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娇》——扫雪煮酒 ——(全本+番外)——上

来源: 2009-02-02 11:18:48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三章 娘子大人生气了(下)


  此言一出,房里三个人都变了脸色。姚员外到家才不过半日,就撵女儿回家,哪里是姚滴珠口里那个偏疼女儿的爹爹?
  老太爷眼珠转了几转,笑道:“亲家才到家,也要有人帮着料理家事才好,媳妇啊,你在娘家多住几日无妨。”
  姚滴珠忙上前笑摇爹爹的胳膊,道:“爹爹出门数年,女儿要合爹爹多呆一会。阿菲哥哥是晓得的,女儿哪一日不念爹爹几回?”
  王慕菲心里冷笑:你哪一日不在我面前念几回你爹爹的银子?脚下踩着一块软绵绵的物事,却是他粉身碎骨的皮袄,王慕菲忍不住道:“小婿明年就要殿试,家去读书了。”拱拱手不顾而去。
  老太爷合姚滴珠脸上都下不来,老太爷还罢了,打着哈哈拱拱手道:“亲家才到家,想必还有许多家务,叫珠儿帮着料理罢,老夫还要回去守着小儿读书。”跟着儿子也去了。
  姚员外的脸上就似搭着帘子,人一走,就变了冷脸,喝道:“你哄我呢,说什么举人老爷,这不是我家对门那个吃老婆养的穷秀才!有这样对老丈人的女婿否?”
  姚滴珠跺脚道:“那个娘子是合他私奔的,做不得数。他中了举如何配得上他,自然要娶我这样才貌双全的小姐为妻!”
  原来滴珠的精妙掌法却是家传,只是功夫不如她爹爹深厚,使出来的掌力轻重由心。姚员外啪的甩出一记铁砂掌,滴珠脸上就留下一个浅红的掌印。姚员外骂道:“胡闹!人说女大不中留一点不假。几年不见你怎么张狂如此?”跌足长叹,道:“小桃红呢,给你小姐收拾衣裳包袱。你们走罢。”
  姚滴珠不依,哭泣道:“爹爹,你来家就打我。你不疼我啦!”
  姚员外叹息道:“怎么不疼你,爹爹还替你看中一门好亲事。那人就要随你继母一同来家,你偏偏嫁了,叫我有何面目见人?你回婆家去住罢,过几*****继母回来,自然还要叫你回来合她见见的。”
  看姚滴珠还不想走。姚员外拍掌叫随他来地管家来去备车,转身离去。
  小桃红提由吊胆扯姚滴珠的袖子,轻声道:“婢子去收拾?”
  姚滴珠冷笑道:“都给我滚!”用力把小桃红推出门拴上,翻箱倒柜找出从前爹爹捎来把她的那盒珠玉,并一盒值钱些地首饰,打成一个大包,才喊小桃红等人进来,指着桌上两个大妆盒并两只衣箱道:“小桃红,待会你带人把这两样送回家去。”她自家抱着那个包袱坐在车外边。到了一个街口突然喊道:“我有两样东西要捎把四姑。”就从车上跳下,头也不回的钻进一条小巷。小桃红晓得小姐地性子,心里又牵挂着姑爷。喊赶车的慢慢走。他们车才停在门口,后头姚滴珠已是坐着顶雇来的轿子也到了。姚滴珠若无其事搭着小桃红的手进她们院门。问道:“姑爷呢?”
  守房子的媳妇子回道:“姑爷到书房去了。”
  姚滴珠冷笑一声。走进卧房把东西翻了翻,就翻出少了一个宝石戒指来。心头格外着恼,虎着脸坐在床边不说话。
  小桃红带着四五个小丫头在房里升了火,都避到西厢外间,围着一只小火盆等候。许久滴珠在房里喊道:“明月,泡茶来。”
  明月就去寻茶碗,小桃红忙道:“你们小心服侍着,我去厨房看看可有什么点心,若是没有,现做几样来。”走到供桌左边摆地一面玻璃方镜照了照样子,一路小跑到厨房。厨房里只有一个做饭的媳妇子,却是认得小桃红的,看她进来抱怨道:“你们跟着小姐回娘家去,自有好吃好喝,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桃红笑唤一声叶嫂子,道:“来瞧瞧可有什么点心,怕我家小姐腹饥呢。”
  那叶嫂子冷笑道:“老夫人当家,差不多的都搬他们院里去了,这里能有什么好的?”走到门口冲那院呸了一声道:“昨日火腿虾米烧汤,老夫人亲自动手切了六片,老太爷还说她切多了,只许烧三片,那三片怕我偷吃还取回房锁起。老娘从来没见过哪家有钱的扣成这副德性。”
  小桃红的心偏在姑爷一边,笑道:“老太爷合老夫人原是节俭惯了的,叶嫂子你莫恼。有点心吗?”
  叶嫂子开柜把她瞧,道:“点心实有,都在老太爷那院里装着呢。”小桃红道:“也罢,我做些儿。嫂子也吃些。”看厨下还有两小捆白菜,挖了半斤多白面搅成面糊,又打了只蛋进去,做了小半锅面疙瘩汤,撒了一把碎菜叶。那叶嫂子帮着放盐放油,先盛出四碗来,小桃红就道:“嫂子,你先吃着,我先送一碗把姑爷。再喊老太爷房里的钱嫂子来捧这两碗。”取了个小食盒装了,拎到外书房。
  这间外书房也曾经过真真地手整治,原来极是雅致。偏老太爷在这里请过两回客,嫌灰仆仆的字画不显眼,花了大价钱从城隍庙买了几张全是胖娃娃的年画粘在壁上,花花绿绿地正好过年应景。小桃红在门外看见王慕菲伏在案上写大字,心道:小姐果然有眼力,姑爷极是有才学。怎能叫人不爱。那前头的尚氏真是瞎了眼,就是做妾,得合这样玉一样地人亲近,又有什么不好?抬手在门上扣了两下,笑道:“姑爷,小姐使婢子送点心来。”
  王慕菲听见是小桃红,晓得姚滴珠已是来家,心里泛起一阵厌恶,道:“她回来做什么?”
  小桃红道:“我们老爷把小姐骂了一回,说嫁出去地女儿泼出去的水,总在娘家做什么?立逼着小姐来家了。”揭开食盒捧出滚烫地汤来,笑道:“天冷呢,姑爷吃一点。”
  王慕菲道:“方才我娘送了面来。我吃过了。你吃了罢。这几日有没有想我?”一边说话,左手已极不老实的伸到小桃红地衣里。
  小桃红推开他,道:“姑爷莫闹。有件事合你说,我们小姐半路上抱着一包金珠。想是藏到哪里去了。”
  王慕菲想到真真那些值钱的珠钗,不由冷笑道:“这是防贼呢。能值几个钱的东西?”
  小桃红贴到王慕菲耳边轻道:“我们小姐手里现银也有一万多,金珠只怕也有二三万。姑爷莫合我家小姐斗气。”
  王慕菲笑道:“她是我地娘子,我怎么会合她斗气。”伸手在小桃红的屁股上拍了几下,道:“你去罢。”小桃红红着脸跳开。又道:“火盆好像没火了呢,我去叫人换一盆来。”依旧到厨房去。看见柴房里放着几只铜火盆,随手抱了一只出来,突然道:“不对呢,叶嫂子,你去喊姑爷来瞧,这个火盆不像是铜地。”
  叶嫂子慌了神,摆手道:“大姐,你莫嚷。这本是隔壁借去的,老夫人说过,要是损坏要叫我赔呢。”
  小桃红也是晓得姑爷手头紧的。忙道:“不妨事,我拿去用。坏了老夫人不好说什么的。”抱着那火盆到外书房去。累的额头上汗都出来了。王慕菲看见,笑道:“你把这个火盆当个宝样抱在怀里做什么?”
  小桃红把火盆放在桌上。笑道:“姑爷,你敲敲这是什么?”
  王慕菲皱眉,勉强伸出手指敲了两下,却不像是铜地,忙使袖子擦了擦,在盆沿小心咬了一口,惊呼道:“这是银的!你从哪里寻来的?”
  小桃红道:“柴房,叶嫂子说是隔壁借去还了来的。”
  王慕菲吃了一惊,道:“他们家极是有钱,只是也不像拿银盆做火盆的人呢。也罢,你到二楼取块布来,我将这盆包起,唤个银匠看看。”
  小桃红忙到二楼去,上边最里间原是守外书房的几个小厮住的,后来小厮都回尚家去,丢了好些杂物。小桃红翻出一条床单来下来,合王慕菲两个把火盆包好,王慕菲又是道:“你把房里那个放回去。咱们莫让人晓得。”
  小桃红笑道:“婢子晓得,姑爷速去。”把原房里的火盆抱回去,洗了手,捧着碗面汤送回房,姚小姐不肯吃,另取了一钱银子,叫清风去点心铺买果馅饼回来吃。
  将晚,王慕菲笑容满面夹着一只火盆送回柴房,叶嫂子心里害怕,上前道:“老爷,可是这火盆坏了?”
  王慕菲道:“虽是坏了,我拿去叫铜匠修补过,无妨的。”摸摸袖里四十多两银子,暗笑道:“亏得这媳妇子没眼力,这几两银子虽然不多,省着些也够几个月买菜了。”乐呵呵走到父母房里,要茶吃。
  老夫人从火桶里煨着地茶壶里倒了一碗红滟滟的茶把儿子,抱怨道:“你娘子不是在家,怎么还到老娘这里要茶吃。”
  老太爷咳嗽了几声,哼哼道:“她也有脸回来?”
  王慕菲白了老太爷一眼,只是不做声。老太爷又道:“咱们是穷人家,她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叫她来。我有话吩咐她。”
  王慕菲只是吃茶,并不说话。老夫人冲边上服侍的媳妇子道:“去把滴珠喊来。”
  姚小姐在房里正是气闷,听见公公婆婆喊她,冷笑两声,换出一副笑脸来,扶着小桃红慢慢走到婆婆房里,福道:“老太爷,老夫人。”
  老太爷笑眯眯道:“滴珠啊,你从来能 干,爹爹有几句话要合你说呢。”
  姚滴珠也笑眯眯道:“公公想说什么,且容媳妇猜猜,是不是因为家务无人掌管,所以叫媳妇管家?”
  老太爷地笑容僵住了,老夫人冷笑道:“叫你管家做甚?”滴珠笑道:“原来不是叫媳妇管家。”
  老太爷咳嗽了两声,道:“管家自有我管,倒不消媳妇你 操 心。只是厨房里如今只得一个叶嫂子,又是只能打打下手的,从来都是媳妇侍候公婆饮食。你如今又无甚时,就把厨房交给你管罢。”
  姚滴珠笑道:“这可使不得,一家子里头厨房最是难管。差不多一大半地家务都连着厨房呢,家事都是公公在管。我无权寸步难行,管不好极是丢脸,我不管。”
  老太爷狠狠地瞪了儿子两眼。王慕菲慢悠悠道:“从前真真在家,每日我爹娘的饮食都是亲自料理。”
  姚滴珠冷笑道:“相公,你口口声声真真。既然样样都是她好。为什么弃了她娶我?”
  站起来看了看老太爷,笑道:“公公疼爱媳妇,不叫媳妇管家务,那媳妇自然要体会公婆地好意,媳妇先回房去了。”
  老夫人激动起来,道:“这算什么,谁家媳妇这样跟公公婆婆讲话。”
  姚滴珠笑眯眯的看了婆婆一眼,抽身要走。老太爷咳嗽两声,对发愣的王慕菲道:“叫你娘子煮个饭罢了。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为什么要我弃掉真真娶她?”
  姚滴珠听见王慕菲这样问,吃了一惊,心里极不是滋味。她本是喜欢他才嫁地,原来王慕菲娶她并不是自己的主意?忙道:“阿菲。原来你不想娶我?”
  王慕菲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娶你。你哪一点比得上真真?”
  姚滴珠反唇相笑道:“可是怎么就你娶了我。”
  老太爷见火候已到,鼓着一双眼睛冲儿子使眼色。偏王慕菲冷冷地不理会他。只得自己出头道:“这媳妇分明是叫亲家娇惯坏了,一点规矩都不晓得。”
  姚滴珠早有准备,笑道:“王慕菲,你莫忘记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是要我去府衙出首你停妻再娶呢,还是你的举人要紧?”看王慕菲脸上没有动静,伸出胳膊拉着他回房里去,关上门,冷笑道:“你为着什么娶我,我岂有不明白的,只是我痴心爱你所以肯嫁。我姚湘莲比不得你的好真真是一团无用的面团。你若老实听话,咱们还是恩爱夫妻,不然拼着鱼死网破,我叫你全家活不成!”
  王慕菲坐在一边不说话。姚滴珠又笑道:“阿菲哥哥,你想开些儿,尚真真已是死了,你就是休了我再娶,能找到强似我地?松江就这几个穷酸官儿,肯给女儿出三五千的嫁妆就是上上签。我手里可不只三五万。嫁你之前我就晓得你爹娘的脾气,你是个好人,咱们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不好?公公婆婆自家有钱,可拿出过一文钱来与你使?”
  王慕菲不由自主点头道:“你说的极是。”
  姚滴珠搂着王慕菲笑道:“我两个同心合意好好过日子,我也不计较你,你也不计较我罢。”
  王慕菲想了想,笑道:“使得,你这样为我,我自然真心待你。娘子,我也有事合你说呢。前几日租房的那个贾员外借了我家一个铜火盆去,还回来一个,却是银的,叫我拿去称了一回,足重四十七两。”
  姚滴珠惊道:“有这等事?”
  王慕菲点头道:“外头鎏了一层铜,掂在手里就不对,我拿去给人瞧了瞧,里头全是银子,倒不好化汁,索性当了。”
  姚滴珠长叹道:“阿菲哥哥,可怜你堂堂一个举人穷成这样,不如那几个铺子还交给我管罢,如今你我夫妻一体,我必不像从前那们使花招。”说罢了又笑。
  王慕菲想到爹爹那样爱钱的人也吃了她一个闷亏,又看她笑的花枝乱颤地,倒有几分招人爱。笑道:“交给你也使得,只是你若再耍花招糊弄我,可是要打你屁股的。”说罢轻轻在滴珠又圆又翘的小屁股了拍了两下,把她扑倒在床上。
  小桃红满腹心酸泪,带着小丫头们关门出去,还要张罗烧热水,看晚饭。
  不提王家漫天风雪化做和风细雨,却说尚真真长睡醒来,跟前服侍地小梅合几个翠都围了上来,笑道:“小姐,你醒了啦?”
  真真道:“我爹爹呢?”
  翠依最有主意。上前笑道:“老爷在松江,张罗着搬家呢。”
  真真看房里极是陌生,又不像是她上回醒来的那间房。忙问道:“这是哪里?”
  翠依道:“这是苏州,咱们在老爷一位朋友地别院里住着。虽然是乡下地方,景致极好地,老爷在左近镇上买了块空地皮,要照着小姐喜欢地样子盖个大花园呢。”
  真真微笑道:“这样乱花钱做什么?我已是想明白了,快使人跟爹爹说。休为了哄我开心乱花银子。”
  小梅凑上来笑道:“老爷跟大小姐都说了,银子就是拿来用地,难不成都要学那老西儿,银子都要拿药水煮过埋在地里,恨不能生出小银子来?”她本是南方人,搬着舌头学尚老爷的北方口音,学地不甚像。几个翠都哄笑起来。真真也被她逗的大笑,捂着胸口道:“你这小梅,越发地顽皮。”
  翠依早捧了温温的红糖桂圆汤来。请小姐吃了两口,又进半碗稀白粥,真真也吃了。道:“像是有些不够,再与我吃一碗。”
  翠依笑道:“相公子吩咐过。只许吃这半碗。再吃要过半个时辰。”
  那两个翠越发的笑的狠了,都你推我我推你道:“小姐。你不晓得呢,你睡了七日,相公子哪一日不要进来瞧你几回。方才还来过呢”
  真真想到自家睡姿被男人瞧见,心中不快,微皱眉道:“糊涂,虽然我不是女孩儿,睡着了叫个男子来瞧我做什么?”
  小梅忙道:“相公子不是外人,小姐落到水里原是他跳下去救来的。偏他又合我们老爷认得,约好了要去什么香雪海看花,不然小姐哪里那样快被救回来。”
  真真听说原是那相公子把她从水里抱起,红了脸道:“小梅你出去谢过那位相公子。还有,男女有别,以后不许他随意出
  翠依忙道:“婢子们知道了。小姐你睡了这许多时候,相公子说,你若是醒了,还要下地走走,咱们扶你到妆台坐坐,把头梳一梳好不好?”
  真真点点头,爬起来倒觉得还好,也不要人扶,自家走到妆台边,小梅忙揭镜袱,真真对着镜子愣住了,惊道:“这是哪个?”
  小梅瞧瞧小姐地脸,又瞧瞧镜子里的样子,笑道:“小姐初醒婢子一时高兴,却是忘了,我们来时您身上起了好多大水泡呢,泡消了脱过一层皮,倒比从前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翠月看了又看,笑道:“模样也没变,只是年纪轻了些,瞅着只有十七八似的。”
  真真看了又看,果真是自己,只是十七八的时候正是最穷的时候,镇日里忙着衣食,哪里有镜子可照。想来是母亲那药吃了极是去火气,所以生出一身大泡来,脱了一层皮生出新肤来看着嫩相。
  小梅早快手快脚替真真梳了头,拘了个椎髻,笑道:“老爷交给婢子一箱女道士的衣冠,说是夫人留下的,咱们也穿来耍子好不好?”
  真真摇头道:“爹爹是怕我梳妇人妆束伤心呢,这样掩耳盗铃有什么用?也罢,照旧姑娘妆束罢,免得他老人家看见闹
  小梅悄悄吐笑,冲翠月挤眼,早有小丫头捧着新衣候在边上,几个人一齐上手,替真真重梳了三环髻,随意簪了一朵山茶花,插了一只玉凤钗。真真冲镜子里的人儿笑一笑,站起来要出门走走。
  小梅道:“今年雪越发地大,院子里还积着好厚一层呢。”
  真真道:“不妨,穿的这样厚哪里会疼着,我出去透口气儿。”一群人围着出门,外头一个极大的院子,假山池塘无一不备,可惜雪积地太厚白茫茫一片。真真随意走了几步,指着向阳的墙角处一株早发地青草,惊喜道:“春天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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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上当我乐意(上)


