着回应。挥手喊来自家的心腹许令威,低声吩咐,“你骑我的马,将杨公卿的沿官道南下去平昌的消息写在纸上射进盐山县城。他们自有办法转交给杨义臣!”
“是!”许令威从格谦手中接过马缰绳,向北疾驰而去。
“跟我耍心眼,哼!”格谦如没事人般背过双手,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马蹄声隐隐约约,忽远忽近。
就在距离格谦不远处的另一条山路上,有一匹高头大马踏起股股烟尘。马背乘的是杨公卿麾下的一名斥候,但他的任务不是替格谦探路,而是悄悄地给对方“送行”。
“大当家把格谦和张金树带领六千残兵入山的消息告诉知世郎王薄,难道那姓王的还敢冒着被天下英雄耻笑的风险吞了格当家的部众么?”军师崔呈秀不太理解杨公卿的用意,低声询问。
知世郎王薄带着几千名残部退进了盐山,这是仅有杨公卿和他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这两天格谦之所以胆子大,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王薄已经派遣心腹将杨义臣和李旭二人的动向打听清楚,并辗转将消息交给了杨公卿麾下的斥候。
江湖上讲究知恩必报,杨公卿给王薄的回报便是格谦和张金树二人的部属。“知世郎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不能落井下石。但杨义臣老贼狡诈多端,说不准他的人会埋伏在去盐山的路上!”
“大当家不是说过方圆二十里没有官军么?”一名亲信忍不住插嘴。
“大当家从不说谎!”崔呈秀立刻醒悟,瞪了那名亲信一眼,抢先替杨公卿回答。
杨大当家从不说谎,通往盐山的上道上的确没有官军埋伏。但知世郎王薄新败后急需补充兵力,也是个无法忽略的事实。
傍晚的山路旁,数千“官军”举起的木弓。
片刻后,天威将军格谦瞪大双眼倒地,身体上插满了白羽。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二章 背弃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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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蟊贼,简直是伙发了疯的野狗!”放下盐山县令赵德明快马加鞭送来的密报,太仆卿杨义臣摇摇头,冷笑着点评。
与杨公卿动向密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未经确认的消息,或者说是真真切切的谎言。渤海郡的流寇们纷纷传说,在与杨公卿分开的当天晚上,天威将军格谦便落入隋将杨义臣布置下的陷阱里。格谦当场被杀,张金树和其他残兵趁着天黑逃入密林躲避,最后被闻讯赶来的知世郎王薄救走。
而事实上,杨义臣和李旭二人根本没向渤海郡派一兵一卒。在采用围三阙一和声东击西战术收复芜蒌县后,二人联手将高士达堵在了县城南边的采菊谷内。高士达身受重伤,自知难保,当夜命心腹将自己刺死,以自家首级为信物请求官军放其余喽啰活命。杨义臣主张将所有俘虏一并斩首,李旭主张赦免,二人争执再三,最后采用折中的办法,将俘虏中的大小头目全部斩首,其余普通喽啰押送到涿郡,和先前被俘的孙宣雅部一道在地方郡兵的监督下从事军屯。
随后,两位将军又尾随着流寇们败退的脚步收复了饶阳,乐寿,一直追过了漳水,在河间和平原两郡交界处,一个名叫弓高的县城修整补给。
对于从鲁城仓惶撤退的格谦和杨公卿部,太仆卿杨义臣建议官兵们在弓高县城内先缓一缓精神,以逸待劳。凭着多年的经验,老将军认为土匪们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便宜可捞的时候还能互相合作,一旦空手而归,肯定有人会从同伴身上打坏主意。
事实也正如其所料,杨公卿吞并了其他几家山贼,格谦也被王薄和杨公卿联手所害。唯一令老将军有些失望的是,麾下兵力壮大了一倍的杨公卿居然不肯直接沿永济渠杀回平原,反而远远地绕了个***,取道渤海郡东南折向平昌。
“这贼,我先前看他气势汹汹,还以为他真是个人物!”想想杨公卿在渡过通惠河之前的嚣张模样,邓有见冷笑着骂。
“野狗么,自然是叫唤的声大,实际上胆子却非常小!”侯桥听大伙骂的痛快,笑着附和。“那东西没了吃食,便会自己咬自己。要让它们大起胆子来与老虎拼命,却是万万不能!”
这句比方引得将士们哄堂大笑,个个都赞杨老将军“野狗”两个字用得贴切。待笑闹够了,才有人低声补充了一句,“这下也好,仲坚兄至少不会再觉得土匪们无辜了。连自家同伴都算计畜生,怎还值得怜悯!”
“不是怜悯,而是地方上需要劳力。军屯不比民屯,他们所得七成以上要供给军队!”李旭见杨义臣麾下的袍泽们将话题转向自己,摇了摇头,笑着跟大伙解释。
“反正他们来杀你,最后你还给了他们一碗饭吃。这样的好事儿,也就你李大将军做得出!古有佛陀舍肉饲鹰,今有李将军舍身养狗,道理一样,结果不同!”邓有见微笑着,将李旭好一通数落。
“把人都杀光了,看谁给你种地!难道邓将军只吃肉糜乎?”李旭反唇相讥。
自从博陵军恢复正常后,李旭的好心肠便又成了大伙的取消对象。以杨义臣为首的府兵将领们笑他是东郭先生,不惜冒天下大不讳救一群狼崽子。而李旭却以养过狼的经历反驳说:其实狼非常通人性,被收养后很少反噬。况且流寇们之所以造反,十有八九是迫于无奈。如果有个不抢掠便能活下去途径,无论多艰难,他们肯定都不愿意再去作贼。
由于各自经历不同,大伙彼此之间的类似争执还有许多。但都控制在口舌之争范围,并没有伤到彼此之间的和气。个别时候因为观察角度不一样,李旭和杨老将军两个反而觉得对方的观点也有可取之处,至少想到了自家原来并未注意的一面。
比如杨义臣对李旭在六郡私自重开科举的政策就非常不屑。他认为先皇和本朝陛下的经验已经证明了,科举并不能真正选拔出有用之才。反而因为这种政策与朝廷现行选材政策不符,让人很容易误解李旭准备割地自据。
但李旭认为,科举的作用不仅仅是为国选材,同时也有防止言路闭塞的作用。如果满朝文武都出身于世家大族,则朝政政令必然会优先照顾世家利益。只有不同出身的人都能有机会说话,才会避免世家子弟活得越来越滋润,而平民百姓活得越艰难,到最后不得不揭竿而起。并且有了科举这一条出路,很多寒门出身的人才便会按照正当途径去谋求出身。眼下盗贼中也不乏真豪杰,如果当初有机会一展才华,他们亦不会投身匪类。
“这岂不是说越卑贱者越聪明,肉食者必然鄙?”一次争论中,杨义臣悻然道。
“肉食者接触的东西多,通常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子侄更有远见!”根据自身经历,李旭坦然承认,“但肉食者多为自家利益而谋,一旦其将家族利益放于国家利益之前,祸患大矣!”
听了这句话,杨义臣很久没有吭声。在那之后,每当他与麾下议论大事,定然以军中长者的身份邀请李旭参与。虽然此时旭子的官职不比杨义臣低,本着向前辈学习的心思,他通常都乐于奉陪。久而久之,他与杨部将士都混得很熟,彼此之间已经能以表字相称,也能虚心接纳对方的一些不同意见。
当事人都不是非常在意这些争论,笑笑而过。谁也没发觉,在那战乱的年代,因为几句争执,一念之差,到底有多少人得以活命。虽然军屯的土地不会分给屯田者,虽然军屯的收益大半要充做博陵军的补给!
“不提这些,咱们还是说说,到底跟杨公卿怎么打!”杨义臣见众人不小心将话题越扯越远,挥挥手,笑着命令。
“自然是直接杀过去,将那些野狗杀散了了事!”侯桥跳起来,提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建议。
“在李将面前,你最好有点样子!”杨义臣笑着呵斥了一句,把侯桥赶回座位。
“李将军是自己人么?”侯桥委委屈屈地小声嘀咕。杨义臣在自家弟兄面前不摆架子,所以侯桥等人也很少顾忌什么。有话向来直说,包括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李将军肯定与咱们并肩作战!”杨义臣将目光转向李旭,从对方眼里找到自家需要的答案。“但咱们如果进入平原郡,可能要面对的不止是杨公卿!”
“高开道和窦建德两人本来想去救援高士达,但走到半路上,听闻高士达兵败的消息,又缩回了豆子岗(齿亢)!”邓有见比侯桥处事沉稳,想了想,郑重说道。
自从两个月前大伙与赵万海开战后,河北各郡便打成了一锅粥。不但商路被遮断,各地之间的消息也很难及时送到。根据这几天在弓高县修整时收集到的情报,邓有见描绘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的局势,“瓦岗军已经趁势杀过黄河,如今武阳和汲郡都受到其威胁。为了保护黎阳仓,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已经各领所部兵马撤离豆子岗,赶往黄河边上去阻截瓦岗军。窦建德和高开道两个把其他几家寨主的残部都收集了起来,各成一军,势力已经不可忽视。张金称也趁机翻身,眼下已经杀到了武安郡的平恩,清河郡守杨善会身后受到威胁,不得不撤回到本郡保境!”
“高士达曾经是河北绿林总瓢把子,他死后,很多都准备接替这个位置,以便号令群雄。咱们如果此刻在通往平昌的必经之路上截杀杨公卿,必须时刻提防窦建德和高开道两个为了沽名钓誉从背后杀过来!”他想了想,继续补充。
“嘶!”听完邓有见的分析,很多将领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气。他们不怕与任何一支流寇交手,却不愿意人一拥而上群殴。“咱们对豆子岗附近的地形不熟,所以地利并不在我!”杨义臣部的长史韦清低声议论,“大军压境,敌人必然要凝成一个团,人和也不输于我,至于天时……”
“老夫不认为杀人者会有天佑!”杨义臣皱了皱眉,出言打断了韦清所说的书生之言。“老夫需要大伙议一下,在最坏情况下,这仗咱们如何打!”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咱们会三面受敌,只有北向一面可退!”侯桥笑了笑,说道。这让他想起数日前的攻城战,当博陵军让开南侧城门后,先前还呐喊着和官军拼命的喽啰们居然夺路便逃,根本不去想骑兵会不会从背后追杀。
“但我不认为流寇们的心思有那么齐。想要并肩作战,他们至少需要再选一个大头领出来。无论我们先攻击杨公卿、高开道还是窦建德,对于其他两人来说,都相当于替他们剪除了一个潜在对手!”他乐观地分析道,将先前所描述的最危机情况一举推翻。
“子通说得有道理!”杨义臣轻撵胡须,“但咱们却不得不提防有人目光放得比较长远!据老夫所知,窦建德此人心机很深!”
“咱们可以一军去截杀杨公卿,另一军去威逼窦建德和高开道!”李旭想了想,建议。
“老夫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杨义臣给了李旭一个会心的微笑。和年青人打交道就是舒坦,他们总能让你忘记自己的年龄,“仲坚准备打哪一路,说给老夫听听!”
“杨公卿麾下骑兵居多,所以行进速度很快。从这份密报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推算,此刻杨公卿已经绕过了渤海郡的无棣和乐陵,如果他想以最快速度跑回豆子岗,肯定会沿着马颊河岸边走。”李旭稍做迟疑,便十分肯定地给出了答案。“所以,我准备以轻骑中途截杀他,至少要把他的兵马留下一半!”
“也好,老夫麾下多是步卒,追他也不容易,不如直接南下去威逼窦建德!”杨义臣点点头,回应。
两位主将既然已经做好了规划,其他将领能做的便是将这份计划的细节补充完整。为了防止罗艺借机生事,杨义臣命令邓有见率领部分兵马先行返回鲁城,一边养伤,一边加强戒备。而为了弥补杨义臣所部兵马在人数上的短缺,旭子也主动提出,让隶属于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涿郡郡守郭绚带领其麾下郡兵协助杨义臣。
“你也得小心罗艺杀过桑干河。他麾下的铁骑消耗巨大,光凭目前其占据的几个郡,根本养活不过来!”在送李旭出营时,杨义臣私下里提醒。
一名具装甲骑平素需要两到三匹战马,还需要有大量的马夫、兽医随军。所以凭借六郡赋税和朝廷的供应,李旭也只勉强凑了一千甲骑出来。而罗艺治下地广人稀,光凭从百姓头上收的钱粮,他的确难以自给自足。
为了自保,罗艺肯定会打上谷和涿郡南部地区的主意。而为了让治下各地不受兵火,李旭也必须把很大一部分力量留下来防备虎贲铁骑。他是六郡抚慰大使,保境安民是逃不过的责任。“我准备让军司马赵子铭和壮武将军吕钦两个带着其余步卒先行返回博陵,随时准备应变。至于彻底剿灭窦建德等人的事情,还请老将军多费心。”他想了想,郑重请求。
“嗯,此事不急!”杨义臣皱了皱眉头,双目中闪过一重疑云。他非常喜欢和眼前的年青人并肩作战,但对方今天的话语里明显带有一种即将分别的意味。“击败杨公卿后你准备去哪里?有接到朝廷的将令么?”
“谣传有一道给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黄河岸边!”李旭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无论传言是真是假,我都会从渤海郡渡河,到黄河南岸去请圣旨!”
“黄河南岸?”杨义臣听李旭说得郑重,忍不住惊诧地追问,“那不是齐郡么?你绕那么远去干什么?”
“那是张老将军的家!”李旭点点头,回答。
注:1、豆子岗(原字为:齿亢),横跨隋代渤海和平原两郡,因为地形复杂,所以成为河北义军避免所。窦建德、高士达、高开道都曾在此地发展。受到杨义臣痛击后,窦建德、高开道也是与此重整旗鼓。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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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杨公卿团伙的踪迹耗费了博陵精骑三天时间,而击溃它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李旭亲自带领一千人正面顶住了杨公卿麾下七千马贼的轮番进攻,张江、王须拔两个率领四千轻骑迂回到战场侧面,冲着刚刚加入杨公卿麾下的那些喽啰们放了两轮箭,然后,博陵军便锁定了胜局。
本来就士气低迷的新入伙者迅速崩溃,将绝望和恐慌传给了杨公卿麾下所有同伴。流寇们抱着脑袋四散奔逃,害得众马贼也手脚无措。他们能看见官军的数量远远少于自己一方,却被官军和自己一方的溃兵们压得无法保持阵型。就在此时,李旭命令王君廓带领留做后备的三百骑兵从正面给马贼们来了个列队穿插,阵型不整的马贼们措手不及,被官军从逆势突破,砍翻了帅旗。接下来的战斗乏善可陈,不过是照例的追亡逐北。这其中唯一的亮点便是杨公卿的骑术,此子腿上挨了一槊,背后插着两根羽箭,居然凭借一条腿的力量连续换马,直到扑进一个满是绿树的山谷内,让身后的追兵彻底失去目标。
“不愧是曾经袭掠过陛下御辇的人,骑术好得没法说!”鸣金收兵后,众骑手们啧啧称赞。李旭没要求大伙非提杨公卿来见,所以众人也不在乎此人最后的结局是死是活。格谦是被王薄和杨公卿二人联手所害的真相已经放了出去,即便杨公卿能逃回豆子岗,恐怕高开道也会带着首先兵马打上门来问罪。
“那些马贼的骑术都不错,可惜遇上了咱们!”骄傲向来是属于胜利者的,特别是这支队伍自出道来便拥有着不败的记录。
“单个而论,他们身手也说得过去,就是组织得太糟!”也有人很谦虚,时刻能发觉对方的优势。
“坏就坏在姓杨的根本不知道怎么用骑兵!”刚投入李旭麾下没多久的王君廓扁着嘴,脸上的表情就像吃了没放盐的菜一样难受。“可惜了那麾下那么多的马!如果给了别人…….”
“给了别人,顶多逃得比杨公卿更快些!”从齐郡起便一直追随在李旭身边的张江笑着摇头,“你别看骑战这几招说起来简单,不过是‘以强击弱’四个字。可为了做到这四个字,咱们平素下了多少功夫?他杨公卿连手底下的喽啰都要从别人处巧取豪夺,会有耐性自己炼兵么?”
“那倒也是!”王君廓扭头看了看正从四下里被轻骑兵们赶过来的俘虏,不无遗憾地回应。
被骑兵们临时用绳子和木桩搭起来的围栏里已经圈了近七千俘虏。不远处,还有成批的喽啰被押过来。奉了李旭的将令,博陵军士卒对被俘者尽量保持着客气,但依旧有人因为试图想逃走而被射死。还有个别躺在泥地上装死者因为挨不住地面的冷,猛然从血泊中跃起身,负责警戒的轻甲骑兵立刻纵马围过去,要么迫使对方接受被俘的命运,要么将顽抗者当场格杀。
每当有惨叫声从左近传来,围栏内的俘虏群内便会涌起一阵骚动。一张张写满沮丧和愁苦的脸快速向惨叫声起源的方位望过去。然后又如同被只无形的大手扭了般,快速转回正前,低下去直对自己的靴子。一双双早已磨破了的靴子前端,脚指头不安分地露出小半截,沾着黑色的泥巴,还有暗红色的血。
等待俘虏们的命运将是五年以上漫长而坚苦的劳役,很多人有可能永远不会活到被开释那一天。但比起落在杨义臣手里,他们的结局已经算幸运。后者认为只有死了的流寇才会彻底安分,能够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时,此人绝不会等第二次。
“早知道现在,又何必当初!”手里拎着皮鞭的司仓参军郭方低声议论。虽然和王君廓一样出身绿林,但他并不认为俘虏们的处境值得同情。六郡百姓刚刚过上一年太平日子,无论谁破坏了这种安宁生活,都必须付出成倍的代价。况且郭方自己在受招安后也分到了不少荒地,如今家里正缺免费劳力使唤。
“我不是同情他们!我只觉得杨公卿千算万算,最后啥也没捞到,实在有些冤!”王君廓唯恐引起更多的误会,赶紧出言表白。“想那姓杨的之所以黑心吞了格谦等人的部众,为的便是凭借手中人头多,好去与窦建德等人争一争河北绿林总瓢把子的职位。被咱们兜头一棒子打下去,总瓢把子的职位估计是没指望了。即便侥幸能活着,将来也只有任人揉捏的份儿!”
“那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孽!我就没看出来这河北绿林总瓢把子有什么好当的!听上去咋咋唬唬,好像有多大权力一般。实际上在百姓眼里还不就是个贼头儿,即便人家当面不敢骂你,背后也少不了翻扯你祖宗!”
“那倒也是!”王君廓嘬了一下牙床,重复。他不愿意反驳郭方和张江等人的话,内心深处却并不赞同对对方的意见。如果杨公卿不是倒霉被博陵军堵了个正着,凭借他溃败前手中的兵力,已经足够与窦建德、高开道等人一较短长。当贼在太平时代的确没出息,但眼下是乱世,正为英雄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只要能像李密那样在山中站住脚,别早早碰上李旭这种克星魔头,假以时日…….
几个月前跟决定接受招安时,王君廓便觉得与其向李旭投降,不如去河东投李渊。但其他几个当家都更欣赏李旭,因而他不得不随了众人。如今随着对时局的把握和对兵道的切身观摩体会,王君廓自觉羽翼渐丰,所以刚刚沉静下去心便又活泛起来,每每站在河北绿林的角度,设想一番如果自己当初不受招安,而是率部潜逃的话,到底能有多大成就。
只是约略一想,他便被心中的火焰烧得热血彭湃。视野变开阔了之后的王君廓猛然发现,其实眼下河北绿林中并没有真正的英雄。倘若有人像河南道的李密一般将众豪杰整合到一处,再像李旭一般善待普通百姓,未必不能建立一番事业。进可争霸天下,即便退,亦不失画地自守……
“君廓,李大将对咱们可是不薄!”仿佛看穿了王君廓的心思,郭方向前提了提马缰绳,以只有自己和王君廓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提醒。
“嗨,我只是偶尔一想,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儿!”王君廓四下望了望,脸红脖子粗地反驳。
“我是怕你一时糊涂,让咱们大当家,还有咱们家里的老婆孩子都背上骂名!”郭方脸上的表情有些急,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更低,“咱们江湖上有句话说得好,宁往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你见我什么时候辜负过人来!”王君廓给了郭方一个大白眼,一拨马头,向远方遁去。
跟在河东李家身后可能名标史册,而跟在李旭身后,却顶多过一段安稳日子,永远和出将入相无缘。王君廓在招安之前便这样说,现在他更确信自己当初的看法没错。李旭是个好将军,好地方官,好上司,甚至可以做好朋友,但同时也是个恩怨分明,不懂得审时度势的蠢货!
在王君廓眼里,李旭目前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将大伙拼命打下来的河间郡彻底纳入掌握,然后偃旗息鼓,凭着七郡之地积累可以争霸天下的力量。而不是辗转千里去河南,跟瓦岗寨算什么杀师之恨。
持这种观点不只是王君廓一个人,事实上,博陵军中很多非齐郡派系的将领都不看好进一步的远征。瓦岗军既然能击败张须陀,其势力肯定已经不可小视,五千博陵轻骑过去,未必能如愿给张须陀老将军报得了仇。况且即便大伙击杀了李密和徐茂功,成功给张老将军报了仇又能怎样?大隋的天下还会继续乱下去,李旭学着张须陀的样子四处救火,早晚会落到和老将军一个下场。
私下里,王君廓曾经找过军司马赵子铭,隐隐向对方透漏出与其到河南与瓦岗军死磕,不如保存实力,以应天下之变的观点。军司马赵子铭认为王君廓的看法有道理,但他却不肯带头向李旭进言。
“大将军能让我和吕钦两个带着步卒守家,已经是最大的妥协。如果真的不让他去一趟瓦岗的话,恐怕他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安宁。你放心,只要我和老吕两个人活着,大伙的后路便不会丢。况且夫人也会留在博陵坐镇,有人敢趁机胡闹的话,她那关未必过得!”素有军师美誉的赵子铭拍着王君廓的肩膀,如是回答。
说这话时赵子铭脸上写满自信,但王君廓却敏感地从其眼睛深处,看到了隐隐的担忧。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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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然说得轻松,可大军刚过渤海郡的治所阳信,二丫的脸已经白得如被寒风吹了小半个月的残雪。旭子看在眼里,不忍让她继续受苦,叫过大牛,要对方安排几个亲兵送夫人去伤号营里休想,待身体恢复差不多了再慢慢从后边赶。石二丫却摇摇头,倔犟地道:“不过是很久没骑马,一时筋骨抒展不开而已。这天底下只有享不起的福,哪有受不得的累!”
李旭见她眼睛周围黑了一圈,面容甚为憔悴,偏偏为了不让自己担忧,脸上还勉强装着笑容,心中甚为感动,把两人的战马凑近了些,低声劝道:“伤兵营只是走得慢些,又不会真的丢下你。你又何必这样倔?”
“你麾下的弟兄们都在看着呢,我可不能被人笑了去!”二丫紧咬贝齿,摇头道。
“仅有很少几个知道你的身份,况且你又是女人家,谁吃饱了撑的乱嚼舌头!”
“即便没有人知道,没人笑话,我也要一步不落跟着你!”二丫烟眉轻蹙,强忍着后腰上刀割般的痛苦,回应。“至少,在你眼里,不不要落在萁儿身后!”内心深处,她为自己的话加上一个细致的注解。
她自知没有三代国公的家族在背后撑腰,也没有万贯妆资作为陪嫁,所以平时在管理家事方面痛下苦功,以便在丈夫的心里永远能占据一个角落。跟在大队人马身后慢慢赶虽然不用受强行军之苦,可那也意味着她在某些方面又逊了萁儿一畴。这种与出身和家世无关的后天能力,二丫是绝对不愿意认输,也自觉输不得。
李旭听石岚说得坚决,也只好由着她。又走了片刻,终是放心不下,抬起头向四野里望了望,低声道:“等到了下一个村子,我派人去给你买一个软些的马鞍。这专为行军打仗而造的东西,毕竟不像日常用的那样宽大!”
行军打仗用的马具都是窄鞍,侧重于节约马力,而不侧重于骑手是否感觉舒适。但富贵人家日常游玩用的雕鞍,则以华丽舒服为特色,即便是像李旭这种骨架粗大的成年男子,也可以把屁股完全坐在雕鞍内。这样,骑手的全身重量都集中于马的脊背上,腰部和大腿并不耗任何力气。但对坐骑来说就很残忍,通常人玩得眉开眼笑,但把马累得大汗淋漓。
寻常村落里的庄户人家像士兵一样心疼牲口,所以宁可自己多受些罪,也绝不会使用雕鞍。因此李旭想让二丫走得不那样辛苦,必须到大的村落或堡寨才行。但渤海郡本来就不是什么繁华之所,官道两旁打买雕鞍的主意,一时间如何觅得到?
“这个其实挺好,是我自己这两年被你惯得太滋润了,忘了根本!”二丫知道丈夫是真正关心自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要买富贵人家出门游山玩水的那种雕鞍,恐怕必须到大集才行。我春天时才被罗士信派人护送着从这条官道上走过,记得从阳信到厌次,连个像样一点的村落都没不到,更甭说是集市了!”
“怎么可能。我前几年也走这条官道时,分明看到过好多千户以上的村子!”李旭皱了皱眉头,对二丫的说法表示怀疑。
“你看看这周围风景,哪还有半分当年的模样!”二丫摇着头,低声回应。
经她一提醒,李旭的确发觉官道两边的景色与自己当年只身前往齐郡赴任时看到的大相径庭。当时他只觉得沿途看到的情景很凄凉,遍地都是饿殍,到处都是长满野草的庄稼地。而现在,饿殍和荒废的庄稼地都不见了,三合土铺就的官道两侧,已经完全变成了杂草和灌木的天下。距离官道越远,各色野葵长得越高,有些已经高过了马腿,倘若一个少年走进去,可以完全藏身于草叶下面。
“大牛,拿舆图来!”李旭第一反应是斥候可能领错了路,大声命令。
亲兵统领周大牛答应了一声,快速从一匹驮马的后背上找出地图,双手捧着送到李旭马前。精致羊皮地图上,代表官道的纹路画得极为清晰。从临近的山川与河流标记上分析,脚下的官道的确是直通厌次渡口的那条。只是舆图上曾经标满的村落的地方,如今已经人迹罕至。
“这简直和塞外差不多了!”李旭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风吹草低见牛羊,可惜草根下埋得全是枯骨!”仿佛在与他的想法相印证,一阵料峭的秋风从枯黄的野草之间扫过,将草茎齐齐整整地压弯,几处焦黑的断壁和已经腐朽了的门窗便立刻显露出来,提醒过路者,此处当年曾经繁华。
不用问是谁造的孽。李旭心里清清楚楚。先是三次征辽,然后是强制搬迁到城里居住的荒唐政令,再接着,土匪洗劫、协裹,官兵剿灭、镇压。如自己麾下博陵军这种不杀俘虏的官兵绝对是少数,大多数官军都习惯像杨义臣老将军那样,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如是,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自己初次路过渤海赶往齐郡赴任到现在所经过的年头,不到四年,不到四年便创造了一片苍莽荒野,人在自相残杀时所展示的力量真是巨大!
刹那间,秋风如刀,穿透皮甲的缝隙刺入他的筋骨。旭子一直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土匪们造反的理由值得同情,但是土匪滥杀滥抢的行为绝对不可以宽恕。而眼前和经历过的事实去清楚地告诉他,他长时间来所坚持的秩序,和土匪们替天行道的口号一样可笑且可悲。正是因为他和张须陀、杨义臣等人的共同努力,朝廷才得以苟延残喘。而正是这苟延残喘的朝廷继续倒行逆施,才将更多的百姓逼成了土匪。进而土匪和朝廷联手,将黄河南北无数曾经繁华的村落彻底变成荒野。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保护了很多人!”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突然在李旭耳边响起,将他从迷茫中拉回现实。“我在博陵时,曾经扮作寻常农妇出去买菜,听到很多百姓都在念你的好。他们说你不但打败了土匪,而且也吓得那些贪官不敢继续干坏事……”二丫轻轻地讲述,眉眼间充满了自豪。
“武将的职责便是守护!”昔日的誓言几乎冲口而出。但李旭咬紧牙关,将这句话藏在了肚子内。“大牛,把舆图收起来吧。告诉弟兄们走路是尽量不要喧哗,以免惊扰到百姓!”
如果附近还有百姓的话。他在心里向漫天神佛祈祷,希望无论是道君还是佛祖,能睁开双眼,看看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如果他不剿匪,土匪会将城市和村落抢掠焚烧成断壁残桓。如果他继续剿匪,则等于维护着朝廷欺压百姓的权力。最后,所有的繁华一样终归荒芜。
正午时分,大军终于看到了一个堡寨。但旭子却没机会开口询问堡寨中有没有雕鞍可提供。全堡的男女都爬在围墙后看着他们,从白发苍苍老太婆到刚刚学会上房掏鸟蛋的顽童。一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但挽弓和握刀的姿势却非常纯正。那些兵器简陋破旧,却正是眼前堡寨得以在乱世存活下来的原因。他们不相信“替天行道”的义贼,也不相信“保境安民”的官兵,在这动荡岁月,他们能相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兵器。
堡寨的头人不肯出门跟官兵接触,虽然他能清楚地看见侍卫们所展开的冠军大将军旗号。然而,这年头自封东海公、长乐王的家伙比比皆是,再冒一个冠军大将军出来也没什么稀奇。
“我们只是路过,顺便证实一下此路是否通向厌次渡口!”周大牛奉命上前,张开双手向堡寨中的人喊道。
“路过就快些走开,别打这的注意!”寨墙上嗖地射下一支羽箭,几乎贴着战马的脖颈钻入地面半尺。“别靠近,寨子里没粮食给你们!无论你们是官是匪,都没有”
“他***!”王君廓气得从马鞍上取出弓来,就想给对方以教训。李旭却伸手拦住了他,“你去后军取二十把好弓,十把横刀,放到距离寨门五十步处,然后咱们继续赶路!”
“是,遵,遵命!”王君廓惊诧地望向自家主将,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对方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但他还是忠实地执行了这个‘乱命’,在寨中百姓的迷惑的目光中,将兵器摆放到了对方能方便取到,并不会引发误会的位置。然后跟在周大牛身后怏怏地归队。
当大队人马走出一里多地后,寨墙上传来了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婉转悠长,仿佛野兽在林间召唤着同类。旭子知道对方给出了答案,笑了笑,沿着正确的方向继续前行。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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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大队人马来到厌次。那地方官员听闻皇帝陛下最亲信的冠军大将军驾临,赶紧把县衙腾空改作大将军的临时居所。李旭也不推辞,直接带亲兵进去住了。然后传下令来,命弟兄们在城中休息三日。一边征集民船,一边等待伤兵营和辎重营从后边慢慢赶上。
厌次本为黄河北岸的一个弹丸小县,因为距离豆子岗盐泽很近,所以土地贫瘠,人口也非常少。天下初乱时,王薄、卢明月等贼都以此地作为跳板,南渡窥探齐郡。几番来往,导致地方愈发荒凉,几乎没了人烟。但随着王、卢等贼先后败于张须陀之手,官府趁机又收复了此城。之后流寇们害怕招惹齐郡精锐杀过黄河,都躲不敢再打厌次城的主意。久而久之,这里倒出现了一种与周边地域极不协调的繁华。非但临近小城和堡寨的富户们纷纷躲到厌次城里来避乱,一些武装走私的游商、盐贩,也选择这里作为渡过黄河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安顿好了麾下士卒,李旭赶紧派人烧热水给二丫解乏。行路途中无法买奴婢,所以夫妻两个因陋就简,关起门来互相服侍。待解到贴身亵衣时,石二丫忽然害起了羞,死活不肯让李旭继续帮手。“都老夫老妻了,你还怕我看!”李旭不知道二丫为什么而突然变得矜持,笑着打趣。
“只是,只是怕,怕人说我不,不分尊卑而已!”石二丫满脸通红,声音细若蚊蚋。李旭看着有趣,索性张开双臂将其抱在怀里,一边上下其手,一边笑道:“两夫妻之间,谁为谁做些事情还不应该的。脱下来我看,是不是屁股都给磨破了!”
自从与公婆搬到一起居住后,二丫和丈夫之间已经很少有机会这般调笑,不觉羞得嘤咛一声,把头扎进旭子怀里,再也不敢抬起。李旭信手解衣,才褪到一半,忽然又觉得肩头一紧,二丫的手指已经死死地抠到他的皮肉内。
“别胡闹!”旭子笑着命令,方要用力扯开最后一层遮蔽,借着桌案上照下来的摇曳烛光,猛然发现二丫的亵衣上血迹斑斑,磨破了皮肤和衣裳早已粘成一片。
“死丫头,弄成了这样也不吱一声!”李旭看得心疼,手上动作越来越缓,加倍小心地将衣服一点点往下揭,每到血肉与衣裳连接处,便先用手到木桶里沾了热水,将血块润开了,然后方才用力。饶是如此,也将石二丫疼得满头是汗。抱紧李旭肩头的十指愈发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李旭知道她的痛苦般。
见妻子伤成了这般模样,李旭哪里还敢胡闹。好不容易将磨碎的亵衣全部褪下,先帮二丫将身体洗干净,换上柔软的贴身的缣布小衣,然后将其强塞入被窝中,自己出门去安排亲兵请郎中。
“不妨事的,磨上几天,筋骨皮实了就好!”二丫怕丈夫担心,忍着痛笑道。
“伤成这样还说不妨事,难道你还真当自己是石头刻的不成?”已经走到门口的李旭回过头来,低声训斥。
虽然丈夫板着脸,二丫却觉得心里甜丝丝的,说不出的受用。“女人家身体,除了自己的丈夫外,又怎能给别的男人看。你别担心,让大牛取些金疮药来,我自己抹抹,过几天就好。你也换桶水洗洗吧,终是能解些乏!”
“金疮药怎能胡乱抹!”李旭皱着眉头反驳,转念想想二丫说得也有些道理,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在军中找个屁股被磨破了新兵蛋子,让郎中先给他看,然后照方抓药便是!”
“是我自己笨,除了给郎君添麻烦外什么都做不好!”二丫的眼圈一红,说话声音中带上哭腔。
“什么笨不笨的。即便是男人,第一次骑战马走这么远的路,也少不得磨烂屁股。只是大伙都顾着脸面,谁都不肯主动跟人提!”旭子走回床边,刮了下二丫的鼻子,笑着安慰。
博陵军中原来就有随军郎中,但都没把摩破点皮儿的小伤当回事,所以也只拿金疮药来敷衍。周大牛知道内情,不敢拿这种虎狼之药给将军夫人。自己私下跑到了街上寻访,连问了几家医馆,还真找到一个对此有心得的,眼巴巴地请回军营,让老先生给几个大腿根子被磨伤的新兵先行验看。
“这点小伤无大妨碍,从我的葫芦里边取几粒丹去用水化了,抹在伤口处,两天便能长出新皮来,过后连疤都不会留。”姓袁的郎中从腰间解下一个大药葫芦,交给周大牛,吩咐。
“这葫芦里的都是么?”大牛掂掂手中的分量,瞪圆了着眼睛问。眼前的老郎中做一幅道士打扮,身体瘦得像一把干柴,目光却非常明亮。但越是这样的家伙越容易是骗子。大牛在未投军前横行乡里,多少懂得一些江湖门道。寻常医生讲究望、闻、问、切,只有江湖骗子才连药方都不开,随便拿出几粒丹来即可百病包治。
“当然是了,莫非老夫活得不耐烦了,非跑到军营里来耍你们这些兵大爷?”老道士见大牛不相信自己,竖起眉毛,反问。
周大牛笑了笑,“那倒也是!”
他命人取来温水,将两、三粒弹药化开,当着老道士的面涂在了一名伤号身上。几乎是立竿见影,血肉模糊的地方立刻变得干燥。原本哭丧着脸的伤号也展开了眉头,扭过头来问周将军大伙什么时候乘船出发。
“等落在后边的弟兄们都跟上来就走,估计不会太久。”周大牛是个随和的上司,笑着答复。转过身,又继续向老道士探询,“这药男女都能用么?还是光能给爷们用?”
“莫非军中还有女人不成?”老道士笑着追问,“也是,你家将军是有冠军之名,爱好想必也和冠军侯差不多!”
冠军侯霍去病的故事几乎为每个行伍男人的梦想。据说他当年北征匈奴时,白天提刀和敌人厮杀,晚上便在军帐里和女人肉搏,把种子从长安城脚下一直撒到狼居胥顶峰。所以虽然肚子里的书本有限,周大牛也知道老道士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登时冷了脸,训斥道:“不该问的别问!你只说能不能给女人用便是了。反正诊金和药费一文钱不会少你的!”
“看来你家将军蛮得军心地么!”老道士嬉皮笑脸,根本没把周大牛的怒火当回事儿,“这药男人女人都能治,我还有很多治疗刀伤、箭伤、卸甲风的秘方,也可以献于你家将军。但你家将军得付我足够的诊金,否则我绝不会告诉你!”
“我先把这药送上去,然后再听你卖药!”周大牛耸了耸肩膀,快速跑进了内堂。他对老道士的印象不佳,但能看出来对方手底下着实有些本领。因此也不隐瞒,把问药的过程、施药的结果和老道士的要求毫无遗漏地汇报给了李旭。
“此人恐怕是专程而来的吧!”李旭略一沉吟,便想发现了其中疑点。中原人很少骑马,所以寻常郎中很少会专门为磨伤研究药物。他在塞外时倒听说很多部落里都有各自治疗马上伤病的偏方,但那属于部落的机密,寻常人很难探听得到。
“我也觉着奇怪,但老骗子的药的确见效!”周大牛见主帅对道士的身份生疑,立刻把老者的身份降成了骗子。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药效好就行。你去把这个方子和他说的其他几个方子买下来,价钱随便他讲!”毕竟经历的事情多了,李旭很快便做出了对自家最有利的决定。
周大牛答应一声,转身出帐。没等李旭将手中的药用水化开,他又哭丧着脸转了回来。“老骗子说药方不换钱,只赠给有缘人。至于将军是不是有缘人,他要给你相一次面才能确定!”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李旭笑了笑,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和尚、道士、方士在世道混乱之时,总会到处寻找班弄是非的机会。就像把李密推为代隋英主李玄英、还有骗得翟让将瓦岗军大当家位置交给他人的贾雄,都属此类。这些人也许是为了成名,也许是为了求财,目的不一致,但都属于拿天下人的生命当作赌注的家伙。
在李旭没有什么名气之前,神棍们不会注意到他。现在他已经拥有六郡之地,数万精兵,神棍们自然像闻到鱼腥味道的苍蝇般蜂拥而致。以往遇到这类家伙,李旭通常敬而远之,绝不给对方盎惑人心的机会。而今天这个却处心积虑地借献秘药机会找上了门,见与不见,都很令人为难了。
“我叫人将他打出去!”周大牛从李旭脸上的表情中推断出他不愿意理睬道士,抬起头,大声请示。
“且慢,他叫什么名字?”没等李旭回答,藏在内间的二丫抢先追问。
“好像姓袁,道号天罡!”周大牛迟疑了片刻,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二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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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罡的字号,在大隋朝的神棍当中的确是榜上有名的。此人曾经当过一任盐官令,因而和几大世家走得极熟。平素文武百官无论哪家选阴宅,谁人修庭院,也都找袁天罡眼看。老袁对这些请求一直来者不拒,凭着一张利口和某些模棱两可的推测分析,也的确闯出了神算美名。
但不像李玄英等喜欢攀附权势的骗子,天下动荡后,袁天罡并没有根据民谣牵强附会地推论谁会是下一任真命天子,而是辞了官职,在天下各地东游西逛。以医道、棋艺、琴技、剑术结交英雄。无论是经过流寇的山寨,还是豪门的宅邸,只要对方有些名头,他都要找上门去拜访一下。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时间无须太久,他却总能将对方说得两眼发黑,恨不得将其当国师供奉起来。但袁老道士却不肯受任何人的礼聘,得到对方认可后,旋即找机会离开,继续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寻找目标。
李旭在博陵时也曾听说过袁天罡的名头,知道这种人在百姓之间影响力极大,所以不敢对其太过失礼,想了想,吩咐:“你将他领到二堂吧,我以贵客之礼待之。那几样药毕竟咱们今后用得着,若能跟他谈了得来,也算解决了个大麻烦。”
周大牛听主将如此吩咐,知道外边的那老骗子肯定有些来头。答应了一声,快步出去相请。李旭待他去得远了,端了化好的药汁走入二丫床边,低声说道:“我帮你把药先敷了罢,姓袁的道士虽然是个神棍,医术方面却也有些名头!”
“敷过药,烦郎君帮我把衣服拿来,我扮作亲兵陪你一道去见袁道长!”二丫没上过官学,对和尚、道士不像李旭那样抵触。听说对方是袁天罡,反而想看看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算到底长了几只眼睛。
“见他做甚,不过是要我对他说几句奉承话。反正没什么损失,我顺着世间传言说便是。”李旭见二丫挣扎着要起身,赶紧按住对方的肩膀,劝告。
“是萁儿叮嘱我,要我一定紧跟在你身边。你这人防备之心太轻…….”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我还奇怪你们两个怎么突然和好了!”李旭轻笑,心中却甚为感动。萁儿和二丫彼此之间虽然明争暗斗,但在维护自己这方面,心思却是一样的郑重。当下也不再劝,服侍二丫擦完了药,搀着她起身换上了一套亲兵衣服。挽手走向县衙二堂。
二堂待客是由来以久的规矩。经常在官场游走的袁天罡听周大牛说李将军在衙门二堂捧茶相待,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笑呵呵点点头,一边跟在对方身后向县衙方向走,一边问道:“这位将军天庭饱满,应是个大富大贵的命。不知道现在于博陵军中官居何职,升到这个位置用了多长时日!”
“您老别懵我,我一个穷当兵的,没有相金可付。大富大贵的话您跟我家将军去说,我前半辈子饭都吃不饱,后半辈子也只求能跟在李将军身边,官大官小不用在乎!”周大牛耸了耸肩膀,大声回应。
袁天罡知道对方是看不惯自己刚才的手段,也不生气。急行数步,又陪着笑脸问:“李大将军带你们到河南做什么?他的治所不是在博陵么?怎么不远千里绕到厌次渡口来了?”
“您老不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么?怎么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大牛人做侍卫统领做久了,口风把得甚严,一点军机都不肯让对方套问去。
“哈哈,洞悉五百年天机,那可真成神仙了。那是别人谬赞,当不得真。这天下大势,我也就能从萍末看看风起。三五年内准不准尚在两可之间,更何况五百年之久,沧海桑田都变了!”袁天罡丝毫不以周大牛的话为忤,仰天大笑,居然坦诚自己名不符实。
“你这道士却也有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大牛接连丢出两个硬钉子去,都被对方以无形之力化解开,想继续板脸也做不到了,笑着评价。
“你这将军也不简单!”袁天罡再次打量周大牛的面相,点评。
“你不是说自己算不准么?”周大牛被老神棍盯得脊背发虚,瞪起眼睛质问。
“大概,大概!你没听说过,信者则准,不信则不准一说么?”袁天罡又看了对方几眼,正色回答。
二人一路逗着口,谈谈说说,很快便来到县衙门前。李旭早已整顿了衣服迎出来,以招待贵客之礼从侧门将袁天罡让进去,一路领到二堂,然后宾主之间捧茶互敬。
“刚才那药,夫人用过觉得还行么?”老神棍才一落座,立刻识破了二丫的真实身份。
“内子久闻道长之名,所以易装来见。唐突之处,请道长勿怪!”李旭笑了笑,放下茶盏,拱手为谢。
“不妨,不妨。贫道既然登门,原本也打算给将军身边所有人看看面相!”袁天罡也不客气,直接挑明自己要求。
“父母和另一位内子此刻都在博陵。我家人丁稀落,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人了!”李旭略作沉吟,低声回应。袁天罡给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差,至少此人没有一上来便故弄虚玄。至于一眼看穿二丫是女扮男装,则为任何人稍加留神便能做得到的小伎俩。特别是在以彪形大汉居多的博陵军中,女人的身材本来便被衬托得极其明显。
“恭喜将军,你家马上就要添丁了!”袁天罡又看了一眼石二丫,笑着拱手。
“是么?”闻此言,李旭身体不由一颤。他和二丫、萁儿成亲都有些时日了,但至今两位妻子尚无所出。家中二老表面上虽然装做一幅不急不慌的模样,私下里在各家寺院不知道添了多少香油钱。
但二丫的形象分明不是个有喜的样子。她的脸色的确比平时苍白了些,身子骨看上去有点虚,可李旭知道那都是旅途劳顿所致,并非受婴儿所累。
“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未必有,但自问医道还略有所得。不信再过半个月后你自己细看,夫人肯定要呕得厉害。”袁天罡点了点头,脸上堆满了世俗间的祝福笑容。
转眼间,李旭夫妻两个对袁神棍的好感大增。都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特别是二丫,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有近两个月不见月事了,恐怕上次夫君兵出河间之前,真的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了一个生命。念及此,不觉两腮发烫,心中幸福满足之感无以名状。
“凡人之父母,都爱其子!未等其出生,便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孩子取来,将天下最厚的福缘给孩子求得!”袁天罡笑了笑,继续道。
“道长说得极是!”李旭乍闻自己将做人父的消息,喜不自胜。只觉得袁天罡说得和自己的感觉毫无差别,简直像看到了自己心里去。
“但眼前如果走来别人的孩子,却未必肯以待己子十分之一的心思去待他!”袁天罡微微点头,轻叹。
“道长是劝我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么?”李旭本不是笨人,经对方一点,立刻将话外之意悟了个通透。“李某虽非古之圣贤,奉命抚慰一方,却也不敢不竭尽全力!”
“你在六郡所为,贫道略有耳闻。可以说,在此乱世,能出你一个肯尽心尽职的好官,也是河北百姓之福!”袁天罡捋了捋胡须,脸上出现几分赞赏之色。“贫道不是儒者,不敢以亚圣之言相劝。但贫道想问将军一句,将军的孩子和邻人的孩子,实质上有什么不同么?”
如果此话问在一个世家子弟耳朵里,对方肯定能找出一大堆关于家族血脉高贵的证据。偏偏李旭本身就是个农家子弟,这些年虽然官越做越大,却无法挥去年少时那些关于贫穷和卑微的记忆。想了想,他正色道:“都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造化有差异罢了,本质却毫厘不差。”
“好一个造化的差异,好一个本质毫厘不差!”袁天罡拊掌大赞,“将军位列极品,又执掌杀伐大权,却能看到得如此清楚,真是贫道平生未见。这几张药方,却也没送错了人!”
说罢,他从衣袖里拿出叠蔡侯纸来,恭恭敬敬地举到了李旭面前。
李旭赶紧起身,双手接过药方,交予二丫收起。然后长揖及地,“李某代军中四万弟兄,谢道长赠药之德!”
“你先别急着谢我!”袁天罡也站起身,居然毫厘不差地照着李旭的样子将礼还了回去,然后挺直腰杆,大声追问道:“将军既然知道自己之子,与他人之子毫无分别,当也知道自己父母,与他人父母亦同为血肉之躯,并非世间蝼蚁?!”
