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 酒徒 著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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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句丽投降,初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李旭惊诧莫名,随即,他心中便涌起了浓浓的遗憾。他终是失去了再去辽东为同伴们报仇的机会,皇帝陛下忘记了去年令他来齐郡前许下的承诺,此番征辽根本没有调他前去效力。但一转念,旭子的心态又平和起来。齐郡的生活也不错,这里的敌人远不如高句丽重金雇佣来的那些蛮族凶猛,更关键的一点是,指挥郡兵作战很容易获得百姓的敬意。和对待高句丽之战不同,民间对剿灭土匪战斗热情高涨,每次大军凯旋归来,父老乡亲们都在城门内外家道欢迎。
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呼声让人很受用,甚至能暂且忘记封侯拜将的梦想。旭子微笑着,听老太守裴操之继续阐述官方通报的平辽经过。
耗费了四个多月时间,征辽大军在上个月终于集结完毕。皇帝陛下亲自登台祭天,发誓不破高句丽永不回军。同时,大隋水师在来护儿将军的率领下扬帆出海,冒着风浪直扑贼人老巢。高句丽人起初时的抵抗依然激烈,但来护儿将军的水师屡破顽敌,稳扎稳打,终于在日前逼近平壤。
高句丽国王惧于大隋兵威,将叛臣斛斯政绑缚送往辽东,遣使请降。陛下与百官商议后,允之。
“大人是说,来护儿将军刚迫近平壤,斛斯政已经送到了辽东?”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太礼貌,旭子还是不得不中途打断老太守的讲述。以他参与两次辽东之战得出的经验,他本能感觉到这场胜利来得蹊跷。
“对啊,所以说贼人魂飞胆丧呢。”裴操之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信口回答。
“高句丽境内多山,辽东距平壤接近千里!”李旭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首先,时间上算就不对劲儿,从辽东到平壤至少需要走半个月时间,如果使节在途中往返一个月,来护儿将军已经对平壤城发动了攻势。
但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猫腻,皇帝身边的随行文武应该能觉察到的。此刻不像前两年,大伙对辽东和地形毫无概念。经历了第一次伐辽之败后,军中将领吸取教训,手中的辽东地图已经相对精密的多。任何一位将军站出来算算距离,也能推测出斛斯政肯定不是从平壤而来。
“也许高元小丑明知道这次他断无胜理,事先将斛斯政囚在了辽东城内吧!”听完李旭的话,裴操之楞了楞,强行解释。
平辽胜利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这意味着地方上从此可以修养生息,也意味着明年春天他不必再为蜂拥而起的流寇头疼。所以,老太守此刻宁愿相信高句丽人的诚实,也不肯仔细推敲其中破绽。
‘裴大人毕竟只是个文官!’见识过老太守的执着后,旭子心中暗道。他把头看向张须驮,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支持。但通守大人却笑眯眯的将头侧开,不肯将目光与他相接。
‘原来通守大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为什么不说?’旭子有些犹豫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固执己见。岁月已经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在学会圆滑的同时,他也失去了敢于说实话的勇气。
“各地官员都在给陛下上贺表,我和张大人琢磨了一下,咱们这里只有你受圣恩最隆,所以,到底送什么样的贺礼,还想听听你的建议!”裴操之见李旭不再给自己打岔,以为他已经被说服,把话慢慢切入了正题。
“若高句丽真能平定,已经是陛下最期待的贺礼了。”旭子斟酌了一下,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他不相信高句丽王室的诺言,两次辽东之战给他的印象是,耍无赖撒谎是高句丽这个半岛民族的特长。从当年辽东城的屡降屡战,到宇文述和于仲文二人所率领的三十万大军被人家尾随追杀,高句丽人的行为已经充分地见证了他们的信誉。但朝中的那些人,包括皇帝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屡次上当依旧不知提防!
“当年诸葛武侯对南蛮王七擒七纵,陛下已经三伐辽东,想必高句丽王这回已经意识到我大隋天威,知道洗心革面了吧!”老太守裴操之有些不耐烦,作为一个官场老人,他很轻松地就顺着李旭的话音捋出了对方想表达的真正意思。
年青人还是血气旺,出于爱护角度考虑,老大人决定不于旭子一般见识。他整理了一下被打断的思路,正准备强调准备礼物的重要性,又听见眼前传来一声叹息。
“如果高元肯守信,我朝自然应给予宽恕。只怕……..”李旭叹了口气,摇头,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此时他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班师消息既然传到了齐郡,千里之外的大军想必早已回头。
“我刚才和太守也这么讲过,但自开春以来,各地乱贼四起。想必朝中诸臣亦不愿意王师久拖于辽东,以免引得意外之祸!”张须驮见旭子仍然有些不开窍,在旁边慢慢补充了一句。同为武将,旭子的观点他非常清楚。以武将的角度看,要么不战,要战就应该将对手彻底击垮,以绝后患。像这样打到一半就收兵,反而会助长敌军的嚣张气焰。
但大隋朝已经禁不起折腾,据传言,今年像齐郡这种以流民充当府兵去前线应卯的行为在各地都有发生。个别强悍的地方官员甚至公开抵制第三次征辽。直到五月,前往怀远镇集结的兵马数量还不及前两次的一半,并且有大批低级军官以各种借口逃避兵役。当然,这些传闻张须驮不能主动与同僚交流,但他认定这是朝廷不得不同意高句丽请降的真实原因。至于来护儿兵临平壤城下,反而是出乎朝臣预料之喜,所以朝廷根本没与水师联络就允许了高句丽人的投降条件。否则,绝不会出现水师刚克毕奢,斛斯政已经送到辽东的怪事。
“只有从辽东搬了师,朝廷才有余力对付各地乱匪。毕竟不能再由着他们这样越闹越大!”裴操之见张须驮附和自己的意见,非常高兴地补充。作为地方官员,他们更关注的是本地区的民生,而不是千里外的几片蛮荒之土。
“末将考虑不周!谢两位大人指点!”李旭做猛然醒悟状,再度拱手称谢。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很谦虚,内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消息来源不多,得不到裴操之和张须驮二人听说的那些官场机密。但凭借数年来在不同军中部门的阅历,此时他看问题却远比裴、张二人全面。三年来,朝廷每从辽东撤军一次,地方的乱局便加重一分。先是普通百姓揭竿而起,后是一些如李密、杨玄感这样落魄的世家试图火中取栗。如果本次征辽功成,各地乱匪的气焰必然会遭受重创。如果第三度征辽依旧无功而返,朝廷的威信一折再折,恐怕造反的远不止是前两次这些人。
已经长大的旭子知道,他这些大逆不道的见解只能烂在心里,除非皇帝陛下亲口问,否则跟谁都不能说。因此,他只能随波逐流,顺着两位上司的话说出违心之言。这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否则,除了痛快一下嘴巴外,非但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无意间为自己树下一堆敌人。
“好说,好说,李郎将不要客气。贺表事关重大,李郎将还得帮老夫仔细参谋一二!”裴操之心情非常好,根本不打算计较李旭方才的鲁莽言语。
“皇帝陛下么,我想他最期望的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旭子以心目中的理想帝王来形容杨广,但是这句话他自己也不相信。印象中的杨广总是以不同面貌出现,辽水河畔抚着麦铁杖尸体那个有情有义的陛下,怀远军中指着辽东奋臂疾呼的陛下,征辽失利后诿过于人,随后不顾一切再兴兵戈的陛下,都是同一个人。旭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秉性,睿智和昏庸,大度和刻薄,执着与善变,几乎各种不同的性格硬捏合在皇帝陛下身上,有时,他像个千古明君,但大多时候,他只是个任性的孩子。
“那是自然,陛下广有四海,不缺我们这些臣子的一点薄礼。但伐辽毕竟事大,值此普天同庆的大喜之日,唯独咱们齐郡拖后了,未免显得过于扎眼!”老太守裴操之甚会说话,聊聊几语,便点出了准备贺礼和贺表的缘由。
这是涉及到一郡同僚的前程的大事,所以没有人能清高的起来。其实,所谓官员昏庸也罢,清廉也罢,还不都取决于朝廷么?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官场打了半辈子滚的老太守别的事情没看开,为官的门道却摸得一清二楚。
“我想陛下刚刚凯旋而归,肯定需要很多钱财来激励将士。”旭子看了看满脸热切的裴操之,又看了看含笑不语的张须驮,心中长长叹了口气。除了国泰民安外,陛下最喜欢的恐怕就是战功了。但眼下他肯定还沉浸在征服高句丽的快意中,郡兵们剿匪的这些微薄成就,未必能入得了其眼。至于排在第三位的,是旭子知道,却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答案。杨广的这个爱好离他心目中的好皇帝相差太远,以至于每次提起来,他都忍不住一阵沮丧。
“如果咱们从上次剿匪的战利品中挑拣出几件拿得出手的进献给陛下,估计陛下一定会非常开心!”低下头,旭子以极小的声音补充。
这才是他所了解的皇帝陛下最真实的一面,他不喜欢,但却无法否认。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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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喜欢珠宝珍玩,一种痴迷般的喜欢。当日他得知旭子四处谋缺时,曾亲口说过:你与其去贿赂别人,不如来贿赂我。旭子期望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宇文述之所以屡战屡败却依然受宠的原因之一便是,他总是把搜刮来的最好最贵重的东西送入宫中。
虽然真相不令人开心,但旭子已经不再为此吃惊。最近几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以前他迷信于书中的话,坚信永恒的友谊,坚信亲情的珍贵,坚信皇帝是圣明的,民间之所以有那么多苦难,都是因为品行恶劣的臣子蒙蔽了圣听。
但现在,亲身经历的诸多事实推翻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如今的旭子更相信自己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东西。虽然杨夫子曾经教导过,人有时亲眼看见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相。
在清晰和朦胧之间时,总是最迷茫。旭子不明白自己现在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按书上所言的做人要求,基本上全是错的。但不这样做,却错得更厉害。
“近两年内库用度紧,这一点老夫也曾听说过。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让皇上为难,咱们这些当臣子的实在问心有愧!”同一件事,在裴老大人嘴里说出来永远是那样冠冕堂皇。
“上次剿灭北海群盗时,贼脏里倒是有一盏珍珠翡翠琉璃灯,几个月来一直没人买得起。不如把他进献给陛下,一则让朝廷知道我郡子弟的忠勇。二则么,正像李将军所说,陛下犒赏凯旋将士也是笔不小的开销!”听完裴操之的话,张须陀主动提议。
“光一盏珍珠琉璃灯恐怕过于单薄,随陛下一同凯旋的有百万大军的,咱们这些地方官员的不能军前效力,凑些军饷也是应该的。北海郡今年遭了匪劫,我听说新任郡守还凑了十万贯军饷。咱们齐郡一直有富庶之名……”裴操之笑着摇头。
在李旭到来之前,他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既然连皇帝陛下最信任的李将军都证明的陛下的爱好是金银珠宝,老太守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做得漂亮。
“开春时刚收过一次征辽捐!”旭子不敢公然干涉地方政事,小声嘟囔着提醒。他记得春天时,太守府的数位同僚还曾为今年的民生而挠头,怎么才过了夏天,裴大人就突然大方了起来。
“我会派人跟那些大户们说,这是最后一次。高句丽已经平了,陛下再不会征辽了。”裴操之想了想,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十分合理的借口。
“陛下不会再征辽了么?”旭子不敢肯定。如果陛下明年再兴兵马,老太守岂不是要失信于百姓?他又一次看向张须陀,却看到通守大人轻轻摇头,目光中充满暗示意味。
旭子知道张须驮为官很清廉,他也知道裴操之不是个没有良知的贪官,从年初在征辽一事上宁可冒险被朝廷怪罪,也要维护地方百姓的举动上来看,两位上司的人品都堪称正直。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贿赂皇上。
从张须陀的目光中,旭子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任何扫兴的话。老太守肯把自己叫过来商量此事,摆明了没把自己当作外人。如果自己过于不识抬举,恐怕今后会令很多人为难。
想要有所作为,首先你得适应身边的环境。
旭子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向老太守妥协。猛然间,他又想起谢映登的一句话:这世道,所谓官和贼,只不过一个抢劫时拿的是大印,一个抢劫时拿的是刀枪罢了!
“那皇上算什么,算坐地分赃么?”旭子被自己心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四下看了看,他努力使得自己的表情不那么古怪。
“嗯,地方上出十万,府库里再挪五万出来。十五万贯钱,一盏珍珠翡翠琉璃灯,夏粮快入仓了,把春天时郡里留的压仓粮再挪一批,装船运到东都去!”裴操之见张须陀和李旭都没有异议,很大气地挥挥手,决定。
“大人想得周全!”李旭笑着点头,奉承。
“这次路上会很安全么?”与此同时,他心中却冒出了另一个古怪的想法。他记得春天时齐郡曾经以路上不安全为由拖欠应该送往朝廷的赋税。这回同样是送往东都洛阳,沿途经过那么多土匪横行的区域。“太守大人不会调郡兵护送给皇上的贺礼吧!”旭子暗中苦笑,如果是那样,恐怕又要和徐茂功相遇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此居然有几分期待。
当旭子和张须陀从二人太守府衙告辞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下边去了。临近傍晚的街道很热闹,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抓紧黑暗来临之前这难得的机会放松自己。这里的大多数百姓都保持着天黑后就上床睡觉的好习惯,或者说,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没有钱买灯油。所以,日落之后到天黑之前这段时间就成了一天之中最值得珍惜的好光阴
有人在路边举着酒碗唱歌,这是齐郡人表达快乐的方式之一。他们的快乐总是很简单,多赚一个肉好,或者儿子的聪明被人夸赞了几句,就会非常满足。有人在大声说着某些流传以久的英雄故事,在旭子和张须陀这种真正领过兵的将领听来,句句荒诞不经,却总是能赢得很多听众的追捧。
旭子知道自己也曾经这样满足过,但现在他心里却很空。比起这些不知道下个月的米是否够吃的人,他已经得到了很多。但人的欲望好像永无止境,得到的越多,期望也随之越大。
特别是最近,封爵、府邸、食邑、女人,他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又觉得什么也抓不着。有时候特别想喝醉一次,但齐郡的酒远比舅舅的私酿差得太多,喝上一整坛子,依旧让人两眼发亮。
“仲坚最近不开心?”与李旭并络缓缓而行的张须陀见心腹爱将情绪不高,笑着问道。
“可能是天气的缘故,这里比我老家那边热得多,也湿得多!”李旭想了想,回答。无论谁处在我这个位置也不会太开心,最敬重的长辈是贼头,最好的朋友是仇敌,曾经引以为靠山的陛下是个不守信用、做事随意并且贪婪的家伙。他心里如是想,眼神却平静如水。
“小子,你很不错!”张须陀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旭子一下,他的人和马都比李旭矮,所以做这个鼓励的动作很费劲。“不如去路边喝一碗,这里看上去有点脏,但菜做得很地道!”收回胳膊后,他大声建议,然后不容对方拒绝,径自把马拉向了路边。
路边酒店的小伙计没料到两个请都请不到的客人会突然从天而降,惊得连欢迎的说辞都变了调,“两位爷,两位大人,楼上请啦,楼上雅座里请!小七,赶快找人收拾一张临窗的座位出来,张大人,张大人到咱们店里吃酒了!”
“不用,不用,就楼下大堂就好,老夫爱楼下这热闹劲儿!”张须陀很随和,信口吩咐。然后把马缰绳甩给了小二,自己拉过一个长凳子,看都不看就坐了下去。几位跟着二人走入店门的亲卫试图上前帮忙收拾桌子,被张须驼用大手一划拉,统统赶到了街对面。
“你们自己找地方吃饭去,别走哪都跟着。这是城里,又不是两军沙场!”老将军指着对面另一家酒馆,大咧咧地命令。
李旭有些吃惊。虽然他从军之前经常在舅舅的店里帮忙,但自从当了军官后,很少再于底层大堂请人喝酒。第一这里太嘈杂,必须大声嚷嚷才能把话说清楚。第二,跑堂的小二对底层的人也不够尊敬,加一个菜总需要千呼万唤。还有一点就是旭子自己的虚荣心,有了钱之后,他本能地希望自己活得更舒服,更被人尊敬一点儿。
不过既然张须驼坐下了,他也不得不跟着坐好。旭子身边的两个亲兵见状,不待上司吩咐,主动跑去与张须陀的亲兵一道就座。他们尽量选择了靠近入口的桌子,两家各自有七八张桌子的小酒馆隔一条街道门对着门,如果张须驼和李旭这边有什么危险,他们随时可以冲过来。
“来一坛新焙,一碟子糟豆,其他下酒的菜拣新鲜拿手的上几样。”张须陀显然对路边小店的吃食很熟悉,不看伙计递上的水牌,信口吩咐。
“一坛新焙,一碟糟豆,其他拣拿手的上啊!”由于兴奋,小伙计的声音拉得又长又嘹亮。惹得周围的酒客们纷纷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穿着武将常服,却混在他们之间喝酒的贵人。很快,有人便认出了这二位的名姓,大着胆子向这边举起了酒碗。“张大人,来喝我的吧。刚开的封,还没动过呢!”
张须陀笑着抱拳相回,“诸位慢用,我的酒一会儿就到!”
“张大人先喝我的吧!”得到回应的酒客们更加兴奋,纷纷将自己的面前的酒坛子抱起来,向张须陀这边招呼。
“大伙自便,我今天请客,不好借别人的酒!”张须陀指指李旭,拿着对方当辞谢的理由。
“那大人请慢用,我们就不勉强了!他日若有机会,一定敬大人一碗”酒客们转头,各自回到先前的热闹。
一种久违了温馨涌现在旭子的心底。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酒客们所过的那种安逸的生活,或着说,他对底层的生活依然留恋。从军后的岁月让他活得很精彩,却永远与安宁祥和无缘。而张须陀大人却把两种生活轻松地契合在了一处。看着他现在这种于油腻腻的凳子上腆腹而坐的慵懒模样,任何人都难把他与官场中那个八面玲珑的老将军联系到一起。
“错过了最后一次征辽机会,有些失望,是不是?”酒菜端上来后,张须驼给自己筛了一碗,一边喝,一边问道。
“有点儿!”李旭也学着张须陀的样子给自己倒了碗酒,猛灌了一口,回应。
“说实话,去年听你说起陛下想调咱们二人去辽东,我也很期待。结果后来皇上另有安排了”张须陀用手刨了个豆荚,将翠绿色的豆子丢进嘴里,话音变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很清楚,“老夫也好不甘心。不过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这是我朝惯例。老夫这辈子遇到类似的事情多了,也就麻木了!,”
“是末将传话不慎!”李旭放下酒碗,道歉。二人将同时被调往辽东的安排是他亲口透漏给张须陀的,没想到皇帝陛下记性居然这么差。
“没你的事。”张须陀用粗大的手指快速剥着豆荚,吃得津津有味。“朝廷里边那些猫腻,老夫比你清楚得多。”他又抿了一碗酒,如回忆般品尝其中辛甘驳杂的滋味。
老将军好像对朝廷很失望。李旭端着酒碗,敏锐地猜测着张须陀的心事。酒馆中的人很杂,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交流感情的场所。如果被人一不小心听了去,事后再捅上一刀。旭子知道自己有些过于谨慎了,但无论谁吃过这么多亏,恐怕都会一样觉得处处藏着敌人。
“本朝为官,第一要看出身,有的人生来就是公侯,有的人一辈子也捞不到爵位!”张须陀吐了口酒气,继续肆无忌惮地抨击。“像你这样的幸运家伙,甭说别人,老夫看着都眼热!”
“末将自己也知能走到今日,全凭陛下赏识,几位大人提典!”
“是你自己有本事。别人可以胡说,你的本事,我和叔宝等人可都亲眼目睹过的,不能闭上眼皮说瞎话!”
“叔宝、士信和几位同僚的才能胜我十倍,大人的本事末将更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谦虚,叔宝、士信和重木的本事与你都在仲伯之间。至于老夫么,年青时还能跟你较量一番,如今可不敢自吹!”张须陀笑了笑,说道。新焙劲冲,他又喝得有些急,所以脸色看上去已经开始发红。
但李旭知道,这一刻张大人嘴里吐出来的,却绝不是醉话。“重木是生来就有封爵的,不能算。叔宝、士信和你一样,都是想凭着手中本事博取功名的。老夫年青时,也和你们怀着一样的心思,现在人老了,功名之心稍淡了些,却也未完全看得开。”老将军断断续续的说着,仿佛在跟多年不见的老友聊着心事。
“老夫和你们一样。也不愿意窝在地方上,和土匪流寇打一辈子交道!”他用手指轻扣桌案,咚咚有声。此时旭子倒佩服张须陀会选喝酒的地方了,无论二人刚才话音高低,周围几张桌子上的客人自顾谈笑风生,注意力从来不被这边的话题吸引。
“大人多年来维护之恩德,百姓们定然铭刻于心!”李旭见张老将军有些醉了,抛开自己的心事,笑着安慰。
“恩德?”张须陀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笑容很令人玩味。“李将军,你真的是飞将军李广之后么?”这次他没剥豆荚,而是把十指交叉起来,顶在下巴上发问。
“按族谱,我应该是飞将军的二十五代子孙!”李旭楞了一下,回答。当初徐茂功曾经教导过他,飞将军李广后人是个金子招牌,既然是真的,就一定别藏着不让人知道。
“你很确定么?”张须陀笑着,目光如水。
“家谱上是这样修的!”李旭笑着回了一句,举起酒来遮住自己的视线。家谱这东西是否作得准,其实有待商榷。就像唐公李渊能同时成为凉武昭王李暠和飞将军李广的后人,上谷李家也把李暠列为祖上杰出人物之一。但事实上,那位李暠身上恐怕匈奴人的血脉更重些,与李广之间却未必有必然联系。
“家谱上说,我是张昭的后人。祖辈名人出了一大堆,但我小时候,想吃碗这个东西得跟家人央求好几天!”张须陀指指眼前的一堆豆荚,笑着解释。
“我也差不多!穿件新衣服要等过年!”端起酒坛,给各自面前的酒碗斟满。张须陀刚才这几句话将二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年少时的那些生活虽然有些苦涩,回忆起来却充满温馨。
“所以我们这些人对功名的渴求更强,也更容易失望!”张须陀端起酒碗,与李旭碰了碰,总结。
李旭痛快地将一碗酒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滋味直冲脑门。张须陀的话简直就是他的心声,虽然他自己不愿意说出来。
“今天告诉我们陛下最喜欢什么,你很为难吧?”张须陀给二人斟满酒,继续追问。
“有点!其实我见过陛下的次数不多。说不定是胡乱猜测!”李旭苦笑着灌了自己一碗。
“其实我和老裴也听说过一些风传,找你来,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张须陀陪了一碗,抹了把嘴巴上的残酒,补充。
李旭连声苦笑,两位老大人都是人精,他无论怎么小心,依旧要着人家的道。不过两位大人此举也不包含什么恶意,找个人出头罢了,反正李旭不说,他们也能想到其他办法。
“你不明白老裴和我怎么突然又大方起来了,是不是?”张须陀边喝,边问。
“路上依旧不太平!”李旭摇头。在太守府衙时,张须陀给他使了好几个眼神,至今弄得他还满肚子谜团。
“万岁春天征辽时,很多郡县都阳奉阴违,朝廷法不责众,所以老裴胆子也跟着变大。如今大军凯旋归来了,以万岁的脾气,恐怕要找几个人算帐。所以咱们的礼物,一定不能比别人少!”
“咳!咳咳!”李旭一口酒全部呛到了肺里,大声咳嗽。他没想到裴操之还有如此难处,更没想到,在地方官员眼里,朝廷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但大伙却必须忍受这样的朝廷,这样的陛下。因为失去秩序后,世道会更加艰难。
“慢慢喝,别太快!其实早些年我也挺失望的,但失望多了,就习惯了!”张须陀轻轻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李旭坐直身躯,默默地举碗相陪。他没想到张须陀将军对朝廷居然比自己还失望。如果对方不说,谁又能料到为地方治安呕心沥血,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献给大隋的张老将军,居然怀着满腔幽愤呢?
“我希望能看到一个体贴百姓的朝廷,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平头百姓。我希望能看到一个清廉的官场,因为他们贪一次,够我老爹当年忙活三辈子。”张须陀将酒坛子倒着举起来,与旭子均掉其中的琼浆。
“先帝初建大隋时,我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了。但我从三十岁时开始失望,一直失望到五十岁!”他的笑容有些苦,但语气与脸上的表情相矛盾,看上去带着一点点自豪。
“但老夫却从不觉得遗憾!李将军,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次,张须陀没有着急举酒碗,而是换了一种非常非常郑重的口气问。
“请大人不吝指点!”李旭抱拳,施礼。这些天来,他一直很迷茫。听了张须陀没头没尾的话,心情却渐渐变得开朗。他知道老将军在指点自己,所以用一种非常感激的心态受教。
“因为我发过誓,要护着这里啊。不过,不是为了他们的感激!”张须陀将脸靠近李旭,用胳膊压住对方的肩膀,以极低声音说道。“你看看他们,想想,想想自己这辈子最珍贵的是什么东西。想想,想起来了么?”
“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旭子想不出来。是酒馆中这些温馨的回忆么?他不能确定。他知道自己还年青,感悟不到张须陀此时的心态。但他发现自己不像原来那样烦恼了,因为他现在做着同样有意义的一件事。
我发过誓,守护着这里。那天晚上,张须陀如是道。
酒徒注:这周身体极其不舒服,更得少了,大伙见谅。下周开始恢复正常。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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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上三杆,旭子才从昏睡中爬起。望着眼前忙着给自己打水净面的石岚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昨天晚上居然被张须陀给灌了个烂醉。至于迷迷糊糊之间自己和张须陀都说了些什么,却是大多记不太清楚。甚至连自己怎么回的家,都无从想得起来。
“郎君擦一下脸吧!”石岚将一块天竺布做的面巾用温水润透了,拧干,送到李旭面前,说道。
“噢!”李旭接过面巾,用力在脸上揉了两把。面巾上的温润使得他神智稍回,心态却未免有了些尴尬。在他记忆中,父母双亲平素是极其恩爱的,但若是父亲在外边醉酒晚归,母亲虽然不会大闹,一番唠叨却是少不了。若是换了舅舅犯了此男人罪过,舅妈张刘氏不把房盖捅破一回事情不算完。可偏偏石岚的模样似乎无怨无怒,甚至在自己接过面巾的瞬间,流露出来的眼神都是怯怯的,仿佛一头受了惊的小兽。
想到这,他心里不觉涌起几分温柔,伸过手去,一边帮石岚洗面巾,一边说道:“我自己来吧,这种事一个人就做得来!”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把石岚惊得向旁边闪了几步,惶恐地赔罪道:“水凉了么,我再去换些热得来,郎君稍等,片刻就好!真的片刻就好”
“水温很好啊,为什么要换?”李旭抬起头,忍不住满脸惊异。在他印象中,石岚的胆子不能算大,至少也是个能包住半个天的主儿。“难道我昨晚醉酒做了什么错事么?”他从脸盆中抽出双手,举到眼前细看。那双握刀握久了的手粗糙异常,掌心处却隐隐透着几分厚重。
“我以为相公嫌水凉!”见到李旭那幅茫然的模样,石岚哀怨地笑了笑,低声解释。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平素性子和气的父亲每次喝醉了都会打阿娘。有一次打得阿娘卧在地上爬不起身,酒醉的父亲志得意满,歪倒在床沿边呼呼大睡。自己和哥哥吓得哭都不敢哭,紧紧相抱着,瞪着眼睛盼天亮。
天明时,如果父亲醒了酒,他会收拾起石匠家什,开开心心地去外边干活。如果父亲不幸宿醉未醒,无论洗脸水凉了,或是早餐不合口,家中便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阿娘在世时,她曾经愤愤地替阿娘鸣不平。而善良的阿娘却一边揉着脸上的淤青一边说,“二丫,别怪你阿爷。他心里烦,才会出去喝酒。”
“男人心里烦就可以成为打女人的理由么?”石岚不敢追问。因为知道母亲的下一句话肯定是,“阿娘命苦,等你长大了,一定找个知冷暖的嫁了。一辈子别红脸,无论遇到什么坎儿两人商量着过。”
“水不凉,正好。其实凉点儿也没事,刚好提神!”李旭的话从头上传来,将石岚从记忆中唤醒。抬起头,她看到的是一张虬髯曲张的脸,眼神中,却带着三分关切,三分怜惜,还有几分,好像是,好像是愧疚。
“相公就会说笑!”石岚抢过面巾,蒙住李旭的脸。担心了一夜的暴风雨没有来,这个比父亲健壮两倍,杀人如麻的家伙在醉了酒后,居然依然保持着一幅好脾气。透过湿漉漉的面巾,她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这家伙算知冷暖的么?石岚一边用面巾从旭子的额头、双颊和耳朵上依次抹过,一边痴痴地想。趁着对方眼睛还闭着的时候,她用左手抹了把眼睛,抹去了那些辛甘驳杂的回忆。
“不是说笑,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喝醉了!”李旭睁开双眼,笑着说道。他发觉石岚心事忡忡,但对方不说,他亦无法追问。两个人虽然有了肌肤之亲,却远没和谐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更可叹的是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和对方相处,也没有人在旁边参谋指引,他们只好凭着各自对家庭的记忆,彼此试探着,试探一种属于自己和对方的生活。
“相公早饭是喝些润肠胃的粥,还是直接用正餐?”伺候李旭擦完了脸,石岚又换了块面巾,将男人脸上和手上的水吸干、抹净,然后将两块面巾都洗好挂在脸盆架上,端起水盆,一边向外边走,一边问。
“吩咐厨房随便弄一些吧,你吃过了么?如果还没,咱们一起吃!”李旭想了想,然后回答。
“我让厨房准备了两样。相公不如先喝些粥暖暖肠胃。过会儿饿时再吃干的!”石岚在门边回过头来,试探着问。从李旭脸上她没发现什么不虞之色,她终于放下了一颗心,欢天喜地的走了出去。
“这丫头肯定没敢一个人先吃!”旭子摇头,苦笑。自打将石岚的行李搬到后堂来那一刻起,他的夫纲从来没有如此大振过。偶尔怀疑对方接近自己可能有所图谋,心中的感觉反而像小时候上树摘桃子,无端多了几分刺激。只是大振之后自己心中并不觉得有多舒坦,却仿佛猛然被塞进了什么东西,无影无形,挥之难去。
吃过早饭后,旭子又回到后堂养神。他是朝廷派下来的武官,偶尔一天不去军中应卯算不上什么大事。况且旭子依稀记得昨晚通守大人也没少喝,两个人喝到第三坛子时酒馆已经准备打烊。第四坛子上的泥封拍开时,马路对面喝酒的亲卫们又凑了过来。只可惜他们未能劝得张须陀止饮,反而被通守大人拉着每人硬灌了两大碗。至于最后众人脚下到底放了多少酒坛子,旭子也数不过来。他只觉得自从离开雄武营后,数次喝酒,唯独这次最为痛快。
“张通守说他小时候很穷,所以希望有个能让大伙过好日子的朝廷。”旭子拍拍脑门,想起了把二人关系拉近的具体过程。
“然后他很高兴看着天下由大周换成了大隋,然后,通守大人说他对大隋很失望!”旭子心神一凛,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句容易被抓到把柄的话。“好像我自己没附和!”他很高兴地回忆。“但通守大人说,他还说什么来着?他好像拜托过我一件事情?”他沮丧地拍打着脑门,发现喝酒原来对记忆力影响如此之大。自己平素算不上过目不忘,至少不会如此糊涂,隔了一夜便把别人得拜托忘得干干净净。
“郎君是想昨天晚上的事情么?”石岚端了端了一壶新煮好的茶进屋,看到李旭抓耳挠腮的模样,追问。
“我平时很少喝醉,昨晚怎么回来的,居然全都忘了。”李旭点点头,涩然道。
“是周队正和几名侍卫将您送回来的。那位周队正跟管家说,张大人吩咐明天放假一天,大伙都不用去点卯了!”石岚笑着回答。她的心很细,不必过于留意便抓到了最关键的环节。
“我还准备逃一天卯呢,没想到张大人已经安排好了!”李旭挥了挥手,回应。霍然间,他发现石岚眼神很亮,忽闪忽闪的,宛若夜空里的星斗。
那是一种非常明澈的闪烁,不含任何妩媚,却一样令人心动。旭子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直到把对方看得眼睑缓缓低垂,红昏上脸。顺着淡粉色的双颊,他又看到细而结实的颈子,干净得体的曲裾,和玩弄着束腰丝带的十根修长手指。
“大人回来后,说自己很开心。说没想到会喝醉,但醉得很值!”石岚被旭子看得有些紧张,快速地补充齐一连串的细节。昨天李旭还抱着她,跟她说对不住,说他没打算喝醉的,不想让她等,害她担心。
“可我压根没为他担心过!”那一刻,石岚记得,自己心中除了害怕外,更多的是负罪和歉疚。
一直到今天,她还没做过任何有损于对方的事情。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慢慢接近了目标。只是距离目标越近,整个人也越迷惑。
“噢,我想起一些来了!”李旭感到脸有些热,顺手抓了一把脸上的胡子,掩饰。石岚描述的情况他想起了一点,当时自己的确很开心,并且紧抱着对方分享这种快乐。
“大人还叫了纸笔,写了些东西在上面。就压在你面前的镇纸下!”石岚用发红的手指点向桌案,她不敢看李旭的眼睛,因为那种热度足以将她整个人融化。
“是么?谢天谢地!”李旭发出一声欢呼,三步两步跑到了桌案前。“终于可以不耽误张须陀大人的事情了!”他高兴地想,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举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恢复了几分孩子气。
桌子上摆着两页写着字的纸,第一页,记录着张须陀所言的武将信条,“失望归失望,守护依旧!”
第二页,赫然写道:“来护儿将军的水师下月初十左右路过,好好招待,雁过拔毛!”
酒徒注:拉贵宾票了,晕倒。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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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东西!”李旭笑着啐道。又被张须陀给利用了,代价不过是路边小酒馆里总计还不到五十个肉好的酒,却答应帮他办这么大一件事。那来护儿是好对付的么,马上攻入平壤却不得不奉旨班师,这位大爷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发。这个时候去占他的便宜,脑门上岂不是刻着“找死”二字。
“张大人托付事情让郎君很为难么?”石岚听李旭骂人,关切地问。
“很难,不过未必一点门路都没有!来老将军那人,嗨!”李旭仔细考虑了片刻,苦笑着摇头。虽然是被人利用,但他丝毫不为张须陀的举动而生气。相反,此刻他心中涌起的是一种为能替人做事而产生的愉悦。
他和张须陀的关系所不上近,仅仅介于朋友和上下级之间。但张须陀这种求人手段,让他既感受不到朋友之间的那种不得不帮忙的负担,又感受不到上级给下属指定任务时的压力。“拔”来护儿的雁毛,就这么借着酒桌上提了出来。范围看上去很笼统,背后的猫腻却是极多。
裴操之老大人和齐郡文官为了避免朝廷秋后算帐,不得不替陛下准备了一大笔祝贺其“平定辽东”的贺礼。从历城到洛阳一路险山恶水,如果派大批兵马千里护送,与国家法度不合。如果护送的人少了,恐怕白白便宜了沿途流寇。所以,既然来护儿班师经过此地,不如托他顺路把礼物给皇帝陛下带回去。有整整十万水师护送,沿途盗匪胆子再大,也不敢打这批礼物的主意。
而上述动作只是张须陀想假旭子之手完成的第一个任务。第二个任务就是由他这个大隋府兵郎将出面向名义上司来护儿“申请”一批甲胄和兵器。齐郡没有足够的铁匠和皮匠,短时间内造不出太多的合格铠甲。即便造得出,地方工匠粗制滥造的产品其质量也和朝廷成批量监造的铠甲器械无法同日而语。旭子只要少少地从来护儿身上“拔”一根毛下来,几千弟兄的装备就有了着落。同时,令裴操之等人肉痛到吐血的那十五万贯钱,也算多多少少收回了一些老本儿!