  话说老太爷凭空丢了一注大财,一连数日睡不着,这一日清早正好睡,听见鸡叫,从枕上滚起来骂老伴:“你又买公鸡做什么?上回儿子买的鸡不是还有两只?”
  老夫人披衣起来,委屈道:“几日不曾买菜了,这必是隔壁跑过来的。”开了门去瞧,好一只大公鸡,足足有桌子高,尾翅五彩斑斓,在院子当中展翅高歌,霎是惹人爱。老夫人脱下一只鞋去丢,正好砸在鸡头上,那公鸡本来神气活现迈步,吃这么一记暗器袭来,叫暗器上抹的不晓得什么香气熏得发昏,一跤跌倒,扑扇着彩翅要跳起。
  王老夫人喜欢道:“老娘才想吃鸡,他就送上门来,这么大一只,正好半边白斩半边红烧。”正在那里想白斩是用山西陈醋好还是用镇江香醋好。那只公鸡想是求得诸天神佛保佑,主人家亲自来寻。
  贾员外穿着一身堪比王老夫人见亲家的华丽衣裳,满头是汗扑进院中,搂着那只大公鸡欢喜道:“我的李广大将军,莫不是嫌那群母鸡不好,你不喜欢她们也罢了,另与你配去年生的小母鸡就是,你学人家私奔做什么?”
  老夫人目瞪口呆看着人家把她的鸡抱出院子,才晓得追出去。却见后门口夹道里站着七八个穿绸缎的管家们,抬着只极华丽的笼子,里头还有几只极肥的芦花鸡在叽叽咕咕嬉戏。那贾员外心痛无比,把大公鸡送入笼子,挥汗道:“好容易寻着,你们好生看守,若是再丢了我把你们都卖到南洋去种香蕉。”
  有管家指指院门口的王老夫人。贾员外忙掉过头,点头哈腰笑道:“原来是王老夫人,方才失礼了。我家李广极是淘气,想必是扰了你老人家的清梦。哈哈哈。”
  老夫人才想起自家头蓬的筐样大。连裙子都没有系,老脸微红,缩回头一溜烟回房,道:“原是租房的贾员外地鸡,极是爱惜呢。宠的合儿子般。”
  老太爷一咕碌爬起来,道:“也是怪事,那贾家搬进来也有一个月,就差折我们家房子了,一车一车好东西搬进去,日日请戏子叫小唱请一大群客。又不见他做生意,他哪里来的那许多钱?”穿了件旧袍,自家搬个梯子架到夹道里靠着自家这边墙上,妆做收拾墙头盖地瓦片。朝那边看了许久,只看到许多华衣美服的管家使女出入,还有院子当中盖了一间亭子。里头一只大笼子里有一只大公鸡数只母鸡,遥遥看见那贾员外坐着车。前后八个管家骑着高头大马出门。王老太爷看地累了。下来叹息道:“本来咱们也过得这样的好日子,可惜……”
  正好王慕菲笼着两只手要到外书房去。正站在夹道门口叫清风去厨下烧只火盆来。老太爷上前,咳嗽几声道:“我的儿,你来,爹爹有话合你说。”
  王慕菲这两日叫姚滴珠软硬兼施,已是哄得他偏过娘子那一头去了,毕竟滴珠许他明年与他同到京里去找官做,还出银子与他活动。所以他看见一毛不拨的爹爹,不免有些不耐烦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儿子每日都有功课的。”
  老太爷道:“误一时半刻无妨,你合我来。”拉着儿子进门道:“那十来箱衣裳咱们是要不回来啦?”
  王慕菲皱眉道:“爹,你还好意思说,不是你赶着要去姚家提亲,我写了婚书把真真,稳稳地几十万银子在手!”
  老太爷奇道:“他尚家不是穷的都要卖房子么?”
  王慕菲想起来恨的咬牙切齿,屈起指算算把他听:尚老爷并不曾亏过十几二十万。真真名下有铺子有房子还有盐窝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万,还有一百零八抬嫁妆。只要他肯写张婚书送去,都是他地。
  王慕菲数一样,老太爷的心就叫千万斤的大铁锤锤一下,待听说居然有二三十万之巨,比那姚滴珠口里的一二十万绝户财还要多些,不由大恸,叫声:“苦也,我的好媳妇啊,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啊。王慕菲冷酷的看着老子恨不得满地打滚的样子,道:“爹爹,你出地好主意,叫我丢了真真这样的好妻子去娶那姚滴珠,如今姚家的是没地指望了,你待如何?”
  王老太爷捏着脖子咳嗽起来,好半日才道:“我的儿,我当初不过说说罢了,做不做还在你。”
  王慕菲道:“这么说,我有心要收拾姚小贱人,你且在一边好好看着,莫乱我好事。”
  老太爷忙道:“你那岳丈虽说是继娶了妻子,只是两个一二岁地娃娃,哪里就养得大?你老丈人年纪渐大哪里又能再生出来,若是咱们学你姐姐当初在秦家那样再动些手脚,他家那万贯家财还是我王家地。”
  王慕菲冷笑道:“你要在姚家动手脚你去,我自去读书,若得选官自然财源滚滚而来。”
  老太爷急的跺脚道:“我地儿,你怎地这样不在行?也罢,我去寻你娘子说这事。”抬脚走进儿子房里去寻姚滴珠说话。
  王慕菲皱着眉头在夹道中站了一会,原以为爹爹进去就要被姚滴珠赶出来的,谁知站了一盏茶功夫还不见他出来,想必二人极是投机,那样龌龊下作的事他是不肯做的,摇摇头自去读书。到了下晚,老太爷备了一桌盛宴唤儿子媳妇来一家四口同吃,席间公公合媳妇言语间极是亲热,王慕菲心里冷笑,面上却妆出一团和气来,笑嘻嘻吃着酒儿,间或还夹一二筷菜把滴珠。
  正吃的热闹,管家进来道:“租房子的贾圆外送来一桌酒席,就是多谢早晨老夫人替他拦住李广大将军。”说罢一行四个华衣美服的少年提着雕漆漆盒进来。王慕菲却是有些眼力,晓得只这四只盒子,也值一二百两银。对这个贾员外的奢侈极是咋舌。
  这四只盒子里拾出来地菜肴也有三四十样,俱是一色五彩富贵不断头花样的上好景德镇磁器,摆在桌了齐涮涮极是入眼。老夫人爱极,眼巴巴看着老太爷。恨不能把这些菜都留下来。
  老太爷飞快的扫过一遍,估几十样菜也值二三两银子,咳嗽两声,冲儿子使个眼色。
  王慕菲还不及说话,姚滴珠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回去谢谢你家老爷,就说这些碟子家伙我们短人使,明日必送回去地。”袖内取了四钱银子把他们道:“小哥们拿去买果子吃。”
  带着的一个接过来,看也不看,随手丢到空食盒里,道了谢走了。
  老夫人也不怕来人听见,尖声道:“一个人与两块点心也罢了,把那许多银子把他们做什么?”
  姚滴珠微笑道:“天香楼四两银子一桌地鲍翅宴虽然也是这几样,却不如他家的料足。这一桌菜本钱也要三四两呢,还有他们放在门口那坛子汾酒,那是五钱银子一坛的二十年陈酿。与他们一人一钱银子。大家体面罢了。婆婆,你从来没有合有钱人打过交道。不晓得这些待人接物。给人赏钱也是学问呢。不如以后还是媳妇管家罢。”
  老夫人看着老伴,王老太爷正微笑点头。就要向儿子求助,偏王慕菲夹了一颗红袍花生,在那里微眯着眼嚼的极香,正眼都不看席上老太爷清了清嗓子,笑道:“原是媳妇想的周到,也罢,媳妇不怕麻烦,家事都交与你管,我们两个老地享几天清福也罢了。”
  老夫人在桌下的脚伸来伸去想踩儿子,偏王慕菲料到他老娘有这一招,早早的缩起两只脚。只有姚滴珠初来,老老实实叫婆婆踩了一脚,尖叫道:“哎呀,婆婆,你踩我做甚?”老夫人低头一看,桌下只得媳妇一双横量的三寸小金莲,不伏气她才来家几日就把老的小的都哄的服服帖帖的,指着她的小脚儿道:“媳妇,你地脚怎么这样大法?”
  滴珠小时候也曾缠脚来,只是亲娘去的早,爹爹又惯她,所以她偷偷放大了脚,也无人理会,到得八九岁上头,来松江做知府的薛大人办女学,他家地小姐们,几个年小的都不曾缠足,所以松江缠足地也少了起来。本来松江妇人就比别处地妇人能 干,织一日布能养活二三个人的,就是大富之家地妻女都是不肯叫她闲逛,定了额数必要织得几尺几寸才使得。不缠足的比缠足的方便多少?
  所以滴珠后来也不曾缠足,她这一双半天足,虽然也缠过了,比得一般的大脚婆娘要小的多,但是实比不上真真的小脚惹人怜爱。
  王慕菲看不上姚滴珠,一大半为着她使的一手家传铁砂掌,一小半就为的是她这一双脚,嫌她将来做了官太太不得见人,不然就似那道三句半的打油诗,什么夫人出后堂,环佩响丁当,三寸小金莲----横量。若是他也叫人编排了这些话叫不懂事的小囡们闲唱,如何是好?
  老夫人却是缠的一双好小脚,就是青娥合素娥,都是缠的点点大二寸有零的端正小脚,所以极是瞧不惯妇人们大脚。今日叫媳妇夺了她的权,心中极是不忿,故意拿滴珠的脚做文章。
  姚滴珠眉头微皱,笑道:“原是婆婆你不晓得,我这是宫里的样子,你老人家怕是不晓得,皇后娘娘都是缠的这样的脚,我这个原是我爹爹到北京里贩货时,花了一百两银子问宫里一个老太监买来的样子,照着缠的。”
  老太爷看老伴不识趣,怕滴珠翻脸坏他大计,忙道:“京中小姐们的脚原都是这样的,和外边一味求小不同。”他这般帮媳妇说话,连王慕菲都诧异起来,瞪大了眼看爹爹。
  老太爷自觉失言,忙道:“钱嫂子,叶嫂子,你们快去取两只大盆来,把这些荤菜妆一大盆,素菜妆一大盆,那些碟子就那样送回去罢,莫要失手打碎了。”
  两个媳妇子果真抬了两只大盆来,手起盘空,连汁带汤,把这几十样分荤素两样倒在两只大盆里,取了个大食盒把碟子妆好送过隔壁去。
  姚滴珠看着这两盆菜,暗自庆兴,幸亏哄的公公快活,借机要管家,不然,这两盆菜只怕他们嫡亲四口儿要吃七八日,她在家,隔夜茶饭都不肯吃的,叫她如何过日?可怜一桌好菜,叫公公糟蹋成猪食。
  姚滴珠倒了胃口,把筷子搁在桌了,笑道:“我吃饱了呢,阿菲哥哥,你合我一同回去否?”
  王慕菲也不想看见那两盆汤水,站起来扶着她道:“我扶你家去,爹娘慢吃。”
  待他两口子搂抱着出门去,老夫人抱怨道:“怎么才过半日功夫,又叫她管家?”
  老太爷笑道:“她手里还有千把银子,不挤光了她的,她就不老实,不叫她管,叫你管?”
  老夫人这才回嗔做喜,笑道:“儿子上回买的那包燕窝把我罢,这几日有些心口疼呢。”
  老太爷指着那盆荤菜道:“那些还不够你吃的?如今真真媳妇死了,哪里还有那些不花钱的燕窝把你吃?你吃一钱少一钱呢。”
  老夫人喃喃道:“不是你说起燕窝合鱼肚煮汤最是养人,我吃它做什么?又甜又腥哪里好吃起。”
  再说王慕菲合姚滴珠回到房里,姚滴珠马上把使女们支出去,合王慕菲道:“那个贾员外必是暴发,不晓得哪里轻易得来的钱财,这样胡花海用,咱们过几日回席请他,探探他的底,或是个冤大头,也赚他几千两银子使使。”
  王慕菲点头道:“娘子所见极是,这样奢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必有蹊跷。”他两个商议定明日王慕菲把铺子里管家合帐都搬来,滴珠先查了帐再做道理。滴珠才唤小桃红进来,打水洗脚,合王慕菲爬到床上睡去。
  小桃红替小姐合姑爷吹了灯掩上门,独自一个回到卧房后头一间小耳房去睡,倒在床上,想到姑爷合小姐必在恩爱,又妒又羡,抱着被子滚了几滚,不似合姑爷搂抱着打滚有趣,爬起来倒了碗冷茶吃下。重回床上睁眼到三更才睡去。
  




第五章 你上当我乐意(中)


  王家不查帐还好,一查才晓得这几个铺子自去年腊月起就进货无门。过了年左近都悄悄儿开了几家差不多的铺子,挤兑的他家生意一落千丈。这几个掌柜的晓得东家得罪了人,也都心生离意,偏去年王慕菲忙的紧,过年照例要算的帐都没有算,所以拖到如今。
  王慕菲看了两行帐暴跳,大骂尚莺莺贱人。姚滴珠微笑着把帐本移到她跟前细看,笔笔都是她旧日的遗祸,倒不好说掌柜的不尽心。细算一算,这几个铺子也亏的差不多了,不如把铺面变卖了,正好到苏州去另觅生活。因笑道:“相公,实怪不得这几位掌柜的,那几家铺子存了心要挤垮咱们,有心算无心,哪里拼得过他,不如关门歇了铺子罢,还有几两银子落袋。”王慕菲道:“这是尚家毒妇想害我!岂能善罢甘休。”
  滴珠忙道:“相公极是有见识,就是这般,所以,奴想着这铺子不如都歇了。”
  下头几个掌柜的相互挤眉弄眼,一个都不吭声,任由姚滴珠长袖善舞,取算盘算了大半个时辰,两口子亲自带着几个掌柜的把剩下的货送还供货商。那上游的供货商原都是王家欠着货款在那里的,待要不收,姚滴珠就不肯还钱,没得法子都收回去了。这样七七八八折算下来,打发了掌柜的合伙计们的工钱,拢共只欠一个大布商千把两银。姚滴珠自然不会拿出她的私房钱来顶帐,转身回娘家寻她爹爹,道:“女儿家现在过不得日子,这几个铺面只得卖了,爹爹你足价买下。你也不吃亏,女儿也不吃亏,好不好?”
  姚员外来家也有时日。合老朋友们闲话虽然人家都躲躲闪闪,他也猜得到几分。来家把管家一审,就问出女儿这几年名满松江,女婿也是名头响亮,闷了一肚子气在那里。只是气恼归气恼,到底是他女儿。心里还是疼爱的。何况这几个铺面都是旺市,买下来也不亏。价钱三千一百多两,卖个人情算足四千两,要交现银把女儿。滴珠摇头道:“一千现银要还债,那三千爹爹与我张福记钱庄的折子罢。”姚员外不知就里,都依了她。
  新任举人夫人叫王慕菲把折子收起来,抬了那一千两银子把布商,道:“足足一千两,你老要。就两清,不要,我们抬回去治个小生意。凑足了数再来还你,何如?”那布商晓得李尚薛几家都不待见王举人。他在松江做不成生意的。哪里还有将来,只得捏着鼻子收下。吩咐管事们地道:“以后不许卖东西把姚王两家。”
  姚员外听说,又气个半死,亲自上门,赔了许多小心,说了无数好话,人家才肯收他的尾数。他还有两个儿子,将来还要在松江做生意。女儿这样断他后路,如何不恼,又打听得那王举人弃了尚家小姐来娶他女儿,那尚家不晓得底细,李家巨富生意遍布半个松江府他却是晓得的,得罪了李百万家,在松江哪里吃地开?愁的他老人家夜夜睡不着。
  这些姚氏合那王举人哪里晓得。王举人只说滴珠实是有本事有手腕,他手里又有银子,又晓得娘子腰里扁着数万,心下大安。就是姚滴珠,在相公跟前显了一手,两口子越发地恩爱了,也自心满意足。公公婆婆又在她跟前极是小意,她去了外患着手理家,问相公讨了五十两银子,整理家务,把公公婆婆雇来的管家仆妇尽数赶走,自去人市上挑了几个老实巴交的的人来,安排一个曹老头守门,一个厨娘胖嫂,公公婆婆房里一个汤嫂一个李嫂做活。自家房里本有陪嫁过来的两房家人,就叫男地支应买办门户,女的看守庭院。还有小桃红清风明月跟两个小丫头,一下子把家人减去一大半,主人管家一共只得十七个人,开销就少了一半,其实只有那几个雇的人要发工钱,她姚家的管家使女不过穿衣吃饭罢了。越发的省了。
  老太爷虽然觉得这个姚滴珠行事咄咄逼人,倒是在俭省上头甚合他意,比不得真真在家,房里的使女也有十来个,个个都跟小姐似的不出院门,一大家子四五十个下人,就找不出几个能做活的,偏还要吃好的穿好地,看着就一肚子的气。
  这一日王慕菲在外书房读书,因小桃红年纪大了,滴珠不放心她,只叫清风去书房服侍,偏使小桃红去厨房。小桃红心里不快活不敢说,走到厨房跟胖嫂一起包饺子。那胖嫂初来的有些小意殷勤,因道:“大姐,那隔壁住地是大老爷?”
  小桃红道:“是个来租房的贾员外,你不见夹道里有面墙是新砌地么,他们另开了个门出入,合咱们不相干地。”
  胖嫂羡慕道:“早晨我站后门闲看,他家买菜都是使大车拉呢。”
  小桃红道:“那算什么。”看看馅不大够的样子,道:“咱们做些素馅地吧,我正想吃萝卜丝的煎饺。”洗了手正挑萝卜,看门的曹老头进来,手里捏着张贴子道:“大姐姐,这里有隔壁贾老爷送把我家举人老爷的请贴。”
  小桃红随侍在小姐身边四五年,也约略认得几个字儿,取来看是请王举人晚上去吃酒的,她正愁不得亲近姑爷,忙笑道:“曹老头拿来,我送去就是。”取了贴子到外书房,递到王慕菲书书桌一侧,笑道:“姑爷,这是隔壁方才送来的。”
  王慕菲笑道:“清风,你把这贴子送去把小姐看,我写完这几个字随后就来。”合小桃红两个落后了几步,趁院中无人,搂过小桃红亲个嘴儿,笑道:“这几日苦了你。”
  小桃红低着头,脸上微红,轻声道:“只要姑爷合小姐恩爱。婢子不觉得的苦。”
  王慕菲轻轻拍拍她,道:“莫说这话,有你的自是你的。去厨房罢。”带起一阵微风进内院去了,小桃红倚在墙边看他进去。心里空落落的。
  姚滴珠把请贴看了许久,笑道:“正好打探消息”叫明月翻出几件体面衣裳来,叫王慕菲穿着去赴宴。
  贾员外早在门口候着,看见王举人进来,笑着上前拉他手。道:“今日得闲,备个小酌请举人老爷耍子。”亲亲热热拉着他到楼下地三间厅里坐下。这三间厅原是空着的,真真在家不过收拾的洁净而已,到了贾员外手里,地下俱是铺地大红的地毡,当中一间地下,地毡之上还铺着厚丝地地衣,四角用四只银晃晃的小狮子压着,一张极大极华丽的汉宫春晓仕女屏风前摆着吃一看三的两张席面。糖人果盘堆的老高。这样地冷天里,只那一只大盘子里的果子,也值上好的银子。且不说青天白日里还点着几十只粗如儿臂的大红烛。那贾员外把王慕菲按到主客坐坐下。自言自语道:“还有位朋友不曾到,找什么解闷耍子?”想了一会笑唤一个青衣俏婢上来。道:“小翠。你去请媚娘来舞一回。”
  小翠清脆的答应了一声,就转过屏风上楼去了。过得一会,一群搂抱乐器的美貌妇人拥着一个胡姬下来。想来就是那媚娘。王慕菲怕是他家女眷,侧过身子要回避。
  贾员外笑眯眯道:“媚娘是本是我在南洋花两百斤香茶换回来的,她国风俗与我国不同,王举人不必介意。”拍掌道:“来一段你拿手的。”
  那胡姬走到四个银狮子当中的地衣上去,突然解衣,露出一双雪白地嫩胳膊来。王慕菲吃了一惊,看四下里仆婢都神色如常,想必这位贾员外是常拿宠姬待客的,忙妆出一副老练的样子来,手持一只玉桃杯,遥敬贾员外贾员外哈哈大笑,搂过替他倒酒地美婢就吃皮杯儿,王慕菲虽然也常到花街柳巷走走,实不曾遇过这样无耻的,只得扭了头去看那媚娘。谁知乐声如一条美女蛇般钻来钻去,钻地他心里痒痒地。那媚娘也做出许多不堪来,微启红唇,身子扭来扭去,十根玉指从额头抚向嘴唇,又滑到胸前,轻轻一挑,那件没有袖子满是珠玉的舞衫就叫她挑到指尖,轻轻抛到了贾员外地头上。
  贾员外笑道:“媚娘你总是这样淘气,有客呢。”那媚娘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一步一步舞到贾员外席上,突然抬腿,一只洁白如玉的脚抬到贾员外脖边,隐隐露出雪白的大腿来。王慕菲何曾见过这样无耻的妇人,惊的目瞪口呆。
  那贾员外把媚娘轻轻一推,就推到王慕菲的席间,媚娘脸上微露不悦,俯首在桌上含了一枚樱桃,且舞且行,凑到王慕菲身边。王慕菲虽然极想伸嘴去接,只是脸上烧的通红,伸出手取了。那媚娘笑起来果然极媚,就在王慕菲跟前转了数圈,不知怎的,火红的长裙散落到地下,露出两条玉腿来,做出天魔般的姿态。王慕菲还不曾吃得两口酒,就醉了,也顾不得她是人家姬妾,直勾勾的看着她的腿,恨不得她将腰间围的那条短裙也解下。那媚娘的一双眼睛就似勾子般,在王慕菲脸上勾来勾去。
  那贾员外突然冷冷哼了一声,轻道:“小贱人,这才冷落了你几日!”摔掉酒杯,一手拖着小翠,一手扯着媚娘的胳膊转过屏风。
  王慕菲听见“哎呀,老爷楼梯处不行的。”“不嘛,外头有人。”两句,想是那小翠叫老爷搂住做什么事体,还有那胡姬放荡的笑声。听的他面红耳赤。
  厅中的使女乐师都似没有听见般,只是那勾的人心里痒痒的乐声越来越高了,隔不得几拍就传来小翠压抑的呻吟,还有劈里啪啦巴掌到肉的声音。过了一刻钟那小翠满面通红衣裳不整的从楼梯上滚下来,使衣袖掩着脸从王慕菲身边奔出去。
  王慕菲正要坐好等主人出来,突然听见咯噔咯噔踏楼梯的声音,闹的好似楼梯都要塌一般。王慕菲坐立不安,正想逃席。外头厅门突然叫人推开,一个头戴白玉冠,身穿七星道袍的人进来,大声喝道:“贾二爷,你在做什么!”直冲到屏风后,拎着纠缠成一团的两个人出来。
  那贾员外红着脸道:“师父,你不是说今日开炉么,我掐着时辰的。”
  那道人冷笑道:“不只她一个罢,这一炉全坏了!”
  贾员外大哭起来,骂道:“贱人,都是你坏我大事!”就冲媚娘扬拳。
  那媚娘如一条游鱼一般滑到王慕菲背后,两团结实的软肉抵在王慕菲身上,哭泣着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道:“举人老爷救我。”
  王慕菲想到方才他们三个人在楼梯处胡天胡地,心里怦怦的跳。结结巴巴笑道:“一个女人,什么打紧。”
  那道人哼道:“什么打紧,费了我多少心力,好容易守了二十七日,合你怎么说的,不要近女色,你偏忍不得!”把桌子拍的乒乓响,
  贾员外敞着怀,丝毫也不觉得冷,抱着道人的大腿哭道:“师父,原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求师父不要生气。”
  那师父冷冷的只是不做声,横了王慕菲一眼,贾员外爬起来,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糊的眉眼都不见,拱手道:“实不料有这样事体,王举人,对不住你,过几日再到府上陪罪。”
  王慕菲只得告辞,头也不回逃回家去,滴珠看他去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来家,又是面红耳赤的,问他:“叫你去做什么?”
  王慕菲心里只觉得的热的紧,吃了一杯茶,才道:“说不得说不得。”
  姚滴珠忙使眼色叫使女们出去,掩了门笑道:“你说不说?”
  王慕菲忙道:“这不是当着女孩子们不好说么,无人自然说得,我到他家吃酒,那姓贾的急色,吃了一会搂着两个姬妾就到后头弄那话儿。谁知来了一个道人骂他不该近女色。他痛哭流涕,想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人说的,我只得先回来了。”
  姚滴珠皱眉道:“这奇了,他合妻妾取乐关那道士何事,道士怎么管得了他?我记得以前有个常到你家的胡子墨,肚里见识最广,你去寻他来问问。”王慕菲叹息道:“他家极是有钱呢,这样冷天,只一样摆着看的果盘,没有二十来两银子备不起来。”说的姚滴珠恨不能亲去看看。一叠声叫王慕菲去寻胡子墨来。王慕菲不晓得这位家住哪里,只得去跟王老太爷说,王老太爷问缘故儿,免不得实说了,王老太爷也道:“怪事,我亲自去走一回。”今天只得一更。。。晚上家庭聚会,啊啊啊,姐妹们不要等我了,明天见。番外长评换加更暂停。等我把欠的帐填平啊啊啊。
 