“正是!”李旭微微一愣,回答。
“那将军领四千兵马渡河,欲到哪里去?”袁天罡轻轻摇头,质问,“莫非你那夫人的义父杀别人杀得,别人杀他便杀不得么?”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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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同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旭子。武将难免阵前死,自从从军的第一天,他已经做好醉卧沙场的准备。但他无法接受张须陀被群寇活活累死,然后鸮首示众的结局。老人家曾经以身作则于他人生最迷茫时刻给他指明了一条道路。“武将的职责在于守护!”三年多来,正是这个信念在支持着他,让他在一次次震惊与绝望中抬起头,继续感悟属于自己的冷暖人生。而如今,他却发现路的尽头没有温暖,他守护的一切终将毁灭,等待他的,将是与张须陀同样的人生结局。
他曾经在试图以杀戮发泄心头的苦闷,最后却发现杀戮只会让人肩膀上的感觉愈发沉重。他曾经想过就此放弃,闭上眼睛,却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几番挣扎之后,他发现自己能做的依旧是在迷茫中继续前行,哪怕前途中没有丝毫光亮。
如果袁天罡早来半个月,也许刚才他那番话能让旭子毅然止步,依照赵子铭等人建议,先顾好自己治下那一亩三分地,然后再徐图其他。而如今,相关问题旭子已经烦恼过了,虽然一时没有悟透,但困扰依旧,坚持也依旧。
“我渡河南下,不只是为了报仇!”稍稍错愕了一下后,李旭摇摇头,语气出人预料地平静。
“不只是为了报仇?那将军领虎狼之师南下做什么?”袁天罡见自己的当头棒喝只起到了让李旭脸上稍现迟疑的效果,心中未免吃了一惊。随后轻轻笑了起来,白须轻颤,嘴角弯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半弧。
“首先我要去历城拜祭张老将军的灵柩!”李旭想了想,决定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回答。他不怕袁天罡泄漏什么机密,事实上,只要博陵军一过黄河,最终目的地已经昭然若揭。以徐茂功的谨慎,此刻不会不在瓦岗军侧后布满眼线。而早一天让瓦岗寨知道博陵军的到来,便会逼得群寇们不得不将派往河北黎阳的兵马尽早抽调回黄河以南。那样,集杨义臣、韦霁、杨善会及郭绚四部兵马的力量,官军可能轻而易举地将已经遭受重挫又失去强援的河北群盗连根铲除。重还平原、渤海清河等郡以太平。
“给张老将军祭完了灵,我会确认一下关于朝廷已经任命我为河南道讨捕大使但圣旨却被挡在了黄河南岸的传言是否为真。”李旭顿了顿,在袁天罡惊诧的目光中继续介绍,“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我将领军赶赴东平,整合各路兵马,尽一名武将的职责!”
“武将的职责?”袁天罡在不知不觉中收起自信的微笑,以一种求教的口气追问。临来之前,他曾经预料到李旭并非三言两语便可以被劝阻者,如今,他发现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名将非但意志坚定,而且对人生理念有着一股信徒般的执着。
作为道门中人,袁天罡理解信念对于人生的重要。事实上,也正是某种信念在支撑着他于乱世间不辞劳苦地往来奔走。
入世也是一种修行,每个修行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大道,求证的方式不同,却同样百折不回。
“张老将军生前曾经教诲我,武将的职责在于守护!”李旭轻轻抿了一口茶,然后以极其坚定的声音回答。
“守护?”袁天罡的身体僵直,整个人都楞在了原地。愕然间,他看到坐在侧面为自己和李旭侍茶的李夫人手臂微微颤抖,壶中的茶水已经倾了一半在地上,其本人却浑然不觉。
“对,守护!”李旭快速站起身,走到已经失神的妻子跟前,从对方手中接过茶壶。“你先去休息一会吧,别累着自己!”不管客人在前,他极尽温柔地对二丫吩咐。然后回转到座位前,依次将宾主二人的茶碗再度添满,“小子不才,枉费了道长点拨之心。这东郡一行,我必然要去的。即便没有相关圣旨,李某终不能忘了自己肩头的职责!”
“无妨!”袁天罡迅速从震惊中调整过心态,笑着回答。“贫道也没指望三言两语便能说动将军。不瞒将军,贫道历年来结识了英雄无数,似将军这般志向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女子失陪,道长请自便!”石岚也慢慢收拾起纷乱的心神,向袁天罡敛衽行礼。袁天罡方才说的话,她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向自己的夫君提醒过,也不止一次为对方的刻意敷衍而恼怒。但几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夫君。“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动辄便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我还是看轻了他,这点上,我远不及萁儿……”怀着重重心事,在出门前,二丫的脚被自己衣裾绊了一下,但她很快扶住门框,回头给了李旭一个充满甜蜜的微笑,然后快步离去。
“也算不得什么志向!”目送着二丫离开,李旭笑了笑,继续与袁天罡交流:“张须陀老将军曾经将毕生所得倾囊相授,我既然继承了他的衣钵,便不能忘了他的心愿!”
“可你救得了一时之急,救不得长久!”袁天罡慢慢踱回座位前,借着喝茶的空隙观察李旭脸上的表情。他来军中的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化解李旭与瓦岗军中的仇怨。作为修行者,入世是悟道过程中必经的一个环节。只有通过与不同人的交流,通过对世间苍生的观察,才能更好地澈悟道家先师流传下来的经义。
“能救一时便是一时,也好过听之任之!”李旭摇了摇头,也捧起了身边的茶碗。
“将军是不相信大隋气数已尽?”袁天罡轻叹的一声,追问。
“我想请教道长,什么是气数?”李旭点头,然后又摇头,反问。
“草木一枯一荣,世间一治一乱,便为气数!天道如此,非人力所能强挽!”袁天罡沉吟了一下,回答。
如果李旭除了给张须陀报仇之外,还存在着收买人心,或者展示力量的想法,则此人便可成为他继续观察下去的对象。从魏晋以来,无论从西域传入的佛门还是土生于中原的道家,无不在乱世中寻找强者。只有与强者站在一处,其学说才能于太平年代受到官府的全力支持,整个门派日后才有机会发扬光大。
“敢问道长,大隋由治入乱的原因,却是为何?”李旭放下茶盏,问话的声音轻而认真。
“天子失德,百官无谋,唉!”袁天罡又是一声长叹。今天的游说已经失败了,但还不算非常彻底,只要对方承认乱世已经到来,双方的探讨便可以找其他机会继续下去。在袁天罡的肚子中,至少七、八种方案可以让李旭认识到拯救大隋的命运乃人力不可为,如果对方还继续坚守过时的信念,早晚落得和张须陀一样的下场。
“那为何几十,几百个人犯下的错,却要数百万,数千万的寻常百姓来承担其后果?”李旭摇着头,冷笑着再次站起身,声音陡然变高,“如果这便为天道,那老天也忒不公平。它没本事去惩罚那些犯错的人,却拉着世间苍生来陪葬。如果此规则为哪个什么所定,定下这种规则的神明想必被猪油蒙了心,是是非非都没弄清楚,却那无数人命来展示所谓的本领。这种规则,这种神明,不信也罢!”
一股强大的威压登时笼罩了袁天罡全身,刹那间竟然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这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积聚下来的杀气,远非颂经几十年的所感悟出道心所能抵抗。一时间,经乱了修行人的心志,令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忘了个干干净净。“将军误会了,这并非贫道的本意。贫道只是认为,大隋朝走到今天这番田地,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袁天罡连连摇头,喃喃地解释。“天道是一个公正的规则,并无时限。如果大隋君臣能始终爱惜百姓,便不会由治及乱。一旦其违背了天道,则群雄并起…….”
“群雄所为便是为见证天道么?”李旭继续冷笑,“我没看见,我只看见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借口,四处烧杀,把良田变成荒野,把村寨变为废墟。他们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做得却只有破坏,从不会建设!如果道长口中的天道需要以这种方式来见证的话,抱歉,小子还要说,设定天道的神明必是个疯子!如果他敢挺身站立于我面前,我亦敢拔刀以对之!”
这些都是李旭平素想不太明白观点,本来一直隐藏于内心深处,纷乱无序,也无法用短短几句言辞来表达。今天被袁天罡的话语一激,反而喷薄而出,没有半分阻碍。一番话吼完了,自己心底也觉得畅快了许多,头顶上压抑的感觉登时也减轻了不少。
“天尊在上,没想到李将军不但领兵打仗厉害,话锋也如此犀利!”袁天罡额头上已经见了汗,铁青着脸赞叹。话不投机,但他已经能清楚地了解对方心中所想。那些想法有很多是他在别家英雄处闻所未闻,未必正确,但震耳发聩。“贫道先还想点化于你,看来,贫道倒要谢谢你的点化了!”
“不敢,小子只是说几句实话罢了!”李旭吐出了心中郁结后,说话的语气又转为平缓。
“那李将军今后做如何打算,这样一直守护下去么?还是等待时机,进而结束整个乱世?”袁天罡想了想,带着几分期盼的表情追问。
“我不知道!”李旭叹了口气,如实回答。“开始我只想守护自己身边的人,后来想守护一州一郡,将来能怎样,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将军若能尽展心中抱负,必为苍生之福!”袁天罡对李旭的回答约略有些失望,继续不懈地将对方向自己需要的目的上引导。
“什么苍生之福!”李旭苦笑着摇头,“李某出身寒微,道长想必也知道。因此别人经历的那些痛,自家感同身受!”
“英雄莫问出身,当年刘寄奴也曾与人砍柴挑水!”袁天罡点了点头,心底对眼前这位年青的将领又多了几番敬重。在他们这些试图于乱世中留下痕迹的修行者看来,河北六郡与河东道俨然已成一个整体。人们提起如今虎距太原的李渊,必然要提一提坐镇博陵的李旭。这两李加在一起的力量,已经足以左右天下局势。而李旭毫不避讳地点明了他自己出身之举,看在袁天罡眼里,等于他在内心深处根本没打算借助垄右李家这棵已经成长了百余年的大树。非但坦坦荡荡,而且傲然不群!
‘如果李旭借助于垄右李家,然后又脱离于垄右李家…….’忽然间,袁天罡被自己心中的想法烧得有些热。凭借眼前这个年青人的魄力和心胸,他未必不是那个结束乱世的英雄之选啊!虽然此人的没有几大世家手中那么强的人脉,但比起瓦岗群雄,河北豪杰,此人行事手段要光明得多,对治下百姓也比其他人好上百倍!
天道,天道,难道天意便是要大伙选择一个强盗头子,推举他成为中原的主人然后一同分赃么?袁天罡不赞同这个观点。作为入世修行者,他一样不能做到太上而忘情。可眼前的年青人身上明显还缺了一种气质,袁天罡知道那一种气质是什么,但他又非常不想看到黑暗的东西在李旭背后出现。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他初次得到一曲古韵,惊诧于其完美,却惋惜其难于流传。但熟悉其中意境后,却宁愿其在完美中飘散,也不愿为其再增添几个音节。
“我也不敢将自己比做寄奴!”从袁天罡的话语中,李旭明显地觉察到了试探与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说辞会令对方失望,旭子还是决定坦然相告,“道长也许以为,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却觉得自己便是那头鹿,无论被人捉了下汤锅,还是用烟熏了做肉脯,滋味都难受得紧!”
“好一个李将军!好一个此身为鹿!”闻此言,心思在短时间内转了无数个来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长叹,“将军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为鹿,此身为鹿,天地为炉鼎,……”他摇头,再次端起茶盏,准备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辞。手臂却颤来颤去,将小半盏茶都泼在了衣襟上。
此身为鹿,此身为鹿。乱世中群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会问问鹿的感觉么?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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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罡始终没说出他受谁之托前来劝阻李旭过河,也没有遵照其以往的习惯留在博陵军中做几个月客人。他只与李旭聊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匆匆忙忙的起身告辞。临别前,也许是为了弥补某些遗憾,老道士主动提出帮助博陵军募集民船。
“道长高义,晚辈铭刻五内,他日道长若是有需要晚辈效劳之处,尽管言明。晚辈如能做到,必当竭尽全力!”旭子知道袁神棍在民间的影响力甚大,赶紧恭恭敬敬地抱拳,称谢。
“客气话就不必说了,算来贫道还该向你说声多谢呢!”从震惊与失望中恢复过来的袁天罡又变成了一个不沾半分烟火气的世外的高人,打了揖手,算作还礼。“将军之胸怀非常人能及,这一路向前,恐怕风雨颇多。望将军坚持证道之时,亦别忽视了尘世间的规则。”
说罢,一甩拂尘,飘然而去。
有了这位“半仙”帮忙,募集民船之举的进展果然顺利数倍。不到三日,上下游百里内所有渔船、货船齐集厌次渡口。待到拖后的辎重营和掉队的伤兵赶至,李旭一声令下,千帆并举,半日之内便将大军送过了黄河。
南岸之地已经是渤海和齐郡的交界,看上去虽然依旧破败荒凉,但渐渐有了些人间气象。大军越向南行,沿途所见的村落也越齐整。由于亮出了李旭的冠军大将军的旗号,所以百姓们并不因官兵的经过而感到十分恐慌。有些消息灵通的庄主、堡主甚至还记得李将军当年在齐郡的作为,深以地方上出了这样的一个大英雄为荣。居然主动打开堡门,抬出许多糕饼上前劳军。
这些百姓家中并不宽裕,包括一些被推举出来与大将军见礼的头面人物,身上的外袍上亦打着补丁。但他们的笑脸却非常坦诚,丝毫没有作伪之色。
“一晃两年多了,他们居然还记得我!”望着眼前一张张赤诚的面孔,李旭心中感慨万千。百姓们将为过年而准备的糕饼奉出,只为报答当年自己当年在此领兵剿匪的恩德。而自己在未受张老将军教诲之前,之所以上马抡刀,为得仅仅是博取功名而已,又何尝想到替百姓们出半分力?这一个人所作所为,也许就在转念之间,最后结果,却是云泥之别。
想到张老将军已经身故数月,其遗泽却延续至今。李旭心中对老人的敬意更深。暗道如果不是当日老将军言传身教,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名悍将,哪能像今日般受人礼敬。所以瓦岗一行是非去不可。即便报不得仇,也要把张老将军的头颅抢回来,让老人的尸骸能完整地安葬于故乡的土地上。
“李将军此番前来,是为了给张老将军报仇的吧!”一名乡绅向旭子见完了礼,试探着问道。
“晚辈先去历城祭奠老将军的灵柩,然后便挥师西进!”李旭四下里团团做了揖,大声宣布。
登时,四下里欢声雷动。众父老都道李将军有情有义,不枉了与张老将军共事一场。有人立刻提出来,要给博陵军捐助一部分辎重,以便弟兄们杀贼时更有劲头。李旭却不敢收,赶紧以路途遥远,运送不便为理由推脱。众父老再三坚持后,见李旭依旧不肯答应,只好作罢。临散去之前,却又眼巴巴地问道:“那将军给张老将军报完仇后,还回来常驻么?”
“你们这些老儿好没见识,李将军是冠军大将军,又不是咱齐郡的郡丞,有皇命在身的,怎能说回便回!”没等李旭想好怎么回答,一名奉命前来迎接上官的地方小吏低声斥责道。
“咱,咱只是希望李将军能早日回到齐郡来。至于朝廷那,爱谁谁去!”挨了训斥的乡绅后退了几步,小声嘀咕。
“你!”小吏被胆大包天的家乡父老气得手脚冰凉,半晌说不出话来。对于这种“见识短浅”但辈分极高的地方长者,他向来毫无办法。况且在内心深处,他自己又何尝不期望李旭击败了瓦岗军后,便回到齐郡不要离开。一则有这样的盖世英雄在,必然能于乱世中保得地方平安。二来那大隋朝廷混蛋透顶,张老将军已经被他们折腾死了,李旭又何必再蹈老将军覆辙?
“如果能顺利替张老将军报了仇,我必将再转回齐郡,把南边的徐圆郎给剿了,省得他害得大伙担惊受怕!”李旭隐约能猜到些百姓们的心思,微笑着向大伙承诺。
徐圆朗是新进从彭城流窜到北海和东莱两郡之间的流寇。虽然一时还没敢打齐郡的主意,但已经令百姓和地方官员们惶恐不安。李旭是在厌次县停留时,从官员们口中听说了这个消息。作为张须陀老将军的衣钵传人,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继续守护老将军当年的心愿。
“那敢情好。李将军真是个大好人呐!”乡绅们听闻李旭亲口承诺,七嘴八舌地赞道。
当下,大军被前呼后应着,送入章丘城中休息,第二天又被百姓们夹道送出十里,踏上通往历城的官道。此刻虽然已经临近年底,历城附近却无半点喜庆氛围。先是星星点点,接着是一些稍大宅院,待靠近城墙时,官道两侧几乎每家堡寨门前都挂满了白麻,一条条随风舞动,仿佛在向过客倾诉人们心里的哀伤。
见到此景,先前还在喧闹着的四千精骑不觉肃然。非但曾经在张须陀麾下效力的将领们热泪盈眶。本来对李旭领兵南下之举非常不理解的王须拔、王君廓等,心中的震惊也无以名状。
“张老将军阵亡有两个多月了吧!”王须拔叹了口气,低声议论。
“两个月零二十一天,老将军是秋末阵亡的,现在都快到年关了!”郭方想了想,叹息着回答。
“一个人若死后能让家乡百姓如此,也算死得不亏!”王须拔将手探向腰间,反复抚摩自己的刀柄。在当年,张须陀几乎是所有绿林豪杰的共同仇敌。而今天,他只想拔出刀来向已经战死的老者致敬。
正在大伙哀伤不已时,队伍前方猛然响起一阵喧闹。王须拔抬头看去,发现一大堆地方官员冲出城来,蜂拥着迎向了李旭的马头。
“李将军在这里名气真大,非但受百姓们拥戴,连郡守、通守也如此敬他!”王须拔看得好生奇怪,肚子中暗自嘀咕。他能分辩出来在向李旭躬身的施礼的老者穿得是三品地方大员服色,而前来迎接的队伍中,身着从三品到正五品袍服的官员还有四十余位。六郡抚慰大使李旭跟对方本无上下级关系,齐郡却摆了如此郑重的阵丈来迎接他,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非但王须拔等人看得迷惑,此刻,行在队伍正前方的李旭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老太守裴操之早已易地高就,如今齐郡的新太守王守仁和通守吴麒都是他的旧相识,三人当年本是随便惯了的,如今拉开架势唱起了官场的调调,实在令人别扭得很。
他不敢在故人面前托大,赶紧跳下战马,长揖相谢。王守仁和吴麒却不敢受他的还礼,将身体侧开半步,齐声说道:“李大人折杀我等了,若是早知道大人取道厌次,我等本应该到黄河边上去接的。只是消息到得的匆忙,仓猝之间不及准备。怠慢之处,还请大人勿怪!”
“两位兄台何苦如此见外?莫非才别了不到两年,你们就不认得李某了么?”大冷天,李旭头上却见了汗,红着脸抗议。
“大人乃陛下钦赐了宝刀的上差,下官,下官哪敢和大人再,再称兄道弟!”王守仁不是个能放得开的主,楞了楞,结结巴巴地回应。
“宝刀,上差?”李旭听得更糊涂了,瞪圆了眼睛,仿佛对方脸上已经长出了花来。
“李大人想必来得匆忙,错过了钦差。”吴麒十分聪明,稍做迟疑便相通了其中缘由。“陛下曾经赐了大人先皇所用的金刀,并命令整个河南道的官员都要听大人调度。况且大人现在是河南道讨捕大使,我等此刻都是大人属下,当然理应以下官之礼相见!”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李旭心中一阵阵犯迷糊。但很快,他就想清楚问题的关键之处。在河北时,他曾经听说过朝廷命自己检校河南道讨捕大使之职的传言,但圣旨迟迟没有过黄河,具体内容自己丝毫不清楚。而齐郡位于黄河以南,朝廷在给自己下达任命时,照惯例会行文到相关州郡,以便地方官员们有所准备。因此,在自己眼里,与王守仁、吴麒等家伙还是互不统属的平辈,在对方看来,双方彼此之间却是已经为上官与从属,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对待了。
“传圣旨的钦差大人,恐怕眼下还在虎牢关中徘徊着!”想清楚了所有关节的李旭苦笑着摇头,“况且我来历城,是以旧部身份拜祭张老将军。守仁兄,玉麟兄不必客气!”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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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圣旨从扬州走了两个半月还没到达接受者的手里,其中玄妙已经不能再用河北南部乱兵四起的借口来解释了。前来相迎的众官吏都是仕途中打了多年滚的老手,略做沉吟,便已经将这里边的歪门邪道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时值隆冬,北风如刀,却依然有人张大了嘴巴,任舌头都快被冻到了牙齿上也浑然不觉。也有人开始后悔,暗问自己这次马屁到底拍得值与不值。
“这样也好,咱们几个难得重逢,你干脆在齐郡多盘恒一段时间。反正府库里还有些余粮,不会供不起你这四千人马吃喝!”兵曹徐文靖猜到朝中有人不希望李旭能尽快得到这份任命,索性建议他顺水推舟。在他看来,拖着李旭晚赴任几个月,目的不过是为了给某些人创造控制齐郡子弟的机会罢了。可有秦叔宝、罗士信以及前通守贾务本之子闰甫在,某些人的如意算盘没那么容易得逞。况且朝廷已经把相关任命驿传给了河南各郡,某些权贵手段再通天,也不敢将两个多月前颁发出来的圣旨给吞回去了。所以李旭与其千里迢迢去接旨,不如以静制动,看那些人最后如何收场。若能将其逼得眼巴巴将圣旨送到齐郡来,也好出一出这口恶气。
“就是,李将军不妨就在齐郡等一等钦差。徐元朗在南边闹得正厉害,将军若能顺手把他给搅了,河南各郡父老必念将军之德!”王守仁为人迂阔,想问题的角度却非常实际。他是齐郡父母官,无须管东郡破烂事。眼下他需要对付的燃眉之急是避免齐郡受到流寇窥探,至于朝廷几大世家和土匪们在瓦岗山下怎么闹腾,毕竟远在千里之外,犯不着让他来操心。
“也对,李将军打了几个月的仗,也该休息片刻,至少过了年再走!”与徐、王二人持相似观点的还有户槽主薄杨元,他也是当年便与李旭有诸多交往的熟人,分析形势时难免念一些故人之情。他在看来,既然有人胆敢滞留圣旨,说明皇帝陛下对朝政的控制力已经到了可以无视的地步。既然这样,李旭还赶着去虎牢关外替已经摇摇欲坠的朝廷卖命作甚,不如先观望几个月,等等形势的最新进展。
“诸位兄台美意,小弟心领!”数语之间,李旭大致猜到了众人的心思,笑着拱了拱手,致谢。“这些事咱们改天再从长计议,眼下烦劳几位兄台先替我麾下弟兄安排住所,然后带小弟去张老将军灵前拜祭!”
“理当如此!”各怀心思的地方官员们乱纷纷地答应,停止客套,在王守仁和吴麒的分派下着手安置博陵军入驻。
张须陀和李旭等人当年练兵的校场仍在,附近的军营也都完好地保存着,各级官员又是当年裴操之大人的老班底,运作起来驾轻就熟。所以李旭无须花费太长时间和精力,很快便将手头公事安排清楚。吩咐王须拔和周大牛等人轮流值班,约束弟兄。然后,他与齐郡通守吴麒一道赶往座落于城中心的张家大宅。
“若是可能,你劝劝张公子吧。”走在半路上,吴麒叹息着向李旭建议。
“玉麟兄说得是元备么?他怎么了?”李旭听得心中一惊,皱着眉头追问。他之所以绕了个大***来历城,除了拜祭张须陀老将军的灵位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便是拉着张元备一道前往东郡。有这位张须陀老将军的长子在,便等于握住了一个大义的名分,无论其他人身后有多硬的后台,在郡兵的控制权上,永远没有资格和张元备相争。
“元备,嗨,难说,这话真的很难说!”吴玉麟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自从老将军战没的消息传到地方后,他就像换了个人。当时我劝他再募几千郡兵,到东郡去继承老将军衣钵,他不肯听。后来朝廷来了钦差,册授张老将军为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骠骑大将军、齐国公,他也不肯上本谢恩。每天就是守在老将军灵前,整个人就像丢了魂般。既不肯给出面组织人手给老将报仇,也没心思出来支撑门楣!”
“可能元备心里有说不出的苦衷罢!”李旭想了想,低声替对方辩解。在他的印象中,张须陀老将军的长子张元备虽然经历的风雨少了些,却不是个受一点打击便趴下的孬种。其之所以一时消沉,也许是还没从丧父之痛缓过精神来。更可能是不愿授人以父丧未守,便出来争权夺利的口实。反正不应该是给流寇的战斗力吓住了,从此成了缩头乌龟。
“不清楚。反正其颓废得紧!”吴麒摇了摇头,回应。
二人在路上买了些元宝香烛,放在马背上驮着,步行来到张家老宅。因为头颅至今还挂在瓦岗寨上,老将军一时也无法入土为安,所以张家的灵堂也一直没拆,就设在老将军原来居住的正房之内。
李旭和吴玉麟将马交给张府家丁,捧着祭品在张须陀灵前以晚辈之礼相拜。脸色青黄的张元备跪在灵侧,以孝子之礼相还。礼毕,三双通红的眼睛相对,居然都说不出什么话,只听见帘外的北方呼呼刮着,吹得屋瓦上的枯草声声如泣。
半晌,李旭抹干了眼泪,幽幽问了一句,“我准备带兵前往东郡,元备,玉麟,你二人可愿意跟我同行?”
“我一定会去的!老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吴某没齿难忘!”吴玉麟立刻将身体挺了个笔直,大声答应。
他的武艺并不见佳,但做人的确很有胆气。当年北海遭盗贼洗劫,便是他从群寇环围中硬闯出一路来,急奔数百里到齐郡请求张须陀派兵救援。所以内心深处,吴麒对张元备的最近的行为非常不满意。恨不得想尽一些手段逼着对方与自己同行,到瓦岗山下替老将军一雪前耻。
“我父亲并不是死于瓦岗军之手!”张元备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用黯淡的眼睛望向满脸期待的李旭和吴玉麟,以极低的声音回应。
“此话怎么说!”李旭大吃一惊,望着张元备的枯槁模样追问。在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的黯淡日光下,他看见了一张苍老而憔悴的脸。比起李旭记忆中的少年英豪,眼下的张府大公子简直老了二十岁。一张面孔上皱纹纵横,曾经笔直的腰杆也弯了下去,就像一条煮熟过的虾。练武之人骨架本来就大,他的骨头却已经大到无法被皮肉包容的地步,额头前隆,两眼深陷,如果是在夜晚偶遇,真令人怀疑此人为刚从泥土中爬出来的骷髅。
“我父亲不是死于瓦岗军之手。在让我回齐郡为家母置办丧事之前,他已经料到了这一天!”张元备脸上浮起一丝凄苦,低声表白,“并非张某不孝,家父在命我回齐郡之前,便有严令在先,说一旦有什么不测,不准我出面给他报仇,也不准我继续做大隋朝的官。所以,李兄和吴兄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那,那你就眼看着老将军的人头挂在高杆上任风吹?”吴玉麟忍无可忍,跳起来,指着张元备的鼻子质问。
“我的家人已经持了金银去瓦岗找翟让赎买父亲的头颅,再等几天便有结果。待父亲的头颅送回,我便要撤了灵堂,扶着棺柩返回老家!”张元备的表现就像一个失了灵魂的僵尸,根本不为吴玉麟的言辞所动。
“可叹老将军英雄了一世,头颅丢了,其子孙居然要出钱去仇家手里赎?”吴玉麟气得直打哆嗦,不顾就在对方的灵前,冷笑着骂。如果有办法能让张元备重新振作,他不吝背负恶名。可惜这一招激将法又落到了空处,张元备居然只是叹了口气,不再做任何回应和辩解。
“元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说详细些。张老将军到底因何而死,他到底对你叮嘱过什么?”见吴玉麟已经恨不得将张元备揪住脖领子痛打,李旭赶紧将二人隔开,低声追问。
“自从你去雁门之后,咱齐郡子弟只收到过两次补给。一次是你托秦二哥和士信送回来的,另一次来自河东李家!弟兄们缺粮少饷,还要饿着肚子和贼人拼命,越战越弱。而从东都来的兵马名义上归父亲指挥,实际上却一次也没服从过调遣。”张元备笑着摇头,双目仿佛已经看穿了世间一切虚妄。“父亲开始还给朝廷上折子讨要粮饷,弹劾刘长恭等人不服指挥。但从没得到过真正的回应。后来他自己也没力量再跟别人呕气了,便转攻为守,带着弟兄们防泛瓦岗军继续扩大势力范围。”
朝廷不相信贼人的战斗力,同时也害怕有一支力量在东都附近大到无可制约。在官场滚了这么久的李旭很快就从张元备的话语中推测到了幕后真相。只是他没想到平素争斗不休的百官们,防范起张须陀来能这样齐心协力。非但一举断了老将军的补给,并且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老人家留。
想当年自己在老将军麾下时,哪次不是追着流寇的屁股打,什么时候向敌人示弱过。而张老将军却被奸臣们逼得不得不低头,放弃了他最擅长得野战,被一伙手下败将打得疲于招架。这于一名纵横半生的武者而言,又是怎样的一个屈辱!
可这屈辱还远没到尽头,有些人做事不成,挑毛病却在行得很。出于对朝廷的了解,李旭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而张元备的话,也将他的推测印证了个严丝合缝!
“可从东都和江都不断发来的命令中,却不停地催促父亲早日扫平瓦岗。”张元备的话让听得李旭和吴玉麟浑身发凉,如果大清早从被窝里给人拎出来,兜头浇了一瓢冰水。怀着满腔义愤,他们听见张元备继续说道,“我记得最后一次圣旨来,措词非常严厉。之后父亲便名我带领郡兵中的独子以为家母治丧为名回了齐郡,并要我立下重誓,永远不得生报仇之念!”
“老将军,老将军难道没说到底是谁在背后陷害他?”顾不上愧疚的吴玉麟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追问。
张元备说得没错,老将军的确不是死于瓦岗群寇之手,在这背后,有一股非常清晰地力量在一步步将其推向绝路。如此看来,一向谨慎的老将军为什么在秦、罗二人不再身边时还贸然领兵追杀敌人的举动也可以非常明了了。他是为了不让秦、罗二人陪着自己战死,所以他特地选择了两名爱将不在身边的机会!他最后一战根本不是为了杀敌,而是去用自己的生命向那只幕后黑手发出抗议。
“父亲给我的家书中说,大隋朝已经病入膏胱。他是受两代陛下的厚恩,为大隋而死,理所当然。但我并没死社稷的义务,所以不可再为大隋之官。”几乎是咬着牙,张元备将老将军最后的嘱托说完,嘴角间,一股鲜血淋漓而下。
李旭感觉到自己彻底地被冻僵了。他感到灵堂里的嗖嗖阴风,冷,比塞外雪野还寒上十倍的冷。这就是曾经用一双肩膀撑起半壁大隋的老人的人生最后经历,他早已看清楚道路的尽头,他已经无法再守护这个朝廷,只能守护自己心头那一点信念。他的确不是为瓦岗军所杀,在老人一次次冲入重围营救失陷的袍泽之时,心中恐怕早已没了生机,所拥有的,仅仅是悲愤与绝望。
“安葬了张老将军后,你打算去哪里?”到了此刻,李旭再没任何理由要求张元备与自己同行,只能为曾经的恩师尽最后一点力,邀请他的子孙到自己治下的六郡中过一段相对太平的日子。
“他们说,世间一切,皆有缘法!我想穷十年之功,看一看这冥冥中,隐藏着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张元备轻轻叹了口气,以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回答。说罢,他摘下了头顶的麻布孝帽,露出了光秃秃的脑门和数点香疤。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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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东郡的路李旭很熟悉,当年他和张须陀曾经带着兵马沿着同样的路线走过。但在离开历城的一刹那,他真的很犹豫自己是否该继续西进。
张须陀与其说是死于瓦岗群寇之手,不如说死于对朝廷的绝望。老将军认定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所以他不准许自己的儿子再做无谓的牺牲。也支开了秦叔宝和罗士信,不愿让二人陪着自己为大隋殉葬。但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给李旭,仿佛对方根本没与他有过交往般,忽略掉了这位继承了他大部分衣钵的军中晚辈。更没想到李旭会为了他千里迢迢地从河北杀到了河南。
“也许老将军认为我已经不再需要他的指点!”跨在战马的上的李旭摇头苦笑,除了迷茫外,此番齐郡之行他别无所获。张元备已经决定遁入空门,从佛教典籍中寻找治乱轮回的由来,李旭自然不能再勉强他,也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支持。王守仁和齐郡官员们能提供的只是一批粮草,而事实上,河南各郡的粮草本身就在李旭这个讨捕大使的管辖调度范围内,地方官员们只是履行了下属的职责而已。并且其中不少机灵者在执行命令时还非常不情愿,唯恐李旭在讨捕大使的位置坐不稳,从而给他们自身带来什么难以预料的祸患。
“也许老将军是怕影响了你的将来!”石岚凑到李旭身边,以极低的声音劝解。亲兵们都已经从周大牛口中知道了她的身份,因此在她和李旭说话时尽量用坐骑围成一个***,将二人与周围的弟兄们隔开。这样,李旭不必担心两人的悄悄话被不相干者听见,身后的将士们也不会诧异李将军为何与一个身材单薄的亲兵走得这般接近?
“也许吧!”李旭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张须陀老将军的秉性,的确不会把无关者拖入麻烦。可自己能算无关者么?如果自己像张元备那样什么事情也不做的话,又怎对得起老将军当年的栽培之恩?又如何面对军中旧部那一双双哭红的眼睛?
石岚能感受到李旭心里的迷茫,将手悄悄地伸过去,握住旭子粗糙的大手。然而两匹战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二人的手指只是碰了碰,便迅速被扯开。那一瞬间的温柔,似乎让李旭紧锁的眉头稍微抒展了些许,石岚看不太清楚,她情愿自己看到的是真实。
“旭子需要安慰,需要支持,但我给不出,我真的很没用!”她郁郁地想,眼睛里的黑色浓得像子夜时的天空。“如果萁儿在此,她会怎样做?”天空中没有答案,只有二人一起走过的岁月灿若星斗。
夜晚扎营后,石岚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借着帮旭子烫脚的机会低声劝告:“我想到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你知道我不太会说话,有时候又很笨……”
“傻丫头,又瞎寻思些什么?”李旭不知道一向胆大的石岚怎么突然畏缩起来,弯下腰去,从木盆中抓起石岚的手,紧握着询问。“累了吧,我应真该把你留在齐郡。这千里迢迢的,你又怀了身子…….”
“不,不累!”石岚身体颤了颤,将心中的感觉从手掌一直传到了李旭胸口。“我不想留下,我不是当夫人的命,留在齐郡反而会憋出病来。我想跟着你,和咱们的孩子一起看着你在马背上驰骋!”
“什么话,他那么小,怎可能看得见!”李旭听二丫说得有趣,暂时放下心事,笑着反驳。
“人家说母子连心么!”石岚微笑着低下头去,检视自己稍现隆起的小腹。“他已经开始说话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
“我来听听!”没有任何做父亲经验的李旭惊喜地将妻子拉起来,把耳朵贴在了对方的小腹上。有股柔和且安祥的感觉瞬间从耳朵传遍了全身。正在孕育着的小生命除了心跳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静。但这几声轻微的心跳便已经足够,仿佛暴雨后的阳光般刹那穿透乌云,让人猛然发现云层后依然存在着的晴朗的天空。
“我想,张须陀既然不愿意让元备给他报仇,定然也不愿意让你去。你、叔宝和士信,在他心中都如同自己的孩子。”石岚脸上闪着母性光辉,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忘却了过去的所有恩怨。
“你猜得对,我也认为张须陀老将军阵亡前很可能抱着类似想法!”李旭把头从妻子的腹部收回来,望着妻子的眼睛,郑重地回答。
“瓦岗军害死了张须陀,声震河南。成功剿灭了它的人,必然取代张老将军成大隋第一名将。如果耀眼的头衔,肯定有很多人盯着,谁也不愿意让别人得了去!”石岚慢慢收起笑容,低声补充。
“唉――”李旭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也认为是这样,否则陛下给我的任命也不会在河南耽搁这么久。朝廷里那几家人啊,争起这些虚名和权力来,真的是死活都不顾了!”
“既然他们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死活,郎君又何必去趟这池混水。”仿佛是怕看到李旭的愤怒,石岚慢慢将眼皮垂下,以极其轻微的声音说道。话音落后,她又快速将眼睑张开,露出内心深处的无限期盼。
“我也这样想过!”不待石岚把话说完,李旭伸出手,将妻子环在了怀里。木盆中的洗脚水已经开始变凉,他却刻意不喊人进来添热水。只是用尽全身的温柔将妻子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如呵护着世间至宝一样呵护着。不愿意稍稍将手臂松懈,也不愿意将目光稍稍移开。
“那咱们明天一早就掉头向东,从原路返回博陵去!”石岚听丈夫赞同自己的意见,立刻兴奋得声音发颤,带着对未来得渴望补充道:“反正郎君已经在那里站稳了脚跟,无人再能撼动你。”她兴奋地说着,两眼中柔光闪动,“咱们不管朝廷,也不管山贼,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把孩子生下来,看着他一点点慢慢长大。你如果嫌孩子太少,萁儿也生一个,过上一年半载,我还能再……”
忽然,她主动闭上了嘴巴。因为看到李旭的脸色再度堆满了阴云。那阴云漆黑冰冷,压得她内心深处的正在燃烧着的火焰一点点熄灭,一点点化为余烬。“我还是劝不动他!”她听见自己的心无力地自责,同时,泪水慢慢涌满双目。
“你说得都没错!”李旭继续叹了口气,伸出手,抹去妻子眼角流下的泪水。那湿漉漉的感觉就像一把刀,顺着手掌一直扎进他的心窝,“但我必须去一趟东郡,否则不但辜负了张须陀老将军的教诲之恩,也没法给齐郡弟兄们以交代。况且那些官员虽然在背后捣鬼,陛下毕竟没有辜负我。我若不去东郡,也对不起他多年的知遇之恩。你说的那些日子我想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在守着自己家人过日子之前,我总得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作些什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就这样乱下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没有共同话题。半晌,石岚主动从李旭的膝盖上跳下来,伸手去端丈夫脚边的木盆。笨重的木盆明显超过了她的臂力,她却不愿意喊人帮忙,只是紧咬牙关,用力提着木盆的边缘向起站。仿佛端起那盆水来,就可以力挽整个世界般,丝毫不肯放弃。
“傻丫头,你这是干什么?”李旭看得心头发软,踢上鞋子,双手握住木盆的边缘。他也不愿意喊亲兵进来看到夫妻之间的尴尬,试图自己将水端出去泼掉。一次用力,木盆纹丝不动,再次加力,木盆依然停在半空,第三次,他心虚地看到石岚瞪着自己,双目中泪水滚滚而下。
“傻丫头,你跟一个破盆子叫什么劲!”李旭被石岚的泪眼弄得心烦意乱,不觉将语气加重了几分,斥责。
争抢木盆的手如其所愿松开,哽咽声却在同时响起。“我知道自己这样劝你不对,但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临出门前,婆婆、萁儿都叮嘱我照顾好你,我怕,我怕自己辜负了她们的嘱托!我没用,真的一点用都没有!”石岚一边哭,一边申诉道,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荷叶。
“唉!”李旭叹息了一声,将木盆再次放于地上。然后走过去,用胸口贴住妻子的额头,“你照顾我照顾得很好,刚才的话也有道理。但有些事情,我必须去面对,逃总是逃不开的!”
“可张须陀老将军已经阵亡了,你去后,他们还会用同样的手段害你!”石岚抱住李旭粗壮的身体,手指扣得死死,唯恐稍为放松便失去一切。她不敢把话说得太明,以免给丈夫带来厄运。但危险就在眼前明摆着的,无论如何也她也做不到视而不见。
“我知道,但我比张老将军还多了圣旨和金刀,多了四千百战精锐!”李旭轻轻地抚摩着妻子的头发,低声安慰。前路迷茫,他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但男人在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前方再艰险,他也必须仰面对之。
“打败了瓦岗,还有徐元朗。打败了徐元朗,还有杜伏威。你只是一个人啊,又不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他们自己不想活了,凭什么逼着你去救!”石岚知道自己这样说很过分,但为了丈夫,她宁愿被看作一个自私且势力的女人。
“不是一个人,还有麾下这么多弟兄,况且叔宝和士信还在那边,他们两个也会帮我!”李旭笑着安慰。提起秦、罗二人,他的声音变得渐渐明快,疲倦了目光中也再度多出几分希望,“四千博陵精锐,万余齐郡子弟,还有叔宝和士信两员虎将,咱们即便不能迅速击败瓦岗,至少也能自保。你不用担心,咱们只管最后这一回。平了瓦岗,我便带着你,叔宝、士信和弟兄们回博陵,大伙守着六郡地盘,守着自己最在乎的人过平安日子!”
“真的是最后一回?”石岚听见丈夫说话的口气松动,猛然抬起头,瞪着红红的泪眼强调。
“当然,我还能骗你不成。看你眼睛哭的,明天怎么见人!”李旭笑着摇了摇头,许诺。“天下群寇中,战斗力最强的便是瓦岗军。如果能顺利剿灭瓦岗军,其他各路反贼的嚣张气焰肯会被打掉。到那时,谁愿意争功谁争去,咱们不管。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是作个户槽,现在官已经够大了,也没必要再争!”
“就怕到时候别人不肯依你!”石岚知道自己没法让丈夫做更大的让步,收起满怀惆怅,强笑着说道。
“那我就连六郡抚慰大使也不做了。告老还乡,守着你和萁儿过日子!”李旭挣脱石岚的手臂,用粗大的巴掌抹去对方脸上的残泪。“看你,又哭又笑,也不怕被人听见!”
“听见就听见呗,我是你的妾侍,又不是将军!”石岚趁机抓住李旭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梦呓般补充,“如果平熄战乱后,你真的能告老还乡就好了,咱们谁都不用再担惊受怕。当年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临村的庄主家当婆娘,每年秋天帮着男人收收租子,随便减免一升半斗,就让庄客们感激得恨不得把我供起来…….”
“你现在已经是地主婆了!咱家的租子不一向由你经手么?”李旭被石岚的最大梦想逗得宛尔,伸手捏了你对方的鼻子,打趣。
其实我们的梦想都很简单!他摇了摇头,甩开重重烦恼后,感觉到心头有一种柔柔的满足。
这一刻,做着好梦的旭子根本没看见,在石岚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抹永远化解不开的哀愁。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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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二丫一番争执后,李旭心中对今后自己何去何从的问题反而想清楚了许多。如很多人看到的那样,大隋朝的确已经病入膏肓。他如今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报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和张须陀老将军教诲之德而已。即便此行能顺利平了瓦岗,还有无数贼人在其他地域作乱,只要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大族依然我行我素,即便十个李旭和张须陀联手,也改变不了这个国家继续走向灭亡的大势。
所以,与其像张老将军在绝望中战死,不如尽了一份应尽的义务后,便退回博陵去保地方安宁。朝廷和权臣们罪孽深重,但地方百姓却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也没必要为这乱世殉葬。旭子自问没有力量挽回整个国家的命运,但他知道守护一隅之地的本领自己还堪一二。乱世之中,那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
想清楚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后,他立刻命令麾下弟兄们改变了行军路线。不去主动招惹济北、东平一带新崛起的几家大盗,而是把队伍稍稍向南绕了一小段路,取鲁郡、彭城和梁郡等三个相对平静的地域,迂回接近荥阳。
尽管把重骑兵和步卒都留在了黄河以北,博陵军的行进速度依然比平时慢了许多。眼下素有粮仓之名的河南各地破败得厉害,官道两侧的枯草和灌木都长到了半人多高,三年前曾经有人聚集的堡寨也多数变成了一片废墟。这种情况给行军和扎营带来了极大的麻烦,有时为了找到一个靠近水源又不怕被人放火偷袭的宿营地,他们不得不沿着年久失修官道多走两到三个时辰。有时为了保存将士们的体力,李旭不得不下令全军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县城内停留一到两个白天。即便停留在城中,大伙也不敢过于放松警惕。自从张须陀老将军阵亡后,相信李密是真命的天子的人无形中增添了好几倍。就在李旭于齐郡逗留的短短几日之内,瓦岗山周围已经便有四个县城的大隋官吏以城池和其中百姓向李密邀功。得到完整的城市作为根基,瓦岗军的实力快速壮大,越来越具备取代朝廷的模样。在此兴败存亡的关键时刻,试图趁机谋取富贵或在史书上留下名姓的“英雄”、“豪杰”不计其数,一旦有人在博陵军休息时冒险起事,人生地不熟的将士们肯定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被军务忙得脑门升烟外,李旭还为各地不断传来的战报而震惊。这里不像远离权力中心的河北,隶属京畿重地的河南各郡治安虽然乱,各种消息却传播得非常及时。在途经鲁郡治所瑕丘时,他收到奉旨征讨杜伏威的右御卫将军陈稜全军覆没,仅以身免的噩耗。正月初十,他在彭城郡北部的丰县得到了近在咫尺的战报,流寇徐元朗领兵绕过齐郡,纠结巨野泽附近的各路土匪再次攻陷东平郡治所郓城,整个东平不复为大隋所有。还有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听起来更令人沮丧,曾经隶属于博陵军麾下的涿郡兵马年前在长河县中了窦建德的诈降计,通守郭绚当场被杀,万余弟兄逃出生天的不足两千。
“杨义臣老儿在搞什么啊?”王须拔被郭绚战死的消息弄得火冒三丈,捶打着营帐旁的树干骂道。“咱们走时把一支完整的兵马交托给他,这老儿却辜负大将军所托……”
“杨老儿不会看上了大将军的地盘吧!”郭方与郭绚沾亲带故,懊恼之余,难免将事情往更坏处想。去年博陵军主动杀到河间,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怕杨义臣借着剿匪之名图谋六郡,如今李旭本人不在老巢坐镇,难免有些无耻的家伙见利忘义。
“杨老前辈不是那种人,在咱们自己人还把具体战报从河北送过来之前,大伙稍安勿燥!”李旭皱了皱眉,低声劝告。“不要乱传这个谣言,以免影响军心。有赵司马和吕将军二人在,博陵出不了大乱!”
“大将军说得有道理,赵司马为人谨慎,处事果决。如果是杨义臣借流寇之手陷害咱们的人,他不会坐视不理!”张江想了想,在一旁附和。‘此行有些唐突!’当大军过了黄河后,以他为首的很多郡兵出身的将领都为自己当初的莽撞而暗自懊悔。在他们眼里,李将军之所以放弃在河北大捞战功的机会却冒险挥兵南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顾全与大伙之间的情义。但如果为了情义而影响了全局和博陵军的日后发展,众人心里永远不会安宁。
带着焦虑和沮丧,他们继续前行。穿过一个个没有人居住的村落,跨越长满荆棘的荒野。黄河南岸春天来得早,几乎刚刚过完了正月十五,在解了冻的溪流边,已经有绿意冒出了地面。新草的清香令战马兴奋异常,脚步轻快,但人的心情却丝毫没因为春天的回归而变得明快。
行到运河边上的雍丘附近,从博陵绕路赶来的信使终于追上了大军。军司马赵子铭在信中详细汇报了郭绚战死的原因和他所做的善后处理情况。从信中的措词来看,郭绚的战没主要因为轻敌,并非被人陷害。他的死对博陵六郡冲击也不太大,甚至可以说地方豪门的势力由此又被消弱了不少。赵子铭和吕钦二人尽最大可能收拢了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残兵,并从博陵军本部中分出一哨兵马去涿郡驻扎,与薛世雄部重新构成犄角之势。
李旭去年经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那批人才也逐渐适应了各自新身份,有这批新兴力量的支持,六郡情况目前非常乐观。年关之前,又有不少战乱之地的百姓们翻山越岭来投。根据去年的屯田经验,崔潜等文职官员将流民们尽量安置在了水源充足,地势平缓的易水、徐水及涞水附近,不出两年,那些新兴的村落必将能为六郡提供更多的赋税。
但在六郡之外的各种情况却丝毫不容乐观。谣传朔方鹰扬郎将梁师都杀死了郡丞唐世宗,据郡造反,自称大丞相,北连突厥。而马邑郡守王仁恭据说也被部将刘武周所杀,阖郡叛隋,归附于突厥。不知道朝廷做得什么打算,非但没有派任何兵马去征讨叛乱,反而把正在河北南部与流寇战得难解难分的杨义臣老将军调回了江都,出任兵部尚书。就在杨义臣前脚刚走,曾经击杀的张金称的清河郡守杨善会便再次败给了窦建德,全军覆没。
“再这样下去,没等咱们到达荥阳,说不定洛阳也被朝廷那帮家伙玩没了!”看完来自博陵的信,张江沮丧得要死,用马鞭将脚下的枯草抽得四处乱飞。
玩这个词,是他从曾经的山贼王君廓口中学来的,用以形容朝廷中那几家权臣再贴切不过。本来李将军和杨老将军之间有个约定,在博陵军南下逼迫瓦岗军侧后的同时,杨义臣会趁机联合韦霁、郭绚、杨善会等人扫平河北残匪。然后大伙南北夹击,定能让瓦岗军首尾不能相顾。谁料还没等博陵军与瓦岗兵马动上手,郭绚、杨善会二人反而被窦建德给击杀了。眼下朝廷又将杨义臣调往江都,河北南部各郡只剩韦霁一根独木支撑全局。以窦建德和高开道两贼的实力,已经足够将韦霁缠得死死的。瓦岗军派往河北的喽啰兵刚好趁机抽调回来,以逸待劳,迎战李旭。
“你们说李密这厮是不是在朝中有内应啊?”王君廓对新传来的消息也非常失望,竖着两根浓密的眉毛追问。“怎么这一举一动,都像朝廷跟他在配合似的。反而咱们,怎么看怎么像被朝廷和瓦岗军在联手算计着!”