“来护儿老将军很难相处么?他有喜欢的东西没有?”
“来老将军是个清廉的好官,在军中威望不亚于宇文述。我发愁的不是给他送礼,而是送礼根本没有用!”想想当日虎牢关下夹在两个老军头之间的尴尬劲儿,旭子眉头忍不住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当日如果不是来护儿拿他做枪,宇文述根本不会那么着急夺雄武营的兵权。而这其中是是非非,又岂是利用和被利用那样清楚。
“宇文述又是谁,他的官很大么?”石岚的求知欲很强,继续追问。
“你不知道宇文述?”李旭猛然抬头,瞪圆了惊诧的双眼。石岚被他突然的发问吓得将目光迅速向旁边一闪,很快,又把小脸转回来,讪讪地辩解道:“我,我以前很少打听外面的事情么。后来跟父亲上了山,对山外的人和事,更没机会听说!”
听完石岚的回答,旭子知道自己莽撞了。自己当年在上谷郡时,不也对郡外的事情一无所知么?至于宇文述、来护儿等人的了解,也是入了军旅后才慢慢积累。
一个人的视野往往影响他的判断力。正是因为对天下局势和对手的误判,石子河才在齐郡丢了自己性命。出于同样原因,北海群盗被李密稀里糊涂地就忽悠下了山,稀里糊涂地被齐郡精锐打了个落花流水。
仿佛有一道光幕在眼前拉开,望着石岚求知欲望甚强的双眼,旭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和别人同样的错误。他没有理由嘲笑石岚、郭方预等人的孤陋寡闻,因为他自己和别人比起来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自从来到齐郡后,他便很少关心天下大事。而先前在军中,他的目光也仅仅局限在几个与自己有关的焦点上。九叔被张金称所杀,徐茂功做了瓦岗军师,这种稍为留意便可得知的消息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被他知晓,并且每每弄得他手忙脚乱。如果当初多留意留意官府邸报,或和同僚多交流交流官场和民间的各类传闻,很多事情处理起来也不会如此被动。
还有唐公李渊、刘弘基,对了,还有雄武营,甚至远在塞外的阿芸,刹那间,旭子几乎要怨恨自己的懒惰。因为挫折,因为不愿意回忆,所以他几乎将这些交往过,并且将来还可能继续交往的人全刻意忘记了。而事实上,将来有一天这些人还会与他碰面,很多人的举动可能就影响着他的命运和前程。
想到这些,旭子的目光渐渐缩成一条线,锐利如刀。他几乎要伸开双臂拥抱石岚这个小丫头了,正是对方无意间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此后,身外的山还是山,树还是树,但眼中的风景却决不相同。
“如果不该问,就当我没有问过,行么?”石岚被旭子继续变化的脸色和目光吓了一跳,怯怯地说道。眼前这个男人几乎在瞬间发生了突变,那本来就高了几乎两个头的身躯刹那间仿佛又长高不少。肩膀变得更宽,身板也愈发结实。
“没关系,我想起了一边别的事情。”李旭笑了笑,回答。“宇文述是当今陛下的第一宠臣,大隋军中权力最大的将军,爵位是许国公。陛下三次征伐辽东,他都是前军主帅!”
提起宇文家的人,旭子发觉自己的情绪依然有些波动,但已经没当初那么强烈。雄武营控制权的丢失让他受到的打击很大,但随后,他也学会了很多人生必然需要掌握的东西。特别是来齐郡之后,远离朝廷中枢,远离那些豪门,反而令他人生感悟更多,对官场上的争斗看得也更清楚。
“你是说,前两次他都打败了,那个,你的那个皇上还肯用他?”虽然有心思替旭子出谋划策,但提到杨广,石岚嘴里依旧不带半分尊敬味道。
虽然知道别人指责的全是事实,但旭子依旧不习惯有人用这种口气数落杨广。“陛下是个重情义的人。况且只有第一次的确是场惨败。第二次,第二次算是全师而退!”
“第三次呢?赢了?还是输了?”石岚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几分挑衅的味道。根本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二人之间的交流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话题。
“这一次,算是大获全胜了吧!”李旭想了想,艰难地回答。事实真的如此么?他不敢看石岚的眼睛。只觉得里边充满了讽刺,还有嘲弄。
“输了第一次,然后皇上不服气,又来第二次。然后来第三次,好在这次赢了,否则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关于辽东的话题让石岚彻底暴露出了骨子中的野性,每个字都从牙齿缝隙里发出,听起来犹如正在吐信的毒蛇。
“只要打了第一次,就不得不打第二次。陛下那里,其实很难!”旭子无扳起脸来,大声解释。“如果不打,周边各国就可能趁势作乱。还有各地豪杰,一些心怀叵测的大盗也会蜂拥而起!”
“好像大伙作乱都是因为皇上打了败仗般!”毕竟还是有些怕,石岚将头再次偏开,愤怒地叫喊。她本意不想惹李旭不快的,但她按耐不住心中的火头。所谓大伙作乱,如果大伙能有一条活路,谁又愿意作乱?
父亲之所以造反,就是因为凭着手艺已经无法养活一家人。虽然父亲造反之后的目标越订越远大,但起因绝不是因为皇帝征辽失败。
原来我们两个差距这么大。刹那间,石岚发现自己和旭子之间隔着一座山,又高又厚,永不可攀。李旭把原因完全弄错了,他根本不知道大伙最初拿起刀时那种横竖是死的心情。他不懂,根本不懂什么叫垂死前的挣扎……
“我知道大部分人造反是因为没有饭吃。可他们又带来了什么,除了让更多的人活不下去外,没任何作用!”李旭搬过石岚的肩膀,看着对方的眼睛强调。
“他们全是被逼的。不造反,根本活不下去!”石岚的眼中立刻被泪水充满,她不想让对面的人看到此刻自己有多失望,低下头,用力抹了一把,然后不顾一切地反驳:“但为什么那么多人全造了反,我爹,你师父,还有你的朋友?”
眼前的男人瞬间就没了声音,石岚知道自己辩赢了,她将头抬起来,想给失败者一个微笑做为安慰。却看到李旭瞪着自己,眼中已经冒出了火苗。
忽然间,她觉得很惶恐,只想转过身来,夺门而逃。
忽然间,他亦觉得自己很惶恐,就像石岚看他的眼光一样惶恐。
他已经前后有两个师父,一个朋友成为敌人,将来,他不希望自己在战场上再次面对石岚。这小丫头性子太野,心思太沉,你永远猜不透她再想什么。但旭子已经相信与瓦岗山勾结的人不是她,他也不希望自己当初判断完全错了。
“如果没人造反,皇上永远不知道百姓需要吃饭!”石岚望着李旭,目光很清亮,也很哀伤。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伤害旭子,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想再玩下去了。再这下下去,眼前这个男人的模样将永远难以忘记。她在扑面而来的男人气息和关爱的目光中用力挣扎,肩膀上传来的力量却重欲千钧,让她根本挣脱不开。
“放开我,把我推开啊!求你,打我也可以!”石岚在心中大叫。她忽然很希望李旭向父亲对待阿娘那样,粗暴地对待自己。这样,她就有一万个理由重新拾起心中的恨,一万个理由继续利用眼前这个男人心中的“伪善!”然而旭子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牢牢地搬住她的肩膀。
“二丫!”终于,她听见他的声音从半空中落下,很平和,却宛若惊雷。温柔的惊雷,打得人从头到脚都提不起半分力气。“我知道你为父亲和哥哥的死而难过,换了我,也一样地难过。但他们那样成不了事,早晚会被人杀死。即便不死于朝廷征剿,也会死于山头火并。忘了这些吧,好好在我家中呆着。有我在,你不会再受任何伤害!”
“不,不会,你在胡说!”石岚明白旭子说得是事实,但拒绝接受这个解释。自己的父亲连个家都管不好,更甭说统帅千军万马去夺取天下。半年来,眼前这个男人的战绩告诉他,朝廷无需下更大力气,只要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名将带兵征剿,河南诸郡大部分豪杰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那自己的父亲就该死么?即便父亲手上沾满了别人的血,哥哥呢,自己呢,还有那些刚刚入伙的弟兄们呢。他们满上就要饿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反抗?
几度挣扎无果后,她的力量变成了眼泪。“在你家,我算你什么啊?买来的通房丫头,还是抢回来的压寨夫人?”
肩膀上的手突然松开了,她知道自己问到了关键处。彼此的身份差异,让他根本无法给自己一个名分。从决定赖在李府的那一天,二丫就明白了其中代价。当时,她知道自己不在乎。而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现在自己趁机一走了之,想必他亦无力挽留。这个男人的弱点太明显了,可以轻易的被人揪住。二丫清楚地知道自己摆脱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她迈动了脚步,却忘记了转身。
向前一步,她踏入了旭子怀里。双臂紧紧保住了他粗壮的腰肢,十指紧扣,直到关节发白。
“傻二丫,我写信禀明爹娘后,便可以娶你过门!”从震惊和失望中猛然缓过神来,怀抱又被温柔和快乐所充满的李旭伸出手,摸摸石二丫的头,喃喃许诺。
父母回答应自己娶一个山贼的女儿么?哪怕是暂时当作妾娶进门也好。反正自己暂时没想娶正妻,不必担心她受人欺负。
最初接受她的时候,旭子知道自己未必全是因为喜欢,十分决定把她留下来的因素之中,可能有七分是欲望。而现在,他却不想她再去冒险,再去送死,一点儿也不想。
没等他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怀中的身体猛然又僵硬了一下,然后彻底地变软,柔若无骨。“你,你别往心里去。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石二丫抽泣着仰起头,唇红如酒。
旭子低头饮了下去。
石二丫听见自己的心在融化,真的不在乎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还可以离开么?她亦不清楚。哪怕对方此刻许下的诺言永不兑现,也很令人很感动啊。如果这个承诺本属虚伪,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看到其被揭开的那一天。
如果,在真相揭开的那天前,自己已经为哥哥报了仇呢。是否,是否就可以抱着一个幸福的承诺随风而去?
她猛烈地回应,狂野如火。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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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激情的火焰渐渐平息后,旭子坐起身,从手巾抹去胸口上的汗。二丫已经睡着了,缩卷着身子,宁静得像一条冬眠的蛇。很难想象这样宁静、单弱的身体里蕴含着如此疯狂的力量,犹如野火,熊熊燃烧。每一次都能使两个人都融化掉,忘记身外的一切,只剩下燃烧,尽情的燃烧。
白昼宣淫,他记得书上曾经用如是四个字来形容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只有真正经历过后,才会发现离经叛道的滋味有时亦很甘美。借着窗外透过来的日光,旭子有些陶醉地观赏身边的沉睡者。二丫脸上的潮红还没完全褪去,某人刚才用嘴唇留下的疯狂痕迹从她的脸颊、脖颈一直延伸到锁骨边缘。她有一对堪称完美的锁骨,完美得如角弓的上下两臂。锁骨的弧线下方是一对刚刚开始变大的肉丘,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侧面看去,就像当前季节的苹果,青涩中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我真的是疯了!”旭子苦笑了一声,拉起被子盖住眼前充满诱惑力的胴体。然后快速抓过散乱在床脚处的衣服。这衣服他早上曾经穿过一次,眼下是一天中的第二次。左侧胸襟处依旧带着二丫的眼泪,湿漉漉的,摸上去便令人心里生柔。他记得自己本来是在和对方探讨如何从来护儿老将军手里索要铠甲的,没想到刚刚开了个头,便离题万里。两个人为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起了争端,分歧无法调和。然后,接着,所有矛盾便让位与于本能。
但爱与激情并没有将分歧煅合,只是将其暂时地掩盖。旭子知道下次再提起杨广时,二丫还会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针。而在她毫不留情地诋毁陛下,诋毁无数弟兄丧命于途中的东征时,自己依旧会怒不可遏。
辽东之战对李旭而言,不光代表着烈火与死亡。那是他的过往,也许决策者在此事上曾经犯了弥天大错,但那些具体执行决策的人,付出的却是热血和生命。那是他全心全意做过的事情,做的时候很少想到能活着博取功名。虽然起初并入情愿,但真正被卷入后,那场战争在他心目中却代表着大隋的天威,代表着中原人的尊严。而在她心里,此战仅仅是灾难的起源,与尊严和荣誉无关。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在站起身的瞬间,他隐约感觉到二丫被惊醒了,正在向自己凝忘,回过头,却发现对方依然熟睡着。脸上的微笑就像刚刚偷吃了一堆苹果的孩子,双眉却似蹙非蹙,仿佛在怪他根本不懂得怜惜。
“不需要你懂,但至少不会让你再受伤!”旭子摇摇头,从二丫的脸上收回爱怜的目光。有关辽东的话题并不致命,刚才对他伤害最深的是那句,“为什么你的师父和朋友也都造了反?”关于这个疑问,旭子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但他并不认为九叔和徐大眼的选择一定就是对的。内心深处,他更赞同张须陀,虽然他本人没有和张须陀同样经历过上一次改朝换代。
旭子记得张须陀昨晚借着酒意曾经说过,在他年青的时候,也以为换个朝廷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大周被大隋取而代之,他曾经兴高采烈。结果,除了发生了一些叛乱,死了一些人外,经历短暂振奋后,所有状况很快回归原貌。
造化依旧为世家而设,普通人家的孩子除非有罕见的奇遇,否则永远没有出头机会。底层的人依旧为三餐而劳作终老,偶有天灾,便会出现大量百姓饿死的惨剧。官场依旧那样黑暗,说实话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如果你想做踏踏实实做一点事,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与大伙同流合污。
所以,张须陀选择了守护,毫无原则的守护。完全从酒意中清醒过来的旭子甚至能依稀体味到张须陀老将军守护的不是大隋。因为在谈及陛下和朝廷时,老将军口气并不比旭子尊重多少。老将军守护的是眼前的安宁,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让大多数人继续活下去的秩序。不为封侯拜将,不为财富和荣誉,仅仅为了一个武者肩头的责任。
‘武者的责任是守护而不是破坏。’张须陀曾经这样说过,这句话和他昨天那句‘失望归失望,守护依旧’,同时铭刻到旭子的记忆里。“我能做得到么?”旭子从布袍下探出自己疤痕纵横的手臂,这条手臂已经足够坚实,但他没把握像张须陀一样担负下过多的职责。
他还不到二十岁,而张须陀已经到了半百之年。二十岁的人眼中的阳光和希望总是比五十岁人的眼中多一些,心态也无法像对方一样淡泊。
旭子收回手臂,悉悉嗦嗦地穿好长袍,系上所有绊绦。昨晚记录下的备忘就放在桌子角上,字写得很工整,但字不是他自己的,旭子能分辩得出来。他在字上下过一番苦功,虽然笔迹难追当代名家,但遒劲有力。而眼前的字迹却软软的,丝毫没有什么力道。
原来她还会写字,想到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熟睡中的二丫一眼。从这个角度看,小丫头的睫毛很长,脸很圆,鼻梁很挺。藏被子之下的身躯蜿蜒起伏,除了诱惑外,仿佛还隐藏着许多秘密。
旭子记得争吵之前,二丫最后的一个问题是,“宇文述和来护儿将军谁的本事大些?彼此和睦么?”这个问题很值得回味。来护儿素来对宇文述弄权不满,他似乎是军中唯一一个有实力和才能与宇文述抗衡的将领。顺着这个思路理下去,旭子发现自己其实和来护儿关系很近。宇文士及曾经说过,有共同利益时,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
共同的政敌算不算共同利益呢?旭子用褒奖的眼光又看了二丫一回,他找到了与来护儿拉关系的捷径了,是在二丫无意间提醒到的。小丫头见过的世面不多,心机却端的好使。
酒徒注:求票,晚上还有一更。晕倒吐血中。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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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凯旋归来的大隋水军将士筹备接风宴,李旭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齐郡虽然有富庶之名,但由于地理位置远离国都,因此实与奢华无缘。这两年又由于战乱的缘故,南北商旅断绝,街市上很多能拿得出手的食材都有价无货。旭子无奈,只能高价四下搜求。偏偏太守府派了帮忙的户槽主薄杨元让是个精打细算的家伙,买东西时能用白钱绝不肯花肉好,即便只花一个孔方,也恨不得从中间切上一刀,将其掰上一半回来。(注1)
但遇到抽头吃回扣的事情,这位杨主薄却又大方得很。亲兵们跑东跑西费尽心思弄来的鱼翅、燕窝、熊掌等稀罕物,经杨主薄一过手,分量肯定会减少半成。前来帮忙的几个亲兵对此十分不满,忍不住私下偷偷嘀咕。而旭子连经数番波折,类似事情见得多了,心态早已平和,非但不愿意与杨主薄较真儿,反而劝告周醒等人尽量视而不见,免得杨大人拿起来觉得脸上尴尬。
“这位杨大人也辛苦,偶尔吃点拿点算不啥。你们装没看见就行了,况且他又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拿!”看着几个心腹愤愤不平的脸色,李旭笑着安慰。这些弟兄们都是他从郡兵中亲自挑选出来的,个个身手敏捷,处事机灵。还有一点也很对旭子的脾气,那就是这些弟兄个个都善良而淳朴,一如当日初入军中的他本人。
旭子不想苛责杨元让等人的操守问题,以免引得地方文武不睦。况且有皇帝陛下向百官索要贿赂的先例在,又怎能要求百官廉洁奉公?但有些话他又不能说的太明白,纵使对着最信任的人,也要多少做些防备。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在一次次碰撞与摔跤的过程中,旭子已经变得越来越机警。
但这个和稀泥的态度无法令大伙满意。特别是亲兵队正周醒。此人天生就有幅耿直脾气,否则也不会当日被罗士信和秦叔宝等人的几句对话所激愤而从军。“可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啊,每月大把俸禄拿着!”周醒梗着脖颈与主将顶嘴。当时李旭初到齐郡,麾下正缺得力人手,所以把他调到了身边来。也正因为比其他人多了一层关系,周醒在李旭面前素无太多忌惮,几乎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
“朝廷的俸禄其实不高。他们平素应酬又多!不像咱们,整天除了军营哪里也不去!”旭子笑了笑,摇头。他喜欢周醒这种直心肠的秉性,因为这样他身边才不会再出现一个张秀。但周醒“可能”需要慢慢适应用官员的眼光看待官员,而不是永远站在百姓的角度。
以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朝廷给官员的俸禄不算太低。一郡主薄官居正五品,年俸折米两百石。这可是一万八千多斤米,足够小户人家吃上二十年!但官居高位者,需求往往也高。在官言官,他们需要养奴、置婢、买地生财,上下打点,所以两百石米实在不经几番折腾。
况且有能白拿的钱不拿,岂不是太鹤立鸡群?在旭子经历的官场生涯中,像杨元让这种贪且能为朝廷和百姓作些实事儿的,已经是当中翘楚。若换了那些既贪又无能的主儿,种种行为更是让人头大三尺。
不做事,但不耽误他们给人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反正大伙有的是时间。你若想不开子辩几句,就是不谦虚,不懂得尊重同僚,后续的一大堆砖头菜叶,肯定不间断地飞过来。
“可他们读了那么多书啊!背起圣人之言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怎能比街头小贩还贪心,还无耻!”周醒本来还想说这些人的官俸已经够吓人了,想想自家将军也是高官中的一员,话到嘴巴又转了方向。他决定攻击范围只针对文职,把所有武将排除在了被指责区域之外。
但是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其余两个亲兵队正的不满,二人一个叫赵威,一个叫方重,都是本地的小生意人出身。买卖实在做不下去了,才到军中谋一口饭吃。
“读书人就身份贵了么?那是他们自己吹。什么廉洁奉公,嘴巴上说说而已。真的有了向自己荷包中搂钱的机会,还不是什么都忘到了脑门后?”赵威一边拔拉着算筹,一边反驳。“还不如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好歹知道称盘杆上三颗星,什么叫缺福,折寿,什么叫损禄!”(注2)
“就是,书本上的话都是要求别人的。让他们拿来要求自己,他们才不干呢。你还别不服气,我见过几个读书的,把圣人言语背得滚瓜烂熟,却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当面义正词严,背地里做得却全是禽兽事,还把别人当瞎子,仿佛谁也看不出他们的底细来!”方重的话也不慢,与赵威一左一右,把周醒挤兑到了墙角里。
“话不能这么说,读书人里也有不少讲良心的!”周醒见大伙的攻击范围无限扩大,急得冲两位同僚直眨巴眼睛。当着主将的面发发牢骚没关系,跟李将军这么久了,大伙都知道他是个肯包容的好上司。但李将军当年据说也是个读书人,两个兄弟这么骂,可是把将军大人也捎带了进去。
“怎么了,没词了吧!要我说,这人品好坏,与读书,读什么书关系不大。”赵威见周醒光眨巴眼睛不说话,禁不住有些得意洋洋。
忽然,他意识到周醒的举止好像带着某种暗示的意味。转过头去,看见李郎将已经踱到自己身边,脸上笑容时隐时现。
“郎将大人,我们不,不是说你!”赵威和方重异口同声道。
“读书么?呵呵,你不是也读过么。干活,干活,晚上周队正带大伙去喝酒。所有花销也算在这次庆功宴的费用里!”旭子笑了笑,转身走开。
亲兵们的话虽然偏激,却未必全是错。有时候看着笑闹的他们,李旭就像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味地单纯而善良,不能容忍污浊,也不懂得阴谋诡计。总以为世界像字间的空行一样干净,事实上,踏入官场后,首先需要适应的便是其中污浊。
不适应,你就不可能有所作为,甚至被踢出局。就像眼下即将到来的这场盛宴,宾主之间的心思都未必在吃饭上,可你还必须准备得隆重,周到,尽量让来者宾至如归。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从对方手里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最后的理由都冠冕堂皇,本质上不过两个字,交易。
而交易便要付出代价,因此,旭子决定主动与来护儿修好。他与宇文家族的关系已经不可弥和,得罪不得罪对方,结果都是一个样。而来大将军和宇文将军势不两立,二人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夹缝,未必不是新人出头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舟车劳顿的缘故,来护儿的神色显得极为疲惫。随同他前来赴宴的将领们大多如此,一个个满脸晦气。只有水军长史崔君肃衣着光鲜,顾盼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志得意满。
大伙分宾主依序落座,老太守裴操之第一个举起了酒。“数年之耻,一朝得雪。有此结果,我想当年那三十万英魂亦得以安息了。下官这里无以为敬,但请来将军满饮此杯!”他素来善祷善颂,祝酒辞虽然短,却听得人豪情顿生。
“但请来将军满饮此杯!”一干齐郡文武纷纷举盏齐眉,遥相致敬。来护儿推脱不得,只好举起酒盏与众人同饮。酒入口前,他却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有无数愤恨都硬压在胸口,没有机会可以宣泄出来。众人以为他要讲几句场面话,他却又没了下文,端起酒,一口闷了干净。
这可不是旭子印象中的来老将军模样。记得在虎牢关前,老将军对所有人都是一幅笑模样,笑着笑着就把别人算计了进去,顺带着狠狠“抽”宇文述一个大耳光。要说放眼整个大隋谁会让来护儿吃瘪,恐怕除了皇上,就是六大世家了。可眼下是领兵在外?谁有那么大本事让他心中有苦说不出来。
正费心思揣测对方心思时,通守张须陀又举起了第二盏酒。张老将军贺得是全体东征将士平安凯旋,亦让客人找不出理由拒绝。来护儿又干了个底朝天,却不举盏回敬,黑着脸,自顾对着一几菜肴猛嚼。
如此一来,酒宴的气氛就难免尴尬了。张须陀将头偏向李旭,用目光示意他上前跟对方絮絮旧,拉近一下宾主之间的关系。没等李旭捧着酒盏起身,对面次席上,兵部侍郎,水师长史崔君肃抢先跳了出来。
“此番上蒙大隋国运兴隆,陛下运筹帷幄。下依将士用命,文武齐心。终于令高元小儿束手,大隋国威重扬…….。”
他细声细气的,还带着几分公鸭嗓。虽然话说得平平仄仄如诗一般上口,却着实听得众人浑身不舒服。齐郡诸君还勉强能赔起笑脸,随同来护儿等人一同前来的几位将领却全低下了头,从耳朵到脖颈全部变成了青黑色。
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位崔大人身上了,不知道此人出身于河间崔氏还是清河崔氏,靠着谁家的门荫混入了兵部?李旭仔细一观察对面众人的脸色,便知道来护儿等武将与文官出身的崔君肃起了嫌隙。凭着自身地位和第一次辽东之战留下的强烈印象,本能地他选择了维护武将们的利益。因此举起面前的酒盏,笑着打断了崔君肃的罗嗦。
“可惜末将无福,未能亲睹诸位将军风采。谨以此酒,为诸为将军一洗胄上征尘!”
“不敢,不敢。比起李郎将当年虎牢关前英姿,我等此番皆是徒劳无功!”来护儿见李旭起身给自己敬酒,勉强恢复了一点兴致,笑着回答。
“可惜李将军没赶上这次东征。陛下以仁德服人,推圣恩于化外…….”借着众人的话头,崔君肃再次插言。
“是啊,家父生前,亦常常向我辈说起李将军力挽狂澜之勇。说你三破敌阵,于数万敌军之前高呼展旗,当场敌我将士近四十万,无人不为之神夺!”坐在客人末首的一名年青周姓武将亦举起酒盏来,遥向李旭回敬。
照常理,在来护儿、崔君肃等上司没回应前,坐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没有资格向主人答谢的。但偏偏今天的事情怪,水师大总管没说话前,长史先露了脸。所以后生晚辈不讲究次序,也不能完全算做失礼了。
齐郡众文武暗自心道不妙,大伙热情宴客,却没想到站到了一个大漩涡边。眼看着水师中文职武将钩心斗角,做主人的搭腔也不是,不打腔更麻烦。仿佛走进了一个忘记留门的空房子,怎么走都行不通。
裴操之暗暗向李旭使眼色,示意他尽量维护好漩涡中的双方。旭子轻轻向老太守点点头,然后举起面前的酒盏来,向周姓武将回应道:“令尊可是周法尚周老将军,当年李某有幸曾和老将军并肩作战,没想到不过一载”他顿了顿,故意用低沉的语调发出一声长叹,“唉,愿他得知我大隋最终让高句丽臣服的消息,心怀大慰。这盏酒,敬周老将军和诸位在天上关注着我大隋的先辈!”
“敬周老将军和在天上关注着我大隋的先辈。”众人皆正色,回应。
酒宴前宾主寒暄时,来护儿曾经向大伙介绍过周姓武将的家世。此人名叫周绍范,是水师副都督周法尚将军的幼子。大伙听了,也只把姓周的当成了一个借父辈余荫去军中混资历的世家子弟而已,根本没多加以关注。此时听闻周法尚将军已经亡故,不觉对少年人多看了几眼。话题也自然而然地从征服高丽之功,转到了对周老将军的追思中来。把个崔君肃急得心中如有数千只蚂蚁在爬,偏偏却插不上话,表不得自家功劳。想找个机会发做,此间主人的行事又附和人之常情,他一个大活人跟死人争风吃醋,龌龊心思的确有些上不得台面。
“此番出师之前,周贤弟已经染恙,却坚持送我到海边。来某至今仍记得他的遗言,句句如刀!崔大人,你当日也在,可否将周将军的话转述一次?”跟大伙聊了一会有关周法尚将军的往事,来护儿摇头,叹息。
崔君肃正急得心痒难搔,终于等来了表现的机会,怎肯轻易放过。当即站直了身躯,正色说道:“崔某怎会忘记。周老将军有云:‘吾再临沧海,未能利涉,时不我与,将辞人世。立志不果,命也如何’”
说罢,四下拱手,以期众人能称赞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却发现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主人和客人都举起了酒盏,对着天空中的英魂,遥遥相敬。
壮志未酬,远在天外的那些英魂,他们对着今天的尴尬结果,能瞑目么?
注1:白钱,杨广即位后所铸之钱,因为含铜比例大幅度降低,所以在民间信誉远不如其父所铸肉好钱。
注2:中国式称,称杆最前方有三颗星,依次代表福、寿、禄,提醒商人不得短斤少两。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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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洗尘接风酒居然吃出了几分壮志未酬的悲愤味道来,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咀嚼着周法尚老将军临终遗言,宾主双方都没了把盏言欢,互相吹捧的兴致。闷闷地又继续了小半个时辰,来护儿借口不胜酒力,率先告退。其他水军将士见主帅告辞,也纷纷起身离席。
崔君肃本想找机会再吹嘘几句,听众却走光了,只好悻悻作罢。老太守裴操之怕他感觉郁闷,私下邀请他带着军中文职来日去登山赏景。崔君肃听后大喜过望,没口子应承下来,把整晚上的不快登时忘到了耳根子后。
第二天,水师在齐郡停留一日。裴操之带着文人们自去登高,李旭亦在自己家中摆了桌酒,邀请几个故人前来小聚。因为打着家宴的名义,所以他请了来护儿、周绍范和另一位曾在虎牢关之战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将军冯慈明三位,其他无关人等一概不在受邀之列。而齐郡这边,旭子也只叫了罗士信、张须陀相陪。
众人都是武将,说起话来无拘无束,气氛比昨日融洽十倍。酒酣耳熟后,张须陀问及此番征辽的具体经过。来护儿叹了口气,说道:“哪是什么凯旋班师啊,也就是为了不坠陛下声名,我才腆着老脸在你们几位面前夸功。那高句丽分明又使了一次缓兵之计,可恨虞世基、裴寂等人无目,居然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出来!”
“恐怕无目的不止是虞世基、裴寂几个宠臣吧!”众人心里暗道,却谁也不便宣之于口。皇帝陛下喜欢在外人面前装圣人,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实。当年他为了制造万国来朝的假象,邀请西域诸胡来大隋观灯,一路上吃饭、住店皆不准百姓收钱,弄得沿途诸郡怨声载道。第一次征讨高丽,也是他听信一干文臣妄言,想凭着威吓兵不血刃,结果错过了最佳战机,弄得数十万精锐不得还乡。
“我本想来一次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先擒了高元那无耻小贼,再向陛下请罪。无奈崔君肃这斯以诸将身家性命相威胁,弄得大军士气涣散,唉!”来护儿以用拍案,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都是崔君肃这厮误事!别的本事没有,拍权臣马屁,以官威欺压同僚的招术却高明得很!”老将军冯慈明亦恨恨地在一旁帮腔。昨日李旭借着和周绍基的叙旧的幌子,狠狠地给崔君肃吃了一个瘪。此举令一干水师将领大觉痛快。所以今天不用对方发问,冯慈明就主动把众将如何被迫从前往平壤的途中撤军,如何与崔君肃结怨的过程一一道出。
原来,经过连续两年战争,特别是去年大隋武将们所执行的那种摧毁策略后,高句丽国亦疲敝异常,兵马战斗力大不如前。是以此番水师在毕奢城外登陆,几乎是以催枯拉朽之势一举拿下了这座高句丽经营了多年的重镇。高元小丑连续调兵来战,都被大伙一鼓而破之。正当水师将士准备一股作气拿下平壤的时候,偏偏皇帝陛下的圣旨从辽东城外送来了。
众朝臣经过商议,居然准许了高句丽国请和!命令自见到圣旨之时起,三军将士不可再继续向高句丽境内深入,必须奏凯班师。
来护儿将军与高句丽人交手多次,深知其狼子野心。因此不肯奉旨,召集弟兄们说道:算上这一次,我们已经第三次兵临平壤城下了。如果还打不下该城,此辱这辈子也无法洗雪。一路上高句丽人的疲敝模样大伙也看到了,只要你我再加一把劲儿,肯定能将高元小丑捉到,挖出他的心肝来祭拜我大隋三十万冤死的孤魂。
众将皆曰:诺!欲速战速决。长史崔君肃却跳出来,指责来护儿不尊圣旨,有违人臣之道。
来护儿说不过他,怒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况且陛下也不知道水师已经胜券在握!
崔君肃明明不知兵,却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架势对众将呵斥道:“如果你们敢听从来将军的命令,不肯奉旨。我今天一定把诸位眼中只有将军,没有皇上的举动报告上去。打下平壤,大伙未必有功。一旦战败的结果,你们的家人绝对担当不起!”
当场,就有几名脾气暴躁的武将跳起来对崔君肃报以老拳。但大伙气出够了,却担不起造反的污名,本来高昂的士气瞬间降到了最低点。如此,即便将军们有心再战,也失去了必胜的把握。只好听从了崔君肃的建议,掉头撤军。
“他***,这个误事的狗官!”没等周绍范将话说完,罗士信气得一拍桌案,破口大骂。“这狗娘养的岂是什么忠君体国,分明是不知武事,却喜欢瞎指挥。”
他力气甚大,一拍之下将自己面前的整个小几都拍塌了下去。瓜果、菜肴洒了一地。李旭见状,赶紧喊仆人进来将地面收拾了,重新换过一张小几摆于罗士信面前。
罗士信自知失态,陪着笑脸向大伙解释:“嘿嘿,几位大人别见怪。在下听着这些无赖文人的举止就心烦,方才一时冲动了,请诸位大人多多包涵!”
“罗督尉乃性情之人,何罪之有。”来护儿摆摆手,笑着说道。被罗士信这么一打岔,他的心情反而好了许多,愚闷之气也随着那几句狗官的骂声平了不少。举起酒盏,向罗士信微笑至意:“久闻罗督尉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豪情盖世。老夫敬你一杯,多谢你替我骂出了不愿骂的话!”
“愿与来老将军同饮。士信虽无福追随麾下,但亦常闻将军大名。”罗士信举盏相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宾主双方又举盏互敬,气氛愈发融洽。席间仔细议论起三次东征得失,发现居然有两次都是误在一群不知兵,却喜欢对武事横插一脚的文人身上。“我原来以为读书读多了,自然会长见识。谁知道有时候书读多了,反而会把眼界读得越来越窄!”罗士信胆子大,信口非议。
“恐怕读窄的不仅仅是眼界,有些人,心胸也给读得窄了。”周绍基苦笑着摇头,愤愤地说起另一段令人义愤的经历。
彼此意见不合,在武将之中是很常见的事情。大伙争论之时各抒己见,争论过后也就罢了,哪怕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自己的论断完全正确,谁都拉不下脸来以最初的言论居功。偏偏那位崔长史不然,自从舰队从东莱登陆起,无论走到哪,他都要拿班师的英明决定吹嘘一番。吹完了陛下圣明,就自吹敢于直言,众人皆醉之时就他一人独醒。弄得大伙避之不及,吃饭时无人愿与他相邻。此人却浑然不觉,自谓曲高和寡,光彩让众人不敢仰望。
“嗨,这种人天生就是出来惹人厌的,实在不值得我辈较真儿。你别理睬他,他的兴致自然就淡了。”旭子又给众人敬了一轮酒,笑着安慰。
刚才罗士信拍案骂娘时,他一直含笑不语。事后大伙议论东征,他亦听得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此刻偶发一言,却大有道理。不但让来护儿等人听着顺耳,还点出了对付无聊者的最实用招术。
置之不理!某些人的招术就是为了给你增加困惑,你表现得越在意,他笑得越开心。如果面对流言和非议如风过耳,那些包藏着祸心的嗡嗡声还能收到什么效果呢?这是旭子在前些日子流言四起时自己感悟出来的人生真谛。未必很强势,却极为有效。
“为李郎将此言干一杯!”来护儿若有所悟,大笑着建议。他平素的确有些固执,但绝非刚愎自用之徒。近日来却被崔君肃这无耻的家伙给描述得就像一个不分轻重的莽夫蠢材般下作。偏偏以他一军主帅的身份,无法和这文人较真儿。如果与姓崔的翻脸,过后此人一定会说:看,我说中了吧。他恼羞成怒了!