第六章 你上当我愿意(下)


  胡子墨原合王家一样,是十几年前一道从山东搬到松江来的。只是他家无恒产不曾娶妻,更没有王老太爷运气有三个拿得出手的儿女,只靠着一张巧嘴吃饭。若非要替他安个名目,说的雅些儿叫做清客相公就是了。从前游历四方,一年里头总有十个月在外得意,这二年因年纪大了耐不得舟车劳碌,才长住松江。胡子墨为人最是有眼力有见识,差不多的人合事他都能一眼看穿,朋友里边若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拿到他手里三言两语替你剖析明白,算是王老太爷认得的第一个能人。
  王老太爷换了出门的华丽衣裳,因家里使唤的人不够,无人抬轿子,只得走到街口雇轿子,谁知一连叫了几个,都不应他,气的老太爷哼哼:“不要这体面也罢了,这几分银子还是我老人家的。”自个走到胡子墨家。
  胡子墨这些年存了几十两银,大前年在松江城南门外一二里处买下一所宅院,正院租把一个教书先生设馆,他自家住在偏院三间小房里。院子里种着几丛竹子,摆着几只花盆,收拾的甚是洁净。老太爷在芙蓉镇住时常到他家耍,所以熟门熟路推开胡家院门,笑道:“老胡,我来看你来了。”
  老胡从厨房捧出一大碗热呼呼的煮番薯出来,笑道:“原来是老太爷来了,可是对不住你,我老胡断粮两日了,只有这几根番薯待客。”
  王老太爷哪里肯吃这样一个钱一斤的贱东西,忙道:“走,到我家吃酒去。”拉着胡子墨家去。老胡半推半就随他到王家。那姚滴珠有心,早备了一桌菜。又一大壶汾酒摆在厨房里,举人老爷合老太爷亲自陪着,一个外人都不用。老夫人合举人娘子亲自下厨。老太爷就把隔壁的故事说了一回,问他:“他见租我家房子。却怕有什么犯法的事,牵连我家吃官司呢。”
  老胡眯着眼只是吃酒,王老太爷合王举人一再追问,他才道:“这个贾员外合那个道人,想是弄成一个圈套来哄你们的。只怕转眼就要来问你家借银子呢,莫要理他。”
  老夫人大惊,道:“原来是骗子,赶他们走!”姚滴珠冷笑不已。
  王慕菲恍然大悟,举杯谢他道:“我就觉得蹊跷,还是胡大叔看地清。”
  胡子墨犹豫道:“不过这事也说不准,我说了你们只记在心里罢了。今日酒已是够了,看天待阴,我家还晒着被子呢。不能叫雨淋着了。”王慕菲送他出院门,回来老太爷就问儿子:“他问你借钱了没有?”
  王慕菲摇头道:“不曾啊。”姚滴珠站在公婆背后冲他挤眼。两个都借故回房,滴珠就道:“我看那个姓胡的说话时眼珠滴溜溜转。只怕是扯谎。王慕菲老实些,道:“他叫我们不要借钱把人家。与我们没有坏处只有好处。为何要扯这样谎?”
  姚滴珠冷笑道:“咱们且瞧着罢,咱们这房子上头不是还有阁楼?取胡梯上我们无事上去瞧瞧贾家人都做些什么。不就晓得了他说的是真话是假话?”
  王慕菲道:“也使得。”两口子就叫把胡梯移来,爬到阁楼上去挤在小窗边看。本来那堵墙就不高,他二人居高临下看去,贾家院中一举一动都在眼里。
  王慕菲依稀认得院子里绑在草亭柱子上地那两个哭泣的女子就是小翠合那个媚娘。一个管家带着两个媒婆模样地人站在边说不晓得说些什么,媚娘突然破口大骂,叽里咕噜的都是番语,无人听得懂,那管家却不是好人,上去踢了她一脚,又摸了两把胸,大笑着送两个媒婆出去。王慕菲看着媚娘胸前那两团波涛滚滚的物事,想到方前还抵着他的后背,不由吞了口唾沫。滴珠察觉,狠狠掐了一把王慕菲的胳膊,冷笑道:“这是要卖她两个呢,相公若是有意,不如买来家,有妻有妾,不是神仙般地日子?”
  王慕菲心里活动,但是已是娘子调教过的,晓得滴珠吃了几滴醋就合那吃醉了的醉汉一般,是讲不得理的,忙笑道:“为夫有娘子足矣,要妾做什么?那些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娘子?”
  姚滴珠狠狠的瞪他一眼,且笑且言,“你休想有二心,就是我的丫头们也不许你偷,我比不得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小姐们,有的是治你的法子。”
  王慕菲忙道:“哪里话,我王慕菲对天发誓,一生一世只有滴珠娘子一个。”
  姚滴珠笑嘻嘻伸出手,王慕菲忙上前学小桃红扶着她下楼。
  到了晚饭时,贾员外亲自送了一桌酒席来,王慕菲请他在外书房坐着闲话,说不过几句,那贾员外就道:“在下手头略有些紧。想问王举人借二三千银子使,立了字据过一个月就还,可使得?”
  王慕菲想起白日里胡子墨地话,不肯借他,笑道:“舍下穷的后院都租把你住了,哪里有那许多银子,纵有,为什么不去买田置地做生意?”
  那贾员外道:“举人兄说的有理,银子不拿出来做生意,用一块少一块,就是个死物。也罢,我别处设法去。”拱拱手去了。
  王慕菲送他出去,王老太爷早等在背后,问:“他来做什么?”
  王慕菲笑道:“来借二三千银子,说是一个月就还。我不曾与他。”父子相视一笑,把那桌酒席整治了,使了个人叫来胡子墨,三个人尽力吃地一醉。留胡子墨在外书房楼上歇了一夜。
  第二日清早胡子墨起来,连叫误事,等不及吃早饭,就要家去。王老太爷再三的留都留不住,起疑道:“怪事。他穷地吃番薯地人,放着这样的便宜饭食不吃,却是做怪。”横竖无事。跟在胡子墨后头,看他去哪里。
  谁知那胡子墨一路疾奔到一个大宅。进去不过一会,就见胡子墨陪着一个公子模样地人,都骑着高头大马出来,又是一辆装着沉重行李的大车跟着。老太爷从没有听说老胡有这般阔朋友,越发的觉得奇怪。一路跟着,却是走地回头路,直待他们进了自家租出去的院子,方才醒悟过来,冲到书房合儿子道:“坏了坏了,那老胡引着一个富家公子去了隔壁贾家。”
  王慕菲奇道:“有这等事,瞧瞧去。”丢了笔就朝自家院子里奔。
  老太爷急忙道:“反了反了,门口在那边!”王慕菲道:“我们那阁楼上看那边一清二楚。”
  老太爷听说,忙一路小跑跟过来。王慕菲也等不及叫人,自家就把胡梯移来,父子两个挤到窗边看。王慕菲一见就哼哼道:“原来老胡合姓陈地好呢。”
  贾员外都不曾接陈文才合胡子墨进厅里坐,就在院子当中。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话。那陈文才挥手叫管家把几只箱子抬下来,打开箱盖。里头白花花一片,俱是五十两的大元宝。那个贾员外脸上露出笑来,叫人把银子抬进去,拉着胡子墨合陈文才进厅里去,不多时那个玉冠道人也下楼来进去。
  王慕菲问他爹爹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爷恶狠狠道:“咱们必是上了老胡的当了,再看看。”扒到窗边目不转睛。
  王慕菲看看那柱上绑着的两个佳人半死不活,倒有几分怜她。想必昨日没有卖出去,还捆在那里。可惜姚滴珠不如真真心地好,若是真真瞧见,必叫人去救出她两个的。想到真真,王慕菲又觉得心里有些空,恨恨地看了一眼老子的背影,掉头下楼。
  滴珠冲楼上翻了一个白眼道:“怎么回事?”
  王慕菲拉她到书房去,姚滴珠忙吩咐小桃红:“在胡梯处守着,莫叫老太爷跌跤。”又叫清风明月站在东西里间门口,道:“丢了什么,小心你们的皮。”
  王慕菲心里有些恼,道:“能丢什么?”
  姚滴珠冷笑道:“十来个衣箱。”甩了手自家走到书房去。老太爷在阁楼上听见,气的喘气,偏又不好发作得,咬牙切齿将来必要叫儿子好好收拾这个贱人。
  王慕菲掩了书房的门,道:“早上胡子墨早饭都不吃,匆匆走了,我爹跟着他,却不是家去,是去了陈文才家,然后就抬了几箱银子,想是要借给贾员外。这个胡子墨行事,极是古怪,挡着不叫我们借钱,巴巴的跑去合那姓陈的说?”
  姚滴珠冷笑道:“这个胡子墨的名声儿如何?从前是做什么的?”
  王慕菲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上来,姚滴珠笑道:“你不说,我瞧他那天生一副哈巴样儿,也看得出来,是叫人取乐地蔑片罢。还有那群常合你爹娘来往的人,你使个人去打听,最近常到哪家去。我猜必是胡子墨合那姓贾的是同伙,合伙骗人地。晓得你爹手里扣不出银子来,所以转去寻那姓陈的畜生。”
  王慕菲摇头道:“我爹合他十几年地朋友,看爹爹方才恼地那样,想是有别的缘故,咱们慢慢再瞧罢。”
  姚滴珠本来熄了从中取利地心思,此时心里又活动起来,回到卧房吩咐清风到后门守着,看贾家出入的都有哪些人。却说天色将晚,老太爷才从阁楼上下来脸色也不大好,姚滴珠叫个媳妇子扶他回房去,她自家爬上阁楼看一回,看不出什么来,也罢了。晚上点上灯,两口子照便要做点什么,事完正是渴睡,突然听见后院里有动静,王慕菲忙披衣起来,看见一团黑影滚到阶下,用他魂牵梦绕的声音说:“秋名,秋洼一名。”
  王慕菲忙要开门,姚滴珠拦道:“小心些。”王慕菲道:“无妨,是白日捆在柱子上的那个妇人,你去叫人来,我们把她捉住,问个真切不好?”
  姚滴珠忙道:“使不得。莫叫人晓得才好。我开门,你取门拴敲晕她。”
  王慕菲取下门拴,等娘子开了门。走到媚娘跟前,想起她那对比香瓜还大的胸。哪里舍得拿棍子敲她,伸出双手扶着美娇娘回房,姚滴珠哼了一声,取灯引着到前边一间只摆着几样家俱的南房,看着王慕菲把那妇人放倒在榻上。丢过一团粗麻绳。王慕菲硬着头皮把她捆在榻上,问她:“你胆子不小,敢翻墙私逃。”
  媚娘有气无力道:“举人格格,他恨洼怀他号事,要把洼埋掉,你秋秋洼。”
  王慕菲正要说话,姚滴珠冷笑道:“你坏了贾员外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那媚娘看着王慕菲,道:“要是你们肯救洼,给洼五十两硬子。洼就说。”
  王慕菲温柔笑道:“使得,你说呀。”
  那媚娘说的官话又不大准又快,王慕菲和姚滴珠猜了半日。才猜出来,那玉冠道人是贾员外在龙虎山遇到地高人。会点石成金之术。只是仙家秘方,有好几样东西人间没有。只有一样用银子炼银母的本事可以施展。贾员外原来不过小小有千把两银子,自遇到那道人,在广州就成了巨富,她也不是两百斤茶叶换来的,原是贾员外花了一万两银从一个胡商手里买下地。因为贾员外极富,所以招的许多人眼红,设计陷害他吃了官司,好不容易花了多少金银才摆平,悄悄儿搬到松江来住,因银母用尽,道长要再炼一回,贾员外把家里地七八万两银子都拿出来了。只是炼银母要二十八日整不得近女色。前一日不当叫她出来晌客,贾员外忍了许久的人,以为那一日开炉无事,谁知八万银子炼成的一盒银母都化为灰烬了。待要重炼,已无银子,到王家来又没有借到,幸好有个公子送银子来,贾员外因明日就要开炉,今日大乐一回,她才趁看守都吃醉了咬断绳子翻墙出来。
  王慕菲合姚滴珠听说果真有点石成金之术,待信不信的,弃了媚娘回房商议。姚滴珠道:“这世上真有点石成金的事?我只当是戏里唱着哄人耍子地。”
  王慕菲皱眉道:“我记得谁提到过。”在房里转了许久,拍掌道:“对啦,是春杏,那一回青娥成亲唱戏,唱到吕洞宾点石成金,小梅就问有没有点石成金之术,人都笑她傻。只有春杏正经说实是有这事的,待要说,叫尚莺莺横了她一眼,不曾说。”
  姚滴珠听见他又提尚上,顾不上吃醋,追问道:“后来怎么样?”
  王慕菲摇头道:“后来小梅又问过几回,她只说是戏里共人耍子的。姚滴珠冷笑道:“那个陈文才原来不是李家的管家的儿子,想来晓得些什么风声。我就说,那尚家从前还罢了,还有两只大船队,后来穷了卖把外路人的。那几年过的好不奢侈。难道他就会点石成金?不然几个作坊都买了,怎么越发的有钱来?”
  王慕菲突然道:“前年真真合我说她爹爹要对修道,还说修成了就有一场大富贵。难道是真有点石成金?”心里极是后悔,若是尚员外会点石成金早些儿让他爹爹知道,哪里日日合真真过不去?
  姚滴珠看他那样儿,冷笑道:“你后悔也迟了,一心一意合我过日子罢。”坐在一边咬了许久的帕子,笑道:“说不定是哄那陈文才上当地呢,咱们等一个月就知道了。”慕菲记着媚娘,道:“那个番婆子怎么办?”
  姚滴珠冷笑道:“敲昏了使麻袋装起,扛到江边装几块大石。”
  王慕菲一听,手脚发软,道:“人命关天的事,做不得的。”
  姚滴珠笑道:“有什么做不得地,只是你心软,也罢了,咱们把她关好了,等天明送还贾家罢。”
  王慕菲心里只有那对大香瓜,忙道:“那我去瞧瞧她,莫叫她跑了。”抬步就要出去,姚滴珠紧跟着到南房,只见房门大开,那里还有番邦美人的影子,地下只有一团刀割过地烂绳。
  姚滴珠看院门是开地,拉着王慕非的手左右照看一回,只有前头侧门大开。想是因头前无人,悄悄儿走了,四下里再照一回,所幸不曾丢过东西。王慕菲没了主意,姚滴珠冷笑道:“不妨,就这么着,你到大门外头瞧瞧,没什么咱们拴上门睡觉,明日只推什么都不知道。谁敢跟举人过不去?”
  王慕菲伸头出去瞧瞧,外头并无异样。放心拴了门,两个到床上哪里睡得着,都叫点石成金四个字搅地时喜时悲,到了天才微明,就爬起来到阁楼上看动静。
  想来贾员外急着要炼银母,嚷了一阵逃走个人,不过使人在院中翻一了回,翻出一个钻在柴堆里的小翠来,也就罢了。过了中饭时贾家就静极,连管家们出入都是悄悄儿的,只有院子里那只公鸡和母鸡偶尔叫两声。
  