“这也说不准,你没听人讲过皇帝不可以投降,大臣却越早投降越得意的说法么?”郭方摇头,轻叹。“很多人信他有天命,所以急着立从龙之功!”
“我呸!”王须拔向地上吐了口浓痰,低声骂。“他李密若是有天命在身,当年还会被人家追得像头兔子般东躲西藏?谁信那话谁傻,天下姓李的多了,要我选,宁可相信天命应在大将军身上,也不会相信应天命者是他!”
骂归骂,大伙无法不承认博陵军所面临局势比当初想象得艰难十倍。西进的路已经走完了十之七八,剩下这段都是张须陀当年走过的。只不过当年靠近运河的阳武、原武两城还属于大隋,如今它们却已经完全被瓦岗军所控制。如果博陵军还想借助通济渠水运之便的话,在到达荥阳之前,就不得不独自面对瓦岗军的围追堵截。根据信使在路上消耗的时间推算,在赵子铭的消息送到之前,瓦岗军派往河北的力量已经全部抽回。那意味着,孟让、郝孝德、王德仁、李士才、魏六儿、李德谦、张迁还有李文相、黑社、白社、胡驴儿这些纵横天下的大贼,将同时出现在博陵军的对面。
四千博陵军,能打得过这么多敌手么?从不知道恐慌为何物的王须拔有些犹豫了。他把探询的目光看向李旭,希望主帅能做一个相对明智的选择。
“张金称什么时候死在杨善会之手的?”仿佛根本没觉察道部将目光中的期待,李旭又看了一遍军书,抬起头向信使追问。
“去年十月,就在大将军击败高士达之后不久。”信使是个因年龄过大而退役老兵,身上还带着行伍之气。听到李旭相询,立刻并拢双腿,朗声汇报。“但大伙都说,若不是当年咱们一战灭了张金称麾下主力,杨通守根本不是张金称之敌!”
作为当年参加战斗的一员,他深为博陵军的战绩而自豪。当时大军初到河北,与现在一样人生地不熟。而张金称在此之前,曾经纵横十几个郡,从未遇到敌手。“现在百姓都说,只有咱大将军在河北时,官军才知道怎么打仗。”他四下看了看,不无得意地补充,言谈之间,武者的骄傲尽现。
“大牛,传令大伙入雍丘城休息两日,后天一早咱们拔营,直接去挑了李公逸的老窝。告诉弟兄们,从此处到荥阳,运河两岸凡瓦岗军盘踞之处,咱们见一个挑一个!”李旭满意地点点头,命令。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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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四千远道而来的骑兵主动进攻加在一起人数超过三十万的瓦岗军,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不但王须拔、郭方等后加入博陵军者被李旭的命令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张江和周大牛这些追随了李旭多年的老部属,都有些怀疑自家主帅在下达命令时经没经过深思。但看到李旭那自信的笑容后,大伙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他们在重金募来的向导带领下袭击了瓦岗军大将李公逸的老巢,大破之,斩首近五千级。
“大牛,鸣金收兵,让张江和王君廓两个尽快撤回来。郭督尉,射一封信进山顶上的那个寨子里去,命令山寨中的老弱病残开门投降!告诉他们如果一个时辰之内主动不打开寨门的话,我就要放火烧山!”李旭俯身抓了把干草抹净黑刀上血污,大声命令。这一刻,他的身材看上去非常魁梧,早晨的阳光从盔缨上斜照过来,映得全身得黑甲上仿佛有层雾气在萦绕。
“遵命!”周大牛和郭方立刻翻身上马,各自去执行各自的任务。无论战前对李旭的“乱命”有多少不满,此时,他们心中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将领们认为李旭的做法太疯狂,瓦岗军同样也没想到李大将军敢在未与其他诸路官军取得联系之前便贸然对他们发动进攻。
倒霉的瓦岗贼李公逸上次已经被李旭抄过一次老巢。偏偏此人乡情甚重,再度建立起来的老营与原来的老营只隔了一个山头。博陵军在向导的带领下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他的窝,将其设于山脚下的四个营垒瞬间击破。
消息传到山上,李贼居然不相信来者是李旭,骂骂咧咧地带着数千睡眼惺忪的精锐下山报仇。双方在一柱香时间内再次决出胜负,李公逸丢下巢穴里的老弱病残和金银细软,落荒而走。麾下“百战精兵”或被阵斩,或弃械投降,漏网者不到十分之一。
“大人怎么不准我追杀李公逸了?难道还准备收降他么?”片刻之后,王君廓先提着一把半尺多宽的长柄大刀跑了回来,一边喘息,一边追问。他现在越来越喜欢在李旭麾下作战,那简直是种像喝酒一般的酣畅,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击必杀,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悉,铁了心逃命的话,咱们追不上他。况且咱们也得留个人给李密去报信,告诉他弟兄们来了,让他小心翼翼地等着!”李旭笑了笑,解释。
早春的风还有些冷,但吹得人非常有精神。四野里,到处都是在驱赶俘虏的骑兵,他们骄傲地举着横刀,每个人战马前都押着两、三个喽啰。那些喽啰肩膀不亚于他们宽,身材不亚于他们高,却一个个垂头丧气,根本不敢与他们正眼相对。
“告诉李密咱们来了?将军大人说要告诉李密咱们来了!”王君廓被李旭的话说得血气上涌,挥刀,向陆续收拢回来的弟兄们大声叫喊。“老子来了!”“老子来剁李瘸子另一条腿了!”无数把横刀伸向半空,映出无数道阳光璀璨。
“君廓,我交给你个任务!”李旭笑了笑,命令。
“风里雨里,决不敢辞!”王君廓双手捧刀,在马背上坐正身躯。
“带着你部弟兄,一会跟郭方一道去搜李公逸的老窝。押俘虏做苦力,把所有缴获物资都搬回雍丘去。然后放一把火烧这这个寨子,我要在二十里外看到这里的浓烟!”李旭点点头,非常信任地命令。
“大人命令我黑吃黑,这事儿我以前干过!在行!”王君廓裂开嘴巴,笑得像刚捡了糖人的孩子。
“不是黑吃黑,寨中金银细软咱们给弟兄们留下。所有米粮和其他不容易带走的东西,直接在雍丘城内分给各地流民。”李旭笑了笑,补充。
“用李公逸的本钱给咱们壮声势么,行,我保证干得漂亮!”王君廓收起笑容,郑重承诺。‘如此再打两仗,民心就全回到大将军这边了。’他暗想,同时命令自己把这些手段牢牢地刻在心头。
“王将军,你带着三百弟兄立刻向西北急行,沿着运河,把声势能造多大造多大。”李旭目送王君廓离开,然后把头转向另一名得力部属。“遇到小股瓦岗军,直接砍掉,别留任何活口。遇到大股瓦岗军,便快速撤回雍丘城。在城里等我下一道命令!“
“末将明白!”王须拔从旗牌官手中接过令箭,转身离去。他已经从地方官员的口中得知自己被朝廷破格提拔为鹰扬郎将的消息,这可是老王家三百年来最大的官。族里的男女老幼,今后看过来的目光肯定比当年他自封为燕王时羡慕得多。王须拔是个知道感恩的汉子,他明白如果没有李旭就没有自己现在的一切。所以无论对方下什么命令,他都会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很快叔宝和士信便会听说我已经带人感到雍丘的消息!”看着王须拔领人远去,李旭微笑着想。与秦、罗二人并肩而战的日子留给他很多的回忆,所以他非常希望再度与两位朋友携手。如果能顺利结束洛阳附近的战斗,他还计划给朝廷上一道本,举荐秦叔宝和罗士信到自己麾下来做将军。这二人都是能独当一面的英才,有了他们加入,博陵军的实力会壮大许多。
“郎君是要给荥阳送消息,让所有人做好准备么?”不知什么时候,二丫跑到了李旭的身边,低声追问。
“你怎么跑来了?小心被人伤到!”李旭吓了一跳,吃惊地问。
“我喜欢看你叱咤的模样!”二丫听得出丈夫话语中的急切,轻轻转了转眸子,笑着回答。为掩饰已经渐渐隆起的小腹,她在皮甲外又裹了件锦袍。鲜艳的锦色映着满足的笑脸,看上去别是一番韵味。
“有什么好看的,赶快回营去吧。战场上乱得很,你身子又不似原来那边灵光!”李旭无可奈何,只好把呵斥的口吻转向乞求。“今后的日子长着呢,有你看厌的时候,我派人送你回去,别这这里闹了!”
“我不是闹,我是让咱们的孩子看你如何指挥若定!”二丫收起笑容,满脸郑重。“将来他以跟你一样,万马军中持槊纵横…….”家园是一起看文学网的签约首发作品,请大家来这里支持一下吧。需要鲜花和收藏。
“我倒希望他这辈子别碰刀!”李旭轻轻叹了口气,回答。
二人并络而立,看着士卒们慢慢向中军靠拢。有些弟兄已经知道了二丫的身份,微笑着从她面前跑过,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和钦佩。有人弟兄还不清楚,见一名锦袍侍卫立马于自家将军身边,不免又多看了几眼,心中暗道:“这侍卫生得好秀气,怎地就像个娘们般……”
“当年我跟在爹爹身后打劫劫舍时,就盼着自己哪天也带领一队喽啰,立马横槊!”石岚见旭子不再赶自己走,笑了笑,低声说道。“所以虽然我的武艺不如萁儿,但也下过番功夫,一般人未必是我的对手!”
“月前不知道是谁差点坐不住马鞍?!”李旭笑着摇头,根本不相信妻子的吹嘘。
“人家好久没上马了么?”二丫面红耳赤,嗔道:“不准嘲笑人家,我说的是真话!”
“好,真话,真话!”李旭又笑,无可奈何地回答。
“是真话,郎君你千万别不相信!”二丫再次收起笑容来,郑重解释。“我不但学过骑马,学过用刀,还学过怎么带喽啰。当年每攻破一个堡寨,爹爹都会手把手教我如何分配彩头,说只有让出力者都有彩头拿,才能把人心收拢住。否则光凭几句大话,队伍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对,要么同心,要么同利,否则大伙的劲很难往一起使!”李旭这些年虽然杀过很多山贼,对敌人却无太多轻视之意。想了想,顺着二丫的话头回答。
“那郎君以为,秦叔宝将军和你是同心呢,还是同利?”石岚迅速将话头转向正题,低声追问。
“我们三个当年…….”李旭有些恼火,声音陡然提高。但话只说到一半,他便发觉自己已经失态,强压着怒火把语调转为平和。
他和秦叔宝、罗士信三人算生死知交了。可这么多年仗打下来,秦、罗二人得到了什么?一瞬间,他又想起雁门关之战后,罗士信满腹愤懑的模样。自己从郎将一直升到了大将军,而秦、罗二人的官职却始终止步于从四品地方武职之下。这个结果不公平,的确非常不公平。
“他们两个一定会来跟我汇合的!”半晌后,李旭以极其肯定的语气回答。他认为自己应该非常确信这一点。但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却觉得极不安宁。就像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却被头恶狼盯住了喉咙,非常地恐慌,非常地孤寂。
这种不安感觉他非常熟悉,李旭记得自己在草原上初次面对阿史那却禺时发生过一次,在荥阳城下面对宇文述时领略过第二次。
如今,它第三次出现了,比前两次还强烈得多!可眼前除了兴高采烈的将士们外,没有一个陌生人。
他皱着眉头,将手掌警觉地搭在了刀柄上。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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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身经百战之人,警觉之心一起,威压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来。这血雨腥风中积淀下来的杀气何等的浓烈,不但石岚能感觉得到,连二人胯下的战马亦被吓得躁动不安。黑风低低的发出一声咆哮,四蹄紧绷,只待背上的主人一提缰绳,便将电一半冲向刀锋所指。而二丫所骑乘的桃花骢却“哕哕”叫着,努力将身体向远处挪开数尺。
“启禀将……”周大牛和郭方二人赶回来缴令,猛然感觉到气氛不对,唬得楞了楞,后半句话一时说不出,呆呆地立在了五尺开外。
“什么事?”李旭快速调整好心态,将手从刀柄上拿开,笑着询问。
“禀将军,山寨中的老弱说要将军保证不杀一人,他们才肯开门投降。否则,宁可玉石俱焚!”郭方擦了把额头上不知道累出来还是吓出来的汗,抢先回答。
“回答他们,我不会杀老人、女人和孩子,至于男人,既然他们提起了刀,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李旭强压住心中烦躁,冷冷地回答。
“是,末将立刻去传令!”郭方不知道李旭刚才因何而发怒,但被对方身上的强大气势压抑得头皮发麻,因此巴不得远远地躲了开去。
“你先不忙!”没等他转过身,李旭又沉声补充了一句,“告诉寨中的乱匪,我不会再跟他们讨价还价,也不会乱杀无辜。如果他们还是男人的话,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尊命!”郭方答应一声,疾驰而去。李旭待他去得远了,又看了眼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大牛,皱着眉头追问:“张将军开始收兵了么?怎么还不见他回转?弟兄们伤亡如何,清点结果出来没有?”
“俘,俘虏太多。张将军押着他们正慢慢向回赶。如果大将军需要他尽快来见,我立刻打马去催。方长史已经清点完弟兄们的伤亡情况,马上便会送来。如果大将军急需知道,我也顺路通传!”周大牛想都没想,快速地回答。
“不必,你带几个人送夫人回营。我亲自去接应张将军!”李旭摇了摇头,大声吩咐。
明知道二丫不愿意离开,但周大牛不敢违背主帅的命令,只好催动坐骑上前,轻轻拉住桃花骢的缰绳。二丫也被刚才李旭的模样吓得怕了,一言不发,任由周大牛将自己和坐骑带离战场。走出了数百步后,却再也忍受不住,豆大泪珠一颗挨一颗从脸上向下滚。
见夫人垂泪,周大牛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憋得额头青筋直冒,才喃喃地说出句安慰的话来,“沙场上血腥气重,所以人难免心情烦躁。大将军的火头未必是冲你,夫人千万别多想!”
“我知道他忧心国事!”石岚抹了把泪,低声道。“但满朝文武都不在乎江山丢不丢,他一个人能管得了多少。他总想这天下英雄都像他一样古道热肠,却不晓得人心隔着肚子,别人此时求的是什么他又怎能猜得着!”
周大牛听石岚话中大含幽怨之意,顿时觉得尴尬异常。自家将军在这个时刻领兵与瓦岗争锋,的确不是个理智选择。但也正是因为将军大人是个热血汉子,才使得他死心塌地地追随于其身边。想到这些,他稍稍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劝解:“夫人刚才所说的话,大将军未必没想到。只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夫人未必懂,所以还是尽量别插手的好!”
“此话怎说?”石岚被大牛顶得一楞,收起眼泪,愤怒地追问。
“夫人想必也知道大将军出身寒微,没有那么多父辈留下来的亲朋故旧帮衬!能走到今天这般田地,全是一刀一刀打出来的。”周大牛想了想,回答。
军中诸将,他是为数不多从雄武营起便一直跟在李旭左近的,因此对多年来李旭的成长经历一清二楚。闲暇时,他也曾梦想着自己就是李旭,能和他一样叱咤风云。但追随对方的时间越长,他对李旭越是敬重。知道即便自己处于同样的位置,拥有同样的机会,也不可能像大将军做得一样好。
这些年来,军中无数和李将军同时起步,家世比李将军好十倍,做人比李将军聪明十倍的家伙或者默默无闻,或者彻底失势,唯独李将军始终一步一个台阶的向上走,此种情况绝不能用只“运气”二字来形容。那是一个人的才华、能力以及对形势的准确把握和判断能力的集中体现。每一个选择看上去都不是最聪明,但所有选择联系起来,却比单一阶段耍小聪明效果好得许多。
“你说得也是!如果他身边有很多多谋善断之人,我也不用这么替他担心!”二丫听大牛说得玄妙,注意力被稍稍吸引开,心中委屈得感觉顿时轻了许多,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回应。
周大牛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些所谓的智者势力得很,将军未崛起之前,他们哪个肯真心追随?”伴着一声叹息,他继续说道:“即便他们肯来追随,所出的主意必然是阴狠毒辣者居多,将军若听了,反而坏事。”
“那又是为何?”石岚彻底被周大牛绕晕了,瞪着泪眼追问。
“就拿眼前事情来说,赵司马、崔太守,包括齐郡的吴通守,哪个不曾劝过大将军暂时放弃为张老大人报仇的心思,静观时势变化。”周大牛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不相干人在旁边偷听,以非常小的声音解释。“但张老大人对咱们大将军恩同再造,如果任他的人头一直被挂在瓦岗山上被风吹日晒而大将军不闻不问,夫人请想这天下的英雄豪杰,会怎么看咱家大将军?”
“况且陛下屡屡破格提拔大将军,虽然有负天下,却不曾负他。如果大将军不肯南来,知道的人明白他根本没接到圣旨,不知道的人便会以为他看到局势不妙便做了缩头乌龟。那些曾对大将军寄于厚望的科举士子会怎样想?他们还会觉得大将军与那些豪门子弟有什么不同么?”周大牛顿了顿,继续补充。
因为说话的速度太急,他的呼吸变得很不均匀,脸色也红得异常厉害。但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听得对方不由连连点头。
“夫人请想,如今追随在大将军麾下的,多少是冲着他的名头而来。他不南下,对张老大人来说,便是不义,对陛下来说,就是不忠,一个不忠不义无胆无识之人,能让弟兄们心服么。即便是夫人,可愿守着如此窝囊的男人过一辈子?!”
“周,周将军说得是,我,我的确看得浅了!”石岚被问得气结,垂下头,以蚊蚋般的声音回应。
“不仅如此,咱们博陵军中近半将领来自齐郡。如果大将军不肯为张老大人出头,将领们会怎么看他,这军心还能安宁么?博陵六郡是个四战之地,大将军机接手不到两年,天时、地利都不在,所能凭得只有人和。如果军心乱了,博陵六郡还能保全么?说句实话,我追随了大将军这么多年,见他做决定时犹豫过,但从没见过像这次般艰难。所以夫人如果想帮他的忙,还是别扰乱他的心境为好!”
“我,我是怕,怕…….”石岚想说怕有人为了各人的前程背后对李旭下手,但又唯恐说了后惹周大牛不快,犹豫着,许久接不上下半截话。
“无论夫人怕什么,只能悄悄地替大将军做,不能随便就说出来。否则弟兄们会觉得大将军心里将一个女人看得比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还重要,反而坏了将军的事!”周大牛转过身体,非常郑重地叮嘱。
“周将军说得极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石岚也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周大牛完全是出于一番好心,抹干眼角的余泪,笑着回应。
“我第二次征辽那年就跟着大将军,相信大将军不是个笨人。夫人最好也相信大将军,否则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周大牛见石岚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笑了笑,总结。
‘既然做了他的女人,就相信他,然后去做他疏漏的那些事。’石岚点点头,心中默默地想。她发现自己现在非常理解萁儿为什么得知李旭即将南下后,非但不阻拦,反而替二人共同的丈夫准备好了粮草辎重。那是世家大族几代流传下来的做女人的智慧,自己刚刚睽了个门径,需要学得还很多……
“这些门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是将军叫你跟我说的么?”反复咀嚼了几遍周大牛的叮嘱,她有些迷惑地抬起头来,追问。
“不,不是!”周大牛突然慌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这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夫人千万记得,这些话完全不能跟任何人提。否则,不但会给大将军,而且会给你、你们未出世的孩子还有我,招来数不尽的麻烦!”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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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周大牛已经不是当年功名心重且胆大包天的莽夫。五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也积累了足够的人生经验。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初从军的原因。那时他是老家街头一霸,拎着块青砖从东市打到西市,手下无一合之敌。然而他从街坊邻居们眼里看到的不是佩服,只有厌恶。“姓周的那个小子呀,…….”人们边说便摇头,只要他稍离得远,肯定便是一阵诅咒和痛骂。
就在这个时候官府开始张榜招揽豪杰,说是去辽东给皇帝陛下效力。如果立下战功,无论出身如何,朝廷一概凭每个人的功劳大小加官进爵,决不欺骗。
为了证明此言非虚,负责征募骁果的兵曹还特地举了一名姓李的校尉做例子。说是此人原本出身寒微,但因为作战勇敢很快就从普通士卒变成了校尉,之后又带领八百死士转战三千里,威震辽东。得到了皇帝陛下的亲口嘉勉,马上就要从校尉升到将军云云……
“大牛,你老这么晃着也不是事儿。功名但在马上取,如果从了军,凭你这身本事……”从没给过周大牛好脸色的兵曹大人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仿佛拨云见日般,周大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如果有出头之机,没人愿意当一辈子混混。他带着五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应募远征,以为凭借自己的两膀子力气,马上取个功名会像砸烂别人的一个菜摊子般轻松。结果,没到辽东,先遇到了传说中的李校尉。
打劫不成,被人反抢了坐骑。周大牛栽了个大跟头,但他栽得心服口服。既然从了军,就得讲究“公平”二字。武艺和胆气都不如人,吃了亏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他很快就发现所谓公平,只在想象中存在。入营后第一天,他在郎将大人面前力举一百四十斤石锁,却连个伙长的职位都没捞到。仔细跟人打听后才明白,原来营中选拔军官凭的不是勇力而是后台,如果背后没有个强硬的举荐人,想当官是绝不可能。周大牛不信邪,他认为自己终有出头之日,刻苦操练,从不偷懒。终于有名“知人善用”的曹姓旅率看中了他,但给他分派的任务却不是渡过辽河去割高句丽人的首级,而是与另一伙士兵打群架。为了谋个出身,他去了,结果和同来投军的五名同伴都被明法参军当场拿获,打了二十军棍后统统贬为苦囚。而之前信誓旦旦保证不会看着他出事儿的曹旅率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根本没上前替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苦囚营的活又脏又累,而周大牛在里边一蹲就是三个多月。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累死在苦囚营的时候,命运让他再次碰到了李校尉的表兄张秀,然后他发现自己突然时来运转,从苦囚变成普通小兵,又从小兵迅速地升为伙长、队正。
那些日子血腥却充满希望。虽然一同入营的钱小六、刘初都战死于黎阳。但二人死时周大牛已经成为了亲兵旅率。同来的王兴武战死在黄河渡口,阵亡前也做到了队正。功名但在马上取,周大牛相信这句古话没有错。但很快,现实便将他从梦中唤醒。
带着大伙在敌阵中冲了三进三出,彻底扭转的不利战局的李郎将非但没有得到提升,反而被赶出了博陵军。然后,慕容罗因为小过被降职。李安远因为酒后失语被当众责打。整个雄武营变得死气沉沉,公平不再,锐气也不再。
周大牛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仕途在此前之所以一帆风顺,那是因为顶头上司是李旭。当执掌雄武营者换成宇文家的人后,一切要按照真的官场规则来。
他付出了无数努力,也无法像张秀那样适应新的规则。一年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和他一样身为校尉的赵四眼因为吃了三名士兵的空饷就被削首示众,而随后取代赵四眼成为校尉的宇文保林连军粮都偷出去卖,却无人敢于过问。参军马逢跃升四级,只因为他的妹妹在给某个姓虞的家伙生了个儿子,而明法参军秦纲却因为直言某些人的过错,被调去管马料,曾经令大伙佩服的宇文士及将军还振振有辞地说,“此事关乎一军安危,非精细如秦参军者不堪其任”。
周大牛看着昔日的弟兄们一个个被驱逐,被排挤,发誓要在绝境中寻找一条出路。然后,他参与了揭发宇文氏兄弟盗卖军粮给突厥的行动,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王七斤、岑文静、吴俨等袍泽被人杀死,而为恶者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平安无事。然后,他在昏迷之中听人议论说,这次行动的主要发起者秦行师躲入了太原李家的军营,然后销声匿迹!
“功名但在马上取,扯淡!”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的周大牛彻底看透了大隋官场。那只是骗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替朝廷卖命的说辞,实际上,取功名靠得不是马上本事,而是身体里是否流着某位大人物的血。
功名是世家的游戏。而平头百姓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什么时候摆上棋盘,什么时候取下来,是执棋者随心所欲。作为棋子,是没资格为自己命运而鸣不平的。执棋者,也不在乎棋子心中想什么。
但在所有执棋者中,存在一个例外。那便是升官最快,待人最坦诚的李将军。李将军从没把属下当过棋子,因为李将军在此之前,也曾做过别人的棋子。只有在他麾下,周大牛才可能放心地当官,不必担心因为做正事而受排挤。也只有在李将军麾下,周大牛还隐约能看到自己当初应募骁果时,兵曹大人曾经许下的承诺,“只要你们有本事,无论出身如何,过去做过什么,陛下都不会在乎的,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
“只有李将军在,我们这些人的功名富贵才能长久!”周大牛暗中告诉自己,并对此深信不疑。他现在是侍卫营统领,宁远将军,掌管骑兵一千二百余人。名下有地四十顷,有管家带着佃户和奴仆负责耕种收割,不需要他操任何心。他有两个弟弟,其中一个领流民在滹沱水北岸屯田,颇负政声。另一个在官学读书,如果能通过今年的府选,便可以到博陵军中做历练,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明年这时就有可能外放为官,到刚刚恢复秩序的县城里做一任户槽。至于他从军之前迟迟拖着不愿过门的妻子,如今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每天除了计算家里有多少余粮外,最乐于做的便是与同僚的妻子们交流采用什么手段才能多生几个孩子,以免丈夫找到借口纳妾…….
所以,无论李旭做什么,周大牛都愿意护卫在他身边。他相信李旭那样做是为了博陵军中所有人,即便行事的手段未必光明。
“老子不在乎他针对谁,只要他做的,肯定是为了大家好!”将石岚送回军营后,周大牛拨转马头再次走向喊杀声刚刚平息的战场。他看见远处的山头上腾起了一团火光,也嗅到了口气中传来的血腥味道。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目光平和,步履坚定。
三千多老弱俘虏腰间被绳子连着,从不远处缓缓地走过。他们边走边哭,脚步跟跄,目光中充满了绝望。
“山寨中的人投降了?”周大牛拦住带队押送俘虏的旅率,低声询问。
“禀将军,山寨中的人都投降了,大将军命令我们将这些老弱病残押到运河边上,然后统统释放他们去投李密!”旅率认出问话的人是周大牛,在马背上挺直身躯,大声回答。对他们这些底层军官来说,从军五年便做到宁远将军的周大牛亦是人生的奋斗目标,因此看向对方的目光中满是崇敬。
“大将军没让你们给俘虏发些粮食么?”周大牛注意到踯躅前行的俘虏们肩膀上的褡裢很瘪,再度追问。
“带了,大将军准许他们每个人带三天的口粮。”旅率向老弱妇孺们扫了一眼,回答。看到周大牛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惑,他又快速地解释了一句,“眼下运河以东都被外黄贼王当仁控制,他们走上半天时间就能到达石桥村,过了河就算到了瓦岗军地面,每人带三天粮食,绝对富富有余!”
“小心些,尽量别让任何人死在路上!”周大牛点点头,叮嘱。想了想,他又提高了声音补充了一句,“唉!其实咱们跟李公逸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瓦岗军连张老将军的头颅都不肯归还,咱们又何必大老远地打到河南来!”
“那是,那是!”押送俘虏的旅率也很聪明,立刻理会到了周大牛话中的深意。扭过头,大声对正在教训俘虏的士卒们喊道:“弟兄们,下手轻一点儿,咱们这次主要是找瓦岗军讨还公道的,与其他人无关,乡里乡亲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到此言,俘虏队伍中的哭泣声登时停滞了一下,旋即,又响起了阵阵嚎啕。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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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他各路烟尘相似,雍丘盗李公逸麾下的喽啰除了极个别人具有封侯拜将的野心外,其余十有八九都是被朝廷逼得活不下去的普通百姓。他们追随在李大当家身旁,仅仅是为了过上安分日子,因此在本部兵马有了一块落脚点后,反而最怕的就是战火再烧到自己家门口。谁料老天无眼,有人居然把名满天下的博陵精骑给招了过来。非但大伙辛辛苦苦积攒了几年才存下的一点家底全被姓李的狗官拿去救了灾,安置妇孺的老营也被李贼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但侥幸被释放的喽啰和老弱妇孺们此刻最恨的却不是李姓狗官,而是把狗官招来的那伙王八蛋。他们从各种各样的渠道都听说了博陵军千里迢迢赶到河南来的原因是由于某些人杀了张须陀后还赖着他的头颅迟迟不肯归还,根本不是奉朝廷命令前来征剿。
“如果姓翟和姓李的早把头颅还了人家,咱们也不用遭这个罪!”被博陵军从雍丘赶到外黄的老弱们悄悄地骂。
“唉,那张须陀也算个英雄!此事大当家和二当家的确做得过了!”几个死里逃生的喽啰兵暗中嘀咕。
“照你这么说,张须陀的头颅不挂在瓦岗山,姓李的就不来了?”
“那当然,姓李的是河北的官。这年头你见过哪个河北的官会管河南的事儿?”
残兵们并不完全相信流言的真实性,但不止一个人听到博陵军将领说他们仅仅是为了报仇而来。而博陵子弟报仇分寸也掌握得非常克制,在上万俘虏中,只有几个领兵超过千人的大头目被斩首示众,其余的全发了一到三天的口粮,分批放逐到了外黄、陈留、济阳等地。
对于盘踞在外黄、陈留、济阴等地的王当仁、周巅、房献伯等瓦岗将领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现在大伙名义上都奉蒲山公李密的号令,所以和雍丘营统领李公逸算是同僚。在李公逸没有战死的情况下,其余几家统领非但不能吞了他的部下,还有责任照顾好这些逃难而来的残兵。而残兵们带来的那些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不到三天,几乎所有老巢在运河两岸的统领都知道了博陵精骑杀来的具体原因。在没有把握战而胜之的情况下,几乎所有人将目光都看向了瓦岗山主寨。
瓦岗山主寨,河南四十七路豪杰的总瓢把子李密却无暇顾及来自雍丘的疥藓之痒。他现在的眼睛盯在虎牢关西南四十里的洛口仓上。那里囤积着数百万石粮食。在张须陀被阵斩之前,瓦岗军曾经多次打过那里的主意,都因为张老贼的狡诈勇悍而无功而返。如今,张须陀老贼已死,荥阳附近的裴仁基、刘长恭等大隋兵马互相不能配合,攻打洛口仓夺取军粮的计划,便再度被提上日程来。
即便徐茂功所统领的瓦岗军主力未被派往洛口,李密也不打算借助他人之手复仇。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当年他输给了李旭而徐茂功力挽狂澜。如今,他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复仇,而不须再假手于徐茂功。
老谋深算的李密看得很清楚,光凭手中的四千多骑兵,冠军大将军李旭即便在雍丘附近折腾得再厉害,也威胁无法令瓦岗军真的伤筋动骨。而对方之所以将动静造得如此大,恐怕为的便是早日能取得荥阳附近诸路官军的控制权,但以李密对大隋官场的了解,他知道,那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子辉,你以我的名义给王当仁写去一封信,告诉他无论姓李的如何挑拨,都不要出山迎战。此贼麾下的都是骑兵,我军与他野战吃亏。但光凭着四千多人,他根本没办法攻下外黄军的本寨!”将运河沿岸各营送来的告急文书一一摊开,李密指着其中一封对心腹幕僚房彦藻吩咐。
“是,我立刻就动笔!”房彦藻答应一声,就在李密的身边铺开了纸笔。他的字很漂亮,是标准的王氏草书,只是如此好字让王当仁这粗痞看未免可惜。姓王的粗痞未必懂得欣赏,反而会说这字写得缺胳膊少腿。
在整个瓦岗山中,除了李密、徐茂功和程知节等少数几个,房彦藻看其他同僚都不大顺眼。包括曾经最初的山寨创立者翟让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杀牛屠狗的鼠辈,当个山贼头子的本事有,想做一方雄主,那简直是沐猴而冠。
而瓦岗寨中也有很多人看房彦藻难受。这些来自三山五岳的豪杰之所以敬重李密,是因为李密不但有本事而且应了那首“桃李子”的民谣。房彦藻虽然是李密的心腹长史,但在众豪杰眼中不过是个贪权又善妒的穷酸,平素满口大话,一到关键时刻就露馅,根本不值得他们尊敬。
双方相处得剑拔弩张,有几次还差点当众争执起来,好在有李密和徐茂功二人在中间斡旋,所以目前还不至于拔刀相向。但彼此之间和睦共处是绝对做不到的。就在年关之前的庆功宴上,王当仁还带头闹事,令为众人奉酒的房彦藻下不来台。并且以此洋洋自得了好几天。
想到对方当日的嘴脸,房彦藻心里便觉得一阵厌恶,手腕的动作稍稍快了些,一些笔画看起来若惊鸿飘羽。
“子辉好像心神不静?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傲岸了些!”李密在匆匆一瞥间便发觉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恼怒,蹒跚着绕过书案,拍了拍属下的肩膀,安慰。“当仁是个直性子,又没读过多少书,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况且咱们要取天下,便少不得这些樊脍、英布之流。昔日高祖若是光凭萧何与张良,又岂能建立起汉家数百年江山?”
“密公教训的是!”被李密着几位同僚的面戳破了心事,房彦藻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心里暖哄哄的,说不出地舒坦。樊脍、英布这些屠狗辈,无论怎么嚣张也爬不到萧何的头上。只要李密顺利得了天下,他房彦藻岂不就是再世萧何?怒气一平,他的才思立刻有如泉涌,半柱香时间不到,一篇以李密私人身份下达的军令已经写就。居然是文四骈六,气势磅礴。
“君彦,你给子辉看看,别让人挑出什么刺来!”李密看到房彦藻已经搁下毛笔,蹒跚着走回帅案后,笑着命令。
自从前年被李旭射下马背,他的腿便一直未能医好。因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吃过三斗浓酒。但这并不影响李密在身边幕僚眼中的英雄形象,文人彼此之间看重的是智谋和才华,不会以外表取人,更不需要逞筋骨之强。
“李氏小儿,不知顺逆,妄动兵戈,徒逞血勇。此乃标草卖首之辈也,岂堪为将军之敌。密此刻无暇南顾,因此以腹心相托将军。望将军据险而守,使贼无隙可乘。待他日时机致,必破之如灵猫擒鼠…….”记室祖君彦捧起房彦藻写好的军书,一边读,一边轻轻点头,“甚善,甚善,房兄大才,君彦不及也…….”
“让你检视一下有没有令人误解的意思,不是叫你和子辉互相吹捧!”李密用手指敲了敲书案,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很享受现在这种天下英杰争相来投的日子,像眼下的祖君彦,早就以一笔文章而名动天下。还有坐在不远处埋首公文的柄元真、时得济,都是出身名门得英才。有这些人在身旁帮助出谋划策,李密才能感觉到那种挥斥方遒的洒脱。否则,终日与一群江湖豪杰称兄道弟,爽快归爽快,给人的感觉毕竟还像一伙山贼,而不是一方霸主。
“这封信言辞恳切,义理通达,王统领看了后,想必能感受到密公推崇之意,谨慎待之!”祖君彦向李密拱了拱手,又向房彦藻投下歉意的一瞥,笑着回答。
“君彦有话就直说,房某又不是那听不得逆耳之言的狭隘小人!”房彦藻笑着耸了耸肩膀,回应。在他心中,祖君彦、柄元真以及一些刚刚投上山来的前大隋官员都属于同道,在同道面前,他的心胸会宽阔许多。而对于某些异类,反正彼此之间怎么看都不顺眼了,也没必要相互包容。
“但君彦有一言,不知道当不当讲!”祖君彦又向李密施了一礼,以幕僚对待主公的姿态请示。
这种常见的官场礼节令人感觉很舒服,李密笑着挥了挥手,做出一幅勇于纳谏的模样,“君彦无须这些繁文缛节,这里都是咱们自己人,但说无妨!”
“是!请密公恕君彦唐突!”祖君彦放下军书,正色谏言:“密公叫王当仁严守不出,自然是个妙计。姓李的解决不了后顾之忧,很难大步前往荥阳与裴仁基等汇合!但既然其麾下只有四千余人,密公何不让王伯当将军从济阳移师南下,与王当仁两个并力攻之?即便不能一举将李贼击溃,至少也能与其斗个旗鼓相当,令博陵军伤筋动骨!”
“那太便宜了姓李的!”没等李密回答,房彦藻竖起眉毛,大声叫道。
他无法忘记当日的耻辱,即便李密不想报复,他房彦藻也无法将那屈辱的一页轻轻揭过。
那一战不但导致了以李密、他以及郑德韬、杨德方等外来名士为主的力量大受打击,而且让徐茂功、程知节等人的威望如日中天。如果不是去年李密用计杀了张须陀,至今山寨中做任何决定还要看徐茂功的脸色。
这笔帐不得不算。当日瓦岗军战败,主要是兵练得不精。如今瓦岗拥兵四十余万,即便不算徐茂功和程知节麾下的破阵营,即便其他诸营按每十人中有一个战兵来计算,可与官军正面相敌的精兵也能凑出五万人。因此,从人数上,瓦岗豪杰根本不怕区区四千博陵军。只要解决了迫在眉睫得军粮供给问题,重演一次大海寺之战不无可能。
到那时,房彦藻要亲自拿着刀,将李贼的肉一条条割下来,给当日阵亡于运河畔的袍泽报仇。
此仇,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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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辉又入歧途了,咱们与李将军乃两国相争,各负使命耳。谁伤在谁手里都各安天命,没必要对仇恨过于执着!”李密见房彦藻的脸色已经变得青黑,摸了摸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笑着开解。
若说恨,没有人比他心中对李旭的恨意更浓。当年的李密本是一个凤目蚕眉,龙行虎步的英武汉子。如今却落得满脸伤疤,脚步蹒跚。原来被很多人一见面便折服于蒲山公身上透出来的帝王气度,现在第一眼看到他相貌的人却无不皱眉。这笔损失如果仔细翻,算上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但如今是群雄并起的时候,李密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小肚鸡肠。
“密公说的是,属下受教了!”房彦藻也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后退半步,向李密躬身致谢。
“咱们若想争夺天下,首先得有包容天下英雄的胸襟!”李密笑了笑,继续开解房彦藻的心结。
“密公莫非起了惜才之心,欲将李贼收于帐下么?此人曾深受杨广大恩,恐怕不会轻易俯首!”房彦藻叹了口气,以极不甘心地口吻回应。从李密的话中,他听出了对方心里把敌将看得很重。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的话,将来瓦岗军中恐怕又要多出一个能与自己抗衡的人物,由此带来的权力变化,恐怕也难免是一大堆。
“如果他能看清天下大势,我自然会倒履相迎!”李密习惯性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摇头。“放眼整个大隋,堪称百战名将者不过张、罗、杨、李四人而已。如今张须陀授首,罗艺反叛,杨义臣又纠缠在江都的烂摊子里分身乏术,挡在咱们眼前的,只剩下李旭一个。如果能把他也擒杀于马前,大隋朝土崩瓦解的时刻必将指日可待!”
“所以,密公便严禁外黄营和济阳营出战,以免打草惊蛇,让姓李的见势不妙在我瓦岗主力腾出手来之前开溜!”祖君彦顺着李密的意思想了想,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非也!”李密扫了祖君彦一眼,继续摇头。“此子深得用兵之道,当仁和伯当与他野战,只怕有败无胜,徒损我军士气耳!”
“密公说得是!卑职先前还误以为密公不肯令外黄营出战,是怕姓李的见机不妙,撒腿跑回河北去呢!”房彦藻听主帅的口气不像准备招降李旭,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笑着将话题重新引回祖君彦的提议上。
“至于君彦所提与他拼消耗之策,更是徒劳!”李密笑着看了房彦藻一眼,仿佛将其心中的小算盘看了个通透。转过头,他继续向几位属下解释。“李贼现在所凭的不是手中区区几千骑兵,而是河南讨捕大使之官职。即便咱们在运河两岸的各营兵马并力齐出,侥幸将他麾下四千士卒全歼了,只要此人能只身走到荥阳,恐怕数日之内,便可重新执掌数万兵马。同样,只要咱们能阻止他将荥阳附近的隋军整合,光凭麾下那四千精骑,就算个个能以一当十,他也威胁不到瓦岗分毫。”
李密的心里十分明白,眼下的局势和上一次瓦岗军与齐郡精锐在运河畔交手时大不相同。上一次是他急于巩固自己在瓦岗军中的地位,所以一时贪功冒进,被隋将趁虚而入。而这次,是李旭急着执掌河南诸路隋军兵权,他反而能好整以暇待之。
祖君彦见李密心中对如何用兵已经有了定谋,便不再坚持自己的建议。但作为记室,他有责任提醒谋主留意一些细枝末节,“李贼借败兵之口造谣,乱我军心。密公心中虽然已经有了破敌之远策,为了各营将士的团结,也应想个应急办法才好!”
“对,密公不如劝一劝翟老当家,请其稍微作些让步,将张须陀的头颅还了其家人,也免得姓李的一再拿此说事儿!”时得济素来看不惯瓦岗军这种割人首级索要赎金的强盗作为,看准时机劝谏。
“应之有所不察,非李某未曾向翟老当家进言,而是翟老当家恨极了张须陀,不肯听李某之谏也!”李密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时得济听李密话中没有明确接受自己的意见,继续坚持道:“多了几万枚肉好未必能令主寨自肥,失了外营弟兄们的心便得不偿失了。翟老当家也是个豪杰,怎么就分不清其中轻重呢!”
眼下李密虽然做了瓦岗军大当家,但翟让地位超然,在各营统领中影响力甚大。由于此人在山寨草创之初受过很多伤,所以眼下没精力干涉太多的政令决策。只是对钱财方面,却看得一直很紧。不但每次作战的战利品要按江湖规矩分大头,他的哥哥还屡屡做出刁难前来投靠的大隋官员,索要入伙钱的混帐事,令有心将瓦岗军塑造成一支仁义之师的李、房、时、诸等大为尴尬。
李密见时得济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也觉得继续拖延下去不是个办法。他看了看一直埋首公务没参与议论的邴元真,又扫了一眼刚刚归顺瓦岗不久的几个前隋官吏,用力咬了咬牙,毅然说道:“也罢,既然大伙都这么认为,我今天就再去捋一次翟老当家虎须。子辉,军书上的墨迹干后,你就遣快马送到外黄营去吧。顺路通知一下伯当,叮嘱他暂忍一时之气,切忌轻举妄动。建德,你随我去后寨见翟老当家,把咱们上个月得的那座珊瑚树也搬上。他当年吃了不少苦,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了,就喜欢收集这些富贵之物!”
“是!谨尊密公之命!”左长史房彦藻和近卫营统领蔡建德答应一声,各自下去准备。片刻后,李密带着几个随从,抬着一座三尺多高的血色珊瑚树,缓缓来到翟让所居的瓦岗后寨。作为瓦岗军奠基人的住所,这里比李密等人处理公务的聚义厅豪华得多,光是二层高的楼台就起了十余座,一座座钩心斗角,各据地势,看上去好不壮丽。
听到李密来拜,翟让早早地迎到了大门口。他一直相信对方是可以取代杨广的真命天子,所以丝毫不敢托大。没等李密上前行礼,自己抢先一步迎了上去,张开双臂,扶住对方肩膀叫道:“密公今天公务不忙么,怎么有闲暇来看我这病人?难道是茂功和咬金他们已经顺利攻克洛口仓了?”
“哪有如此快。大隋的狗官们向来把粮食看得紧。前几次孟让他们趁夜打劫,也不过抢了最外围几个小仓。中间的那些万石大仓一个都无法靠近。这次茂功又是冲着主仓去的,想必更要费一番功夫!”在翟让面前,李密立刻换了一幅粗旷形象,连连晃着对方肩膀回应。
“不过大当家尽管放心,茂功素来不打无把握的仗。他说能将洛口仓攻克,便一定能攻克。你我耐心等着,准备听他的好消息便是!”大笑了几声后,李密继续道,疤痕交错的脸上写满对兄弟的信任。
“你怎么又叫我大当家!”翟让皱了皱眉头,不依不饶地纠正李密言辞中的失误。“我早说过了,瓦岗军大当家是你,不是我翟某。将来你做了皇帝,我作个逍遥侯便知足。眼下咱们寨中的英雄越来越多了,千万不可再乱了秩序!”
“嗨,翟兄教训的是,小弟一时说顺嘴了,改不过来。况且在小弟心目中,无论到了何时,翟兄永远是大当家!”李密做了半个揖,大声回答。说到后来,他感触往事,语调已经有些颤抖,“李无翟(泽)不生。当年若不是翟兄仗义收留,小弟这幅身躯早填了沟壑,哪能有今日之富贵?所以这秩序尊卑,咱们人前再讲。人后之时,你我之间只有兄弟,没有主臣!”
翟让听李密说得坦诚,自己心里登时觉得暖洋洋的,松开抱在李密肩头的胳膊,然后又大笑着拉起对方的手。“想当初,翟某不过是一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子,若没你李密,哪会名扬天下?法主,认你做兄弟,是翟某这一辈子所为最正确的事!值,死都不会后悔!”
二人四目相望,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拳拳之意。李密命人抬过珊瑚树,说是前日东平公徐元朗送来的礼物,请翟让笑纳。翟让粗粗扫了一眼,便命令人将珊瑚树放在地上,然后笑着对李密抱怨:“法主以后还是不要给我送这些东西了。你知道我是个穷命,分不出宝贝的好坏来!平素大伙分给我的,已经足够开销。这些贵重之物,还是派人运到河东去换了钱粮,补充一下军需吧!”
“眼下兵荒马乱的,谁还肯买这贵重之物?翟兄若是看不上眼,就让大兄收着,我记得他最喜欢收集珍奇之物!”李密笑着回答,“当年为了咱们瓦岗,他被官府逼得倾家荡产。如今咱们有了些积蓄,也该给他些弥补!”
躲在翟让身后的翟弘早就被珊瑚树上散发出来的宝光晃得眼花,正恼怒弟弟不会做人,猛然听得李密改口,赶紧跳将出来,双臂将珊瑚树揽于怀里,一边用衣襟摩挲,一边谢道,“还是密公有心,这珊瑚恐怕是龙宫里搬出来的吧。我替你们哥俩儿个手好,哪天你们手头紧了,再到我这里来取便是!”