因此,来护儿满腔愚昧无处宣泄,只能在人少的场合偶尔借酒劲撒撒疯。李旭的话虽然未必是有心而言,却无疑起到了一语惊醒梦中人的作用。以来护儿本人在军中的身份、地位,再来十个姓崔的也动摇不了。如果他过于执着了对方的言语,反而会成就了此人的声名。到时候人嘴两张皮,千传万传后,还说不定把事实歪曲到哪般模样。
“干杯,为李郎将之悟!”张须陀举起眼前酒盏,笑着响应。旭子在变,老将军明显地感觉到了其中变化。如果说以前的李旭是块好钢,却失于脆硬。最近,这块钢却好像被人淬了火,表面上坚硬依旧,内部却弹性宛然。
“李郎将已经有了家室吧!”来护儿也感觉到了今天的李旭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大不相同。放下酒盏后,笑着相询。以前的旭子就像他手中那把黑刀,即便刻意掩饰,依旧锋芒毕露。而现在,他却仿佛被藏进了鞘里,变得更含蓄,更稳重。
这种情况通常会发生在大多数男人成亲之后,有了女人,不仅仅意味着生活中多了一份幸福,还意味着他们肩头又多了一份责任。
“刚刚纳了一房妾。”李旭点点头,微笑着回应。作为正处于幸福之中的男人,他喜欢把幸福与所有人分享。
“怪不得此番与将军重遇,给老夫的感觉大不相同!”来护儿大笑,再次命人将面前的酒盏斟满。
“怪不得,怪不得!”张须陀亦笑,高高地举起的酒杯。
酒徒注:票,票,吐血求贵宾票了。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四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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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听闻李郎将径自挂冠而去,把一帮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弟兄白白便宜了宇文家的那个小子,老夫还为你愤愤不平。没想到你居然因祸得福,不但在此成了家,人看上去也长大了不少!”喝罢新一轮酒,来护儿笑着夸赞。
他今年已经六十开外,所以用长者口吻对旭子说话并无不妥。虽然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此时显出来的那么亲近。并且当日李旭之所以被宇文述逼迫,他亦要负很大责任。
李旭微笑着举杯,眼神明澈而平静。“宇文士及才能本来是我十倍,许国公命令晚辈将雄武营交由他来掌管,也在情理之中。晚辈只是遗憾当时走得匆忙,未来得及向老将军辞行,也没机会看到老将军在皇天原发威,一日破敌三阵!”
“什么发威啊,小子真会哄老夫高兴。杨玄感麾下的精锐就是李子通带得那几万人,虎牢关下一战都被你收拾光了。我们后来再追上去,不过是拣些软柿子捏而已,想不胜都不容易!”来护儿看着李旭的眼睛,笑着说道。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平静让他感到惊奇,自己像对方这个年龄的时候,心态绝对不可能做到如此平和。
如果一年前有人这样夸他,旭子会将此人引为知己。但现在,通过与张须陀等人相处,他已经学会了将荣誉给所有关联者分享。共享利益,则共享危险。“老将军过谦了,当日之战,晚辈只是运气好拣了个大便宜而已。几位老将军指挥若定,才是最终获胜的关键!”
“便宜,这种便宜怎么别人没勇气上去拣?”来护儿大声否认。“你会认为一口气击溃我右御卫、右武候两路兵马的敌军是个大便宜么?”他偏过头,向周绍基追问。在麾下的动作中,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张老将军,罗督尉呢,你们能想象出来当日的情形有多危急么?”来护儿将目光看向对面,继续追问。
“不清楚,李郎将为人低调,从没提起过虎牢关之战的具体情况!”罗士信笑着起哄。张须陀则轻轻摇头。相处半年多来,他二人从没听旭子说过虎牢关之战的详情。偶尔大家根据一些传言找旭子核实,对方的答案也总是言简意赅。
来护儿今天有心抬举旭子,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向众人讲述起了虎牢关一战的整个过程。有道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冯慈明、周绍基听出来护儿有向李旭脸上贴金的打算,也跟着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帮腔。三人添油加醋,把雄武营对战局的作用以及李旭的英勇夸大了足足十倍。从李子雄接连击破右武侯和右御卫的突然,一直说到大隋中军被对方死士缠住,局势濒临失控的危险。仿佛没有旭子,虎牢关一战朝廷的三十万大军就要全军覆灭一般。只听得张、罗二人频频举杯,大呼过瘾,恨不得自己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同伴昔日的风采。
旭子知道今晚贵客是故意给自己这个主人长脸,所以干脆捧着酒盏,专心地做一个听众。直到来护儿说完了虎牢关之战,把话题又转到了宇文述父子狼狈为奸排斥贤才的时候,他才放下酒杯,笑着拦了一句:“今日难得与老将军重逢,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没必要提了。况且若没有当日之误,我也没机会到张老将军麾下做事,并能结识这么多好弟兄!”
他记得自己刚刚被宇文述设计从雄武营赶走时的心情是多么愤懑和彷徨。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时隔将近一年,那段不快的回忆已经被岁月冲得很淡。如今再提起雄武营的弟兄来,旭子心中更多记得的是彼此之间的生死友情。甚至对张秀和宇文士及两个凉薄的家伙,他心中亦没有多少嫉恨。自己犯了年少无知,不懂得防备的错,吃了亏,学了乖,这已经足够。人不能永远活在怨恨中,更没有必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
“小子几乎都快荣辱不惊了!”来护儿偷眼看李旭的表现,心中暗暗纳罕。他不知道李旭性子生来就有几分随和,所以对年青人的定力愈发佩服。换做别人受了李旭去年那种委屈,不怀恨个十年八载绝不会罢休。而来护儿看过的所有年青人当中,如果有人曾经立下过旭子去年那种战功,恐怕要在酒桌上夸耀一辈子。
这个少年人值得自己拉拢。来护儿笑着在心中做出决定。李渊这个人有眼光,宇文述的眼光也不差。但他们还是把少年人看得低了,如此人物,又何必非纳他入家族。关键时刻扶他一把,日后回报必将是付出的十倍。
他把头转向张须陀,暗自羡慕对方的好运气,凭空拣了一个得意臂膀回来。却看到张须陀举盏大笑,满脸得意。“的确如此,若非宇文述弄权,咱们哪有没机会于此相聚!来来来,且干了这杯,庆贺老天眷顾,能得今日之欢。”
“干!”大伙哄笑着举盏。
酒越喝越投缘,话题也越说越广。从辽东扯到河南,又从河南扯到洛阳,当旭子问及雄武营近况,来护儿想了想,回答:“他们这次征辽与我走得不是一路,但我听人说在大军初渡辽河时,雄武营曾经数度击溃高句丽人的反击。陛下对弟兄们的勇悍大加赞赏,还在群臣面前提起你,说诸将若能都像你一样用心治军,辽东旦夕可定!”
“陛下居然提起我?”李旭平静的声音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惊诧地追问。他没想到杨广依然能记得起自己的名字。在他的推测中,心思多变的皇帝陛下早已将他这个将军忘干净了,根本不会想起当日命令他来齐郡之前所许下的承诺。
“是啊,陛下对你可赏识得紧呢。他曾当着群臣面说,如果你不是因为忙于剿匪脱不开身,定能率领雄武营建立更多功业!”冯慈明老将军笑着为来护儿的话提供佐证,“犬子就在陛下身边做侍卫,家书中曾经提到过此事,羡慕不止!”
听完冯慈明的话,李旭的感觉更为惊诧。“可今年匪患爆发是三月份的事,在今年头两个月,我根本没接到过兵部的调令?”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自己错失了最后一次前往辽东的机会?谁这么大胆子敢在陛下面前说假话,谁又敢捏造地方匪患的事实?旭子瞪大眼睛,用目光四下追问。他发现张须陀、罗士信二人双眼中亦写满了惊诧,周绍基的眼神很迷茫,冯慈明老将军的眼神很犹豫,而来护儿老将军的眼神则被怒意所充满。
“这帮蠹贼,居然胆敢欺君!”明白过来事情真相的来老将军咬牙切齿地骂道。有人不想让李郎将返回内府军,所以刻意多捏造了一场匪患出来。如此,兵部就可以不给李旭下调令,而得不到朝廷军令的李旭,也不敢擅自离开齐郡,主动到陛下面前请缨。
“你莫为此事烦恼,这回班师,老夫一定在陛下面前替你把事实真相说个清楚!”望着李旭又惊又撼脸色,来护儿大声安慰道。“定是某些人怕你重回雄武营,分了他家的兵权。某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出头,宁可耽误国家大事,也要照顾自己的私心!”
是宇文述搞的鬼!张须陀将目光转向冯慈明,从对方暗示里他得到了肯定答案。大伙没有像来护儿一样的地位,不敢公然替李旭鸣不平,言语之间,却带上了几分对自家弟兄的回护意味。
“老夫别的事情做不到,你立了多少战功,为地方做了多少好事,却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也一笔一笔向朝廷汇报得明白。在这里,未必不如你去府兵中受人的鸟气!”张须陀举起酒杯,大声安慰。
“李将军莫恼,眼下烽烟四起,你在齐郡,一样可报效朝廷,替陛下分忧!”冯慈明举起酒盏来,向李旭劝道。
“是啊,以李郎将之才,前程又岂会几个小人所挡!”周绍基亦举盏,向李旭表示同情。
一股淡淡的暖流淌过心底,旭子知道大伙都关心着自己。他笑着将面前的酒喝干,在举起酒盏的同时,亦将刚才表现出来的所有不快硬吞落肚。‘宇文家的人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你困扰。’他记得自己刚才安慰来护儿的话,也知道,属于自己的,唯一的应对方式。
“张通守说得好,你在这里,一样建功立业。”来护儿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在向所有人宣布,“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提出来,老夫只要能做到,肯定倾力相帮。咱们爷两个就争这一口气,绝不让那些暗地里给你使绊的人得了逞!”
“多谢老将军提携!”李旭站起身,再度向来护儿施礼。对方这样说,等于公开地在表态。在共同对付宇文家族这个敌人上,彼此是天生的盟友。旭子自知没有与来家联手的实力,但眼前却是一个完成张须陀所托的绝佳机会。
“晚辈亦愿意留在齐郡剿灭周边残匪,以报陛下厚爱和几位将军抬举!”他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但眼下最大的麻烦是麾下弟兄们没有甲杖可用,每每临战,全凭一腔血勇来支撑。让晚辈这个为将的亦不忍心放手一博,无奈错过了许多平乱战机!”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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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李旭的要求,来护儿禁不住一楞。他今天之所以肯赏光来一个后生晚辈家中赴宴,并且于席间一再赞赏主人的勇猛,就是看中对方的日后发展前途,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拉近一些,以便将来让自己的家族和子孙在需要时能多一道助力。
以对方目前的地位和境遇来看,这实在是雪中送炭的恩德,别人做梦亦求不来。没想到李旭非但不懂得感恩,还趁机提出了如此无理的要求。
大隋朝虽然不禁民间拥有短刃和铠甲,但寻常市井之间的东西怎及得上先皇在世时统一监造的那些精良?近几年国力日疲,因此兵部对铠甲器杖管理甚紧,百具以上出入皆有记录可查。武将如果私自将兵器送人,肯定会被言官弹劾。那是国之重器,岂是为将者可以私相授受的?
来护儿有心拒绝这个无理要求,,但方才的话又说得实在太满,刚拍完胸脯,对方把手出来了,又立即缩头的话,未免有些下不来台。
“这事莫非很令来老将军为难么?若是如此,就当晚辈说了一句醉话!”李旭见来护儿半晌无语,笑了笑,举杯赔罪。
来护儿的犹豫让他很纳闷,旭子清楚地记得当日雄武营前去辽东接应宇文述之时,宇文士及轻易地就弄到了数千条长槊,上万匹战马。来护儿在军中势力虽然不如宇文述强,但其本人出马,总比宇文士及面子大吧!怎么会如此没担当?
“此事说难也不难,但牵涉到的关系太多,太复杂!”来护儿放下酒盏,郑重回答。他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仔细一想,就明白了素来持重的旭子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不通清理。“来某不瞒诸位,如果李郎将眼下带得还是雄武营,甭说几百套铠甲兵刃,就是把数万兵士重新武装一遍,老夫也能做得了这个主儿。但雄武营好歹是府兵,郡兵却属于地方……”
“如此,真是我等唐突了。来将军勿怪,李郎将和我也是忧心时局,一时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一层关系!”张须陀本来满怀期待,听到来护儿如此一说,赶紧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向来护儿讨要铠甲的馊主意是他向旭子提出来的,齐郡没有足够的良匠和资材,的确无法打造出两万士兵的装备。而朝廷又不肯给地方调拨,逼不得以,他才出此下策。
“兵部那些鸟人做得什么事儿啊?本为替国家出力,却逼得你我私下绸缪!嗨!”水师副总管冯慈明装做出幅生气的模样,将酒杯向案上一顿,咚咚有声。
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转移话题。大伙趁着酒劲儿骂骂兵部的文官,算不得什么大错,也避免了宾主双方的尴尬。
李旭却不能体味到老将军的好心,站起身,狂灌了自己一盏酒后,红着脸道:“是晚辈考虑不周,给诸位添麻烦了!该罚,该罚!”说罢,他又自己狂灌了自己一大杯。此刻,他心中堆满了歉意。本来想替地方尽点心的,谁知道自己的力量居然如此弱小,连一点好处也讨要不来。
见到李旭诚心道歉,来护儿等人也甚觉无趣。今天大伙本来喝得很尽兴的,居然为些与私人利益不相干的事情搅了局!沉吟了一下,来老将军试探着说道:“本帅这次跨海东征,倒是缴获了一批高句丽人的甲杖,虽然有些残破了,修一修也能凑合着用。只是长史崔君肃眼睛一直盯得紧…….”
“崔大人和几位随军文官都被裴太守请去登山赏秋了,他们这些读书人饮酒作赋的兴致一上来,肯定什么都顾不得!”张须陀听来护儿露出口风,立刻紧紧跟上。
关于饮酒做赋里边还包含着什么调调,宾主双方都心照不宣。以裴操之的做事之能,他如果想让崔君肃等圣人门下对齐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无数个好办法可用。至少,今天赏秋的人临下山时都能得到一份丰厚的润笔,虽然大伙在山上未必写过一个字!
“那好,后天大军拔营时,我将那些缴获来的累赘放下,交由你齐郡处理吧。还有一些损坏了的兵器铠甲,张通守和李郎将如果不嫌弃,就一并收了,暂时寄放于你们两位手中,待朝廷需要时,再行归还!”来护儿见齐郡上下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点点头,做出最后决定。
“多谢来老将军成全!”张须陀、李旭、罗士信再度举杯,向大方的贵客致谢。
宾主同时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旭趁机命人拿来三份“薄礼”,算做庆贺三位故人凯旋。来护儿看也不看,直接交给身后的亲卫收了。
趁着酒兴,来护儿问起李旭到齐郡之后的情况。张须陀把旭子到来后的几次恶战的过程如实说描述了一番。他说话不喜欢添油加醋,但平平淡淡中自带一分真实感。在座三位贵客都是武将,听到当时敌我双方大致情况,便能猜到现场到底是一番什么光景。当听闻李旭、秦叔宝、罗士信和独孤林四人只带了一千骑兵便敢偷袭十万叛贼时,不觉对四人的勇气大为佩服。
“那位独孤督尉,可是柱国大将军独孤信的兄弟?”冯慈明听到张须陀提及一个自己熟悉的名字,惊问。
“正是,当初他自告奋勇来投军,我还以他面孔生得细嫩,差点没赶走了他!”张须陀笑着回答,“还有罗士信,也差点被我赶出了大营。好在他们两个性子倔,没被我三言两语给说没了信心!”
那是数年前的故事了,当时乱匪像星星点点的火苗般刚刚于野外露出头来。各郡奉命重整郡兵,张须陀亦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贴出了招募英杰告示。结果第一天来了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衣着光鲜,言谈桀骜。张须陀不愿意接受,以兵法、武技相考。没想到对方居然文武双全,不但把所有问题答得头头是道,还在马上与秦叔宝打了足足二十个照面。张须陀大喜,摆宴庆贺,本以为自己的好运就此结束,结果第二天又有一个十四岁的小毛孩子前来投军。
有了头一天的经验,老将军不敢慢待他,只是以年龄小为理由笑着劝他回家。小毛孩却不肯,自言姓罗名士信,武艺精熟足可为将。张须陀见他说得有趣,命人抬来一重一轻两个石锁让他拎,能拎着任何一个围校场走半圈便可入伍。罗士信却一手一个,将训练士卒用的五十斤和三十斤的石锁同时提了,当双锤挥舞着在校场上耍了一整圈。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即便再年青二十岁,也没这般膂力!”来护儿笑着评价。然后将目光看向李旭,问道:“李郎将从军时,也不到十伍岁吧?”
“晚辈比罗督尉大上十几个月!当年已经十五。他和独孤督尉两个都比晚辈年龄小,但本事都比晚辈高许多!”李旭笑了笑,十分谦虚地回答。
“也别那么说,若论用兵能力和骑射之术,我们两个加在一起也未必敌得上你一个!”罗士信听李旭如此自谦,赶紧出言否认。在旭子初到齐郡时,他们几个地方将领的确起过与其一争高下的念头。大伙都是年青人,都名声在外,难免彼此不服气。可经历过数次并肩战斗之后,这种好胜心慢慢变成了彼此之间的钦佩。人各有所长,不可能样样都比别人强了。能看到其他人的长处,并与对方互相学习,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强者。
“他们几个差不多,就是我这个老骨头没什么本事,还腆着脸赖在通守的位置上不走!”张须陀笑着说道。麾下几个年青人能互敬互爱,让他这个当通守的在客人面前非常有脸面。
“通守大人过谦了!有道是荐贤者贤于贤,通守大人不但能挖掘到这么多当世英才,而且能知人善用,又岂是碌碌无为之辈?”来护儿笑着,冲张须陀举盏。
“是啊,通守大人麾下有如此多良将,何愁匪患不平!”周绍基亦笑着相劝。
“如果光一个齐郡,我倒不愁。陛下许我齐郡郡兵越境击贼,但四面八方,却没有一个郡无匪患存在!”提到匪患,张须陀轻轻摇头,脸上的表情些许有些无奈。
几位客人都来自东都,对地方匪患情况略有耳闻,却没想到其已经激烈至令张须陀这个名将发愁的地步。放下酒盏细问,张须陀掰着手指头,将王薄、霍小汉、吕明星、帅仁泰、左孝友等贼的实力大小一一道出。这些巨匪任何一人麾下都有十万余众,最近还隐隐有了互相勾结之势。导致郡兵们首尾难兼顾,出击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得不提防有人趁机攻打自己的老巢。
“更厉害的是瓦岗军,人数虽然不多,战斗力却非常强悍!”罗士信在一旁大声补充。
“瓦岗军不是只有一万余众么?”老将军冯慈明惊问。他听说过这支有义贼之名的队伍。该哨响马就活动在距离洛阳不远的东郡,经常出兵抢劫永济渠上向东都运送物资的官船,每次都是捞一票就远遁,朝廷几度派兵去剿,每次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
“依末将浅见,眼下各地乱匪人数虽多,却都是些乌合之众。只要朝廷肯用心去剿,早晚都可尽灭之。只有瓦岗军,军纪严明,号令整齐,今后有可能会是我辈劲敌!”李旭见众人说得热闹,亦放下酒盏加入了讨论。
“李郎将如此推崇瓦岗军,莫非已经与贼军交过手?”来护儿没想到还有连李旭都佩服不止的贼军,瞪大了眼睛追问。
“两个多月前在泰山脚下交了一次手,当时我方有骑兵一千,其中两百重甲。瓦岗军有四千步卒,轻骑百余。”李旭点点头,非常郑重地回答。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引起来护儿等人的注意力,并将这种情况如实汇报给朝廷。以徐茂功的本事,如果朝廷掉以轻心,派一个不会打仗的庸才去对付他,恐怕是白白给瓦岗军送铠甲器械。
“结果如何?”冯慈明老将军关切地问。“你等曾经带着一千骑兵破贼十万,对上四千瓦岗军,难道会输了么?”
他不敢相信这个推断,如果事实真的如此,朝廷的确需要派重兵去对付了。东平距离洛阳不过三百余里,瓦岗军如果图谋不轨,旦夕之间便可杀到东都城下。
“结果打了个平手。”李旭摇头,轻叹。“我军损失骑兵近四百,杀敌,杀敌估计是同样的数!”
以四百骑兵只换回了对方四百步卒,这种结果其实已经是大败亏输了。况且这伙骑兵当中还有李旭、罗士信、秦叔宝和独孤林四个名将。那独孤林的本事到底怎样来护儿等人心里不清楚,但罗士信和秦叔宝可都是陛下曾经亲自命人画了像交与群臣传看的。
想到这,几位客人不约而同地追问道:“对方领兵者何人?李郎将知道么?”
“有几个好手,一人叫程知节,武艺不在秦督尉之下。一人叫单雄信,与我打了个平手!”不待李旭说话,罗士信抢先回答道。“但二者都不是其中最厉害的。居中调度,掌控全局那个家伙叫徐茂功,指挥有方,用兵严谨,为人阴狠毒辣,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招术都敢用!”
徐茂功是这样的人么?李旭抬起头,看到罗士信义愤填膺的脸。他明白罗士信是在为自己报打不平,笑了笑,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提及地方上愈演愈烈的匪患,张须陀趁机提出让齐郡给陛下送贺礼的队伍与水师同返东都。比起方才李旭所求之事,这点小忙已经是举手之劳。来护儿没理由在给了对方一个天大的恩惠后反而于小事上纠缠,笑了笑,一并应之。
于是好客的主人们再度举杯,感谢贵客的仗义。客人们亦举杯回敬,感谢主人的热情。为大隋,为皇帝,为征辽,为早日搅平乱匪,恢复天下的安宁,只要想喝,大伙都能找到足够的理由。直到每个人都双眼迷离,脚步不稳。
那一晚,李旭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他发现自己又开始变得很难喝醉,并且平素不大管用的口齿在醉后很是清晰,无论对方说什么话题,都能顺利的插上几句,并且能博得很多笑声。“其实这样也不错!”他暗暗地告诫自己。生活就是这般模样,当你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的锋芒,它也轻易不会向你露出尖牙。
当别人给你笑脸时,你尽量笑脸相待。哪怕前一刻彼此之间还有很多说不清的恩怨是非,但此一时,彼一时,向前看总比向后看要安全。
闲谈中,他发现自己半年来日子的确过得太安逸了,居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那么多有趣的事情。
今年三月份,就在他带兵前往北海的时候,扶风贼帅唐弼立李弘芝为天子,有众十万,自称唐王。四月初,榆林太守成纪董纯大破彭城贼,斩首近万。五月,屈突通将军破延安贼刘迦论,并击溃了刘迦论引来的胡人兵马数万。
大隋朝还在继续它的辉煌,虽然这种辉煌看上去已经有些退色。除了这些武将们津津乐道的胜利消息外,旭子还听说了李家与柴家的婚事。婚礼举行在去年冬,他来历城赴任之时。“柴家和李家都是大隋名门,迎亲当日,前去观礼的宾客足足有两千余,整个长安都给轰动了。”周绍基曾亲自出席好朋友柴绍的婚礼,提起当日婚礼之盛,犹自一脸羡慕。
正在给大伙敬酒的李旭跟跄了一步,醉眼惺忪。“为大隋国运贺!”抬起头,他给了大伙一个开心的笑脸。
“为大隋国运贺!”众人举酒相应。很快忘记了正在谈论的话题。
酒罢送客人出门时,来护儿返身走到旭子身边,拍了拍旭子的肩膀,笑道:“小子,你总是能令人刮目相看!”
“是么?多谢前辈夸奖!”李旭笑语相回,坦诚满脸。
两天后,水师与齐郡的送礼队伍同时西返,旭子带着五千郡兵接管了大军遗弃的营地。那里封存着水师总管来护儿和长史崔君肃二人共同决定留给齐郡代为处理的一批缴获自高句丽的辎重以及一批损坏了的甲杖。旭子命人粗略清点了一下,大约有三千套完整的府兵专用厚甲,五千多套高句丽人用的皮甲,五千多面盾牌,还有两千多根步兵用长槊。
郡兵的战斗力当即提高了一个台阶。九月,霍小汉犯狼邪,李旭,罗士信领兵五千越境击之,大破其军,俘虏一万五千余。
十月,秦叔宝破吕明星,俘敌近万。
十一月,正当大伙为郡兵的实力高兴的时候,东都方面传来了一个坏消息。冯慈明老将军主动请缨去东郡平叛,兵败,身死。麾下两万精兵全军覆没。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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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朝廷的邸报上来推算,回到洛阳后大约只休息了一个月,冯慈明老将军就主动请缨去扫除活跃在东平郡的叛逆。关于朝廷为什么派他一个水师将领到山区作战的原因,旭子和张须陀等人以手头的线索分析不出来。但独孤林打探到的官场中谣传是老将军与留守东都的樊子盖等人起了口角,所以主动离开中枢,领军到外边避祸。
“***,怎么会这样?”听独孤林转述完通过家族渠道打听来的小道消息,罗士信不服气地质问。当日冯老将军给他留下的印象非常好,从表面看上去,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属于那种与世无争,颇有谦谦君子之称的忠厚长者。谁料到这样一个老实人居然会和民部尚书樊子盖起了冲突。那樊子盖可是有名的跋扈,当年连同守洛阳的武将裴宏策都敢不问皇帝旨意就给杀了,冯慈明得罪了他,可不是只好能躲多远躲多远!
“恐怕是因为咱们当日那几句话!”张须陀摇头,轻叹。对于官场上的道道,他远比罗士信等人清楚。来护儿和冯慈明在齐郡时,众人曾向他们二人详细介绍过瓦岗军的战斗力。估计冯慈明回到东都后,把这件事情向留守东都的大臣们做了汇报。而身负保卫东都重担的樊子盖肯定不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活跃着如此强大的一股山贼。况且如果瓦岗军若真的如冯慈明所形容的那样强悍,樊子盖身上的责任不小。
所以,这番冲突的必然结果就是樊子盖拒绝相信来、冯二人的话。而冯慈明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就不得不亲领大军去剿匪,通过斩获的人头数来堵樊子盖的嘴。
这个推论让张须陀心情非常沉重,这倒不完全是痛心冯慈明的死。武将难免阵前亡,冯慈明老将军以沙场为最后归宿,死得其所。但时局乱到了如此地步,朝廷中的权臣们还为了自家利益而刻意掩盖真相,实在弄不懂他们到底在图什么!
无论樊子盖图的是什么,冯慈明用自己的死证明了瓦岗军的实力和东都附近的乱像。
“姓樊的呢,重木,你可打听到,姓樊的对冯老将军的死怎么解释?”李旭冷着脸,追问。他的心情比张须陀还沉重,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想借来护儿和冯慈明二人的口向朝廷传递消息,冯老将军也不会战死。
“陛下已经回到西京,下旨给樊子盖,询问冯老将军战死的原因。留守东都的樊尚书说老将军轻敌好战,误中敌人圈套…….”独孤林叹了口气,回答。
“放屁!”秦叔宝涵养虽然好,也忍不住拍了桌子。他刚才一直在地图上分析邸报,单纯从用兵角度看,冯慈明老将军非但没有轻敌冒进,甚至可以用谨小慎微一词来形容他的行为。从一开始他就十分重视自己的对手。瓦岗军几次设下圈套,都被冯慈明慧眼看破。双方连战三场,府兵缕缕获胜。随后,瓦岗军退回了山寨。为了避免在自己不熟悉的地形上与叛匪作战,冯慈明采取了一种十分稳妥的战术。他以两万府兵为核心,五万郡兵为手臂,依托灵昌、胙城、匡城、韦城、白马五个紧紧围在瓦岗山周围的城市构筑防线,试图通过长期围困的办法,将瓦岗军活活饿死在群山之中。
“冯老将军把对手看得很重,但姓徐的太阴险了,他的圈套根本就设在老将军预想不到的地方。”秦叔宝见用手敲打着邸报,愤愤不平地说道。
冯慈明用兵很稳重,但他的对手太狡猾了。在十一月初的一个雪夜,瓦岗军突然身穿白衣潜过了灵昌和白马两支守军之间的空袭,横跨结了冰的黄河,直接突入汲郡,进而威逼黎阳仓。接到汲郡的告急信,冯慈明不得不放弃围困计划,率领麾下府兵过河追击。结果,他率领的两万府兵刚刚到达童山附近,就被十几万叛贼所包围。
外黄贼王当仁,韦城贼周文举,雍丘贼李公逸、汤阴贼韩相楚等流窜在汲、魏、武阳、长平一带的大小二十余家蟊贼突然同时出现在官军四周。冯慈明老将军率众在没有援兵,亦无柴取暖的情况下坚持了整整五个日夜,最后全军覆没。翟让以冯老将军的性命向朝廷索要赎金未果,恼羞成怒将老将军杀死,尸体抛弃在雪地中喂狼。随即,瓦岗军伙同众盗掉头杀入荥阳,将前年刚刚经受过一次战火洗劫的荥阳郡席卷了大半后,才各各自分散回山。
“朝廷呢,朝廷没有再派人领兵为冯老将军报仇么?”李旭无暇分析瓦岗军的战术,继续追着独孤林询问。
“陛下策封了冯老将军为青紫光禄大夫,封了他一个儿子为县伯。然后命令樊字盖带领东都留守兵马剿匪。圣旨到后,刚好乱匪们从荥阳郡撤军。樊子盖带人追了几天没追上,便上报朝廷说瓦岗军已经被打散了。裴寂和虞世基建议陛下不要在冬天用兵,以免师老兵疲。陛下就下旨将东都兵马又撤回了城中!”独孤林摇头,苦笑。对于跟自己有姑表之亲的皇帝陛下,他亦觉得十分无奈。“陛下信一个人,则全心全意。现在所有奏折都由他最信任的虞世基和裴寂二人挑选后转交,有些折子上去,陛下也许是不想看,也许根本看不到!”
“你们独孤家呢,你们独孤家可是有人身为朝廷重臣啊!”罗士信越听越失望,拉着独孤林的胳膊嚷嚷。
“我们独孤家是外戚!”独孤林用一句话就回答了所有人的疑问。
外戚不得干政!自两汉之后,任何一个朝代,无论存在时间是长是短,几乎都本能地格守这一原则。唯一特例是大周,也就是前朝,可最后大周朝的江山最后落到了先皇,也就是前朝皇帝陛下的岳父手中。
这是大伙都心照不宣的公案。所以,独孤家即便知道事情真相,也无法动摇皇帝陛下对几个权臣的信任。而冯慈明的死,除了令朝野“震动”了一下外,再起不到任何作用。过些日子,“震动”过去,东西两都便继续歌舞升平。
“来护儿老将军呢,冯老将军毕竟曾经跟他并肩作战过?”李旭仍然不甘心,用一种近乎于绝望的语气追问。来护儿老将军是个敢于担当的人,从他私下赠给郡兵那么多武器的行为上,旭子得出这种结论。虽然那天的三份“薄礼”几乎花掉了他从塞外带回来的最后积蓄,但旭子不认为来护儿老将军是看了礼物轻重后,才决定赠送兵器数量的多寡的。
“来老将军因为支持冯老将军出兵剿匪,已经被皇帝陛下申饬过一次。最近来将军家的老七又准备迎娶裴大人家的女儿,他很忙,只好把为冯将军报仇的事情先放一放!”独孤林略带嘲弄味道的答案,彻底打碎了众人心中最后一点善良的愿望。
比起与裴家联姻所带来的利益,一个已经死去的同僚的确微不足道。共同利益面前,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旭子再次体会到了宇文士及曾经说过的话。这些世家大族的处事原则,永远让他学习不完。
这就是我所效忠的朝廷啊。李旭感到自己的心里仿佛有刀在扎。“为什么你师父和你朋友都要造反?”石二丫的质问在他耳边一遍遍回荡。他转头,用目光扫视秦叔宝等人的脸。在众人面孔上看到了同样的不甘与失望。
冯慈明曾经身为水师副总管,正三品将军。他为朝廷战死了,依旧没人在乎。如果大伙战死呢,作为不在皇帝陛下身边的郡兵将领,他们的生死真的有人在乎么?
“嗯哼!”张须陀及时地咳嗽了一声,将因一时激愤而失去理智的众人拉回现实中来。死者已已,生者的责任还在。敌将的用兵能力值得大伙研究,瓦岗军志向远大,必然不肯把自身的活动范围限制于东郡。齐郡官兵说不定哪天还会与其相遇,那时再谨慎用兵,不如现在就仔细研究这个劲敌。
“兵者,本来就是诡道。如果将来遇到这个姓徐的,大伙千万要小心!此人不但用兵诡异,而且够狠,够毒!”张须陀手捻着胡须,分析。
这是一个接近于完美的战例,即便作为对手,他亦对徐茂功的用兵能力佩服至极。此人胆子绝对够大,居然敢以整支瓦岗军作为诱饵。万一计策失败,瓦岗军就会失去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老巢。而失去老巢的流寇很难存在长久,不但官兵们会找上门来,其他流寇也会借机行吞并之事。
“大伙还需要注意的就是瓦岗军的号召力,这支队伍居然可以调动自己十倍的流寇前来助战。咱们如果与他交手,四面八方的力量都需要考虑到!”张须陀点着邸报,继续说道。
“最后一仗应该不是徐茂功指挥的。指挥作战的人根本没把瓦岗军的生死放在心上!”从悲愤中慢慢回复理智的李旭把手按在邸报上,突然插了一句。
酒徒注:历史上冯慈明死于大业十三年,小说把此事提前,勿怪。敬请投票。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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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战不是徐茂功指挥的,秦叔宝等人了解徐茂功的用兵风格。此人指挥作战时奇着屡出,但很少冒险。或者说,他根本舍不得拿瓦岗军的弟兄们做赌注。否则,当日双方第二度交手,他也不会在实力大战优势的情况下与郡兵们握手言和,然后带了麾下群寇连夜遁走。
“的确,徐茂功用兵舍不得下本钱,并且他好像根本瞧不起其他山寨的那些乌合之众!”秦叔宝也低声附和李旭的论断。“先前跟冯慈明老将军打得那三仗倒是颇合此人风格。每次瓦岗军都是小败,每次都伤不到筋骨!”
无论是士卒的训练程度、武器装备还是总体数量,瓦岗军与冯慈明麾下的大隋府兵都不在同一个档次上。来护儿所带之兵在三次征辽中走得全是水路,所受损失最小,实力保持得也最完整。在目前的大隋诸军中,可算数一数二的精锐。所以,只要冯慈明的指挥不出现大的失误,瓦岗军被击败是理所当然。但瓦岗军与其他流寇最大的不同点就是他们不会一溃千里,平素的坚苦训练和指挥者的谨慎使得这支队伍的生命力顽强异常。从旁观者角度来推测,冯慈明老将军正是看到了瓦岗军的顽强,才不得不放弃一举将其歼灭的念头,改强攻为锁困。谁料,这个策略却给了另一个对手可乘之机!