第七章 春风吹啊吹(上)


  且说真真按着性子等了七八日,也不见爹爹来,也不见姐姐来,心下着忙,暗衬道:这个相公子是什么来历?这样在人家里住着又是何道理?虽然我是嫁过的妇人,也不好这样住在他家。因传翠依来,问她:“咱们家有哪些人在这里?”
  翠依道:“林大叔跟着老爷到松江去了,这里有林二叔合林四叔管事,小姐可是要添置衣裳?”
  真真摇头道:“你叫林二叔去打听,我爹爹什么时候来?”
  翠依笑道:“不消打听的,老爷走时吩咐过,松江近日有大变故,怕大小姐拿不定主意,所以要在松江多住些时日,待事定就回,叫小姐安心住着,林四叔已是召集工匠去了,新建的园子图也找人画去了,过一二日得了还要小姐过目。”
  真真道:“咱们在城里自有老宅可以住,总住在人家也不像话,你叫人去收拾老宅,我们搬家去住着罢。”
  翠依笑道:“那婢子去合相公子说一声。”出去半个时辰回来,道:“相公子说了,小姐要搬回老宅住也无不可,只是老爷走时吩咐他看顾小姐的,若是许他每日到宅上去照看一回最好。”
  真真毕竟是吃过苦头的,晓得苏州无赖最多,若是妇人家独力支撑门户,难免有人来打拢,想来爹爹也是为着这个缘故叫自己寄住相家。相公子这样说少不得要依他,一来全他照看之谊,二来万一真有事,也有人出面说话。是以收拾了一日,第二日就搬回城里老宅去住。那那老宅原是尚员外祖上留下来的。后来尚员外一再的改建,外头门面看上去是平常中等人家的样子,一扇小门进去一方小小庭院。一侧是两间雅致书房,一侧是顺着粉墙搭的紫藤架。墙边一组石桌凳。顺着墙走到三间厅后,又是一个小池塘,左有轩右有亭。对岸墙上一扇窄窄一道木门,进去左边一个小院,收拾地合平常苏州人家没什么两样。尚家却是给客人住的,从前青娥来就是住在此处,院后还有一院建的却是两层半地高楼。当中夹道隔开,右边门口一间门房,,进去还是夹道两边是下人群房,夹道走到头却是苏州河,所以还在河边盖了几间楼,楼下修了个码头。正经主人住处还在那两层高楼之后。后墙有三间静室。从那静室后门出去,里头是个花园,虽然比不得那些名园名头响亮。假山盆景池水花树无一不备,点缀着十数处亭台楼阁。似尚真真也能住下四五个。那花园一角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通着一所三进宅院地后院,那方是尚家真正老宅。平常由几个忠仆守着的所在。
  尚真真回来,就在花园里选了一间向阳的楼房居住。那相公子每日或早或晚必从城外骑马到尚家打个转,合林家的管家说几句话。不是新掘的笋,就是初开地花,再不然就是市上买的什么新鲜玩意,寻来与小姐解闷,他也不说什么,只随手交给管家,转手叫使女送到小姐手上,不过一句:“尚公子今日带来的。”真真只说是人情来往,也常有回赠。
  这一日清早,楼上玻璃窗边放镜子妆盒,几个侍儿替她梳头,小梅笑道:“不知道相公子今日送什么来?”
  翠依笑道:“差不多的东西都送过了,再送,只得梳子花钿那几样。”
  真真听见不雅,忙喝道:“休胡说,那些东西哪里是随他什么人都送得的。”
  翠依看着翠月跟她手下的五福三多两个替小姐挑珠花簪子,笑道:“小姐想是不知,那位相公子曾合老爷求过亲的。”
  真真手里的眉笔跌到脚,打了两个滚,在地衣上画出两道墨痕。翠依看小姐满面怒容,忙道:“老爷不曾许他的,说小姐自己想嫁哪个,想什么时候嫁都由小姐,他只听小姐地。”
  真真满怒道:“爹爹不许他也罢了,合他说那些做什么?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翠依吐舌道:“那一日小姐还不曾醒,老爷要走,合相公子一间屋里说话,婢子去送茶,在外头听见的,我瞧着那相公子当时虽然懊恼,第二日就罢了,以为他也死心了,这几日看着又不像。”
  真真恨恨地道:“原来他存了这样的心,难道是看我可怜么。以后不许收他东西!”
  几个使女忙都应了。
  真真自听说相公子对她有意之后,心乱如麻,略微妆点了一两样,就摆手道:“我心里烦闷,要下楼走走。”拉下裙子自家下楼了。
  小梅忙推翠依道:“你合小姐说这个做什么!”
  翠依道:“相公子实是好人,偏小姐心如枯木一无所知,咱们不如推一把儿。”
  小梅翻脸,恼道:“这哪里是叫推一把,小姐地性子我最明白,从前合举人老爷一处过日子,不曾中举时实是恩爱非常,哪能说忘就忘。”
  翠依道:“那样地人家有什么好?我们小姐明明是那个姓王的拐了去地。她丢了,我们老爷找了一二年,银子花的淌水一般。”
  翠月平常不大说话,也附合翠依道:“大姑爷大小姐还被我们老爷狠狠抽了几十鞭,两口子养了一二个月。后来听说小姐跟个秀才在松江过日,大小姐大哭一场去寻,私底下为着好叫二小姐扬眉吐气,送了多少好处把那个薛粮道,不然那姓王的,年年考四等的本事,哪里能中举?谁知中了举,扬眉吐气的是举人老爷一家,我们家小姐的日子反倒过的越发的不堪了。”
  小梅没了言语,抹泪道:“这些事我都尽知,连着我们,一事不如意都是指着脸千贱人万淫妇的骂,两个老的房里服侍地几个嫂嫂被骂的最狠。哪一日不抱怨小姐寻错了人家。都是林大叔叫瞒着小姐的。不晓得为了什么,那姓王地,中了举人反变了性子。对小姐也不似从前疼爱了。”
  翠依冷笑道:“想是为了小姐没生养吧。春杏姐背后合我说起,老夫人日日骂我们小姐没有生养。是不下蛋的母鸡,还扯着春杏姐问她小姐可曾让姑爷合她睡。春杏姐说自己许了人家地,不想做什么姨太太,老夫人还道小姐容不下人。”
  小梅红着脸,道:“老夫人也哄我来。叫我小心服侍,若得一儿半女,就是二夫人,我没理她。”
  翠墨一直坐在边上不讲话,听提说到这些,怕边上小女孩子们不懂事乱说,忙道:“休要说了。你们几个记住了,烂在肚子里也许再说出来。小姐已合他王家不相干,再说这些倒显得咱们想不开。那相公子合老爷本是忘年交。人品自然是好的,老爷不许他当然有老爷的道理。就是小姐有心再寻良人为配,也须时日。急什么!难道世上除掉一个王举人,就只有一个相公子不成?”
  翠依忙拉着小梅的手道:“我性子急。你莫恼我。”
  小梅摇头道:“我不恼姐姐。只是小姐这一二日才快活些,叫你一说只怕又钻了牛角尖。”
  翠墨笑道:“都是为了小姐好。没的叫咱们先恼了,都下去罢,小姐一个人在外头转也不能没人个守着,各人做各人地活去。晚上咱们都到翠依屋里睡去,放开了说。”
  打那一日起,丫头们说话都小心起来,相公子照旧每日来合林二管家说句把话,捎来的东西,使女们不敢再收,翠依自家走到前边来,合相公子说:“公子每日来照看,已是不易,还请不要多礼。”
  相公子笑道:“不值什么,只怕你家小姐在家,又无一二个朋友来往,怕她闷的慌。”
  那翠依站在当下,低着头不肯说话,深深福了一福,退去了。相公子心思何等灵敏,晓得他的用心被人家看透,红着脸家去。一夜都没有睡着,翻来翻去的想:原是我求亲是时机选的不好,所以尚大叔不曾许我,可是大叔后来说的话甚是活动,却是何意。我只说做不成夫妻,能为她做些事也罢,怎么就叫她看出来呢。论相公子的出身,却是极贵,他家本是大族,父亲又做着高官,只是家里妻妾极多,儿女自然也不少,相公子不是嫡出,十二三岁上头又死了生母,嫡母待他不过是面子情罢了,若不是近亲里边有一家出海做生意相家也入伙,相老爷选来选去只得这个没娘的儿子可以派出抵数,想来他不过跟哥哥弟弟们一样在书房里苦读求出身。海上数年地经历就养成他不肯受拘束的性子,一来觉得大明朝的女人都似木偶般无甚意思,所以提亲地虽然有他却不在意。二来相家儿子极多,说了一两回他都不肯,再者他又是相家管生意的庶出儿子,门当户对人家地小姐也不肯下嫁。嫡母也就把他放下随他去了。
  是以他二十许还不曾娶亲,在松江听说真真地故事,先是替她惋惜,怒其不争觉得这样一个好女子嫁错了人,只怕要叫婆家折磨死。后来听说她一怒休夫,击节赞叹,神往不已,就想结识这样烈性的女子。
  尚老爷合他本是旧识,约他到太湖里赏梅,他本就有心打听。谁知尚老爷居然就把真真交给他照管,自家跑去寻逃妻。那十来日是他最快活地时候,人都说真真形容狼狈,他却觉得真真气质如兰,人都说真真傻,他却觉得尚小姐真。就是这样敢爱敢恨的女人才合他心意。
  这一回叫人家的使女看穿了他的心思,羞的他一边两日都不好意思到尚家去。到了第三日,合自己说:“虽然求亲不成,尚大叔原是叫我照看他家女儿的,理当去走走,他府上无事我就回来。”又骑着车到城里,站在尚家门房外,问得林二管家一个平安,就骑着马勿勿离开。一连数日都是如此,连林二管家都看出什么来了。找来翠依问她:“你上回合相公子说了什么?如今相公子怪怪的呢。”
  翠依道:“小姐叫他不要捎玩意儿来,没说别的。”
  林二管家听说,也自叹息,道:“若是这位相三公子早几年到咱们家来,哪还有柳家表少爷什么事?小姐也不得被姓王的拐走,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明明相公子有意,小姐却心如槁木一般。可惜可惜。”吩咐翠依道:“小姐平常虽然性子温柔,其实最是要强,须要小心服侍。”
  翠依笑道:“婢子知道。”回来合小姐妹们坐一处,偷偷说:“那相公子不好意思来。林二叔都看出来了呢。这几日都是略站一站就走了。”
  就连小梅都着急起来,抱怨她道:“都是,或是这样的好人叫你气跑了,小姐怎么办?”
  翠月安慰她道:“没事的,你们没瞧见相公子看我们小姐,就合林六哥看翠墨似的。林六哥哪一日不被翠墨打几下?可曾跑了。”
  小梅合翠依都笑起来,道:“若得那样,可是好了。”
  却说真真在家住着,面上虽然笑嘻嘻的,其实心里极是闷烦。虽然说亲的都叫爹爹拒绝,中世个做父母的,谁不想儿女美满幸福,过得几年爹爹必要替她择配的。可是她已是对天下男子都死了心,不想再嫁人。再者,这位相公子不软不硬的,叫人又羞又恼。明明晓得她尚真真是失贞的妇人,还要这般,若是她应了,岂不真成了淫妇贱人!不如离他远些,回到父亲身边再想法子劝说他老人家同意自己去寻母亲。想到此,尚真真咬着牙道:“合管家们说,既然家中有事,咱们回松江去。”
  林二管家拦道:“回去也使得,只是还当先合老爷合大小姐说一声,再者这边新花园还当小姐过目,不如过几日罢。待松江安排妥当了再去也好。”使人去松江说。
  尚老爷听说了女儿执意要回来,笑道:“她的性子倒硬起来,由她。”使了大船去接女儿。
  下一章,敬请期待小王偶遇小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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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风吹呀吹(中)