见自己的亲哥哥翟弘如此,翟让唯有叹气。他当年亡命江湖,害得哥哥家产被抄,两个侄子尽数饿死。所以成了事后,很希望能对哥哥一家有所补偿。因此,每次有人送礼被拒,提起翟弘的名字便轻易能过关。
待翟弘和侍卫们抬着珊瑚树走远了,李密一边和翟让并肩进门,一边低声汇报道:“徐元朗想加入咱们瓦岗旗下,我还没有答应他,翟兄之意如何?”
“他已经占了整个东平郡,拥众不下十万,估计也就是暂时借咱们的房檐躲一躲雨,翅膀干了便会单飞。所以答应不答应意义都不大。你怕是将来调派不动他,咱们的背后,也不能轻易让他看到空隙!”翟让想了想,根据自己的江湖经验提议。
“我也觉得是这么一个道理。但不答应他,又怕寒了其他来投奔者的心!”李密叹了口气,为难地说道。
“那就应下来,让他自己单独立一个营,听调不听宣。把韦城营调到东郡和东平交界处,守着离狐!如果徐元朗与咱们相安无事,咱们也乐得让他守在侧翼。如果他心怀不轨,让韦城营立刻杀过去,并了他的部众!”翟让不想让李密为难,给他出了一个比较折中的主意。
“姜还是老的辣,我今天和子辉他们议了一上午,也没想到这个好法子来!”李密拊掌,大笑。
“你又哄老哥我开心!”翟让用力捶了李密肩膀一拳,笑骂。李密侧身让开拳锋,单掌回拍,翟让拆掌,又一脚挑了过去。二人动作都不太灵光,比比划划,只取个乐而已。待笑闹够了,翟让想了想,正色劝道:“法主也该立个名号了。我听说窦建德自封为长乐王,高开道自封东海公,这徐秃子就一个给人家抬棺材号丧的,如今也做了东平公。你如果再不打起个响亮名号来,恐怕不好约束天下豪杰!”
“这倒不急,咱们好歹打两场胜仗,把局面打大些,再建字号不迟。否则刚占据了几个县城便关起门来称大王,未免让人嘲笑!”李密对窦建德等人的行为十分不齿,冷笑着回应。
“这些,做哥哥的也不太懂。我读的书不多,也没见过大世面,随口说说而已。何去何从,你自己拿主意就是!”翟让被笑得脸上发烫,讪讪地解释……
“我知道翟兄一切都是为了瓦岗!”李密发觉自己说话唐突,赶紧想办法补救。“翟兄的见识是那姓窦的百倍。你能把偌大基业坦然让给我来执掌,这份心胸又岂是区区鼠辈能比得了。我既然从翟兄手里接过这个担子,便要想方设法将其光大。一时长短,与翟兄同样是不与人争的!”
翟让本不是个小肚鸡肠之辈,听了李密的解释,连连点头。“那就好,你心里有章程,我便不多生事了。免得弟兄们不知道该听谁的!”
“凡事还须翟兄多扶持!”
二人谈谈说说,纵论天下大势,甚是相得。提到瓦岗山的近期发展,翟让又猛然想起了纷扰的流言,用手指了指隐在苍松翠柏之中的前寨,笑着建议:“上几次张家的人来赎老将军首级,你都让我漫天要价吓走了他。如今他们已经将五万肉好凑齐了,很快便可从黄河上送来。我想弟兄们心中的怨气估计此刻也出得差不多了,不如用匣子将首级装殓过,与张家卖个人情!”
“我今天来找翟兄,正是为得此事!”李密偷偷地向四下看了看,发觉没有随从跟在左近,压低了声音回答。
“莫非贤弟拿着死人脑袋还有用么?”翟让对李密的反应很是不解,皱起眉头追问。
李密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了几分神秘,“翟兄莫非没听人说过,张须陀的门生李旭只领了四千兵马,便杀到运河边上来给他报仇了么?“
“这小子欺人太甚!”提起李旭,翟让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抬手向身边的树干上击了一掌,打得枯枝上的残雪飘飘而落。当年李旭在运河边上以千余骑击溃了瓦岗数万大军,一战斩将过百。此役虽然不是翟让亲自指挥,他也将此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等茂功回来,咱们三个亲自下山去会会这姓李的,看看他是否生了三头六臂!“
“翟兄莫气,他这是送死来了!”李密笑着摇头,欲言又止。
“送死?莫非法主已经有了破敌之策不成?”翟让听李密说得玄妙,忍不住追问。
“破敌之策就在这张姓老儿的人头上!”李密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解释,“他打着给张须陀报仇的名号而来,咱们如果这么早就将人头还了,外边的知道的会说你我大度,不知道的肯定会以为咱瓦岗军怕了他。所以,人头千万不能还。待张家的人赶到,翟兄别露面,让大哥与他坐地涨价,刁难一番便是!”
“可,可这难免会被外营的弟兄们误会,以为咱们贪图钱财,不顾他们死活!”翟让不知道人头和破敌之策有什么必然关联,但江湖人的本能让他认为此举有失光明正大。劫人绑票的事情任何山寨都会做。但对方出了票金,山寨就该还了当头。这是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不妨,你只是刁难他十天半个月,最后咱们不但还了人头,而且以前辈之礼,风风光光地将老将军的人头送下山去。天下人闻此,谁敢不说你翟大当家仗义?”李密眼神一闪,妙计接踵而出。
“那姓李的见不到张老将军头颅,即便遇到任何挫折,都没理由撤军。咱们等洛口仓拿下后,立刻集中兵力,以四十几营人马战他那千把骑兵。到时候非但弟兄们知道你我今日的良苦用心,天下豪杰也会明白,咱瓦岗军并非任何人都可惹得起的!”
说罢,他收起笑容,双目之中杀机毕现。

   第六卷 广陵散 第三章 无衣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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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翟让那里告辞后,李密又转向了哨探总管谢映登的营房。他正在下一盘非常大的棋,每一粒子都不能摆错位置,因此及时了解第一手情报至关重要。
谢映登正亲自按照一本密钥对译山下刚送到的几封线报,没听到屋子外的脚步声,直到蔡建德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才警觉地抬起头,然后十分惊诧地问道:“密公什么时候来的,找我有事情么?公怎么亲自来了?侍卫呢,他们怎么都没发出声音…….”
“映登不要急!”李密摆摆手,打断了对方那连珠箭般的提问。“我闲来无事,刚好溜哒到这附近。怕打扰了你,所以我没让门外的侍卫通报,过后你莫要怪罪他们!”
谢映登放下手中的密钥和密信,脸色很快恢复平静,“不妨,我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密公有事找我,派人通传一声便是,我会将密公需要的一切送到聚义厅中。身为哨探总管,却劳密公亲自来催问军情,谢某十分惶恐!”
“映登!大家都是兄弟,又何必把长幼尊卑分得那么清楚!”李密被对方弄得浑身都不自在,板起脸来抱怨。
“私下里咱们是兄弟,公事上却是主从,映登不敢逾越!”谢映登又做了一个揖,然后走到窗口对外边下令,“来人,赶快给密公献茶!”
“映登别忙活了。我是心里慌,所以到你这看看有没有茂功他们几个的消息!不会打搅太长时间!”李密攻不破对方以礼貌垒起来的“城墙”,只好干笑着说出实情。
“密公请稍坐,我这就能弄好!确切军书还没有送回来。但咱们安插在百花谷和巩县一带的细作传上山几份涉及官军动向的密报,根据这些,倒也能推测出茂功他们目前的进展!”谢映登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笑着回答。
别人的尊敬能让李密感到心情舒畅,谢映登的尊敬却只让李密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江南谢家培养出来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魏晋遗风。相比之下,李密平时引以为傲的倜傥风度根本不堪一提,更甭说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挑出一些过错来。
他胸口如同压了块石头般闷得难受,却只能一忍再忍。瓦岗军成分复杂,内部各派系之间也壁垒分明。根据将领们的来源,目前军中总体上可以分为三大派。即由翟让、徐茂功等瓦岗军开创者组成的内营系、由王当仁、孟让等江湖豪杰组成的外营系,以及由房彦藻、诸君彦等儒林名士、前隋旧吏组成的‘应天’系。这三大派系中,内营系的权位最重,实力最强,但也最难控制。其中很多人如徐茂功、谢映登、程知节等只是为了瓦岗军的今后发展大局才肯听奉李密的号令。内心深处,对“桃李代杨”的天命传说一直半信半疑。而加入瓦岗最晚,根基最浅的名士和前隋旧吏们反而对天命传说最为痴迷,他们都坚信,自己所追随的李密是真命天子,最终能登上帝位。他们个人也建立绝世之功,进而光耀整个家族。
军事上,李密需要借助徐、程等人的谋略和勇武。政务上,李密需要依靠房彦藻、邴元真等人的经验和忠诚。相比之下,原来推举李密走上瓦岗大当家位置的各外营统领,目前反而最不重要了。打仗不能光凭人多,吃了足够次数亏的李密现在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这个道理。王当仁、孟让等人所率领的外营兵马虽然以经过一番整训,但出身草莽的统领们见识毕竟有限。受到他们的拖累,数十万外营弟兄今后也只能充当运送军粮、虚张声势的角色。真正的两军对决,李密轻易不敢派其冲锋陷阵。
这也是李密如今敢于任雍丘营被攻破却不派一兵一卒相救的原因。他已经渡过了当初那道河,不再需要借助外营诸将来牵制徐、程等人的力量。相反,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一步步让瓦岗军的老班底像前来的投奔的名士、旧吏那样对自己言听计从。为此,他可以忍受一些小的冷淡和白眼,甚至不惜任何代价。
谢映登并不是存心刁难李密,很快便将几份情报对译完整,综合起来,推断出了前方的最新军情。
“徐将军肩负重责,发回来的军报务求详实准确,所以动作永远不会如各地细作那样及时!”虽然李密表现得一直非常大度,谢映登依旧替同僚提前做了些铺垫。
“我知道,茂功做事谨慎,这也他身上最令人欣赏的地方!”李密听得心中一紧,迫不及待地表白。眼下他麾下最善战的将领便是徐茂功了,如果对方受挫于洛口仓的话,接下来瓦岗军的整个战略部属都不得不做出调整。
“这三份线报分别来自虎牢关、百花谷和巩县。”谢映登将译好的情报按次序排开,身体的动作依旧四平八稳。为了让李密更直观地判断形势,他又转身找了一幅羊皮地图,摆在面前的桌案上,然后才开始向急得肚子里边已经开始冒烟的李密介绍详细情况。
“巩县已经点燃了狼烟,四门紧闭,但洛口仓至今还控制在官军手中!”谢映登拿起一根炭条,先向巩县处点了一下。“据细作汇报,茂功还没开始攻城!”
“嗯,我军远道而致,稍做休息也是应该的!”听闻徐茂功并没有受挫,李密心跳频率稍微输缓了些,捋了捋胡须,点评。
“虎牢关的隋军也没有任何反应,关门依旧允许进入。但咱们的细作发现,有很多百姓从石子河一带逃来,说是那边起了兵戈!”谢映登看了看李密脸上的表情,继续介绍。“至于百花谷,细作说虎贲郎将刘长恭、光禄少卿房崱两个带领两万五千大军于七日前离开,至今下落不明!”
“你是说茂功在石子河畔与刘长恭遭遇了?”李密听得心中一惊,手上稍微用力,将自己的胡须硬生生揪下了一绺。他顾不上痛,赶紧扑身于地图前,用手指仔细测量三份线报来源之间的距离,半晌,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映登简直想急死我!茂功这明显是围城打援之计,刘长恭仓猝去救洛口,恐怕洛口救不下来,他自己也要折将进去!”
“属下只是负责分析线报,具体结论,还要等军书到了才能得出!”谢映登点了点头,依旧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不必等军书,我相信茂功的本事!”李密大笑着摆手,“他既然能把刘长恭从百花谷骗出来,自然没道理再放他回去。哈哈,姓李的还没到荥阳,隋军已经少了一路。茂功此计用得妙,摸准了刘长恭不愿意受人约束的心思!”
对于大隋官员肚子里那些门道,李密心中清楚得很。驻军于百花谷的刘长恭先前消极避战,此时又突然出来拼命,恐怕是已经听闻了冠军大将军李旭到达雍丘的消息。为了握紧手中兵权,他必须要赶在李旭杀到荥阳城下之前重竖自己的威望。而徐茂功以偏师威逼洛口,刚好让他看到了他建立功业的机会。只是刘长恭永远不会猜到瓦岗军竖在洛口城下的军营是空的,主力部队早已等在他前往洛口的必经之路上。
“这几分线报都是刚刚送上山的,计算路上耗费的时日,如果军情真如密公所推算,恐怕此刻徐将军已经掉头去攻洛口!”谢映登不懂得凑趣,没有问刘长恭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以致进退失据,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
“攻得好,攻得好!刘长恭一败,东都都会为之震动。洛口仓守军本来就不多,这下更没勇气与茂功为敌了!”李密心情大阅,不在乎对方举止上的愚笨。“我这就下急令,派黑石营到洛口附近给茂功打下手。将能搬的粮食尽数搬到黄河边上装船运走,一粒也不给隋军留!”
“多些人去帮忙也好。死守洛口对我军无任何好处!”谢映登点点头,回应。虽然在内心深处对李密的行事手段颇有微辞,但对李密眼光和用人能力,他还是非常佩服的。换了别人当家,肯定不会仅凭几份含混的线报,便推算出徐茂功已经击败了刘长恭。更不会在正式军书没送上山之前,就果断地派遣辅助兵去协助陷阵营搬运战利品。
“嗯!”李密快速写了一份手谕,交给贴身侍卫蔡建德,命他转交房彦藻,由后者组织人手最快速度送下山。然后手捋胡须,围着桌案来回踱步。徐茂功节外生枝干掉了刘长恭,等于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眼前的局势越发向有利于瓦岗军一侧倾斜。兴奋之下,他的思路也变得非常迅捷,踱了小半个***后,猛然停住脚步,将手扶在桌案上,盯着地图追问道:“映登,你那有没有雍丘方面的最新消息?”
“没有,还是上午抄送与密公那几份。姓李的只派了少量骑兵沿运河向北虚张声势,其主力依旧留在雍丘城内修整。”谢映登仿佛料到李密会有此一问,立刻给出了确切答案。
“嗯!”李密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头随即慢慢皱紧。在他心中,十个刘长恭也抵不住一个李旭,虽然刘长恭麾下的兵马数量有博陵精骑的六倍之多。“咱们安插在雍丘的细作本事怎样?能不能靠近李旭,我是说,能不能…….”
“不可能,李旭武艺非常高,并且极得麾下将士拥戴!”没等李密把话说完,谢映登断然否决了他的假设。
两军交战,刺杀对方主将也是取胜的手段之一。谢映登并不觉得李密的提议有什么不光彩,但他相信瓦岗军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刺客。“经历了上次周督尉的事,姓李的对身边人员安排警惕得很。如果咱们的细作主动出击,恐怕除了徒增伤亡外无任何收获!”为了照顾李密的颜面,他继续补充。
“也是,可惜周醒被发觉得太早!”李密叹了口气,承认刚才的计划有些异想天开。
“周醒已经尽了力。徐将军叮嘱过,以后瓦岗军不会再与他联系了!”谢映登也叹了口气,为自己麾下失去一员干将而惋惜。
他二人口中的周醒是当年徐茂功精心安插于李旭身边的眼线,但在上次运河之战中,此人不慎惹李旭生了疑。结果先被借故支到了塞外半年多,然后又被委派到桑干河畔组织流民屯田,到现在也没能重新打入博陵军决策层。并且此人在塞外历练了一圈后,对瓦岗军也不再忠心。谢映登几次派细作去请他回山,他却宁愿冒着被博陵军发现后处死的危险也不肯答应。
“其实我刚才并不是说一定组织人手行非常之举!”李密顾惜颜面,一计失败后习惯性地做出了挽回性举动,“我是想派人在雍丘制造些事端。最好让大隋朝廷失去对李将军的信任。”
“能够不战而除掉他当然是最好。”谢映登知道大当家心中对李旭甚为忌惮,笑了笑,回应。“但朝廷中的官员们未必昏庸到如此地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夺了李旭兵权,估计今后不会再有人肯认真为朝廷卖命!”
“不好说,那些权臣一直是咱们的‘盟友’。前些日子,他们不是‘帮忙’调走杨义臣,救了窦建德一命么?”李密对大隋官场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谢映登,笑着打趣。
“那些盟友的确仗义!”谢映登虽然冷峻,也被李密的说法逗得展颜而笑。凭心而论,各地豪杰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壮大,与朝中诸位权臣的胡闹密不可分。是这些人,一次又一次打乱了前来征剿的官军行动部署,也是这些人,将一个又一个忠勇的将领送到了义军的刀口下,乐此不疲。
“听了密公的话,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笑过之后,谢映登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份卷宗,轻轻地摆在了李密眼前。“前齐郡通守贾务本去年在大海寺一役受了伤,回去后很快便不治身亡了!”
“那不是十一月的事情么?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李密记忆力甚好,不用翻,便想起了线报中的具体内容。
“的确,但细作近来打听到,贾通守当时伤得并不重,被治愈的希望很大。但在萧监军上任之后没几天便创发而死了!”谢映登轻轻翻开卷宗,指着后来补充的部分解释。
“他是被监军御史萧怀静挤兑死的!”凭着对御史们的印象,李密迅速得出了正确结论。大隋朝的御史是有名的舌锋如刀,当年一名前辈御史仅凭着伶牙俐齿便联合了东塞数十部落,不费大隋一兵一卒就将刚刚崛起的契丹彻底铲平。只可惜,后辈御史们继承了前辈的舌锋,却将其全用到了自己人内部。
“应该是这样!”李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开始蹒跚踱步,“贾务本是地方官员,背后没有什么硬靠山。身为外戚的萧怀静自然不会对一个既没有靠山又不见得有什么本事的地方小官留什么口德。三言两语之下,气得贾务本旧伤复发实属正常。若是贾务本受了其言语打击而不死,才真会令人意外呢!”
“我听说,贾务本之子润甫在郡兵中做参军,甚负人望。而他与诸君彦当年曾授业于同一个老师,实有同门之缘!”谢映登笑了笑,又道。
“你是说……”李密眼中猛然闪起一道寒光,手指谢映登,他脸色的疤痕瞬间被血充满,看上去异常狰狞。
“咱们继续请盟友帮帮忙?”谢映登不动声色,回答。
由于过度兴奋,李密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如果谢映登所献的计策能顺利施行,瓦岗军必然声威大振。什么立名建号,什么传檄天下,都可以一蹉而就。到那时,天下英雄对瓦岗山只有仰望的份,再没机会与他争雄!
没等他下定决心,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统领!”有名满脸是汗的斥候一边喘息,一边低呼。猛然看到李密,他快速吐了口气,然后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大当家,大当家,大事不妙了!”
“喝口水,慢慢说!别一惊一咋的!”谢映登皱了皱眉,呵斥。来人是他麾下的一名干将,平素向来沉稳有加的,没想到今天在李密面前却突然失了方寸,实在令人懊恼。
“是!”斥候接过茶碗,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然后尽量调匀呼吸,大声回应,“属下刚从山脚接到开封营送来的急报,送信人已经昏死过去了。他说,博陵军前日甩开外黄和陈留两地的我军,直接攻入开封,当场击杀了黑社、白社两位统领!”
“其他几家兄弟呢?”李密大惊,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子,“王当仁、周北洮、胡驴贼他们几个呢?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博陵军冲进了开封?”
开封是个弹丸小城,本身战略意义不大。但李密却清楚地知道,开封周围至少有六支名义上隶属于瓦岗军的人马在活动。但李旭却就在六支兵马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地击败开封城内的义军,将队伍继续朝荥阳方向推进了足足七十里!
“王、王将军他们没,没有出击!”斥候被衣服勒住了脖颈,只憋得满脸青紫,才断断续续回答出一句话。
“可恶!”李密一把掼倒斥候,咆哮。压根儿忘记了就在两个时辰前,他曾经亲笔修书,严禁王当仁等主动迎战李旭。
此刻,他的信还在半途中。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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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距离荥阳郡治所管城不到两百里,黑社、白社兄弟战死后,挡在博陵军和管城之间的只剩下了瓦岗圃田营。圃田营的主将李德仁勇力尚不及黑白两社,指望他能阻挡住李旭的前进脚步,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而王当仁、周北洮、胡驴贼几个在没接到李密手书的情况下还作壁上观,如今接到了李密的命令,岂不是更有了消极避战的理由。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摔开斥候后的李密软软地跌坐在了桌案旁。形势急转直下,他先前的所有安排几乎都落在了空处。如果放任着李旭进入管城,凭借杨广赐给的金刀和圣旨整合河南诸路官军,瓦岗寨这几年的所有努力即将毁于一旦!
“十数万大军,十数万大军!”李密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如果在官军进攻开封时,个个拥兵数万的外营诸将肯在背后稍做牵制,姓李的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就将黑社和白社兄弟阵斩?他麾下不过四千骑兵,而王、周、胡、黑社、白社几人手中喽啰加在一处却接近十五万!
“密公不必气恼,那姓李的用兵一向狡诈,想是用诡计骗住了大伙!”谢映登见李密瞬间颓废得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忍不住出言安慰。虽然站在敌对一方,他却打心底为对手的本领而感到骄傲。从武艺和刀法上推测,谢映登确信李旭的授业恩师是他失踪了多年的族叔。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李旭正是他谢家的衣钵传人。
千军万马避白袍,原来他以为那不过是江南文人的杜撰。现在才明白,当武将的威势达到了颠峰之际,的确可以让千军万马竟相走避。
千军万马避黑骑。刹那间,谢映登仿佛看到了王、周等人望见李旭的黑马,一个个卷旗而去的仓惶。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他拿起笔,不动声色地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记录到文档中。
“不光是姓李的狡诈,而是外营弟兄已经被他杀落了胆儿!”沉寂半晌后,李密稍微缓过一点精神,苦笑不止。“可大隋朝气数早就尽了。他即便是飞将军重生,又纵横到几时?映登,稍后你通知咱们在管城的弟兄,让他们准备一份厚礼给那个姓宇文的钦差大人!”
“是!”谢映登点头答应,旋即又微微皱眉,“只怕宇文皛老贼心中起疑,不肯收弟兄们的礼物?”
“大隋的官员向来只看礼物厚薄,几时在乎过敌我。你尽管派人去送,先别说求他做什么事情!之后的跟进手段,我自会另行安排!”
谢映登楞了一下,但很快明白李密这样说,必然是因为其心中有十足把握。“要不要把茂功也调回来拱卫主寨?”将李密的命令记录到纸上后,他低声建议。“李将军一旦入了管城,便似虎入深山…….”
“不用,我会给茂功下令,命其放弃洛口仓,回师攻取百花谷!只要咱们把百花谷控制在手里,无论是荥阳还是虎牢的隋军都不敢轻举妄动!”李密向地图上刘长恭部原来的驻地指了指,说道。
百花谷夹在荥阳、虎牢和洛口之间,背靠天凌山,前临汜水,是个非常关键的战略要地。眼下刘长恭部已经被徐茂功打残了,自然无力据守此处。而徐茂功占领百花谷,则随时可能向三个城市发起进攻,不由得各地隋军不小心防备。
“密公下得是一步妙棋!”谢映登点点头,对李密用兵手段表示佩服。“但李将军那边……”
“我亲自来应对他!”在冷笑中,李密又逐渐恢复一方霸主的气概。
到目前为止,敌手战无不胜。但决定胜负的玄机不仅仅在战场上。此人太年青了,还不懂得什么是阴谋,更不知道他试图挽救的大隋,已经糜烂到了无可救药地步!
‘他只有一个人。’李密在心中告诉自己,‘我这边却不止一个茂功!’。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因为这是天下大势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
当天半夜,数名身负特殊使命的瓦岗军重要人物下山,披星戴月赶赴各自的目的地。情况紧急,他们必须在荥阳附近各路隋军被重新整合之前完成自己的任务。否则,瓦岗军将面临建立以来最大的劫难。
与此同时,谢映登麾下的斥候和细作们也使出浑身解数,将博陵精骑的动向流水般送上山寨。
“李贼昨日兵出开封,圃田营不能力敌,退守大梁!”
“李贼击破我圃田营,伤李德仁将军。李将军凭城据守,请求主寨救援……”
“周北洮将军回击开封,李贼领偏师返,周将军不得不放弃目标,避其锋樱…….”
…….
博陵军拿下开封后,并没有像李密和谢映登二人预料的那样,不顾一切扑向管城。而是以开封为中心,按部就班为朝廷收复失地。如此一来,雍丘、开封、圃田、管城便连成了一片,东都和江都之间被瓦岗军阻塞了数月的道路也重新被打通。
接踵而来的胜利消息极大地鼓舞的隋军的士气,没等博陵军继续向北,河南道大使虎牙郎将王辩主动率军迎了上来。两支队伍在圃田城外会师,合力驱逐了前来救援的瓦岗军,收复运河西岸大片土地,然后大摇大摆地班师管城。
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荥阳郡守虞世会带领阖郡文武迎出了南门外。小半年前就离开江都前往河北传达圣旨却至今没过黄河的钦差大人宇文皛也无法再躲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请李旭入城后立刻在摆设香案,恭迎圣旨。
对于宇文家的人,李旭早就不报任何希望。所以也不惊诧对方的厚脸皮,将弟兄们都安置妥当后,旋即借了荥阳郡守衙门大堂,请钦差大人当着河南道官员的面,交授杨广所赐印信和金刀。
“按道理,本官理应在去年便将圣旨和印信给将军送到博陵去的!”待李旭谢恩已毕,宇文皛上前拉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将军你也应该知晓,金刀乃先皇所佩之物。一旦落入贼人手中,恐怕大损朝廷颜面。所以我和虞大人反复商量了几次,都觉得应该慎重,慎重。至少要待王大人将黄河两岸的渡口收复了,才好启程。却没想到李将军英雄盖世,还没等我们这边将兵马准备停当呢,居然自己千里迢迢迎到河南来了!”
“末将也是消息闭塞了些。如果知道河南诸军克日北上,必将在黄河对岸执缰相待,哪用绕如此大一个***!”李旭听宇文皛的话里暗藏机锋,赶紧出言向周围的文武官员解释。有了杨广所赐的金刀在手,他不怕官员们不听从自己号令。但如果刚一见面大伙就彼此间心生隔阂,将来诸文武们执行命令时难免会阳奉阴违,进而耽误了剿匪大事。
“我倒不在乎是你南下还是河南道诸君北上。能将金刀平平安安地交到你的手里,我就可以放心地回江都向陛下交差了!”宇文皛见自己李旭回答得滴水不漏,笑了笑,继续道。“但临行之前我想替陛下问将军一句,你心中可有破敌良策?”
他说话时舌尖翻卷,像极了一条仰起三角脑袋的毒蛇。偏偏碍着其钦差的身份,李旭不能有所得罪,只好抱了抱拳,正色回答:“请大人转告陛下,末将必竭尽全力,绝不敢辜负他的信任。至于良策,末将初来乍到,敌情未明,实在不敢草率行事!”
“可我这几天一直听说,河南绿林道千军万马避你单人独骑。本以为李大将军一到,群贼便如积雪逢春……”
“大人言重了!”李旭后退半步,避开四下飞溅的‘毒液’,“群贼所避,乃我大隋兵威耳,并非避李某一人!况且知道前方有诸位大人在,李某才敢放手施为。否则,仅凭区区四千骑兵,某断不敢轻易冒险!”
河南道诸将本来已经被宇文皛挤兑得脸色发青,听李旭如此谦虚,心中对其不免增添了几分好感。忌妒之心一减,立刻明白宇文皛在蓄意挑拨。恨恨地向老贼瞪了几眼,心中暗道:“有什么过节你们慢慢去算,又何必如此歹毒地拖我等下水?难道我等就是傻子,甘心给你当槊头么?”
宇文皛却丝毫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叹了口气,继续道:“李将军不必过谦,天下人都知道,群贼怕的就是你一个。就在五天前,他们还在我眼皮底下将百花谷给夺了,那刘长恭自称盖世神勇,最后却赤身裸体逃回了东都洛阳!”
河南道大使王辩早就被挤兑得火冒三丈,听宇文皛没完没了地用话挑拨,再也忍不下去,用力跺了跺脚,大声喝道:“宇文大人,你也是武将,既然有心替朝廷分忧,为何不自己披挂上阵。终于躲在城墙后煽风点火,算哪门子本事?!”
“我身负的是护卫天子的重任!当然不能随意插手地方军务!”宇文皛转过身,连翻数个白眼。
“当大伙是聋子么,刚才又是谁在河南军务上纠缠个没完来?”王辩冷笑着反问。
眼看着双方就要起冲突,李旭赶紧上前劝解。“王将军消消气,宇文大人也不要急,末将之所以得手,恐怕也是因为河南诸君吸引了瓦岗主力的原因。这一路上我带人抄了不少贼巢,有些赃物不知道如何处理。还请诸位帮忙拿一部分去还于地方,也请宇文大人护送一部分去江都,进献与陛下!”
“当我是刀手么,帮你押运东西?”宇文皛听有财货可分,心中对李旭的恶感顿消,嘴巴上却依旧不肯轻易将他放过。
“岂敢,岂敢,也不是什么奇珍。若大人觉得哪些不可能入陛下的眼,在路上直接替我处理了便是。总之,末将会承大人的情!”李旭陪着笑脸,回答。
“那还差不多!”宇文皛将脖子一扬,倒背着双手,洋洋得意走向回堂中主座。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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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隋朝官场收受贿赂成风,却向来没开过上司向下属送礼的先河。李旭初一到任,不向河南诸郡的将领们强行讨要孝敬,做派已经很是出人意料。转眼又当众派出几大箱子细软来,众将即便不怕言官们过后弹劾,却也达不到与宇文皛同等的脸皮厚度。因此一个个百般推辞,绝不肯收。
“其实这些礼物也不是白送给大家的!”李旭见众人态度坚决,唯恐连给宇文皛那份也送不出,笑着给大伙找台阶下,“这些都是我从贼窝里抄出来的脏物,如果放到民间去,恐怕很少人能买得起。所以请大家代为处理掉,筹集些物资改善士卒们的装备和伙食,也好能尽早将瓦岗军剿灭!”
“对,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宇文皛正为众人的矜持而大为尴尬,听李旭这么善解人意,赶紧出言响应。“我先替皇上挑一些,这年头盗匪遍地,怕是宫里也缺少些能让陛下高兴的东西呢!”
“大伙都拿一些吧,过几天筹得钱粮,咱们在城里犒师!”郡守虞世会见此,也赶紧帮忙说项。
众文武听官职最高的几位大人都发了话,才犹豫着将宇文皛挑剩下的拿了几样。有人心中暗赞新来的讨捕大使仗义疏财,是个值得追随的好上司。有人却觉得此举未免有收买人心之嫌。更有少数几个为官清廉者,干脆挑了最容易出手的,准备改天换成肉好后如数交公,也好给麾下的士卒添置些结实点儿的铠甲,锐利些的兵器。
朝廷关于河南道剿匪诸事的安排于年前就已经传到了各地,所以眼下聚集在荥阳郡周围除了被打跑了主帅的刘长恭残部外,还有虎牙郎将王辩所部的两万多府兵,裴仁基、秦叔宝等人所部数千郡兵,以及从弘农、襄城等临近各郡派来的地方兵马,由各自的通守所带,每部三到五千不等。除了那两万府兵之外,各支地方兵马的装备、补给朝廷一概不管不问,因此李旭带来的那批贼赃,虽然分派到将领们手里仅仅是杯水车薪,也着实让人感动了一次。
众将领感动之余,便试图给李大将军一些回报。可在城内眼巴巴等了两、三天,李旭除了偶尔找几个与瓦岗军交过手的人了解一下敌军的战斗力外,关于下一步战斗如何进行的安排居然只字不提。
“李将军不是打着并了大伙部众的主意吧!”有谨慎着忧心忡忡地议论。事物反常即为妖,对属下这么体贴的上司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果对方捧着陛下钦赐的金刀提出整军,无论迫于其威,还是感于其恩,大伙还真不好拒绝。
“不一定,依我之见,李将军不是那种贪婪的人。况且咱们手里这些弟兄,跟人家麾下那三千多骑兵根本没法比。即便送上门去要求合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偷偷观摩过博陵精骑训练的人连连摇头,否定了同僚的猜测。“我想李将军在等裴将军那边的回音,毕竟没有虎牢方面的支持,咱们这边很难单独采取行动!”
众人这才注意到战斗力数一数二的齐郡子弟并不在管城,自从李大将军到任后,虎牢关那边只派了几名低级军官来表示祝贺,几个核心人物却以防备瓦岗军偷袭为名,一个都没有露面。
“难道那裴仁基与李大将军有过节?”有人继续猜测。
“不可能,虎牢关里,有一半人马都是李大将军的旧部,我听说那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个是与李大将军素来相得的!”消息灵通者摇头否认,直接点出了双方实力的对比,“咱们李大将军有陛下的圣旨、先皇的金刀,还有秦叔宝和罗士信两员虎将支持。他姓裴的有什么资格不听从号令?除非他嫌自己命长了!”
无论猜测的结果如何,真相还是需要派人到李旭身边探听。众人推来推去,最后一致认为虎贲朗将王辩跟李旭关系最熟,提议由他出头去探探李将军的口风。虎贲郎将王辩心里也正忐忑得紧,又受众人央求不过,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先整理了一幅干净行头,然后命部属推了几车钱粮,以归还变卖贼脏所得为名去城外的博陵军驻地拜会李旭。
“我也正为此事头疼,既然大伙都这么上心,不如聚在一处商议出个稳妥办法来!”听王辩婉转表达完众人的担忧,李旭笑了笑,提议。
“他们怎敢影响大人的决断!”虎贲郎将楞了一下,惊诧地说道,“大人有什么安排,尽管给他们发号施令便是了。如果哪个不肯服从,自有军法来对付他!”
“还是群策群力的好,我刚来,没有大伙对敌情熟,免得安排错了,反而让瓦岗军得了机会!”李旭摇摇头,坚持。
众将得知新来的上司没有整合各路兵马为一体的意思,心中都大为安定。闻听李将军要聚将议事,一个个轰然响应。虎牢和荥阳两处隋军的主将得到快马传书,也主动赶了过来,大伙聚在临时搭起的中军帐内,士气居然为几年来从没有过的高涨。
李旭是皇帝陛下钦点的河南道讨捕大使,所以理所当然坐在了主帅位置上。荥阳郡通守裴仁基、虎贲郎将王辩的座位设于他的两侧。其余诸将按官职高低,沿帅案两侧顺序站立。摆在帅案正前方地面上的,却是一张羊皮拼出来的大幅舆图,将荥阳、管城、虎牢等地的山川高低,河流走向以及敌我各部的所处方位、兵力多寡一一标于其上。
军卯点过,李旭先四下环视一圈,然后指了指面前的舆图,笑着说道:“近几曰本帅忙着了解附近的军情,所以一直没抽出时间来跟大伙商议正事。现在敌我两方面情况都了解差不多了,接下来便准备与瓦岗军开战。但具体怎么打,目前还没有一个章程,大伙有什么好建议,不妨说出来,咱们一并参详参详!”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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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刚才还暗自交头接耳的将士们立刻安静了下来。大伙近两年与瓦岗军交战,胜少败多,所以对主动出城去捋敌人虎须之举实在没什么把握。但若在新上任的主将面前露出怯意,难免会被第一把火烧到屁股。况且对方前几天也确实以四千轻甲杀得十余万瓦岗军不敢回头。开封城下,千军万马避黑骑并非一个传说。在座诸将之中任何一人麾下的士卒都不比博陵轻甲少,身为主帅的李旭已经以身作则了,大伙如果依然做缩头乌龟,颜面上也着实过不去。
没勇气提议进攻,又没脸皮主张据守。所以众人不如闷声大发财,等待冠军大将军李旭、虎牙郎将王辩、荥阳通守裴仁基三人拿主意。反正此地以他们三个头上的官帽子最大,也最受朝廷信任,无论将来的决战是胜是败,责任都追究不到大伙头上。
心中藏了鬼心思,目光自然不敢与李旭相接。各路隋军将领都低着头,眼睛装模作样地盯在舆图上做沉思状。谁料片刻之后,有人还真看出些门道来。
那不仅仅是荥阳周边的地图,也不仅仅标示了敌、我双方所占据的位置,大概规模。仔细观瞧,众人清楚地看见了每路敌军和我军的详细情况。众将领们先前对那些蝇头小字还不甚敏感,等目光扫到自家兵马标记附近时,则不由得皱紧眉头,倒吸冷气。
“李将军是什么意思!”宜阳县尉周英用惊诧的目光向同僚探询。在几位袍泽的脸上,他都看到了同样诧异和畏惧交织的表情。
李旭没有吞并大伙部众的打算,关于这一点,在议事之前大伙已经吃过定心丸。但此人也并非昏庸孱弱的好好先生,事实上,他比朝廷先前指派的任何官员都精细得多,也强势得多。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他已经了解清楚在座每个人麾下的真正将士数量和装备情况。虽然他没有追究任何人吃空额或隐瞒实力的责任,但众人再想于兵力补给方面糊弄他,显然是行不通了。
“只是议一下军情而已,大伙不必太过拘谨。无论说得是否在理,言者无罪!”正忐忑不安间,将领们又听见李大将军的命令。
“既然如此,末将就先说几句。如果有莽撞之处,还请大将军见谅!”襄城郡守郑勃资格比较老,拱了拱手,率先开口。他的任所距离荥阳最近,因而所部兵马在郡兵当中算是士气相对高昂的。虽然半年多来弟兄们从未在瓦岗军身上占到半点便宜,但至少补给跟得上,士卒缺额也不算多。
“本帅记性向来不太好,纵使郑大人说错什么,本帅也保证出了帐门后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起半个字来!”李旭抬抬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主帅如此善解人意,众将领们的心态立刻轻松了不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建议道,“郑兄有什么话就直说,左近就是那么回事儿,咱们跟大将军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如此,末将就不客气了!”郑勃四下拱了拱手,继续道:“其实张老将军阵亡后,大伙这半年来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不但弟兄们畏于再出城跟瓦岗军拼杀,就是我们这些当将领的,也轻易不敢提开战二字!”
“这是为何?”李旭笑了笑,追问。丝毫没因郑勃的话而感到愤怒。
“贼兵越打越多,郡兵越打越少呗!”县尉周英大声补充。
“每次都是咱们几万人跟十几万瓦岗军混战。毫无章法。该来帮忙的不肯帮忙,该把握机会攻敌之虚的也不肯动手。”有人跟着附和。
“打赢了的未必落一个好字。缕战缕败的倒一路加官进爵!”昭武校尉黄乔不满地叫嚷。
大伙七嘴八舌,纷纷指摘东都方面对刘长恭等人的偏爱和对其他各路兵马的刻薄。只听得裴仁基和王辩二位高官耳朵都发红了还不肯安静。李旭理解众人的心情,所以也不出言喝止。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大伙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来。
待众人嚷嚷得差不多了,郑勃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讪笑着补充道:“大将军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咱们这些人的难处。马革裹尸,誓死报效朝廷的心思大伙都有,但死至少也要死在明白处。明明是可以互相呼应,共同进退的,到最后却成了孤军深入。临阵脱逃者无罪,舍生忘死者也无功。这种糊涂仗,又叫人如何去打?”
“嗡”地一声,中军大帐又开了锅。到了此时,众将领也豁出去了,不管李旭是不是骗他们说实话,过后再算总帐。反正死在哪里也是死。因而你一言,我一语,把朝廷的种种失当举措说了个遍。
杨广去江都后,便很少过问河南道政事。‘其实他哪的政事都懒得过问!’有人心中暗道。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没有任何治政经验,因此发往河南各地的政令实际上都出自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等人之手。这几个家伙即不懂军务,又任人唯亲,导致参与剿匪的各位将领十分难做。刘长恭先是不肯服从张须陀老将军的号令,东都方面对此不闻不问。后又屡屡败于瓦岗军,东都方面依然对其信任有加,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而其他各路兵马,除了王辩所部还能偶尔得到一些补给外,大伙都得从老家自筹钱粮,自募壮士。万一战败了,就是丢到盒里的弃子,死活再无人问。
眼下刘长恭再度战败,失掉战略要地百花谷和麾下数万弟兄,赤身裸体跑回洛阳去了。朝廷依旧没有罢他的官。西边还有消息传除出来,说越王杨侗亲自见了他,抚慰之,释其无罪。并出内驽为他在洛阳招募壮士,重整残军。同样是为国效力,这差别也忒大?凭什么他就什么好处都捞,大伙就该白白战死?如此赏罚不明,又怎能让那些死于阵前的人不心寒?
“越王殿下也是仿古人三用败将之事!并非肆意胡闹!”裴仁基实在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了大伙的抱怨。他虽然与当朝第一权臣裴寂联络有亲,但仅仅是一个旁支,因此若干年来一直得不到家族太多照顾。岁月蹉跎,当年的平级同僚李旭现在已经做了大将军,而他不过向上升了半级,从虎贲郎将升到了虎牙郎将,距离李旭的正三品册授大将军,六郡宣慰大使,检校河南讨捕大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去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荥阳通守的实缺,还是靠东都方面的故人大力举荐才谋得的,所以在恩人受到非议时,不能不站出来为其说几句“公道”话。(一起看文学网买断作品,请勿盗贴)
“裴大人言重了,我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指摘越王殿下的不是!我等只是说有些人不用打仗,也能升官。只要他家里有足够的肉好!”郑勃看了裴仁基一眼,冷冷地道。
裴仁基上任之前曾经送了一大笔肉好进段达府邸。这本来是一件隐私。但因为他与监军御史萧怀静不和,所以在一次口角中,被对方当众捅了出来。荥阳周围剿匪的其他几名隋将本来就对裴仁基接了张须陀的职位而深感不服,今天他又逆大伙的意思说话,因此毫不客气地揭了他的‘疮疤’。
“你休要血口喷人!”裴仁基跳起来,怒喝。
“我只是说谁家有钱,又没说你裴大人曾经买官做。裴大人何必自己折辱自己!”郑勃冷笑一声,反击。
眼看两个就要吵起来,“嗯!”李旭仿佛嗓子里卡了痰,低低咳嗽了一声。
裴、郑二人不敢得罪顶头上司,立刻都闭上了嘴巴,四只眼睛像发情的公牛般相对,恨不得立刻拔刀剁了对方。
“大敌当前,有伤自家和气的话咱们还是不要说得好。否则被瓦岗军听了去,不知道会如何笑话大伙!”李旭看了看裴仁基,又看了看郑勃,笑着开解。“要说升官后上下打点,也是常情。这事儿谁都做过。我前几天还不是当着大伙的面给陛下和宇文大人塞好处么?为了后方少一些擎肘之举,咱们这些当将军的委屈一下自己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既责怪了郑勃不该攻击同僚,又照顾了裴仁基的面子。大隋官场污浊,若按先皇所定的律法追究收受贿赂的罪责,恐怕一百个为官者中有九十九个要掉脑袋。众人上任之初未必不痛恨贪佞,官做久了却不得不屈从于现实。所以李旭以为了让后方少些擎肘的借口替裴仁基开脱,也不算信口开河。
这都是张须陀老将军手把手教导过的,他在一次次挫折中学会了,并且永生不敢再忘。
酒徒注:被别人怎么咬,酒徒通常都忍了,但有人却一再以出卖国家民族的大帽子扣上来。酒徒位卑,却从未敢辜负自己的祖国。所以不得不专门回应之。所耽误更新,这周六、日会补上。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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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仁基本来对李旭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的事情还有些忌妒之意,见对方为了给自己辩解竟不惜自污其身,心中的那一点邪火不觉淡了。再想想自己最近以来的若干经历,叹了口气,垂下眼皮,将头转回了舆图上。
郑勃见裴仁基先收了势,也低低的“哼”了一声,将刀一般目光从对方脸上移走。李旭知道仅凭自己三言两语化解不开裴、郑两人之间的疙瘩,更知道襄城郡守郑勃是各路郡兵的核心,因此也不继续纠缠此事。笑了笑,把话头又转到回眼前战局上。
“大伙刚才都说不愿意跟瓦岗交手,但并不是怕了他们。症结就在有奸佞当道,朝廷处事不公平上,然否?”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在和一群故交聊天发牢骚,根本没当自己是在与大伙商讨涉及了数万人生死的军务。
“末将等不敢非议朝政。但郡兵们都是没娘的孩子,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县尉周英站起身,大声回禀。
“古来皇帝不差饿兵,但弟兄们饿了快小半年了!”昭武校尉黄乔大声补充。
众将领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总结出数条不愿出战的原因。归根结底,都是怕打没了手中兵卒便被朝廷抛弃,连向家乡父老交代的颜面都没有。
“朝廷以前做的事情,我无法管!”待众人将理由说得差不多了,李旭点点头,继续问道:“但如果我答应你们,今后郡兵的粮草和军饷与府兵一样发,器械与府兵一样给,战损与府兵一样补充,有功和府兵一样可得到升迁,大伙可愿意与我去会会瓦岗群雄?”
“那当然愿意!有哪个喜欢背着骂名缩在城里,看着群贼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他的话音刚落,周英第一个站起来表态。
“问题是大将军可有把握替咱们要来钱粮。当年东都答应过张老将军无数次补给,却总是以道路不靖为理由拖延。直到老将军亡故了……”郑勃不相信李旭比张须陀的本事还大,谨慎地回应。
他刻意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让在座所有人听了个清楚。这回裴仁基却没有起身与他抬杠,因为麾下齐郡子弟的钱粮抚恤,他接任后也是一文都没拿到。东都的旧识肯替他谋取官职,但对郡兵的不信任态度却和张须陀在任时一摸一样,没有因为领兵者现在姓裴了而做丝毫改观。
李旭四下扫视了一圈,从每个人脸上都看到了渴求与失望交织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向预计的目标靠近,点点头,微笑着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来的路上已经打通了荥阳东南方的通道,只要大伙再加把劲儿,咱们便可夺回整条通济渠。让各郡上缴给朝廷的钱粮都从蔡水和通济渠上源源不断地送过来。陛下给我圣旨中,认可了我调用河南各郡物资的职权。所以运河打通后,各郡拖欠的钱粮咱们拿来先满足弟兄们的补给,然后再送往东都!”
这是他在雍丘、开封附近大动干戈的目的之一。在绕路前往荥阳赴任的途中,他便发现眼下虽然战火四下蔓延,很多地方的府库却仍被官员们添得满满的。既然官员们不敢也不肯拿其中一部分出来救济百姓,该运往朝廷的他们总没理由贪污掉。因此,恢复连接朝廷和地方的通道便成了旭子用兵的第一个目标。只要牢牢把握住运河控制权,他就不愁自己麾下的将士像齐郡子弟那样缺衣少食。
听完李旭的话,众将先是一愣,旋即“轰”地一声炸了锅。他们没想到新任主帅胆子这么大,居然连送往东都的物资都敢截留。但转念一想,河南东部诸郡与洛阳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旭这样做,算不得主动挑起事端。况且即便惹得东都方面不满又能怎样,李大将军的金刀是皇上给的,越王身边的人再嚣张,也不敢挑战皇上和先皇权威。
“对,反正东都说了,道路不靖就没法给咱们送钱粮。同样,咱们也没法给他送!”周英唯恐天下不乱,大声嚷嚷道。
“要不是咱们打通了运河,东都照样什么都捞不着。这回,大人们好歹能分得一些!”昭武校尉黄乔手捋胡须,满脸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钱粮运到管城般。
“陛下许了大将军之权,大将军自然调得河南诸郡的粮草辎重!”裴仁基阴郁的面孔看上去也晴朗了许多,笑了笑,说道。“但恐怕还有两处不大妥当。第一,各郡如果还以道路不靖为由不肯将钱粮上缴怎么办?第二,咱们眼下控制了运河西岸,但瓦岗军随时可能从东岸切断河道,咱们该如何应对?”