“没错,只有外人才会这么指挥。因为崽卖爷田不痛心!”罗士信也加入进来,大声肯定。
“你们说的可是李密?”张须陀的两眼猛然瞪得老大,须发飞张。顺着这个思路推测,一切谜团就完全解开了。李密的最大本事不是领兵作战,而是借力成事。杨玄感之乱几乎是他一手策划,年初北海之乱也有他的影子,如今,他去了瓦岗山,借瓦岗军之力来号召群盗,借群盗之力来羁绊瓦岗军。
是李密,这个家世、学识都为上上之选的王八蛋天生是个灾星,走到哪里,就把祸乱带到哪里。
“如果这样,徐茂功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就在大伙都为李密的狡诈与阴险而惊叹的时候,独孤林突然拍了拍手,幸灾乐祸地说道。
一句话,把屋子里的郑重气氛搅得荡然无存。如果群盗作为李密的助力加入瓦岗军,他们肯定受不了徐茂功那种从严治军,令行禁止的统御风格。而从徐茂功这两年给瓦岗军治定的发展策略上来看,他也容不得群盗在瓦岗山脚下胡作非为。
兔子不吃窝边草是瓦岗山壮得以悄然壮大的根本原因之一,为了得到周边百姓的支持,瓦岗军不惜舍近求远,西进荥阳,南下梁郡去掠取发展物资,却从来未曾在附近的灵昌、韦城、匡城等地抢过百姓一针一线。甚至在杨玄感造反期间,明知道白马城防守空虚,都没打过这个郡城的主意。此番与冯慈明铁壁合围,而瓦岗军却能悄然地从官军眼皮底下溜出包围圈,恐怕亦与他们平素的“善行”不无关系。
大伙都轻声笑了起来,无论独孤林的猜测是否有道理,他们都希望徐茂功受窘。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大心肠歹毒,无论明招还是暗招,赢了就是第一招,瓦岗军对付齐郡郡兵的招术也从未光明正大过。秦叔宝等人将头看向李旭,希望他亦能感受到报复的快意。却看见旭子皱着眉,眼神里隐隐露出几分担忧。
“让他们乱去吧,趁这机会,咱们刚好收拾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张须陀陀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李旭的脸上吸引到自己这边来。他看出李旭在为徐茂功担忧,他不希望因为李旭的烂好心而在麾下诸将之间引起什么误会。
“对,咱们趁着李密忙着祸害瓦岗军,先把齐郡周围的那些大小盗匪给收拾了!”秦叔宝举起手臂,第一个响应张须陀的号召。“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需要改改那天生的一幅烂好心。”在内心深处,他对李旭做如是评价。
“这种性格也不错,至少与他作朋友,比终日对着李密那种居心叵测的人舒服得多!”罗士信又看了一眼李旭,心中默默地想。
陷入沉思中的旭子没注意到周围同伴们目光温度的变化,此刻,他正在心中快速推测着汲郡一战对洛阳附近局势的影响。此战之后,瓦岗军的真正实力必然被揭开,他们吸引到的注意力肯定不只是来自周围的土匪流寇,还有官军,还有很多唯恐天下不乱的“英雄豪杰”。
也许,新的一年中,天下所有风暴都将围绕着瓦岗山而展开。那里距离东都如此之近。而已经元气大伤的大隋,能承受得了这场风暴么?
“乱世将来。”旭子记得在数年前唐公李渊就做过如是预测。当时他年龄还小,不明白其中意味。今天,目睹了无数灾难的他却慢慢感觉到了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压力。
乱世将来,如果你我无力回天,最好在灾难及身之前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和自己所关心着的人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新的轮回开始的那一天。
“乱世来了!”唐公李渊将手中的邸报揉成了一个团,用力投入到脚下的炭盆中。白铜做成的巨大炭盆里装满了红色的木炭,火苗轻轻一卷,就将落于其中的异物吞了下去,黑烟和烈焰快速腾起,紧跟着又回复了平静。
自从在危难之际受命担任弘化郡留守之后,李家的幕府就扩大了许多。眼下大厅里坐着三十多人,都在等唐公李渊看完邸报后所得出的结论。谁料唐公却好像睡着了,躺在铺了虎皮的毡床上半晌不动,连呼吸声都轻巧得几不可闻。
“父亲大人太累了!”李世民有些伤感地想。这个家全靠父亲一个人在支撑,无论朝廷方面刺来的明枪,还是麾下某些图谋不轨者射来的暗箭,都被父亲一个人挡了下去。而弟弟元吉生性顽皮胡闹,至于哥哥建成?哼哼。李世民不否认自己遇到了一个宽宏大度,体贴善良的好哥哥。但在乱世之中,支撑一个家族需要的却不仅仅是宽宏大度和体贴善良!
正在想着,他听见仰在毡塌上的父亲低声问道:“建成,入冬之后,垄右的民情怎样?”
“灵武郡那边降了暴雪,牲畜和人都冻死了不少。郡守张大人已经奉命开仓了,但仍然有大批的流民向关内涌。上个月有四千七百人进入弘德县,这个月上旬有逃来了一万三千多人。弘德县令王怀让请示,是否派人把住路口,以免更多的流民进入弘化,引发不测之乱!”李建成听见父亲叫到自己,站起身,大声回答。
眼下父亲负责关西十三郡治安,所辖范围甚大。而其本身的政令又被仅仅限制在弘化郡范围内,责重权少。所以凡事大伙都不得不小心。作为家族的长子,他亦竭尽全力去帮忙,希望能让父亲过得轻松一点。
“你的意见呢,为父是否应该下令封锁道路!”李渊没有睁眼,以梦呓般的声音问道。
“依我之见,咱们不应该封锁路口。灵武亦是父亲您的职责范围,如果不让他们进入弘化逃灾,流民们在灵武境内闹起来,同样是一场祸患!所以堵不如梳,弘化郡安置一部分灾民,再向延安郡引导一部分灾民,几个郡分摊开,各地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李建成很认真地想了想,给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答案。
仰在毡塌上的李渊轻轻皱了皱眉头,用胳膊支撑起了身体。他没有急着接受儿子的建议,而是用目光在诸位幕僚和武将脸上扫视了一圈,笑着问道:“你们大伙呢,觉得咱们该怎样应对?”
“卑职以为,世子的决断有待推敲!”李渊的话音刚落,靠近大厅门口,一个二十几岁的年青人立刻站了起来。他先抱拳向建成行了个礼表示歉意,然后继续说道:“据卑职所知,眼下受灾的不止是灵武郡,河西的武威,金城等地亦暴雪成灾。如果弘化郡一味地接受逃难者的话,大伙把这个消息互相传开,开春之前蜂拥而来的灾民估计要超过二十万。而地方存粮本来就已经不足,眼下还要养大批郡兵防贼…….”
“眼下各地战事不多,可以精简一部分郡兵!”没等年青人把话说完,马元规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按规矩,在他们这些老人没开口之前,年青人是不应该抢先表态的。可那个名叫长孙无忌年青人仗着自己是长孙顺德的侄儿,他的妹妹又嫁给了李世民,所以行事有些肆无忌惮。
“可突厥人在塞外虎视眈眈,会宁那边曷萨那可汗又心怀不轨,据细作汇报,入冬后,延安贼刘迦纶的旧部又有了死灰复燃趋势。”长孙无忌并不服气,提高了声音为自己的论述找根据。
“事分轻重缓急!况且为政者当有仁爱之心!咱李府素得百姓拥戴,不可因一事而尽毁前功!”马元规摇头,口气中隐隐已经带出了几分不悦。
平心而论,他觉得对方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但为了李府的长远考虑,他必须维护世子建成的威信。
“百姓亦未必希望外来人从他们口中夺食!马长史且看,不出二十天,肯定有本地人和外来流民之间的冲突发生!”长孙无忌看看李渊和自己叔叔长孙顺德的脸色,继续辩解。
因为李渊并没有制止两位幕僚的争论,所以大厅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热闹。谋士们抱着各种心态参与进来,嘈杂声不绝于耳。大部分人支持李建成的怀柔策略,宁可把危机向后拖延,也不愿意让李府损失声名。小部分人支持长孙无忌,认为为政者应该懂得舍弃,在无法求得两全的时候,必须牺牲掉一部分人的利益乃至生命以保全大多数。还有一部分人谨慎地选择了不支持任何一方。在他们眼里,世子这个人不是很有担当,给他帮忙,一旦出了纰漏,难免要落是非于身。
李渊饶有兴趣地听了片刻,他喜欢这种七嘴八舌的热闹气氛。为政者只有兼听才会做出正确决断。他希望通过身体力行,能教会两个儿子,特别是世子建成这一点。
当争论声越来越高,慢慢发展到直接攻击对方人品的时候,李渊挥了挥手,打断所有人的话,“好了,大伙就事论事,别借题发挥。咱们李府不兴这个。”说完,他把头又转向李建成,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儿听了大伙所言,现在有什么看法?”
“我,我刚才的确考虑的有些过于简单。但我还是主张以安抚为主,避免流民走上绝路。至于粮食来源,可以官府出一部分,让地方大户捐一部分。然后向朝廷告急,请户部拨一部分。如果可能,明年春天时再组织流民屯田自救,百姓们有了营生后,就容易被安顿住!至于封锁路口之举,万不可行。不过可以多派人手去疏导,在以防流民都向同一个地方聚!”李建成想了想,回答。
一边说,他一边将目光看向陈演寿。直到这位李府第一谋士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他才喘了口气,结束了自己的全部谏言。
“嗯,你这次考虑得比刚才周详得多。可如何疏导呢,你怎么保证百姓都肯听从疏导?”李渊点点头,先肯定了儿子的进步,然后继续问道。
“这,这个,我还没完全想好。但可以再交给大伙公议,找出具体办法!”李建成被问了一愣,回答。
“嗯,可以,此事就按你的建议去办!”李渊的脸上露出了一缕笑容,拍拍儿子的肩膀,鼓励。
建成是个可以持家的,他的宽容和善良可以保证家族内部的安稳。但在机变和果断方面,李渊认为长子与次子相差甚远。因此,在充分肯定了李建成的观点后,他把头又转向了次子世民,笑着发问:“你呢,世民,你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我完全支持大哥的考虑!”李世民站起来,大声回答。他今年虚岁已经十七,长得高大挺拔。说话之时,阳光满脸,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拒绝的亲和力。“关于如何疏导流民,我建议大哥分以下步骤做。”他向李建成拱拱手,补充,“派人在进入弘化的路口设立屯田招募处,应募者一家大小皆有稀粥果腹。每聚集五千人,则为一屯,由临近各郡地方官员带走安置。如此,可避免很多人死于道路,也不给别有用心者可乘之机!”
“此外,朝廷未必有粮拨来赈灾,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我觉得马先生的建议不错,裁减掉一部分郡兵以省粮。”他看看马圆规,又看看长孙无忌,继续说道:“郡兵皆有家在当地,春秋两季须回家务农,不易集中。若各郡挑拣流民中精壮且无家室者所累为兵,则可日日操练,以成精锐。外可抗突厥、吐谷浑,内可威慑山贼草寇!如此,也可防止长孙兄所虑之事发生。”
‘此计妙不可言!’陈演寿的目光猛然聚集成了一团,火一般看向了李世民。‘二公子才能恐怕是大公子十倍!’他心中暗道。恰好看见李世民的目光转过来,里面充满了咨询意味。
“这只是世民的一点浅见,是否可行,还请父亲,大哥,陈师傅,马先生、长孙叔父点拨!”李世民再度拱手,谦逊练达。
“二公子所言甚有道理!”陈演寿出于本能地回答。一瞬间,他居然忘记了考虑很多更复杂的牵扯因素。
“卑职也赞同二公子所补充的建议!”长孙顺德微笑着表态。
既然第一谋主陈演寿和李渊最信任的心腹长孙顺德都表示支持了,其他人怎可能再出言反对。况且,李世民的安排的确是切实可行。于是,大伙纷纷开口,赞叹二公子的深谋远虑。
“世子之谋和二公子之策综合起来,则危机尽解。一家有两子可依,唐公,卑职向你贺喜了!”马元规最后开口,笑容无比欢畅。
“还有我,我可以帮大哥去打下手,也可以为二哥去帮忙!”一直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李元吉不甘被落下,跳起来大声嚷嚷。
“好,好,你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李渊开心地摸摸元吉的头,笑呵呵地说道。他把目光看向建成,李建成笑着点头许诺。他把目光转向世民,李世民也以坦诚的笑容相回应。见两个儿子如此贴心,李渊脸上的笑容愈发欢畅。他又将头扫向钱九珑,武士彟、刘弘基和长孙无忌,看到自己麾下老一代谋士稳重机智,新一代将领沉着大度。
李家终于在乱世到来之前积攒起了自保的力量。凭着这种实力,无论乱世持续多久,即将到来的危机有多大,家族荣誉和兴旺都可以从从容容地传承下去。这一刻,他又想起了自己祖父,父辈,在前一个曾经长达数百的乱世中,李家的先人通过不屑的努力将家族绵延下来,今后,这个家族还会在建成和世民的手上,凭借在座诸位的努力延续下去。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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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好像没跟大伙谈如何应对邸报上所说的情况?”议事结束后,武士彟跟在刘弘基身边,悄悄地嘀咕。用了将近三年时间,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了李家的心腹。但由于入幕的时间太短,对很多事情的处理方式一时还无法适应。所以别人心里亮亮,他却两眼昏昏。偏偏在众人面前还不能露怯,所以连找个朋友商量一下都很难。
“唐公已经做出了决定!”刘弘基放慢脚步,待其他人都走远时,低声说道。
“可唐公什么也没说啊?”武士彟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李旭离开后,他就一直唯刘弘基马首是瞻。但刘弘基却变得越来越惜言如金,很少给予人指点。偶尔说上几句话,还宛如和尚打禅语般,弄得人满头雾水。
“没说便是决定!”刘弘基的话越来越令人迷惑。
什么都没说,就代表着决定?反着推来,说过的话,岂不代表没说。武士彟还想再问得清楚一些,刘弘基却加快了脚步,直奔马厩而去,根本不给他更多的探讨机会。武士彟歪着头试图寻找其他可以交流的朋友,却看到大伙一个个行色匆匆,仿佛根本看不到他这个不够聪明的笨蛋。
“如果李旭在,肯定可以跟他商量的。他从来不笑别人笨!”武士彟懊恼地叹了口气,抬腿踢翻一块石子。因为仲坚自己也不够聪明,所以他能包容。但不聪明的仲坚的脚步却越走越快,才两年不见,已经从校尉做到武牙郎将,畴县侯,而聪明的自己几乎还在原地打转。
如果自己当初跟仲坚一起去雄武骁果营,会不会另一番光景?感受到孤独的时候,武士彟忍不住幻想。如果那样,也许自己目前的职务就不仅仅是一个校尉,但也可能已经横尸荒野了。当时的李旭不是一个懂得保护自己的人,虽然他很淳厚,对朋友很尽心。可如果他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又怎会有实力照顾身边的心腹?
当年跟着李旭去雄武营的几个弟兄都被宇文家排挤出军中了,其中包括唐公刻意安插进去的秦行师。通过唐公府从秘密渠道得来的消息,武士彟还知道张秀完全投靠了宇文士及,而宇文家把旭子视为了眼中钉,甚至使用下流手段让他连第三次辽东之战都没机会参与。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皇帝陛下却对旭子特别照顾。可皇帝陛下的心情时好时坏,如果他哪天看旭子不顺眼了,而旭子又还像现在这样无根基可持,跟他走得越近的人倒霉的可能性就越大。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武士彟心里稍为平衡了些。校尉就校尉吧,至少靠在唐公这个根深叶茂的大树下好乘凉。他落落寡合地走近马厩,牵出当年在李旭麾下得来的大宛良马,刚欲跨上坐骑,忽然看见长孙无忌匆匆忙忙地挡在了自己马前。
“武校尉,二公子请你去他那里去一趟!”长孙无忌一边擦着脑门上跑出来的汗,一边命令。
“二公子找我什么事?”武士彟楞了一下,追问。
“去西跨院你就知道了!”长孙无忌的声音冰冷得就像眼下的天气。这家伙向来不太懂礼貌,特别对于武士彟这种出身平民之家,看上去又好像没什么特殊本领的家伙,更是摆足了一幅高高在上的贵胄派头。
武士彟吃了一个瘪,但他没有资格跟长孙无忌这种生来就有袭爵在身的家伙叫劲。笑了笑,他轻轻地将缰绳交给马厩里的家丁,然后转身向李世民所居住的西跨院走。才走出十几步,又看见刘弘基的战马也被侍卫长钱九珑给截了回来。
“二公子有重要事情请刘兄商量,失礼之处,刘兄勿怪!”对于刘弘基,长孙无忌完全是另外一种态度。二人的世袭的名爵都是勋侍,彼此之间的地位相等,关系自然也亲近。
“无妨,我正要回来找士彟商量些杂事。大伙刚好边走边聊!”刘弘基大度地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李世民的临时打扰。
“那好,二位请随我来!”长孙无忌楞了一下,旋即调整了自己的态度。他看不起商人出身的武士彟,但刘弘基在府内素得人望。‘一个被二公子和刘弘基同时看中的人肯定不会像表面上那样没本事。’独特的看人逻辑让长孙无忌决定重新评估武士彟。
“此人举止倒是非常稳住,也很能沉的住气!”看着武士彟一直不变的笑容,长孙无忌暗中评价。“能沉住气的人心机都比较深,所以也难怪二公子看好他!”以为谋主挑选心腹的眼光,长孙无忌继续从武士彟身上寻找优点。片刻之后,他开始失望,“但从身材上看,此人武艺未必佳。走路的样子也过于轻巧,看上去不像个非常有胆气的人!”
长孙无忌认为,古来能成大事者,其心智、胆气缺一不可。眼下李府的人才大部分都被唐公指派给了世子建成,可供二公子选择的范围很窄。即便是这样,还有一些目光短浅的家伙不喜欢跟在二公子身后另创一番基业,宁愿在幕僚堆里舒舒服服地混日子。
“也许二公子是实在没人可用了!”一起走了几步后,长孙无忌心中得出最后结论。当把心里的事情想清楚后,他才开始注意刘弘基和武士彟二人在闲谈什么。显然,武士彟和刘弘基谈的是一个共同的朋友。此人好像跟刘弘基关系非常好,并且对武士彟还有过提拔之恩。此人最近又打过一次很漂亮的仗,带着几千士兵击溃了数万流寇。
“仲坚后来没再给你写过信么?”从长孙无忌角度听来,刘弘基的话语当中不无遗憾。
“仲坚当年邀请我去雄武骁果营,我婉拒了他。后来他四处争战,我也居无定所,所以就失去了联系。我以为他会抽时间修书给你呢,难道弘基兄这里也没他的音信?”武士彟摇摇头,笑着反问。
“没,这小子懒得很。不过也不怪他,最近两年时局的变化太快,大伙都忙得头晕脑涨,我也没修书给他!”提到李旭,刘弘基的话难得多了些,笑着回应。
长孙无忌终于知道二人说得是谁了,他也常常从二公子口中听到这个叫李旭的家伙。并且以李家当年没留住此人深感遗憾。据说此人第一次入辽,就和刘弘基一道转战三千里全身儿返。第二次入辽,带着一万五千新兵,硬是击穿了数万高句丽人的防线。然后不远万里回师,夺了杨玄感的粮仓,先后击溃元务本、李密、韩世萼。最不可思议的是,此人居然在战场上正面击败了老将军李子雄,一举奠定了平叛的胜局。
这些消息长孙无忌大部分都是从李世民口中听说的,他甚至敏锐地感觉到,二公子世民提起李旭这个远房哥哥时,话语里带着几分崇拜。如果传言属实,如果武士彟与此人也是朋友,那么,对武士彟的评价则又得提高一层了。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本事,需要检视他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长孙无忌深信这一点,所以他常常以有识人之明自诩。
“我估计仲坚一定也很惦记咱们,就像弘基兄也挂念他。毕竟生生死死一路杀回来的!”长孙无忌听见武士彟说得有些动情,这不附和长孙无忌的用人标准。感情是理智的天敌,乱世之中则意味着灾难,希望弘基兄不像姓武的这样。他回头,把目光看向刘弘基,却刚好看到了一缕难得的温柔。
“我的确很挂念这个笨蛋,两年多,那么多风雨,这家伙不知道怎么闯过去的。”刘弘基的大手屈伸,仿佛准备握住虚空中什么东西。最终却什么都没握住,徒劳地垂了下去。
乱世来了,那些屹立百年的世家也感到恐慌。而自己非但没能劝得仲坚一道在唐公这里躲避风雨,并且没能及时告诉他前路到底有多危险。如果这小子学会了变通,哪怕投靠了宇文世家也好。至少不需要独自接受乱世的考验。而他偏偏是那样倔犟,那样特立独行。
刘弘基知道自己很后悔,特别是最近,听说了那个徐茂功的名字后,他心中后悔的感觉愈深。徐茂功就是旭子跟自己提起过的那个徐大眼,旭子一直把他视为生死兄弟。但乱世中,生死兄弟方面往往会捅来最致命的一刀。
“旭子人好,运气好,所以总是能逢凶化吉!”武士彟惨惨地笑了笑,总结。
“就怕他不知道悔改,把好运气一下子全用完了。李密如果掌握了瓦岗军,肯定向东发展。那个人又阴又毒,没有什么不敢使的招术!他和徐茂功两人联手,而旭子心肠又太软。”刘弘基叹了口气,忧心忡忡。“有时间你给他去封信吧,我估计旭子心里还恼着我,我说什么他都未必肯听!”
心肠软的人也能成事么?长孙无忌在旁边越听越纳闷。如果一个人真的智慧又差,心肠又软,怎么可能闯出这样一片天空来。
他忽然发现这个叫李旭的家伙几乎违反了自己所坚持的很多人生信条。那一定是条完全不同的路,长孙无忌确信,并充满研究的兴趣。
第四卷 扬州慢 第五章 诺言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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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三人走到西跨院门口儿,二公子世民已经远远地迎了上来。刘弘基和武士彟二人见此,赶紧上前抱拳躬身。却被李世民一手一个托住了胳膊,口中连连赔罪:“世民举止无状,大冷天害二位哥哥来回吃风,你们不骂我便宜了我,切莫再这般客气!”
由于刚下过雪的缘故,府内的家将和幕僚们很少出来走动。偌大个西跨院门口,只有四个人互相客套。冷冷的白毛风吹得人衣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宾主之间的热切。
“二公子那里话来,士彟和我俱在唐公府行走,这尊卑之礼……”刘弘基笑着摇头,手臂肘犹自往下沉。他做事素来持重,虽然李家兄弟情同手足,在大伙面前,却从不肯缺了礼数。
“这是西跨院,又不是正堂。弘基兄千万别跟我再客气。否则,咱们过了身后这道门槛儿,我可是要大礼参见兄长!”李世民手上又加了一把劲儿,硬生生将刘、武二人的身体托直,笑着说道。
“二公子说笑了!”刘弘基的腰躬不下去,只好将抱在一起的双拳举及眉间,耸了两耸,方才作罢。
“人都说二公子气度非凡,今日一见,可比其舅兄强得太多了!”顺势直起身躯的武士彟偷偷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心中暗道。自从李旭离开护粮军中后,李世民就很少往军中跑了。有些年没接触,他心里吃不准这位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公子哥是什么脾气。但对方的客套话听起来非常让人受用,全然不像辅佐他的某些人,眼睛都长到了头皮上。
正暗自点评着,又听见李世民继续说道:“想当年我和二姐天天到护粮军中看士彟兄和仲坚兄演兵,直到后来因为要替父亲处理家务,才不得不中断了。现在想起当时情景,一切宛如昨日。”
有道是好言一句三冬暖,虽然明知道对方说得是句客套话,武士彟也觉得自己心里热乎乎的,像喝了半斤老酒般舒坦。由于出身商户的关系,他在李府中一直不着众人待见。除了唐公李渊、世子建成和顶头上司刘弘基外,基本上再无第四人肯主动与他说话。偶尔有同僚开口,也多为命令语气,叱去呼来,好不高傲。今天李世民聊聊数语,却没半点架子在。直听得他心怀激荡,一时间连将命卖给对方的冲动都有。
“当年二公子在军中为我等摇旗呐喊的情景,想必怀远镇的很多弟兄们都记得!”提起多年前的往事,刘弘基脸上的表情也温暖了许多。当年二公子只有十四岁,仲坚不到十六,那个冬天一样很冷,但留在雪地里的却全是快乐的记忆。
如今二公子已经十七,过了这个年就十八岁了,霸气十足,眉宇间再看不出当日那个不愿意服输,满校场追着人比武的顽童模样。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刘弘基更喜欢那个痴迷于武学和兵法的顽童,而不是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少年豪杰。
和当年的那个武痴称兄道弟,刘弘基可以做到肆无忌惮。和现在的这个霸气十足的李府二公子平级论交,刘弘基自问没勇气给自己惹那么多麻烦。
“是啊,如果大伙都在的话,眼前的事情也省心许多!”李世民摇摇头,叹道。他不是出于有意,但叹息声却令刘、武二人的心俱都是一紧。八百壮士东征,归来者不到四十。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改变了许多人,包括他们四人中的三个。
死去的人不可能会再归来,侥幸生还的人却不得不记住血的教训。自己的后路不能交给那些没有担当能力的人,这也是武士彟迟迟不得升迁的原因之一。他不敢再和建成走得太近,虽然对方是李府的直接继承人。
“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令二公子为难么?这种情况可不多见!”刘弘基微微一笑,追问。
“弘基兄又开小弟的玩笑,我这点本事,还不是一半学自您之手。莫非弘基兄还藏了许多私未教,害得小弟做起事来每每手忙脚乱?”李世民笑着反问,略带抱怨的口气引起了一片会心的笑声。
谈谈说说,四人不觉已经进入西院大堂之内。李世民生性好武,因此即便在招待客人和约见下属所专用的大堂内,所用装饰品也都是些兵器。屋子中最大,最引人注目的家具是一个梨木做的兵器架,上面横着各式各样的长兵。架子斜上方所对的是一排壁钩,挂着十几口宽窄不同的横刀。由短到长,越靠近主人座位越贴近实战。最内侧的一柄舍弃了中原横刀外形,比寻常战阵所用横刀长一尺,宽两寸,从头到柄收了条漂亮的圆弧,虽然隔着厚厚的刀鞘,却仿佛依旧透出几分锋芒。
“这是我从小到大学武用过的兵器,舍不得给元吉,所以全部摆在这了!”李世民一边请大伙落座,一边指着占据了满满半间屋子的兵器介绍。
“二公子的武艺修为想必已经登堂入室!”提起武学,刘弘基也上来的几分兴致。他看出来最靠近李世民座位的那柄横刀是参照李旭的兵器打造的。李旭的刀法胡汉杂糅,适合有一定膂力的人在战场上拼命。无论从刀身的重量和刀法的风格来看,都不适合李世民这样的贵胄公子练习。没想到二公子自从得到李旭的指点后,居然坚持着练了三年。而不是图个一时新鲜,过后即丢。
“与弘基兄相比,肯定差得还很远。但跟钱叔讨教,却可以偶尔胜之!”李世民笑了笑,谦虚地说道。
他口中的钱叔是李府侍卫统领,出身于绿林,年青时杀人无数,因此战场经验极其老到。寻常武士能在他老人家面前走上十几招,已经堪称好手了。李世民却可以偶尔胜之,武艺自然已经远超于府内众侍卫之上。
然而,令武士彟震惊的却不是李世民的勇武。大隋民风强悍,关陇犹甚。像唐公李渊这种武将世家,族中子弟不擅长武艺才是稀罕事。令武士彟惊诧地是对方居然依然留着那把弯刀,据他所知,此刀为当年军中铁匠参照李旭的弯刀仿制,因为手中找不到同样的陨铁,所以打出来的只是个次品。看上去锋芒必现,实际上用来砍柴都稍嫌误事。
正惊诧间,他又听见刘弘基说道:“二公子说笑了,弘基这点微末本事,怎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叫我世民,弘基兄,这是我的院子,你当年经常来的!”李世民的声音自身边传来,不高,却每每出人意料。
“当年二公子尚未成年,所以末将可把二公子看成弟弟。眼下二公子已经在府中独挡一面…..”武士彟看到刘弘基红了脸,很笨拙地解释。
他明白李世民的苦心,也理解刘弘基的为难。所以不开口,看着双方在一个称呼的事情上没完没了地牵扯。
“独当一面,便做不得弘基兄的弟弟了么?”李世民将手中茶碗重重向桌上一放,瞪圆了眼睛质问。“莫非我年龄一直在长,而弘基兄的年龄一直在降不成?”
“二公子说笑了,弘基……”刘弘基拱拱手,兀自坚持。
“叫我世民,无论年龄多大,我一直把弘基兄当做自己的亲生兄长!”李世民正色,补充。
刘弘基拗他不过,只好应了。“如此,弘基便再托一次大。但只是人后,若是人前,二公子且莫强迫弘基目无尊卑!”
“眼下是人前,还是人后呢,弘基兄?”李世民看着刘弘基,目光中充满了笑意。
“自然是人后,世民,你这精灵古怪的家伙!”刘弘基被他逼得喘不气,半晌才笑着骂了一句。
“不用点非常手段,怎能剥了弘基兄脸上这层方正厚重!”李世民如同偷到了糖的孩子,笑声中带着缕缕得意。扭头,他又把目光看向武士彟,“士彟兄…….”
‘这么快就轮到我了?’武士彟心中暗暗叫苦,不待李世民说完,赶紧站起身来推辞,“卑职不敢,卑职出身寒微,本事也,也没……”他紧张地照着说辞,却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对方的好意。
“士彟兄如果不想我如逼弘基兄一样逼你,还是坐下叫我世民为好!”李世民谈笑风生,语气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武士彟救助般看看刘弘基,又扭头看向长孙无忌。在二人脸上,他都找不到任何暗示。无可奈何,只好拱手再次谢过二公子赏识之恩,然后笑着坐了。
“此番把两位哥哥堵回来,的确有事情相托?”费了好大力气把彼此之间的称呼确定下来后,李世民终于把话转向了正题。
“愿闻其详!”武士彟和刘弘基同时拱手,回应。他们都是李渊的麾下,如果没有特别授权的话,李世民原本不能差遣他们做任何事。但刚才看似无关的闲话已经将大伙彼此之间距离拉得极近,只要李世民所提出的要求不太出格的话,二人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来推脱了。
“这事儿交给小弟,千难万难。但如果让两位哥哥去做,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李世民挥挥手,示意长孙无忌取来一纸文书,“刚才在议事时我建议攫流民中精壮者为兵,以备盗匪。父亲大人答应了后,哥哥把具体执行的任务交给了我。这是相关文书,授权我随意调遣府内外将佐。”
长孙无忌呈上来的是一道规规矩矩的公文,具体大意正如李世民所述,唐公的官印盖在左下方,其下是世子建成的私印。有了这两个印,李世民本可直接点将,根本不必绕刚才那样大的一个***。但出于对刘、武二人的尊重,他依旧先攀足了私情,再委以公事。
“愿听二公子差遣!”刘弘基与武士彟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起身施礼。
“刚不是说好叫我世民么?”李世民连连摇头,眉宇间露出几分萧索,“早知道长大后如此无趣,我当初还是不束发得好!”
“世民说得极是,我二人过于胶着名分了!”刘弘基见李世民的落寞表情不似作伪,心中叹了口气,开口回应。
“二位兄长这样才好!”听了刘弘基的话,李世民脸上的表情转怒为喜,笑着命令。“关于选兵及练兵一事,除了父亲大人之外,咱们府里谁也比不上你二位经验丰富。所以我也不想跟两位兄长客气,咱们四个明天一早直奔弘德县,十里挑一,不,拿出百里千里选一的劲头来,组建一支怀远镇护粮军那样的郡兵。不需要多,有五千人足够让关陇诸郡豪杰不敢轻动!”
毕竟只有十七岁,谈及自己心目中的精锐之师,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双目之间精光四射。当年他只有十四岁出头,不懂得区分军队的战斗力高低。却一直以李府曾经拥有如此勇悍的队伍而骄傲。如今终于等到了一个难得机会,他要重现这支队伍的辉煌,为了李家,也为了自己的梦想。
“我二人定将竭尽全力!”刘弘基再度起身,拱手。这次,他没有称李世民为二公子,也没有防备对方别有用心。护粮军是他这一辈子的骄傲,虽然知兵的刘弘基明白,当日那支由为逃避上战场的胆小鬼和公子哥组成的队伍未必比第一次征辽的大隋府兵战斗力来得强。
但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李世民和武士彟,都只记住了那支队伍的英雄事迹,选择性地忘记了弟兄们最初混入护粮军的目的所在。因为大伙无论当初抱着何种见不得人的目的躲入了护粮军,无论在进入辽东前大伙如何喝酒打架,闹事败家,但最后那二十几天里,大伙做得都像一个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见血就晕的齐破凝,胖得能压塌战马的王元通,还有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秦子樱,听到喊杀声腿肚子都伸不开的张德裕……...。风暴未来前,他们长着的都是一张懦夫的面孔。但在天崩地裂之当口,他们一个骄傲地挺直了脊背。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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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夹着雪粒,打得身上的铠甲叮当有声。这是来自西域的寒风,据说可以冻死走在路上的牛羊。传言是否属实,武士彟不太清楚,但他曾经亲眼看到一只傻半斤儿(注1)因为被雪冻坏了翅膀从天空中栽下来,脖子当场折成了两段。
那只摔断了脖子的倒霉鸟儿被武士彟拣回了自己的毡帐,当晚做了他和刘弘基二人的下酒菜。比起粗糙的马肉和膻腥气十足的羊肉来,烤鸟肉简直是天下第一奇珍。只是此物实在难得,平素他有心去猎也猎不到。蜂拥而至的流民连躲在地底过冬的青蛙和野鼠都给挖出来吃掉了,无论天上飞和还是地上跑的,只要非人类的活物敢在他们面前晃悠,顷刻之间肯定尸骨无存。
奉弘化留守李渊的命令,关右十三郡都派了人手在丰安、鸣沙(注2)一带招募灾民参加屯田。但难民如洪,分流措施根本疏通不尽。据军中斥候打探来的消息,很多人逃难并不是因为家乡遭了灾,而是会宁、张掖以及贺兰山下的诸胡部族趁着大隋朝边疆兵力空虚的机会开始了大规模扩展。已经在陇西各地定居的数代的汉人被强行从耕地上赶走,房子和牲畜全部被扣留。“这是我们放牧的地方!”诸胡可汗如是强调,全不顾大隋多年来的保护之德。带头的人便是曷萨那可汗,去年夏天裴矩大人曾经奉皇命安抚过此人,并且赶着二十几大车礼物返回关内,向陛下报告西疆诸胡恭顺如常。如今裴大人可以在家中享受他的礼物了,而百姓们却为他的贪佞付出了流离失所的代价。
“这帮王八蛋!早晚老子让他们将吃下去的东西十倍、百倍地吐回来!”武士彟恨恨地骂,恨不得带兵杀过去,将闹事的胡人部落杀个干净。但他亦知道短时间内自己的愿望绝无实现的可能。边陲一带的小部族素来都是墙头草,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撑腰的话,他们不敢似这般无法无天。而怂恿着他们在大隋朝伤口的洒盐的坏蛋肯定是突厥人,十余年前大隋曾经教训过他们一次。而眼下大隋国力日渐衰退,突厥却日渐强大,在实力此消彼长的情况下,大隋朝廷只好对边境上的惨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廷不出头,作为将领的武士彟也只能忍。在忍受的刺骨寒风的同时,忍受一个武将亲眼看到自家百姓被外敌欺负所带来的良心煎熬。自从十一月追随李世民来鸣沙招兵后,每一天他过得都艰辛异常。来此地之前他常叹自己屁股下面多了肥肉,现在他却巴不得身上的肉能再长回来,以免终日被马鞍子咯得骨头发酸。
但是,武士彟却从不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这一趟没白来,虽然临行前,唯恐引起朝廷疑虑的唐公李渊又临时决定,把募兵数额从五千减到了三千,让此行的成果大打折扣。但武士彟却看到了平素想都想不到的美景。他曾经看见宽阔的黄河在自己眼前被冻成了一条长达数千里的冰雕。每一朵浪花似乎都清晰地保持着奔腾的状态。他曾经看见菊黄色的落日从长城的另一侧落下去,像一个咸鸡蛋黄,但没人知道谁会将它吃掉。长城之外是暅古不变的荒野,旷野之外是万里黄沙。武士彟一次陪同李世民冒险登上已经被风吹残破的长城,他看见远处天地之间,有一个美如仙境的城市。衣着华丽的牧人骑着白色的骆驼,还有无数个西域胡女,大冬天不穿鞋子,赤足而行,套在脚腕上的金环闪闪发光。
那是沙怪在地下吐气形成的蜃楼,一名新招来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每个在蜃楼中出现的人,都是旅途中被此风景所迷,最终死在沙漠中的冤魂。他们死后魂魄不散,便遵从沙怪老爷的命令,于晴天时幻化出来吸引更多的人上当。说这话时,士兵们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鬼怪听见遭到报复。而站在武士彟身边的李世民却被激怒了,指着天边风景骂道,“为虎作伥的家伙,等哪天老子带兵将你们全部挖出来锉骨扬灰!”