  从苏州到松江本不甚远。小梅是晓得小姐心思的,真真从前在王家常有山水之思,无奈王慕菲不喜她抛头露面,所以真真不肯出门,就是她姐姐要到哪里上香游玩耍子,她都不肯去的。所以小梅就合几个翠说:“小姐从前常合我说,生平至恨的是生为女子,不得畅游名山大川。我想将来小姐必是还要嫁人的,到夫家哪能自主?只得这一二年自在,不如劝她就在左近各处走走,好不好?也叫她心里快活些。”
  那几个翠一来忠心为主,二来正是青春年少,守着不是读书就是写字作画的二小姐实是闷极,都说这个主义极妙,都来劝说小姐。真真道:“妇人家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况我名声本不好听,再带着你们到头耍,传出去我爹合姐姐还要不要见人?”
  翠依笑道:“这船是老爷新买的,比不得大小姐的楼船人都认得。咱们只叫把挂着的尚字灯笼换下,谁晓得我们是尚家的?小姐就是出来走走,难不成还要写某某到此一游不成?”
  逗的大家都笑了,最有主意的翠墨也道:“若是小姐再减些妆束,换两件颜色衣裳,只怕就是大小姐当面,也认不出二小姐呢,最多不过说这是谁家的姑娘,生的倒合二小姐有七八分像,偏是年齿不合。”
  真真本意只是想离相公子远些,也不急着赶路,听见这样说极是心动,捧着照子照了一回,心道:这个样子不过略显嫩相罢了,至亲必是瞒不过的。一来看上去年小。二来又改了妆,人也想不到我是那个尚真真。不如依了她们随处走走罢,那相公子若是也到松江去。正好避开了他。他见我不在,必能明白我的心意。使人合爹爹说要先到各处走走。尚老爷最恨的就是小女儿太过贤良淑德,听得她要耍,巴不得一声,只叫她随意。
  是以真真从后门码头上船,就叫把写着尚字的灯笼都取下来。随去灯笼店里买了几十盏新灯,。小梅凑趣,翻出几件新做地颜色衣裳来,真真挑料子平常的换了两件,妆成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
  小姐起了头,几个翠跟小梅都改做妇人,跟小姐合起来,就似哪一家地少奶奶合小姐出门上香的样子,先到虎丘耍了一日。又到太湖转了一大圈。足足乐了十来日才近松江地界。
  这一日天气晴暖,众人都在外头倚着栏杆晒太阳。小梅惊见岸边有一处梅林,忙指给小姐看。道:“怎么此时还有梅花?”
  真真顽了这些天,在各处风影佳绝地地方也遇见许多少女嫩妇。有的有家人陪。有的索性合少年公子一咱,才晓得天地之广阔。原来妇人出来耍并无人议论,也觉得书里说的那些大道理有些迂腐。她心头的大结打开,行事就随意了许多,看见那样一片梅林,爱极,笑道:“想来是品种不同罢,咱们过去瞧瞧。”
  船行至岸边,才见梅林深处隐着一处庵堂。真真就叫人去问是男僧是女僧,打听得是男僧,她向来重,不好到梅林深处去赏玩,不免有些失望。只是面对着这样地美景只能远观,极是可惜,就命把画案抬到甲板上来,要照着眼前的美景绘一幅行乐图。
  真真一连画了两幅都不如意,叹息道:“果然弃了几年手就生。我记得纸箱里还有几张纸不易渗墨,,取出来我先练练手。”她改画工笔,一笔一笔在那里细细描绘。几个翠都怕打扰她,聚到船尾闲话耍子,只叫五福和三多两个在旁侍候笔墨。
  无巧不成书。话说这一日正是王慕菲生日。姚滴珠有心,听说城外十几里处有片香雪海,拉着王慕菲去看梅,偏巧就是此处。他两口子带着小桃红在庵里吃了素斋,又在梅林里转了转,因嫌做诗费力,王慕菲折了枝花要替娘子簪,笑道:“对着这样良辰美景,做那样书呆子的事做什么,不如只惜眼前人。”
  姚滴珠最爱他小意儿殷勤,牵着他的手,微笑道:“好哥哥,你若是在公公婆婆面前也这样温柔,才是真的爱我呢。”
  王慕菲笑道:“哪个敢当着爹娘的面恩爱,人家会说闲话的。娘子,咱们走罢,只怕到前头镇上雇不到船呢。”
  姚滴珠笑道:“我故意把船打发了,实是想在此处多住几日。日日与你管家,钱总不够使,好不讨气。”王慕菲提到银钱,胸中极是烦闷,从前真真在家,哪里叫他为钱 操 过心?姚滴珠私房不少,从来不见她取出来用过,都是问他要银子使,越发衬出真真的好来。而且滴珠不似真真恭顺,仗着有钱,从来不把爹娘合他放在眼里,凡事都是她说了算,极是叫人不喜。
  王慕菲微皱眉头,道:“我晓得你是富家的小姐,叫你过这样苦日子原是委曲了你。只是为夫不善生理,只有手边这三千两,苦过这一二年,待我考中进士选个官儿,自然就好了。”
  滴珠心里自有算计,等地就是王慕菲这句话,她拉相公到这里来,原为的就是离着公公远些,好说梯己话,忙笑道:“眼下不是就有发财的良机,看你舍不舍取银子把人家做银母。”王慕菲惊道:“前几年有个姓潘地学炼银母,被人哄的精穷,难道你不晓得,这必是骗人地。我不要做那样傻事。”
  滴珠冷笑道:“是真是假,再过十来日就晓得了,你急什么。若是真,你可舍得?”
  王慕菲昂然道:“若是真有这样一本万利地好事,不做是傻子。”
  姚滴珠笑道:“还是我家相公有见识。奴有梯己话合你说呢,小桃红,你到前头走走。”
  小桃红满腹委曲应了一声,慢吞吞走到河边去洗手。看见河里停着一只大船,不由的羡慕起来。她们本是在码头租了一只仅能容四五人地小船来的,若得这样大船。坐在船头极是威风。一边想一边盯着船头那个小姐看,心里恨不得把自家和那小姐换换。那小姐不晓得写些什么。总不抬头,小桃红来回走了几步,也看不见她生地是何模样,忍不住叹息一声。
  真真聚精会神,哪里晓得岸边有人要看她。翠月指着小桃红,笑道:“你们看,那不晓得是谁家的使女,呆呆的盯着我们小姐看呢。”
  小梅原是背对着那边地,转过身一瞧却是认得的,轻声道:“呀,原来是她,翠依姐姐,你瞧。”
  翠依一瞧。怒道:“原来是那个小贱人。”正要挽袖子抄家伙,转念一想,冷笑道:“她在此处。想必那奸夫淫妇也在,咱们且挪走罢。省得叫小姐看地心里不快活。”扯着小梅避入舱里去。
  翠墨跟翠月一听。都明白必是王举人带着新妇来此处赏花,正想回避。翠墨却道:“怕什么,小姐先休了那姓王的,难不成心中有愧不敢见他?再说了,小姐又改了妆束,那瞎了眼的王举人不见得能认出来呢,都出来。”
  翠依摇手道:“我两个上回把岸上那个小贱人打过几下,还是不露面的好,免得露了馅不好看相。”
  翠墨合翠月对望而笑,倚着桌子不肯动窝儿。眼睛都盯着那个发呆的小桃红。
  姚滴珠搂着王慕菲,贴着他地脸笑道:“相公,娘子晓得你不想跟公公婆婆住一处,那几日到苏州去寻房子,变卖了嫁妆买了一个小宅。若是隔壁那个道人真能炼出银母,咱们取了银母到苏州来,你读书,我管家,好不好?”
  王慕菲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偏藏着这许多怪念头。得空来住住自是不妨。走罢,莫叫小桃红被和尚拐跑了,方才那个老和尚甚不老实,一双色眼只盯着你两个看,不然在他这里住一二日倒好。”
  姚滴珠因他充了,心里算盘,若是那炼银母是真,必要哄着公公把银子都拿出来,待炼得银母出来,小小一包不过半合,取烈酒把两个老的灌醉了偷了来,必定把那两个老不死的气的半死。这样想着心里极是快活,随着王慕菲自庵后转出来,两个都瞧见河里停着一只大船,船上好像有人在做什么,小桃红站在岸边看呆。
  王慕菲恼道:“这个小桃红半点规矩没有,哪能这样看人。”
  滴珠看船上像是个男人,冷笑道:“这妮子年纪大了想男人了,家去替她寻个夫主罢,不然跟人跑了却是丢咱们的脸呢。”
  王慕菲面上微红,心中有些不忿。要看看是哪家的公子勾了他的小桃红的魂去,渐渐走近,瞧出是个少女伏首在那里作画,赞叹道:“此人此景,似画一般。”
  姚滴珠看看那少女是个官家小姐的打扮,冷笑道:“不晓得是哪个穷官儿家地小姐,穿的甚是穷酸,就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有何用,哪个妇人在婆家,不是看你嫁妆给你脸色?”
  王慕菲大摇其头道:“非也非也,你看那只船,穷官儿哪里置得起这样大船?”
  却说真真突然听见王慕菲说话的声音,心中一惊,停笔抬头,蓦然看见王慕菲牵着姚滴珠地手,两个笑嘻嘻的从花海里走出来,端地一双璧人。她心中大恸,轻轻把笔搁下,扶着桌子站起来。
  小桃红原是见过尚氏娘子地,眼前这个少女生的有六七分像尚氏,不由地惊呼起来,指着真真道:“鬼!”
  王慕菲瞧见真真的脸,也忍不住喊出声:“真真!”弃掉姚滴珠的手奔到岸边,船上那个极像真真的少女看见陌生人,微皱秀眉进舱里。
  姚滴珠也瞧见一张极似真真的脸一闪而过,心中惊疑不定,上前紧紧掐住发呆的王慕菲的手,上下牙齿打颤,道:“难道白日见鬼了?小桃红,这是谁家的船?”
  小桃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那小姐进了船,就有船夫出来撑船。等王慕菲定下神来,冲船上人喊:“你们是哪家的。”那船已是走的远了。
  王慕非按住小桃红的肩,问道:“是真真?”小桃红正要开口说话。姚滴珠走到她背后,狠狠掐了她一把。小桃红忙道:“原是婢子眼花,那位小姐看上去只得十六七岁,生的倒有些像……”声音低不可闻。
  姚滴珠道:“必是你眼花,尚真真原是死了。我瞧着就不大像。”
  王慕菲似做梦一般,喃喃道:“真真若是没有死就好了。”突然振作道:“是不是白日见鬼,咱们查一查就知,这条水道是通向咱们来的镇上的,走,我们到镇上码头处候着,必能打听明白。”
  姚滴珠心里虽然一连打翻了十来只醋缸,强忍着不肯施展铁砂掌,从前打他两下儿,还有娘家可回,此时爹爹恼她自家择配,若是打了举人相公,只怕惹恼了爹爹。不如随机应变,暗中以言语挑拨,叫王慕菲死心。所以她脸上现出笑来,道:“极是要查查的,咱们快走。”
  那镇子本离的不远,陆路又比水路近的多。王慕菲在前头飞奔,姚滴珠咬着牙跟随,居然抢在那船前头赶到码头。
  王慕菲怕船上人看见他,小姐不会出来,拉着娘子躲藏在码头边一间小茶馆里。果然那船在码头泊下,几个管家模样的人搭了跳板下来买菜。有两个到茶馆隔壁包子铺买包子,王慕菲留心察看,一个都不认得,取了一钱银子把茶博士,叫他去打听那是谁家的船。
  茶博士接过厚赏,去了一会回来笑道:“是苏州一位梅翰林家的家眷到松江走亲戚的,有四位少奶奶合一位小姐。隔壁包子铺的李大婶送了几笼包子上去,回来说几位少奶奶生的好相貌。那位梅小姐年纪虽然只得十六七岁,却像是个当家作主的,只要她说话,少奶奶们都不敢驳回呢。”
  王慕菲记得真真是十五岁随他北上济南,到去年也有七八年,算来也有二十四五岁,头几年在田中劳作,人都以为她比自己还大一二岁。她又不是神仙,没有的死了又活过来,一转眼就变小了的。想来真真确是死了,这位梅小姐不过生的合真真有些像罢了。心中长叹,若是真真活过来多好,失了真真,他好似断了只胳膊似的,再也没有顺心的时候。
  姚滴珠看王慕菲脸色不大好,晓得他是死心,富人家的小姐们生的都还算标致,一眼上去样子大差不差,生的相像也倒不稀奇。因笑道:“那位梅小姐要到松江哪家亲戚处去耍?”
  茶博士笑道:“人家管家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李婶子不过是平常村妇,哪里哪问。”姚滴珠坐在一边看着王慕菲发呆,心中只是冷笑。
  过不得一会,那船收起跳板走了,王慕菲没精打采,随在镇上寻了间小客栈住下,晚上睡不安稳,睡梦里滚来滚去,口内直喊:“真真,真真。”
  姚滴珠被他闹醒,咬着被角生闷气,眼睁睁捱到天明,就把这个梅小姐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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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春风吹呀吹(下)


  话说真真偶然遇见王慕菲合新人恩爱,先是觉得有什么哽在喉头一般,回到舱里小梅送了一碗茶来,吃的一口哇一声尽数吐出。
  真真摆手叫丫头们不要惊慌,放下茶碗,走到窗边去看。王慕菲正喊真真,那姚氏滴珠拉着他的胳膊,一脸妒忌。真真吃了惊吓,忙叫开船。
  遥遥听见王慕菲喊话,她心里就生出恨意来。妇人家谁肯夫婿心里念着别人?当初她因王慕菲口是心非,心里装着姚滴珠。自家跟了他六七年苦求一纸婚书不得,他反双手奉送到一个名声那样不好的姚小姐手上,又气又恨才弃他而去。此番那姚滴珠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为何他见到自己还要缠着不放?
  翠依看见小姐眉头绞的紧紧的,很想上前安慰几句,只是她怕自家说不来话,悄悄儿扯翠墨的袖子。
  翠墨冲她们几个使眼色,叫她们都出去,方取了帕子送到小姐跟前,道:“小姐心里不好过,婢子们感同身受,为何不大哭一场?”
  真真苦笑道:“不好过不是自今日始。”指着外头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觉得我哭有意思么。”
  翠墨点头道:小姐气不过不是气他另有了新人,想是气自家……”
  真真哽咽道:“瞎了眼。你是不是要笑话我是个傻子。”
  翠墨忙摆手道:“怎么会,婢子们在山东住过数年,却是听说过一个故事,想说把小姐听。”
  真真捧起茶来,吃了一小口。嘴里泛起苦味,长叹道:“你说罢。”
  “从前,有位和我们一般儿的使女。爱上了主人家的一位少爷。”想是在山东住的久了,翠墨的官话极是爽利。说起故事,脸上带出梦幻般地微笑来:“那位少爷样样都好,就是对那个使女,也极是客气守礼。可是女孩儿家的心事是藏不住的,没多久。一家子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那少爷地哥哥嫂子都是好人,自家的使女起了这样地心思,不过笑笑而已。正巧那位少爷家里败落了,从前订亲的亲家有推脱之意,嫌少爷穷,少爷投奔做官的哥哥嫂子。嫂子看自家使女一往情深,就问她少爷穷了你肯不肯跟他。那使女自然是肯了。”
  真真听见有那样的人家,也有向往之情,就忘了自己。追问道:“后来怎么样?”
  翠墨苦笑道:“那嫂子就去问少爷,少爷只说待将来回乡再说。连那嫂子都当他是答应了,大家少爷纳一二个妾原也是常事。何况那少爷穷了,岳家又嫌他。想来那妻也娶不成的。就是少爷自家。也曾合小厮说来,说是那使女待他极好。所以不肯将她做妾。”
  “这却是有情人遇有情人了,想来他们后来必成夫妻?”真真赞叹道。
  “不曾。”翠墨微皱眉,摇头道:“后来他哥哥任满回乡,他为了退亲,妆成一个穷人家去,只说他穷地精光,那岳家原先就瞧他不起,必不把女儿许他。谁知那位小姐却极是忠贞,他再穷都要嫁。那位少爷不知怎么样的,居然就娶了她。”
  真真叹息良久,道:“这位少爷必是个心地极好的人。他那未婚妻想必守着从一而终的念头,又不嫌他穷,若是他不娶,只怕人家姑娘想不开呢。所以他才要娶的。那后来还纳了那个使女为妾否?”
  翠墨摇头道:“不曾,那位少爷因为他家老太爷纳了许多妾,他从小没了母亲靠着堂哥哥过日,吃了许多苦,所以不肯纳妾。那个使女满心欢喜等着嫁人,谁知那少爷反去娶了别人。她一气之下……”
  真真惊道:“自尽了?怎么这样想不开?”
  翠墨按着小姐,道:“不曾,她要出家,主人家本有家庵的,送她去那里住着。只说等她想开了,再觅良配与她。”
  真真长叹道:“这个主人家极是宽厚,也由着她呢。”
  翠墨微笑起来,道:“那家还有一个管事,一直喜欢那个使女,听说使女将要配给少爷,极是伤心,后来使女要去做姑子,他也不肯再爱别人,一直说她若不嫁我必不娶。”
  “世上原少这样的男子,偏叫那个使女遇到两个,却是她的福气呢。”真真笑道:“那少爷虽是弃了她,却不是无情,想是舍不得这样的好女子与人共夫,受那些说不出口地闷气。那管家待她极是有情有义,为什么不嫁?”
  翠墨心道:小姐,你看别人甚是明白,怎么就不想想自家也是想着出家的?面上露出微笑来,道:“那使女却是想不开,你明明合我有情,主人又是将我许了你的,为什么要弃了我娶别人。过得几年,使女想开了,嫁了那管家,却是和美过日。”
  尚真真道:“难为她想得开,若她也学那位公子地原配要从一而终,却是把下半身都葬送。就是那公子的原配,也是她运气,若是遇到……”她咬了咬牙,道:“若是遇到那样地人,见一个爱一个地,就是两个女子都嫁了他,也没得什么好日子过。”
  翠墨笑道:“婢子也这般想,若是那公子多情些儿,随意纳了她,彼时一双两好,原配要嫁,必是不肯担那骂名退亲的。想来也是娶了。这一对妻妾一个仗着有名份,一个仗着宠爱,想必谁也不肯伏谁,必是斗来斗去。”
  真真何等聪明,故事说得一半,就晓得翠墨是借故事暗劝她,只是她也想晓得那使女将来如何,所以假妆不知,听说使女后来配得良人,心里甚是快活,也不恼翠墨大胆说她,因笑道:“难怪你要自己寻小女婿。”
  翠墨笑道:“人家都多笑话婢子没规矩。婢子却不恼。小两口过日,好就过下去,不好为何要两个人坐对愁城?不如弃掉另找。原来我家算是中产。替我订地那头亲现在是个秀才,虽然他肯娶。我还不肯嫁呢,嫁了去公婆妯娌谁肯正眼看我?没的公婆不喜欢妯娌不合大家抱怨,不如弃掉他另寻合我一样的人。”
  真真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我背着私奔地名声,原就说不得响话。王家又是那样人家,是我脂油蒙了心。”想到心酸处,流泪道:“南边人都说有情饮水饱,他心里有了别人,我又何必自苦。只是世人必不容我曾私奔过,不洁妇人再嫁谁家公婆是喜欢的?”
  翠墨劝道:“妇人休夫别嫁的也没少听说,算不得什么。外头人说什么随他去就是。”
  真真道:“休提再嫁人地事,纵是有那不计较的男人肯娶我,他家地远亲近戚里有一两个不省心的提起趁愿。公公婆婆不抱怨?妯娌能瞧得起你?不如不嫁。我已是想开了,就这般自由自在一辈子,为我自己好好活着就是。你回我爹爹。我是不嫁的,此事到此为止罢。以后也休叫人花心思来劝我。”
  翠墨因老爷的安排叫小姐看穿。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将尚家二小姐失足落水已逝。葬在梨花庵,还安排了人盗过墓,越发坐实了死信。小姐此去,只说是表小姐。
  真真晓得爹爹这样安排还是为着她将来嫁人计,心痛老父为着她一刻都不省心,叹息道:“闹这些做什么?我是不嫁人的。顶着表小姐地名头做什么?”
  翠墨心道,大家小姐处在深闺,又是不曾嫁的,人家也不好见面就问姓名年岁,不如慢慢再劝。万一说的过了小姐执意要做姑子,却叫她如何跟老爷交待?因笑称是,寻些闲话说着,走到傍晚,在码头歇了,真真怕相公子在家,使人家去看他在不在,道:“天色已晚,我们在船上歇一夜罢,我还没有逛够,明日瞧瞧还有哪里好耍,去逛逛。”执意不肯就家去。
  尚员外因为有事,与女婿还有薛家狄家聚在一处商议事体丢不开手,就没想到女儿的小心思,她要耍自是由着她。
  第二日真真打听得相公子并不曾来,松了一口气,要圆昨日的话,又到左近一处庙里转了一圈,那松江本是南边近水的地方,从来都是坐船多过坐车,所以码头处极是热闹,大船小船挤了总有上千。这会子有几只船队来送货,正是极忙碌的时候。真真听说是姐姐家的船队,有心要瞧瞧,吩咐把船移到僻静的所在,伏在窗边闲看。
  那王慕菲跟姚滴珠各怀心思在小镇住了一晚,第二日花一钱五分银子搭了只回松江地空货船,夫妻两个都觉得甚是寒酸,一路闷闷不乐,各怀心思。姚滴珠想着若是银母到手,也要买只那样大船,随她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王慕菲想的却是悔不该听爹爹的话由着他老人家找人去姚家说媒,气跑了真真。依着尚家与张婚书罢了,偏要压他家一头,结果人财两空。想到此,越发地看姚滴珠不顺眼,哼了一声爬到船头去看外头。
  码头上排着一长排大货船,他伸长脖子看人家卸货,看到帆上“李”字的记号,晓得是李家地船,愤怒地把头扭到一边。一转眼却看见不远处有一艘大船,窗边伏着一个盛妆丽服的小姐,笑嘻嘻看着岸上,却是那一日遇到地梅小姐。
  王慕菲心神荡漾,“真真”差点脱口而出。他盯着梅小姐,越看越觉得不像真真。这位梅小姐生的合真真甚是相像,然一举一动都风姿撩人,一颦一笑都妩媚动人,不似真真木木的没什么趣味。
  王慕菲想到从前真真极是容易就跟着他走了,想来大家小姐都是一般,这位梅小姐必不难引诱,若是得上手,弃了姚家贱妇另娶,她是翰林之女,正是举人良配。这般儿想像,越想越美,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只大船原隔的不远。船上少女听见笑声,偏着头看了王慕菲一眼,眼波流转,似有笑意。王慕菲微笑点头,正待说话,姚滴珠冷笑道:“相公,你在瞧什么?”
  王慕菲唬了一跳,忙道:“我瞧那船呢,你不是爱么,我把样子记下来,等我发了财,就替你买只一样的,好不好?”
  姚滴珠听见这样说,心头方有些欢喜,想必窗口那个梅小姐只伸着半个头他没有瞧见,就把醋缸又轻轻放回去,要留待下回。吩咐船家就在河边找了个地方搭跳板上岸不提。
  真真也没有想到又看见王慕菲,正想回避,却看见姚滴珠钻到王慕菲身边冲她瞪眼,不由心里好笑:这般的男人也只有你当个宝。忍不住又看了王慕菲一眼,他呆呆看着自家,那样子又陌生又恶心,真真忍不住恨自己当年太软弱,任由这个人说几句狠话,就跟着他逃到山东去,又听不得几句好话就从了他。咬着牙儿心中生恨道:“尚真真,你真没出息!已是合他不相干,还想那些旧事做甚!”
  小梅看小姐一转眼脸色又不好了,伸头出去看看,正好看见王慕菲扶着姚滴珠在前,小桃红拎着食盒可怜巴巴在后,忍不住笑起来,走到隔舱指把翠依看:“翠依姐,你看那个小桃红,难不成是叫举人老爷收了房,怎么一脸酸意。”
  一个媳妇子听见,伸头看了看小桃红走路的样子,笑道:“可不是收用过了,姐姐们看她走路腿都并不拢。”
  翠依红着脸道:“不说这些,这一家就没有一个好的。连使女都不正经。”
  此时经的小桃红正一本正经的想,若是姑爷手里扶的是她几好。一边想,一边低着头走道,冷不防一头撞到一抬轿子上。
  轿夫喝道:“这是谁家的傻大姐,走道上也不看着些。”
  王慕菲听见小桃红啊呀了一声,忙松手回头,拉过小桃红道:“你也不看着些。”
  轿子里的人拉开轿车,微微笑道:“哥哥。”却是苏家公子。
  王慕菲见是他,忙笑道:“几日不见你倒胖了好些,青娥在家如何?”
  苏公子笑道:“她啊,这几日有些不舒服,叫我去请叶天士诊脉呢。”
  叶天士本是江南名医,最擅妇科。王慕菲还不曾说话,姚滴珠听见,就挤过来道:“这是苏家妹夫?青娥可是病了?”
  王慕菲极是难为情。那苏公子却不以为意,接着笑道:“嫂子好,不像是病,倒像是孕,所以请叶先生再来瞧瞧。”不愧是世家公子,就是在道上叙家常,也是风度翩翩,小桃红原以为这世上只有她家姑爷最出挑,谁知今日居然又让她遇见一个比姑爷还要俊俏的公子,不由的看呆了。
  王慕菲听见说素娥有孕,晓得只要姐姐生下儿子来,苏家铁铁的靠山在那里,忙笑着做揖道:“恭喜恭喜。”
  苏公子也极是快活,回礼道:“同喜同喜,青娥拦着不叫人晓得的,家母都不知道呢,等有了确信。必使人去禀报丈人丈母知道。”拱拱手上了轿,临别看了小桃红一眼,自去了。
  姚滴珠因相公合妹夫都不理他,恼道:“我说话你为什么那样不安?”
  王慕菲心里跌足,因她凶巴巴的怕她一个不好又当街使那高山流水铁砂掌,笑道:“哪里话,我是瞧起风了,你又站在风口,怕冷风吹到你。”一边说一边拉着娘子到家车马行,雇了两顶轿子。小桃红没得轿子坐还要拎着食盒,扶着小姐坐的那顶轿子的轿杆,一路嘴翘的老高。耍。要票啊要票,下一回剧透:小桃红有了