“只有一个办法,以兵迫之!”李旭想都没想,大声回答。“各郡如果不肯送钱粮过来,我会派兵去自行押运。瓦岗贼胆敢拦路抢劫,咱们是官兵,难道还真的怕了这群土匪不成?”
“对,咱们跟他们较量一番。总不能一直被贼人卡住脖颈!”
“打,敢抢咱们饭碗里的粮食,咱们手中的兵器难道是用来看的?!”
众将领听得兴奋,七嘴八舌地叫嚣。几乎忘记了就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宣布士气低迷,无法出城与瓦岗军作战。
“但出战之前,至少要给各部补充些物资。否则士气依旧不振,对上瓦岗军未必有胜算!”裴仁基沉吟了一下,补充。
“我会请虞郡守打开管城仓,先从仓中拨粮食给各位。按麾下实际人数,先补足两个月的需求!”李旭对这一问题早有准备,笑了笑,给了众人一个万分满意的答案。
“你早来几个月就好了!”裴仁基点点头,话语当中不无遗憾意味。荥阳郡这么多官军,谁也没想到大着胆子去动从先帝时便留下来的官仓来满足军需。结果洛口仓数十万石存粮食平白便宜了瓦岗军。大伙若早知道如此结果,还不如冒险分了它。
“是啊,大将军早来几个月,估计巩县县令柴孝和也不至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以至于去投降瓦岗军。”郑勃叹了口气,破天荒地接过了裴仁基话头。
巩县和洛口仓被瓦岗军拿下的噩耗是在李旭进入管城后第三天传来的。据坊间所言,当时徐贼茂功已经准备撤军,但巩县县令柴孝和与监察御史郑颋两个人却无法承受援军被全歼于半路的巨大压力,献城投降以求自保。瓦岗军将洛口仓内的粮食全部装车,在饥民和百姓的帮助下运进了百花谷。为了有口饭吃,大批饥民主动从贼,使得百花谷内的瓦岗军人数一下子上涨到十万余,再加上刘长恭“赠送”的兵器铠甲,声威大振。
“同样的事情,我想以后不会再发生!”李旭截住两人的话头,非常自信的说道。他需要维持眼前的气氛,不能让已经发生的错误将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士气再打下去。光凭手中四千骑兵,他不可能击败瓦岗军。在他眼里,各路郡兵都能成为好帮手,就看为将者怎么用。
“末将愿意领麾下兵马,去清理运河两岸的残匪!”一直在旁边听众人议论的虎牙郎将王辩见李旭已经赢得了众人的拥戴,站出来主动请缨。先前他只佩服李旭的勇猛,此刻却庆幸朝廷在关键时刻派了这样一名敢作敢当且有勇有谋的将军来主持全局。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话,王辩可以肯定,瓦岗那群乌合之众绝非眼前这位李将军对手。
“末将愿与王大人并肩作战!”给李旭出了无数难题的郑勃也心满意足,站起身,肃立拱手。
“末将愿替与王大人同行!”
“末将愿唯将军马首是瞻!”众将领见郑勃已经表态,亦先后表明自己愿意接受李旭的差遣。
“如此,末将便回虎牢,尽点郡兵出关来会!”裴仁基不甘人后,笑着允诺。
“大伙稍安勿燥,如何出兵,何时出兵,咱们稍后还须再议!”赢得了众将军的初步归心后,李旭反而不着急立刻去与瓦岗军交手了,笑了笑,说道。
“议什么议啊,我等听大人安排就是!”郑勃再度说了曾经说过的同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却与先前时有着近乎天壤之别。
“对,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决不含糊!”众将领再度申明愿意听命于李旭的态度。
“大伙如此信任李某,某万分感谢。”李旭笑了笑,非常有风度的四下拱手。“但在此分派任务之前,我还得问大伙几句话?”
“大将军有什么话尽管问。只要弟兄们知道的,决不隐瞒!”众将领长身肃立,轰然响应。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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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问题!”李旭慢慢收起笑容,正色,“想必以前也有人问过诸君,李某想知道,列位和麾下弟兄究竟为何而战?”
“当然是上报朝廷,下安黎庶了!”襄城郡守郑勃第一个回答。虽然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这个答案。
“大丈夫立世,当建功名!”
“功名自在马上取!”
众将领你一句,我一句,满不在乎地响应。他们没料到眼前这位看上去满脸络腮胡子的新任上司还喜欢文人们才会热衷的调调。同样的答案他们已经说了千百回,根本不用仔细思索,张口就来。
“大伙若是以此言去号令麾下弟兄,不知道弟兄们会做何反应?”李旭轻轻摇头,对众人背熟了的答案极不满意。
“这个…....嗨,在弟兄们面前,谁还会掉这文儿!”县尉周英性子最直率,拍拍自己后脑勺,讪笑着回答。
“就是,那些粗痞,让他们懂得号令就是了,又何必跟他们罗嗦!”昭武校尉黄乔补充。新来的上官没什么架子,所以他也不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官军在进行大的战役前,通常都会由主将向弟兄们说一番激励士气的话,但底下的弟兄们只是看他的面子才胡乱叫嚷几声而已。至于点将台上的大人物具体说的是什么内容,弟兄们听不清楚,也没心思去听。
大多数将领们的想法其实都和黄乔差不多,并不觉得李旭的问话有什么新意。有人甚至因而心生隔阂,认为主将大人明明出身行伍,却偏偏玩那些监军才喜欢玩的花活,远不如刚才拍胸脯保证大伙粮饷时模样来得亲切。更有甚者,竟偷偷地向同僚撇嘴,示意大伙刚才可能看错了人,到头来难免只落下一场空欢喜。
“不知道周县尉是哪里人?”不理会众人的小动作,李旭从帅案后走出,踱到周英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询问。
“启禀大将军,末将,卑职,卑职是宜阳人!”周英不知道李将军问自己的籍贯做什么,楞了一下,局促不安地回答。虽然生得虎背熊腰,但与旭子相比,他依然矮了大半个头,肩膀也窄了不止一寸。因此回答对方的话时只能仰视,仿佛犯了错的弟子对着严格古板的授业恩师。
“家乡附近还平安么,有没有乱匪?”李旭无意向对方施加压力,稍稍将身材侧开了些,和气地问道。
“托大人的福!”周英习惯性地抱了抱拳,用一种近乎拍马屁的口吻说道,“还算安宁,没打到县城门口!”
“我又不是洛阳府尹,你家那边有没有乱匪,托我什么福?”李旭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压下周英的胳膊,“你出来多久了,担心家里人么?弟兄们想早些回去么?”
“怎么不担心呢!宜阳的青壮几乎都被我带了出来。一旦土匪杀上门,县令麾下根本没兵可用!弟兄们日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烦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周英见李旭一直态度平和,心情大定,罗罗嗦嗦地倾诉。

“是这样啊!”李旭笑了笑,未做任何品评。然后慢慢踱到襄城郡守郑勃面前。没等他开口询问,郑勃主动应道:“襄城的情况还不如宜阳。卑职那边多山,大小土匪一窝挨着一窝的,剿都剿不过来。去年那会儿他们就差点打到郡城根下,今年,嗨,谁知道呢。要不是皇命在身,卑职早就带着弟兄们杀了回去!”
“我那也差不多!”黄乔见李旭将目光转向自己,主动回答。
“大将军还是莫要问了,大伙都很为难!”来自南阳的督尉杜子贵红着眼睛,申诉。他是菊潭人,老家在一个月前便陷入了贼手,父母妻儿生死不知。而身为郡兵大将的他却干耗在荥阳城中,根本没办法回师为家人报仇。
“我那情况和你们差不多!”李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委我以六郡抚慰大使之职,其中最大的那个郡却被叛贼罗艺占去了三分之二,我从来没能要回。如今博陵军主力尽在荥阳,不知道罗艺那厮会不会趁机生事!”
“那罗艺,罗艺不是刚刚向陛下悔过了么?”裴仁基听得心焦,大声追问。
“他的确悔过了,麾下的士兵却一个没有裁。”李旭摇头,苦笑,“以幽州各地的赋税,绝对养活不下整支虎贲铁骑。没有粮饷时,他不抢我还抢谁?更倒霉的我家南边的窦建德这阵子也闹得越来越大了。一旦他们两个联起手来,我这六郡抚慰大使,就连家都回不得了!”
这些话都是实情,所以说出来给人的感觉绝非作伪。众将领听了,不由得陪着主帅一道叹气。都说世事艰难,为将者不易。能不能建立功业还很难说,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保不住。
“所以,诸君可问问麾下弟兄,愿意跟我早日平了瓦岗,回家去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么?”李旭突然挺直身躯,大声发问。
刹那之间,军帐当中一片寂然。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功名,只为了早日能回去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大将军的问话虽然糙,听在耳朵里,却仿佛有一碗酒在五腹六脏中烧,直烧得人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诸君愿意跟我一道平了瓦岗,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么?”李旭用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再度询问。
“愿意!”周英大声叫道,“愿意追随于大人马后!荡平瓦岗!”
“荡平瓦岗!荡平瓦岗!”众将一同大呼,声音震得毡做的帐顶上下震颤。已经迷茫很久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此朝廷,大伙继续为其战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但今天,有人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了他们,他们不是为朝廷而战,不是为了功名而战,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在乱世中不受伤害。
乱世将致,如果我们不能改变这个国家,至少在灾难来临的那一天积攒起足够的力量以保护自己家人。在众人的呐喊声中,李旭又回忆起了自己当年的梦想。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并且永远不会放弃。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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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动起所有人情绪后,旭子趁热打铁将众将近期需要执行的任务一一分派了下去。
即将进行的战斗会是一场可能要持续两、三个月的大对决,夺回运河不过是其中第一步。根据手中所掌握的情报和多年来的用兵经验,李旭不认为瓦岗群雄会坐视官军重新掌握河道的控制权。
通济渠对瓦岗寨来说和它对朝廷的作用同样重要。当年,瓦岗军就是靠劫掠河上的过往船只,慢慢积累到了坐大的本钱。如今,据李旭了解,瓦岗军换了另一种方式利用运河。他们对民船和商船只收取保护费便给予放行,对官船才会完全截留。
所以,在运河东岸的据点也受到官军攻击后,为了保证通济渠这一活的财源,李密即便不愿意仓猝与官军交战,也不得不领兵出山。如此,战役将转入第二阶段,由各路官军直接面对瓦岗主力兵马。而此刻瓦岗军战斗力最强的破阵营和其主将徐茂功都在百花谷,只要扼守虎牢关的裴矩、秦叔宝等人能堵住该营东归的道路,徐茂功将对运河附近的战斗鞭长莫及。
除非徐茂功冒险放弃刚刚到手的百花谷,从虎牢关靠近黄河的一侧绕路而归。那样,战役将进入第三,也是非常关键的阶段。李旭会安排另一个更完美陷阱在半路上等着他。
为了保守秘密,旭子只给将领们分派了第一阶段作战行动中各自的目标。对于第二阶段,他只是简略的推测了一下其可能,并没有详细说明自己的打算。为了确保切断徐茂功和李密二人之间的联系,他毅然命令各路兵马之中战斗力最完整的一支,虎牙郎将王辩及其所部移防荥阳城,与裴仁基所部虎牢守军形成犄角,遥遥锁住百花谷。
至于战役可能进行的第三阶段,旭子把其藏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如果老天一定要安排两人进行一场对决,李旭希望,决战的时间尽量晚一些。他需要一点时间磨合麾下各路兵马,他更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的心肠硬下来,对当年生死与共的朋友举起黑刀。
“瓦岗外营诸军当中,也有几支战斗力非常强的,大将军请务必小心些!”待其他将领纷纷离开后,借故留下来裴仁基低声忠告。
“多谢德本兄提醒,我对敌情了解不多,瓦岗诸营的具体情况如何,还请德本兄详细告知!”李旭笑着向对方抱了抱拳,回应。
二人曾经在辽东共过一段事,所以旭子还保持着当年彼此之间称谓习惯。裴仁基却不敢在他面前妄自尊大,赶紧躬下身躯,结结实实还了个全礼,“大将军折杀末将了!你我现在是主从,末将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德本兄切莫这样说,在外人面前,我自然要摆摆大将军的模样。此刻帐中仅剩你我,咱们再绷着身份说话,不也太矫情了么?”李旭又笑,低声抗议。
“那末将恭敬不如从命!”裴仁基再次向李旭做了个揖,才歪着身子在紧临帅案的胡凳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本来我该带着叔宝和士信一道来见你,以全你们兄弟之情。可徐贼茂功声势迫人,所以我不得不把两员悍将留在虎牢关中,以免徐贼嗅到什么破绽!”坐稳之后,裴仁基主动解释。
“德本兄谨慎些是对的,徐茂功用兵的确狡诈多变!至于叔宝和士信,我想我们将来会有很多机会再见!”李旭笑了笑,对裴仁基的安排表示理解。内心深处,他曾经对自己孤军奋战在雍丘、开封一带时,前来汇合的是王辩而不是秦琼和罗士信隐隐有些失望。但过后想想,两位故友现在的地位也的确尴尬,所以很快便看开了,不再抱怨对方的冷漠。
“他二人皆万夫之敌,可惜被埋没在了郡兵当中!”裴仁基听李旭的话里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笑着补充,“我能顺利掌控齐郡精锐,也多亏了他们两个。前些日子我已经将两员虎将的具体功劳写到表章中,着人送入东都了。但东都那边做事的风格,唉,大将军想必比我还清楚…..”
提到朝廷在人才使用和选拔方面的种种弊端,李旭和裴仁基相对摇头。前者因为幸运有皇帝陛下于背后撑腰,仕途上还算顺利。而后者虽然在和李旭初次相见时就有光禄大夫,武贲郎将的虚衔,此后却于宦海中沉浮不定,熬得头发都白了,才勉强补又到了一个通守的实缺。
几声长叹之后,双方彼此之间的距离立刻拉近了不少。“德本兄还是坐正了身体说话吧,否则你不舒服,我看着也浑身别扭!”李旭笑了笑,请求。
“嗨,嗨,不是很久没见到仲坚了么?没想到你性子还像当年那样率直!”裴仁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着在胡凳上坐实。“其实我更愿意站着,骑马骑惯了的身体,坐下来屁股上就如同生了疮般难过!”
“那就一道站在舆图旁说话!”李旭指了指铺在地上的敌我形势图,建议。
“也好,记得当年咱们在辽东时便是如此!”
话题转到行军打仗方面,裴仁基立刻放开了所有拘束。蹲下身去,用手点了点运河东侧那些标明瓦岗各营大体规模的数字,笑着说道:“想必你这百战之将也不会光看人头数。瓦岗军中能战的各营士卒反而不多,倒是那些稀松平常的熊将,个个恨不得坐拥百万熊兵!”
“我跟他们交过很多次手,感觉当时的瓦岗内营士卒虽少,战斗力却与官军旗鼓相当。至于外营,终归是群乌合之众!”李旭轻轻摇头,对瓦岗军的战斗力做出评价。
“对,内营后来改做了破阵营,想是效仿三国高顺之故事。如今驻扎于百花谷,对虎牢、荥阳两地虎视眈眈。外营还是按众贼入伙前各山头划分,老巢在何处的,便唤做什么营。情况大体如此,但也不可一概而论。若说瓦岗军现在的情况,还真的跟将军不无关系!”裴仁基笑了笑,补充。见李旭满脸不解,他又用手指了指通济渠旁靠近原武一带的平原,低声问道:“我记得仲坚曾经在这里跟李密交过一次手,用千余骑便破了他数万大军?”
“那次是他太嚣张了。原本没那么容易取胜,李密仗着自己一方人多,信心过满,反被我抓到了机会!”李旭想了想,承认。此战是他指挥过的经典战斗之一,至今回忆起来依旧令人热血彭湃。所以话说得虽然谦虚,兴奋的语气却在不知不觉间流露了出来。
裴仁基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了李旭一眼。转念一想对方如今不过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心中也就释然。顿了顿,说道:“据我所知,自从运河边上败给你之后,李密便在瓦岗力主整军。各外营兵马也的确集中到山寨中整训过一段时日。但后来粮草运输不便,再加上你和张须陀老将军逼得紧,贼众便不得不又化整为零了。这一化,便再也合不起来!”
“想必是在那次整训中,徐茂功又替别人做了嫁衣!”李旭对土匪一直没什么好感,所以不禅从最坏的角度推测他们的行为方式。“以李密的为人,他不可能完全信任徐茂功。只会借徐茂功之手为自己训练兵马,然后再将训练好的士卒交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
“也不完全如此。我想应该是有人被你打疼了,所以吸取了教训!”裴仁基摇了摇头,并不完全赞同李旭的看法。“后来瓦岗军中的济阴营、济阳营和齐郡营便脱颖而出,为将者还是原来的人,士卒战斗力却大为改观。将军这次渡河作战时,对这三个营和李密的蒲山公营还要多留意些!”
“齐郡营?”李旭对这个名字非常敏感,皱着眉头追问。
“是啊,大贼孟让原籍就是齐郡,与叔宝和士信还算得上是老乡。”裴仁基点点头,回答。“此人勇力说得过去,谋略也堪称上上之选,因而深受李密器重。此外,济阴房献伯、济阳王伯当两个本事也都不差,这两年瓦岗军四下攻城略地,靠得便是徐茂功的破阵营和另外这三支主力!至于李密的蒲山公营,则是从各营抽调精锐组成的,号称可以以一当十。张老将军便是丧在这个营手里,你遇到后千万小心!”
“多谢德本兄指点。否则,我还真小看了对手!”李旭咀嚼着蒲山公这三个字,半真半假地说道。
裴仁基所提供的信息有很大一部分是李旭已经探听明白的,也有一小部分此前闻所未闻。从了解敌情角度上看,裴仁基在执掌齐郡精锐后,的确于军务上下过一番功夫。这让李旭更放心自己的背后,认为即便裴仁基不是徐茂功之敌,至少在与虎牙郎将王辩联手的情况下,也能将瓦岗破阵营挡在主战场外。想到这,他忍不住问道:“齐郡子弟的士气如何,刚才我只顾及鼓舞郑老将军等人,一时竟忘了关注你这边!”
“大将军尽管放心,只要粮草充足,咱们齐郡精锐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况且这是一支哀兵,自从张老将军故去后,弟兄们就一直想着找机会给他报仇!”
“那我就放心了!”李旭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取胜的把握又增添了许多,“你麾下这支劲旅先按兵不动,替我将瓦岗破阵营钉死在荥阳西侧。这样,我才能集中全部力量去对付李密!”
“我就知道你眼界不会这么窄,只想着打通运河。”裴仁基用拳头重重地捶了李旭肩膀一下,笑道。“当年在辽东,你便是个胆大包天的!“
“我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事。再这样耗下去,好人坏人就全死光了。”李旭叹了口气,黯然道。“打完了瓦岗,我在河北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罗艺、窦建德、高开道,这些人没一个好相与的!况且还有虎视眈眈的突厥人,一旦他们南下…….”
一旦刘武周勾结突厥南下,河东太原与河北涿郡都是其必取之地。在数日前接到雁门关再度有变的消息后,李旭便对北方提心吊胆。比起各地盗匪来,突厥人的行径更可怕。他深知草原民族处理失败者的习惯,也亲眼看过雁门附近那些曾经被突厥人攻破的堡寨。
那是比地狱还难以让人忍受的惨景,凡看在眼里者无不怒火添膺。他上次放始毕出关,又将甘罗归还与骨托鲁,便存了让草原上两群狼相斗的侥幸心思。只可惜还没等两群狼斗起来,边关上倒有无数隋将争先恐后引其入室了。
“还是那句话,只要粮草充足,我绝对不会放任徐贼茂功回师!”裴仁基听不懂李旭的忧虑,但他有足够的官场经验赢得上司的好感。
“没问题,我明天便带人去开官库!”李旭笑着保证。
大隋朝存放粮食的官库建立于征讨南陈之时,后来逐渐成为一种惯例。在太平年代,官府每年收上来的米粮大概有三分之一要流入各地官库。大业八、九、十这三年,因为征讨高丽和平息内乱,存粮曾经被消耗掉一少部分,但各地官仓依旧呈大半满状态。只是杨广一直申明他要用其中的粮食做第四次东征之用,因此没有圣旨,地方官员们宁可看着百姓们饿死,也不敢打官库的主意。
李旭在守卫黎阳时已经冒险开过一次仓。事后的境遇证明,只要你拿出足够理由,朝廷未必会追究擅动存粮之过。当然,这个结果可能只适用于他和宇文士及,换了别人,掉不掉脑袋还很难说。所以,这次他见郡兵们缺乏补给,首先便想起了管城内的几个巨大的官仓。
只是他把问题看得简单,地方官员却给吓了个半死。第二天,没等李旭把自己的话说完,荥阳郡太守虞世会立刻将头摇成了波浪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除非你拿陛下的圣旨来,否则,我决对不能命人将仓库的钥匙给你!”
“我已经让弟兄们去仓库门口等着了。”李旭陪着笑脸,说道。“各路将领都亲自到了,如果郡守大人不肯答应,岂不是让大伙失望!”
“他们失望不失望我不管,照看好官仓却是我的分内之责!”虞世会吹胡子瞪眼,派头摆了个十足。
“郡守大人还是通融通融吧,大不了你先把出库多少的帐记录在案,过后我想办法补!您尽管放心,该按什么规矩来,我决不会坏掉!”李旭轻轻拱手,暗示自己一定会给予重谢。
“那也不行,一旦你将来失言,我找谁去?况且万一被人弹劾了,你有金刀护身,我却只有一颗脑袋,岂不白白给你顶罪。今天除非你先拿出刀来将我砍掉,否则,休想在我这将钥匙取走!”虞世会一甩袖子,将坚挺的后背留给了李旭。
“那我只好用陛下赐的金刀将仓库的门劈开了!”李旭好像也给惹出了几分火,一转身,带着亲兵扬长而去。
“我一定会写折子弹劾你!”虞世会怒不可遏,冲着李旭的背影大叫。
“请便,那是大人份内之责!”李旭头也不回地出门,飞身跳上战马。
郡守衙门的官员哪曾见过这种阵丈,一个个唬得噤若寒蝉。在他们的印象里,虞郡守和新来的李大将军两个都是好脾气的,怎么今天说翻脸就翻脸,一点准备时间都不给大伙留?抱怨归抱怨,众人却不敢真的让李旭用御赐金刀去砍粮库的黄梨木大门,万一那石头般坚硬的木头将金刀给镚豁了,恐怕谁都担待不起。
因此,有机灵者赶紧把仓库钥匙取出来,快马加鞭给李旭送去。其他人则围着郡守虞世会说话消火,免得老大人被气伤了身体。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虞世会终于平静下来,瞪着眼喝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去几个人,将出库数量入帐。再去几个人以我的名义写一份奏折,我要弹劾这胆大包天的狂徒!”
“是,属下尊命!”众幕僚慌不迭代地答应,然后着手去执行太守大人的命令。须臾,弹劾李旭的奏折写好了,主簿拿来请虞世会过目。老太守粗粗扫了一眼,命令,“用印吧,找快马送到江都去!”
“是,遵……遵命”主薄咧了嘴,吞吞吐吐地回答。“大人,南边的道路刚刚打通,是否安宁还一定呢。要不,要不咱们将这份奏折送到东都去?”
“笨蛋,东都的官员能管得了姓李的么?”虞世会抬手敲了主薄脑袋一记爆凿,呵斥。
“可,可,路上未必安宁啊。咱们又不像宇文大人,来回都有很多人护送!”主薄向后将身体缩了缩,委委屈屈地提醒。
“笨蛋,当然是等姓李的打通了运河之后再送了。枉跟了我这没多年,怎地这么不开壳呢,你?”虞世会像一头吃饱了肚子的狐狸般眯缝着眼睛,反问。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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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城仓里的规模虽然没有黎阳仓和洛口仓那样大,却也是大隋朝倾数年之力才积攒满的,总量足够十万兵马吃上两年。驻扎在管城附近的各路“饿棍”早就打上了粮仓的主意,只是苦于一直没人敢带头开仓而已。此刻见到李旭从郡守那里诈了钥匙来,岂还会再客气?将军们一声令下,士卒们肩扛手抬,不到两日功夫,便为各自营内补充了足够吃上三个月的粮秣。
武将们算盘打得精,虞世会手下的文官也不傻。无论各支队伍搬走多少存粮,他们帐面上统统再加上一成“消耗”。至于这些消耗最后去了哪里,李旭也不多问,只要郡守府的幕僚将帐单交上来,他一概看都不看便在其上用印。
见新来的讨捕大使如此体贴,文官们也自然有所回报。在征调民夫、修整器械方面大大出了一把力。虞世会手下的主簿袁丰甚至打开了府衙金库,将本来归属于朝廷调度的肉好拨出十余万贯,交给李旭作为奖励有功士卒之资。当然,虞大人将此事又作为一大罪状,写到了弹劾李旭的奏折中。反正眼下南去的道路不通,江都方面一时半会儿接不到他的奏折。待朝廷接到了奏折,荥阳附近的战事想必已经结束,朝廷怪罪不怪罪李旭,都无关紧要了。
如是又折腾了三、伍天,在乡情和饱饭的双重刺激下,平素蔫头耷拉脑袋的郡兵们还真被刺激出几分士气来。李旭见军心可用,便拉出了队伍,气势汹汹地扑向通济渠。
通济渠北段共有四个城市卡在河道上,其中雍丘、陈留两地已经被李旭收复了,瓦岗军一时还无力回夺。另外两个城市一个唤做浚仪,位于通济渠东岸,目前被瓦岗贼周巅、李德仁和周北洮三部合力把守,城内大约有十余万残兵。另一个城市为荥泽,守卫此城的是李密麾下爱将杨德方和郑德韬,城中虽然只有两万兵马,战斗力却远比浚仪城中那伙人强悍。在围杀张须陀老将军的大海寺会战中,此部曾为主力之一。
郡兵们刚刚开始协同作战,照常理应该先拿实力较弱的练手。李旭却力排众议,出了管城后,直接沿官道杀奔了荥泽。众将领说服不了他,又被博陵军先前的战绩壮得胆涨,因此无论情不情愿,都硬着头皮跟着博陵军并肩前行。
眼看着大队兵马扑到了荥泽城外,李旭却突然又改了注意。绕着城南兜了半个***,跨过通济渠,命令大伙在济水与运河之间的三角地扎营待命。
众郡兵没有战马代步,怎禁得起他这样折腾,因此在扎营时偷工减料,把四十余座连营扎得东倒西歪。李旭从周大牛等人口中得知后,也不出言干涉,只是命令张江、王须拔等人拿出精神头,给郡兵们作个表率。如是一来,双方的对比愈发明显了,即便是河上的渔夫河山寨的樵子,一眼也能分辩出哪座营地是博陵军所建,哪座营地是郡兵所立。
“大将军想诱杨德方出城决战么?”王君廓看得纳闷,偷偷走进中军,向李旭询问。
“君廓以为,咱们将军营扎成这般模样,会不会多给杨德方些信心?”李旭没有回答王君廓的话,笑着反问。
“说实话,若荥泽守军为卑职所带,定会杀过来打上一场。即便打不过博陵精骑,只要把郡兵杀散了,至少也能混个不胜不败!”王君廓笑了笑,回答。在博陵军这十几个月,他从李旭身上学了不少用兵之道。特别是骑兵破敌之术,基本已经窥得门径。因此看到郡兵那幅不着调模样,自然就想到了“倒卷珠帘”这一经典骑兵战术。
“以君廓目前的进境,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李旭点点头,十分满意王君廓给出的答案。他根基浅,罕有名士和世家子弟肯主动前来投靠,所以非常注重从麾下中、低级军官中选拔人才。因此,王君廓、郭方等被招安入伍的前土匪头目升官极快,几乎每隔上数月便能窜起一到两级。
“多谢大人眷顾!”王君廓知道李旭不喜欢繁文缛节,因此也不虚情假意地自谦,双拳前抱,一揖到地。
“但杨德方多半不会出来!”没等王君廓的心情从兴奋中平静,李旭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的军职照升,但判断敌情上,仍需要再多下些功夫?”
“为何?”王君廓被李旭说得一楞,没上没下地追问。
“你只看到了咱们这边乱成了一团糟,却不了解杨德方的禀性。他不是个喜欢冒险之人,况且又曾经在我这里吃过一次亏。因此即便想把场子找回去,也会多加几分小心!”李旭微笑着,以王君廓能听懂的语言解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在他眼中,此刻的王君廓还处于知己而不知彼的阶段。所以看战局稍稍有些一厢情愿。而通过对敌情的分析总结,旭子却认为杨德方轻易不会出战。其中原因一是由于此人文官出身,胆量有限。二是因为瓦岗军将横贯大半个河南的济水当作了一条重要的通道,下拨给济阳、济阴和定陶等地的物资都要从锁定两条水路的荥泽中转,因而城中粮草财帛极多。万一丢了此城,其中损失杨德方担待不起。
“那大将军又卡在这里不是白白浪费功夫么?”王君廓沉吟了半晌,依然不能完全心服,嘟囔着问。
“所以要你带人出去!”李旭用手向指了指,“过了济水向东二十里便是原武。此城规模甚小,又刚投降瓦岗没几个月。趁着敌军都以为咱们图谋荥泽时,我给你一千骑兵,你今天半夜渡过济水,去给我将县令捉来!拿下此城后便迅速领军回撤,至于防守事情,我会安排别人去做!”
“末将遵命!”王君廓喜得眉开眼笑,大声回应。
李旭麾下目前只有不到四千骑兵,因此能带领一千骑兵单独作战者,至少级别是个郎将。到了这个位置上,自称为末将,便名正言顺了。因而王君廓十分高兴,接了令箭后便风风火火地出去点兵,发誓要不负大将军信任。
李旭看着他离开,又从帅案上抓起一支令箭,交给了已经被朝廷破格升为鹰扬郎将的王须拔,“王将军,你也点一千骑兵后夜出发,连夜去攻阳武。我派郑勃紧随在你身后。你争取在明天日落之前,把阳武县令给我捉回来。守城的事便交给郑勃,他麾下士卒众多,刚好在城里落脚!”
“是!”王须拔答应一声,也接令去了。
紧接着,李旭有连发令箭,着周大牛带领士卒巡营,以免杨德方真的大着胆子来袭。又令郭方带人检点粮草辎重,以免夜里有人不小心走了水,导致大军未战先溃。待把一切安顿停当,天色也已经大黑。旭子这才松了口气,命亲兵端了霄夜来,和亲信们边吃边商量下一步的具体动作。
“将军想把王伯当,王当仁等贼也诱下山来么?”待周围没有了外人,张江坐到李旭对面,低声询问。
“王当仁和瓦岗军未必是一条心,所以在大局尚不分明情况下,他未必肯来。倒是王伯当,此人和李密关系一直走得近,肯定不会看着我在荥泽城外折腾。我猜用不了几天,他便会带兵杀到。至于周巅、李德仁和周北洮,他们三个来不来都关系不大。来了顶多给瓦岗军壮壮声势,不来,待荥泽一失,咱们顺通济渠杀过去,他们也不敢死守浚仪!”凭着对瓦岗军的了解,李旭做出初步判断。
“只怕没等你攻下荥泽,李密便汇合大军杀过来!”张江想了想,不无担心地说道。
眼下李旭手中官军数量不少,但战斗力十分堪忧。特别是在虎牙郎将王辩被派去荥阳后,剩下与博陵军并肩作战的已经是清一色的郡兵。如果能将他们重新打散整编,也许还能增强几分战斗力。而博陵军麾下偏偏又没有足够的将领,因此,即便匆忙将郡兵的指挥权力集中起来,也不过是汇集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未必用现在这样分散开安全。
“我只怕他不肯来,慢慢跟我拖延时间!,李密若是来了,这仗才更好打。”李旭点了点头,回应。
见李旭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张江笑了笑,道:“所以你就派人去捉阳武和原武的县令,不,人家现在可都是郡侯。”
为了鼓励大隋官员投降自己,李密向来不吝啬封官许愿。阳武和原武两城的县令既没有名气也没有政绩,只因为不待瓦岗军攻到城下便主动投了降,所以现在都已经是郡侯,光禄大夫。李旭兵出管城,先把这两个倒霉鬼抓到手。对瓦岗军而言,则不异于在脸上被人抽了个大耳光。如果李密视而不见的话,河南诸郡那些正盘算着顺应天命的地方官员,肯定会重新考虑考虑新的主子能力问题,怀疑瓦岗军是否能给自己提供保护。
“咱们手上抓了两个侯爷,该能换回张老将军的头颅了!”此刻李旭所想的和张江所猜却不完全相同。叹了口气,他又低声补充:“那天跟裴仁基议起军务,我才发现咱们的时间确实紧迫。能将战事早结束一天,便多一天准备时间。”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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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江已经追随旭子多年,无须猜测便明白肯定是河北又出了什么事情。想了想,问道:“莫非罗艺又要生事?他可真会挑时间!”
“不是罗艺,是窦建德和高开道!”李旭先摇了摇头,然后有点了点头,很犹豫地回答。“我今早出城前刚收到家中送来的急信,薛大将军再次奉旨去征讨窦建德,结果刚过了拒马河,便遭到了贼军的偷袭。混乱之中难辨敌我,两万大军折了一万五千余。只有四千多轻骑护着薛家父子逃回了涿郡!”
闻此言,所有帐中所有幕僚都忍不住倒吸冷气。这一年多来大伙追随在李旭身后东征西讨,对河北的地理情况早已了然于胸。众所周知,矩马河处于涿郡与河间郡的交界处,纸面上还属于李旭的管辖范围。窦建德能在矩马河南岸成功偷袭薛世雄,至少说明他的势力已经掌握了大半个河间郡。而就在数个月前,此人还被杨义臣老将军撵得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局势变得太快了,简直快得令人目不暇给。众人离开河北不过五个多月,地方局势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由此算来,此番南下的决策真的有些鲁莽了。毕竟河北才是大伙的家,而河南各地,大伙打得再好,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恐,恐怕这不是窦建德下得手吧!”听众人都不吭声,行参军时德方按耐不住,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本是一个四处游历的书生,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河间大户临时推举为芜蒌县令。但没等他将县令的位子坐稳了,治所便为高士达的乱军所围。为了避免城中百姓被屠杀,时德方不得不开城降了贼。暗地里却派遣心腹,偷偷地将高士达军的详细情况告知了李旭。
后来李旭和杨义臣二人联手讨贼,高士达和刘霸道两个见事不妙打算弃城而走。又是时德方用分兵计将其骗住,最后导致高士达和刘霸道全军覆没,双双身死。
贼军被剿灭后,李旭和杨义臣念时德方之功,本想联名上书朝廷,举荐他当河间郡太守。可时德方却不肯再做担惊受怕的地方官,非要效仿古人投笔从戎。恰巧李旭自觉麾下人才匮乏,便将其揽入幕内做了个行参军。
相处时间长了后大伙才发现,此人不但兵略所知甚少,说话还略微有些口吃。时德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弱点,所以平素议事时一直只带耳朵,从不发言。但今天突然开了一次口,虽然所表达的意思含糊不清,却也可谓一语中地。
“德方不要急,有话慢慢说。你认为是有人冒充了窦建德,从背后给薛将军下了黑手?”李旭听时德方分析的情况和自己心里原来的推测差不多,心中一喜,和颜悦色地安慰道。
“窦,窦贼若,若战力这样强,就,就不会被追,追入豆,豆子岗了!”时德方越急话越不利落,只憋得满脸通红,也不过短短续续地向外蹦了几个字。
“是罗艺干的!”话说道了这个份上,博陵军的其他幕僚已经猜出了大概。窦建德在去年秋天刚刚接管了高士达的余部,短短几个月内,根本不可能坐稳河北道绿林大当家的位置。而高开道继承的是格谦的基业,家底更是单薄。眼下这两个贼正围着豆子岗跟太常少卿韦霁周旋得不亦乐乎,即便得知薛世雄要领军南下的消息,恐怕也腾不出手来偷袭他。何况豆子岗到矩马河之间还有数百里之遥,眼看着几万土匪过境,河间郡尚控制在朝廷之手的几个大城不会没有任何反应。
“问,问题不,不在谁偷袭了薛,薛世雄。而,而在薛,薛将军能不能重,重整旗鼓!”从众人脸上的表情上时德方受到了鼓励,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说出的话也流畅了许多。
这才是最令李旭烦恼之处。原来在河北北部共有薛、杨、李、罗四支势力,前三家联起手来,自然能逼得虎贲大将军罗艺难以动作。而眼下杨义臣身在江都,薛世雄又刚经历一场大败,挡在罗艺南下路上的,就只剩下半支博陵军了。
虽然只在博陵六郡经营了一年多,但众将士早已把该地当作了自己的巢穴。眼看着朝廷大厦将倾,这世道不知要乱致几时。有一个稳定的后方便等于多了五成生存机会。哪怕大军在外作战遭到什么不测,只要将领们能平安转回老巢去,加以时日,便可以将元气慢慢养起来。但如果前方战事未定,后方的老巢又被人抄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即便众人能顺利剿灭瓦岗贼,在这兵祸连结之时,一伙无根之萍能漂泊得了多久?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来。大伙期望形势不会向最坏方向发展,但同时却清楚地知道,如果换了自己在罗艺的位置上,也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扩张机会。
但以从目前情况看,想让博陵精骑立刻北渡黄河,与留守在家中的弟兄们一道迎战幽州军显然不现实。非但朝廷不会准许李旭这样做,那些曾经被博陵军打怕了的大小山贼闻讯后也会趁机围追堵截,为幽州大总管罗艺创造机会。
如果李旭不断然回军,光凭赵子铭等人的能力绝对挡不住罗艺麾下的虎贲铁骑。那可是整个大隋朝攻击力最强的一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但在平原之上,即便李旭亲自带着博陵精骑与之对阵都未必能讨得好处。更何况眼下博陵军中精锐和能战之将大多数都在河南,赵子铭麾下有的只是数万步卒?
怎么办?到了这种地步,平素信心满满的博陵诸将也有些进退失矩了。大伙纷纷转过头,期待李旭能像领兵打仗那样,瞬间便能拈来一处妙手,杀得敌人魂飞魄散。可这次,旭子令大伙失望了。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在飞来横祸面前,居然也是一筹莫展。
“大伙好好想想,咱们有没办法破这个局?”沉思了一会儿后,李旭心里依然没有个万全之策,不得不将目光望向众人,以求大伙能群策群力找到一个应急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刹那间,军帐里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见。帘外的夜风和涛声交相呼应,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伐,伐谋!”时德方见大伙半晌都不说话,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
“伐谋,怎么个伐法?”仿佛在黑夜之中看到了一盏灯光,李旭的眉头猛地向上跳了一下,惊问。他知道自己麾下的幕僚多是通过科举考上来的,虽然个个都很饱学,但为政经验却缺乏得很。倒是眼前这个时德方,既能被地方豪门看中,又能被土匪看好,最后还能平平安安地于乱军中脱身,一身求生的本事决不可小瞧。
众幕僚都收起了先前对时德方的轻视之心,静静地听他说伐谋之道。论领兵打仗,李旭麾下众幕僚和将领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强于时德方数倍。但论起为政谋略来,恐怕除了留守在博陵的军司马赵子铭,再无第二人有时德方眼界高了。
“罗,罗艺羽翼未丰,一,一定不愿过多冒险!”时德方喘了口气,慢慢回应。“所,所以大将军,先,先派人火速写一封信给罗艺,说河北各地盗贼,盗贼肆虐。欲,欲举他为讨,讨捕大使……”
既然李旭来不及亲自领兵回师对付罗艺,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使诈将其骗住,拖延其大军南下的时间。因此,时德方以为,与其等罗艺打上门来,不如自己先送一个更大的好处到门上去,让他左顾又盼,难以取舍。
以目前河北各地的局势来看,能和博陵六郡的诱惑性相提并论的,自然是六郡之外的广袤土地。特别是在杨义臣奉命南返江都后,曾经被他和李旭二人并肩从土匪手里收复的各州郡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将领坐镇,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权力空档。取这些郡县一不需罗艺派兵作战,二不会让其背负上反复无常的骂名,只需要朝廷一道圣旨,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河间、渤海、平原各郡,从而将实际控制地域向南推进数百里,把北至辽东南至黄河的数万顷沃土尽归掌握。
比起通过苦战去攻取博陵,并从而结下李旭这个并不好惹的仇家,进而冒损兵折将的风险。光明正大地取得数万顷沃土,再通过几年休生养息将其变为自家的立足根本。这两者之间哪个对自己更有利?以虎贲大将军罗艺的眼光不会看不出来。
“计是好计,只怕大将军的信还没到,罗艺已经动手!”张江听时德方说得头头是道,不觉心动,反复思量了片刻,问道。
“不,不会。罗,罗艺缺,缺粮。不,不会在麦熟之前动手”时德方连连摇头,非常肯定地回答。
“可罗艺如何会相信我能举荐他为河北道黜陟讨捕大使?我不在朝中,怎么可能影响到陛下的决定?”李旭想了想,又问。
“不,不需要影,影响。罗,罗艺只,只需要将,将军一个态度!”时德方继续摇头,笑容之间却充满自信。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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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艺不需要李旭有举荐其为河北道讨捕大使的能力,他只需要对方表明一个态度。无论后者是明着承认或者暗中默认自己在河北的主导权,幽州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河间、平原、渤海等郡收入囊中。
眼下薛世雄部已残,窦建德等人尚未成气候,放眼河北也只有博陵军能给幽州方面制造一些麻烦。至于朝廷的反应,罗艺在自封为幽州大总管时就没考虑过,如今他在辽东和幽州的根基已经渐渐稳固,更不会考虑那个连自保都快成问题的朝廷了。
但李旭到底肯不肯做些配合呢?幽州大总管罗艺心里对此没有半点把握。自己这个邻居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倔犟,就像一块生铁般坚硬且毫无弹性。原来作为同僚时,罗艺对这种脾气非常赞赏。他认为年青人就该有些性格,如果个个都像官场不倒翁般,打起交道来就无趣得很了。可现在,他更希望李旭把眼界放高明些,认清大隋朝已经行将就木的事实。与其继续尽一名臣子的责任为其殉葬,不如借机将自己的事业再向前推进一步。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种名血。那些世家贵族子弟能做到的事情,罗艺一样能够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多年来,正是凭着这种信念,幽州大总管罗艺从一个寒门出身的侍卫,慢慢爬到旅率、督尉、郎将、将军的位置,最后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如今,他希望自己能像传说中那些前辈英雄般,将整个家族再向前推进一步。
再进一步,便可化家为国。
就像百余年前那个刘寄奴,人们提起他的名字来只会记得他曾经建立的丰功伟业,决不敢再看低其给人打柴担水的过往经历。就连他曾经居住过的,到处流满污水,苍蝇乱飞的小街,也会被人用盖着青瓦的砖墙围起来,成为文人墨客们留连忘返的风景。
他希望李旭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因为二人的出身和经历几乎完全相同。有时候看着李旭成长的轨迹,罗艺甚至感觉自己看到的是自己被缩略后的影子。但他又非常担心李旭即便理解自己,也拒绝合作。因为在同样的年龄时,大隋旅率罗艺自己也是个恩怨分明,不会因为利益而改变做事原则的人。
所以在第二次用计将薛世雄部推向深渊后,罗艺并没有立刻领军南下。他一边陈兵数万于桑干河畔,向周边诸郡展示自己的信心和实力。另一方面,又派遣自己麾下最干练的心腹刘义方前往博陵投书,表达对这支邻近势力的仰慕与尊重。
对于拥有大隋朝最强大攻击力量的幽州军来说,罗艺这样做已经仁至义尽。如果对方的主事者足够聪明,他会迅速对形势做出判断,从而选择与彼此都有利的回应。甚至在刘义方未到达之前,博陵方面就应该能看出来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从而接受幽州方面送上们来的人情。
交涉的过程显然并不顺利。从薛世雄战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刘义方离开蓟县也足足有了十余天,依然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从南边传回来。
罗艺等得心里有些冒火。但在诸将面前不能表现出来。他麾下有一大堆没经历过大战的年青将领,早就憋着一股劲儿要和博陵军打上一场。有人是为了幽州今后的发展大局,有人干脆就是想得到击败冠军大将军的虚名。如果作为主帅的罗艺再控制不住局面的话,说不定个别胆大包天者就会绕过他,主动挑起事端。
当然,如果对方继续执迷不悟下去,罗艺也不忌惮稍微给之以教训。威名是打出来的,幽州军虽然是头老虎,毕竟已经许久没露出牙齿。偶尔让别人看清楚些,对今后问鼎逐鹿之事也不无裨益。
但那是最后一步,不到万不得已罗艺不想为之。姓李的是个死人堆里爬出来武将,能力肯定比幽州军那些天天叫叫嚷嚷的年青人们高出数倍。与他死拼到底,最后幽州军即便取得胜利,也会伤筋动骨。不利于自家今后发展,也白白便宜了其他逐鹿者。
“这个李仲坚,希望他聪明些!”被等待的滋味折磨得心神不宁,罗艺从帅案后站起来,迈步走向议事厅的窗口。机灵的侍卫们赶紧跑上前,替大将军打开楠木雕出来的窗子,半天阳光立刻直泻而入,照得兵器架上的弯刀凛然生寒。
窗外已经是阳春三月,天气依然有些冷。早开的杏花瑟缩着,用带血的冻脸迎住刺骨地寒风。那是北国特有的景色,凄厉、豪迈。就像燕赵大地上的很多男儿一样,宁可绚烂之后便化作红泥,亦不愿窝窝囊囊地走过此生。
天蓝得剔透,风冷得甘洌。如果不是心中的那个梦已经燃烧了多年的话,罗艺甚至想就这样安稳下去,守护一方以待乱世结束。但他知道自己沉静不下来,眼前的诱惑太大,大到人总觉得其伸手可得,几乎不用耗费半分力气。
目光掠过雕梁画栋,他的注意力被远处的喧闹声所吸引。距离议事厅百余步处座落着一个小校场。自己的儿子罗成正在那里指导新从军的亲兵们练武。按照幽州军的传统,主将的亲兵优先从中、低级将领的后人中选拔。那些被选中的年青人刚入军时便与少帅在一起摸爬滚打,对今后整个幽州军的发展和他们个人的成长都非常有好处。
四名长枪手被罗成喊出列,与他对练合击战术。手持长槊的罗成武学造诣方面显然高出这些同龄人太多,以一敌四,却逼得对方破绽频出。很快,一名长枪手便因为步子迈得过大失去了同伴的保护,罗成迅速用长槊将此人与其他同伴分隔开,隔、荡、挑、刺,干净利落的几招后,槊锋贴着对方小腹走空,然后胳膊平推,用槊杆将其扫倒在地。
“你已经死了!”不顾倒地者涨红的脸,罗成笑着叫道。然后迅速拧身,避开刺到身前的另一杆长枪,紧跟着,用腋窝夹紧枪杆,槊锋贴着它蛇一般游过。
“我死了!”第二名亲兵不待罗成判定,主动丢下兵器,退出战团。剩下两名对手见势不妙,转身欲走,罗成快步追上去,在每人的头盔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铛!”金属造的头盔与四尺槊锋相碰,发出刺耳的噪音。两名亲兵承受不住,双双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将后背露给对手死得更快,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罗成将长槊丢给身边的士卒,然后快步上前,将抱着头呻吟的两名亲兵拎了起来。“去,每人围校场跑十圈,长了记性再归队!”他大声喝令,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成儿,过来一下!”罗艺见儿子训练要求有些过于严厉,手扶窗棱,大声喊道。
“父帅稍待,我立刻就来!”罗成干脆地回答了一声,然后从亲兵手中接过面巾,擦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又仔细检查了所穿的银甲锦袍,待发现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净利索了,才微笑着走向幽州军的议事大厅。
父子两个的长相差别很大,罗艺年青时吃过很多苦,所以肤色偏暗,骨架粗壮,笑容中也总带着股沧桑感。但罗成却完全继承了其母家族的优点,生得唇红齿白,猿臂狼腰,笑脸如此刻的阳光一样灿烂。
看到儿子那轻松的表情,罗艺一肚子想说的话反而找不到头绪。“别把他们逼得太急,要一步步慢慢来。这些人将来都是你的臂膀,万一伤到哪个,就得不偿失了!”想了一会儿,他才面前说道,却不晓得儿子到底能听懂多少。
“您不是常说严师出高徒么?况且他们若这点小苦都吃不了,怎能再跟着我上战场。还不如留在后方作个文官,至少能活得久一些!”罗成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答。在他眼里,父亲人越老心越软,完全不像小时候把自己绑在胸口前冲锋陷阵的父亲。那时候自己脸上被溅满了敌人的鲜血都不准哭,现在稍为对部属严厉些他反要横加干涉。
“嗯,你去吧,你有你的炼兵方式!”罗艺笑着挥了挥手,不愿在这些细节上和儿子过多纠缠。蜜罐里长大的后辈不是自己,没有那些在别人麾下当小兵的经历,便不会像自己一样懂得体谅普通士卒的心情。
望着儿子挺拔的背影,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儿子和校场上的那些青年都是生来就有封爵的,对于他们来说,父辈们曾经不惜以命相换的功名与财富几乎是唾手可得,无须支付任何代价。
这样的青年人面对坚固的城墙和漫天羽箭,能够鼓起自己当年同样的勇气么?