他的话吓得很多士兵瑟瑟发抖,唯恐下一刻天崩地裂。谁料沙海中的妖怪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居然快速收起了蜃气。一瞬间,骆驼、都市、美女都不见了,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
“看到没有,所谓妖魔鬼怪,就是这么一回事情。你越怕他,他越胆子大。把刀全给我拔出来,列队!”李世民对新兵们的表现十分不满,怒喝。
众军士闻令,快速在城墙上列成一列横队,拔刀向风。他们动作迅速,军容齐整,看上去不属给任何一直精锐。但以武士彟、李世民等人的眼神看去,却能发现面前这支队伍比起护粮军入辽时的风采,好像缺了几分精气神儿。到底缺了什么,武士彟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伙人都是按照李世民的要求,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壮汉。若是单打独斗,估计一个人能撂倒当日的护粮军弟兄三五个。武士彟和刘弘基也是按照比护粮军严格一倍的标准来训练他们,两个月来无论外边的风雪多大,大伙都没误过一天操。但这伙人却不像军人,更像一伙听话的木偶。李世民让他们向东他们绝不向西,让他们大冬天钻雪堆,也没有人皱一下眉头。
然而,在钻过雪堆之后,他们脸上带得却是绝望之色,丝毫不带求生的激情。“咱们招了一群没长卵子的牛!”四个人议事的时候,长孙无忌对新生的李家军曾经如是评价。这是他从民间传说中得出的结论,据闻西北人煽牛时,总喜欢把割下来的牛卵子摆在悲愤莫名的公牛面前,当着它的面一锤子砸烂。看到自己的雄性器官化作肉酱的那一刻,无论多凶的公牛都会低下头。从此之后,犁地拉车,哪怕是被女人小孩牵着,都绝不反抗。
李世民需要的是一支能够所向披靡的军队,不是一群听话的公牛。为此,他闷闷不乐。千方百计寻找炼兵无果的原因。当年刘弘基、李旭和武士彟等人练兵时,他曾经亲自在旁边观摩。所有方法、步骤、命令、军规,都于此间别无二至。但同样的方法由同样的人施用到不同人的身上,效果却有天壤之别。
“不是没卵子,是他们还没从伤心中回复过来吧!”武士彟心肠好,主动替部属们辩解。应征入伍的汉子们大多刚刚被天灾和人祸夺走了家人,在妻离子散的打击下,他们的精神很难快速回复回来。这些人只所以能咬牙坚持训练,并且能谨守一切号令,是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军营能让他们吃饱饭,并且只有军营在夜里可以让他们有个安心睡觉的地方。
“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即便训练一整年,他们也上不了战场!”李世民虽然阅历没有刘弘基和武士彟二人深,却也知道麾下的弟兄打不了仗。有求生欲望的人才能在战场上击败自己的敌人,至于满脸死气的家伙,通常只会向牛羊一样被人宰杀。当日八百护粮弟兄正是因为想活着返回请加入更新最快燈火書城中原,才创下了转战辽东千里,所向披靡的奇迹。如果他们刚刚开始便得知后路已经断了,即便孙吴重生,亦未必能激励起大伙的士气。
“从明天起,我和弘基兄终日就睡在他们中间!”武士彟想了想,回答。解衣推食,这是古之名将曾经做过的事情。为了抓住眼前难得的表现机会,他不能再考虑此举是不是犯忌。
武士彟的话让许多人眼前一亮,大伙都记得当年在怀远镇时,李旭也曾和麾下弟兄们打成一片。当然,李旭也没法不和大伙打成一片,刚刚开始时他不过是个队正,能入护粮军的,家底都比他当时厚。待后来他官职升上去了,跟身边人也混熟了,想拉架子也拉不起来。
“那好,明天开始,我的行李也搬到军营中去。和大伙同吃同住,仲坚兄当日做得到得,我也做得到!”李世民想了想,说道。
当日怀远练兵,刘弘基只是高高在上地指点,李旭和武士彟等人才是具体执行者。所以,李世民认为,仲坚兄走后刘弘基之所以再没带出另一支护粮军来,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不喜欢像李旭那样毫无架子地和弟兄们混在一起。
“此事万万不可!”没等李世民把自己的想法说完整,刘弘基和长孙无忌二人同声反对。相互看了一眼后,长孙无忌决定先说出自己的理由,“此地靠近边境,塞外诸部虎视眈眈。你是李府二公子,一旦有人图谋不轨,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李渊坐镇弘化以来,对马贼、流寇和图谋不轨的地方豪强决不手软。在稳定了地方治安的同时,他也结下了不少仇家。如果这些人派遣死士混入军营,而李世民非要与士兵同甘共苦的话,刺客很容易就可以得手。
失了主将,刘弘基也许凭着官职还能免于追究。武士彟和长孙无忌肯定逃脱不了惩罚。况且即便唐公事后开恩,他们这辈子前途肯定尽毁。没有人会放心地用一个连自家谋主都守护不了的幕僚,即便是看李家再不顺眼的家族也不愿意。
“世民,我当日不像仲坚那样去终日与弟兄们厮混,非不为,实乃不能!”刘弘基知道李世民误解了自己,也误解了作为一名合格武将的标准,扳起面孔来,大声奉劝。“古语有云,良将治军,恩威并施。有恩无威,则令不能行。有威无恩,则无人效死。仲坚当日为校尉,自然要待弟兄如手足,而我当日奉命统领全军,所以必须和弟兄们保持一定距离。”
“多谢弘基兄指点!”李世民知道刘弘基在教导自己,感激地拱了拱手。但很快,他又发现了刘弘基所言的失当处,并找到了极佳的反例,“可仲坚后来带出了雄武营?”
对于年龄仅仅比自己大了不到两岁的李旭,李世民不止是盲目地推崇。从两次辽东之战到后来的带兵平叛,对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私下里他常常想,如果是自己和对方换了位置,能不能比对方做得更好。所以,他对李旭观察得远比刘弘基等人细,揣摩得比刘弘基等人认真。那是他的梦,作为李府二公子,他很少有机会亲自实践,却可以把自己融入李旭的故事中,幻想着自己也能摆脱一切束缚,在千军万马中肆意挥洒。
“仲坚带兵,过于和弟兄们接近,所以大伙愿意与其并肩作战。如此,打顺风仗时士气如虹,若是遇到挫折,众人因为平素跟他混得过于熟了,豪无畏惧之心,难免存着后退回来也不会受到惩罚的心思。”刘弘基想了想,解释道。
“但有一种策略可避免这个缺陷!”知道李世民未必服气,刘弘基继续补充,“那就是每战皆身先士卒。只要你自己不退,弟兄们肯定不忍抛弃主帅先逃。而仲坚做得最好的,恰恰是这一点!”
“如若主帅有失,则全军尽墨,根本没有翻本的机会!”长孙无忌大声在一旁补充。他知道二公子最佩服的人是刘弘基口中的李仲坚,但二公子身份何等高贵,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像李仲坚那样疯子般亲自冲锋。那样做对于一个世家子弟而言,未免过于自贬身份。还有一点就是,李世民的武艺未必有他自己想像得那样高,对此,长孙无忌心里很清楚,却无论如何不能明言。
注1:傻半斤儿,学名沙鸡,一种濒临灭绝的野生鸟类,曾广泛分部于西北及内蒙地区。因体态肥胖,飞翔能力差,喜好钻到民房中取暖兼送死,因而被百姓们称为傻半斤儿。
注2:鸣沙,今宁夏中宁附近,近邻黄河。黄河北岸不远即为隋长城。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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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彟明白刘弘基和长孙无忌二人想表达的意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虽然读的书没有长孙无忌多,他也知道此语最早不是出自兵家。两个同僚的话也许不刻意针对任何人,却依旧如窗外的寒风一样刺得他心头一片冰凉。
几乎出于本能,反驳的话从武士彟嘴里脱口而出。“我倒觉得没那么玄,二公子住进兵营,大伙加十倍小心护卫着就是了。若是有人图谋不轨,住在哪里也未必安全!”
“士彟兄这话说得有些不负责任,二公子万金之躯,又怎能与那些贫贱之辈为伍?!”长孙无忌楞了一下,慢慢吞吞地反驳。他不知道武士彟突然抽了哪门子疯,硬要拿二公子的安危做赌注。但对方鲁莽举动彻底破坏了他在自己心里留下来的好形象。“出身寒门的人就是急于求成!”长孙无忌在心里暗自点评,说话的腔调也略微带上了一点谴责的意味,“分营居住,侍卫们还好防止闲杂人等接近。若是与之同住同吃,不分贵贱,恐怕……”
“恐怕什么,他们缺的仅仅是出身而已。不缺良心,品行和见识却未必比旁人差!”没等长孙无忌的话说完,武士彟大声打断了他。
这个时代区别一个人是否值得尊敬的标准是出身,而不是他的能力和品德。武士彟忠心耿耿,为人方正,做事努力,但在唐公府却总是被人排挤。可论见识,论能力,他又何尝输于旁人半点?平民出身的人就一定是大奸大恶么?古往今来,真正糟蹋这个国家,祸害百姓的,又有几个是出身寒微的?
话音落后,满座皆惊。不止长孙无忌,连同刘弘基和李世民都明白武士彟为何而发怒了。没等李世民来得及居中调停,长孙无忌已经红了脸,手指对方鼻子,大声呵斥道:“士彟兄此语未免太猖狂!寒门不得于士族同列,秦汉以降,历朝历代无不信奉此礼!莫非仅仅凭着士彟兄一人的见解,就要推翻千年来无数古圣先贤的公论?”
“武某只是就事论事!”武士彟抱了抱拳,轻轻后退半步,拉开与几个同僚的距离。在随同李世民出灵武募兵前,他曾经清楚地考虑过此行的厉害得失。自从二公子渐渐成年后,唐公府内一直暗流涌动。几乎所有人都面临着如何站队的选择,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世子建成。毕竟后者才是李家的嫡系继承人,而跟着二公子李世民,最大成就不过是成为李家一个强大的旁枝。对于一个绵延近百年的家族来说,旁枝力量又怎会有主干来得大?
与大多数人一样,作为一个略有心机的底层军官,武士彟并不看好李世民的前途。与此同时,他又十分不喜欢李建成过于软弱,没有担当的性格。他试图观察唐公李渊的态度,以便投其所好。却惊诧地发现唐公李渊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极其暧昧。这位喜欢韬光养晦的老人把对付朝廷的手段也推广到自己的家人头上,平日里几乎默许了李世民对其长兄的种种不恭敬举动,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又不动声色地巩固一下世子建成的地位。
“也许唐公是想借着二公子的压力,促使世子奋发向上!”观察了许久之后,武士彟得出如下结论。所以,他决定利用被李世民看中的机会尽情地展示自己。可偏偏长孙无忌这个丝毫不懂军事的家伙在一旁指手画脚,偏偏这个喜欢指手画脚的家伙还自持血脉高贵。
“好一句就事论事,我来问你,若二公子的安危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么?武校尉这么急着拉二公子入营,不是带着什么特殊目的吧。”长孙无忌从牙齿缝隙中挤出几句话,字字如刀。事关谋主安危,他不由他不与对方破脸。眼下盼着二公子出事儿的可不止是李府的仇家,世子虽然宽厚,麾下却不乏急于立功表现的市侩小人!
“武某官职低微,不敢说担当二字。但若二公子搬入军营与弟兄们同住,武某愿每夜在寝帐外持槊当值,绝不懈怠!”武士彟也不示弱,仰起头,看着长孙无忌的目光大声回应。
“武校尉的身手很好么?在下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长孙无忌微微一笑,语气中充满了讥讽。
“长孙大人可以亲自下场一试!”武士彟把手按在佩刀上,冷笑着回应。他知道,今天自己算是将二公子的妻兄得罪狠了,事情传扬出去,此后在李府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但形势发展这个份上,他已经无路可退。
他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而辩,这一刻,武士彟发现自己有些理解旭子的选择了。他理解了旭子为什么明知道前路艰难,还非要舍近而求远。理解了面临选择时旭子心中的无奈与彷徨。不待长孙无忌回答是否应战,武士彟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用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地语调说道:“毕竟,眼前这支队伍二公子一手组建的,若总是不堪用,大伙在府内同僚面前也未必有什么颜面!”
一句话,把所有人说得心底冰凉。眼下唐公府很少有人看好二公子,这是一个不用争辩的事实。包括此次出灵武炼兵的行为,背地里也有很多人在等着瞧笑话。如果此事最后真的劳而无功,二公子即将失去的,恐怕不仅仅是一点颜面!
在来鸣沙之前,武士彟没有决定要竭尽全力地辅佐李世民,毕竟二公子不是世子,跟着他前途不明。但经过跟长孙无忌这么一番折腾,他却不得不把自己的前程押在李世民身上,跟着对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你!”长孙无忌没想到武士彟口中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无言以应。正当他心中反复权衡厉害得失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个属下争吵的李世民终于开口。“两位兄长不要争了,从今晚起,我的寝帐就扎到军营正中间去!”看了一眼满脸怒气的长孙无忌,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咱们也不是为了颜面,父亲和大哥将炼兵的任务交给了我,那是对我的信任。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才是!”
“谨尊二公子号令!”几个心腹和侍卫同时躬身,向李世民施礼。刘弘基也夹杂在众人之间,在直起腰来的刹那,他看向武士彟的目光突然亮了一下,平静的眉宇间,依稀露出几分赞赏。
李世民行事的风格向来是说到做到,当天下午,他就将自己的自己的行李搬入了军营。吃饭时,亦毫不介意地端着粗糙的木碗,与底层军官分享同一个大锅里煮出来的麦饭。这番举动令很多人感动莫名,第二天开始,弟兄们在训练场上的劲头也提高了许多。但一个多月过去后,新兵依旧不具备与当日护粮军一较长短的能力。
李世民再次急红了眼,他无法找出弟兄们士气低下的具体原因。无论铠甲兵器、伙食军饷、甚至连胯下坐骑,扎营时用的帐篷,他麾下的新兵都比当年怀远镇的护粮军好得多。那时的唐公府正出于风尖浪口,即便唐公有心,也不敢在军中投入太多金钱和精力。而此刻的唐公府与怀远镇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在朝中依旧处处陪着小心,直接可调度的钱财、物资和人手都比当年宽裕十倍。
“莫非咱们提供的甲仗器械,连齐郡给郡兵们配备得都不如?我可是听人说起过,仲坚那边穷得都揭不开锅,最近一批铠甲还是从来护儿老将军手里赖去的。”李世民再一次召集起心腹来,请大伙献计献策。
他不想指责任何人,事实上,刘弘基等人已经竭尽全力。特别是武士彟,在与长孙无忌起了冲突后,每天几乎衣不解带地扎在军营里。若是以刘、武二人的才能不如李旭来解释眼前的怪异现象,又太伤几个属下的心。况且李旭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学自刘弘基,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人,没理由比刘弘基这种从小学熟读兵书的勋贵子弟还厉害。
“仲坚那里缺乏铠甲器械,世民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出乎李世民预料,刘弘基和武士彟二人非但不忌妒李旭的本事,反而关心起对方近况来。
“我们家有人专门收集仲坚兄的一举一动”李世民扬扬手中家书,带着几分笑意说道。“最近仲坚又跟张须陀将军打了场胜仗,越境攻入东莱,秦叔宝生擒解象,罗士信阵斩王良,仲坚刀劈郑大彪,射杀左孝友麾下臂膀李畹。把曾经拥兵十万的左孝友左大元帅逼得无路可逃,下山投降了!”
“仲坚好武功,萁妹在家书中没有说说,他用什么办法炼得兵?”长孙无忌看了武士彟一眼,笑着追问。他原本只是对李旭这个人感兴趣,可现在,却愈发佩服对方的才能了。
‘同样炼兵,有李旭在,就是比眼前这个自负倔犟的家伙强百倍。’长孙无忌看着武士彟,心中不无得意。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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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的话中夹枪带棒,以刘弘基和武士彟二人的机智,未必听不出其中真意。但二人此刻都处于听到朋友最新成就的兴奋之中,根本不愿意跟姓长孙的计较。是以微微一笑,充耳不闻。
那左孝友是有名的难缠人物,带领麾下解象、王良、郑大彪、李畹四个爪牙盘踞于东莱郡的蹲狗山一带,号称一龙四虎。他的老巢前临深山,背靠大海。官府屡屡派兵剿之,不是被其击败,就是在最后一刻让他借助渔船窜入水中,劳师而无功。剿到后来,官府也疲了,只好听之任之。左孝友却不肯见好就收,每到青黄不接时便出山劫掠,名曰劫富济贫,实则将富户的家财全部济到了自己名下。最近二年,大隋国力衰退,此贼更为猖狂,居然屡屡率众围攻郡城。亏得东莱郡治所掖城修得颇为高大,才没让此贼如愿得手。
来护儿将军出海之前,曾经率领水师去过东莱郡一次,结果却无功而返。眼下朝廷几乎拿此贼毫无办法了,没想到张须陀居然带着李旭等人一战而克之。斩其爪牙,擒其首脑。四虎一去,整个莱州半岛再无人敢搠郡兵锋樱,北海、高密、东莱三郡得安。在这群寇四起的动荡之年,对大隋朝廷来说,不能不被称为一个天大的喜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朝廷有什么反应么?”议论了几句李旭和张须陀二人的战果,刘弘基笑着追问。
“是年根底下发生的事,张须陀在给朝廷的奏折上说,他想让陛下和山东百姓过一个高兴的年!”李世民又扫了一眼家书,大声回答。也许是因为过于兴奋的缘故,他在有意无意之间把几个年字咬得甚重。“刚过完年,陛下就召集群臣,论功行赏。张老通守又升了一级,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权辖整个东夏。仲坚也升做了武贲郎将,实实在在的正四品武职,并增封食邑两百户。罗、秦等人各策勋四转,赏缎千匹!”
“朝廷这次倒也赏得公道!”刘弘基微微颔首,点评。大隋朝自从今上继位后,有功不赏,或者功高赏薄的事情时有发生。特别是对那些在朝中无根无基的将领,本可策勋三转的功劳通常只策一转,本可官升数级的功劳也只时常不升。后来因为担心将士们抱怨,朝臣干脆在武将等级上大做文章。四品以下官秩随意增设,原来从正五品到正四品只需要升两级,眼下却要连升四级之多。五品之下的官秩更是混乱不堪,从校尉爬到督尉甚至要连爬六级才够。
“陛下原来崇文抑武,眼下世道有些动荡了,地方武将却多不肯尽职,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拿齐郡来给大伙作个表率!”长孙无忌性子虽差,心思却着实敏锐。收起了找武士彟麻烦的打算后,立刻从朝廷的赏格中看出了猫腻。
“无忌兄说得甚有道理。但无论如何,此事着实可喜可贺。我原来还担心仲坚兄在外边被人欺负,如今他已经官拜四品,威震东夏,估计有本事欺负他的人也不多了!”李世民点头,回应。
没有家世背景可依仗的人,依旧可以做得出色。仲坚兄凭借自己的实力硬打出了一片天空来,作为唐公的次子,生来没有继承父亲家业的资格,李世民希望自己也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当初怀远镇炼兵,是刘弘基、李仲坚、武士彟,如今在灵武,只不过将李仲坚换成了李世民,其中差别怎就这般大?
不知不觉间,几缕愁绪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眉梢。妹妹在家书中还说,据府中传闻,朝廷最近似有调动地方官员的打算。父亲李渊素来在被朝廷猜疑的臣子之列,因此,又可能离开弘化,前往新的州郡为官。如果妹妹在信中所言为真,届时无论手中新兵是否训练完毕,他都不得不带着回弘化给父亲一阅了。
为避免朝廷猜忌,李家一直不曾拥有自己的私兵。而乱世之中,没有私兵的家族如何自保?去年十一月父亲痛快地答应由自己出面招募流民为兵,未必打得不是攒一些家底的主意。只是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无能,眼看着四个月过去了,依旧拿不出一个可向家人交代的结果。
正自怨自艾间,又听见武士彟追问道:“既然仲坚已经功成名就,当年老公爷的提议,应该可以再继续了吧?”
闻听此言,几个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心头俱是一热。当初李旭在唐公帐下效力,曾经于婉儿有救命之恩。后来因为世民好武,总和姐姐一道前往军中向他讨教武艺兵法,三人以兄弟相称,感情甚笃。久而久之,婉儿就成了李旭身边一道风景。
周围人事后揣测,其时仲坚和婉儿彼此之间未必未暗生情愫。但一则因为二人家世相差太大,二来因为婉儿幼年时已经定亲于柴郡公家。所以唐公李渊纵然有惜才之心,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加以成全。当时李府众幕僚对此事的处理建议是,将与李世民同龄的妹妹李萁儿许于仲坚。虽然萁儿是庶出,但此女才貌都不差于婉儿。并且在得知家人的意图后,专门拜师学了一身武艺,以免让未来的夫婿失望。
可惜没等李家找机会将此事提起,仲坚已经领兵远去辽东,随即,唐公李渊也奉命前往弘化坐镇。这一别就是两年多,双方再无联系。如今,萁儿小姐已经到了出阁之年,前来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唐公每每询问女儿之意,萁儿总是摇头不语。
“怪不得萁儿总是收集李仲坚的消息,原来小丫头早已情根深种!”虽然对当年之事仅仅略有耳闻,听完武士彟的话,长孙无忌亦猜到了萁儿的心思。仔细一想,谁家女儿不爱慕英雄。像李仲坚这般二十岁不到即可拜将封伯的,纵使正出的女儿嫁了他,也不算辱没了。何况萁儿又是个庶出的女儿,嫁到别人家未必受到足够的尊敬!
想到这,他凑上前,笑着说道:“我虽然与李将军素不相识,从大伙的话里,也知道他是个知道人情冷暖的。既然两家原来就有亲上加亲之意,世民何不玉成此事。一来照顾了妹妹的心思,二则,乱世将临,亲戚之间彼此也能多个照应!”
“这事,我还是写信给大哥,让他从中斡旋才好!最近两年,倒没听说仲坚和谁家结亲。只是不晓得他如今人大心大,咱家萁儿是否还高攀得起!”温暖的亲情和回忆将李世民的心事约略冲淡了几分,听完长孙无忌的建议,他点点头,高兴地回答。
‘二公子居然担心唐公家配不上一个新晋的四品郎将?’长孙无忌诧异地皱了下眉头,心中暗道。他自幼受叔叔长孙顺德和舅舅高士廉照顾,二位长者口中对唐公李渊家族极为推崇。因此,在长孙无忌的眼中,李家虽然比不起当朝七大姓和军中第一贵,至少在大隋也是能排上前十位的豪门。那些新晋士族想与李家攀亲都攀不到,怎么有人会不开眼拒绝?
‘你居然也有看不出端倪的时候!’看到长孙无忌脸上的表情,武士彟心中暗自冷笑。论家世,垄右李家绝对配得起上谷李家。但仲坚行事总是出乎预料,别人当作宝贝的,还未必能入他的法眼。
至于萁儿本人配不配得上仲坚呢?武士彟心中猛然出现了一个娇憨可人的女孩影子,比起当年的婉儿,萁儿性子中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分温柔。对仲坚而言,的确是个难得的良配。只是不晓得过了这么长时间,仲坚心中对婉儿的那份感情是放下了,还是已经完全遗忘?
如有机会,我写信试图一下仲坚的口风。武士彟四下看了看,偷偷地想。仲坚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前万要谨慎些,没有必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了两家彼此之间的关系。
光顾了替朋友操心,接下来关于如何炼兵的话题武士彟未免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依稀记得李世民很无奈,长孙无忌很着急,而刘弘基像其平素的表现一样四平八稳,只是无论大伙沉稳也罢,着急也好,都提不出个良策。
当从李世民的营帐里告辞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二月的塞上依旧是冬天,略带着些雪沫的风吹进脖子,冻得人直打冷战。有兵士给武士彟取来皮裘,武士彟摆手拒绝了。今天又听到了朋友的好消息,他心里暖和,脚步轻便,不想被厚重的皮裘裹得跟坏了胎的母羊一般蠢笨。
“大人今天又为如何炼兵的事情烦恼了一整天么?”黑暗中,有一个略显干瘦的身影凑过来,以极低的声音追问。武士彟闻声回头,认出来人是二公子的帐外侍卫。此人姓侯,豳州三水人。因为曾经和此人一同值夜,所以武士彟知道对方读书虽然不多,却颇有些急智。
按照常理,核心武将们议论的事情,本不该让一个底层小兵知道。但武士彟今天心情好,所以也不计较对方胡乱打听军中机密,想了想,回答:“嗯,弟兄们士气不振,二公子为此很是头疼,可大伙都没什么好办法。”
二公子的话里已经隐隐透出责怪之意,否则,他就不会一再提及李旭的战功,并一再强调大伙已经在塞上过了年。中原人向来讲就一夜隔双岁,虽然大伙在塞上总计炼兵不足四个月,但也可以算做炼了年余。练了一年的兵马还拿不出手,也难怪身为主将的心焦。
想道这,武士彟信口问道:“君集久在军中,知道弟兄们因何而精神委靡么?”
“其实弟兄们不是提不起精神,而是心中恨意太重。来这里投军的,几乎没一个不是被塞上诸胡逼得家破人亡的。武大人只要答应带咱们杀到黄河西岸去报仇,大伙肯定一个个精神抖擞得如下了山的豹子!”入伍不及四个月的帐外侍卫侯君集向武士彟拱了拱手,郑重提议。
刷地一下,武士彟觉得整个雪野都亮了起来。仿佛被一盏明灯指引,他瞬间就找到了炼兵不成的原因。护粮军弟兄们敢战,因为他们想活着回家,有自己作战的目的。而手中这支队伍呢,妻离子散的他们,对人生哪里还有什么留恋?
但报仇二字,实现起来却有诸多擎肘。首先,诸胡部落反迹未明,在朝廷那帮重臣眼中,宁可牺牲些边塞百姓,也不愿将对方逼到突厥人那里去。第二,大隋朝刚刚结束了对高句丽的战争,在朝廷元气大伤的情况下,哪个边将敢擅自对外开启战端。
“诸胡部落举止虽然无礼,但他们目前还算我大隋子民。没朝廷将令,恐怕此事很难办?”沉吟了半晌,武士彟摇摇头,给了侯君集一个沮丧的答案。
“卑职曾经听人说过,冬春之交,草原上青黄不接。部落之间互相攻伐的事情常有发生。如果我们也穿上突厥狼骑的黑衣,来去如风,谁又分得清大伙是胡是汉!”仿佛早已预料到武士彟有此一说,侯君集不紧不慢地建议。
边塞上的胡人部落之间的攻伐极其常见,手段也极其残忍。被击败的一方,往往所有辎重和女人都被掠走,所有高过车辕的男人都被杀光。而剩下的那些小孩,在没有人照顾,也没有食物可吃的情况下,除非遇到了人贩子,否则绝对没可能活到下一个秋天。
死人不会向外人说是谁攻入了他们的营地,如果这支军队穿着突厥人一样的黑衣,结果恐怕更加完美。想到这,武士彟突然打了个冷战,仿佛被人向后颈里塞了把雪,从头一直凉到了脚后跟儿。
“如此良谋,你为什么不直接禀告给二公子?”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武士彟厉声喝问。侯君集献的计策好狠,好毒,但切恰好是能让二公子摆脱眼前困境的最佳选择。能想出这样的计策之人,心思缜密毒辣绝非一般。这样的人,武士彟自知招惹不起,也绝对不想招惹。
“因为武大人,武大人当日曾经为我等说过一句公道话!”侯君集被武士彟问得一愣,后退了数步,紧张地表白道。“君集的家人也丧于诸胡之手,君集出身寒微,却知道好歹。懂得报恩,也懂得报仇!”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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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仲坚兄在这儿,他会怎么做?”当听完侯君集的建议后,李世民本能地想到。长期以来的崇拜抑或攀比心理使得他总想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李旭,但事实上,这不可能。李旭背后没有一个如此庞大的家族,这是他的不幸,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也是他的幸运。
“仲坚的性子失于淳厚!”李世民快速于心中得出结论,然后转过身,从桌案上抽出一个巨大的羊皮卷。在怀远镇时学到的经验使得他每到一地,首先做的事情就是了解周围三百里范围之内的地形地貌。收集民间和官府的各种地图,彼此对照,然后找当地人来验证。在有可能的情况下,派出得力人手前去堪察,了解每一个村落的具体位置,每一条河流的具体走向。“关键时刻它们可能救你的命!”第一次辽东之战留下的教训时刻提醒李世民地理对为将者的重要性,虽然当时他年龄还小,记忆中对那次战斗最深刻的除了桥上的大火就是传言里由人头垒成的佛塔。
武士彟在一旁帮着,将数张羊皮地图拼成一块。发黄的羊皮上,用烙铁烫着关右十三郡形势。地图上,横亘华夏的河流在西南方数百里外拐了个弯,由西折向北,然后在东北方永丰附近拐了另一个弯,由北折向东。第三个弯在榆关附近,第四个弯远在潼关脚下。银钩铁划,席卷千里。
这个巨大的“几字”型所穿过的,是天下最肥沃的土地。新军的弟兄们多来自这个‘几’字偏北地域,也有一少部分来自西南方的会宁郡。这倒不是因为会宁郡的胡人部落对汉人客气,实际上,会宁郡的曷萨那可汗是对诸胡中最狠,最凶的一个。但出于家族利益考虑,李世民将自己的募兵地点放在会宁郡以北的鸣沙,从会宁郡逃出来的百姓通常不会经过这里,而是直接向东逃入了平凉、弘化二郡。由会宁郡来到鸣沙一带求生的,都是连南下道路都被游牧部落切断了的人。为了能苟延残喘,他们只好在寒冷的冬天冒着风雪一路向北。其中大部分人死在了半路上,只有少部分生命力极其强悍者才活着到达黄河岸边尚控制在汉人手中的鸣沙和丰安两座小城内。
“你们认为我军从哪里下手最好?”李世民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此刻除了他之外,帐篷里只有武士彟和侯君集两个人。所以武士彟用手指捅了捅侯君集,示意由他来回答主帅的疑问。
“末将,不,属下建议您先攻打乌兰!”侯君集向前凑了凑,蹲下身,手指哆哆嗦嗦地点在一个黄河东岸名叫乌兰的小村旁。那是处在会宁郡和武威郡交界处的村落,原来在此地居住的百姓都是汉人,入冬前曷萨那可汗刚刚把村庄“变”成了他自己的牧场。
“什么?”武士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侯君集居然这样冒失。带此人入帐向二公子献策,是因为武士彟不愿吞没别人的功劳。但献策和挑动二公子带领人马前去冒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二公子的燃眉之急,后者的目的却是为了公报私仇。
“此举万万不可,属下以为,弟兄们从没上过战场,要打,也先拣贺兰山下的几个小部落动手!”出于队伍的和自身的安全考虑,武士彟大声建议。“眼下黄河还没解冻,我们穿过冰面杀过去,三天即可走一个来回!”
他说得是一个非常安全的谋划,贺兰山就在此地西北二百里,从山脚下到黄河岸边的土地一直以水草肥美而著称。生活在那里的部落众多,彼此之间又互不统属。以新军现在的人数和战斗力,拿他们炼手刚好合适。
侯君集一下子又红了脸,向旁边挪了几步,期期艾艾地蹲在了一边。武士彟的官职比他高得太多,在校尉大人向主将进言的时候,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小侍卫的确没有插嘴资格。
“起来,站直了身体跟二公子说话!”见到侯君集那幅畏手畏脚的模样,武士彟心中更是懊悔。早知道此人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也不会带着此人到二公子面前现眼。如今,冒失主意也出了,人也丢了。如果再被长孙无忌那厮借题发挥,大伙今后的日子谁都甭想好过!
李世民却丝毫没感到侯君集的形象龌龊,眼前这个侍卫有一些真本事,就是气质差了些。但这也难怪他,任何一个饿过半死的人,通常都不会有高大形象。
“士彟,别吓了壮士!”李世民摆摆手,示意武士彟不要过于冲动。然后他向前走了几步,躬身拉住了侯君集的胳膊,“壮士,站起来说话,武校尉考虑的也有道理。但你既然给我出主意去打乌兰,肯定也不单单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我,我,属下!”侯君集顺着胳膊上传来的力道站起身,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他读过书,炼过武,家族于隋周相替时避乱搬到了会宁后,在当地也算个豪门望族。只是在突然而来的灾难面前,家族和自己个人的力量一样渺小。几乎在顷刻之间,他就失去了属于自己的一切。读过的书和身上的武艺只能保全他暂时不死于胡人的马蹄下,却不能让他护住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在绝望之中他投到了李家旗下,几个月来和其他难民一道接受训练,卑微得如同一只蝼蚁。而今天,这群蝼蚁的救命恩人却亲自拉着他站直了腰,亲热地叫他壮士。
“一个连自己家都守护不了的人,不配被称作壮士!”侯君集在心里悲哀地想,同时,他却努力抬起了头。眼前这个衣着华贵,但神态和蔼可亲的人在一点点唤醒他曾经的梦想,侯君集不喜欢让欣赏自己的人失望,也不像让自己对自己失望。
“别着急,士彟,你叫安排人煮一壶奶茶来,咱们三个边喝边聊!”李世民亲切地拉着侯君集的手,将对方带到椅子旁,安排他坐下。然后转头向武士彟吩咐道。
“是!”武士彟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个字,转身出了帐门。片刻功夫,两个亲兵提着一个巨大的铜壶,将其挂到了帐篷中央的炭盆上。新鲜的奶香和粗砾的茶砖味道立刻传遍了整个屋子,这是草原地区最常见的味道,从东到西,整个大隋北方边塞,无论胡人还是汉儿都是这个煮法。
侯君集觉得奶茶香味醺醺的,如同醇酒,熏得人心头直个劲儿发暖。从小到大,从没有官府中人这样看重过自己,哪怕是到郡上应考,那些官府的老爷们也是看在十几贯礼金的面子上,才问了问自己的名姓。而坐在对面的上司却在他落魄之时以平辈之礼相待,丝毫不在乎双方之间地位上的差异。
“壮士读过书?”李世民端起自己面前的奶茶,轻轻地举到了鼻尖之上,双眉之间。
“六岁时开始读书,但无所成!”侯君集强按住心头的激动,举起李世民的亲兵给自己倒的奶茶,还敬于眉,然后回答。
“学过武么?”李世民客气地笑了笑,又问。偌大的地图就摆在二人脚下,他却仿佛对如何带兵打仗全然没了兴趣,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对面的壮士身上。
八岁时开始练武,但没怎么和人交过手!”侯君集放下茶碗,正色回答。
‘二公子居然欣赏此人?”武士彟看得暗暗纳罕。除了刚听到侯君集所献之策的刹那外,其他时间他对端坐在李世民对面的那个身材干瘦,举止拘谨的青年人没半点好印象。此人心肠狠,胆子大,又急于表现,绝对不适合深交。
正在他偷偷于心中品头论足时,又听见李世民问道:“看壮士相貌,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吧?来我军中,过得还习惯么?”