第十章 后母马三娘(上)


  
  王慕菲两口儿才进门,王老太爷就虎着脸站在门口,道:“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一心想着耍,滴珠,你家继母已是到了松家,你爹爹使人来接了你们两回都不在家。”
  姚滴珠做惯了当家小姐,人就是与她笑脸还要看她心里过得过不得才有好话,何曾吃过这样冷脸,已是忍了再忍,巴望一路对她温柔体贴的相公站出来说句话,谁知王慕菲一脸的不相干,轻轻咳了两声,抬起脚朝她们院里去了。姚滴珠极是失望,脸上也做不出笑来,哼了一声留给老太爷一个后脑勺。小桃红紧跟两步,食盒撞到墙上,姚滴珠反手甩了一巴掌,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跟前摔东西,是给我脸色看么。”
  小桃红捂着脸一声不吭,晓得小姐是借她指桑骂槐,心里暗恨:你不过投个好胎做得小姐,偏不晓得心痛相公孝敬公婆,姑爷心里喜欢的是我,若是我抢在你前头生出儿子来,正大光明做了妾,就合你是姐妹一般,相公又爱我,公婆又疼我,看你如何?这般想想,心里恨意稍减,到厢房收拾食盒不提。
  姚滴珠因小桃红也有十六七了,怕她在房里引诱王慕菲,自嫁到王家后,事事都是清风明月两个上前,她这个从前的宠婢反倒退了一射之地,从前在尚家还是一人之下,到得王家却落得二等丫头般使唤。小桃红怀着不忿之心,再者也确是年纪渐长晓得些风月故事,满心思量那事,姑爷又生的好皮相。所以她就一心贴上王慕菲。一心一意都拴在姑爷身上想图个出身廊上脚步轻响,小桃红伸头去看,王慕菲换了家常穿的旧夹袄。微皱着眉到书房去了。小桃红就动了私会的心思,过一时姚滴珠要洗澡。把院子里几个人使的团团转,小桃红借口去备点心,悄悄儿走到外书房寻姑爷说话。
  王慕菲一连两次遇见梅小姐,因她生地甚像真真,就觉得她必合真真一般好性儿。又难得翰林家清贵配他举人极有面子,所以起意想再拐一次。其实他也晓得不过是想想罢了。世上似真真的,也只得那一个,偏又想不开跳水死了,哪里再找第二个去。远的不说,就说姚滴珠,从前觉得她是个美人,焚香煮茶也甚雅。谁知娶回来没几日就挨她巴掌,若是知根底。拿刀架他脖上他也不娶。王慕菲越想越是恼火,忍不住在桌子上狠狠用力拍了一下。这个贱人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心,若不是爹爹逼他。怎么会娶这样一个扫帚星来家,自合她订了亲就诸事不顺。恨不得姚滴珠也去跳水死了。好替梅小姐把位子让出来。那梅小姐一来生地似真真。可慰他相思之苦,二来身世好。三来世家小姐性情儿都是好的,必不似姚滴珠那等暴发人家养出来泼妇相。可恨那姚滴珠藏了他地状纸,不得不对她低声下气。王慕菲坐在桌边胡思乱想一通,脸上也时喜时怒自不觉得。
  突然外头一声轻笑,却是小桃红进来,捧着一碗茶笑道:“小姐在洗澡呢,婢子怕书房无人,送碗茶来与姑爷吃。”王慕菲正是口渴,接了茶吃过,拉着小桃红的手道:“看你脸上又红了些,可是小姐打你了?”
  小桃红伏侍小姐近十年,挨打不计其数,哪里有人这样温言软语安慰她,积蓄十载的委屈都化做清泪。王慕菲摸着她的脸颊,却有一二分合她同病相怜之意。小桃红是个使女,过些时日嫁人也罢了,他堂堂一个举人,娶了这等悍妇,却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呢。这般想着,心里也极是气闷,娶谁不好,偏要娶她,爹爹说的那一大注绝户财,如今越发没有指望了。
  小桃红因姑爷搂她搂地久了,以为他要这般那般,红着脸道:“姑爷,咱们到楼上去。休叫管家媳妇们看见嚼舌。”
  王慕菲喜欢她温柔顺从,小美人儿伏在怀里楚楚可怜,也自情动,一时性起抱着她到二楼去,两个千般怜惜,万般疼爱,事毕叹息道:“小桃,你家小姐收里收着那个状纸,你可晓得。”
  小桃红正是要固宠的时候,忙道:“晓得,我认得几个字儿,晓得小姐收在哪里。我带你去取。”
  王慕菲按着她的玉肩,笑道:“我悄悄儿寻了好几回都没寻着。”小桃红抿着嘴儿笑道:“小姐藏东西最是出人意料之外,她洗个澡要两个时辰呢,走,婢子带你去寻。”从姑爷怀里跳起来,转眼两个穿好衣裳,小桃红在前,王慕菲慢慢跟在后边,居然跟到南屋。
  王慕菲卧房合书房都寻过,连马桶底下都翻过一回,就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个人人都能进来的搁杂物的南屋里。小桃红轻车熟路打开一个不曾上锁的柜门,翻出一匣历书来,摸出第二本拉了两下,书壳里就掉出那张王慕菲日思夜想的纸来。
  王慕菲一手夺过看了两眼,就纳到袖子里,眉开眼笑道:“小桃,却是多亏你。”
  小桃红两条腿儿还有些打抖,依偎到王慕菲怀里,轻声道:“姑爷,若是此事叫小姐晓得了,婢子就是一个死字。”
  王慕菲冷笑道:“没了这个,她哪里能掀的出大风浪来。你只小心服伏她罢,待我收拾了她,正大光明摆酒收你做妾如何?”
  小桃红心里悲喜交加,在那几册历书里又翻出最后一本来,翻开递把王慕菲看,道:“这个,是她的一本小帐。”
  王慕菲翻开,却是在空处使眉笔写着:“长恒记七,瑞林记三……”。新新旧旧地不晓得她写些什么,忍不住问道:“这都是什么?”
  小桃红道:“这是她各处钱铺子存的银子。只是折子她都藏到苏州新宅去了。”
  这是姚滴珠做的退步,防着他王举人呢。王慕菲恼道:“她此刻一身一体俱是我地。居然敢背着我把银子都收在别处,可恶!”小桃红唬的半死。拼命按住王慕菲地口,小声道:“我们小姐吃捧不吃说地。她从前常合我们说,老太爷也不认得儿子,也不认得女儿,日夜想着就是把银子搂在自家口袋里。须要防他一防,不是存心要骗姑爷你的。不然为什么要买新宅,却是一心一意要合姑爷过日子地。”
  王慕菲心里冷笑,这个贱人主意都打到自家小兄弟身上了,哪里是什么好人。面上故意妆出感激来,叹息道:“原来如此,咱们各自走开罢。”
  小桃红点点头,悄悄儿出去到厨房做点心。王慕菲把南屋里又翻了一回,翻出二百两碎银子来。想了想,要叫姚滴珠吃个哑巴亏,使个小包袱包了回外书房寻个破箱藏起。又取那张状纸烧掉。此番神不知鬼不觉除去心中大患,大乐。
  且说姚滴珠洗过澡换了新衣。又叫王慕菲也洗澡换了新衣。拉他到床边坐下,道:“我回娘家去。两个小兄弟是初见,你做姐夫的总要备两分拿得出手的礼物。”
  王慕菲两手一摊,笑道:“我只得这三千两,你看着办罢。”
  姚滴珠冷笑道:“你哄我呢,你家青娥出嫁,还有不相干的青凤出嫁,你都替她们备了成千上万的嫁妆,怎么到我跟前,两个小兄弟地见面礼都舍不得?”
  王慕菲不好意思说那两回使的都是素娥的银子,不过外人不晓得,平白替他添个大方的好名声,恼了道:“三千两尽数在此,只叫你花,我哪里舍不得了?”
  姚滴珠忍着怒气道:“青娥青凤的聘礼人都传说极厚,你去寻一两样玉笔洗或是金锁来。凑足八样送出去,不是又体面又便宜?”
  王慕菲想到那些好东西他摸都没摸着,尽数叫爹爹压了箱子底,跺脚道:“青凤的聘礼是青娥收的快,不然拿的什么到你家下聘?青娥的我手慢一步,叫我爹爹收起,我连个影子也不曾见。”
  姚滴珠冷笑道:“公公可真是疼你。他收着还是替你收着呢,他老人家百年之后,可不是一根线都是你地?”
  王慕菲叹息道:“莫合他老人家提银子。我中了举有了银子才是他的儿呢。若还是个穷小厮,只怕他打得听哪家寡妇有银子,还要送我去做人家夫婿呢。”
  姚滴珠道:“我不信,世上卖儿卖女的虽然尽有,他只得你一个儿子,又人前人后极是疼爱你,怎会如此?必是你舍不得。”
  王慕菲道:“实有此事,我家住在芙蓉镇时,有位娘家是芙蓉镇地夫人,丈夫带她到任上做了几年官儿,刮了一大笔银子来家半路上官儿死了,她也不回夫家,只在娘家住着坐产招夫,我爹爹极想把我送去,只是媒人说必要是个秀才才作罢。”
  姚滴珠想到他家素娥初嫁再嫁都是老翁,想来真是不把儿女当人了,叹息道:“真是可怜,阿菲哥哥,却是我错怪你了。你爹爹在我跟前向来好说话儿,不如我去合他说说罢。”
  丢下王慕菲去公公院里,姚滴珠过得小半个时辰回来,和意洋洋指着清风手里的几样东西,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一对玉笔洗,一双金项圈,一对玉狮子,还有两个极精致地拨浪鼓,摆在桌上光彩夺目。王慕菲目瞪口呆。姚滴珠笑道:“其实公公极好说话呢。”叫小桃红取盒子来收好,要趁天黑前回娘家去。
  说起姚员外地继室,在中土固是默默无闻,可是南洋一带无人不知马三娘子“不伤人命”的美名,也是为着她不肯伤人命,有一回在刘家港遇到一个从前地主顾认出她来要杀她泄恨,逃到姚员外房里,姚员外诡称是妾哄得那人退去,她感激救命之恩就嫁把了姚员外。
  镇日在海上游荡的妇人,哪里晓得什么三媒六聘。扯着他到天后宫磕了两个头就算成亲,姚员外因她来历蹊跷也不敢打听,过了两个月把她安置在港口。自家出洋去,走到吕宋。马三娘子带着人追来,才晓得他的小心肝儿的本事顶得半边天。姚员外看见三娘子地大肚子,晓得那是他姚家的,就顾不上害怕,自家跳到海盗船上。两口儿为着初生的儿子计。洗心革面做了诚实商人。他两个带着上百忠心地手下在海上漂了二三年,马三娘子又生了一个儿子,姚员外从前被人说绝户久了,却怕儿子将来长大走母亲旧路,劝着娘子洗脚上岸。马三娘子虽然不情愿,便做母亲的天性总是重些,也只得依了他。
  姚员外因女儿从小娇惯,怕说了实情女儿受不得,马三娘子就道:“这般。这里地货也要转手,你先家去收拾,慢慢儿合她说知。我这里一二百人也要有所大宅院住。我在刘家港把早年积蓄都转手,不是正好。”
  她虽然是心软些儿。不肯伤人命。做了十来年头领又岂是没本事没手腕的?把历年所积尽数取出,大半散与旧兄弟。小半换得银子存到钱铺子,一行数十人改换了小船沿着海岸到松江,只比姚员外慢个把月。
  姚员外满松江转一圈,只有尚家大宅合意,托了经济去问,那尚老爷倒没有什么话说,只是价钱不免贵了些,还要合城外一个庄子几十顷地一起才肯卖,姚员外晓得尚家心里有气,有心另觅良宅,急切间寻不得,只得咬着牙足足掏出了七万银子,把大宅并庄子都买下。因着这个亏是为女儿女婿吃的,自家女儿舍不得怪她,只说这个王女婿不是个好东西。马氏娘子到了松江数日,在新宅安排妥当,才叫人去唤女儿来家。偏去了几回人都不在家。
  王慕菲跟姚滴珠哪里晓得,走到莫家巷,只门口一个旧仆,里头住的却是她家寡婶,原来马三娘子做主将旧宅送把她了。姚滴珠原合这个婶子处的极好,这个宅子也值不得二三千两银子,姚滴珠心里别扭一会也就罢了。
  只有王慕菲,先扑了个空,丈人搬家都不合他们说,分明是不把他举人放在眼里,已是不快。再听说新丈人买他旧娘子尚家地赔嫁,花了七万银子,脸上就有些不大好看。
  姚滴珠因她爹爹花了七万两,却是比她听说过的价钱多花了两万多,极是心痛,抱怨道:“爹爹怎么不合我说,吃这样一个大亏。”
  姚家新宅早叫马三娘子收拾一新,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树一律砍去,只有前头待客的所在姚员外力保旧貌。那听涛松本是正院,马三娘子住着,满院子的松树连根刨起,使大青石铺了个大校场,放着许多棍棒马枪,王慕菲一路所见,俱是凶巴巴强壮有力的粗鲁大汉,极是心惊。
  姚滴珠却是头一回见识大户人家的排场,一路穿廊过户心里极是赞叹,想到尚真真从前就住在这样的所在,忍不住口渴又吃了几口醋。又恨这样大宅不得给她住,爹爹极是糊涂,恁大年纪还要娶妾。听口气那妾原是安置在港口的,两个兄弟莫不是合公公说地那般,不是爹爹所出?一路她的小心眼儿转个不停。
  他两个到了内室。王慕菲原是来过的,看见满室陈设都换了新地,心里甚不是滋味,笑的就有些勉强
  那马三娘见着前头娘子留下地女儿生地极美,头一眼看见倒很爱她。那个举人女婿,因姚员外这几日骂了成千上万回,又见他皮笑肉不笑的,越发地不喜他了,面上就淡淡的。
  马三娘子笑嘻嘻过来拉着滴珠的手儿道:“你两个兄弟的脸庞儿都合你一模一样呢,走,我们到后头瞧他们去。”丽丽的天雷中的亮晶晶的小闪电
  





第十一章 后母马三娘(下)