罗艺不知道,他宁愿不去追寻那个答案。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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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武将军刘义方比预计时间晚了四天才返回幽州地界。车驾进入蓟县时已经是半夜,他却不顾疲惫,直接闯到了大总管罗艺的府邸。主从二人秉烛商讨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窗户纸发亮,才红着眼睛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堪堪过了巳时,罗艺便迫不及待地赶到了议事厅。命令亲兵擂鼓聚将,召集麾下所有肱股共同商讨下一步的举措。
与博陵方面交涉失利的流言早已在军中传开,所以年青一代的将领们个个擦拳摩掌。幽州素来重军功,而眼下在罗艺的治地附近又缺乏堪与虎贲铁骑抗衡的对手。因而攻打博陵是很多军官近年唯一可把握的机会,倘若错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盼到。
一些沙场老将和文职幕僚却面色凝重。眼前的富贵来之不易,他们不希望因为某个决策的仓猝而将已经握在手中的繁华也赔进去。况且兵危战凶,影响胜负的因素很多,不仅仅是敌我双方的军力对比。一场偶然发生的暴雨、一次毫无征兆的瘟疫,都可能毁灭一支百战雄师。所以能将决定做得慎重些,大伙还是慎重些为妙。以免投机不成,反被人倒追上门,连安身立命的资本也丢掉。
冒进和持重两派的争执由来以久,谁都说服不了谁。因此每每外界出现风吹草动,双方私底下肯定又是一番唇枪舌剑。但有罗艺在帅位上镇压着,大伙都尽量把攻击范围限制在对事不对人的框架内。偶有违反,也很快纠正过来,不让幽州道整体蒙受损失。
这一次,罗艺没给任何人逞口舌之利的时间,众人刚刚到齐,他便命令刘义方将一封据说是冠军大将军李旭的亲笔信取了出来,当众朗读。
整封信写得文四骈六,根本不像由武人所写。但字里行间所表达的意思幽州众人还是听明白了,博陵军在敷衍他们,并且是以一种蔑视的眼光来敷衍。说什么“武将之责,但在守护”,好像幽州军就是一伙饿红了眼的强盗,打下天下来为的就是坐地分赃一般。谈什么“严整军纪,多行仁义”,仿佛全天下除了他李大将军外,别的武将都是纵兵行凶的歹徒,早晚必遭天遣。你李旭既然有圣人心肠,为什么不把五个半郡的基业奉献出来,然后归隐林泉?还不是做着拥兵自重,寻找适当机会逐鹿天下的打算?
但这封信又不能完全看做敷衍,至少李旭在信中声明了,如果幽州大总管罗艺南下剿灭窦建德,他将“擂鼓鸣角以壮将军行色”,并且答应在窦建德、高开道被剿灭后,立刻上本皇帝陛下,表虎贲铁骑“匡扶朝廷,解民倒悬”之功,决不眼睁睁地看着幽州众人的战绩被某些居心叵测的官吏给抹杀掉。
‘李旭身边有个高明的谋士在指点。’听完信后,无论冒进派还是稳健派,都不约而同得出了如是结论。对于那位近邻的秉性,本着知己知彼的念头,很多幽州将领都多少做些了解。在他们看来,李旭属于脾气极为刚直的那类武将,很少绕弯子跟人说话。包括上一次来信请求虎贲铁骑北上草原抄突厥人后路,也是聊聊数语便将利害关系解释得明明白白。根本不像这一回,给了人无穷的遐想空间,实际上却等于什么好处都没答应。
光凭这封信便作为宣战借口显然有些牵强,那只会让旁观者觉得幽州军是恼羞成怒。但就此便把博陵军当作盟友更不可能,对方答应的是待幽州军解决掉窦、高两路乱匪后,替所有将领向朝廷表功,而不是举荐罗艺做河北讨捕大使。况且此举前提是幽州军真的能剿灭叛匪,重建河北秩序。在窦、高二贼没覆灭前,博陵军等于和幽州军之间什么实质性的协议都没有。
“小子倒是奸猾!请问刘将军,大帅委托你的另一个使命,博陵方面答应没有?”跟身边几个同样年青的将领小声嘀咕了几句后,曹元让沉不气,第一个站起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没有!”刘义方摇头苦笑,“他们说官府不与民争利,铁器在本朝虽然属于官府转卖。但六郡和幽州都属于大隋境内之地,无须像对突厥、高丽那样严格限制。所以只要咱们这边允许行商买卖生铁,并在税费方面慎重斟酌,粮食和生铁之间的流通自然由民间便可带动起来,根本无需官府再横插一手!”
“那还犹豫什么,直接打过去就是了!大帅所提的两个建议他们都不肯接受,分明是仗着有昏君撑腰,不把咱幽州放在眼里!”没等刘义方把话说完,曹元让已经气得满脸乌青,咆哮着道。
幽州大总管罗艺一共委托了刘义方两项使命,第一项是与博陵方面相约共同出兵,替朝廷扫荡河北各郡叛逆。第二项便是按照一个双方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格,准许幽州以生铁、马匹和皮革交换博陵六郡的粮食。这两项协议无论达成哪一项,在外界看来都等于将博陵绑上了幽州战车。但是刘义方去了小半个月,居然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至于生皮和战马,对方倒是开了个口子!”不理会曹元让的愤怒,刘义方耸耸肩膀,继续道。他很看不起诈诈唬唬的曹元让。但却不愿意跟此人伤了和气。因为对方真实情况绝对不像其表面上露出来的那般浮躁无知。此人之所以于大庭广众下一再装疯卖傻,不过是其背后势力的一种处事手段而已。这一点,明眼人从曹元让去年与忠武将军步兵两个起争执后的处理结果上就能看得出来。蓄意污蔑上司的曹元让不过是被降了一级官,而追随了罗艺多年的步兵却被派去塞外坐镇。与其说是罗公看重了其独当一面的能力,不如说被踢出了幽州军的决策圈外。
“他们说自家货源价格远低于幽州所供应,数量也能满足军中所需。所以多谢大帅美意。至于民间买卖,六郡从未禁止过,自然也不会过多干预!”
此话一落,曹元让的气焰登时小了半截。铁矿、生皮和战马三项,是整军备战所必须。因此幽州方所提出的交易要求,不仅仅是只对自家有利。李旭治下六郡的铁矿产量不高,生皮和战马更是稀缺。若是李旭想发展壮大实力,幽州所提供的三样货物缺一不可。但博陵方面却利用幽州各地税赋过高的弱点变相谢绝了这个提议,并且通过货源与价格的探讨,隐隐点明了他们可能还存在一个联系十分密切的盟友。
铁矿的来源可能是河东,毕竟李渊和李旭还号称同宗叔侄。至于生皮和战马,来源除了罗艺治下的辽东三郡外,只可能是胡人那里了。想到这,有人立刻记起了当日替李旭送信的潘占阳,皱着眉头惊呼道:“上次那个姓潘的,不就是契丹人的什么管家么?莫非,莫非是契丹人一直在支持着他?”
“支持不一定,但彼此之间肯定有联络!”刘义方点点头,对同僚的推测表示赞同。“从薛世雄所控制的地段出塞,一样可以走到契丹人的部落。那边好马和生皮卖得素来贱,姓李的又是商贾出身,对这些东西门儿很清!”
“如果是契丹人问题倒不大。我担心的是突厥人,传说姓李的手中曾经有一头白狼,被突厥人视为圣物。”罗艺麾下的行军长史秦雍想了想,忧心忡忡地道。
如果现实真如他所料,局势便更加扑朔迷离。眼下大隋朝摇摇欲坠,很多本臣服于中原的外族已经重新露出了爪牙。远的先不必提,就在紧邻着河北的雁门郡,刘武周便打着突厥麾下小可汗的旗号四处攻城略地。如果李旭被逼急了,也效仿刘武周那样引外寇为援,幽州方面可就立刻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危局。
“这人怎么能如此无耻,居然连突厥人都敢勾结!”几个幽州将领不满,义愤填膺地骂道。根本没考虑自家无缘无故挑起战火的举动,与突厥人的行为方式有多大不同。
“无论如何,咱们便不得不提防些!突厥人最恨的便是咱们幽州!”另外几位追随罗艺多年的老将建议。虎贲铁骑坐镇边塞,主要对手便是突厥人。从罗艺以下一直到普通士卒,凡是有十年以上行伍经历者,没人刀上少沾过突厥人的血。
“我和子义昨夜已经推测过,姓李的不会与突厥人结盟。他为人虽然有些不知道好歹,勾结外敌辱没自家祖宗的事情却也做不出来!”一直没开口的大总管罗艺摇了摇头,否决了这种可能。
污蔑对手并不能抬高自己。幽州大总管不屑这样做。他了解李旭,就像了解自己的过去一样了解。这个人出身寒微,所以内心深处极为骄傲。此人付出了比世家子弟多数十倍的代价,才一步步从普通士卒爬到大将军高位,建立赫赫威名。此人会像珍惜羽毛一样珍惜自己的声誉,绝不可能短视到为了一时之利勾结外族以自污的地步。罗艺甚至还可以料定,刘义方能这么快拿着李旭的亲笔信赶回来,肯定是于其到达博陵之前,远在河南的李旭已经得到了薛世雄部全军覆没的消息,并猜到了下手之人为幽州军,所以提前做好了相应准备。
“那大帅还犹豫什么?河北可是霸王之基,当年袁绍就是在那里打下的根本。咱们与其坐等姓李的继续壮大,不如早点将其连根拔起来!”正当罗艺对敌手赞赏有加之时,误会了其本意的曹元让又跳了队列,大声建议。
“老夫也早有此心。想凭几句空话糊弄我,姓李的算盘打得精,却未免太小瞧了咱们!”罗艺冷笑着点头,然后又非常犹豫地补充道:“但子义说他在博陵还遇到了另一伙人,令老夫不得不慎重!”
“谁?”几个年青将领见罗艺如此犹豫不绝,知道来人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异口同声地追问。
刘义方脸上的表情明显犹豫了一下,目光转向罗艺,却从主帅那里没有任何反对的暗示。想了想,尽量简单地介绍道:“河东李渊的次子,鹰扬郎将李世民!”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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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诸人之所以急着打博陵的主意,第一是由于双方彼此之间离的太近,不将这个肘腋之间的麻烦解决掉,幽州军就休想走得更远。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由于李旭崛起时间短,根基薄,只要一战吞了其治地,就不愁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但河东李渊不一样,此人三代公卿,门生故旧遍天下。即便是在最落魄的时候,只要发封信出去,也能拉起数万追随者来。况且这两年李家已经将大半个河东道牢牢地握在掌心,要钱粮有钱粮要人才有人才,论实力丝毫不比幽州小。
如果幽州军单独面对博陵军,取胜的把握至少有七成。但遇到两李联手,恐怕连半成把握都剩不下。因此,一些老成持重者不禁暗自懊悔,怨大伙千算万算,不该漏算了两李之间的关系。一些年青人却气愤不过,瞪着眼睛大声嚷嚷了起来,“不过是又加上个李老妪么,一并擒了便是,难道他还有三头六臂来!”
你等倘若真是信心满满,又何必提这个‘怕’字!看着年青一代们的表现,刘义方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暗道:“罗公这两年也不知是被积雪晃花了眼睛,还是被痰迷了心窍。将一干有胆有识的老兄弟贬的贬,逐的逐,光启用这些表面光鲜绣花枕头。这种人用来打哈哈凑趣还差不多,指望他们去攻城拔寨,简直无异缘木求鱼!”
正懊恼间,猛然听见一个平和的声音问道:“刘将军几时见到的李世民,可曾与他详谈?”
‘这倒是个有心机的。’刘义方暗赞,抬起头来,刚好看见罗成充满疑惑的双眼。见是少将军垂询,他赶紧站起身,抱了抱拳,朗声回答:“回将军的话,卑职是三天前碰到的李世民,跟他一起吃过两顿饭,聊了聊对时局的看法。因为未曾奉命,所以不敢与之深交!”
“刘将军何不请李公子顺路来幽州转转!”听完刘义方的话,罗成低声责怪,脸上的表情不无遗憾。
“此话我也提起过,只是李公子说他到博陵只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所以抽不出太多时间。对少将军的名头他倒是仰慕得很,希望日后能有机会与您结交!”刘义方点了点头,笑着回答。
罗成能看到幽州与河东两家能结成盟友之后的好处,作为在罗艺麾下奔走多年的老将刘义方又怎能看不到?只是对方明显是负有使命而到博陵的,绝不会半途改变初衷。况且幽州大总管罗艺与河东道讨捕大使李渊二人之间从来没有过往来,临时攀关系,哪会如此轻易攀得上?
“哦!倒是我将此事看得简单了!”罗成点点头,并没有被对方刻意的奉承而感到高兴,。“李公子何时有妹妹嫁到了博陵?咱们怎么没听说过?况且他们两家不是同宗么?”
“这个情况末将也是刚刚得知。河东李渊的女儿便是大将军李旭的妾室。先前估计是怕引得陛下不快,所以其身份秘而不宣。但至今李将军依然没有正妻,想必是极看重这门婚事,不忍再娶一个大妇来压在唐公的女儿头上。至于同宗,本朝胡风甚盛,五服之内的同姓通婚尚不足怪,更何况他们只是几百年前的本家?”
“此言有理,那李渊本为大野氏,跟飞将军李广未见得真有什么关系!”罗成冷笑着摇头,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屑,“能拉住如此一个好女婿,即便真是同姓,李渊想必也不会在乎!”
他的语锋向来与目光一样尖刻,此刻心中存了轻视之意,更不会给敌手留什么情面。但在冷嘲热讽之余,心中却未曾乱了方寸,很快,便从刘义方的陈述中嗅出了一些阴谋的味道来
“这么说,刘将军你到了博陵之后,等了好几天才见到李世民的了?”奚落够李渊和李旭二人的品格后,少将军罗成皱着眉头问。
“等了七天,几乎是在临走前,才看李世民。”刘义方想了想,十分认真地回答。这也正是他和罗艺二人昨夜发觉的破绽之处,但二人是探讨了近半个时辰后,才于细枝末节中找到了疑点。而罗成却在聊聊数语中,便发现了蛛丝马迹。其中高下,一望便知。
“刘将军可否把整个过程详细说说,晚辈总觉得其中蹊跷甚多?”得到了肯定答复后的罗成脸色愈发凝重,拱了拱手,请求。
带着几分欣慰,刘义方将目光看向幽州大总管罗艺。刚巧也在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欣慰的神色。
“子义,你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说一下吧。孩子们都不小了,也该让他们多参与些事情,省得一个个看上去没轻没重的!”冲心腹爱将点点头,罗艺微笑着命令。
“谨遵大帅之命!”刘义方先向罗艺拱了拱手,然后清清嗓子,将这次出使的过程娓娓道来。
此番南下,他是以渔阳郡户槽主薄的身份到桑干河南岸采购粮食的,因此首先拜会的目标是上谷郡郡守崔潜。谁料到了易县后,郡守崔潜却不肯相见,推说小额需求只管在民间购买即可,若是大额,他亦不能做主,不如到博陵去找军司马赵子铭。
“那姓崔的真是窝囊,如此畏手畏脚,也不怕给他的家族丢脸!”听刘义方说刚开始便碰到软钉子,几个幽州幕僚愤愤不平地道。
“今年春天新开出来的荒地中,至少有万余亩是他博陵崔家派奴仆所为。姓李的对他家去年做下的事情既往不咎,并能出这么大手笔拉拢。他若是再有什么二心,反倒会被天下人耻笑了!”虽然看李旭哪里都不顺眼,罗成却能发现并认可对方的优点所在。摇摇头,笑着点评。
“少将军说得极是,光荒田归开垦者所有这条德政,就不知道为姓李的拉拢了多少人心。我这一路上尽量打着私人名义拜会故旧,但肯暗中见一面的却没有几个。特别是那些刚刚得到官职的士子,几乎人人念李将军的恩。若不是有咱们在桑干河上陈兵数万,他们差一点将我当细作抓起来,关到大牢中去!”刘义方点点头,继续补充。
在易县碰了一鼻子灰后,他便立刻在当地差役的“护送”下前往博陵。先是以同样的理由拜会博陵郡守张九艺,然后被对方以同样的理由婉拒。接着他便收到军司马赵子铭的邀请,要他到总管衙门赴宴,光明正大地与六郡官员会面。
刘义方刚好需要与这位在博陵军中地位仅次于李旭的人物拉上关系,因此欣然答应。结果在博陵大总管衙门,他受到了地方官员和几大家族头面人物的集体责难。刘义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自然不会被一个小小的下马威给撂倒,抖擞精神,舌战群儒。结果越交流下去他越诧异,几乎大半个博陵的头面人物都清醒地意识到了朝廷已经无药可救,只是他们对幽州军提出的应对方案却决不赞同。
“他们对朝廷早已绝望,但他们对姓李的却信心十足。所以李将军的决定几乎就是众人的决定,如果姓李的仍然继续选择为朝廷卖命的话,六郡士卒肯定会追随到底!”想起自己在博陵的经历,刘义方感慨地总结。
李旭管辖的五个半郡属于四战之所,无有什么地利可凭,也没有什么天时可侍。但兵法有云,“取天下在德而不在险”,在得民心这一点上,李大将军却比幽州的罗大将军强出太多了。
失去朝廷的供应后,为了养活麾下的虎贲铁骑,幽州大总管罗艺几乎将治下各郡刮得盆干碗净。反观博陵各郡,没有置办多少重甲骑兵,却让数十万亩荒地重新长满了庄稼。倘若双方开战,在野外幽州军肯定能将博陵将士打得落荒而走。遇到堡垒和城市,则对方肯定上下齐心,誓死于入侵者周旋。
当然,这些话刘义方不能直接跟罗艺说,只能转弯抹角地表达自家的心得。即便是这样,幽州军中仍然有很多人对现实接受不了。
“那些地方大户都是些墙头草,姓李的给了他们好处,他们自然一切惟姓李的马首是瞻。但姓李的一旦没好处再给他们了,他们还不是一样投向别人怀抱?”行军长史秦雍身后,有人不屑地点评。
“问题就在于,他们在支持咱们幽州这件事情上,看不到半点好处!”刘义方摇摇头,反驳。
“刘将军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大帅不够勤政爱民么?”曹元让从刘义方的话里找到了一个破绽,立刻抓住不放。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觉得咱们先前把事情考虑得过于简单!”刘义方不愿与其争论,将目光转向一边,低声回答。
眼看着大伙又要跑题,罗成赶紧咳嗽了一声,将周围的喧嚣声都压了下去。盯着刘义气方的眼睛,他继续追问:“刘将军可曾到四处转转?”
“赵司马想向咱们示威,命人带着我看了半个博陵郡内的田庄、堡寨和兵营!”
“那些新安置的流民看起来如何?”罗成也点点头,继续询问。
“仍然面有菜色,但精神头很好!我私下派人探访过,每家一日基本都能吃上一顿稀,一顿野菜。”刘义方想了想,郑重回答。
“士卒训练如何,城墙可曾修整过?”罗成的眉头向上挑了挑,又问。
“城墙还是很破旧,但已经有开始修补。那些队正以上将校名下都分有田产,因此士气极高!”刘义方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众人都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幽州方面之所以派刘义方出使,便是因为他不但精通军务,而却对民政也深有了解。从他的观察中,大伙可以看出来,眼下博陵方面军心、民心、士气都很齐整,打他们的主意所付出的代价一定相当地大。况且李渊还可以从河东那边持续不断地派遣援军过来,打到最后,幽州军很可能损兵折将却一无所获。
但不出手解决掉博陵军,幽州军在攻掠其他地方时,就要时刻提防李旭麾下的将领从侧面捅自己一刀。其可能造成的伤害之大,亦远非幽州军所能承受。
“李旭的信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了解完对方军情和民情后,罗成又问。
“在李世民露面之前!大约是五日前的未时!”刘义方知道这是关键中的关键,因此说话的语速放得很慢,尽量避免误导了别人。“随后李世民就露面了,身边带着长孙顺德,还有刘弘基!”
“这就对了!”罗成微笑着抚掌,“想必眼下犹豫的不止是咱们,河东李渊也头疼得很。”说道这,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他将面孔径直转向了自己的父亲,“父帅,我建议咱们麦熟后立刻出兵,直取河间与平原两郡。暂时不必考虑博陵,咱们打不动它,博陵军也不可能有力量干涉咱们。待咱们打下了半个河北,姓李的即便有心与咱们相争,也没那个力气了!况且,他如果继续逆天而行,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很难说!”
众年青将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罗成的葫芦内到底卖得什么药。只有罗艺、秦雍和为数不多的几名虎贲铁骑中的老将轻拈胡须,微微点头。少将军今日的表现深有乃父之风,不但目光敏锐、心思缜密,而且行事足够果决。
李世民不是来给博陵帮忙的,虽然两李现在有翁婿之亲。
杨家失其鹿,有很多英雄豪杰都有争逐之心。
罗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的一个。
李旭如果不肯随波逐流的话,等待着他的,只有唯一一个结局。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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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河东使者的心思还真让幽州众人猜了个着。李世民并不是前来替妹妹妹夫撑腰的,眼下他所图的,却和幽州罗艺一模一样。
“只恐怕我这个挡箭牌充不了几天,罗艺在幽州树大根深,麾下的其他人未必如刘子义那么好糊弄!”送走了幽州使者后,李世民也急着返回太原。家中最近事情多,哥哥建成又奉命前往长安联络李家故友,能早一天回去,就可以多帮父亲一些忙。
他可不想坐享其成,乱世到来,正是英雄豪杰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即便做不了令敌国君主寝食难安的孙仲谋,至少也能像前朝大将军王杨爽那样,替哥哥打下半壁江山。
“只怕二哥连刘将军也没糊弄住,他赶着回去,不过是发觉形势与先前预料又大不相同罢了!”萁儿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从缓缓升起的水雾中感受着其中温暖。多年不见,哥哥已经脸上已经长出了胡须,看起来比以前更英俊,更睿智、隐隐的还透出一股逼人的霸气。只是记忆中很多温馨的画面,如今也变得渐渐陌生,永远不会再现。
“如果是那样,罗艺应该知道如何取舍。万一他不分轻重地胡来,即便父亲一时无法相顾,你们夫妻也可以退到河东去重整旗鼓!双方日后再放手相博的话,咱们李家绝不会输给他!”李世民笑了笑,说道。
“仲坚绝不能容忍他辛辛苦苦才开垦出来的荒地再度被战火破坏掉!罗艺如果真的不分轻重的话,我会亲自上城激励士卒,一直守到他从河南抽出身来!”萁儿轻轻抿了口茶,低声回应。
“妹妹不愧为我李家的女儿,巾帼不让须眉!”李世民的目光笑着看过来,脸上的神情十分值得玩味。
“嫁了一个为将的丈夫,少不得也学一些领兵的皮毛!”萁儿吐了吐舌头,笑容中露出几分顽皮。
兄妹几人中,只有世民和婉儿不在乎嫡庶之别,平素和她走得近。所以在自家哥哥面前,萁儿也不想装什么大家闺秀。繁文缛节抛开后,小女孩的天性暴露无遗。
“况且嫁得还是个百战百胜的名将!”刘弘基大笑,拊掌赞道。
“刘兄休要取笑我们。李郎说他的用兵本事,还有一半是刘兄手把手教导的呢!”萁儿将茶碗举到眉心,遥遥地向刘弘基致意。
“那是仲坚抬举我!”提起当年的旧事,刘弘基心中感慨颇多。“我哪里教过他什么本事,倒是当年在辽东时,他没少帮了我的忙!”
“事实到底如何,我也不大清楚。反正郎君对当年的情谊一直念念不忘!”萁儿眉眼间含着笑,低声补充。作为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她必须让所有贵客不感觉被冷落,因此向刘弘基敬完了茶,将目光又转向了坐在李世民另一侧的长孙顺德:“长孙叔叔身体还好么?最近有没有见到我嫂嫂。她最依恋您的,不知道出嫁之后,性子变了没有?”
“还好,还好,劳二小姐挂念。至于你嫂子的性子,这得问你二哥。在我这当长辈的眼里,孩子无论怎么变,都还是当年模样!”长孙顺德朗声回答,脸上的笑容令人感觉如沐春风。
“于我们这些晚辈眼里,长辈们的音容笑貌也总不会淡去,纵使多年不见,亦如就在眼前呢!”萁儿微笑,以自家子侄的身份回应。
她现在的一频一笑,都符合唐公家族培养的闺秀标准了。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人,还真想不到一个庶出的女儿,举手投足之间能做到如此落落大方。
“当年你一声不吭离了家,好多人都吓坏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唐公还保持着镇定,表面上说不再认你这个女儿,暗地里却命人保护好你。想必是在那时,他就料定了你们夫妻日后琴瑟和谐,日子必然过得美满得很。”
“侄女那时年少胡闹,给长辈们添麻烦了!”萁儿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回应。
“不是胡闹,是你们这些年青人有眼光,有见识。考虑问题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长远!”
“侄女那时一时情急,走一步算一步,哪可能长远得起来!”萁儿嘴角微微翘起,摇头否认。过去的事情,她只当一个值得珍惜的回忆。偶尔拿出来翻翻,品味年少时的执着与痴狂。至于不相干的人和事,是无论如何也掺杂不进这份回忆之中的。
“若不是目光长远,怎可能选得如此一个好夫婿!”长孙顺德轻笑着摇头。“文武双全,又重情重义。倘若辅佐的是一个明主,将来不难青史留名,公侯万代!”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自保就不错了,哪指望更多!”萁儿叹了口气,笑着摇头,“长孙叔叔和二哥应该在很早之前便看得出来,仲坚并不是个胸怀大志的!”
“二妹又说孩子话!”李世民摇头,亦笑,“不胸怀大志能坐拥六郡膏腴之地?依我看来,仲坚本事这么大,人望又高。不在乱世中建一番功业太可惜了。况且皇上自己都不想要这江山,他又何苦舍生忘死地去替人坚守?”
这才是今天要确定的主题。数日来,类似的话李世民已经说过多次,但萁儿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诿不答。眼下箭已在弦,无论如何,太原方面要从博陵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萁儿头从茶碗上抬起来,目光平静而倔犟。“夫君的性子向来执着,当年咱们李家落魄时,他不也是宁被皇上猜疑,宇文家排挤,也不肯否认彼此之间的姻亲么。皇上那边落魄了,想必他心里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那时和这时又怎好比?”李世民的眉毛猛然向上一跳,大声道。
“在二哥眼里,自然是不同的。可在夫君眼里,姓杨的和姓李的却没什么不同!”萁儿也收起了笑容,正色回应。
兄妹两个互相对视着,彼此都诧异于对方的态度。终究还是念着血脉相连的情分,稍稍僵持后,便互相将目光错开去。亲切的笑容很快在脸上重新浮现,吹进屋子里的风却愈发地冷了,令人忍不住想缩紧肩膀。
“萁儿还是像当年一样喜欢跟人抬杠,记得小时候我说大雁是落雪前便南飞,你非要说是落雪之后。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害得两个人一整个秋天都在直着脖子向空中看!。”李世民笑着摇头,努力将话题岔回到骨肉亲情上。
谈起小时候的事情,萁儿也笑了起来,眉头轻轻促了促,低声道:“二哥不也一样么。分不清楚麦子和韭菜,就非按自己认定的算。结果马踏了人家的青苗,被爹爹逼着去登门赔钱认错!”
屋子中的氛围瞬间缓和了许多,浓郁的茶香也再度钻进人的鼻孔。长孙顺德在旁边听得有趣,也忍不住插嘴,“当时记得是我陪着二公子去的道歉的,那家老农没想到唐公会如此体恤百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抱着十几个肉好直念佛!”
“是啊,末了还不忘了挂一袋还没长大的青杏子到我马鞍子上,回去后,吃得兄妹几个直喊牙软!”李世民满脸温馨,笑着回忆。
“那东西,酸是酸了些,但吃过只后味道还真令人忘不掉!”提起回忆中的味道,萁儿做了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李世民也觉得口中涎涌,喉咙上下动了动。兄妹二人对视,同时笑出了声音。
“即便到现在,我路过野杏林子,依旧想去摘几个下来。明知道远没到熟的时候,但就喜欢那股又酸又涩的滋味!”
“博陵这边野杏子很多,每年春天都能摘到不少。二哥如果喜欢,待会儿我派人给你送一筐过去?”
“一家人么,在一起分享个什么都是好的。不为别的,关键是有那股亲情在!”刘弘基笑了笑,插言。
‘可惜咱们谈的不是分杏子!’萁儿心中暗道。微笑着低下头,继续品尝茶中的余味。家中仆妇的手艺很好,细细的茶末被加了盐和各种香料煮滚筛出后,已经吃不出新炒过的那份清苦,反而是几种滋味交织驳杂,萦绕之间透着淡淡的忧伤。
见气氛已经缓和得差不多了,长孙顺德放下茶碗,又将话头转向正题,“其实像大将军这样的豪杰,对眼前局势想必心知肚明的。他绕不开仅仅是一个结,是该负一人还是负天下!”
“长孙叔叔过奖了,李郎不过是一武夫,怎可能与‘天下’二字搭上关系!倒是长孙叔叔一直胸怀经天纬地之才,此番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萁儿转过头,给了长孙顺德一个亮丽的笑脸。
饶是素有善辩之名,长孙顺德也被堵的两眼发黑,喘了两口粗气,笑着回应:“二小姐谬赞了,眼下唐公麾下可谓人才济济。我只不过是跟在令尊身边时间稍长些,处理起事情来比新来的人娴熟罢了!论及才气和能力,与年青人们根本没法比!”
“既然父亲麾下的人才已经很多了,又何必非李郎参与不可。咱们家中的人想必都知晓,李郎是个重情义的。即便不赞同大伙的做法,也不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手!”萁儿又找到了长孙顺德话语中的疏漏,话说得轻声慢语,听起来却理直气壮。
李世民、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三个又是气结。大隋气数已尽,唐公府几经商议之后,已经拿出了结束乱世的最佳方案。这个方案无论对于唐公李渊还是追随了他多年的这些部属幕僚们都不无好处,甚至对于天下百姓而言,都算得上一个善良正义之举。
整套方案在开始施行前,有一个关键步骤便是获得博陵六郡的支持。河东李家起兵后,博陵六郡的反应非常重要。李旭如果能加入的话,不但会大增唐公家族的实力,也会让很多举棋不定者看清楚,在所有问鼎逐鹿的势力中,李家无疑是最有希望获取胜利的一家。那样,从龙者和贩卖学识的名士豪杰便会蜂拥而来,滚雪球般使得李家的力量越滚越大。
“但那样也必然会影响到仲坚的前程。他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将来咱李家真的能化家为国,你们夫妻又如何自处?”刘弘基仗着自己与李旭交情比较深,说话也尽量直接了荡,“萁儿如果做不了主,不如派心腹送个口信到南边去,看看仲坚到底如何打算。反正整个事情才刚开始运作,他多考虑几天再答复也还来得及!”
“弘基兄此言在理,如果父亲肯多等几天,我想李郎会明白他的意思。可眼下河南战事正紧,能不打扰他,我也希望家里尽量不要打扰他!”萁儿也不愿意把话说得太绝,伤了已经出现隔阂的亲情,站起身,向刘弘基三人行了个礼,回应。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世民反倒不能苦苦相逼了。一边站起身准备离开,一边问道:“仲坚那边打到什么程度了,还算顺利么?我在前几天的酒宴中听说他已经重整了各地郡兵。”
“昨日最新消息是拿下了原武和阳武两城,并顺利将匆匆赶来救援的王伯当部堵在了半路上。计算时日,差不多该把李密逼出山来了。如果他能解决掉瓦岗军,对于父亲和二哥所谋的大事,想来也不无益处。”虽然身在河北,萁儿对河南战事依旧了如执掌。从斥候们送回的军书上看来,战局目前还在朝有利方向发展。自家郎君最忌讳的人被堵在了荥阳以东,而李密等人又是他的手下败将,未战之前士气先输了三分。
这个时候,河北无论天塌下来,她都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分心。二哥和长孙顺德等人所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但道理归道理,如何选择还要看丈夫的。既然自己跟了他,无论他做豪杰也罢,做英雄也罢,夫妻两个自然要彼此支持着向下走。总不能看着他在前方与人拼命,自己却为了一个所谓的开国之功乱了他的方寸。
“仲坚娶了你真是有福。隔着这么远,你却事事都先顾着他!”也许是回忆多了青杏的滋味,李世民觉得肚子里有些酸,笑着打趣。
“若是长孙嫂子嫁了你,还事事顾着自己的家人,你会过得很开心么?”李萁儿宛尔,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亲手替二哥系在肩膀上。
“此行路远,二哥保重!”她在心里默念,走出门,将李世民等送出了庭院之外。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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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获便离开了博陵,李世民未免心中有些懊恼。他倒不怪妹妹不肯为自家出力,萁儿那句话问得好,如果是妻子与他婚后还把长孙家的利益摆于心中首要位置,他也不会为此而高兴。
但想想太原举兵后博陵军可能采取的立场,李世民浑身上下就不止一处发凉。从十四岁起,他就把李旭作为英雄来崇拜,幻想着长大后某一天能和对方同时驰骋疆场。这一天终于越来越近了,却有极大可能是相对着举起刀。
“若是仲坚败于瓦岗军之手就好了,将来也省却很多麻烦!”内心深处,李世民忍不住暗暗地假设。这种想法让他感觉到很羞愧,却像孩子看见了甜食一样,无法拒绝其诱惑。李旭败于瓦岗,无论他最后是否能平安返回老巢,短时间内博陵军必将大伤元气。再加上罗艺和窦建德的威胁,不管对杨广有多忠心,李旭于数年之内都无法分神西顾。
只是李密那个人忒没本事!世民摇摇头,把这种无聊且不可能实现的假设赶出心底。关于李密的个人能力唐公府早有定论。这个家境豪富,却要在牛角上挂书边走边读的家伙最大的本事是装神弄鬼,此人不到两军阵前还好,到了阵上瓦岗军必败无疑。指望他去击败李旭,还不如指望天上突然下一场大雪,把博陵精骑活活给冻死于荥泽城外来得现实。
可眼下已经是孟春时节,河北与山西各地的青杏子都长到小拇指大了,河南怎可能还会下雪?所以,该发生的还会发生,以李仲坚那个性格,他如果肯造杨广的反,他就不是李仲坚。打残了瓦岗军后,下一步他便会杀回河北来对付窦建德。然后便轮到罗艺,高开道。这些人都未必能搠其锋樱,而待太原一举兵,首先便得承受的博陵精骑的攻击。
“如果仲坚败一场就好了,这些年他就是走得太顺,所以很难被咱们收服!”怀着叵测心思的不光是李世民一个,长孙顺德打着同样主意。只不过他不在乎将这种想法宣之于口,并且总能为其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密不是仲坚的对手!徐茂功倒有机会和他一较短长,可等姓徐的冲破了荥阳防线,仲坚的兵马早就攻入瓦岗主寨了!”刘弘基摇摇头,否决了长孙顺德所描绘的那种可能。
“雪中送炭的恩情最令人难忘。以仲坚的为人,如果他真的兵败于瓦岗山下,咱们河东只要及时地出手拉他一把,就不愁他将来不付出十二分的回报。”长孙顺德笑了笑,依然继续做自己的白日美梦。“收服一个人,就好比训练一匹烈马,你总得先让其受些挫折,才好收其心。否则,即便他表面上臣服了,将来也未必容易调派……”
“长孙主簿这话说得过了!”刘弘基听长孙顺德后面的话刺耳,皱了皱眉头,打断了他的罗嗦,“仲坚乃当世英杰,又怎能和畜生类比。况且即便是良马,也不会像你说得那样软骨头!”
“嗨,老夫只是打个比方,又不是真把他当作牲畜看。良马需要雄主驾驭,这英雄豪杰么,也理所当然为明君所驱策…….”长孙顺德撇撇嘴,解释。
刘弘基知道对方心胸不怎么宽广,所以也不跟他争辩。抓起马脖子下系的酒袋,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借喝酒的由头将话题岔了开去。
“弘基兄不必替仲坚担心,他不可能败给李密。所以长孙叔父也就是那么一说,没任何机会去实现他的美梦!”李世民怕二人伤了和气,赶紧笑着打圆场。
长孙顺德却不理解世民的好心,扭过头,笑着对他说道:“那可不一定,胜负本来就有一半取决于战场之外。眼下想看着仲坚打败仗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他们随便动动手脚,都会让咱们的李大将军应付得非常吃力!”
“谁那么傻,这个时候去给仲坚捣乱!难道当朝几位大臣还跟李密有过命交情不成?”李世民不相信长孙顺德的话,笑着摇头。
“当朝几位大臣和姓窦的没什么交情,但怎么在他眼看着就被人杀得无路可逃时,突然将杨义臣老将军调回了江都。”长孙顺德回首,用马鞭遥指东南,“可怜杨老将军,刚回到江都便发病,转眼就暴毙了。这里边若没有些文章,世民,你相信么?”
“的确有些蹊跷!”李世民皱起眉头,回应。
杨义臣是在去年冬初奉旨返回江都的,当时他与窦建德等人激战正酣。据谣传,是那位参掌朝政虞大人嫌杨老将军送到江都的战利品不够厚,所以向杨广进言说:河北流寇已经被李旭打得不成气候了,没必要留那么多兵马在那里。况且杨义臣久领重兵在外,麾下将士只知道有主帅,不知道有皇上。
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另一位素有智者之名的参掌朝政裴矩大人也建议皇帝陛下将杨义臣调回江都,出任兵部尚书之职。结果杨义臣前脚离开,河北局势风云骤变。几名留下来讨贼的将领陆续败亡于窦建德之手,连杨义臣留下来的老班底都被乱匪击溃了,渣也没剩下半粒。
祸不单行。就在上个月,江都又传来了杨义臣病死的消息。据说死前还面朝东北,念念不忘到平原郡重整旧部,为国除奸,兑现他和李旭二人的约定。
“如果杨义臣战绩太大,则等于拆穿了虞、裴两个编造的盛世谎言。所以二人自然容老将军不下。况且目前江都也缺一个能征惯战的老将坐镇,以均衡宇文家的实力。两种考虑加起来,杨义臣就必须回去当兵部尚书。至于如何让他死起来像是生病,那是宇文家的拿手好戏,根本不用人教?”见李世民的眼神有些茫然,长孙顺德笑了笑,又道。
江都那些风云变幻,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长孙顺德的眼睛。因为那些东西都是他烂熟于心的。只是这些年来在唐公麾下陪着家主一道蛰伏,从来没机会施展而已。若是眼下换了他与李密易地而处,至少有十几种手段能把李旭逼得焦头烂额。彻底击杀对方不容易,将李大将军从战场上赶走,却是十拿九稳。
“可陛下一直相信仲坚,根本不可能会像对待杨老将军那样,突然对他生疑!”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二公子此言差矣!你见过咱们那位陛下,信哪位武将信得时间长来?张须陀手握重兵,距离东都太近,所以要被断掉补给。仲坚手中所掌握的兵马难道比张须陀老将军少么?况且二公子末要忘记了,仲坚可是姓李。若论崛起速度和人望,只在李密之上,不在李密之下!”长孙顺德诡秘地一笑,低声分析。
“嗯!”李世民被长孙顺德阴侧侧的表情吓了一跳,像不认识对方般瞪圆了眼睛。半晌,才非常疲惫地回了一句,“仲坚也许是个例外,我从没见陛下这样待一个人过。就像待自家的亲生子侄一般。”
“二公子以为大隋到了这般地步,都是皇上一个人的责任么?”长孙顺德又笑,露出满口的白牙,个个闪着寒光。“陛下再昏庸糊涂,都是他一个人糊涂,不会令大隋败得如此快。想这满朝公卿,哪个没向火上添过柴。呵呵,只可怜仲坚那呆子,还像飞蛾一样向火堆中扑。”
“皇上不会相信那些谗言,谁都知道,仲坚不像李密,他就一个人,即便想造反,也没什么班底!”李世民依旧摇头,说话的口气却越来越弱,额头上亮晶晶地,冷汗清晰可见。
“仲坚不是没班底。想让皇上相信仲坚有班底很简单!”长孙顺德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郑重。“事实上,虽然唐公这些年没帮仲坚什么忙,外界还是把他看做了咱们李家的人!咱们垄右李家!桃李子的李!”
一个“李”字,被他反复强调了无数次,直听得令人脊背发冷,头皮发乍。李世民迅速将头侧开去,寻找刚才还走在自己身边的刘弘基,却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侍卫队伍当中去了,此刻拎着酒袋子与弟兄们喝得正欢。
“即便事实真如长孙叔父所说,咱们也不能把希望过多地寄托于别人身上。打铁还得自身硬,该准备得需要准备,该争得还得去争!”将目光收回来后,唐公府二公子李世民低声说道。
“二公子这话说得没错,该给仲坚的支持咱们还得给。一家人么,总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长孙顺德笑了笑,将手中马鞭遥遥地指向了远方。
这一刻,他意气风发,仿佛如画江山尽在掌握。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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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行事过于不谨慎的缘故,四月初,有关唐公李渊准备联系子侄起兵造反的流言开始在民间流传。但与以往类似谣言广为传播的情况不太一样,这次的流言是刚刚起了个头,便很奇怪地快速平息了下去。远在江都的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被惊动,与河东道近在咫尺的东都也没有派使者去核实事情的有无。只有越王杨侗以监国的名义发了一封手谕给李渊,褒奖他一门忠良,多年来为国鞠躬尽瘁。
在此风雨飘摇时刻,理智的人谁也不会因为一个没有任何凭据的流言而明目张胆地去挑衅国家的柱石之臣。况且唐公李渊的侄儿,冠军大将军李旭此刻正率领四万郡兵与十万瓦岗众于济水东岸鏖战。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任何一点外来干扰,都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这场战斗已经打了十余日,从目前情况看,人数不到对方一半的官军仍牢牢地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动权。临近济水河的两个县城阳武和原武还控制在官军手中,为瓦岗军囤积了大量物资的荥泽城也被冠军大将军派遣一支人马死死围住,根本无法给李密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援。至于距离战场稍远的外黄城,里边的贼军早已主动切断了与其他袍泽的一切联络。包括大半个月前王伯当部在距离该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遇伏,被杀得全军覆没时,城中几个大当家都没向外看上一眼。
瓦岗军大当家李密充分吸取了上次兵败的教训。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利用手中优势兵力稳扎稳打,试图凭借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来拖垮对手。但此时的官军已经不是先前的疲敝之师,接二连三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在李旭的指挥调度下,他们采用各种各样的灵活战术向敌军发起进攻。攻击最顺利的一次竟然连破瓦岗军四道防线,差一点砍倒了李密的帅旗。
发觉士卒作战能力与官军仍然有很大差距后,李密决定利用营垒来弥补自己一方的不足。济水两岸素来不缺少树木和泥沙,喽啰兵们入伙前又都干过一些农活。所以,无论来自官兵方面的打击有多激烈,瓦岗军最后依然有的是办法将阵脚稳定住,不至于像上次一样出现整支队伍崩溃的恶劣情况。
这种近乎无赖的战术让郡兵们很窝火,但一时又找不到太好的应对之策。所以,在双方养精蓄锐的时候,侮辱挑衅便成了他们的另一种攻击手段。
“龟孙子,有种伸出头来!”吃饱喝足的郡兵们大声向对面挑衅,与此相伴的是雷鸣般的鼓声。“轰、轰、轰”,一波波如惊涛拍岸。瓦岗军却仿佛根本听不见对方的叫嚣般,躲在木制的营墙后,一声不吭。
“你们大当家又送另一条腿来了吧,不要急,待爷们慢慢去割!”促狭的郡兵们尽情地拿上次的失败来羞辱对手,“这次,爷们要打折他中间那条腿!”赤色的旌旗迎风招展,雪亮的槊锋在阳光下烨烨夺目。瓦岗军士卒紧握弓弩,脸憋得通红,身体却一动不动。
“弟兄们散了吧,李密那厮不是个有担当的。为他卖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连几串肉好都舍不得!”这句话是说原武和阳武两县主官的经历。李旭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擒他们两人后,第二天便命俘虏带信给瓦岗众当家,提出以两名“郡公”的性命换回张须陀的头颅。而瓦岗寨的回答居然是,张须陀的头颅已经答应由其家人出钱赎回,所以不能拿来交换。于是,两名刚受封半年不到的“郡公”便被官军砍了头,首级挂在高杆上留做后来人的警示。
这回,被揭了短的瓦岗军终于恼羞成怒,一批黑色的羽箭突然升起在半空中,然后呼啸着俯冲下来,将郡兵们手中的盾牌砸得叮当做响。官军的弓箭手立刻开始还击,狭长的交战点上空,近万只雕翎来回穿梭。大部分羽箭都没造成伤害,因为敌我双方早已熟悉了这一套,并且都提前做好了相应准备。
也有少数几个倒霉蛋被盾牌缝隙漏过来白羽或地面上弹起的断矢所伤,捂着身体大声地哀嚎起来。袍泽们立刻将伤者拖离羽箭射程范围,红色的血在已经被染黑了的土地上再次添加了浓重的一条,就像大地本身被割了一道伤口。很快,新的血迹被阳光晒干,发黑,然后又被更新的血迹覆盖。
比起两军对冲,羽箭给敌我双方造成的损失都不算大。当值的将领和头目们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吹响角声,喝令麾下士卒停止浪费辎重。天空中猛然一亮,周围的景色瞬间清晰,风声、流水声还有无可名状的天籁声亦在突然变得宁静的战场上成为主流,听在人耳朵里说不出的诡异。然后,便是单调的“镚!”“镚!”声和木板碎裂的声音,官军和贼军的强弩同时开始发威,巨大的箭杆掠过敌我双方的间隙,砸碎盾牌,砸烂营墙,把盾牌后或营墙后的人像串蚂蚱一样串成串,牢牢钉在地上。
中箭者紧握住贯穿胸口的木梁,双腿交替,在生与死的边缘上徘徊。他们不愿意离开,他们仿佛在这个时候才发现眼前世界的美丽。但天空很快变黑,树叶和远山都失去了颜色。最终,他们的灵魂高高地飞起,看见自己和自己的敌人都仰着头,与杀死自己的武器一同构成了个倔犟的人字。
依旧活着的人将弩箭抬上发射槽,呼喊着耕地推车时常用的号子,齐心协力将弩弦张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三百步,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也不知道下一个死于强弩之下的受难者是谁。只是机械地上弩,开弦,开弦,上弩,直到自己也成为受难者,把血液淌满四月阳光下的土地。
弩箭战也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丈许长,精钢为锋,薄铁为羽的弩杆在乱世中远比人的生命值钱。很快,被激怒了的一部分瓦岗军便从已经倒塌的营墙后冲了出来,冒着被弩箭穿成蚂蚱的风险向官军的阵地冲去。弩战中占到便宜的官军也不示弱,排成一个个五边型战阵,快速迎住前来拼命者。金属的碰撞声盖住所有声响迅速成为战场上的主旋律。白刃挥舞,血肉横飞,尸体一具接一具地倒下。
喽啰兵们胜在数量众多,官军们的优势则体现在装备和彼此之间的配合上。传自大隋边军手中的小阵快速发挥效果,车轮般彼此交替旋转,每一次变换角度都要收割掉数条生命。喽啰兵的数量慢慢减少,慢慢变得与对方一样多,慢慢变得不如对方,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惨叫,丢下兵器,掉头便逃。恐惧如同瘟疫般散开,传染给身边所有同伴。残存的喽啰们哭喊着退出战场,亡命逃向本阵。郡兵们则快速散开队形,尾随追击,如苍鹰逐兔。大部分逃跑者还没等踏入自家阵内,便被敌人从背后结果了性命。少数幸运者跳过了破碎的营墙,却又被如林的长矛挑了起来,甩在鲜红的泥浆中。
“未待鸣金先行溃退者,杀无赦!”一名面无表情的头目大声强调,然后平端硬矛,带着数百弟兄投入战斗。瓦岗军是有军纪的正规军,不再是流寇土匪,他们可用生命来证明自己。双方又开始了第二次近距离肉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命换命。直到其中一方躲在远处指挥的将领觉得今天的血已经流得足够多,足够解气!