“回禀二公子,君集今年十九!乱世中能得活命,已属万幸,哪敢再多挑剔!”
“你的家人呢,也死在塞上诸胡的刀下了么?”李世民放下茶碗,追问。
“侯家上下四十三口,唯君集一人活着到了鸣沙!”侯君集低头,用一种极其悲愤的语气回答。那是场他永远不愿回忆的恶梦,却每每将其在沉睡中惊醒。此生只要活着,他就不会忘记是谁制造了这场杀孽,只要活着,他就一定想方设法让造孽者付出代价。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必须把握住一切让自己拥有力量的机会。
“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带兵回来,洗雪此仇!”李世民用一种与自己年龄极不相仿的声音说道,像是许诺,又像是在安慰。
“愿在公子帐下奔走,以偿此愿!”侯君集放下茶碗,站起身,拱手肃立。他今年刚刚十九岁,人生中前十八个年头都荒废了,浑浑噩噩没有什么目标。但从今天开始,他的生命将不会再荒废下去。
李世民没有回礼,而是笔直地坐正了身体。对面的人家世不错,从喝茶和说话的举止上,就能看出他受过良好的训练。如果不是塞上诸族胡闹,此人未必能流落到自己属下。既然李府的谋士家将都不愿意为自己效命,自己就亲手去挑。相信最后挑出来的,未必比哥哥麾下的那些人差。
待受完了对方的一个全礼,李世民站起身,拱手还了半个揖。然后笑着拉起侯君集的手,和他并肩走到了地图旁。蹲下,手指按在乌兰村旁,大声问道:“我军为什么要从这里开始第一战,李某不才,忘君集教我?”
“是,属下自当言无不尽!”侯君集毫不客气地蹲了下来,指点江山,刹那间如同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豪气必现。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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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在下,没完没了。据侯君集所说这是因为冬天时整条大清河(注1)都被冻住的缘故。所以每当春天来临,水无法从地面走,不得不改道行经天上,然后变做雪花一路落下来。
对于头顶上随风而奔流的“大河”,武士彟还是希望它走陆地。至少地面上的黄河不会让人感到这么湿,这么难受。三月里的雪给人的感觉已经不像冬天那般冷了,但比冬天的雪更会作践人。巴掌大的雪花只要粘在身上,眨眼间便化作一捧清水。如果是城里的富豪收去烧茶,这可是上好的材料。可惜大伙此行是前去打仗,而不是品茗吟诗。
大军已经在雪地里走了两天了,前方至少还有一半的路要走。在武士彟听过的传说中,即便是以耐冻著称的党项人也不敢在雪地里像这样不间断地行军。如果眼下带得还是先前的那支郡兵,武士彟敢保证此时已经有一半弟兄倒了下去。但目前二公子所部是两千新卒,虽然战斗力弱了些,耐力却着实强悍得很。
“还要很远么?这鬼天气,连个太阳的影子都看不到!”在武士彟的身边,长孙无忌嘀嘀咕咕地抱怨。从一开始,他就不赞同这个长途奔袭的建议,但二公子世民被侯君集的“谗言”迷了心,作为最亲信的幕僚,长孙无忌只好无条件地服从命令。
“照这个速度,恐怕还得走一整天。亏得君集谨慎,行前建议二公子带了双倍的战马!”武士彟右侧,刘弘基一边抹着脸上的雪水,一边回答。越往南行雪化得越快,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发软,战马和骑手稍不谨慎就会被摔成泥母猪。好在士卒们都是在塞上长大,从小像胡儿一样用惯了坐骑,不至于摔倒后立刻失去重新爬上马鞍的勇气。
“路远师疲,纵侥幸取胜,所得亦不足夸!”长孙无忌从鼻孔里哼了一句,否定了刘弘基对侯君集的赞赏。他特别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野小子,比不喜欢武士彟还不喜欢。所以一时之间,看向武士彟的目光居然温和了许多,不再向原来那样处处挑剔。
“越是这种天气,对手越想不到咱们会突然而来!”武士彟抬起头,笑呵呵地回了一句。说这样的话,他倒不是成心与长孙无忌作对。长孙无忌是文职,不懂的武略。而他和刘弘基二人此刻却对前面走在李世民身边的侯君集甚为佩服。虽然那个小子只凭着几句谏言,就从普通侍卫一步爬到了亲兵旅率的位置,升官升得令人羡慕。但对方肚子里有真本事,不由得武、刘二人不赞赏。
关于舍弃贺兰山下那些小部落不予理睬,偏偏挑上距离鸣沙城最远,最强悍的曷萨那可汗的原因,侯君集当日如是解释:第一,贺兰山下诸部或多或少都有突厥血统,新军不容易骗到他们。第二,诸部距离鸣沙城近,他们受到攻击,局外人很容易怀疑此事是新军所为,一旦被仇家当作把柄,会给唐公府惹祸上身。侯君集所说的第三条理由是最令武士彟佩服的一条,曷萨那可汗前年刚刚与吐谷浑人结了仇,李家军绕个***从西边突然杀过去,别人会以为是吐谷浑人干的,不会怀疑到数百里外的李家军头上。此外,这次劫掠驱赶汉人的行为是曷萨那可汗带的头,让他遭到报应,别的部落也会有所收敛。
此子乃是上将之才,私下里,武士彟和人这样评价侯君集。但他现在更佩服的是李世民。这个只有十七岁的二公子仅仅用了一句,“有生之年,我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带兵回来洗雪此仇!”就令萎靡不振的侯君集彻底脱胎换骨。同样,这位唐公府二公子以一句:“我将带你们报仇,从现在开始!”激发了三千士卒的锐气。行前为了争夺出征和留守的名额,弟兄们差点没自己打起来。这对平素死气沉沉的李家军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不过那小子画得一手好画!”见刘弘基和武士彟都不肯回应自己,长孙无忌只好暂时放弃对侯君集的挑刺,转而认可对方身上的一些可有可无的优点。侯君集的字写得不错,画画也很见功底,眼下李家军的战旗上,就画着由他执笔,仿照突厥人风格所画的一个标记。不过,青黑色的旗面上画得不是塞外部族常用的各式狼头,而是一只雪白的狼,背后生着两个翅膀。
“飞狼军!”在军旗画好的刹那,李世民脱口命名。后来在众人一致反对之下,这支全身穿着黑色铠甲,打着黑色战旗的队伍改名叫做了飞虎军。虽然他们的旗帜是一匹在夜空中振翅翱翔的苍狼。
他们像觅食的狼一样在雪夜里疾行,从天而降的的大雪迅速融化,淹没这支队伍留在身后的痕迹。在一个叫做金沙湾的地方,侯君集带着队伍走过尚出于冰冻状态的河面,“大伙分散开,放缓脚步慢慢走,不要惊动水底的河神!”他低声命令。这支军队的将领中比姓侯的对塞上的地形更熟悉,所以谁也提不出反对意见。
在李世民的带领下,所有人依照命令而行。虽然有时候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因为所有景色几乎总在重复。例如,本来在鸣沙城对面的长城突然出现在了冰河与大漠之间,布满雪花的城墙与河岸近在咫尺。
城墙上没有守军,近两年国库日益吃紧,朝中大佬们已经将西北长城上的守军全部裁撤掉了。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是突厥人是大隋的好兄弟,不可能贸然翻脸。当然,偶尔越境劫掠的行为是免不了嘀!野蛮人么,自然有理由不完全遵守两国之间的盟约。可他们伤害的都是边塞上的草民啊,牺牲几个平头百姓换取国家安宁,大佬们认为这点牺牲划算得很。
高高在上者眼里,草民们唯一的权力就是做出牺牲,几千年前如此,几千年后想必也如此。但飞虎军打破了这个惯例,他们试图报复。冒着风雪从破损处穿过城墙,进入沙漠。然后沿着大漠匆匆而行,脚步坚定。
当人们再度从大漠走出时,雪突然变小,风突然变大。落在铠甲上的雪花不再融化,而是像胶一样粘在了铠甲和战马的毛皮上。小半个时辰后,所有人身上的黑衣就变成了白甲,胯下坐骑的棕毛也一根根竖了起来,宛若银丝。“如果这小子图谋不轨!”武士彟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直打哆嗦,如果侯君集是仇家派来的人,无需带大伙走入埋伏圈,只要他继续坚持在雪地兜几天,所有人就都活活冻死。
但李世民相信侯君集,就像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一样相信。每当有人对侯君集的建议提出置疑的时候,这位从未受过如此辛苦,已经累得需要人扶着才能在马上坐直身体的李家二公子总是坚定地站在侯君集一边。
“君集带大伙这样走,自然有这样走的道理。弟兄们与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他们能坚持,咱们这些为将的就不能让他们失望!”对着狐疑的心腹,李世民如是讲。青紫色的嘴唇上下颤抖,却骄傲地扬着整个脖颈。
安抚完了从弘化郡里带来的心腹,他又骑着马,在自家队伍的侧翼一溜小跑,每跑开百余步,便停下来大声喝问一句:“弟兄们,你们怕累么?”
“不怕!”事先只被告知即将被带领前去找牧人部落麻烦,却不知道最终目的地在哪里的士卒们齐声回答。他们接受训练的时间没有当年的护粮军一半长,但此刻表情出来的气势却丝毫不比前辈们差。但这是一种不同的气势,护粮军身上带的是一伙年青人的朝气和锐气,飞虎军此刻身上带的是迫人的杀气。
“朝廷不准咱们擅启战端,所以我带着大伙偷偷摸摸去报复!如果此行失败,没有人会承认这次行动,现在,你们后悔么?”李世民缓了口气,继续向大伙追问。
“报仇!”人群中响起稀稀落落的回应。更多的弟兄则从腰间拔出了挂了一层霜的刀,以无声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愿望。
“但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们回来,堂堂正正地夺回大伙失去的一切!”受到弟兄们情绪的感染,李世民突然从腰间拔出刀,直指青黑色的苍穹。
所有人突然闭上的嘴巴,因为他们听到了自己最想听到的承诺。眼前的小李将军嘴唇上刚刚长出胡须,却没有人想置疑他的承诺。忽然间,侯君集高举着佩刀,大声回应了一个杀字。紧接着,天崩地裂的喊杀声响撤旷野。
“杀,杀,杀!”两千多名弟兄们举着横刀,大声疾呼。这一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不再是死气沉沉,而是燃烧着生命的希望。
“杀!堂堂正正地杀回来!”武士彟跟着众人狂呼。刹那间,他决定把自己的未来完全押在李世民身上。对方虽然不是李家的第一继承人,但跟着这样一个主公,这辈子定然会活得极其精彩。
仿佛听到了众人喊声,灰沉沉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万丈阳光就从云缝中射下来,照亮每个人的眼睛。
阳光使得武士彟多少分辩出一些自己所处的方位,黄河在东南,大漠在西北,不远处有一段残破的长城,这是腾兰瀚海(注2)的边缘!他完全看出来了,此处在地图上位于武威郡境内,沿着不远处的黄河西岸一直走下去,只要半天时间,就可到达乌兰集对面。
黄河还没解冻,从冰面上杀过去,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是谁,来自何方。
欢呼声中,武士彟看到李世民将刀尖指向了远处的冰河。飞腾的苍狼顺着刀尖所指,骄傲地展开了翅膀。
这支队伍叫飞虎军,在隋末那个纷乱的年代,曾经是塞上诸部的恶梦。多年之后,有人根据他们身上的铠甲,给了他们一个更文雅的名字,玄甲精骑。
注1:大清河,黄河上段的称呼。古时黄河水在此段还没有完全变黄,所以当地人称之为大清河。
注2:腾格里沙漠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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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他们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然后策马从结着冰的河面上冲过去,开始一场毫无预兆的屠杀。
数月前,那些牧人在曷萨那可汗,一个拥有突厥王族血统,但又不肯自称为突厥人的小汗带领下,赶走了原来住在乌兰集内的汉人,杀光了那些不肯搬迁者。据可汗大人说,黄河岸边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属于曷萨那部落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汉人皇帝将它们从曷萨那部手中夺走。而在曷萨那部游牧到黄河东岸前,这片土地原来的主人是汉人还是羌人,或者是已经消失了的匈奴人,曷萨那可汗没有说,牧人们也不打算弄得太清楚。他们只要清楚汉人们用黄河水浇灌过的土地都是熟地,种上糜子时远比在他们自己开垦的那些土地长得好,就已经足够。
当中央王朝强大时,部族们便要收敛自己的行为,甚至要失去自己的财产。当中原王朝衰落时,各部族都可以借机强大,甚至有机会把长江以北的土地全部变成自己的牧场。这是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的循环,没人能够破坏。
所以,牧人们抢劫杀人时,不需要事先说明理由。同样,飞虎军跨过河面杀过来,也不需要事先通知。于是,数月前曾经发生过的屠杀开始重演,只是这次杀人者和被杀者刚好对调了个位置。
牧人们根本没想到这种天气里还有人会从黄河对岸突然冲出来,因此他们来不及做有效抵抗。留在村口敌楼里的两个哨兵在剧烈的马蹄声中抬起头,连警报都没来得及没发出,就被李世民和刘弘基一人一箭了结了性命。然后侯君集带人用套索拴住了敌楼,如果那种用几根木头搭起来的简陋东西也可以被称为敌楼的话。几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用力一拉,敌楼立刻四分五裂,里边的尸体重重地摔下来,血水随着泥浆溅起老高。
敌楼的倒塌声惊醒了几个睡在村口附近房屋中的部族武士,他们光着身体,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冲出窗子。汉人用泥土和木料搭建起来的房屋远比牧人的帐篷暖和,因此乍一搬入房屋中的部民们总是睡得太死。当他们笨拙地从窗台上跳下来时,一匹战马已经冲到他们面前。马背上的刘弘基将长槊横着扫了一下,如同切瓜一般切开了迎战者的肚皮。睡眼惺忪的牧人猛然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内脏冒着热气向外滚。于是,他痛苦地尖叫起来,喊声凄厉而绝望。
四个月前,他从这间屋子的主人手中夺下对方最后一袋麦子时,那个年过六旬,跑也跑不动的老汉曾经发出同样的尖叫。因为双方语言不通,武士听不懂对方叫什么,只管哈哈大笑。今天,他终于理解了对方当时心情,可惜理解得已经太晚。
刘弘基头也不回,快速从死者身边跑过去。一名身穿黑甲的骑兵跟在他身后,用横刀切下另一个被吓呆了的牧人的脑袋。第一次杀人,骑兵有些捏拿不准。对手的血从腔子里溅出,喷了他满头满脸。“噢!”骑兵觉得自己的五腹六脏一阵抽搐,半夜里吃过的东西直接从嗓子涌进了嘴巴。他死死咬住牙关,将嘴里又酸又苦的东西咽回了肚子。然后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将血和眼泪一并抹掉。紧接着,他挥刀冲向了另一名冲门后边冲出来的部落武士,毫无畏惧。
“把所有人杀光!”不知道谁在奔跑中喊了一句,用的是汉语。部族中的人听不懂,即便听懂了关系也不大。边塞上部落和部落之间的战争没有留俘虏的习惯,战败的一方通常整体消失,除了女人之外。在牧人眼中,女人属于财产范畴,兄终弟及,父子相承,因此不需要斩草除根。
“杀!”飞虎军的弟兄以呼声相应,不需要动员,他们自己知道该怎样做。四个月前,部族武士们用自己的行为给他们做好了示范,今天这一切不过是回报对方的“善举”而已。他们打马跑过低矮的茅屋,将火把扔上房顶。然后将长槊对准窗子和门,将爬出来的人一一刺翻。
有人挥舞着斧头和圆盾试图抵抗,但斧头太短,圆盾太薄。骑兵们配备的长槊光锋刃就长达四尺,可以轻易地刺穿皮盾,挑飞短斧。除了长槊外,飞虎军的弟兄还配有横刀和弓箭,杀人的效率远比简陋的斧头来得高。在武士彟和刘弘基二人的指挥下,弟兄们长短***书城兵器互相配合,很快就把战火从村口推进到村子中央。
村中央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宅,围墙有四尺多高,墙头上搭着青瓦。杀死宅子的原主人后,曷萨那麾下的一名小伯克将此地当作了自己的官邸,只是他不喜欢院子的大门总是阻碍自己的坐骑快速出入,所以命人拆走了门板和门槛。
听到村口传来的马蹄声和喊杀声之后,小伯克大人开始后悔。他匆匆忙忙地召集部属,将他们全都安排毫无遮挡的大门口,“堵住大门,吹号角求援!”站在人墙之后,小伯克挥舞着弯刀,声嘶力竭地喊。“堵住,堵住,可汗会听见号角,可汗会来救援我们!”
忽然,他觉得心头一寒,仿佛被头孤狼盯住了脊背。自幼在草原上养成的本能让他快速卧倒,在泥浆里打了个滚。价值百贯以上的貂皮袍子立刻被地上的泥水糊成了母猪皮,又脏又臭,但小伯克觉得值。因为在滚开的一瞬间,他看见凌空飞来的一柄长槊狠狠地钉在了自己原来站立的位置。
“保护伯克大人!”武士们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快速围成一个***,把自己的主人护在了中央。他们顾不上再去堵大门,按照部族的规矩,如果头领战死而其身边的武士逃回的话,非但武士本人要被绑在马尾巴后拖成碎片,他的妻子儿女也都要统统被打成奴隶。
侯君集等得就是这个机会,抛出手中长槊后,他立刻从腰间拔出了横刀。没等距离门口最近的那个武士做出反应,侯聚集胯下战马的前蹄已经踏到了其面门之上。借着马的冲力,侯君集俯身,挥刀如鞭,从另一人的脖子旁抽过去,抽起一团血雾。
飞虎军的弟兄们跟在侯君集身后一拥而上,用横刀和长槊将小伯克身边的护卫一层层剥落。感谢长生天,他让掠夺者们拆掉了大门,让战马优势可以得到充分发挥。感谢长生天,红着眼睛,身穿黑色铠甲的飞虎军弟兄于心中大声祈祷,不管长生天是哪个部族所信奉的神灵。
“你,你们不是突厥人!”眼看着身边护卫一个个被砍翻的小伯克惊诧地叫。突厥人作战不是这种方式,他们喜欢猛冲猛打,不会组织起如此娴熟的配合。没等他将自己的发现用角声传播出去,一支突然飞来的利箭即封住了他的喉咙。李世民在三十步外发现了这群抵抗者的核心,照当年从李旭那里学到了技巧,他看了看头顶上黑烟飘动的方向和速度,手指松开了弓弦。
失去统领后的部族武士惊惶失措,放弃对手,一窝蜂般从大院里跑了出来。他们试图给小伯克报仇,或者说他们存心找死。李世民收弓,提槊,策马迎上。在侯君集没带人赶过来救援之前,他用手中长槊挡住了第一柄斧子。然后沉肘,抬腕,将斧子和斧子的主人一并送上被朝霞染红了的天空。
这是平生第一次参加实战,李世民却丝毫不觉得紧张,相反,他心中涌起了一股被压抑了很久的快意。像这样的战斗,他已经在睡梦中实践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醒来时都热血沸腾。“仲坚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他甩动长槊,将敌人的尸体甩飞出去。然后侧身,横扫,用槊锋扫飞一面皮盾,顺带用战马踏碎皮盾主人的身体。
当他找到第三个目标的时候,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侯君集带着人追了过来,将敢于威胁飞虎军主将安全的武士们全部砍倒。有的牧人看到事态不妙,丢下老婆、孩子和抢来的房屋、家具,骑马向村外远遁。他们刚刚冲出东侧村口,便被兜头一阵羽箭射成了刺猬。长孙无忌早就带人封锁了出村的道路,他的身手不足以领军冲杀,却足以担任起拦截溃兵和外围警戒的重任。
走投无路的牧人们放下兵器,跪在泥浆里乞求活命。还有一部分人躲回了抢来的屋子,用木棍和水缸顶住门窗。侯君集带人挨家挨户地搜索,点燃房顶,踹碎木门,在女人和孩子惊恐的目光中将所有男人拉出来杀死。有士卒被血腥味道迷失的心智,抱着死者的妻子滚到了泥地上,没等他来得及脱下裤子,刘弘基带着李府的老兵用皮鞭抽飞了他的欲望。
“兄弟,咱们可不是突厥人!”望着一双双茫然不解的眼睛,刘弘基怒喝。
“可他们也曾经……”士兵们喃喃地抗议,却在刘弘基刀一样的目光中低下了头。“兄弟,咱们不是突厥人!”刘弘基换了种稍微温和的语气,说道。然后命人将屋子中的女人小孩押走,集中到村内的场院上。
部族中的女子生得粗壮,临战时喜欢和男人一样提着斧头和弓箭上阵,所以很多女人在战斗中被飞虎军当作给男人杀掉了。也有不少部族武士在绝望的时刻,亲手杀死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所以武士彟、刘弘基二人搜到的俘虏不多,他们带着两个团弟兄搜遍了所有没着火的房屋,也只搜出了七十多名俘虏。
面色惨白俘虏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不敢哭,也不敢反抗。这是长生天给部族之间的规矩,强者通吃,弱者失去一切。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的命运。按照胜利者的喜好,他们有可能被作为奴隶,给眼前这伙身穿黑衣的突厥强盗干一辈子力气活。也有可能被卖给商队,穿越大漠卖到遥远的东方或者西方,在这辈子都没听说过的庄园里劳累致死。还有可能被当场杀掉,祭祀长生天,感谢他保佑黑衣狼骑又取得了一次辉煌的胜利。一切全赖黑衣人请加入更新最快燈火書城首领的今天的心情。草原看似很大,其实很小,弱者永远没有立足之地。
周围的黑衣人向他们吐唾沫,丢石头,满眼愤恨。但没有俘虏被当场按倒,这伙突然从地底下冲出来的黑衣人秩序诡异得令人恐慌,根本不像俘虏们从族人口中听说的突厥狼骑。可能是因为俘虏太少不好分配的缘故,他们之中的几个伯克和梅禄居然在大声争吵。一声声,如雷鸣般钻入俘虏们的耳朵。
突然间,黑衣人中的一名身材魁梧的‘伯克’大声嚷嚷了几句,怒不可遏。一名身材略矮,但体格很强健的‘吐屯’则明显地替他帮腔。站他们对面的‘梅禄’大人屈服了,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这伙人的‘特勤’笑了笑,做出了最后决定。
俘虏们紧张地伸长了脖子,等待最后的判决。令他们惊诧地是,所有黑衣人翻身上马,快速离开了村子。没有人进来拉女人,也没有人进来抢孩子。他们走了,像烟一样消失在远处的冰河上。
多年后,这伙劫后余生者中间,有一个名叫淤特的少年建立了自己部族。他通晓中原中原文字和语言,经常跟自己的儿孙说起当日灭族之痛。但在其追述中,他最痛恨的不是当日带兵杀死自己父亲的那个梅禄,而是饶恕了自己性命的伯克大人。
“咱们可不是突厥人!”当年,那名身材魁梧的伯克大人所喊出的话,最终被淤特所理解。那句话字字如刀,每次提起来,他都恨得咬牙切齿,屈辱莫名。
随后在漫长的争战岁月里,淤特汗的军队都维持了最基本的纪律,最基本的人性。这种举动让周围很多部族笑他忘记了自己的突厥血统,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别人的嘲笑。
他的儿子小淤特和孙子小小淤特带着部族一次次西迁,远远地离开了中原。最后,他的子孙在遥远的西方扎下根来,建立了与中原王朝同样庞大的帝国。
西方人称之曰,土耳其。
注1:伯克,吐屯,梅禄,特勤,皆为突厥人对贵族称谓。梅禄,意为总管。特勤,领兵大将。吐屯,民政官员。伯克,贵族,将军。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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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结着冰的黄河两岸,狼一样捕杀自己的猎物。然后又快速隐入黑暗,迅捷如狼。没有人知道这支队伍从哪里来,也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支队伍下一次会出现在何方。赖大隋朝的余威罩着,突厥狼骑已经有十好几年没突破过长城了,这伙突然冲到黄河岸边的玄甲骑兵,不说把会宁、武威的大小汗王们吓得魂飞魄散,也吓得他们胆儿、肝儿一个劲地颤抖着,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有谣传说这是报应,长生天派下来的报应。边境上的胡汉各族,已经很多年相安无事了。汉人像胡人一样放牧,挤马奶,煮茶砖。胡人像汉人一样在春天时开荒种庄稼,虽然他们种的糜子产量不到汉人庄稼的一半,但凭着手中的奶豆腐、毡子、牛皮,足够从汉人邻居手里换回一家大小的吃食。高兴时两家的男人还会坐在一处喝两碗,虽然彼此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脸上的笑容一样坦诚。如果不是有人蓄意挑拨,大伙根本不怎么介意谁是汉人,谁是羌人,谁是党项。谁料伯克老爷们非要重现祖先的辉煌,结果辉煌了不到三个月,大伙便为辉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七家部落遭到了攻击。其中四家被破,族中男人战死殆尽。还有三家比较机灵,没等狼旗出现在自己部落附近,立刻套上勒勒车,阖族上下搬迁。反正居住的村落是他们抢来的,再次丢了也不怎么心疼。否则…….,想起记忆中突厥狼骑那股狠辣劲儿,男人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曷萨那可汗一边遣使向坐镇关右十三郡的唐公李渊告急,一边联合了三个实力较大的部落,试图给狼骑以反击。这个节骨眼上大伙也不再分彼此是羌人、党项还是吐谷浑,过去的恩怨暂且搁下,躲过了眼前的灾难再说。四家可汗集中了六千勇士,还没等将指挥权探讨明白,狼骑已经杀上门来。猝不急防的六千勇士一触即溃,四位大小可汗被那头长着翅膀的狼追出了一百余里,直跑到凉川城边上才逃得了性命。于是,结盟自保这个茬没人敢再提了。只好凑齐了重礼,苦苦哀求大隋出兵维护地方。
随着仗打得越来越多,飞虎军的兵威也渐渐显现了出来。回头看去,眼下这支队伍已经全然不像两个月前那幅有筋无骨的窝囊样,士卒们骑在马背上,一个个骄傲地挺着胸脯。凭着战斗,这群男人又找回了自己的尊严。他们将曾经的仇家杀得落荒而逃,他们亲手给自己的家人复了仇。虽然报复的手段不是堂堂正正,但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保证过,有朝一日,他会让大伙高举着自己的战旗回来,光明正大地夺回失去的家园。
经常打胜仗的队伍荣誉感也强,飞虎军杀死那些手上曾经染过同胞鲜血的对手。却很少对老弱妇孺动屠刀。但在沙漠边缘的天蔬原附近,这支队伍破了一次戒。那是一个曾经颇为繁华的村庄,去年秋天时被一伙羌人所占领。李世民率军冲进去,杀死了所有敢抵抗的男人。在他命令弟兄撤离的时候,突然看见俘虏中有两个女人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好像能听懂我说什么?”李世民楞了一下,以探询的眼光看向刘弘基。刘弘基却根本没看见二公子的示意,忙着招呼弟兄们从战利品中挑选出色的脚力。边塞部族都养得一手好马,飞虎军刚好从中挑选体形高大者补充连日作战损失的坐骑。
以旁人无法察觉的程度,李世民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又将目光转向武士彟。却发现武士彟已经带着弟兄们撤远了,头都不曾向这边回过一下。
他带着自己的亲卫,忧心忡忡地随大队撤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最近黄河两岸搅得不得安宁的突厥狼骑是李家私兵所扮。包括远在弘化的李渊也不知道,在唐公府上下和弘化郡的官员们心目中,此时的二公子世民正带着几个亲信幕僚于鸣沙城的军营里瞎折腾。流民就是流民,那群被旁人抢了牲口夺了房子都不知道还手的家伙,即便人手一杆长槊,也不可能壮起丝毫胆量。
队伍在大漠深处的一个绿洲中停下来修整。有了出生于当地的士卒指点,一个多月来,李世民等人惊诧地发现,在他们原本以为寸草不生的大漠里边,居然存在着很多人迹罕至,但宁静如室外桃源般的绿洲。这些绿洲就像夜空里的星星般点缀在腾兰瀚海之中,使得脚下的死亡之海变成狼骑的藏身之地。每次出击之后,李世民都会带着弟兄们遁入大漠,一方面隐藏自己的踪迹,另一方面在绿洲中检视队伍,与将领们探讨是返回鸣沙城休息,还是继续扑向下一个目标。
这次肯定得返回鸣沙城了。弟兄们的体力尚足,战斗热情也很高涨,但远处的黄河已经有了解冻的迹象。万一冰面破裂,沙漠边缘可没有渡口供两千人马过河。而那些众所周知的渡口,狼骑又不能大摇大摆地出现。
“今年的春猎就此结束了吧!”趁着刘弘基和武士彟二人忙于带领弟兄们杀牲口为大军准备干粮,长孙无忌凑到李世民所在的火堆旁,试探着问道。几个月的军旅生活,使得他的身板也结实了许多,被火光照出的影子就像块经历了千年风霜的沙岩,于坚硬之外透着三分狰狞。
“结束了,君集刚才跟我建议过,明天一早大伙就拔营东返。此番出击我等志在炼兵,而眼下飞虎军已经成了一支精锐!”李世民得意地回头,向背后的绿洲看了一眼。绿洲上,大大小小点着数百处篝火。每一处篝火旁都坐着十几名身材高大的汉子,坚硬如石。亲身体验过死亡,又亲身体验过复仇滋味的他们,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把刀,而这把利刃的刀柄就握在自己手里。
‘纵使比起仲坚兄的雄武营,飞虎军也不逊多让。’望着火堆旁喝酒吃肉的弟兄们,李世民的目光中不无得意。仲坚兄的雄武骁果营最终便宜了宇文家,而这支飞虎军却是李家亲手打造,并永远可牢牢握在手中的队伍。‘可大哥会不会眼红呢?’得意之余,他心中有隐隐有了一丝担忧。但很快,这种担忧便化作了释然。
‘大哥不会看上这区区三千人的,他门下的幕僚就有好几百。况且小侯不会被他拉走,武兄也与他合不来!’这样想着,他又把目光转向刘弘基,然后转回到长孙无忌身上。刘弘基年龄比李建成还大,在唐公府中属于老成持重者,所以即便不能完全令其为自己效忠,李世民也不担心此人被哥哥李建成拉过去。至于长孙无忌,他是李世民的心腹中的心腹,或者是他的另一个分身。自从两家有了姻亲后,许多李世民不方便出面做的事情,长孙无忌都抢着帮他做了出来。二人没有明确说明彼此之间的分工,但配合默契,心照不宣。
“曷萨那可汗本月已经第三次向弘化郡求援了,据说他这回准备了十几车的厚礼。唐公以下大小官吏人手一份!”长孙无忌笑了笑,继续说道。
曷萨那可汗的脸皮厚到让人觉得不可理喻。去年秋天他带头驱赶边郡的汉人,气势骄横得无以复加。唐公李渊以大隋关右十三郡留守的名义写信要求其收敛行为,他却仗着背后有突厥贵族的撑腰,在朝廷里又拉上了裴矩这个大靠山,根本不理睬唐公李渊派去的信使。
而今年春天,当他发现自己的野蛮举动遭到报应后。态度立刻来了个黄河水道般的巨大转弯,不但一再像朝廷表明自己是大隋的臣属和藩篱,还千方百计和李渊拉关系,要求对方看在同为大隋臣子的面子上,一定要出兵救苦救难。“阿史那家族狼子野心,唐公一定提醒朝廷仔细防备!”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曷萨那可汗的使节连阿史那家族试图染指中原的阴谋都托了出来。可他偏偏忘了将自己的曷萨那家族和阿史那家族比较一下,看看谁的野心更大一些。
“如果他知道所谓狼骑正是李家派出来惩罚他的,不知道老家伙会如何反应!”李世民促狭地耸了耸肩膀,笑着回应。
“老家伙一定会气得发疯!”已经成为飞虎军左虞侯的侯君集哈哈大笑。一边挨着打,一边给打自己的人送礼,请对主持公道。此等笑话,也就是曷萨那这种未开化的蛮族才能闹得出。
“是啊,但能不让他知道,还是不要他知道得好!”长孙无忌亦笑,笑够了,他侧开头去,望着跳动的火焰,低声说道,“君集,今天下午咱们路过的那个部落,有几个女人可能是被抢去汉人,也可能是胡人,但能听懂汉话!”
“是么?”侯君集吃了一惊,快速站起身来。“天晚了,我得去安排几个斥候探探路!”他向周围的人解释了一句后,然后快速走入黑暗。
“我去查查弟兄们准备好了熏肉没有,明天要赶一整天的路!”见侯君集走远,长孙无忌也站起身,向李世民告辞。
李世民没有吭声,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火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侯君集的性格,也明白长孙无忌突然说出的那一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仲坚碰到这种情况会怎样做呢?”他艰难地想,几度试图抬起头来,将侯君集和长孙无忌二人唤回,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仲坚因为犯了下了过错而失去了雄武营,李世民不想重复同样的过错。黑暗中,他裂开嘴,笑了,被火光照亮一排整齐的白牙。
酒徒注:关于李渊派人假扮突厥人对付突厥人的挑衅,见于史书,非杜撰。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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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二连三从塞上传来的求救信让唐公李渊极为发愁,在他刚刚接到升迁为山西、河东抚慰大使圣旨,即将动身前往太原履任的当口,突厥人却前来骚扰,不禁让人左右为难。不理睬边塞上的紧急情况拔腿一走了之,朝廷那边未免不好交代。皇帝陛下没事时还想找李家的麻烦,这次能突然开恩令其抚慰山西,是因为李家送上了二十匹大宛良马作为征辽“凯旋”的贺礼,并且给裴矩、虞世基等人的礼物也足够丰厚。换句话说,李渊这抚慰大使的官职是买来的,如果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发现关右十三郡是个烂摊子的话,恐怕没等他的车驾走到太原,降罪圣旨就会追到前往赴任的马背上!
可留在弘化平息边塞上的战火后再离开?李渊自问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从去年秋天起,边塞上很多庇佑于大隋羽翼下的牧人部落都开始蠢蠢欲动。让他们重新安定,需要大隋能展示自己的力量。而眼下的大隋,哪还有力量可以展示?