  姚滴珠堆起满面笑容,丢下相公合板着脸的爹爹在一处,随着马三娘转过屏风到后院去。东西厢房灯烛辉煌,一个幼儿正手执一只小木剑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嬉戏,边上站着一圈笑嘻嘻的大小丫头。另有一个奶妈抱着一个婴儿站在人圈外,看见马三娘进来,笑道:“夫人来了。”
  那少年忙抱起幼儿,挥手叫众人散开,走到马三娘跟前问好道:“姑姑。”
  马三娘接着大儿子,抱到滴珠跟前,道:“这是你滴珠姐姐,这是我娘家侄儿小雷,比你小几个月。”
  小雷嘴角浮出笑来,拱手叫声姐姐。马三娘怀里的幼儿扭着身子叫哥哥抱,少年忙接过孩子,也不理滴珠,带着孩子出去把尿。
  马三娘无限慈爱的看着他们出去,笑道:“这个是你大兄弟阿聪,那个是你小兄弟阿明。”招手叫奶娘过来。那个阿明却是做怪,咯咯笑着朝滴珠伸手。小娃娃一岁多的时候最是惹人怜爱。何况滴珠新婚,正是想生孩儿的时候,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把阿明抱在怀里。
  那阿明把小脸贴在滴珠脸上,合姐姐说不出的亲热。咿咿呀呀不晓得说些什么,小手一挥一挥,姚滴珠搂着孩儿,心就软了下来,亲亲胳膊,亲亲小脸,笑道:“生的极像爹爹呢。”
  马三娘怕累着她,赶着要接过去,姚滴珠不舍,道:“我抱我抱,这是我兄弟呢。”就抱着阿明合马三娘话家长。说不得几句,外头阿聪撒尿的声音传来。阿明才说得一个尿字,一泡滚热的尿都撒到滴珠身上,将一条红裙污的透湿。马三娘忙叫奶娘把孩子抱走。陪笑道:“这却是怎么好,才见面就把姐姐的衣裳污了。”
  奶娘笑道:“这是好兆头。姐姐不是新嫁?这样一泡童子尿浇在身上,只怕这一两个月就有喜信呢。”说地姚滴珠满心欢喜,脸着脸低头不语。
  马三娘笑道:“妇人成了亲自然要生崽,姐姐羞什么?听你爹爹说你们成亲也有两三个月了,可有喜信没有?”
  姚滴珠微微摇头。早有媳妇子送过一件一样的新红裙让她换。那少年看见她解裙,在门口悄悄把阿聪交给一个大丫头,顺着走廊到前头去了。
  姚老爹在厅上设宴,王慕菲看着娘子合马三娘一人抱着一个小把戏,情同母女般从后边出来,极是诧异,脸上不免带些神情出来,姚员外合马三娘都看在眼里,越发的不喜他。
  待到马小雷入席。却是一个朴实少年,拱手喊声姐夫。王慕菲因他穿着平常,嗯了一声就罢。那少年也不恼。只有马三娘心中暗怒,她娘家只得小雷这一点血脉。看地比自己亲生的阿聪阿明还要重些。这个举人女婿居然瞧不起她家小雷,怎么不恼。忍不住眉头微微皱起。
  那姚员外原极爱小雷,别人不知就底,他却是晓得地,马家祖产巨万马三娘一文不取,都留把这个侄儿,若是女儿许他,上无公婆,只得一个亲姑姑还是继母,日子自然极是好过。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女儿看上这个吃软饭的什么举人,做下丑事来要嫁他。姚员外越想越不痛快。
  酒过三巡,马三娘安排女儿女婿到客院歇息,叫一个使女提着灯在前头带路,一连经过两个大院落都不曾进去,姚滴珠不解,问道:“这两处是什么所在?”
  使女笑道:“那边两个大院子,一个叫绿萝院,是小雷少爷住着,一个是松萝院,是阿聪阿明两个小少爷住的。”
  姚滴珠道:“占着那样大地方,怕不是有几十间呢,阿聪阿明有许多人服侍还罢了,那个小雷不过是个投奔姑母的表少爷,随给小院罢了。”
  那个使女原是姚家旧人,在新主母手上极是重用,闻言笑道:“阿哟哟,小姐,你不晓得,跟着小雷少爷来的管家们足有三四十,那院子还不够住呢。”
  迎面撞来两个大汉,看见是姚小姐,一声不吭避到一边。
  姚滴珠恼了,道:“没有半点规矩,见了姑爷小姐问个好都不会。马姨娘怎么教地下人?”王慕菲听见那两个人都重重哼了一声,因他们长相凶恶,心里有些害怕,要说话壮胆,问使女道:“前头是花园,久无人住了,可是要把我们安置在望月楼?”
  那使女笑道:“就是那里,姑爷怎么晓得?”
  姚滴珠想到这本是尚家旧宅,那王慕菲自然来过,忍不住问道:“阿菲,你从前来住在哪里?”
  王慕菲心里还在想姚家多了这许多恶形恶状的大汉,不晓得姚员外这几年做的是什么生意,随口道:“还能是哪里,绿萝院罢了。”话才出口,想到宅院易手,自家故地重游,真真却是再也回不来了,陪在身边的却是个泼妇,不由悲伤不已。看着天上半轮明月,深深叹息了一声。
  姚滴珠冷笑道:“绿萝院见是小雷少爷住着呢,爹爹甚是想不开,又不是自家没有儿子,偏要当儿子似的待他。”
  王慕菲心事重重,也不应她,随着那个使女走到望月楼。望月楼只得一个又老又丑的使女伏侍,姚滴珠觉得受到怠慢,心里极是不快活,支使的那个使女团团转。
  王慕菲嫌烦,借着小解出来,略走了几步,闻见一股檀香,逆着风走到墙边,原来的假山变成了一个小池,墙那头正是他初见真真的庵堂。他随在树下寻了块石头坐下。
  风吹树摇,王慕菲想到六七年前,就是这样一个有月亮地晚上,初遇真真被她迷惑,鬼迷心窍拐着她逃到济南去。为着她吃了许多苦,好容易他中了举人以为可以好好过日,从来柔顺的真真反长了脾气变的小气了。原是他王慕菲看错了人。像尚真真这般吃人说几句好话就跟着人走了地,实不是好妇人。幸好不曾写婚书把她。虽然银子可惜。然叫他在尚莺莺之流地女人跟前低头实是不能。
  想到此,他觉得自己甚有骨气,实可当得金银不能移也,站起来又走了两步。姚滴珠骂使女地声音传来,王慕菲才松快几分地心又抽紧了。这个娘子合真真比,还差几分,爹爹一头钻在钱眼里,实在糊涂!他恨恨地跺了跺脚,咬牙暗道:“姚滴珠,你对自己亲兄弟都不怀好心,出了事莫怪我不管你。”
  且说马三娘看着两个孩儿睡了,带着几个心腹各处巡查一回,听见望月楼里姚小姐骂人。暗道:“老爷说他女儿性子最好,我看她对两个小兄弟也极是疼爱,怎么对使女这样凶法?难道松江地小姐都是这般瞧不起下人?”回到房里合姚员外睡下。道:“留女儿住几日罢,她从六七岁上没了娘。你又数年不在家。多亲近亲近也好。”
  姚员外晓得滴珠待两个儿子甚是亲热,极是安慰。想到她这几年名声不好。原是他娇惯之故,后来又为着钱不在家,一个十四五岁地姑娘家,一无长亲教导,二无夫家管束,闹出这许多是非来也怪不得她,更何况世人眼里,他姚家没有儿子,可不是任人欺负!因道:“留女儿住几日也使得,只是那个王女婿名声极不好。你是个有本事的,不如想个法子叫女儿弃了他另嫁罢。”
  马三娘心里好笑,弃了再嫁,难道我家侄儿就娶不到正经人家的小姐,要拣这个破鞋不成?因道:“世上哪有岳丈要拆散女儿婚事的,这个女婿名声再不好,也是你女儿自家挑的。再者说,你还要在松江重做生意,至要紧一个信字,比性命还重。因着女婿名声不好,就叫女儿弃掉他改嫁,以后谁还合你来往?”
  姚员外长叹一声,道:“实是怕我女儿步那尚小姐后尘呢。”
  马三娘撸起袖子把床板拍地嘭嘭响,冷笑道:“他敢!他若是弹我家滴珠一个手指头,我来灭他姓王的全家。咱姚家论银子也有几十万,论打架满松江也找不出一家能比我家强的来。滴珠还有两个小兄弟,过得十年长大了能不是英雄好汉。就是他王慕菲当了大官,也不敢不对我家滴珠好。”
  姚员外把小雷做女婿的想头落了空,哎声叹气,在床上滚来滚去。马三娘心里明白,索性推他道:“我合你养儿育女,并不把滴珠当外人看,你怕女儿将来吃亏我这个后母待她不好是吧,不然这样,我私房里头取五万两银子赠她如何?”姚员外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访过了,王家那两个老的不是东西,待她小两口儿短什么,与她些也罢。”
  马三娘冷笑道:“老爷,你休要揣着明白妆糊涂。我直说了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的连她带她夫家那些鸡零狗碎都要老娘替她养活一辈子。你嫌五万两多了,那减一等,三万两罢了。我背着女婿交把她,有这三万两,省着用也够她合你外孙几辈子。将来你若是背着我暗地里捣鬼,我还带着儿子们去做旧营生,你只合女儿过罢。”
  姚员外的心神都系在两个儿子身上,唬地魂不附体,满口央求道:“娘子见识超凡,都依娘子就是。”曲意讨好不提。
  第二日,马三娘使人到望月楼来说:“夫人要去金山寺烧香,问小姐家里忙不忙,若是不忙,不妨同去。”
  姚滴珠舍不得两个小兄弟,忙应了下来,王慕菲道:“那我怎么办?”
  姚滴珠笑道:“你送我们到码头,自家去罢。”两个吃过早饭。马三娘笑吟吟牵着姚滴珠的手坐车,众人都是骑马,一路到码头,却是极大极华丽的新船,马三娘在刘家港买地。
  王慕菲看着那位雷少爷抱着两个小把戏在跳板上行走如飞,还当他合自己一般是送行。谁知待奶妈使女们上船接过两位小少爷,姚滴珠合马三娘都进了舱。那位雷少爷也不下来,闲闲的坐在甲板上吹风。
  王慕菲见了又气又急。气地是,若是男人也能同去。那外侄比不得女婿亲近,为何不叫他去,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急地是姚滴珠本来就爱合男人说说笑笑的。若是合那个小雷怎么着,不是送他一顶大大地绿帽子?
  正在那里跺足。一个小厮来请他道:“举人老爷,我们公子有请。”
  王慕菲认得是苏家的,忙问道:“何事?”
  小厮笑道:“少奶奶有喜了,所以我们少爷要在春晖楼请举人老爷吃酒。”
  王慕菲转念一想,姚滴珠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愁没借口休了她。若是惹出是非来不是正好?若能休了她,忍一时之辱又如何?想到此,放下心来,随那小厮到春晖楼。
  原来春晖楼是个新开地青楼,几个粉头年小面嫩,艳名远播。苏公子因娘子左一个右一个,替他娶了四五个妾在家,想去寻芳又怕娘子再乱花银子。所以方才路过码头看见大舅子,就要拉他同去。料得大舅子嫖过的粉头,娘子必不会赎了家去。
  王慕菲哪知就里,合苏公子在春晖楼吃地大醉。苏公子就要留宿。那几个粉头要撒长线吊大鱼。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肯留他两个。因苏家太远,苏家小厮只得把两个醉鬼送回王家。
  小桃红在家接着。喜从天降。叫人把苏公子安置在外书房里间,自家想着要好好看顾姑爷。清风明月都是晓得小姐心思的。若是让小桃红近了姑爷身,小姐回来要请吃铁砂掌的,就道:“小桃姐,外书房只得苏姑爷家一个小厮,也要人照看呢,我两个论本事都不如你,若是怠慢了,姑爷醒来不快活。不如小桃姐去照看,姑爷晓得自然喜欢。”
  小桃红恨道:“你们两个小蹄子,当我不晓得小姐的心思呢,姑爷有什么好,我生吃了他不成?我就去照看苏姑爷去!”心里咒骂她两个坏人姻缘,不情不愿走到外书房去看茶递水。
  那苏公子自从娶了素娥以后。素娥晓得他天性风流,为着自家能在苏府立足,故意合苏太太做对,只要苏公子想要的,千方百计都依着他。
  人心都是肉长地,一边是严厉至极的老母,一边是千依百顺的娇妻,自然慢慢靠向娘子这头。苏公子觉得素娥虽然嫁过两回,外人又不晓得倒没什么,平常小姐哪里能这样大度贤惠,心里渐渐觉得母亲太心狠了些。
  后来素娥又取出银子替他纳了两个妾,叫他母亲寻隙打死一个,他越发觉得母亲不好。素娥见他伤心,一口气连替他纳了三个。苏太太气的不管家事,倒合了他的意。素娥原是做过夫人的,接过手去管的井井有条,又拿着她不心疼的苏家钱花在苏家穷亲戚身上,越发的人都说她好起来,都夸苏太太有眼力,娶得一门好媳妇。苏太太气地有苦说不出,偏素娥日日烧香感动送子娘娘,不过数月有了身孕,越发动不得她了。
  苏公子得了这样贤内助,晓得将来娘子生了儿子,他母亲更要退一射之地,将来的日子还要好过,如何不乐?
  到王家睡在床上他还傻笑,一叠声要吃茶。一个俏丽的使女送茶来,苏公子只当是自己家,在那使女手里吃过了茶,丢了茶碗就把小桃红接到怀里,笑道:“过来,爷疼你。”
  小桃红不肯,推他道:“苏姑爷,使不得。”心里却有些可惜自家姑爷生地不如苏姑爷好看。
  那苏姑爷不只生的比她家姑爷好看,脱女人衣裳地本事也强。三两下就剥掉小桃红地夹袄,手早伸到她的主腰里。
  小桃红才尝云雨滋味,满心思量如此这般。心想早已失身把姑爷,偷吃一回姑爷哪里就晓得了?这般一想,半推半就被苏公子推到。
  那苏公子养得许多妾,还要奉承贤妻,本事自然不是等闲人可比地。按着小桃红亲热半个多时辰才心满意足收兵。小桃红觉得苏姑爷虽然本领高强,终比不得自家姑爷温存体贴,咬着牙穿好了衣裳,怕人笑话,从后门悄悄回房去睡不提。
  第二日苏公子醒来,只记得睡过王家一个使女,大户人家的媳妇使女吃主人睡了也是平常事,他哪里放在心上,到王老太爷院里请个安,又约王慕菲去春晖楼鬼混。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浸醋的铁砂掌分外厉害,虽然心里念着春晖楼的桃根的细腰,却不敢妄动,摆手道:“我正要趁这几日闲了看看书。妹夫你也家去罢,妹子有孕,也当多陪陪她。”送苏公子出门回来,略收拾就到书房去。
  小桃红昨夜风流快活,倒没有忘记偷吃一定要擦嘴,那床铺狼籍还要收拾,偷偷抱了干净铺盖去换。
  王慕菲一进门就看见她圆圆的屁股翘的高高的,昨日叫桃根撩拨的心重又痒痒起来,笑道:“小桃,还是你最贴心。”冲上去把她扑倒。小桃红自然顺从,两个恩爱不必细说。一时起来,王慕菲坐在书桌边取了本《礼记》看。
  小桃红两腿发软,却是昨夜吃了大亏,心里暗喜姑爷没有看出什么来,把铺盖换了新的,卷着旧的到后院去洗净不提。
  再说马三娘带着姚滴珠到金山寺去,因为滴珠诚心实意疼爱两个小兄弟,马三娘也有些心软,无人处取出一只不大起眼的金镯子来,笑对滴珠道:“你出嫁娘家原是要替你备份嫁妆的,这一阵因搬家忙没顾上。我这里有份薄礼送你。”
  姚滴珠虽然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也看得出这只镯子平常,当不得马姨娘这样说,定定的看着她。
  马三娘把镯子口的鱼头拧了数下拨出,从镯管里拉出一个纸卷来,递把滴珠,笑道:“我们从前在海上都用的是这个,就是在水里浸几日也不得潮。这个放在里头,你不说,也没人知道的,最是放
  姚滴珠拉开来看,却是一张三万两的折子,心跳不已,紧紧握在手里,谢道:“使不得。”
  马三娘看她已是肯受了,笑着取出另一只道:“咱们女人总要存些私房,所以避着你相公把你,这里还有一只,却是空的,成双成对,取个吉利。”
  姚滴珠没有想过马三娘这般大方,想到自家还对小兄弟起了坏心,由不得后悔万分,脸上现出些愧意。
  马三娘并不晓得她的心思,看她眼角都滴出泪来,拍拍她笑道:“你爹爹合我说过,从前你没有兄弟,人都明里暗里叫他姚绝户,为着这个,你爹爹不在家,你吃人家欺负有苦说不出。我们都尽知,那个什么姓陈的,我必替你收拾了他。
  如今你两个兄弟还小,你疼爱他们合亲姐弟般,我也感激你没有把我们当外人。这些你收着就是,你爹爹那里还有一匣金珠把你,莫合他说我把过了。”
  姚滴珠听说还有,晓得爹爹疼她,不会亏待她的,本来算计娘家的心都冰消雪化,含泪道:“阿聪阿明本就是我亲兄弟,姨娘不须挂心。”
  马三娘笑道:“将来姑爷做了大官,两个兄弟还要姐夫帮着图个好出身呢。”
  姚滴珠又得娘家撑腰,说话都大声,也笑道:“那是自然。”
  她两个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到镇江畅游不提,
  耍了数日回程,将到松江,马三娘叹气道:“又要家去,极是气闷,却不晓得松江哪里还有好耍处?”
  姚滴珠摸着胳膊上两个金镯子,想了想,笑道:“有的,有个桃花镇,听说景致极好。此时正是将开未开之际,我们到那里去耍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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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雷少爷遇见相少爷,他们会华丽丽的BL还是做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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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人行(上)