但通常这种草草收尾的情况不会发生,敌我双方都希望通过一场激战来改变长期以来的僵持局面。于是局部战斗很快发展成了大规模冲突,接着便成了一场全军投入的生死博杀。数以万计的瓦岗军从营墙后跳出来,从各个角度夹击官军。一队队的郡兵走上前线,从各个角度将瓦岗喽啰顶住。
敌我双方士卒的战斗力都是良莠不齐,所以战场很快变得相当混乱。两军彼此犬牙交错,最强悍的几队郡兵已经推进到瓦岗军营垒前,最孱弱的几支郡兵却被优势的敌军逼得不断后退。双方的鼓手和号手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用风暴般的旋律点燃所有人心中的血性。“隆”、“隆”、“隆”,“呜-呜-呜-呜”,夹杂着长矛刺入骨头的摩擦声,朴刀砍中盾牌的闷响,还有伤者的呻吟,冲锋者的呐喊,让风云为之变色。
“杀贼,杀贼,杀贼回家!”这是郡兵的声音。他们希望一个安宁的生活,希望自家的妻儿老小不再受到乱匪威胁之苦。他们喊得义正词严,慷慨激扬。
“除暴,除暴,除暴安良!”这是瓦岗喽啰的怒吼。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被暴政逼到无路可走时才不得不提刀为贼的。他们相信首领们关于未来的承诺,也毫不怀疑自己一方所为的正义。
他们都知道自己在为正义而战。
但正义只有一个,永远属于胜利的那一方。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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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太阳再也不忍看这人世间的凄惨景象,悄悄地躲进了云背后。沉醉于厮杀中的人却浑然不觉,继续挥舞着已经砍出豁口的钢刀,呼喝酣战。他们已经被人血的味道迷昏了理智,心中不再有任何温情。他们对死和生都已经麻木,只知道不断地挥刀,要么砍翻对手,要么被对手砍倒。
风,呼啸着卷过大地,吹断角鼓声,却吹不断人口中的怒吼。云,从战场的边缘聚起,挡得住阳光,却挡不住人眼中的仇恨。
蒲山公李密站在一杆大旗下,两眼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如神龛中的泥偶般,无喜无悲。他已经看惯了这种杀伐,也闻惯了空气中的血腥气味。那一个个已经倒下和正在倒下的生命,无论敌我对他而言都不过是粒棋子,只要最后的结局是胜利的,损失多少棋子不必考虑。
这个乱世注定是为英雄所设,而所谓英雄,就是站在白骨堆最顶端的那一个。
现在,他脚下的白骨堆堆得还不够高。接下来的岁月里,他要不停地堆,不停地堆,直到超过与自己角逐的所有豪杰。几万喽啰算得了什么?古往今来,哪个成就霸业者没付出过巨大牺牲。必要时,他甚至连亲兄弟都可以填进去,只要最后这堆白骨的颠峰处能与天子御座持平!只要这累累白骨能铺就他通往金銮殿的大道。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如今,皇帝陛下和皇后已经被困在扬州了,桃李章上所预言的情景已经慢慢兑现。无论谁敢挡在他的大道面前,结局都只有一个,死!
距离李密不远处的一伙瓦岗军被郡兵冲垮,惊惶失措地向本阵逃来。李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百余名督战者立刻迎了上去。但这次溃兵的数量实在有些多,顷刻之间便将督战的队伍也冲了个七零八落,协裹着他们一道冲向营墙。李密又挥了挥胳膊,千余名弓箭手拍成三列横阵,依次叠射。眼前的棋盘彻底被清理干净,尾随追杀过来的官军和溃兵以及办事不利的督战队全部被羽箭射倒,尸体压着尸体,胳膊手臂挨着手臂。
他们都是棋子,没有生命、没有感情、没有血肉的棋子。
如画江山便是棋称,道路便是经纬。
人血如水,滔滔成河。
又一队瓦岗军主动回撤,吸取了同伴的教训,他们尽量避开主将的帅旗所在。“不争气的东西!”李密冷冷地骂了一句,从侍从怀里抓起一面令旗,奋力抖了抖。连绵的战鼓声突然变了个调,激昂慷慨。“隆――隆隆――隆隆――!”伴着鼓点,三千余身穿青色皮甲的瓦岗士卒缓步走出营垒,用盾牌和刀尖顶住溃散下来的袍泽,将他们推转向前,迎住追杀过来的官军。
敌我双方的夹缝中,溃兵们发出痛苦的哀嚎。前后都是刀锋,他们只能选择其中一方。有人跳起来,合身扑到官军的小阵中,然后被长槊与横刀撕成碎片。有人惨叫着地,被自己的袍泽毫不留情地从尸体上踩过,碎烂成泥。
所有碍事的棋子很快变成了一股淡淡的红雾,旋即被风吹散。瓦岗军最精锐的蒲山公营与郡兵遭遇,就像两座夹江对峙的高山,突然迎面相撞。那一瞬间,大地仿佛震颤了一下,随后无数人像秋天的谷子般倒了下去。天空中骤然又是一亮,有道粉红色的闪电急劈而落,与骤然冒起的血光交织着,将人眼中的世界晃得一片殷红。
闪电消失,天地之间又恢复昏黄颜色。昏黄色的世界中,李密清楚地看见一直向自己这边推进的那些小军阵一个接一个变形,碎裂。他们不如蒲山公营,无论体力、训练程度和装备都不如。先前他们像一把把尖刀刺得瓦岗军防线四分五裂,现在他们却刺到了一块又厚又硬的钢锭上,折断了自己的刀锋。
“催战!”李密脸上平静如旧,大声命令。
“隆――隆隆――隆隆――!”鼓声变得更急,如万马奔腾,如狂风暴雨。反击得手的蒲山公营大踏步上前,将郡兵们的攻势硬生生倒折回去。已经支持得筋疲力尽的其他瓦岗军喽啰突然发出了一声喊,士气迅速恢复。他们追随在蒲山公营两翼,如倒卷回来的海水,彭湃、咆哮,气势汹汹。
一滴肥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李密的金盔上,敲得他微微一愣。紧接着,他看见敌人居然像雨打过的积雪一样快速后退。还没等他来得及感受到胜利的喜悦,后退中的敌军突然停住脚步。然后在风声、雨声和雷声的背后传来了凄厉的号角声,声声如歌。然后他看见一个个破碎的敌阵开始向中间汇集,由疏散变得稠密,由软弱变得坚韧。当另一滴雨将李密从震惊中打醒的时候,他看见战场中央处的敌军已经变成了一个铁三角,锥锋所指,正是蒲山公营弟兄们的中心。
倒卷回去的喽啰兵们收势不及,纷纷砸在铁三角的边缘上。同样如碰到了礁石的海潮般快速被撞了回去,四分五裂。“咚!”李密听见了一声巨大战鼓声,就像在耳边炸起了一颗惊雷。“咯嚓!”一道淡蓝色的闪电直劈而落,昏暗的视野彻底被照亮,他蓦然发现,敌军的那个铁三角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着,正不紧不慢地向蒲山公营弟兄砸了过来。
“咚!”又是一声战鼓,李密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然一抽。视野再度变暗,变得模糊,战场上人影僮僮,虎啸龙吟。盼望着,盼望着,下一道闪电终于炸开,他看见自己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精锐居然在后退,被敌军推着不断后退,后退。每后退一步,便要丢下无数尸体。
“这不可能!”李密终于动容,在心中疯狂地吼叫。蒲山公营是他从各营中抽调精锐而组建,训练方法几乎照搬了徐茂功的破阵营。这支队伍兵器和铠甲也是瓦岗军中最好的,战斗力绝不输于其他任何一营瓦岗军。李密平素将其视作至宝,从来舍不得拿出来用。没想到第一次放上战场,却连伙郡兵都拿不下。
“密公,敌阵的核心不是郡兵!”站在李密身边的王伯当眼睛尖,综合自己上一次兵败的经验,很快发现了对手的秘密。
正在缓缓压过来吞噬生命的铁三角尖锋处由一旅精锐组成,当先的士卒们个个手持长柄厚背大砍刀,双手挥舞起来寒光闪闪。挡在他们面前的瓦岗将士往往一个照面就被砍倒,连人带兵器变成了两段。
“陌刀队?!!”李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直接叫喊出声音来。四下看了看,他快速将惊恐藏进心底。那是大隋边军用来对付突厥狼骑的陌刀,光刀刃就长达七尺。李密曾经从别人中听说过这种兵器,号称是“寒光过处,人马皆碎!”他也曾设想过给自己的麾下士卒也装备上这种兵器,但第一承受不起其造价,第二也找不到懂得使用此物的教头。他万万没料到,这种兵器和使用这种兵器的人,会出现在与自己交手郡兵当中。
“是边军,姓李的把他麾下的骑兵当步卒使用,混在了郡兵当中!”王伯当痛苦地摇着头,咬牙切齿地叫道。数日前与郡兵交手,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济阳营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昔日的手下败将给击溃。侥幸逃得生天的他一直纳闷,大隋郡兵怎么战斗力突然变得如此强悍?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所遭遇到的郡兵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些郡兵。狡诈的李旭将边军精锐混入了郡兵当中。这些人平时的作用不过是给郡兵壮胆,关键时刻便会整合在一起,化作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
“是边军!”李密亦痛苦得直咬牙。怪不得这些天来瓦岗军连敌人的主力都没看见就是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其实敌军的主力就在眼皮底下,是他李密和麾下的将领眼神差,一直没勘破其中玄机!
战场上不仅仅只有一个三角型攻击阵列,在其他位置上的瓦岗军也不断被敌人压着后退。李密知道今天对手不会让自己好过,吐了口红色的吐沫,抓起了另一面黑色的角旗。这面角旗他很少用,只要挥下去,则意味着押上了全部赌本。
“密公?”王伯当惊叫一声,一把握住了李密手腕。“使不得,咱们还不到拼命的时候!”
“没有什么使不得!”李密大声咆哮,疤痕交错的面孔在闪电的照耀下显得分为狰狞。“内卫营,出击!”他摆脱王伯当的阻拦,将角旗狠狠挥了下去。“轰隆隆!”一声惊雷从天际间响起,直震得人眼前地动山摇。
“啪!”几道已经破碎的营垒突然被推翻,万余名蒲山公营精锐倾巢而出。
“啪!”人群后又是水花四溅,挡在李密身前的最后一道营垒也被瓦岗军主动打开,一千多名身穿黑色铁甲,手持长矛大棒的彪形大汉怒喝着冲进战场。
锋樱处,内卫大将军吴黑闼手持三股钢叉,勇不可挡。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七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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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当无法改变李密的决定,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大当家把手中的全部力量一波波派了出去。“这不是个正确选择!”他喃喃道;“姓李的手中肯定还有后招!”,他两眼望向战场,心急如焚。
凭借上两次的交手经验,王伯当对李旭的用兵习惯已经多少有了些了解。他认为对方绝不会是个随随便便就派出全部主力的楞头青。此子深喑虚实之道,虽然把博陵精锐分了一部分进入郡兵队伍,但绝不会就是摆在明面上这些。眼下,数以千计,弓马娴熟的轻骑兵肯定就隐藏在战场某处,等待在恰当的时刻给大伙以致命一击。
姓李的狗官就像一头嗜血的狼,瞪着幽绿色的眼睛盯着别人的喉咙。半空中一道焦雷响过,王伯当觉得自己的头皮酥地麻了一下,梗嗓处瞬间鼓起了一排细细密密的小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用盾牌挡住脖颈,瞪圆的双眼向战场中瞭望。他没能找到李旭的影子,天色太暗了,粗大的雨滴和四下里晃动的人影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在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分辩清楚的就是双方的战旗,纵横交错,你来我往,纠缠得难解难分。
“情形不对劲儿!”王伯当暗中告诉自己。他不想再出言干扰李密的指挥,但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本来是一场发生于局部的,小规模的挑拨与反击战,到现在为什么演变成了生死对决。今天不是一个适合大规模决战的天气,脚下地形也未必对瓦岗军有利,至于人和,眼下全军士气全凭蒲山公营和内卫营支撑着,人和根本无从谈起。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符合李密的用兵风格。虽然王伯当知道李密并非一个沉得住起的人,但这回与往日不同,王伯当在前几日逃归大营后,曾经从李密的亲信幕僚房彦藻口中听说瓦岗军主力在出击前曾经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只要密公能带领兵马和敌人对峙上半个月左右,胜利便会像熟透了的烂柿子一样从树枝上掉下来。
半个月时间马上就到了,李大当家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如果他只想出口恶气而不计输赢的话,又何必苦苦招架了这么久?
“一定出现了什么变故!所以大当家今天才不得不破釜沉舟!”王伯当从心中得出结论,然后强打着精神,试图从沙场上寻找问题的答案。
在闪电的帮助下,他看见内卫大将军吴黑闼已经冲入了敌阵中。此人身后的士卒都是李密从三山五岳招揽来的心腹死士,个个武艺高强。普通郡兵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三招两式便被放翻。距离瓦岗军营垒最近的一个三角形攻击阵列的侧面很快被吴黑闼冲开了一个缺口,身穿黑甲的死士们呼喝着从缺口处填了进去。整个三角形阵列瞬间停止了移动,内部的旗帜纷纷歪倒。郡兵们被杀得抱头鼠窜,吴黑闼身边的人却很少伤亡。
身穿青色铠甲的蒲山公营弟兄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大减,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他们慢慢地收拢好阵型,并且逐步开始向对手发动反击。官军的三角形攻击大阵上面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多,马上就面临着四分五裂的危险。王伯当紧张不敢眨眼睛,唯恐错过任何细节。他暂时忘记了敌军的骑兵,忘记了李旭随时可能祭出的杀招。他只盼望着自己的一切推测都是错的,眼前这伙敌军顷刻便会覆灭,弟兄们多年来的所有冤仇都得到洗雪。
老天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王伯当的视线很快被雨幕挡住了。雨越下越大,高处为白色,尚在半空中就变成了粉红色。打在人体上之后立刻变成了鲜红色,然后在地面上与血融为一体,再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雨水。数万人就在血泊中厮杀,脚步每移动一下都可能踩中一具尸体,也许是敌人的,也许是自己人的。谁能顾及得到!稍不留神,自己就可能成为尸体中的一员,永远长眠不起。
闪电裂破长空,照亮整个战场。王伯当抹去脸上的雨水,惊诧地看见敌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压变形,中间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吴黑闼带人杀到了阵中心,正在纵横往来。蒲山公营的弟兄们依然被挡在阵外侧,但凭借人数和体力的优势,压得对方节节后退。
更多的蒲山公营兄弟冲了上去,与先前出击的喽啰们一道向敌阵施压。郡兵的旗帜不断后退,原来锋利的尖端已经消失,代之的是一道又扁又平的防线。防线内部,错过三面旗帜,吴黑闼的将旗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不对!”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吓了身边所有人一跳。敌阵不是被冲碎了,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又发生了变化。那些负责掌管阵型的旗手明显是来自边军中的老兵,在号角声的指挥下不断调整身边士卒的步伐。官军的三角形攻击大阵在不断收缩的过程中发生了旋转,一条横边转过来,与排成方阵的蒲山公营正面相抵。而其他两条横边则分裂开,一条向内凹,一条向外凸。冲进敌阵中的吴黑闼等人刚好被夹在当中,就像夹在铡刀下的一捆木柴。如果不是郡兵们的配合尚嫌生疏的话,吴黑闼和他身边的那些内卫早已被铡成了碎片。
“停步,停步,原地扩大战果!”吴黑闼也发现自己上了当,大声吆喝。但混乱的战场当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听见他的话。众人抱成一团,原地观望。却无法阻挡其他立功心切的袍泽们继续向陷阱里挑。完成了调整之后的敌阵迅速开始发威,数以百计的长槊从两侧刺过来,将深陷入阵中的黑甲死士纷纷捅倒。只被隔了三两道人墙的蒲山公营士卒能看见自己的袍泽在如林长矛中躲避,哀嚎。他们厉声呐喊,奋勇向前,就是无法冲破敌军的阻挡。
“呜――呜呜――呜呜!”李密终于也发现了形势的严峻,命令亲兵吹响号角,指导已经陷入敌阵的内卫们如何应对险情。他的命令只晚了半拍,但这半拍的失误已经足以让数百名弟兄失去生命。
一条,两条,三条,内卫们突然发现,他们身边到处都是敌军,到处都是致命的长槊。冷森森沾着雨水刺过来,随即带起一片血迹。锋利的槊刃被冷雨快速冲干净,伴着闪电再次刺回,或被瓦岗死士用盾牌挡住,或直接钻入死士们的肋骨。瓦岗内卫被逼得不断后退,在后退过程当中不断损失人手。吴黑闼凭着个人勇武左冲右突,救得了这个,救不了那个…….
一名身材高大的内卫用盾牌挡住左侧刺来的长槊,紧跟着转身,用钢刀将右侧刺来的硬矛磕偏。单打独头,敌阵中的任何郡兵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甚至能看到郡兵们脸上的恐慌。但这不是单打独斗,没等黑甲内卫将刀收回,第三、第四根长槊刺入了他大腿。此人如野兽般咆哮,声音凄厉高亢。郡兵快速撤矛,血喷泉般从瓦岗内卫腿上的伤口射出,染红无数颗雨点。受伤的内卫跌跌撞撞,就像喝醉了酒般摇晃。数根长槊同时刺入他的胸口,将他的身体挑起来,高高地举上半空。
几名郡兵同时发力,将敌人的尸体甩了出去。他们按照军阵中的队正和博陵军老兵的指挥,如一把梳子般向前梳理。陷入阵中的敌军要么被捅死,要么转身逃走,把自己的后背漏给他们。阵外的敌军发起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狂攻,却被外围的郡兵袍泽用身体和武器死死顶住。
旗手们用力挥动胳膊,将已经湿得无法再湿的旗面抖开,甩展。这是维持指挥命令的关键,有了它们,双方主将的命令才能顺利执行。虽然那些命令都是逼着他们向前送死。
双方在交换,以命换命。与蒲山公营顶在一起的郡兵弟兄很快被剥下了一层,内侧的袍泽们立刻顶上,绝不肯放两支瓦岗军互相接触。阵心处的长槊手抖擞精神,加快收割速度,每一次移动,都放倒数十名对手。
“跟我去救人!”王伯当不敢再耽搁,没向李密请示,就带着自己身边的一百多名亲兵冲向了战场。再晚几步,吴黑闼等人肯定全军覆没!虽然不喜欢对方那又酸又臭的怪脾气,王伯当依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袍泽战死。一边跑动,他一边从背后摘下大弓,将两支羽箭扣在手指当中,逐一搭上弓弦。
“绷!”第一支箭脱弦而出,射向敌阵中央的将旗。第二支箭紧跟着第一支箭射出去,直奔旗杆。两支箭先后命中目标,负责调度眼前这个军阵的将旗快速飘落。擎旗者只感觉到一股巨大力量顺着旗杆传来,手一松,整根旗杆也歪倒于地上。
“用弓箭开道,不要靠近!”王伯当在跑动发觉敌阵破绽,快速中调整战术。他麾下这百余名亲兵都是追随其多年的,彼此之间配合非常默契。上一次溃败时,就是凭着这些心腹,王伯当才从重围中硬生生闯出一条活路。此刻,他要重复上一次的故事,不是为了自己逃命,而是为了挽救别人。
他们从蒲山公营的侧翼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开弓放箭。每个人腰间的羽箭顷刻之间就见了底,但郡兵的阵型也被他们射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跟在我身后,方阵!”王伯当大声命令,丢掉弓,从地面的尸体身上拔出一杆硬矛,左劈右刺,将靠过来的郡兵逐一掀翻在地。“黑闼!”他大声喊叫,“黑闼,向这边冲!”
吴黑闼听不见王伯当的喊声,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他发现了郡兵的阵型出现了短暂混乱。带着还没被人捅成筛子的剩余弟兄,他奋力冲向了敌人最忙碌的位置。两名手持陌刀的博陵劲卒试图拦阻他,被吴黑闼一叉一个,先后捅死。“跟紧我!”他大叫,不管那些掉队者,像一头野猪般直冲向前。郡兵们阻挡不住,纷纷闪避。
很快,吴黑闼手中的钢叉便不再锐利。他大声怒吼,以差为棍。横扫,竖砸,所过之处没有一合之将。残存的瓦岗内卫紧紧跟着他,左冲,右突,如掉进陷阱里的困兽,一面发出绝望地哀鸣,一边为生存而挣扎。
忽然,他们发现敌阵松了松。雨幕后出现了亮光。吴黑闼大踏几步,溃围而出,却发现一名敌将挺槊迎来,来势又快又急。他钢叉横挡,拨偏长槊。然后顺势回刺,直奔对方咽喉。敌将快速后退,放声大叫,用战靴从血泊中掀起一团红色的泥巴砸向他的额头。吴黑闼的身体不得不停了下来,他趔趄了一下,闭目等死。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当他又有勇气睁开眼睛时,看见王伯当就在自己的钢叉前,脸白得就像地上的死尸。
“守住这个口子,把活着的人都撤出来!”王伯当推开脖子前的钢叉,大声命令。两个人背靠着背站在一处,长槊和钢叉并举,将蜂拥而来的郡兵纷纷逼退。吴黑闼麾下的内卫看准时机,顺着缺口陆续退了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多处挂彩,半柱香前还崭新的铠甲破烂得就像叫化子身上的麻布袄。
短暂的优势很快失去,瓦岗军不得不临时调整战术,与官兵们陷入苦斗。解决了本阵当中的“钉子”后,官军的攻击阵列再次活跃起来。他们在号角声的协调下不停变换攻击节奏,一波又一波地向瓦岗军施加压力。全军杀上的蒲山公营浴血奋战,却不能再将官军向后推开半步。
王伯当和吴黑闼二人背靠着背喘息,自从初次见面起,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逃离虎口的五百多内卫死士围城了一个大圆阵,将王伯当和吴黑闼团团保护在中央。一些被打散了的其他各营部众看到机会,纷纷向圆阵旁边靠拢。人流中,王伯当和吴黑闼所在之处反倒成了一块坚固的磐石,牢牢地为友军提供了支撑。
“你带领麾下弟兄向前方走二十步,钉在那面绛色战旗下。人没死光之前,不得后退!”吴黑闼拍了拍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名旅率,大声命令。
王伯当的身体抖了一下,僵直如木。如果不主动进攻敌人,他们凭借身边的这些弟兄还足以自保。吴黑闼是在拿自家的生机换袍泽的活命,这个尖酸刻薄的家伙居然有一幅古道热肠!他咬了咬牙,握紧手中的长槊。
旅率冲吴黑闼点了点头,转身出阵。隶属于此人麾下的四十余名内卫快步跟着,冲破几股混战在一起的人群,堵住蒲山公营已经露出来的缺口。
“你带麾下弟兄堵右边那个缺口,别让官军渗进来!”吴黑闼又拉起一名部属,命令。那名身穿校尉服色的将领以江湖人方式向他抱了抱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向死地。百余名内卫跟在此人身后,穿透雨幕,头也不回。
敌我双方还在僵持,瓦岗军已经失去了主动权。在他们身侧,济阴营、齐郡营渐渐支持不住。不断有喽啰逃离战场,不断有头目被李密派出的督战队当众处决。
转眼之间,吴黑闼把能派的人手都派出去堵缺口了,身边剩下的内卫死士已经不足一百,并且个个带伤。王伯当身边的亲兵也仅剩下的几十人,根本不可能挡住敌军一次冲击。依附于他二人麾下的溃兵又开始逃走,吴黑闼命人砍翻了几个,效果却非常有限,只好听之任之。
王伯当回头张望,期待身后还能发现一些意外的惊喜。李密那里却一片沉寂,只有瓦岗军的大旗在风雨中孤零零地瑟缩着,却永远不肯坠落。
“看什么?”吴黑闼感觉到王伯当在不断扭动身体,大声追问。
“看密公的将令,他如果现在把大伙全部撤回营盘内,咱们还有机会退往主寨重整旗鼓!”王伯当拉风箱般喘息着,一厢情愿地回答。
“别指望了,密公不会再下任何后撤命令。反正,要么咱们死,要么姓李的死,今天肯定是这么一个局!”吴黑闼向水洼中吐了口血,喘息着道。
“怎么会这样?”王伯当心中大惊,转过身,抓住吴黑闼的肩膀追问。
“密公是被逼无奈!”吴黑闼呵呵傻笑。“咱们下山没带多少军粮,荥泽城的粮食运不出来,后方的粮道还一再被李将军用骑兵骚扰。密公一直不敢告诉大家,但今晚肯定断炊。所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博!”
“这不可能!”王伯当刚刚恢复过些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像尸体一样惨白。他自问与李密是生死之交,这么大的事情李密怎可能瞒着他,甚至从头到尾一点口风都没有漏?可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李密又怎会放弃原来的安排?那个计划分明是完美无缺的,只要关键一步成功,胜负之势立转!
“醒醒吧,我的勇三郎!”吴黑闼拍打着王伯当的肩膀,一边笑,一边向部下打出调整队形,转圆阵为锋矢阵的手势。他已经杀脱了力,却不愿意坐以待毙。他要冲到最前方去,战死在弟兄们的血泊中。“那个局根本没可能实现。密公试图收降裴仁基,但秦叔宝和罗士信都是李小子的生死之交,绝对不会背叛他。咱们兄弟的路走到头了,该歇歇了!”
说罢,他伸手擦去脸上的血和雨水,长笑向前。
如果死在别人手中他会心有不甘,死在当年的好朋友手中,吴黑闼认为自己死得其所。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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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当徒劳地伸了一下手,没拉住吴黑闼,只抓回了一手的冷雨。“也罢!”他仰天长啸,将手里的雨水和血水向前一抛,带领身边仅存的几十名弟兄跟在吴黑闼身后。在迈开脚步的一瞬间,他向主营方向瞥了一眼,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失望。
与瓦岗外营其余各位统领一样,王伯当之所以拜李密做大当家,就是因为他相信李密是桃李章中所预言的下一位真命天子。“能经历那么多坎坷却一直坚强活下来的人,可能福缘深厚吧!”抱着这种想法,他不折不扣地执行李密的任何命令。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修成正果,不再做一名山贼头儿,而是做新朝廷的开国功臣,受世间万人的仰慕。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贼,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子孙被人指着脊梁骂一声“贼娃子!”。是李密告诉他,作贼这行做好了便可封侯拜将。打江山和打劫一样,不过是大伙宰一头肥羊然后坐地分赃。王伯当接受了这种观点,他视李密为自己改变命运的希望。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老天选定的“真命天子”居然是如此阴险狡诈的一个人物!
他不怪李密用金银买通了算命先生贾雄,哄骗迷信的翟让将瓦岗军大当家的位置拱手相赠。古来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如果瓦岗军继续掌握在翟让手里,早晚也会被这个胸无大志的人糟蹋掉。
他也不怪李密做了大当家后,想尽一切手段排斥能征善战的徐茂功。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座瓦岗山上存在太多的核心人物并非好事。将徐茂功等人排挤在决策圈边缘,正是李密掌握整个山寨,一展雄风的必经之路。
但是在今天,王伯当对李密的行为彻底失望了。此人居然因为军中乏粮,就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驱赶着近十万弟兄到战场上送死!他把这些弟兄们都当成什么了?随时可以扫落到桌案下,无知无觉的棋子么?他把勇三郎王伯当看成什么了?难道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危难,李密还怕自己发觉其势微,便像那些市侩小人般弃之不顾么?
王伯当理解吴黑闼的心情,就像他理解此时的自己。他双手抡槊,怒吼地扑向了一群列阵而来的郡兵,左冲右突,疯子般与人以命相搏。
吴黑闼抡着铁叉,冲杀在王伯当右侧。他的身上已经多处受伤,雨水从伤口处灌进去,洗出白花花的骨头。已经豁出去了的吴黑闼感觉不到疼,铁叉舞得像车轮般呼呼生风。所有试图袭击他的人都被他直接砸飞出去,躺在血色的泥浆里痛苦地翻滚。追随在他们二人身后的瓦岗军喽啰也越来越少,已经难以组成一个完整的攻击队列。但所有弟兄们都不肯撤退,如果两位当家的要战死,他们也决不偷生。轰轰烈烈倒在一块儿,到时候举一碗孟婆汤,往生路上权做酒!
仿佛被瓦岗军疯狂的举动所震慑,郡兵们的推进速度明显放缓。他们将扑上来的拼命者驱赶出阵外,然后在原地慢慢调整队形。“止步,止步!”一个个军阵中央,已经湿透的战旗被旗手用力挥舞,用力甩展,骄若惊龙。
吴黑闼用铁叉砸飞数杆木矛,冲向敌军。失去兵器的敌人快速分散开,快速撤入同伴的保护圈中。“来啊,来啊,杀我!”吴黑闼声嘶力竭地喊着,嗓音已经沙哑如破锣。他面前的郡兵眼中露出了一丝轻蔑的怜悯,倒退着缓缓与其拉开距离。
“战,有种的来战!”自觉受了侮辱的吴黑闼大喊大叫,做势欲扑。肩膀上却突然一紧,上臂被王伯当牢牢抓住。“滚开,怕死别跟着老子!”他大叫,欲摆脱同伴的纠缠继续上前与敌人拼命。对方却丝毫不肯松手,而是用长槊指向重重雨幕之后,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一个字,脸上的表情极其恐怖。
雷声,细密连绵的雷声由天际间滚来,越滚越近。吴黑闼也听见了,刹那间,他感觉从头到脚一片冰凉。那不是真正的惊雷,那是马蹄击打在地面上的声音。曾经做过盗马贼的吴黑闼能判断出,冲过来的敌骑至少有一千余人,并且个个训练有素。
“后撤,结密集阵!”吴黑闼用尽全身力气喊了起来。敌军不是因为畏惧而后退,而是刻意主动回撤,为裂地而来的骑兵腾出施展空间。该死的王伯当,他居然在如此关键时刻哑了嗓子!
“后撤,结密集阵!”吴黑闼身边的死士与王伯当的亲兵同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突然发现前面压力大减的瓦岗军正茫然失措,听见喊声,赶紧向各自的军官身边汇集。
一切都为时已晚。又大又冷的雨滴后突然闪过了一道黑色的电光。数百支羽箭带着风,带着寒意,将死亡与恐怖播种在瓦岗喽啰心中。
是博陵精骑,他们终于出现了,在瓦岗军筋疲力尽的时候出现了。数百名喽啰兵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栽倒了下去,红色的血冒着热气从伤口喷向天空,和粉色的雨交织在一起落回大地,为红色的河流再增添浓浓的一重。
这简直是一场谋杀。杀人者根本不必考虑自身会蒙受什么风险。他们用雨水为掩护,尽情地掠夺着生命。而被杀者根本看不到风险从哪里来,当他们看到雨幕后边的寒光,牛头马面已经用双手搭上了他们的肩膀。
“列阵,列阵!”吴黑闼大声叫喊,催促身边的喽啰们用最合适的方法自保。但除了他和王伯当二人的部下外,没有人肯听从这个命令。瓦岗军的喽啰们被打懵了,有人竟迎着羽箭冲去,被活生生地射成了刺猬。有人自作聪明地弓下腰,认为这样就可以不被敌军当成靶子。几支流矢伴着雨滴飞来,射穿皮甲,将他们统统砸进红色的泥浆当中。
前后不过是六息左右功夫,对于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瓦岗众来说,却如同熬了几百年一般漫长。他们绝望地尖叫着,用所有能说出的词汇来大声诅咒。诅咒那个谋杀者,诅咒把雨水都用作杀人工具的恶鬼。有绝望到极点的头目甚至举刀向天,邀请可能躲在乌云后的恶鬼露面一战。回答他的依旧是一根冷箭,顺喉咙射进去,从脖颈后钻出来,同时带出大股大股的血水。
“出来,你出来,姓李的,我知道你在那!”吴黑闼也疯狂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对手去死。他挥舞着钢叉,将雨水和流矢一道向外砸。终于,他如愿以偿了。有一头战马冲破了雨幕,出现在了距离他五十步外。那是一匹来自西域的,纯黑色的特勒骠,四岁口,比寻常战马高于一个头,宽出半个肩膀。威风凛凛。马背上的敌将根本不理睬任何人的挑衅,利落地收起弓,单手擎刀向前方一指。千余骑兵排成数把钢刀,狠狠地砍在了吴黑闼的心窝字上。(注1)
“李旭!”吴黑闼心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是他的故友李旭,多年不见,昔日的毛头小子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跨坐在战马上像传说中的天神。那匹特勒骠他认得,那把黑刀他也认得。吴黑闼甚至能辨别出对方所用的战术,那分明是综合了中原和大漠两种骑兵战术的结晶品,其中依稀还能看到突厥狼骑的影子。
已经精疲力竭的瓦岗军怎可能挡住如此一支虎狼之师。在骑兵将横刀举起来的那一瞬间,杀戮已经开始。千余名轻甲骑兵分成数个小队,风一样卷向瓦岗众。战马前蹄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泥浆落下,刀光也跟着扫了过来。瓦岗众木然地举起兵器自救,却挡了一个空,横刀如皮鞭一样抽在他们身上,将铠甲抽做两段,将铠甲下的皮肤长长地切开一道口子,不算深,却足以在一瞬间抽走人的全部体力。
“啊!”一名中了刀的瓦岗喽啰厉声惨叫。他身上的裂口从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腹。红色的血浆就像水一样从裂口中喷出来,无止无休。执刀的那名刽子手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拍马杀向下一个目标。伤者惨呼声嘎然而止,失去知觉的尸体在雨幕中跟跄了数步,向前一扑,溅起了一团巨大的红。
骑兵们如虎入羊群,肆意猎杀自己的对手。他们的招术极其简单,只是右臂斜伸,不停地挥刀,挥刀。但在战马的帮助下,这种简单到极致的招术居然发挥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杀伤力。瓦岗众根本无法能阻挡,甚至连让骑兵的速度慢下来的要求都不能做到。惊惶失措的人群中瞬间被切出了数条巨大的裂缝,殷红殷红的,在暗黑色的风雨中不断向深入延展,直到把整个阵列切成数段。
李旭几乎是擦着吴黑闼的钢叉尖端冲了过去,两军交战,根本不容他停下来与人单打独斗。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以最快速度将瓦岗军的队列冲散,将瓦岗众的士气砍尽。
敌军的主帅并非一个庸才,他只是脾气急躁了些,再加上实战经验不足而已。时间一长,此人自然会看到郡兵们的破绽。但久经战阵的旭子绝不会给对手重新调整战术的机会。他催动战马,冒着风雨快速前冲,周大牛跟在他身后,双手高擎着一面赤红色战旗。被雨水浸透的旗面重逾生铁,大牛却不肯让战旗卷起来,手臂奋力挥舞。战旗在风雨中舒舒卷卷,不停地发出“啪!啪”的脆响,红色汁液随着脆响声四下溅落,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织物的颜色。
地面上的水已经没过了马蹄,仿佛被天上不断砸落的闪电点燃,娇艳如火。几名长枪兵踏着“火焰”冲过来,试图凭借个人的奋勇制造奇迹。李旭用黑刀拨开刺向自己的枪头,手臂急挥。长枪兵们陆续倒下,仿佛失去了提线的皮偶。
“杀穿他们!”李旭挥刀,呐喊。一道闪电撕破长空,将他骄傲的身影印在雨幕上。“杀穿他们!”周大牛带领着亲兵齐声大喝,丝毫不怀疑命令的可行性。骑兵们的刀锋掠过敌人的脖颈,掠过瓦岗众的身躯。马蹄踏过敌人的尸体,踏过破碎的战旗。血水顺着马队前进的道路向两侧溅开,被溅了满脸红色泥浆的瓦岗众没有勇气为战死的袍泽复仇,眼睁睁地看着战马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拦,拦,拉下他们啊!”王伯当的声音比蚊子叫还小,却透着无尽的绝望。如果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骑兵将瓦岗众杀溃,在场的大部分人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命令同样得不到响应,已经吓呆了的瓦岗军甚至连逃走都想不起来。很多人就在袍泽的尸体边僵立着,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事实,而是翻个身便会醒来的恶梦。
“法主,法主,你到底要……啊!”王伯当吐了口血,然后沙哑地吼叫。他已经吼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了。他知道死亡近在咫尺。‘即便你知道赌不赢了,至少把本钱收回一些吧!’他在心里大叫。但本营内依旧毫无声音,李密仿佛也睡着了,对发生于眼前的一切都没看见。
忽然,王伯当闭上了嘴巴。单臂拎起长槊,摇摇晃晃向自家营寨跑去。他又听见了马蹄声,是另一伙骑兵,正以与上一支骑兵截然不同的角度向瓦岗军杀来。王伯当不想管了,他发誓,如果自己没死,一定要揪住李密问个明白。
“我是真命天子,绝不会输!”瓦岗军营盘中,李密苦笑着提起长槊。他身边还有负责督战的千余名士兵,还够再做一次反击。
“瓦岗!”李密大叫,催动战马,战场冲去。瓢泼般的大雨遮断归路。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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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支骑兵由王须拔率领,与李旭所率领的那支成钳形夹角,一左一右,重重地插在瓦岗军的两肋上。士卒们在将领的指挥下不断向敌阵内部延伸,将瓦岗军搅得四分五裂。这是狼群猎杀野鹿的战术,只要将敌军队形冲散,对方的数量再多,也只有引颈就戮的资格。
博陵精骑是狼,旷野中结伴猎食的群狼。对方无论是野猪,还是狗熊,都是猎物,等待被屠杀的猎物。
王须拔手中长槊横扫,将一名持着战旗的瓦岗头目扫飞到半空中。他的膂力极大,带了半具尸体的长槊被舞得呼呼生风。第二名瓦岗众很快就成了槊下的祭品,头盔被砸飞出去,脑袋与身体成直角歪在一边。“不想死的让路!”王须拔大喝,斜压槊纂,将槊锋上的散碎肢体甩开,然后双手平推,借着战马的速度将身边的敌军整整齐齐地扫矮了一截。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们学着主将的样子,将槊杆斜向端平,槊锋尽量与敌军的脖颈等高。一千名骑兵就像一千把镰刀,肆无忌惮地在人群中收割,收割。来不及躲避的瓦岗喽啰像庄稼一样翻倒,防护最薄弱的颈甲和面甲纷纷散落,大股大股的血水逆着雨水向天空中喷。
“加速,加速,赶在大将军前面冲破敌阵!”一边厮杀,王须拔一边大声呼喝。他的喊声引发了一片肆无忌惮的哄笑。“赶在大将军前面去,比大将军还快!”弟兄们叫嚷着回应,手上的动作越发利落。此话放在别家队伍中肯定会引起误会,放在博陵军中却是司空见惯。在弟兄们眼里,他们的大将军李旭就像邻家二哥一样朴实、亲切。虽然官职高,却懂得为别人着想。见了上司不会奴颜婢膝,遇到职位远不及他的人,也不会刻意板起面孔来强调身份。
更令人倍感亲切的是,大将军当年居然出身于一个普通农户家。和他们一摸一样,曾经为一日三餐而发愁,曾经为多收了三五斗粮食而欢呼。大将军是咱们自己人,很多博陵弟兄都这样想。他就像一个指路牌,告诉了大伙一条从没预料到的出路。头顶上的天空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你肯努力,肯坚持,就能改变自己的身份,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便不能像大将军一样做到少年封侯,至少做一个校尉、郎将或者司仓、兵曹的梦不是遥不可及。
骑兵们刀矛并举,砍翻战马两侧的每一个敌人。天空中的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听在他们耳朵里却如同战鼓。瓦岗军的队形越来越混乱,一些头目甚至抛弃麾下士卒,独自向远方逃窜。茫然失措的“棋子们”惊恐地瞪圆双眼,茫然地转着圈。在这些人听来,前后左右都是马蹄声,逃与不逃的结果已经一般模样。
有些人活活被战马撞翻,然后被疾驰而来的马蹄踏成肉酱。有些人丢下兵器,双手抱着脑袋大声嚎啕。还有些胆气足够强悍的惯匪站在泥浆中,手中兵器毫无章法地四下乱挥。王须拔策马从他们身边跑过,数百根冷森森的槊锋紧随其后。马蹄声渐渐融入雨幕,这伙挡路的瓦岗军全部躺在了地上,无论是胆大者还是胆小者,归宿别无二致。
几个身穿黑色战甲的瓦岗死士逆着人流冲上来,试图给王须拔以教训。这些人的武艺很高,配合也远比其他喽啰娴熟。但他们毕竟势单力孤,王须拔策动战马撞飞了当前的那个挑战者,然后就不再管其他人的威胁。骑兵冲阵,队形和速度最为关键。每名高速冲过来的骑兵跟敌人只有一次交手机会,无论有没有收获都必须将敌人交给自己身后的袍泽。王须拔记得自己刚进入博陵军时,无论如何也不习惯这种战术,在训练时每每与上头派来的长史争得脸红脖子粗。但现在,他对此战术的正确性毫不怀疑。通过与王薄、高士达等人交手,事实已经告诉了他什么样的手段对杀伤敌人最为有效。
这一小股黑甲死士很快就被骑兵们屠戮殆尽,根本没能给骑兵们造成任何障碍。透过雨幕,王须拔看见自己身边其他几队弟兄也跟了上来,单薄的轻甲被雨水淋得透湿,上面却很少有刀或箭的伤痕。轻骑兵的速度完全弥补了铠甲结实程度的缺憾,从某种角度上而言,他们比具装铁骑更具杀伤力,更不好对付。特别是在面对防护能力比较单弱义军,轻骑简直是对方的克星。
“听鼓角!”行军长史方延年及时地提醒王须拔。此人是通过“明算”科考试而被选拔入军中的读书人,虽然行伍经验不多,对战场形势的把握却一点不比王须拔这种老江湖差。已经与对方达成默契的王须拔压平长槊,凝神听去。在风声、雨声和雷鸣声的背后,他听见了一曲韵律独特的战鼓,“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是龙吟一样高亢的角鸣。“大将军已经纵贯敌阵!”王须拔和方延年两人同声惊叫。“***,大将军也忒快了!”王须拔身边的几名校尉将长槊左刺右挑,在敌人的身体上尽情发泄自己心中的遗憾。瓦岗贼已经失去控制,无人敢再转身与他们交手。“变阵,变阵!大鹏展翅!”王须拔大叫,根据鼓声和号角的指引,将几列正在前冲的队形斜向领偏,然后在跑动中分散成更小的纵队。各纵队彼此间的距离在疾驰中迅速拉大,就像一头金鹏在雨幕下展开了骄傲的翅膀。
他们不再向瓦岗军最深处穿刺,而是开始斜着在敌阵中兜转,对瓦岗军士卒实施第二次切割。像一座座铧犁般,将已经分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瓦岗军犁得更散。失去士气的瓦岗喽啰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只能在战马跑到自己身边时垂死挣扎。骑兵们大开杀戒,连人带马都被染成了血红色。他们一边欢呼一边驰骋,每个人都变得勇冠三军,每个人都所向披靡。
在鼓角声的协调下,官军步卒也再次投入战场。这回,他们排成的是一字长蛇阵,缓缓地迈动步伐向前平推。来不及逃开的瓦岗众要么投降,要么像石头一样被人流吞没,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择。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周英等人一边带队前行,一边大声地劝告瓦岗众放下武器。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但他们认定敌人已经无力翻盘。“李将军不败!”通过近一个月的配合,郡兵将士们越来越认同这个说法。“没有人能在战场上打败李将军!”他是龙城飞将之后,传承了汉将李广的血脉,传承了古往今来武者的尊严与光荣。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黄桥、郑勃等人挥舞着兵器,大步前行。与流寇作战多年,他们从没有像一天杀得这样痛快过。就像在写诗,在饮酒,每一步都豪情万丈,酣畅淋漓。
他们都变得好心肠起来,对放下武器的贼人不再赶尽杀绝,而是驱羊群一样将俘虏驱到两翼,交给后军统一看押。他们变善良的原因不是由于受了谁的感召,而是因为此刻自己心中拥有着一股强大无比的自信。即便日后这些俘虏再度造反,只要有李将军带着大伙,一样可以将他们轻轻松松地击败。真正的强者不需要通过滥杀来证明自己的勇武,真正的强者会把恐惧刻在对手的心底。
听着雨幕后惊天动地的劝降声,蒲山公李密脸色变得惨白。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战败,更不能容忍自己三番五次败在同一个人之手。逆着人流,他带领自己的铁杆亲信奋力冲上。不管迎面跑过来得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只要遇见,统统挥手一槊。
杀戮已经起不到稳定阵脚的作用,溃兵们发现危险后,纷纷改道绕行。也有人干脆拔出刀来,跟李密身边的督战者对砍。要么死在督战者刀下,要么踏者对方的血迹跑远。“回去作战!”李密疯子般高喊,将一名慌不择路的小头目当胸砍成两半。“转身回去,我不会败,我是真命天子!”他浑身是血,如醉如痴。
“你不是!”半空中,却有一个声音在清晰地回答他。“你不是,你只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拿天下百姓性命赌一人皇位的赌徒!”
“你只是一个骗子,恶棍,不要脸的王八蛋!”闪电过后,半空中仿佛有无数冤魂齐声冷笑,“你说你要推翻暴政,却根本不顾麾下袍泽和百姓们的死活!”
“你说你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在弟兄们与外敌血战关头,你却掐断了他们的粮道!”
“你说你应的是天命,行的是正义,却将数十万人送入鬼门关!”
“你承诺会带来太平、带来富足,却将别人最后口袋中最后一个肉好搜走,最好一口粥刮干!”
“你只会破坏,不会建设!”
如果你执掌权柄就是天命的话,那苍天肯定瞎了眼。如果你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话,那世间黑白肯定早已颠倒!