一边对着边塞诸部的联名求救信,一边对着朝廷的圣旨,李渊急得在议事厅里直转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躲着是非走,可偏偏是非总是如影随形。在朝中时追着他,在辽东时追着他。来到这穷得鸟都不拉屎关右,麻烦事情还是一大堆。怎么才能过上两天安稳日子呢,他把头看向几个心腹幕僚,却发现心腹们的眼睛都盯着自己,一个个满脸诧异。
“唐公是怕边塞上再起战火么?”素有唐公府第一谋士之称的陈演寿见到李渊那幅忧心忡忡地模样,不解地问。
“如果咱大隋已经决定和突厥人开战,我又何惜此身!”李渊没有理解属下的意思,以为对方说自己胆小,挥挥拳头,恨恨地回答。
如果朝廷真的下定决心跟突厥人开战,李渊倒不在乎领兵到塞上走一圈。毕竟他是将门之后,年青时也曾号称文武全才。可眼下朝廷根本没有再应付一场大规模战争的本钱,光凭弘化一郡之力对付整个突厥,简直是自寻死路。
“朝廷,朝廷现在恐怕做着跟突厥人是好兄弟的美梦呢!”听李渊的话中对朝廷不无期待之意,长孙顺德从鼻孔中冷笑。
李府诸幕僚中,他是最看不好朝廷的。在他眼中,曾经辉煌一时的大隋朝像得了肺痨的病汉,表面上看着还拥有一幅结实的骨头架子,事实上,说不准哪天被风一吹就会倒下去。眼下即便前楚公杨素和大将军王杨爽二人同时活过来,他们所能作的事情也就是令大隋朝苟延残喘而已,那里还可能如当年那般,打得突厥人闻风丧胆。
偏偏局势糜烂到如此地步了,权臣们还做着盛世大国的美梦。去年高句丽王诈降求饶,大伙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结果高句丽王既没如约送来降书顺表,也没兑现亲自来洛阳请罪的诺言。今年正月刚过,自觉下不来台的皇帝陛下又开始筹划第四次征辽。没等群臣们议出个具体出兵方略来,地方上已经有更多的豪杰以此为由造了反。他们攻打州县,划地称王,根本不把前来征剿的郡兵放在眼里。而那些郡县的官员们也不争气,屡战屡败,把成批的铠甲兵器向反贼手中“送”。“送”到最后,实在无兵器粮草可“送”了,为了逃避战败的责任,这些家伙干脆把官服一脱,跑到反贼麾下去当了官。
“顺德,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听心腹口中对朝廷带着很深的怨怼意味,李渊回过头,大声制止。
多事之秋,他不想因为几句抱怨话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况且,以武将的眼光来看,他也不想把国家衰落的责任全部归咎于朝廷偶尔一次决策失误上。大隋并不是因为征伐辽东失败而垮下去的,三次征辽失败的结果,不过加快了其崩塌的进程而已。李渊亲自到过辽东,知道高句丽对中原的威胁。他坚信无论是谁做了大隋皇帝,征辽都是必须的决策。
但既然不是因为征高丽而衰,大隋朝衰落的原因到底在哪呢?这一点,李渊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曾经拿着这个问题私下与自己的心腹幕僚陈演寿探讨,素有唐公府第一智者的陈演寿却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曾用这个问题考教马元规,结果马元规除了一堆连卖丝的老太太都不会相信的天命循环理论外,也说不出个明白道理。
找不出具体原因,李渊却能深深体味道末世来临前的惊惶与悲哀。作为承担着一族安危责任的家主,他几乎已经不堪重负。他很少在属下面前发脾气,但看人的眼光,却带着股令人不忍拒绝的乞求味道。
“好了,好了,唐公不喜欢听,我就不说!”长孙顺德耸耸肩膀,答应。
“我不是不喜欢听,但咱们与其在这里抱怨朝廷,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渡过眼前难关!”李渊知道没有人会理解自己心中的滋味,叹了口气,将话题转到别的方向。
大隋朝要倒下了,这个过程不可逆转,但李家却不能倒下。改朝换代的岁月李渊曾经亲身经历过。上一次还算平和,不过是岳父夺了女婿的皇位,依然有无数挺立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灰飞烟灭。如今乱世来临,李渊可不希望破家灭门的惨祸降临到自己头上。
野火已经在大隋的各个角落烧了起来,从去年开始,各地造反的就不止再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地方上有影响的望族,一心想趁着改朝换代建立功业的“英雄”,形形色色号称拥有无边法力的骗子,还有从辽东返乡,却没得到官府妥善安置的府兵都参与了进去。而地方郡兵遇到反贼,一触即溃者多,能战者少。今年二月,不知道哪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家伙给皇帝陛下出了个主意,居然建议各地官员把百姓全搬到城里居住,只种城市附近的田,乡村和偏僻地段的田地全部放弃,以便将流寇们活活饿死。皇帝陛下和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大臣议论了半天,居然把这个建议给采纳了。于是,地方官员们借着筑城和搬迁的机会又大捞了一票。只是待他们捞完了,许多本来不想从贼的百姓也从了贼,害得眼下在河南河北很多郡县,朝廷控制的地域还没盗贼控制的地域多。
不想让自己的家族在乱世中覆灭,李渊就得趋吉避凶。花费数万家资上下打点,谋得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是其中关键一步。河东诸郡地形险要,一侧对着太行山,另一侧对着黄河水。外边的世道再乱,只要把这一山一水之间的地域安顿住了,战火就几乎烧不进来。此外,因为没有受到杨玄感之乱的影响,河东诸郡盗贼少,民间也相对富庶,因此到河东去当官,不用一天到晚担心有豪杰在自己眼皮底下竖起了反旗。
“眼前,眼前又有何为难可有?”长孙顺德今天不知道错了哪根筋,说话的口吻总是带着挑衅味道。明明唐公在这急得眼睛都快冒烟了,他却非说没看到难题在哪里。
“顺德,你把话说清楚些好么?”接连被长孙顺德冷嘲热讽了几次,李渊的脾气虽然好,也有些上了火,停住脚步,盯着对方的眼睛命令。
在长孙顺德脸上,他却只看到了轻松的笑容,仿佛根本不在乎,对方耸耸肩膀,笑着答道:“眼前的事情的确不为难啊,不就是有突厥人抢了几个部落么,狗咬狗,让他们抢去呗。关唐公您何事?”
“你!”李渊气得几乎要吐血,跺着脚,恨恨地骂道:“顺德你今天真是疯了!我既为这关右十三郡的留守,保境安民,自然是份内之责!突厥人越境劫掠,你居然说不关我的事。难道朝廷问将起来,我还能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么?”
“可那也得众部落承认他自己是咱大隋子民啊。并且,突厥人入侵这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还不一定呢?万一是他们自己分赃不均,互相下黑手呢?难道咱们还能派人去给每个部落看家么?不信,你问问大伙,看他们是不是也这样认为?”长孙顺德态度很奇怪,但分析得话却非常精辟,几乎每一句都正说在点子上。
“你这简直就是在强词夺理!”李渊连连顿足,拿自己这位沾亲带故的幕僚毫无办法,他无奈地将目光转向其他心腹,却发现此刻大伙都站在长孙顺德一边,脸上的笑容一个比一个轻松。
难道他们一点儿都不着急么?李渊开始怀疑自己在哪里钻了牛角尖。属下这些幕僚都是些人精,他们公认的结论,十有八九就是正解。顺着幕僚们的脸一个个看过去,最后,他把目光又落回到了陈演寿脸上。
“演寿,你来教我,我到底哪里想歪了?”收起脸上的急切之色,李渊恭敬地请教。善于听取别人建议是做一个好家主的必要条件。这方面,他一直做得非常出色。
“承蒙唐公垂问!”陈演寿抱了抱拳,脸上露出一幅‘你早就该问问大伙’的模样,上前几步,指着墙上的关右与河西诸郡地图问道:“唐公可曾看清楚,一个多月来,被攻击的部落都在什么位置?”
“乌兰集、天蔬原、凉川、驻马驿、沙泉!”李渊快步走到地图边,如数家珍般回答。最近半月,每有告急文书到来一次,他就急得睡不着觉一次。因此,每个被攻击的部落所在地,他都能在地图上清清楚楚地找出来。
“嗯,这些地方,忽南忽北,分步零散,真有些突厥狼骑的模样呢?”陈演寿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笑着总结。
“演寿别跟我绕***?”李渊明显地感觉到了心腹幕僚话中有话,苦笑了一下,追问。乱世的压力弄得他疲惫不堪,几乎没有精力猜测别人的言外之意。
“嗨,这些突厥人胆子很小啊,每次杀来,距离二公子炼兵的地方都很远!”另一名幕僚马元规凑上前,笑着提醒。
“元规是说……?”李渊先是一愣,身体猛然僵在了地图前。突厥狼骑的攻击看似神出鬼没,但如果把那些受到攻击的部落位置用线连起来,几乎就是一条弧。而这条弧线所对的圆心,恰恰就是鸣沙城。
对刘弘基和李世民等人的本事,李渊自问很是了解。但刘弘基和世民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凭着手中三千新兵,吓得突厥狼骑避开他们近两百里。从善良的角度上想,他们凭着三千新兵就保住了方圆两百里的各族百姓不受攻击。但反过来推测,恐怕两百里外发生的战斗与他们二人相关,才是难以否认的事实。
“属下恭喜唐公!”马元规做了个揖,郑重说道。
“恭喜唐公收得一支精兵!”陈演寿和长孙顺德二人亦收起笑容,郑重向李渊道贺。
他们三人自从数天前就发觉了“突厥人”来得蹊跷。如果去年塞上诸部驱赶汉人的事端是阿史那家族在背后怂恿的话,突厥人不应该刚刚利用完了这些墙头草部落,立刻就杀鸡取卵。
如果说打得诸部联军落花流水的狼骑就是李世民和刘弘基等人所训练出来的新兵,大伙又实在难以相信这一结论。让一伙流民学会使用兵器,也许很简单。但让他们像真正的士卒一样战斗,却不是朝夕之间可以做到的事。
但李世民前日送回来的一封信,让陈演寿等人彻底坚定了自己的推测。在信里,二公子对闹得纷纷攘攘的突厥狼骑只字未提,仿佛距离边境最近的他,根本不知道狼骑出现的事情。
并且,二公子建议李家将萁儿与仲坚兄的婚事再度提上日程,“今日亲自炼兵,方知道仲坚之才,乃当世罕见!世人皆云慈不掌兵,而行杀戮之事却怀慈悲之心者,惟仲坚也!”在信中,李世民不无感慨地写道。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五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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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狼骑入侵,居然是世民派麾下假扮地?”突然到来的真相让李渊禁不住晃了两晃,用手扶上了面前支撑房梁的木柱,才勉强稳定下心神。
“以二公子的脾性,恐怕他自己也不会留在鸣沙城坐镇!”马元规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提醒。
这是一场不负责任的冒险,万一被人抓住把柄,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但换个角度来看,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李世民治军有方。在数月之间便将三千流民训练成了一支精锐,兵锋所指,当者披靡。特别是与诸部联军决战那一场,简直可以用神来之笔形容。即便李渊自己处于同样位置,都未必敢下如此果断的决定。
李渊的心思本来就十分机敏,事前之所以没有想到边塞之上的处处烽烟是自己的儿子所为,第一是因为最近忙于筹划如何在乱世中保全自己的家族,心头压力太大。第二,则是因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疼爱。在马元规等人眼里,也许已经把世民当作不可忽视的后起之秀。而在李渊自己眼中,勉强算得十八岁的世民也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建成也罢,永远都是一个孩子。
虽然,这两个“孩子”同他们的父辈一样,从很小很小的年纪就已经显露峥嵘。
“这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最终,李渊用一句笑骂来表示自己已经完全想清楚了事情原委。他将目光从长孙顺德、陈演寿和马元规三人脸上扫过,依次看到了自豪、庆幸和些许不满。作为家主的李渊明白所有人的心思,因此,笑着又补充了一句,“派人传令让世民将新军带回弘化来吧,我也想看看咱们李家手中的这支新生力量!”
李家两个字一出,几个心腹幕僚即便有什么话想说,一时也找不到由头了。长孙顺德快步走到桌案前,提笔替李渊草拟将令。眼看着狼毫即将接触到纸端,他突然又将笔放下,低声建议道:“依我之见,唐公还是下令让世民带着新军去塞上抵御狼骑吧,一来可以敷衍葛萨那等人的请求,二则也令那些墙头草见识一下我大隋兵威!”
“好个阴险的长孙顺德,莫非你还准备再向葛萨那可汗收些车马费么?”马元规摇摇头,笑骂,“如此,未免有失仁者之心!”
“有何不可,对敌人的仁,则是对自己的不仁!”长孙顺德以笑语相还。
“属下赞同长孙大人的建议!”没等唐公转头相询,李府第一谋士陈演寿开口说道。无论如何,长孙顺德提的建议对朝廷和李家都利大于弊。虽然这样一来,新军的主将归属恐怕就永远定下了。但世子的特长在协助唐公处理政务上,让他领兵作战,的确勉为其难。
乱世中,一个家族需要有善于守护基业的熊罴,也需要有能向外展露牙齿的虎豹。如此,家族才能承受起风雨。李渊有些自豪地笑了笑,赞同了长孙顺德的建议,“也好,就让世民领兵到塞上走一圈吧。速去速回,别耽误了咱们去河东的行程!也别再多节外生枝,这小子,老夫一眼没留意到,就折腾起一番风云来!”
“是!”陈演寿、马元规和长孙顺德三个人同时拱手,然后,几乎不悦而同地追问道:“狼骑是他派人假冒的事情,唐公需要点破么?”
“心照不宣吧。此事仅限于咱们几个知晓。其他人无论如何猜,大伙一概不承认便罢!”李渊想了想,决定。
“二公子此举匪夷所思,其他人很难猜得到。即便是我等,若未曾看过二公子传回来的家书,估计也同样会被蒙在鼓中!”长孙顺德点点头,感慨地说到。自己这一代人终究还是老了,不服气不行。这个世界属于年青一代的,李府的未来也必将由新一代人来开创。提及家书,他又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李渊身边走了几步,郑重询问:“二公子在信中还提及了萁儿和仲坚的婚事。仲坚如今已经功成名就了,既然大人当年也有此意,何不趁早将婚事提上日程来?”
“是啊,仲坚为人忠厚老实,又知恩图报。原来其家世的确差了些,但这几年其屡立奇功,封侯可待。我听说他去年十一月刚随张大人逼降了左孝友,紧跟着在十二月又和秦叔宝等人一道大破河北巨寇卢明月。据说陛下闻之惊喜异常,正商议着再加其爵呢!”马元规的意见难得与长孙顺德一致了一回,非但没否决对方的提议,反而热心地替李旭表起功来。
齐郡郡兵大破卢明月,是发生在去年年根底下的一件振奋人心的壮举。当时张须驮带着众将正在东莱郡与左孝友激战,卢明月得知齐郡空虚的消息,带兵越过黄河,攻占了位置在黄河边上的齐郡属地祝阿。此贼本打算趁着张须陀无力回援的机会大捞一票,谁知道经过了这两年的战斗,齐郡太守裴操之胆子也大了起来。居然一面派人向张须陀告急,一面带着五千留守在历城的老弱病残冲到了济水边上,与群盗隔河对峙。
张须陀迫降左孝友后,命独孤林带领步卒缓缓班师。自己和李旭、秦叔宝、罗士信带两千骑兵星夜杀回。双方在济水河畔恶战十余日,因为众寡悬殊,所以胜负难分。张须陀见此,决定以巧计破贼,召集众将曰:“贼军贪我齐郡财货,不知进退。我若退兵,贼见兵却,必轻来追我。其众既出,营内即虚,若以千人袭营,可有大利。此诚危险,谁能去者?”
李旭、秦叔宝、罗士信三人请战,张须陀命秦叔宝和罗士信人各带千余人埋伏在芦苇丛中,自己和李旭二人率领老太守裴操之带来的三千多老弱缓缓后退。卢明月不知道对方是计,以为自己一举打败了闻名天下的张须陀,大喜,不顾一切地追杀过来。张须陀和李旭二人以手头老弱将贼军主力缠住,罗士信和秦叔宝带领伏兵趁机杀入卢明月的老营,将其粮草、辎重和营寨尽数焚毁。众盗贼见背后起火,心神大乱。张须陀、李旭、秦叔宝等人率军前后夹击,把十余万盗贼杀了个落花流水。战到天黑,卢明月仅率领百余骑兵突围,连夜逃过黄河,再不敢回头南望!
因为此战发生在年底,所以到了二月份,朝廷才有邸报将具体情况发向各郡。据唐公府留在东都的心腹汇报,朝廷已经开始商议如何给有功人员予以嘉奖。因为张须陀等人刚刚升过官,所以这次以赐爵为主。李旭的爵位已经是县伯,如果无人阻挠的话,年内可能封侯有望。
一个刚刚二十岁的乡侯,无论如何也配得上唐公的掌上明珠了。所以陈演寿等人纷纷出言,建议李渊趁早下手,难免提亲提得晚了被旁人抢了先机。谁料大伙刚刚开了个头,李渊脸上刚才因为收得一支精兵而泛出喜色却变成了深深的沮丧。非但没有立刻响应几个心腹的话,反而沉默了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道:“仲坚之才,我岂不知。但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如今不比以往…….”
“为何?难道唐公还在乎那些无聊的习俗么?”没等李渊把话说完,马元规惊诧地问道。
中原人素有同姓不通婚的传统,但随着晋朝衣冠南渡,北方各地胡风大胜。非但民间有人同姓结亲,一些身上带有鲜卑、匈奴血统的世家大族,甚至发生过五服之内同姓成婚的先例。
“是啊,况且唐公家在垄右,仲坚家在上谷。虽然是同姓同宗,但彼此之间相隔甚远,未必通婚不得!”见李渊不住摇头,长孙顺德也上前相劝。
李渊和长孙顺德二人的家族都带有明显的鲜卑烙印,特别是李家,虽然修宗谱时,血脉从凉王李暠一直追溯到了飞将军李广。但李渊的祖父却曾经切切实实有过一个响亮的鲜卑名字,大野虎。李渊之妻窦氏,原姓纥豆陵,更是如假包换的鲜卑人。至于长孙无忌,其原姓拓拨,是不折不扣的大魏皇族余脉。因而有些话大伙不便明着说,但彼此之间心知肚明。虽然李渊当日因为惜才,给自己强认了个便宜侄儿,实际上,李渊家和李旭家非但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恐怕连五百年前的一家都无从算起。
“唉,顺德,现在的情况和当初不一样啊!”李渊摇摇头,叹息着回答。四女儿的心思,他这个当父亲的岂能不知。自从两年前家族决定将其嫁给李旭之后,这个懂事的女儿就把一颗心全部放在了夫家身上。两年多来,李旭的一举一动,萁儿都打听得清清楚楚。自古美人爱英雄,何况英雄又年少。到现在,萁儿对仲坚之情,恐怕比当日婉儿的懵懵懂懂的好感要强上十倍!
可偏偏自己这个当父亲的不得不要出尔反尔,只因为现在的李家不是当时的李家,现在的李旭也不再是当初的李旭。
“当初,不是唐公最先慧眼识珠,将仲坚从护粮军中掘出来的么?”出于大局考虑,陈演寿亦上前婉言相劝。“仲坚乃栋梁之材,如此美玉,难道唐公忍心被他们抢先攀摘入手?”
李旭智勇双全,又和唐公府渊源颇深,此刻正是亲上加亲的好时候。在陈演寿心中,这项联姻可能带来的另一点好处是,维持唐公府下一代人之间的平衡。李旭与建成二人当年的关系不错,如果将其纳入唐公家族,则他的勇武刚好可以用来压制李世民的锋芒。如此,不但唐公在世时李家可以保持平安无事,即便将来唐公百年后,李家依然可以欣欣向荣。
“唉!”李渊见麾下无人理解自己的苦衷,叹了口气,缓缓解释道:“你等不懂,当年仲坚尚未成名,因此将萁儿嫁给了他,虽是同姓联姻,也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可现在,”一边说,他一边不住摇头,“现在,仲坚已经名震东夏啊!即便他不嫌萁儿是个庶出,这桩婚事,是他自己和其家人做得了主的么?”
闻此言,陈演寿、马元规、长孙顺德三人不由得同时叹了口气,半晌,无言以应。乱世已经到来,李家打着与强者联姻以自保的主义,其他家族焉能看不出眼前形势。李旭智勇双全,为人忠厚,又没有自己的家族。无论谁家把女儿嫁给他,都等于是拉拢了一个得力臂膀入门,双方家族利益绝对起不了冲突。这样的联姻,与其说是在嫁女,不如说是在娶婿。
众世家到如今还无所动作,恐怕主要原因是一时难以决定出多少“陪嫁”,而不是对这个刚刚崛起的少年武将视而不见。在这种情况下,唐公家如何派人提亲,肯定有很多人跳出来干涉。
双方同姓,只是其中一条很普通的理由。李家的实力,还有民间的那些谣传,恐怕更是致命之刀。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李渊有本事让其他家族都保持沉默,李旭看在当年的知遇之恩上也愿意接受这桩婚姻,皇帝陛下会高兴么?恐怕,聘礼还没进门,圣旨已经出宫吧!
“只是,可怜了萁儿!”许久,长孙顺德叹息着说了一句。这次,他考虑的不再是利益,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情。
“好在,这件事知道的人还不多!”陈演寿亦叹息着附和。庶出本已经是无奈,如果再被夫家知道其未婚之前已经心有所属,未来的生活能幸福美满,才怪!
“等到了河东,安顿下来。诸位给萁儿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不必是什么累世公卿,家道殷实,人品好,能善待她,足够了!”设身处地替女儿着想,李渊心里也十分难受,叹息着,叮嘱。
“这――样,也好!”陈演寿捋着稀稀落落地胡须,试图说几句安慰的话。没等他在肚子里将语言组织全,忽然,门外传来的一声清脆的响声。
“啪!”一只盘子,几个碗儿,于寒风中碎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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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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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听到外面的声响,李渊的第一反应是报以一声怒喝。他平素对人很和气,但做事也极严谨。与几个绝对心腹探讨机密话题的时候,像武士彟这样的高级幕僚都不得参与,寻常人等更是被严令禁止靠近议事厅二十步之内。所以,唐公府的一切秘议,外人根本没有偷听的机会,更甭说发生受惊而打碎器皿的失误了。
议事厅外无人回应,只有呼啸的风从帘外吹过。乍暖还寒的四月,风向有些飘忽不定,时南时北,恰似此刻家族的前程。
“谁在外面,给我滚进来!”李渊有些真的生气了,手快速地按向腰间的刀柄。他的武艺不算太出众,对付五、六个侍卫的围攻却不在话下。如果有人今晚活得实在腻烦了,李渊不在乎展一次虎威。
陈演寿、长孙顺德和马元规三人各自退开数步,在李渊面前围成了一个三角。他们算是豪门子弟,虽然眼下穿着文职的衣服,却都受过很好的格斗训练。只待李渊一声命令,三人就结阵冲出去,将门外的人直接擒拿进来。
“回禀唐公,是四小姐和翠儿!”就在屋内人即将发飙的当口,门外值勤的侍卫跑上前,大声回应道。话音落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侍卫架着一名吓得脸色苍白的丫头走了进来。
“回唐公,刚才属下看见四小姐带着翠儿过来给几位大人送吃食,所以就没有阻拦。没想到她们会惊扰到唐公,属下知罪,请唐公责罚!”当值的侍卫拱手及额,满脸歉然地请求宽恕。
唐公自己的家人不包括在严禁靠近议事厅者的范围之内,所以,他今晚的举动没有任何不当之处。“你没做错什么!”李渊挥了挥手,命令侍卫退了下去。然后缓步走近吓得快哭出来的丫鬟面前,换了幅和气的口吻询问:“是翠儿吧,萁儿和你来多久了,都听到了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奴婢,不,是四小姐见议事厅里这么晚了还亮着灯,所以,所以和奴婢到厨房端了些参汤来!”被唤做翠儿的丫头胆子非常小,强忍着眼中的泪,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奴婢,四小姐和奴婢刚到这,然后四小姐就从奴婢手指接过参汤,准备亲自进门。然后,然后奴婢就看到托盘,托盘从四小姐的手中掉到了地上,然后,然后四小姐就哭着跑远了!”翠儿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像针一般,刺得几个大男人无地自容。
两年前,他们考虑用萁儿代替婉儿嫁给李旭,是出于家族利益,没什么错。两年后的今天,他们考虑放弃这个可能给李家带来灾难的安排,给萁儿安排另一场婚事,也没有什么错。大伙都是为了李家的前途和未来着想,大伙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李家。可萁儿呢,有谁把她当作过一个人,有谁真正设身处地想想她的感受!
刹那间,李渊的脸上怒气全消,只剩下了深深的疲倦。他挥挥手,低声命令道:“你下去吧,好好陪着四小姐。如果,如果她不开心,你,你想办法哄哄她!”
“是!”翠儿微微蹲了蹲身体,倒退着走出了门。她是家生的婢女,从小到大见过的天空只有李府围墙四角之间的那一块。外边的风雨多猛烈,她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家小姐的遭遇很委屈,很不公平。
“她是唐公的女儿啊!”翠儿一边关紧眼前的门,一边想。“虽然不是窦夫人所生,可毕竟是唐公的血脉。大伙怎么能这样对她,就像她是一个……”翠儿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说主人家拿四小姐当个奴仆,这显然不太合适。李萁在府中的地位虽然不如婉儿小姐和世民公子一样高,但比起她们这些奴婢来,还是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别。
猛然,她看到了花匠放在墙角的木锹。唐公不喜欢黑暗,所以每到晚上,府内各处都挂满了灯笼和火把。在这种时刻,白天堆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东西,反而更容易吸引大伙视线。“就像一把木锹,使完了便放在角落里!”李萁的贴身丫头翠儿愤愤地想,心里涌起一片凄凉。
“我等考虑不周,让唐公受累了!”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走远,陈演寿等人轻轻做了一个揖,歉然道。他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苍老,今天这个结果是大伙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大伙谁都无能为力。
“没事,萁儿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会想明白的。毕竟,她是我李渊的女儿!”李渊长长地叹了口气,回答。天下没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但在纷乱的时局面前,他无法满足女儿的心愿。“萁儿,如果你怪,就怪造化无情吧。”李渊苦笑着,在心里默默向女儿道歉。乱世已经到来了,连皇帝陛下都不能随心所欲,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是顾全大局了。
毕竟是经历过许多风浪的人,叹息过后,理智很快就回到了他的身上。眼下不是关注一个女孩子脸上是否天天都带着笑容的时候,眼下有很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静下心来处理,比如到河东赴任后所面临的局面,就是一个急需探讨的议题。
“顺德,你派人打探过了么?今年开春以后,河东诸郡的形势怎么样。咱们过去后,首先要应付哪些麻烦事?”将心思从家事中收回来后,李渊将目光转向长孙顺德,郑重地询问。
陈演寿善谋,目光长远。马元规思路清晰,行事果断,做决定时从不拖泥带水。长孙顺德的才能介乎陈演寿和马元规之间,但其本人家世好,交游广泛,所以一直被李渊委以搜集情报的重任。
这位在李府行走了多年的老幕僚果然没辜负李渊的信任,略做沉吟,就把河东诸郡的形势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近几年由于朝廷一再忍让,定襄郡的大半已经落入了突厥人之手。雁门郡以北,长城之外的地方,马贼横行。几伙大的马贼如一阵风、半天云等,无视官府政令,也不服从突厥人管辖,动辄聚众数万,四处劫掠。但是”长孙无忌停了停,语气陡转轻松,“按朝廷的职责划分,这些麻烦都归驻扎在马邑郡的王仁恭大人和他麾下的左武卫将士处理,因此头疼是王大人的事情,咱们不用为之着急!”
屋子里的氛围本来十分沉闷,被长孙无忌这样阴阳怪调地一搅合,大伙的脸上立刻又出现了些许笑容。“王仁恭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王仁恭喽!”马元规苦笑了一声,点评。“他来守咱们的北边,估计不会太牢靠!”
“王将军也曾是个盖世英雄,只是朝廷在第一次征辽失败后的那些作为,实在让他寒了心!”陈演寿倒是很理解王仁恭将军颓废的原因,叹息着为对方辩解。
当年王仁恭接替麦铁杖,带领大隋府兵精锐左武卫,也曾创下过一番辉煌。但随着一次次征辽劳而无功,王仁恭整个人就像大隋的国运一样沉沦了下去。此刻的他再不是四年前那个手挥铁蒺藜骨朵,呼喝冲阵的百战名将。而是变成了一个贪财怕死,好色无度的糟老头。王仁恭将军想自杀,很多见过其行事的人都如是说。但朝廷偏偏对这样的将领最信任,甚至把北部边境最重要的一段防务交给了此人。
不过,王仁恭的胆小也令朝廷省去了不少麻烦事。虽然眼下突厥人的牧场已经跨过定襄郡,一直扩展到了长城边上。但在王将军的带领下,边塞守军和阿史那家族倒也相安无事。
“唐公去河东的职责是检点淘汰官员、缉拿盗贼、讨伐流寇。边境上的事情,不归唐公管辖!”长孙顺德摇摇头,继续说道。朝廷没胆量主动与突厥人开战,所以突厥人对大隋边境的蚕食行为日益加剧也顺理成章。相比起对突厥人的宽容,朝廷对各地叛匪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陛下要求唐公到了河东后,对敢造反者,杀无赦。对于勾结乱匪者,可以自行抄没其家,无需向朝廷请旨!”
“恐怕,那些能抄的已经抡不到唐公抄了。”陈演寿冷笑着补充分析。抄没令是前年冬天下达的,凭着这道旨意,各地官员迅速寻得了一条发财捷径。他们对治下那些没有权势的百姓大肆搜刮,稍有不顺从者,便抓起一个通匪的罪名扣将过去。如此一来,地方士绅们要么委曲求全,要么直接拉杆子造反,除了这两条路外,几乎没了其他选择。
“但唐公到任后,可以把甄别乱匪的权力收于抚慰大使府中,一则可以防止官员们继续扰民,而来也可以借机收拢人心!”马元规想了想,建议。
“元规所言极是,若想减轻匪患,首先得防止官员们将百姓逼得太急了!”李渊点点头,轻捋着胡须应承。大多数情况下,他对自己面前这几个幕僚还是很满意的。虽然众人已经渐成派系,并且个别时候甚有结党营私之嫌。
“至于乱匪,眼下他们在河东诸郡还未成什么气候。声势比较大一些的,有龙门附近的流贼母端儿,据说拥众数万。此外,河北上谷郡的王须拔和魏刀儿偶尔也会窜入河东洗劫一番,但都不敢主动攻打郡县。南方太行与王屋二山之间……”
说到这,长孙顺德的话突然被他的谋主所打断。“顺德,你先停一停,你说上谷的王须拔和魏刀儿,就是那两个自称漫天王和历山飞的贼人么?”李渊眉头紧锁,大声追问。
“回唐公的话,正是这两个蟊贼!”长孙顺德不明白李渊为何突然关心起河北的山贼来,微微楞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回答。
“顺德可知,此二贼是否曾攻入过易县?”李渊点点头,继续追问。
“他们两个人虽然都号称拥众十万,四处劫掠,却没有窦建德和张金称二人的本事,也从来没攻下过大一点的县城!”长孙顺德想了想,突然间笑意满脸,“唐公可是怕其攻到畴县伯府前么?咱们要不要派些人手过去,以免仲坚的家人遭到什么不测?”
“演寿,明天一早,你让九珑在府中挑选二十名好手去吧。跟大伙说清楚了,要他们像守卫我的府邸一样守卫仲坚的府邸。如果事态紧急,就护着李老爷和李夫人来太原,既然是同宗,咱家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戚被贼人骚扰!”
“仲坚他日若知此事,定然不会辜负唐公的守护之义!”陈演寿拱手,赞叹。虽然如今的李家远不如当年实力强,但在挖掘人才和拉拢人才方面,李府却比其他几家如日中天的豪门做得好许多。在外人眼里也许李渊的行为不够强势,但至少,他的家族从来不招人反感。
“顺德,你继续说,太行山和王屋山交界处,有什么麻烦的地方?”布好了一招精密的棋子,李渊像没做过任何决定般,轻松地将话题拉回到原处。“那不是已经靠近东都了么?怎么还有咱们河东的事情?”
“唐公所料一点没错,麻烦的确来自黄河以南!”长孙顺德先拍了家主一记马屁,然后继续说道。“麻烦主要出在河内郡,那里与河北的汲郡接壤。而眼下汲郡除了治所和黎阳仓外,其他地域几乎都成了瓦岗军的势力范围!”
“瓦岗军的势力扩张的居然如此快?咱们的人上次传信回来,不是还汇报说瓦岗军习惯于韬光养晦么?”又一次听到瓦岗军的消息,李渊的目光明显聚拢成束,里边充满了焦虑和担忧。
“那时瓦岗军主要由其大当家翟让和军师徐茂功二人做主。而现在,周边二十几家山贼皆奉瓦岗号令,瓦岗军的实力壮大了五倍,其核心人物也从翟让和徐茂功,变成了李密和房彦藻。”提起瓦岗军的变化,长孙顺德的回答声中不无遗憾。对于李旭曾经提起过的徐大眼,他和陈演寿等人很欣赏其眼光和才华。当年瓦岗军在徐大眼和翟让二人之手,声势虽然没现在大,却隐隐有些能做出些事情来的模样。如今,瓦岗军的规模的确快速膨胀了起来,但其众良莠不齐,军纪和战斗力与当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如此!”听完长孙顺德的汇报,李渊遗憾得连连摇头。“那些贼人也笨,居然被李密这么轻松就把权柄窃了去。他们傻么?还是李密那厮着实有什么过人的长处?”
“诚如唐公之言,李密那厮除了会说大话外,没什么长处。但此人却是姓李!”。长孙顺德脸上的表情突然郑重,后退半步,拱手,回答。
没等李渊弄清对方话中之意,唐公府第一谋士陈演寿也站到了长孙顺德身边,郑重地说道:“世人皆信亡隋者必李氏,民间还有童谣传唱。所以李密自身虽然没任何从众,却因为姓李,被众盗认为锲合民谣、当为结束乱世之君!”
“笑话,天下又不止他李密一个人姓李!”李渊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轻蔑地说道。猛然,他意识到了两个心腹今天的表现怪异,吓得后退了半步,背靠着支撑着屋顶的红漆巨柱,用颤抖的声音追问,“你们几个的意思是,你们几个的意思是,李密所以得众人拥戴,只是因为他姓李?”
他的声音低微而紧张,几乎无法被人听清楚。三个幕僚的回答却异常果决,丝毫没有犹豫的意味。
“是,请唐公早做决断!”长孙顺德、马元规、陈演寿三人站成一排,目光里充满期盼。
酒徒注:本章涉及到的故事背景太多,所以无法用李旭一个人的视角来描述。况且终日打打杀杀,大伙也会厌倦不是?再次拉票!大伙的支持是我更新的动力。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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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光凭几句荒诞的不经的童谣和一个姓氏就令无数豪杰相信大隋朝即将灭亡,天下权柄将归于李氏,这种说法未免令人难以置信。可事实上,偏偏相信它的人还很多!特别是大业十一年开春以后,几乎大隋各地的坊间巷里都在谈论“李氏将兴,杨氏将灭”的流言。有替人算命打褂,兼职捉鬼通灵的“智者”甚至直接信誓旦旦地分析出,童谣中的‘桃李子’,指的是逃亡在外的李家子侄李密,若不是天命所归,此人也不会成为杨玄感叛乱中唯一幸免于难的主谋,更不会才入瓦岗,就得到了那么多大小势力的拥戴。而所谓“皇后绕扬州,辗转花园里”则指的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将横死扬州,尸体填埋沟壑。至于“勿浪语,谁到许”两句,被“智者”们引申得更为清楚,许者,密也,分明指得就是原来的蒲山公,现在的瓦岗军二当家李密。
流言闹得人心惶惶,也让无数想建功立业者蠢蠢欲动。将全部家财献给李密,求一个开国将校者有之。带领百十个亲戚族人占领某个山头,打出“顺天应命,替密公张目”者有之。最可气的是有一个想升官想晕了头的书生,居然直接闯入齐郡太守府衙门,正告太守裴操之和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张须陀二人认清天下大势,西向接李密来做东夏各郡之主。裴操之和张须陀的回答他的自然是一顿板子,那书生却甚为倨傲,被衙役们打得屁股都开了花,居然还抬起头,望着堂上的裴操之,满脸慈悲地说道:“天命,天命你们懂么?如此不知顺逆,待蒲山公大军一到,尔等必将埋骨沟渠!”
裴操之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将此子斩首于郊外,成就了其“开国元勋”的名声。但谣言非但没有因此而绝,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到后来,一些底层官吏也迷惑了,甚至开始偷偷地抱怨裴操之不该将事情做得太绝,断了大伙今后的出路。
流言的源头在哪,张须陀等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但你偏偏拿它毫无办法。大隋朝连续三次伐高丽无果,已经丧尽了威信。况且到了这种时刻朝廷还不知道善待百姓,反而听信一些书生之言,大造宫室以示太平。年初刚刚完成了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的观文殿,眼下又开始建造仪鸾殿。据市井传言,前年被杨玄感放火烧毁的龙舟也由宇文述之三子智及奉旨建造,比原来的那个更富丽,更堂皇。
朝廷的追求离民间越远,百姓越希望改朝换代。在张须陀和李旭等人眼里,李密不过是一个只会说谎,但从不兑现诺言的大骗子。在百姓心中,李密所描述的画饼却是许多人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不光李密,甚至连张金称、李子通、朱璨、魏刀儿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治国主张,号称要与天下人“有衣同穿,有饭同吃”,虽然他们抢劫时每有所得,总是先藏进自己的秘密山洞里。
“***,如果姓李就能做皇帝,天下姓李的多了,怎么就轮到李密这个大忽悠!”几个人聚会时,罗士信大声骂道。“仲坚也姓李呢,人品武艺都比那李密高得多!”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博引旁证。压根儿不顾身边的几个朋友已经吓白了脸。
“士信,嘴巴上有个把门的。什么时候了,你还乱说!”秦叔宝素来得大伙尊敬,竖起眼来,大声教训道。
“什么时候啊,五月天气,正不冷不热时候。他李密真有当皇帝的命,就派兵来齐郡跟咱们干一架。只要他能正面击败咱们齐郡子弟,我就承认他不是大忽悠!”罗士信肆无忌惮地嚷嚷,话语里带着一百二十个不服。
“跟李密这仗,咱们早晚得打。但你别把仲坚扯进去,朝廷很忌讳这些!”见对方说得越来越不象话,独孤林上前扯了扯罗士信的胳膊,提醒罗士信注意自己的言辞。
“怎么着,皇上还信这个,我以为只有那些疯子和无赖信!”罗士信眨了眨无邪的大眼睛,惊问。在他眼中,皇帝的表弟独孤林是最理解皇上的人,其意见往往也代表着皇帝陛下的看法。
“皇上未必信,但皇上怕天下百姓信!”独孤林咧开嘴巴,回以连声苦笑。
乱世已至,而满朝文武还忙着争权夺利。如果罗士信今天的话传到他们耳朵内,他们才不会在乎李旭以前给朝廷立下多少战功,肯定会奏请陛下趁早诛之。那些吃肉吃得脑满肠肥的家伙不会看到已经近在咫尺的野火,他们只会把握一切将威胁道自己地位的人打落尘埃的机会。
潜在的危险对大伙来说都是抬头即可得见,偏偏罗士信转不过这个弯来,“皇上自己不信,仲坚还怕什么?”他声音稍低,却依旧不停地嘟囔。
“士信,从大业初年到现在,朝廷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个李姓官员。你别自己光顾着嘴巴痛快,这话传出去,仲坚会大难临头。”秦叔宝忍无可忍,索性直接把话挑明。
“呃,俺老罗没想到这一层!”罗士信将头转向李旭,满脸歉然。但很快,他又轻松地笑了起来,“这里只有咱们四个,连张大人都不在,谁会把我的话传出去?仲坚兄,你说是不是?”
李旭素来拿罗士信这个“疯子”没办法,见对方满脸无辜,也只好顺着其口风回答:“是,士信说得极是。但小心隔墙有耳,所以,这话咱们今后还是不要说了!”
“不说就不说,反正李密如果想当皇帝,得先过来跟咱们兄弟几个打一架。证明了他有当皇帝的本领再说!”
“你会有机会的,我估计,用不了半个月,朝廷就会下旨命令咱们西进剿匪了。”秦叔宝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灿烂的春光,幽幽地回答。
朝廷去年冬天下旨升张须陀为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掌管河南东部各地征剿盗匪事宜。其麾下所辖的东平郡和济北郡,都是以往匪患的重灾区。而平定了左孝友后,齐郡附近再无威胁,郡兵们东向剿匪的任务也就提到了日程上来。
东平郡和济北郡都与瓦岗军盘踞的东郡接壤,在官兵的压力下,二郡之内的蟊贼肯定会快速倒向瓦岗军。届时,齐郡弟兄和瓦岗精锐难免一战,而谁能最终站得上风,秦叔宝心中没半点把握。
不像罗士信和独孤林,秦叔宝对李密没有任何轻视之意。与这个狡诈如蛇的家伙比起来,秦叔宝更愿意和徐茂功交手。后者的用兵能力虽然很强,但毕竟属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范畴。而李密那厮,无论用兵还是做事都不依常理。你有可能将其打得落荒而逃,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上了这个家伙的大当。
“西进剿匪?咱们主动出击,好事儿啊!但咱们有足够的粮草么?”把话题回到战事上,罗士信倒不糊涂,想了想,不无担心地问。
“没有,咱们去年的存粮刚刚够吃。打败卢明月时有所斩获,但财宝多,粮草少!”李旭耸耸肩膀,低声回应。“但即便朝廷不下旨,张老将军也得带着咱们西进。经过那个狂生一折腾,咱齐郡子弟必须用战斗来自辩!”
很多人在为恶时,往往是以为自己掌握了天下唯一的大道。那个被裴操之下令斩杀于郊外的狂生便是如此。李旭不怀疑此人对图谶学说的虔诚,也同情这个疯子对重建盛世理想的执着,但被这个疯子一折腾,齐郡子弟和瓦岗军之间便再没了回旋余地,无数人将由其一番疯话而走向死路。在此人出来发疯之前,太守裴操之也好,通守张须陀也罢,恐怕整个齐郡文武心里都没多少挥师西进为朝廷平叛的念头。这倒不是由于大伙对朝廷无效忠之心,而是因为地方上的实情摆在那,以齐郡的能力,能支撑起的士卒最多不超过两万。而瓦岗军现在已经号称拥众十万,危急时刻如果李密登高一呼,四下响应其号召而来的盗匪绝对不会少于二十万众。
以两万郡兵讨伐三十万盗贼,李旭同秦叔宝一样心中没任何把握。虽然他曾经干净利落地击溃过李密,但那时李密身边没有徐大眼,此刻天下形势也与当年平定杨玄感叛乱时截然不同。
“嗨!”听了李旭的话,独孤林也是一声长叹。皇帝陛下的心胸到底有多宽,他比每个人都清楚。大伙击败了卢明月的封赏之所以到今天还迟迟不下,恐怕于那个闹事的狂生不无关系。
主疑,则臣死,自古皆然。如果短时间内齐郡兄弟不与瓦岗军结结实实地打上一场的话,恐怕他这个帝王至亲和李旭这个天子门生,都难逃一劫。
“叹什么叹,不过是一伙蟊贼。咱们前后击溃过的蟊贼,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十万了,几曾见大伙叹过气来!”罗士信是天生的乐天派,见秦叔宝和李旭等人面色越来越凝重,跳起来,大声道。
“也倒是,他们人数再多,也不过是蟊贼而已!”秦叔宝笑了笑,回应。瓦岗军再强,也不过是贼。官军杀贼,天经地义。这样想着,他心中又渐渐充满了豪气,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得轻松。
“可他们现在所求的,已经不再是打家劫舍!”同时,一个声音在秦叔宝心态悄悄涌起。敌人已经开始谋划建立自己的国家,而郡兵们呢,离开齐郡后他们为何而战?为捐税日重,逼得他们终日劳累亦难为家人谋取一饱的大隋么?还是冲着张须陀老将军平日的相待之情?
一旦张老将军有过闪失呢?…….秦叔宝不敢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一个事实,那就是离开齐郡越远,弟兄们的战斗力越差。
而瓦岗山,远在八百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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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六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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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秦叔宝不同,比起对郡兵们远离家乡后的战斗力来,旭子更担心的是自己如何在疆场上面对昔日的朋友。以前他只需要面对一个徐茂功,但现在李密来到了瓦岗山,跟随他一道走上瓦岗的肯定还有假商人张亮、野郎中牛进达以及喜欢拿叉草叉子做武器的吴黑闼。平心而论,李旭觉得瓦岗寨的英雄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包括曾经跟他打了个不分高下的程知节,但李密这个人除外,这个人心黑手狠脸皮厚,天知道一群英雄怎么会甘心被这种肩头没有任何担当野心家所驱使。
现实正越来越接近石二丫所赌气时所描述的那样,他的所有朋友都变成了敌人,而只有他,还在忠心耿耿地帮大隋苟延残喘。去年这个时候,旭子还可以用与齐郡弟兄一同守卫家园这句话来自我解脱,而现在,郡兵们马上就要远征了,他的行为和守卫家园已经没有了半点儿关系。并且,四下里贼越剿越多,也成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如今整个河南除了与齐郡相邻的几个郡县稍为安宁外,从最南边的东海郡到西北的弘农郡,几乎每个地区都活跃着大批的反贼。他们如春天时的韭菜,割掉一茬又生出一茬。官兵进剿虽然缕缕取得胜利,但每次的结果好像只是让匪首换了个名字,官兵前脚一走,地方上立刻混乱依旧。
令人倍感无奈的是,与天下其他各地相比,河南诸郡还算大隋朝目前最稳定的区域之一。南方各地自从前年鱼俱罗将军被冤杀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眼下看上去还算安宁的不过是王世充所镇守的江都附近几十里的地方。出江都向南只到宣城,向北只到淮南,便是盗贼的安乐窝。很多在河南诸郡被张须陀大人打得无处躲藏的盗匪都跑到了淮上,利用淮河和长江之间复杂的地形与官府对抗,大大小小响马加在一处已经远远超过了百家。
至于素以民风骠悍著称的河北诸郡,局面更是动荡不堪。先有张金称在清河郡击杀了右侯卫将军冯孝慈,然后有高士达、窦建德以高鸡泊为老巢,四下攻城掠地。更令人惊诧的是,去年秋天征辽大军班师时,居然被一个名字叫做杨公卿的人抄了御林军的后队。据朝廷的邸报上介绍,杨公卿受到御林军的猛烈反击,阴谋没有得逞,只偷了飞黄上厩马四十二匹而去。事实上,贼人的目标仅仅在夺马自强,如果他们把战斗目的定为杀君,御林六军兵马未必抵挡得住。
如今河北各地,不止活跃着张金称、高士达和杨公卿三伙较为著名的反贼。当年被齐郡弟兄击败过的王薄,卢明月、孟让、彭孝才等也流窜到了那里,各自找了个山头安家落户。此外,还有很多实力不大,但为祸不小的反贼,如漫天王、历山飞等,也带领数万匪寇往来纵横。最后二人的活动区域都临近旭子的家乡,所以那里传来的消息每每最让旭子担心。虽然武士彟日前来信告知,唐公李渊已经派人去易县保护他的父母,但旭子依旧为家人的安危而忧心忡忡。
武士彟在信中提及了李世民在塞上的作为,对这位刚刚成年的唐公府二公子子甚是推崇。他还于信中看似毫不经意提到,如果当日替护粮军弟兄守后路的不是世子建成,而是二公子世民,弟兄面对的肯定是另外一种结局。
“唉!”临睡觉前,李旭将武士彟的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忍不住长吁短叹。内心深处,他很怀念护粮军中那段岁月。虽然那时的他仅仅是一名校尉,但正因为站的位置不高,所以也感受不到外边的疾风暴雨。
而现在,他的官越做越大,爵位越封越高,心却越来越孤独。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苦闷,即便身边的最亲密的女人也不能。自从上次两个人因为对朝廷和盗匪的看法不同而争吵过后,二丫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跟他谈起类似的问题。实际上,除了关心街面上的粮食又贵了几文,济河上游的水田又便宜了多少外,二丫几乎主动放弃了对时局的关心。倒是在理财方面,她与管家配合着一直大显身手。虽然成为旭子的女人还不到一年,她已经让李旭名下的田产几乎多了一倍。如果再加上朝廷封给的食邑,眼下的旭子算不上拥有良田万亩,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富豪了。
“郎君不开心么?”石二丫明显感觉到了旭子最近几天心事重重,向他身边挤了挤,关切地问。
五月的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夜晚的时候,两个人还可以相拥而彼此温暖。胸口处传来的柔腻感觉让旭子的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他张开手臂,将二丫搂在怀里,低声道:“上谷那边不太安宁,我怕贼人威胁到家人的安全。河北的驿道已经断了有些时日了,爹和娘的身体怎么样,我这当儿子的一概不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将公公婆婆接到身边来。”胸口处有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挠,石二丫一边淘着气,一边温柔地问道。除了在极个别时候性子差些,大多数时间里她都温顺如猫。像猫一样对人充满依恋,像猫一样想方设法获取主人的怜惜。“我虽然不是你的正室,但在公婆膝前尽一些孝心,也是应该的!”
“路上不太平,除非派一个团弟兄过去接,否则,还不如让他们呆在上谷安全!”李旭叹了口气,回答。他已经派了三拾余名忠心的亲兵去保护自己的家人,但如果盗贼倾巢而来,三十几个弟兄以及唐公所派的那几十名家丁即便武艺再好,也起不到多少保护作用。而他又不能派更多的兵,一则朝廷法度不允许,而来张须陀大人也不希望属下因私而废公。
“等哪天不打仗了,你带我回家探亲吧。那样你就可以多带些护卫了,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石二丫仰起脸,设身处地的替旭子出主意。她的办法不算太好,但确实有可行之处。只是今后还会有不打仗日子么?李旭摇摇头,满脸苦笑。
“咋,你又要出征了?”怀中的躯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担忧的声音从肩膀处慢慢浮上。钻入两耳,将依恋的滋味缠绕于旭子心头。
“可能会被朝廷派去剿灭瓦岗寨。”李旭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今天,他非常想找人聊一会儿天,虽然怀中的二丫不会明白他的苦衷。
“瓦岗寨,那不是离齐郡很远么?”果然,石二丫最先想到的,便是齐郡和东郡之间的距离。
八百里的距离,在她眼中足以让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但旭子知道这不可能,照目前速度扩张下去,郡兵即便不去攻打瓦岗寨,李密麾下的喽啰们早晚也会打上门。
“我也不想去,但我是朝廷的官员,不能抗旨不尊!”李旭将手臂紧了紧,低声回答。他知道对方不喜欢听官军和土匪两个词,这太容易让她想起自己的过去。但事实如此,他亦无可逃避。
双臂之间娇柔的躯体一点点变得更硬,李旭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在挣扎。慢慢地,石二丫的身体又软了下来,就像旭子的心,充满了忧伤和无可奈何。
两股不同的忧伤纠缠交织,慢慢汇流成河,慢慢将二人吞没。语言不再是交流的必须工具,他们在***中彼此拥有,尽力遗忘掉身外的世界。当帘内帘外的风雨声都停止之后,二丫用手抱住旭子坚实的身躯,鼓足全身勇气问道:“旭郎,你可以不当官儿么?”
如闻惊雷,李旭全身的肌肉也立刻僵硬。不当朝廷的官儿?他从来没有想过。不当官儿去做什么?自己这么多年为何而打拼?不当官,这兵荒马乱年月,又如何保护自己的家人?所有问题接踵而来,令他一时间找不到答案。
“我,我是怕!”石二丫将头贴在李旭的胸口,解释的声音急切而委屈。“我不是想耽误你的前程,我怕你哪天……”她不敢接着向下说,咬紧牙,泪水顺着对方的胸口向下滚。
如果那样,她又将变得一无所有。虽然,她本来也不曾拥有什么,只是努力地抓住了一个梦,不想让它过早地碎掉,如是,而已。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不过你说的办法,不太容易做到。”李旭的心迅速被泪水泡软,叹了口气,柔声道。他默默地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自己离开易县时的目标不过是做一个县尉,如今,这个目标早已经实现了,自己为什么还越来越不满足呢?
猛然间,官场上遭遇到的种种挫折一并涌上他的心头。他发现二丫说的主意也许这是让他摆脱与朋友拔刀相见的一种方式,但为了实现这种方式,他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等天下稍微安宁些,我就辞官,带着你回易县老家。嗯,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说!”李旭弯下头,看着怀中的黑发柔声道。即将远行前,他想跟二丫说说信上的另一个内容,据武士彟所言,唐公家的四女儿带着几个心腹跟父母不辞而别了。唐公家的对外说法是去京师投奔其姐姐,但武士彟于信中暗示,李萁儿有可能直奔历城而来,以偿多年心中所愿。
“唐公有个女儿”李旭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李萁儿究竟长什么样子,他根本没见过。武士彟说她跟婉儿很像,但自从到了齐郡后,旭子忙得连婉儿的模样几乎都淡忘了,又怎能在心中拼凑出一个从没出现过的身影?
但无论如何,他得安顿好萁儿。唐公对他有恩,他不能让恩人的女儿流落街头。然而,如何让二丫招待好这个即将冲到家门口的小杀星,特别是在与唐公家联姻已经成为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情况下,如何把握待客的分寸,着实令人头疼。
旭子冥思苦想,试图说服二丫帮忙。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不用费力气了,怀中人已经睡着,宁静如猫,鼻孔中发出了淡淡的鼾声。
第四卷 扬州慢 第六章 锦瑟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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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的仆人们都知道有一名贵客即将到来,大伙却又都不清楚来的人是谁,只看见岚姨娘每日风风火火地为客人准备房间,被褥,镜子,衣箱,满脸笑容。但也有人偷偷地说,曾经看见岚姨娘在屋子中一个人流眼泪。
“岚姨啊,她可能是不希望老爷出征吧!”号称最理解主人心思的来福私下透漏。对于从客人一跃成为主人的石岚,他们这些做仆人的倒没有太多的恶感。类似的事情在任何一个大宅院里都时有发生,不足为怪。况且岚姨平素很会做人,和家里的老爷一样,对下人们非常客气。
“倒也是,老爷每次出征,都要带一身伤回来!周校尉他们也太没用,如果我给老爷做亲兵…….”来寿愤愤不平。周醒和李府的其他几个亲兵统领都在这个家的跨院里住着,他们的一切开销都由李府来承担。在管家和仆人们眼里,周醒等人享受这么好的待遇,却总不能让自家老爷毫发无伤,未免过于不尽职。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儿,给老爷牵马都不够劲儿,还是算了吧,别出去给咱李家丢人了!”众仆人听来寿说得口气太大,齐声打趣道。
“我,我能举起六十斤的东西呢。上次老爷在后院练武,还指点过我几招呢!”来寿不服,跳起来,比比划划地反驳。
“对,你能举六十斤的米袋子,不过第二天要在窝里趴一整天!干活去,天黑清理不完后花园,小心你们几个的皮!”管家刚好从旁边走过,顺手拍了来寿后脑勺一巴掌,笑着骂道。
众仆人吐了下舌头,笑闹着跑开。这个家的主人对大伙不错,特别他在家的时候,总是会给许多人意料不到的关心。所以,只要这个家的主人在,院子里的笑声便会多许多。但大伙谁都清楚,主人又要出门远征了。家里,岚姨已经将他的兵器擦了又擦,外边,提着刀、骑着马和骡子的郡兵们随处可见。“这次要去打瓦岗军,打平了瓦岗军后,整个河南都会安定下来!”酒肆茶楼,许多人都如是议论。除了参战者的家属外,很少有人为战争的结果担心。“有张大人在,咱齐郡弟兄打过败仗么?”酒客们大声说道,脸喝得红扑扑的,每一根毛孔里都透着股自豪。
在贵客没到之前,李府先迎到了自家老爷又加官进爵的好消息。大业十一年六月,皇帝陛下有旨,鉴于畴县伯李旭的卓越战功,越级加封他为韦城乡侯,食邑增加到一千户。(注1)。他的官职因为其数月前才刚刚晋级,所以暂不升迁。
同来的另一份圣旨中,大隋皇帝陛下升迁张须陀为荥阳通守,河南诸郡宣慰大使,加左光禄大夫衔(注2),圣眷隆极一时。
相比之下,给秦叔宝和罗士信的赏赐就略显寒酸了些。秦叔宝被赐封建节尉、罗士信赐封云骑尉,这两个官爵都是授予武将的荣誉称号,除了名声好听一点外,没什么实权。也许是自觉赏难酬功吧,作为对二人的补偿,圣旨宣布对秦、罗二人各赏缎千匹,着地方官员从府库中颁给。
圣旨一下,老太守裴操之立刻苦了脸。在这动荡时代,张须陀、李旭、秦叔宝、罗士信等人于他眼里无异齐郡的保护神。而皇帝陛下将李旭的封地从畴县挪到了瓦岗山附近的韦城,将张须陀的通守职位从远离东都的历城调到了与东都近在咫尺的荥阳,分明就是在催大伙早日出兵平乱,不要以地方不靖做为借口拖延时间。
“好在陛下还把重木留给了我!”裴操之哀叹过后,在心中暗自庆幸。陛下的圣旨几乎涉及到了有功的每一个人,包括跟着齐郡出了几次兵的北海郡丞吴宇林都得了一个朝议大夫的兼衔,却唯独没提及与皇家有骨血之亲的独孤林。以独孤家的势力,朝臣们斗胆吞没独孤林的赏赐绝不可能,如此,唯一的解释就剩下了朝廷在张须陀调任荥阳通守后,准备将齐郡通守的职位留给独孤林来担任。
想到这,裴操之心神稍安。上前几步,向前来传旨的钦差文公公抱拳施礼,客客气气地说道:“大人一路劳顿,实在是辛苦了。请入侧堂稍坐,待下官命人奉茶!”
文公公是皇帝陛下身边有名的贤宦,平素从不贪图贿赂,所以大伙也不拿黄白之物来污他的眼。将圣旨仔细收好后,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向其表示问候之意。
“公公从水路来还是旱路来,走了多长时日?”
“公公路上平安否?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蒙诸位大人问,咱家是十天前乘船自洛水而下的,一路上慢慢悠悠地顺着黄河、济水走。想必是贼人眼尖,看出我的船吃水浅,所以自觉不值得出手一次吧。所以呢,这一路上还算安宁!”提起旅途,文一刀四下拱了拱手,微笑着回答,眉宇之间不无得意。
在这兵荒马乱年代,只带着十几个随从便敢从洛阳走到历城,别说旅途辛苦,光是这份胆气,已经足够令众人佩服了。“公公好胆色!”张须陀抱拳,致敬。“但张某有一事不明,还想请公公不吝赐教!”
“张大人是想问咱家关于朝廷因何未给独孤督尉赏赐的事情吧?”没等张须陀提起,文公公已经清楚地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临来之前,圣上还传了两道口谕,一道给李侯,一道给独孤督尉,咱家一直还没来得及说。既然大人提起了,便请借一间屋子,让我等进去说话!”
自先帝开国以来,皇帝陛下有事找臣子都是以很正规的方式。除了对极其亲信的人外,很少有口谕颁发。特别是像历城这种距离东都相对遥远的地方,如果不是最近两年郡兵剿匪有功,圣旨都很少见,更甭提口谕了。
谁料口谕轻易不来,一来就是两道。太守裴操之听了,赶紧命人将府衙的二堂腾空,,奉上茶水,然后将钦差大人和两个需要接口谕“宠臣”请将进去。齐郡一干文武则远远地在二堂外围了一个***,严防有其他人靠近偷听。
“两位将军坐吧,陛下既然不把要和二位说的话写在纸面上,就是不想让你们两个拘束。算起来,这是我第七次替陛下传口谕。一次就是两道,也算是平生少有之幸运了!”见门窗都已经关好,文一刀笑了笑,说道。
“末将恭谢圣恩!”李旭和独孤林两个同时抱拳,长揖及地。
“谢是应该谢的,陛下可对你二人关心得很呢。”文一刀亦站直了身,代表杨广受了两个臣子的拜谢,然后带着几分羡慕的语气赞叹。
“末将何德何能,让陛下惦记,不胜惶恐!”李旭与独孤林二人再拜,称谢。
“惶恐倒不必了,临来前,陛下着我问李将军,听说你私自纳了匪首石子河女儿,可有这回事儿?”文一刀笑着点点头,然后扳起脸来,质问。
“末将?”李旭楞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私事朝廷上也有人过问。肯定又是某些人在朝堂上拿此事来当把柄,所以陛下才专门派人来问我。’想到这一层,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怨气。略作沉吟后,大声回答:“确有此事!末将以为,圣人之治,罪不及妻驽,石子河已经兵败身死,他的女儿,与寻常百姓女儿无异!因此,便不告而纳了。”
旭子不认为自己做得有什么错,大隋律法,妾的地位仅高于奴婢。他已经为石二丫支付了赎罪钱,之后再怎么安排她,其他人根本无权过嚼舌头根子。
“陛下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文一刀被李旭气鼓鼓的模样逗得宛尔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李侯不必那么着急,陛下只是顺口一问,并没觉得你做得有什么错。陛下跟朝中几个大臣们说你年纪青,又没婚配,见石家女儿生得漂亮了就娶回家去,若是换了他年青时,也会做此风流事,所以,你的行为算不得什么过错。”
“谢陛下包涵!”闻此言,李旭心气稍平,笑了笑,向西拱手。市井间关于杨广的风流传闻很多,但据李旭所知,陛下与皇后之间伉俪之情甚笃,宫中妃子总计不超过二十人,所谓年青时也会犯此风流过,已经是明着堵进谗者的嘴了。这份恩情,不由得他不感激。
“不过陛下吩咐,你若将来娶妻,一定得奏明朝廷才行。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从先皇开始,本朝地位显赫之家通婚,皆须向朝廷禀明。你已经是侯爷了,就不能再像原来那般马虎!”文一刀笑了笑,补充。
“臣尊旨!”李旭赶紧向西抱拳,领命。经过武士彟的提醒,他已经知道自己婚事由不得自家作主了,所以文一刀的话也不令人感到惊诧。至于娶谁家的女儿,旭子现在还没想过,也不想为圣上的口谕而头疼。
“你先别忙着作揖,这几句是皇上跟你说得家常话,不是口谕。真正的口谕我还没说呢,你准备接旨吧!”文一刀又笑,继续说道。
“臣李旭恭听圣训!”李旭心中暗叫一声苦,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弯下了半个身子。
待李旭摆好姿势,文一刀清清嗓子,换了个声音说道:“圣上口谕,特赐李旭平身,坐着听朕说话。”
这可是少见的恩典了,李旭赶紧谢恩,找了个凳子靠上去,终究不敢坐实了,欠着半个屁股听皇帝陛下对自己有什么最新指示。
“你不用紧张,陛下平素跟自己身边人都是很随便的!”文一刀见李旭手足无措,先出言安慰了他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圣上口谕,朕曾答应带你前往辽东,昔日之诺,今犹在耳。但因有小人蒙蔽圣听,以至朕去年言而无信…….”
“肯定是来老将军将我的话带给皇上了!”听到这,李旭心中暗自感慨。经历了这几年的观察和感悟,杨广在他心中绝不再是什么圣明天子形象。但杨广对臣子这份情谊,却着实令旭子不忍背弃。
正感慨间,听文一刀继续转述道:“朕已经将阻你建功立业的小人发配到岭南,令其终生不得再回中原半步。一口恶气已经替你出了,所以你心中也别再有什么怨言!”
“臣不敢!”李旭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声回答。
“其实你去不得辽东,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朕又被高元那贼骗了,无功而返。这几年,朝内朝外,总有贼故意骗朕,朕心甚痛。唯有你,实实在在地替朕杀贼,所以,朕亦不辜负你的功劳!”
这几句说明了朝廷为什么对他越级赐爵的原因。想必皇帝陛下看出自己身边的勋臣宿将弄权者多,能干实事者少,所以心中颇有悔意。“如果此刻陛下幡然悔悟,大隋说不定还有救!”李旭站直身体,心中突然充满了渴望。
“朕闻你家乡被贼人威胁,已经命令地方官员在易县城内替你重新准备了府邸。你的家人也都搬了进去,你尽管奋勇杀贼,不必为家人安危担心!待平了瓦岗军,朕一定招你回京,咱们君臣再下辽东,一定将先前遭受的耻辱一举洗雪!”
“臣,臣谢陛下圣恩!”李旭深深地躬下身去,除了感谢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与私,大隋皇帝陛下对他可谓恩宠致极,连家人的安危都替他考虑到了。但对国家而言,皇帝陛下显然没有任何了悟,居然还在梦想着去辽东找回面子,根本不顾民间已经烈焰汹涌。
“文公公,陛下不知道各地山贼流寇已经闹得很凶了么?”听完皇帝陛下对李旭的口谕,独孤林也觉得有些失望,凑上前,低声追问。
“这就是陛下为什么给你口谕的原因!”文一刀叹了口气,慨然回答。“咱家是个内臣,照理不能干涉外廷的事。但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真可谓触目惊心。以前听令兄说地方上乱,甭说皇上,咱家也是不信的。因为以虞大人、宇文大人和裴大人为首的满朝文武都说贼人越来越少,只有令兄和苏纳言说贼势越来越大。嗨,这人啊,谁还不愿意听好话。可谁又料到,好话未必包藏着好心呢!”
老太监絮絮叨叨,言谈里充满遗憾和懊悔。他这副表情着实令人看了心焦,独孤林自知家里恐怕没出什么好事,急得打断他的话,大声追问道:“公公,你能不能说清楚些,家兄,家兄怎么了,难道家兄处事了么?”
“令兄去年自辽东班师途中受了些寒,今年春天,又和秘书省那些呕了些气,所以就病倒了。陛下派我来传口谕,让你赶紧回东都,一则与独孤大人见见面,让他高兴高兴。二来,他想把护卫宫廷的任务交给自己人,而你是最合适选择!”
“末将尊旨!”独孤学后退半步,施礼作答。国事家事接踵而来,让他的头脑一时有些发懵。答应了奉谕西返后,立刻不顾礼节地追问道:“公公能不能细说一下,家兄为什么和秘书省的人呕气,谁又故意气他了?”
“也不是有人故意气他,咱大隋朝的老样子就是这般,终日吵吵嚷嚷!”文一刀摇摇头,解释,“陛下开春时新增加了一百二十名秘书省的文职,与他共同研讨如何实现千秋盛世。其实陛下心里也明白,这些读书的儒生都是有奶便叫娘的家伙,未必懂什么治国平乱的大道理。只是想给他们些好处,让他们不要四处煽动人造反罢了。”
当今陛下素来有敬贤之名,在他还做扬州总管的时候,就养了一群熟读圣人经典的儒生。最近天下纷乱,为了避免儒生们为乱党所用,朝廷特地又增加了秘书省的名额,将一群比较有名的文人高俸供养起来。而这些人拿了朝廷的俸禄,自然知恩图报,所以每每上本,不是讴歌盛世,就是奏明哪里又现祥瑞。纷纷扰扰,把许多劝谏陛下爱惜民力,励精图治的忠直之言都给淹没了。
今年刚开春,杨广在庭议上例行问百官民间疾苦,虞世基等人带头回答天下太平。纳言苏威和独孤林二人低头不语,杨广把二人叫到身边问话,苏威回答,“以前只有王薄一个人造反,现在各郡都有反贼,我不知道这样的天下是否还能算太平!”。
独孤林的回答则更为简单,他认为,前几年朝廷不用加税,岁岁都有盈余。而现在赋税一加再加,依然收不上多少钱来。这不正是说明天下已经不安定,很多该纳税的人都跑去当贼了么?
二人的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个秘书省的官员跳出来,弹劾他们出言不逊,刚一开春即说丧气话,诅咒大隋国运。独孤林当场反驳,吵了几句后,一口气没喘匀,当场喷血于朝堂之上。
“这些杀才,他们也好意思自称读过圣贤书!”听完一刀公公的话,独孤林气得一拳砸在墙壁上,震得糊了薄纱的窗子嗡嗡作响。
“他们从圣贤书中,只学会了闭上眼睛说瞎话!为了博出头,这些人还有什么事情不肯做!”文一刀耸耸肩膀,鄙夷道。他虽然是个太监,但比起秘书省的某些人来,却更像个男人。
李旭亦是气愤致极,但他倒不觉得秘书省那些家伙的行为有什么奇怪。前些日子跳出来劝齐郡弟兄们顺应天命,投靠李密的,不也是这伙人的同类么?有些人一辈子的人生目标便是做官,至于做好官坏官,出卖不出卖良心,根本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
“你准备回东都吧。至少你回去,还能让陛下知道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李旭拍了拍独孤林的肩膀,低声劝告。
“我肯定要奉旨!”独孤林点点头,回应。当年他放着大好前程不顾,从朝廷跑到地方来做芝麻大的小官,就是不想搀和朝堂上的争端。但现在,哥哥已经倒下了,无论为了独孤家,还是为了大隋,他都不得不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有些责任,是与生俱来的,无论你逃多远,最终又一天必然要将其扛在肩头。
三天后,独孤林和文公公上了船,逆流向西。张须陀带领一干弟兄,一直送到了济水边。挥手的刹那,大伙的心情都很沉重,这一别,没有人知道多少年后大伙才能再见面。也无人能预料,眼前这暮气沉沉的大隋,是否还能支持到大伙再度相见的时候。
“回去别忘了让陛下给我们拨粮饷器械!”罗士信于岸边跳着脚,嚷嚷。多年的朋友即将远去,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但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人都灿烂。
“忘不了。你们保重,瓦岗军不是那么好对付!”独孤林微笑着,向岸边挥手。
“哈,你还是自己小心吧,我们这里是明刀易躲,你那里暗箭难防!”罗士信不屑地笑了一声,冲着离岸远去的小船大喊。
“士信,别乱说话!”老成稳住的秦叔宝低喝。随后,他自己也挥起手来,向并肩战斗多年的故交作别,“重木,等家事安顿好了别忘记回来看看!”
“我随时记得,你们若平定了瓦岗,也到东都来找我!咱们不醉不归!”独孤林大笑,拱手,看着岸边的人影渐渐模糊。。
“不醉不归!”岸边的人笑着挥手。河心风大,小船的帆渐渐鼓满,渐渐融入天边的云烟。
那些云烟卷卷舒舒,凑成无数亭台楼阁,像极了繁华的都市,昔日的大隋。只是风一来,便袅袅地散了,如梦,入幻。
(第三卷扬州慢卷终)
注1:隋制,隋文帝开皇年间,设爵国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侯、伯、子、男九等。杨广继位后废除,只留公、侯、伯三类,每类再分郡、县、乡三等。
注2:光禄大夫,起源于汉,晋后为兼衔。其中分特进、左右、金紫、银青等数级。左右为从二品,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