“我是真命天子!”李密丢下槊,捂住耳朵,大声嚎叫。
雨幕后突然有一支流矢射来,直奔他的梗嗓!
“铛!”电光石头火间,匆匆跑回来的王伯当用兵器拨开了致命一击。“啊!”李密在坐骑上晃了晃,一头栽下了马鞍。
“保护大当家!”房彦藻声嘶力竭地叫嚷。王伯当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从李密的亲兵手中抢过令旗,快速地来回摇动。
“来不及了,不可能来得及了!”遭受到冷遇的房彦藻大声哭叫。在与李密同时冲入战场之时,他已经存了必死之心。可于尸山血海中,他才发现原来死亡是那样的艰难。
“撤回一个算一个!”王伯当不理睬房彦藻,继续舞动令旗。这一瞬,他布满伤痕的躯干显得分外高大。
“铛、铛、铛、铛!”眼巴巴盼着这一刻的亲兵们用力敲响了铜锣。听见锣声,四散奔逃的溃兵们开始向同一个方向撤。一些属于蒲山公营的残兵从王伯当等人身边跑过,楞了楞,慢慢停住脚步。
他们看到了李密的将旗,他们对李密还抱有希望。挽回残局显然是不可能了,但聚集的人越多,敌军越不容易将他们一口气吃下。
浑身是血的牛进达喘着粗气撤到了王伯当身畔。紧跟着,背上插了两根羽箭的张亮也一瘸一拐跑来,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张望。
披头散发的房献伯,盔斜甲歪的孟让,一个个瓦岗军大小头目纷纷从雨幕后逃出,躲避瘟疫般向东南方逃。“赶快撤,姓李的领着骑兵杀过来了!”孟让还算有良心,临跑远之前没忘了通知一声。紧接着,刚刚聚集在李密身边的溃兵们就像受了惊的苍蝇般,哄一声散开,没人敢再回头看上一眼。
“房军师,请你带蒲山公离开!”看着昏迷不醒的李密,王伯当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张曾经给了他希望的脸依旧那样亲切,令他不忍心将好梦戳破。“那就死在梦中吧!”他苦笑着想,用长槊撑直身体,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天地间不断照亮。人影摇曳,溃兵们如洪水表面的枯木四散奔逃。房彦藻也叹了口气,招呼牛进达和张亮二人将李密扶上马背。在转过身之前,他向王伯当,这个自己平素未见瞧得起的贼头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有了几分崇拜。
一匹黑色的战马从雨幕后冲了出来,快速向王伯当等人迫近。马背上的武者单手擎刀,凛然如一尊天神。“瓦岗!”王伯当仰天大叫,长槊前指,主动留下来与他一道断后的百余名死士立刻红着眼睛围了上去。
有骑兵,有步卒,所有人都抱着一个目的。挡住,将那名黑甲将军挡住,不让他再向前一步!不让他追上大当家!红了眼睛的喽啰们呐喊着反冲,根本不在乎个人的生死。
这些人临终前的反戈一击显然超出了李旭的预料,他左冲右突,就是无法摆脱对方的纠缠。一名身穿青色战甲的小头目分明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却抱着把横刀翻滚在泥浆中,试图砍断黑风的前蹄。另一名喽啰兵身上被旭子的亲兵接连砍了三刀,临死前张开双臂,牢牢地揪住了周大牛的马尾巴。
被逼得手忙脚乱的李旭不得不痛下杀手,黑刀横扫,将一名试图扑上马鞍的敌人砍去半个身子。然后迅速提了提缰绳,心有灵犀的黑风利落地向前跳步,躲开砍向自己前蹄的横刀,用后蹄将偷袭者连人带刀一块踢飞上半空中。一名持槊的喽啰仍不死心,连人带槊向前猛扑,李旭侧开身体,让过槊干,黑刀顺势斜溜,将持槊者的手腕,胸甲、小腹一并砍做两段。
“保护将军!”周大牛高喊。战旗回拍,将背后的那名敌军拍入泥坑。然后用力一抖旗杆,将被雨水润透的旗面重重地砸在一名拼命者的脑门上。“啊!”拼命者发出一声惨呼,倒退数步,软倒。
一把横刀带着风声砍来,李旭奋力一拨,将横刀拨飞到半空中。他快速回臂,刀光在半空中兜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对方惨叫着后退,却无法从刀光中逃脱,被他一刀劈开胸甲,五腹六脏淌了满地。
左侧又传来一股阴寒,凭借在沙场上多年养成的直觉,李旭确信危险来临。他快速后仰,用脊背去找马鞍。一杆冷冰冰的长槊贴着他的小腹掠过,在黑甲上擦出一串电火。
“是个高手!”李旭心中暗道,动作丝毫不慢,单手握住槊杆,然后一夹马腹,黑风咆哮着转身,向来人伸出前蹄。
“啊!”王伯当惨叫一声,断了线的风筝般被踢飞出老远。李旭一手持刀一手擎槊,左挑右剁,接连刺翻数人。他身旁登时一空,所有博命者要么战死,要么躲得远远的,不再敢上前捋其虎须。
“只杀李密,弃械者免死!”旭子向王伯当挣扎的地方看了一眼,大声喊道。能在溃败之际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反攻,该名敌将能力相当不错。
他起了爱才之心,准备将此人生擒活捉。战马速度稍稍放慢,不急不徐向目标靠近。就在此刻,天空中突然亮起了一道闪电。
“咯嚓!”伴着雷声,雨幕后亮如晴日。数百名身穿瓦岗军服色的骑兵鬼魅般出现,当先一名武将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手中长矛遥遥正指旭子胸口。
“放过我家兄弟,人头还你!”身穿锦袍的敌将大叫,单手拎起一个包裹,举到了半空中。
“咯嚓!”半空中又是一道惊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之响。雷鸣声过后,一阵凄厉的角鸣突然在远方响起,“呜呜――呜呜――呜呜!”
风雨潇潇,旭子浑身的血液瞬间凉透。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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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所处的位置距离王伯当不到一丈,只需胯下战马向前再跨越半步,他就可以将敌人生擒活捉。但这半步,黑风却无论如何不肯向前跨了。颇通灵性的它发觉对面的来袭者人多势众,不到万不得以绝不肯将主人带入险地。
“唏――溜――溜”特勒骠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前蹄虚踢,硬生生刹住身形。“吁吁嘘!”对面数百匹战马嘶鸣着止步,四蹄乱刨,如同面对着一头嗜血猛兽。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透过雷声传过来,声声慢,声声碎,声声如刀。
“好一匹特勒骠!”来人绝非庸手,稍一愣神的功夫已经发现李旭身边侍卫不多,笑了笑,脸上的表情瞬间轻松,“咱们两家就此罢兵,翟某便将人头还你,李将军以为如何?”
“翟大当家为何不试试击杀我等,就此逆转残局呢?”须臾之间,李旭脸上的神色也恢复正常,轻轻摇了摇头,反问。仿佛根本没看见翟让身后那如林槊锋。
从来者的年龄和说话的口气上推断,李旭料定此人必是瓦岗军前大当家翟让无疑。否则,其言谈举止中也不会江湖气十足。迫于形势,他不得不考虑对方所提的要求。但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窘迫来。
“咱们大当家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别不知道好歹!”翟让身边果然有人沉不住气,没等李旭的话音落下,便跳出来跃跃欲试。
“要战便战,又何必那么罗嗦!”李旭冷笑,轻轻举起了手中的黑刀。
此刻战局已经接近尾声,瓦岗军兵败如山倒。所以李旭所带的千余骑兵早已分散开去四下追杀残敌,留在他身边的人数尚不足百。而对面的敌将却带了足足五百骑兵,还不断有战马从雨幕后冲出来,增大其一方的优势。
人数多未必气势大,博陵骑兵以少击多又不是第一次!面对优势敌军,周大牛等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倒是翟让身边的追随者,见到吓不住对方,陡然膨胀的气焰又慢慢弱了下去。
双方遥相对峙,把漫天风雨和战场上的其他事物统统忽略。雨幕后不断有溃卒抱着脑袋跑过,双方却谁也不出言阻止。而那些溃卒也乐得被忽略,很多人虽然看到了翟让的旗号,只是楞了楞,旋即撒腿跑向更远。
不过是短短的数息之间,对双方彼此来说却像过了几千年一样漫长。终于,翟让苦笑着重申:“此战李将军已经赢了,又何必赶尽杀绝?包裹中是张须陀老将军的头颅,我已经命人用上好的楠木装殓过。请将军收下,就此放弟兄们一条生路如何?”
“我放过他们这一回,又怎知不会有下一回?难道翟大当家能向李某保证,他们回去后就弃恶从善,不会再提刀劫掠?”李旭将已经提在嗓子眼的心悄悄放回肚子内,继续不动声色地与对方周旋。
就在他与翟让对峙的这段时间,背后的角声已经响了三回,一回比一回声音大,一回比一回张徨。那是他领军出战前与心腹将领约定好的联络信号。除非有特别紧急的变故发生,轻易不会吹响。
“哈哈,李将军说得对。翟某不能保证任何事情?”不愧是瓦岗大当家,在对方如此咄咄逼人的情况下,翟让依旧能大笑出声。他用槊锋指了指倒在泥浆中的王伯当,又指了指不断从身边跑过的溃卒,继续道:“翟某只能保证的是,如果李将军继续打下去,某将凭着手中长槊和身后这些弟兄们誓死与将军周旋。能拖延将军多长时间就拖延多长时间,能掩护多少弟兄平安离开就掩护多少弟兄。当然,若是能与李将军拼个同归于尽,翟某也没白被人叫过一回大当家!”
说道最后,他的话突然一寒,腰杆瞬间挺直,浑身上下杀气凛凛。
跟在翟让身边的瓦岗骑兵也不再鼓噪,缓缓在李旭正前方拉出一条三匹马纵深的横队。槊锋前指,竟摆出了一幅鱼死网破的姿态。
“大牛,把地上那名将军扶起来给翟大当家送过去!顺便把张老将军的头颅抱回,改天咱们送往齐郡安葬!”李旭知道不能从对方身上榨到更多好处,只得退而求其次。翟让等人听不懂透过雨幕传来的角声,李旭自己心中却是透亮。今天留在中军坐镇者是跟他搭档了多年的老伙计张江,此人做事素来沉稳。如果不是发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他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劝主帅尽快结束战斗。
“嗯!”周大牛闷闷地答应一声,将手中战旗向泥地上一插。然后跳下马,从泥坑里架起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王伯当,径直架到翟让马前。
瓦岗众贼气官军将王伯当伤得太重,骂声不绝,长槊影影绰绰围着周大牛身边乱晃,大牛却像又瞎又聋般,先将王伯当向一匹空着鞍子的战马背上一丢,然后双手接过盛放张老将军头颅的包裹,大步转回本阵。
“我可以下令收兵,并承诺在明日午时之前不再追赶。希望远道而来的翟大当家能好好休息,并约束士卒,别让下一战提前展开!”待大牛在马背上坐稳了身形,李旭向翟让抱了抱拳,说道。
“明日午时之前,翟某绝不让瓦岗军一兵一卒出现在这方圆四十里内!”翟让知道李旭已经看穿了瓦岗援军骑跑得筋疲力尽的事实,干脆利落地答应。
底牌既然已经被人家看清楚了,他也没必要再节外生枝。命一小队亲信扶着王伯当先行撤离,自己带着其余将士一边收拢溃卒,一边向东南方缓缓撤退。
目送翟让离开自己视线,李旭吩咐亲兵吹起号角。片刻之后,军阵中有锣声与角声遥相回应。正在追杀残敌的各部官军听到金声,纷纷住手。有人却杀得仍然不过瘾,不耐烦地抱怨道,“怎么杀得正痛快时就收兵了,放了这群王八蛋!李大将军可真是好心肠!”
“穷寇莫追!大将军自然有大将军的道理。有本事,不用听大将军的,你找别人打个这般漂亮的胜仗来看看!”立刻有底层军官扯起嗓子,冲着抱怨者怒叱。
自张须陀战没以来,各路官军对瓦岗罕有胜迹。这一回能将平素根本惹不起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确令所有人喜出望外。挨了斥责者也不懊恼,陪着笑脸解释道:“不是想早点将瓦岗贼剿干净了么!咱们也好早点回家!”
“你急什么?有李将军在,瓦岗贼还能蹦达了几天?”有人将话头接过去,自信满满地回应。
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一边在队正的组织下打扫战场,一边议论纷纷,憧憬着彻底荡平瓦岗的那一日。李将军不败,无论博陵军和郡兵的士卒们都坚信这一点,毫不怀疑。
心思简单的他们看不透头顶上的乌云,更看不见乌云背后,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酝酿。
匆匆赶回的中军的李旭连身上的水都没顾上擦便走进了中军大帐,迎接他的是数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
“徐茂功突破虎牢防线,前锋已经抵达荥泽。围困荥泽的王君廓将军正领兵和他对峙,胜负难料!”不待李旭发问,张江捧起一份被血水染红了的战报,颤抖着,送到他的面前。
“什么?”虽然事先已经做了些准备,此言依然让李旭的身体晃了两晃。他伸手抢过战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恨不得每个字都抠透了,才沉着声音追问道:“怎么会这样?徐茂功怎么可能从虎牢和荥阳之间穿过去?王辨和裴仁基呢,他们两个干什么吃的?”
近十万精锐官军挡不住一支瓦岗偏师,这个结果谁也不敢相信。但此事偏偏就发生了,并且恰巧发生在李旭与瓦岗主力决战的紧要关头。如果李密能沉得住气将决战时间再推迟一日,今天覆没的将是大隋官军。
想到这,李旭抓起战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依然是那寥寥几行字,每个字,却如刀子般捅在他的心窝上。
“咱们派出的斥候回报说,王辩前日撤向了管城。所以徐茂功从荥阳经过时,城内没有一兵一卒出来拦阻!至于虎牢关,咱们那些弟兄都睡着了,至今仍无音信!”脸色苍白的张江哆嗦着,将自己收集起来的消息尽量简短地总结。
“咯嚓!”突然照入军帐的闪电晃得李旭眼前一花,用手扶住了帅案,他才勉强稳住身形。虎贲郎将王辩熟读兵书,此应该知道放徐茂功东进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而虎牢关中的秦叔宝和罗士信更是自己的好兄弟,他们两个更不可能将好兄弟的后背卖给杀死张老将军的仇敌。
除非,他们有万不得已的理由!
“那郎君以为,秦叔宝将军和你是同心呢,还是同利?”突然炸起的雷声背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幽幽地问。
可张老将军尸骨未寒?被雨水浸透的铠甲越来越冷,冷得旭子忍不住牙齿打战。为了防止徐茂功东进,他已经派了官军中最强的王辩部去给齐郡子弟助阵,自以为两路官军之中只要任何一路肯尽责,徐茂功就无法越过虎牢防线。却万万没料到,关键时刻,非但王辩袖手旁观,齐郡子弟一样冷血。
这简直是从背后插过来的两把刀,每一把上面都涂满了毒液。好在正带领几支郡兵围攻荥泽的王君廓足够警醒,奋力挡住了徐茂功的来路。可王君廓所部全是郡兵,他们是瓦岗精锐的对手么?答案不需李旭去想!
“君廓在信中说,他会想方设法拖住徐茂功一日!”司仓参军郭方熟知老朋友的能力,大着胆子走到李旭身边,将战报的文字低声重复。
“有一日时间足够了!”旭子沉声回应。他感到刻骨铭心的冷,几乎想倒下去不再起来。但心中有股火焰又徐徐袅袅,为他提供勉强能继续支撑的热气。
他记得刚才自己为了稳妥起见,跟瓦岗军大当家翟让约定明日午时之前互不相攻。刚刚打过败仗的瓦岗军不会想到官兵们的背后出了问题,他们会利用这一日的时间抓紧时间撤向山区。而眼下各路官军刚刚打过一场胜仗,心气更高,刚好能用来进行他事先所制订的第三步剿匪计划。
那是他最不愿意进行的一步,却不得不提前为之。
放下血色军书,李旭命令擂鼓聚将。徐茂功所部兵马是整个河南流寇当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如果正面击败他的话,河南群寇将永无东山再起之机。‘如果这一战注定无法逃避的话,我会坦然面对!’他微笑着走回帅案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朗。年少时的那些经历浮云般从眼前掠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咚――咚――咚咚!”雷鸣般的鼓声骤然炸响,将主帅的命令传向战场各个角落。“大将军聚将,李大将军聚将!”亲兵们策马在雨幕中来回穿梭,如风尖浪底的一叶叶小舟,身形时隐时现。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昨天,徐大眼笑着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轻轻插在特勒骠的屁股上。然后,他鹞子般飞下马背,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兄弟。
“徐大眼远道而来,其兵必疲。”趁着各位郡兵的统领没来之前,李旭向博陵军的几个核心将领解释,“李密新败,士气低落。咱们以逸待劳,胜算……!”
没等他把话说完,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由远而近,直奔中军大帐。
“谁在中军纵马!”满脸凝重的张江回过头去,向军帐门口喝问。博陵军军纪严明,除了斥候和传递紧急军情的信使之外,严禁在中军策马疾驰。特别是在作战之时,出现在中军的马蹄声很容易引发将士们对军情的误会,
众人的怒火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僵在脸上。中军帐门被推开了,亲卫们搀扶进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他们要借,借刀…….!”看到旭子,石岚再也支持不住,仅喊出半句话便软软地瘫在了侍卫怀中,脚下的泥地上瞬间被血润透,凄厉醒目。
“喀嚓!”一道闪电裂破长空。灰黑色的天幕下,中军大帐摇摇欲倒。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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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内刹那间冷若冰窟。所有博陵将领的脸都被冻成了青白色。大伙都不是蠢材,无须石岚把话说完亦明白她想表达的是“借刀杀人”四个字。结合数日前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李渊家族即将造反的流言,徐茂功部得以越过虎牢防线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
只是这事实真相竟然如此残酷,残酷得令每个人的心都为之滴血。
无论是东都还是江都,如果相信有关李渊家族造反的流言,必然不能容忍造反者的族侄手握重兵在洛阳附近徘徊。比起有百胜之名又素得将士之心的冠军大将军,流寇李密的威胁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朝廷无法下旨捉拿李旭。更忌讳一招不甚逼得他铤而走险,以至威胁到东都安全。所以,在博陵军与瓦岗军主力决战之时,放一股可以决定胜负的有生力量进入战场便成了某些人的理想选择。
当然,如果李旭先干掉李密,然后再被徐茂功斩于阵前更为划算。等同于未费朝廷一兵一卒,就彻底剪除了两个心腹大患。
这其中一个大患在半个月前还是国之干城。
“这***朝廷!”王须拔握紧了拳头,身边却无物可击,气得把牙根都咬破了,嘴角边淌出了一股红色的血。在石岚到来之前他就怀疑徐茂功的出现是由于朝廷在背后捣鬼,只是耐于身份而不敢明说。此刻,真相已经大白,他无须给任何人留情面。
“疯子,一群被猪油梦了心的疯子!”素来对朝廷负有好感的张江也气得破口大骂。“咱们千里迢迢从河北杀到河南,还不是为了他杨家的江山,他们居然想都不肯想一想便……”
他想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只好将疯子二字再三重复。只有疯子,才会帮敌人坏自己的肱股,只有疯子才会自毁长城。可大隋朝疯子偏偏这么多,先毁了张须陀、然后毁了杨义臣,现在又拎着染血的刀奔向李旭……
“要不,咱们也反了吧!”有人以极低的声音提议。刹那间,一道闪电裂破黑漆漆的天空,将中军大帐照得雪亮。待到雷声过后,大伙才想起找那个提议者,却发现很多人都紧闭上了嘴巴,两眼中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无数双眼睛看向李旭,期待他能拿一个准主意。众人这才发现大将军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双手紧抱着已经陷入昏迷中的石岚,蹲在军帐口,犹如泥塑木雕。
“郎中,赶快请郎中!”有人大声地喊叫。冒雨打马狂奔,从管城一直奔到原武,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马上临盆的孕妇。
“大伙先回避一下吧,郎中马上就到了!”站在李旭身边的周大牛回过头来,惨笑着说道。
“对,咱们先回避一下,回避一下!”慌乱中的众将连声答应,蹑手蹑脚从李旭身边走过。连呼吸的声音都尽量压得很低,生怕惊醒了别人的睡梦。
他们自动在中军外围成了个小***,以免赶来应卯的各路郡兵统领打扰到李旭。朝廷对大将军动手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大伙必须将这件事所造成的伤害削减到最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陛下负大将军,非大将军负陛下!”时德方四下看了看,抢在郡兵统领们赶到之前向张江建议,“咱们反正已经担了恶名,不如索性遂了那些人的愿……”
“只怕各路郡兵不肯听从号令!”张江的眉头皱了皱,低声回应。朝廷的表现终于让他绝望透顶,作为从底层一路杀上高位的将军,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
“趁他们还不知情,咱们在在中军帐附近埋伏好刀斧手。”时德方略眼中瞬间闪出一道寒光,低声道。“大将军将各路郡兵都控制在手后,立刻挥军向西。管城和荥阳旦暮可下!然后直取东都,杀光了那些王八蛋。洛阳附近的地势险要,周围还有几大仓粮食。无论谁人占据了那里,都等于定下了霸业之基!退可以保全自家安宁,进可以图谋天下!”
“此事还得听一听大将军的意思,他这个人…….”张江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向背后的军帐。跳动的烛火将李旭的影子在帐壁上不断拉长缩短,看上去说不出地孤独。
数名随军郎中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跑进军帐,将李旭的身影围了起来。片刻之后,周大牛等人亦匆匆跑出,不断将火盆、胡床、被褥、水壶等物抬入中军。每名侍卫脸色看上去都非常焦急,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随军郎中们整日处理的都是刀箭所伤,对妇科急症无一人擅长。好在针灸提神和药物止血之术大伙都粗通一些,七手八脚地折腾了片刻,终于让石岚醒转。
“我没事,只是有些乏!”发觉自己被丈夫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抱着,她脸上居然涌起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羞涩。转瞬,说话的语气就惶急起来,“郎君赶快离开这里,王辩前天就返回管城了,徐茂功根本不会受到阻拦……”
“瓦岗军还有一日半的路程才能到,我已经击败了李密,你歇一下吧,药马上就熬好!”看着石岚脸色越来越苍白,旭子的心痛得如刀搅一般。此刻,什么朝廷,什么叛军,在他眼中早被视为枯枝烂草!他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平安安熬过这一关,平平安安和自己一道返回博陵。
“那你也得先把退路安排好了啊,大伙都看着你呢?”石岚在李旭怀里轻轻挣了挣,微笑着安慰。
“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我已经擂鼓聚将了,待大伙从战场上撤下来就安排撤退!”李旭松开一只胳膊,把石岚虚托在怀中,强笑着说道。“你吃上副汤药,再睡一觉发发汗,明天就会好起来!”
“我不睡了,我要好好看着你!”石岚挣扎着伸出一支胳膊,轻轻摸了摸李旭脸上的胡须。那上边挂这几滴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我要看着郎君将敌人全都打败,看着你扬眉吐气地返回博陵!”
她的手没有半点温度,冷得像数九寒天里的冰。不但让李旭心里直打哆嗦,连在一旁边忙碌的郎中们都看得直发抖。几个年青的侍卫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气氛,走出帐去,背对着众人悄悄地抹眼泪。
众郡兵统领已经陆续赶来,不知道中军帐大内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很快,有眼尖者看到了忙进忙出的郎中,恍然大悟般低语道:“莫非是什么人受了伤,怎么这么大阵仗……?”
“不会是李将军吧!”有人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胡说,能伤到李将军的,那得是何等本事!”反驳声立刻高了起来,伴着雷声震得人从心里向外打哆嗦。
如果李大将军不在了,还有人能治得住瓦岗么?众人心里大胜的喜悦瞬间被绝望所吞没,在冷雨中手足无措地呆立着,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郎中们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怎么样,伤得重么?”周英等人立刻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追问。
“冒雨跑了二百里路,即便是壮汉也撑不下去了,何况肚子里还有一个八个多月大小的胎儿……”众郎中不住摇头,回答声宛若蚊蚋。
“什么孩子,什么胎儿,你们说什么呢?”周英、郑勃等人大怒,拉扯着郎中的衣袖子大声质问。
正为无法救人而懊恼的郎中们立刻勃然做色,用力甩开袖子,瞪圆眼睛,声音却放得极低:“小点声音会有人把你们当成哑巴,当然是将军的夫人和孩子了!别吵吵了,给他们一点时间!”
“啊!”众将军张开的大嘴简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周英等人对李旭的妾室都有一些印象,记忆中那个女子长得并不甚漂亮,只是给人感觉比较坚强,不像个锦衣玉食的贵妇。没想到她居然坚强到如此程度,能一个人策马从管城冲到原武。
只是,她不好好地在管城的将军府中养胎,冒着雨跑到两军阵前来干什么?
“妾身对不住相公,没能保护好咱们的孩子!”中军帐内被临时格出来的一角空间内,石岚抽了抽鼻子,低声道。
“你别想那么多,先歇息一会吧!孩子没了咱们还有机会再生。你跟我年龄都不大,将来日子还长着呢!”已经扯去了铠甲的李旭将妻子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对方驱赶那彻骨的阴寒。但怀中的躯体依旧在一点点变冷,无论他抱得再紧,都起不到任何效果。
“郎君别怪妾身,妾身也是迫不得以!咱们在管城的家前天就被郡兵给围了,连临近的宅院都受了牵连!妾身派了好几波人,都给郡兵截了回来!”石岚轻轻咧了咧嘴,想给丈夫一个笑容,眼角处却有一串晶莹的泪珠滚滚而落。
“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笨,居然没注意提防。你总劝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我却总是记不住!”李旭连声答应着,对自己当日的执拗好生后悔。如果当日肯听二丫一句话,博陵军根本不会跨过黄河,更不会有今日之祸。但那个时候,自己想的却是皇帝陛下的恩义,想得是张须陀将军的仇恨,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和家人。
“不是你笨,是人心太恶。他们怕你脱离险境后报复,所以把我扣在手里当人质。若不是虞大人暗中帮忙……”二丫轻轻吸了吸鼻子,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骄傲。“他派了几名仆妇来监视我,其中一个身材与我差不多。被我打晕,互换了衣服溜出门。难为虞大人了,这么胖的仆妇他也找得到!将来你如果能遇到他,一定要替我说声谢谢!”
只是在二人刚刚成亲的时候,她脸上才经常挂着这种笑容。带着一点点调皮,还带着一点点自得。后来因为两人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大相径庭,二丫脸上的笑容渐少。再后来旭子身边有了萁儿,他不是个擅长处理家务的人,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曾经以为,当初之所以娶了对方,半是因为迷乱,半是因为寂寞。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这笑容早已刻在心底,日日不曾忘记。
“我定会谢谢他!你别再说话了,稍微歇一歇,缓缓体力!”李旭抹了一把泪,咬着牙道。
“你不要恨他们。恨别人的滋味很难过!”仿佛看穿了旭子心中的想法,石岚将手从丈夫的胡须旁移开,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答应我,别恨任何人。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好。当年我也恨过,真的很累!”
明知道片刻之后便是永别,她却依然希望看着旭子活得开心,活得自在。“他们是大隋朝的官,当然要听皇上的命令。况且他们做得并不认真,否则知道我逃了,不会不派人来追!”
“我不恨,我今后只做对咱们最有利的事!”李旭痛得心如刀搅,泪水顺着胡须一颗一颗往下淌。
“那就赶紧去给弟兄们分派任务吧,这么大的雨,他们想必等得很辛苦!”石岚见李旭终于又依了自己一回,露齿而笑,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双月芽儿。
“不着急,等你睡着了,我再去招呼他们。几句话的事情,不需要太费心思!”李旭摇了摇头,唯恐自己一转身,彼此便阴阳两隔。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二丫恋恋不舍地将合上眼睛,梦呓般道。“我不用看,也能猜到你的模样。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指点江山的样子,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

   第六卷 广陵散 第四章 变徵 (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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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怀中的躯体渐渐变冷,旭子的心也一点点向下沉。“二丫!二丫,你不要睡,我这就去点将!”他大声叫喊,希望能唤醒那恋恋不舍的双眸,怀中人却再不回应。
“二丫,你等一等,我还没开始点将呢?”李旭再也承受不住,贴着妻子的脸呜咽出声。不到三十而封侯,百万军中无敌将,富足的生活,贴心的妻子,还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幸福曾经距离他那样的近,几乎伸手可得。但就在伸出手指的瞬间,一切就突然碎去了,扎得人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帘外雷声大作,老天好像也发了怒,试图将眼前这肮脏的世界劈成齑粉。闪电过去后,肮脏的世界却依然故我,只有地上流淌的泥水又红了几分,犹如人心头滴出的血。
李旭用力的掐自己的大腿,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事实。剧烈的疼痛却清楚的告诉他,此刻并非在梦中。“告诉我,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他站起来,对着冥冥中的主宰者大喊,回答他的却只有萧萧风雨。
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神,但他们都睡着了。有关人世间的悲哀,他们不想管,也管不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旭慢慢冷静下来,再次跪下去,用手轻轻地将妻子的衣裳扯平。他记得二丫是个爱干净的人,虽然她不喜欢奢华,但平素身上穿的和头上带的都会收拾得齐齐整整。她喜欢一根乌木珍珠步摇,那是塞外商号送过来的礼物,因为只有一付,所以为了让萁儿不争,她当时还弄了些小手段。旭子用手指替她将头发拢好,把步摇上的水在胸口上擦干,重新插回她的发梢。因为长时间握着马缰,她的手心有很多污渍,旭子用衣角沾着水帮她洗得干干净净,轻轻搭回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脸依稀带着泪痕,仿佛被冷雨打落的花瓣,旭子低下头,用唇轻轻吻了下去,就像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曾经用这种办法将二丫弄醒。
做完了这一切后,他拉好胡床上的纱帘,转身走向军帐中央。“二丫,我要聚将了,你悄悄听着,别给人发现!”在回头的瞬间,旭子于心中叮嘱。然后挺直身躯,快步走到帅案后,“擂鼓!”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穿透风雨,遥遥地传了出去。
“隆-隆隆―隆!”低沉的鼓声穿云裂石,轰然炸响。“轰-轰轰―轰!”天空中,无数道闪电与鼓声遥相呼应,桀骜而不逊。紧跟着,风声、雨声、马蹄声、号角声同时响起,宛若一曲雄浑的破阵乐。当所有响声落下后,天地间慢慢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将红色血水冲淡,洗净,慢慢变成虚无。
雨晴后,几艘小舟顺着刚刚打通没几天的官道,快速奔向扬州城。大隋天子刚刚吃过几盏新焙,正准备午间小憩,忽然听到寝宫外边的嘈杂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呵斥道:“不是说过有什么事情先找裴矩和虞世基么,怎么又把奏折送到了朕这边来。将这冒失的家伙拖到宫门口打二十板子,省得他下次还不长记性!”
“遵命!”御前侍卫们答应一声,匆匆跑了出去。嘈杂声便嘎然而止。片刻后,一曲若有若无的古乐从御花园深处传来,听得人心神不觉为之一清。
“谁在那边弹琴,好像手法很娴熟呢?”杨广将身体歪在锦塌上,迷迷糊糊地问。
“是吉儿吧。咱们的几个孩子里,只有她钟爱这些!”正在替丈夫揉捏肩膀的萧后侧起耳朵听了听,笑着回答。
“嗯,指法不错,调子也找得准。是广陵散吧,这个谱子不适合她!太悲,缺乏朝气!”杨广又听了片刻,低声点评道。他在琴棋书画方面造诣非常高,基本上能做到“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地步。在他看来,琴声要与周围环境相适合,如此明媚的日光下弄一曲绝唱来弹,明显是有些搭配不得当,怪不得听上去总觉得差了几分意境,很难引起人的共鸣!
“小孩子么,还不是就喜欢装出一副历尽沧桑的模样!”萧后抿了抿嘴,笑着打岔。“由着她的性子弹去吧,咱们家的女儿,又不指望造诣胜过那些当世闻名的琴师!”
“也是,咱们家的女儿,怎会为别人操琴。不过听到这琴声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吉儿今年有十三了吧?”杨广忍住一阵阵袭来的困倦,有一句没一句地问。
“过了年就十四了,妾身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陛下拜过堂!”萧后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什么,微笑着回应。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就像一坛老酒,放得时间越长,回味起来越温馨。
“朕,朕心里倒是有个好人选。出身寒微了些,但是个知冷知暖的。不像江都这帮家伙,一个个狼心狗肺!”杨广打了个哈欠,絮絮地道。“他给朕将河道打通了,咱们等天凉快下来,就可以平安返回洛阳去。这么大的功劳,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奖赏他。你说,把吉儿嫁与他可使得?”
“陛下看中的人,应该是不会错的!”萧后见杨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停止手上的动作,笑着敷衍。
她明白丈夫心目中的成龙快婿是谁,最近一段时间,整个东都的人几乎都在议论那个名字。带着四千骑兵转战千里,打得瓦岗数万兵马不敢回头。千军万马避黑旗,这样的少年英雄,也的确配得上自家吉儿。只是此人胆子太大了些,先擅自开了管城仓,又将从流寇手中抢回来的土地毫不客气地分给了有功的郡兵。通济渠和官道重新贯通这才几天,各地送来弹劾他的折子已经攒了两大筐。若不是陛下早有吩咐,相关折子一概不予理睬,朝臣们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妖来!
“有空,有空你去,去问问吉儿的意思!”杨广翻了个身,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毕竟已不是年青时候,胜不得酒力,脸和脖颈都涨得像煮熟了的虾子一样红。
“嗯!”萧后轻轻地答应,然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前人是个尽职的父亲,知冷暖的丈夫,虽然他未必是个好皇帝。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对于女人来说,懂得欣赏和怜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排在靠后。
床榻上的杨广看样子已经睡熟了,所以妻子的叹息声他根本没听见。过了片刻,轻轻鼾声也响了起来,起起伏伏,听得人心烦意乱。
萧皇后慢慢地站起身,蹑手蹑脚替丈夫盖好了锦被。虽然已经是初夏,帘外风还约略带着些凉意。丈夫的身子骨已经大不如前,一点小的风寒足以将其击倒。凝神对着杨广的睡相沉思了片刻,她轻轻地走向寝宫门口,几个一直等候在那里的太监赶紧凑上前,七手八脚撑起一盏黄罗大伞。
“娘娘要去花园么?”一名宫女压低声音询问。
“不去!”萧后摇了摇头,“刚才的信使从哪里来的,侍卫们将他押到什么地方去了?”
“是从河南来的,好像很急的样子。见陛下不耐烦,独孤统领就将他领到朝房见虞大人去了!”几个太监倒也尽职,略加思索,便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咱们也去见虞大人,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萧后想了想,决定。她知道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喜欢报喜不报忧,眼下江山岌岌可危,可不能再由着二人的性子胡闹。
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没等萧皇后迈开脚步,通往前殿的砖石甬道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名纱帽歪斜,衣衫凌乱的官员仿佛魂魄都丢了般,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那不是虞大人和裴大人么?”当值的太监眼神好,远远地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给两位大人也打把遮阳伞!”萧皇后用身体挡住寝店的门,低声命令。从两位肱股之臣的神态上看,恐怕外边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丈夫刚刚睡下,最不喜欢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虞世基和裴矩二人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敢直接向寝殿里冲。远远地向萧后做了个揖,一边喘息,一边低声喊道:“臣等见过皇后!河南,河南出大事儿了!”
“两位大人不必多礼了。什么事情让你等这么慌张,难道不能放一放,等明天再跟陛下说么?”萧后板着脸,低声质问。
“李仲坚在五日前击溃了李密所部瓦岗军主力,斩首超过两万!”虞世基喘了几口气后,强笑着回答。“所以我们两个想把这件喜事告诉陛下,一时忘了陛下有午睡的习惯!”
“这倒是件好事!”萧皇后的眉头跳了跳,声音在不知不觉中抬高了几分。她快速向屋子内回望了一眼,透过稀疏的珠帘,看见丈夫依旧在酣睡,犹豫了一下,装做很高兴的模样吩咐:“你们两个多等一会儿,待陛下醒了我就告诉他。他这些日子最想知道的便是李大将军和瓦岗贼会战的结果,一定会宣召你等询问其中详情!”
“是,是,但此战过后还发生了些意外!”虞世基的话开始变得结巴起来,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尴尬。先报喜后报忧是他用来对付杨广的得意手段,换了个对象后,效果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为了不让萧皇后误会二人在故意愚弄他,另一位参掌朝政裴矩大人赶紧将话头接了过去,“两份急奏是同时到的,所以我等只能一块儿启奏。疏忽之处,还请皇后包涵!”
“说吧,还有什么事情,莫非李将军受伤了么?”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萧皇后的心头,强压住心中的紧张,她用颤抖的声音追问。
“不,不是受了伤!”裴矩额头上汗珠滚滚,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达才能让消息听起了不太那么令人震惊。“李,李将军和东都之间出了些误会,没有追杀瓦岗众……”
“等陛下醒来,让他亲笔写封信调解一下就是了。不过是几仓粮食罢了,段大人他们也是,又要让人卖命,又不给人吃饱!”萧皇后笑着摇头,带着几分不满的口吻说道。
为了几个捻酸拿醋的留守官员而失去一员虎将,疯子才会干这种无聊事情。裴、虞两个都是有多年辅政经验的老臣了,居然耐着一些人的颜面不去处理。怪不得这几年天下越来越乱,柱石之臣都是这般模样,能将国家治理好才怪?
“不是,不是这么简单!”素来沉稳的裴矩急得直跺脚。萧皇后天子聪明,不像杨广那样好糊弄,所以很多专门为杨广准备的说辞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难道东都那边还敢违背陛下的旨意么?”萧皇后被裴矩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心烦,问话的声音中渐渐透出了怒意。
“不是,不是违背!”裴矩低下头,不敢与迎面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相对。反复嘟囔了好几遍废话,他终于把心一横,低声奏道:“娘娘荣老臣把话说完!东都那边误会李将军和李渊叔侄二人勾结起来造反,所以就打开了虎牢、荥阳一带的防线,把徐贼茂功放到了李将军背后。李将军刚刚与瓦岗主力打完了一场,发现自己被人出卖,大怒之下举止失措。结果被翟让、徐茂功两人前后夹击…….”
“最后结果怎样?李将军不是带着骑兵么?他横下心来向回闯,贼人怎能拦得住他?”午后的阳光突然变得有些刺眼,萧皇后前后晃了晃,扶住了贴身宫女肩膀,才勉强站稳了身体。丈夫刚刚才跟她提起这个年青人,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步了张须陀老将军的后尘。可此人用兵分明很谨慎的啊,怎会突然间性情大变?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然有隐情。但指望裴矩和虞世基两个完全实话实说,无异于痴人说梦。强压住令人窒息的心跳,萧皇后继续问道:“他没有向管城和虎牢求救么?还是求了救后王辩和裴仁基两个没回应。”
“是东都那边下旨,命令王辩和裴仁基两个按兵不动,并随时准备将李将军捉拿归案。所以李将军也没有向荥阳方向突围,而是先遣走了郡兵,然后带着麾下士卒直奔黄河渡口。在渡口边上他被流寇缠住,双方激战了一天一夜。据留守管城的王辩大人所奏,最后李将军兵败,不肯被敌军折辱,连人带马跳入了黄河!”
能糊涂的地方,裴矩尽量向糊涂里说。据信使私下透漏,是东都派出段达、刘长恭等重臣带领数万兵马堵住了李旭的退路,而瓦岗军又趁势回杀,三路兵马对李将军构成了合围之势。李将军见大势已去,不愿让郡兵们白白送死,才主动下令给郡兵统领们,要求他们带着郡兵们通过段达等人的防线各自返乡。随后,四千博陵骑兵寡不敌众,被两支瓦岗军联手绞杀于黄河南岸。
但这话不能如实说给皇帝陛下听,否则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逝者已以,不能因为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失败者而再毁掉更多的国家柱石。
“天!”萧皇后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在丈夫口中,那个少年是大隋朝最后一根梁柱,虽然他也姓李,很可能正应了那个桃李子的民谣。但夫妻二人尽量不去想坏的一面,把朝廷复兴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上天赐下来的绝世勇将身上。没想到,留守东都的人会如此聪明,聪明到自毁长城。
“有人看到尸体么?还是瓦岗军凭尸索赎?要多少钱,我来出。你们尽管派人去应下来!”被两名宫女用力搀扶着,萧皇后依然觉得腿脚发软。抹了拔泪,她语无伦次地追问。
“至今没发现尸体,那两天雨太大,估计被河水冲走了!其他消息也不确切,臣等已经下令地方官员和各位监军们重新写一份详细奏折上来,把事情的起因和最后结局写清楚,任何人不得蓄意隐瞒!李将军的身后事,臣等也商量过了。就按张老将军先例,决不亏待了他的家人!”唯恐把自己也牵连进去,虞世基赶紧在旁边补充。他相信东都方面会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答复,也愿意给李旭一个令人羡慕的身后哀荣。
只要能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他和裴矩二人刚才甚至商量好了抓两个替罪羊出来,以免此事牵连太广。
“人都没了,再调查真相有什么用?封个再高的官爵有什么用?难道还能让他活过来么?还是为了塞天下悠悠之口?”萧皇后以手掩面,哽咽着质问。
背后的那些猫腻她约略也能猜得到,那个少年过于正直,过于善良。总是一厢情愿地把所有人往好处里想。却不明白这官场本来就是时间最肮脏的,不能和光同尘者,最后的结局只有毁灭!
“娘娘保重身体!”裴矩和虞世基赶紧向后退了半步,眼观鼻,鼻观心,以免看到更尴尬场面。
出乎他们二人的意料,经历了最初的软弱后,萧皇后快速镇定了下来。“就这些么?”她抹去腮边的泪,冷笑着向两位肱股之臣询问。
“就,就这些。臣等不知道该不该让陛下,陛下知晓?”裴矩和虞世基二人被萧后盯得脊背发凉,低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
“还是,还是别让陛下知道了吧!反正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况且你等已经瞒了他那么多,何必不再多瞒一件!”萧皇后笑了笑,命令。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轻松,仿佛顿悟禅机般,瞬间放下了心头所有负担。
“但,但凭娘娘做主!”裴矩和虞世基互相看了看,然后迫不及待地回答。一件让人魂飞魄散的消息居然如此轻松地就能蒙混过关,早知道如此,大伙又何必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
“陛下刚刚睡着,你们去处理其他事情吧。等他醒来后,自然会召见你们!”萧皇后回头看了看醉梦中的杨广,笑着叮嘱。
“臣等遵命!”裴矩和虞世基两人也心虚地向寝宫内看了一眼,躬身回答。
望着两位肱股仓惶远去的身影,萧皇后愣愣地站了片刻,然后又缓缓转回了寝宫内。没有必要再去问吉儿的意思了,丈夫所看重的人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这个曾经鼎盛的大隋朝,也很快就要如园里的琼花一样落去。既然结局已经依稀可见,与其清醒着忍受折磨,还不如和陛下一同糊涂着,直到路的尽头。
“外边有什么事情么?”龙床上的杨广翻了个身,喃喃地问。
“没事,园子里的琼花落了!”萧后笑了笑,低声回答。
“嗯,没事就好!你也休息片刻吧。别操心太多,累坏了身体!”背对着妻子,杨广梦呓般叮嘱。借着打哈欠的瞬间,轻轻用手抹去了眼角上的泪痕。
—————————————————尾声——————————
四月的天,就像上位者的脸,谁也预料不到何时阴,何时放晴。这种电闪雷鸣的气候最招人烦,特别是在心神不宁的时候。监军御史萧怀静手里拿着一支笔,坐在书房内沉吟。砚台上的墨都已经快凝住了,一份奏折却写了再揉,揉了再写,半天也想不好合适的措词。
“反正姓李的已经兵败身死,怎么糊弄都不会有人替他出头!”看了看对着窗口砸个不停的闪电,他自言自语地替自己壮胆儿。但左右眼皮却一直跳个不停,心里边也惶惶的,仿佛感觉到今天要发生什么大事儿般。
还能发生什么事情呢?对手不过是个莽夫而已。自己和东都的那几位大人只是动了动嘴巴就除掉了他。虽然又让李密捞的个大便宜,总比眼睁睁地看着他挑战大伙的底限来得好。况且会打仗武将多得是,当年晏子二桃杀了三士后,齐国不照样有司马将军撑起半边天么?
莽夫,到最后关头依然有妇人之仁的莽夫。想到当日的凶险情况,萧怀静至今还心有余悸。四万多郡兵从前线掉头向西,当时大伙都以为捅了马蜂窝。谁料郡兵只是各回各家而已,姓李的根本没有造反的勇气!
他既然到最后都没造反,再牵强附会地说其心怀不轨就糊弄不过去了。不如把“功劳”全推给瓦岗军。想到这,萧怀静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秦叔宝和罗士信两个也不用在大牢里关着了,许给他们些好处,两个不入流的地方武将还不感激自己平反昭雪之恩。武将么,就该是文人手里的剑,指向哪里便砍向哪里,最忌讳自己想东想西。
“萧大人忙什么呢?”一声招呼从门口传来,打断萧怀静的思绪,抬起头,他看见裴仁基缓步踱进书房。
“在想给江都的奏折。裴、虞两位大人问李将军到底有没有反意,我不太好回答!”萧怀静抬头看了虎牢关守将裴仁基一眼,然后又将心思集中到奏折上。
“萧大人当日不说手里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姓李的造反么?直接呈到东都不就行了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裴仁基看了看团在书案旁边的一堆写废了的纸张,有些惊诧地问。
“当日,当日我也是被东都所逼,才不得不那么说。但现在看来,越王殿下可能是误信了谣传!”萧怀静皱了皱眉头,说道。
他最烦别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此事本来与姓裴的无干,但此人偏偏多生是非。当日在自己下令封锁关门,并派兵捉拿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以防走漏消息时,此人就有些推三阻四。若不是有段大人事先有所准备,特地送来了亲笔信和越王殿下的手谕,说不定一个完美的谋划就要坏在姓裴的手里。
“哦,原来反与不反,俱在大人一张嘴!”裴仁基却没有半点不惹人讨厌的觉悟,说出的话让萧怀静听起来直憋气。
“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萧怀静本来就看裴仁基不顺眼,将笔向向案上重重一丢,厉声质问。
他是大隋皇亲,后台硬度在整个朝廷中数一数二,可不怕得罪一个裴氏远方子弟。况且监军的权力本来就比主将大,双方真的翻了脸,最后姓裴的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平日只要萧监军一竖眼睛,裴通守肯定忍气吞声。谁料今天所有东西都不对劲儿。听到对方的怒喝,素有窝囊之名的裴仁基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监军大人的面前冷笑道:“我也接到密报,说萧大人蓄意谋反!”
“你,你血口喷人!”萧怀静被裴仁基的举动吓了一跳,身体后仰贴上了墙壁,厉声叫道。
“放心,萧大人死后,我也会向江都上本,申明这是一场误会!”裴仁基笑着拔出横刀,扫起一片殷红的血光。
红色的血,淌满整个屋子。
太原,唐公府。处理掉朝廷派来的王威、高君雅两名隋将后,所有人都长长出了口气。万事都已经具备,只待建成和婉儿等人返回太原,李家就可以放手一搏。虽然为了这一天付出的代价有些大,但化家为国的机会毕竟已经来到了眼前!
也有人神色凝重,唐公李渊的心腹爱将刘弘基就是其中一个。处理完了善后事宜,他将二公子李世民拉到一旁,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嘀咕些什么。也许是出了什么误会,二人最后竟然争执了起来,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大。
“二公子玩得好手段,就不怕青史上留下骂名么?”猛然,有一句话顺着风传开,钻入了所有偷听的耳朵。
“今后的历史,将由你我来写!”李世民笑着回转身,大步远去。
第六卷《广陵散》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