  其实到桃花镇看桃花还是早了些。马三娘一行数十人到桃花镇,一片桃林里只有三两朵桃花,转了一圈访得镇外有个庵堂,就到那里歇息。姑子听说是府城里的财主主来看桃花,屁滚尿流前来服侍,道:“今年桃花开的早,若是天气和暖,也还要四五日。好在小庵清净,不如在这里住几日候着。”
  马三娘无可无不可,她本是自在惯了的。姚滴珠要奉承后母,自然要奉陪。那个雷少爷道:“姑姑,松江比不得咱们在海船上自在,你还是家去罢,留个人在这里住着,桃花开了你再来。”
  马三娘晓得侄儿心思,笑道:“姑姑忘了,你是不爱花儿朵儿的男子汉,你想去哪里自去吧。”
  小雷笑道:“人都说太湖美,我带几个人逛太湖去。姑姑带着小兄弟也早些家去罢,免得姑父悬念。”
  提到儿子,马三娘就不肯在桃花镇久留,立时要家去。姚滴珠天性也是爱耍的,跟着有钱的后母到处耍,极是风光体面的事,突然叫马少爷打拦,心里却是有些不快活,悄悄儿看了马少爷一眼。
  小雷甚不待见滴珠,冷笑一声,走到两个孩子跟前逗了一会,带着十来个人先走了。姚滴珠一路气闷,马三娘只妆看不见,心里庆幸他两个没有成亲,不然两口子若是这般相处,不是害了侄儿一辈子?
  却说姚滴珠前脚才进房门,王老太爷后脚就合老夫人跟了来,迫不及待问媳妇:“如何?”
  姚滴珠笑道:“公公,我两个兄弟极好。从前我是姚绝户的女儿,受人欺负止非一日。如今我有了兄弟。谁敢小看我?就是阿菲他是举人,将来得我两个兄弟助力也不少呢。”说话时手腕上两个金镯子轻轻摇晃,转回娘家去了一回就是三万两到手。她心中实在得意。
  老太爷要儿子娶姚滴珠,本是冲着绝户财去的。姚滴珠不如尚真真柔顺听话。又没有半点好处到他跟前,老太爷老早窝着一肚子气,都是银子挡着不曾发作。此时绝户财全无指望,姚滴珠带来的嫁妆还抵不上送出去的聘礼,老太爷如何不恼。
  然姜是老地辣。老太爷却不发作,想了想,就笑道:“滴珠,你嫁到我家也有数月,可有喜信了不曾?”
  这话实不当公公问媳妇的,好在相公合婆婆都在边上,姚滴珠满脸通红,忍着气勉强回道:“不曾。”
  老太爷笑呵呵对坐在一边的儿子道:“我儿年纪也不少了,人家似你这般年纪。孩儿都七八岁了呢。你如今无子,又是举人,纳几个妾也是你娘子脸上好看。爹爹做主,你把小桃红收了也罢。”
  小桃红听见老太爷为她做主。好似天下掉下活龙来。缩到屏风后眼巴巴看着姑爷。
  王慕菲冷笑两声,从前他忍着姚滴珠。一来是有把柄在她手,二来,真真合他翻脸他吃了大亏。思索许久,晓得女人不能惯地,还不能叫她手里有钱。上一回吃亏,就吃亏在真真手里钱多,又有娘家唆使。若是姚滴珠的娘家合尚家般,极是头痛,正要趁此良机收伏了她,因笑道:“爹爹说地是。儿子依爹爹就是”
  姚滴珠正是得意之时,接连挨着两下猛棍,怒道:“王慕菲,纳妾你是休想,谁家小姐初嫁就替姑爷纳妾的?”
  王老夫人想到大女儿,笑眯眯道:“我家青娥极是贤惠呀,她嫁了人才几个月,已是替女婿纳了四五个妾了,婆家人都夸她呢。”
  姚滴珠情知公公婆婆是因绝户财没了指望生事,冷笑道:“王慕菲,我本是一心要合你过日子的,你莫逼我去出首,叫你举人做不成!”
  王慕菲胸有成竹,笑道:“娘子,我哪里做错了你要出首?”
  姚滴珠冷笑道:“你那状纸上可是写的明白。”
  王慕菲坐在桌边,自取了茶碗倒茶,笑眯眯道:“尚氏合我并无婚书,她连个妾都算不上。滴珠,你莫做傻事,诬告不成反挨板子,连举人夫人都做不得。为着纳妾小事这般胡作非为,就是泰山他老人家也是不肯饶你罢。”
  姚滴珠冷笑道:“才成亲你就想着要纳妾,你当我爹爹又能放过你?”
  王慕菲笑道:“出嫁从夫,你爹爹姓姚,管不得我李家事。”站起来又道:“这几*****逛的也够了,且收收心在家住着罢。我也要收心读书,明年你合我同去京城,待我得官,再陪你耍。”说罢出门到书房去。老太爷紧跟着儿子,抱怨道:“姚家地绝户财已是无指望,你怎么还这样好颜色对她?纳个妾来,她要是吵闹,正好休了她。”
  王慕菲跺脚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叫我娶了这么个甩不脱的牛皮糖!前日李兄来看我,合我说起旧事,直说爹爹糊涂,尚真真那样的妇人弃掉也罢了,怎么又去娶了她姚滴珠?凭我堂堂王举人,松江有的是想合我结亲的富户,那张家不算有钱?青娥顶着我堂妹子的名头他都抢着要娶。何况是我自己要娶亲!”
  老太爷原本是个乡下人,万事只认得钱真,听见儿子这样说,也自后悔,叹息道:“谁曾想姚亲家会纳妾生子。”
  王慕菲跺脚道:“哪里是妾,人家带了无数家财正经嫁他。我到他新宅去,一二百的管家,个个极是凶恶,都是马夫人从娘家带来的。”
  老太爷惊道:“原来马夫人这样富有,姚亲家岂不是吃软饭地,爹爹是吃姚滴珠骗了。我的儿,休了她另娶。”
  王慕菲抚额长叹道:“自娶她第二日儿子就后悔了。可是如何休得?她是正经聘来的,比不得尚真真原是私奔,读书人都瞧不起她淫奔。理当弃她正经娶亲。姚滴珠纵然是极不贤慧,也是我王慕菲地娘子,无故休不得地。”
  老太爷直着脖子道:“你是举人。官老爷见了也要平辈论交,怎么就休不得?”
  王慕菲恼了。拍案道:“你懂什么?爹爹,若不是你搅和,我写了婚书把真真,就是几十万金银到手,人人都羡我财色兼收。真真又是六七年没有生养。我要纳妾她也不好拦地。如今是说不得了。”
  老夫人恨恨道:“怎么说不得,她还打你呢,我地儿,我都舍不得打你。狠狠打她一回,叫她晓得些道理。”
  王慕菲越发头痛,道:“娘,你休要胡闹,出去罢。”
  老太爷看儿子还像有话要说地样子,甩手一个大巴掌贴到老夫人脸上。喝道:“滚到后门去看着,莫放小贱人私走了。”
  老夫人捂着脸一声不吭出去。王慕菲微皱了皱眉,道:“休不休她儿子心里自有主张。不消爹爹问得。”取了书本还要读。王老太爷伸头出去看无人。掩了门道:“隔壁贾员外家可有动静?”
  王慕菲冷笑道:“我猜必是骗人地,你且看那位陈公子上当丢丑罢。”取了本书进里间。把门关上。心里暗道好险,爹爹以为姚滴珠只得二三千地嫁妆。不晓得她手里有钱最好,不然姚滴珠借着爹爹来压我倒不好不理她。休她此时不能,还要防她做怪,却是要把银子都握在自己手里,她天性爱钱,就哄她把银子拿出来去炼银母,她妇道人家不好抛头露面,自然还要我转手,我悄悄取了另存别处,她能奈我何?这般想了一回,自以为得计,心中大定,取了书慢慢吟咏。王老太爷看儿子不睬他,没精打采去了。
  那姚滴珠支开了人去寻状纸没有寻着,想必是王慕菲翻了去。正在房里苦苦思索是谁走了消息。小桃红最是机灵,看见小姐去了南房就一溜烟躲到厨房不肯出来。那清风明月毕竟跟着小姐时间不甚久,又不晓得缘故,都叫小姐寻了细事罚跪。姚滴珠当初嫁王慕菲,小半是叫陈公子逼的,大半却是她爱王慕菲有才有貌又是举人。成亲以来虽然王慕菲不如她以为的那样好,可是商人家的女儿,嫁把读书人家的毕竟极少,若是想做官太太,却不晓得要修几世才能修来,所以方才王慕菲提到明年要去京里找官做,姚滴珠就不舍得学尚真真那般把凤冠霞帔让把人家。再者说王家爱钱,她又钱又有娘家做靠山,王家只出了王慕菲一个举人,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不见得就斗不过他们,想来再过一二年她生了儿子,阿菲哥哥是个没主意地,自然要偏着她。所以到了晚上,小两口儿都笑嘻嘻的,不提白日里要纳妾之事,可怜小桃红提心吊胆等了一日也没有等到好消息。晚间看着她的姑爷拉着小姐的手同入鸾帐,回到她的小耳房伤心到半夜。
  却说相公子从苏州送来一封信到薛家。薛三公子把信与尚老太爷合李青书看过,道:“这是舍亲处传来的消息,咱们还要早做准备为好。”
  尚员外道:“我早料到如此,土地宅园都已转手,如今松江只得这一个间宅几间小铺子,原是不妨事的。”
  李青书苦笑道:“我家人多口杂,叫我回去一说,只怕盏茶功夫半个松江都晓得了。能怎么着?拼着一同破财罢了。”
  薛三公子笑道:“还是尚大叔知机,只怕那人转眼就来,咱们莫撞到风口上,不如各寻去处避避。”
  李青书想了想,笑道:“薛三哥,我合你同去如何?我们求子,原是要去泰山还愿的。爹爹也合我们一道罢。”
  尚员外笑道:“我自有去处,我带着真真再游太湖去。那位不会去太湖罢?”
  薛三公子摇头道:“想来不会,舍亲信上说苏杭这样的地方他是必去地,松江虽然富有,旧年税监的事苏州闹的极大,已是歇了一二年。想必今年还要再派。”
  尚员外笑道:“那人闹地也有些不像话了,只怕这一路上的官儿都闹头疼。”
  薛三公子笑道:“可不是,在舍亲家住了数日。舍亲舍了两个绝色艳姬,还打点了不少金银。好容易哄着他南下呢。”拍拍笑道:“话我快已是带到,李兄,过十日咱们就从海上绕行罢。”
  李青书送薛三公子出门,尚老爷板着脸沉默许久,方道:“青书。你们李家在松江名头极大,朝中又无人,税监来了必是头一个拿你家开刀。我有一个脱身之计,只是要背个吃亏上当地名声,如何?”
  李青书笑道:“这个,叫莺莺来一同商量地,不然事发她又要抱怨我了。”就使人把莺莺叫来。
  莺莺穿着鹅黄的春衫,头上插着一朵绯红牡丹,笑嘻嘻进来。道:“青书,你合薛三公子又要玩什么把戏?神神秘秘地不许人出入?”
  李青书笑道:“有事合你说呢。旧年说松江要派内相做税监,我们打听得有准信了。爹说必要拿我家开刀。要想个法子脱身才好。”
  尚莺莺笑道:“爹,莫管他李家。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尚员外笑道:“若是不晓得。吃个亏也算了,咱们早就晓得消息。自然要变些戏法。”
  尚莺莺想了想,笑道:“此时却是急了些,纵有好法子,只怕面子不保。”
  尚员外抚须不语。李青书奇道:“莺莺,你猜着了?”
  尚莺莺道:“令亲陈文才问你家老姨奶奶借银子的事,你还记得否?”
  李青书摇头笑道:“那种蠢人理他呢。”
  尚员外因女儿女婿都看着他,笑道:“那个道士却是有些真本事,原也合我认得。这个莺莺晓得。”
  李青书瞪大了眼看莺莺。尚莺莺笑道:“那一回我还小,跟着爹爹到杭州去,遇见他骗人,头一炉的银母,却不是晓得是什么,丢一包黑炭把人,再撒一把银母放到火上烧一会就是银子,十足的雪花纹银。第二炉也是,只是必要寻个什么缘故叫炼不成。第三炉多多地拢一把银子他就悄悄儿走了。叫人有苦说不出。那一回他吃我爹爹说破,不曾骗到人,没想到隔了十年居然又跑松江来。”
  尚员外笑道:“他们再有两日就是第一炉,借贵亲做媒子,想必是要拐一注大银子了。待他那里传说消息来,我自然放话说哪里还有高人,你们速把你们名下的铺子变现,凑二十万银子出来送到高人处,第二日就叫他拐了银子逃走,如何?”
  李青书笑道:“这个却是好顽,哪里寻高人来?”
  尚莺莺笑道:“随叫一两个面生的管家妆扮了,极是容易,想是要借这个东西了?”
  尚员外笑道:“不错,一来你们借机脱身。二来也是给世人一个提醒,也省得再上那个道人的当。”
  李青书道:“爹爹,为何不直接去揭穿了他?”
  尚莺莺瞪眼,冷笑道:“这种事原就荒唐无比,不是财迷心窍的谁肯信他,上当吃亏也是活该。那一回我爹爹揭穿了骗子,主人家不谢,好生抱怨我爹爹断了他财路呢。”
  尚员外笑道:“此事就交给你们办罢,我这里还有卖宅子的七万两,合你们一起做戏。明日我带真真耍去。”莺莺娇嗔道:“爹爹偏心,我合你们同去。”
  尚员外抄着大笑出门往静室去了。李青书笑对娘子道:“咱们顽这一回,合薛老三到山东耍去。爹爹带妹子出门,想是要好好劝她,你夹在里头做什么?”
  莺莺想了想,叹息道:“但愿爹爹能劝转她。说起来当年都是我的不是。”
  李青书想起旧事,也不快活,道:“不怪你,是我不好,直接拉着真真到我家去,避过一两*****爹消了气也罢了。却是我胆小,吃王慕菲的两句话哄住了,就不想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恁大胆子。”
  尚莺莺哼哼道:“我本要替妹子出口气,真真不肯,说原是她地错,怨不到别人身上,就是出口气又能如何?不如把他忘了干净。李青书听见这几句话,皱着的眉头松开,笑道:“这话说的在理。我那几个小厮打听来,说妹子自请下堂,松江地读书人分了两派议论呢。一派说真真是真性意,虽然私奔不可取,然遇人不淑,难道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么,先奔后娶的年年都有。那姓王敢做不敢当,实是丢读书人地脸,偏还要再娶,真真当机立断自请下堂,也是全他体面,算得有意有义。另一派却说王举人叫妇人引诱虽然有错,幸得醒悟另娶。这样地妇人失德原做不得正妻,真真吃他睡过,做妇人当从一而终,做妾也不算委屈,可是她偏弃了王举人,可见女子合小人一般难养了。”
  尚莺莺冷笑道:“幸好这世上还有几个明白男人。你合我说这些做什么?”李青书道:“真真将来若遇到良人再嫁,还要替她留个好名声,何况她自家已是不想再理会姓王的。你莫为了出一口气再误她姻缘。”
  尚莺莺偏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那个道人地事不是我做的。”
  却说薛三公子家去,看见相京生还候在那里,笑道:“傻孩子,咱们家的孩子,要什么样的小姐没有,你怎么就偏偏看上尚家的二小姐了?”
  相公子笑道:“要问缘故我也说不明白,只是心里时常念着她。我也晓得她心没有我,三舅莫笑我傻。”
  薛三公子叹息道:“可惜你投错了胎,若是投生到我姐姐肚皮里,还有些想头,你爹爹岂是让能让你娶再嫁之女的?”
  相京生笑道:“我娶谁是我自己的事,他老人做不得主。不必理会他。我今日来,还要问三舅借几两银子使。”
  薛三公子笑道:“要借多少?你的那点小私房也不少了,我虽有钱,却不是我一个人的,多了可承不起。”
  相京生道:“也不消多,借五万两,我转个手,三五日就还的。”
  薛三公子听说三五日就还,笑道:“不许嫖不许赌?”
  相京生郑重点头。薛三公子真个借了五万银子把他,又笑道:“你尚大叔带着真真姑娘又去游太湖去了。”
  相京生惊喜道:“尚大叔真是好人,我去了。”跳起来笑道:“三舅,回头我使小黑过来抬银子。”一步三跳出去,问薛家管家要了只小船,先到太湖去了。
  此时二月已尽将到三月,相公子放舟湖上极是自在,猜想这一回尚大叔必带女儿到竹坞岭去,索性先到岭上去候着。
  这一日相公子携了一坛葡萄酒、一个金莲蓬杯、一卷《史记》,坐在岭上一块大石上,一边吃酒一边读书。读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这几句,竹林中走出一个青衣少年来,朗声接口道:“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相公子看看自家身上一般也是青布人,觉得这个少年极对他脾气,举杯笑道:“同饮否?”
  哈哈哈哈,天雷遇到地火。三人行,必有我妻欤?
  





第十三章 三人行(中)


  那少年接过杯看见是葡萄酒,摇头笑道:“蜜水似的,我不爱他。”自怀里掏出一只小小银扁壶来,笑道:“这个才是男人吃的呢。”抛把相公子。
  相公子接在手里略扫一眼,这种小酒壶是西洋水手常用的东西,想来这个少年不是做洋货生意的,就是曾在海上呆过。不由的微笑道:“想来这是洋酒了?”拧开盖子闻了闻,推回去道:“在下量窄,吃不得烈酒。”
  青衣少年不以为意,接回去灌了一大口,笑道:“你是读书人?”
  相公子丢了书笑道:“读书不成,做小生意混口饭吃。兄台想必进学了?”
  青衣少年道:“认得几个字罢了。这太湖美虽美矣,我却嫌他不如南海。”
  相公子道:“南海虽然秀美,我却爱东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可比你那南海的椰风白沙对男人胃
  青衣少年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兄台说的好,东海我也曾去过一二回,却是合南海不同。不过小弟自小在南海长大,还是爱家乡多些。”再饮一口烈酒,擦去下巴上的酒迹,长叹一声,问道:“兄台,这太湖可有什么好耍处?”
  相公子喜欢他爽朗,笑道:“怎么没有好耍处。看你也像是经年在海上的,前头有个十来亩的大池子,咱们不如去那里捉鱼,我下处的厨子做的好鱼呢。”
  青衣少年难得遇见合他胃口的人,笑道:“去就去。”两个一见如故,真个转到前头山脚下。
  相京生指着山脚下一池碧水道:“就是此处了,我去折几枝柳枝来。咱们比一比,是南海的儿郎本事高,还是东海地儿郎本事强。”
  青衣少年试试池水。却是冰凉,看这里极偏僻。料得无人,快手快脚脱去衣裳,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来,又灌了两口酒,就跳进池子里戏起水来。相公子丢给他数根柳枝。也脱了衣裳,只穿一条短裤,在岸上跳了几下,捉着柳枝跳进池子里,笑道:“只比谁捉的鱼多好似孩童做耍,换换?”
  少年露出雪白地牙齿,笑道:“咱们比扎猛子,一头扎进水里,看谁捉的鱼多。三局两胜如何?”
  相公子喝道:“好!”话单未落,两个都一头扎进深水里,过得一会。却是相公子先露出水面,举着一根柳条串起地三条大鱼。笑道:“这一局是我输了。”
  少年闻声出水举手。却只得两条,涨红着脸道:“我比你少一条。算打平罢,我叫马惊雷。”
  “相京生。”相公子把鱼甩到岸边,抹了一把脸,笑道:“我看你比我还黑些,想来也是常年在海上漂荡?”
  马公子哈哈大笑道:“我是在海船上长大的。你说你是东海人氏,你是薛狄相尚那一家的?”
  相京生微皱眉,海上相狄薛尚是一家,就是搭他们家海船出海的海商也多不晓得,这个少年由他的姓就猜到,却是不寻常。南海极出名地马姓并没有海商,只有“不伤人命”的马三娘,也在二三年前不做海盗改做销赃了。想来必是他家,不然不会打听海商底细,相公子想通了是他家,笑道:“你姓马,莫非是不伤人命的马大少?”
  马公子笑道:“然,你不怕我?”
  相公子哈哈大笑起来,道:“你都不伤人命了,我怕你做甚?再来比过?”
  马公子道:“好!”这一回两个人都存了比试的心思,各自扎进水里不肯出来。却说尚员外拉着真真重游太湖,原是怕女儿想不开,救得她一次救不得她一世,必要打消她的心结才好。真真随爹爹在湖里转了一圈,明白爹爹心意,羞道:“爹爹,那一回原是女儿失足跌落水里。”
  尚员外笑道:“爹爹晓得,你上回来不曾好好耍,所以爹爹陪你。咱们到竹坞岭去瞧瞧,你母亲这一二年都在那里住呢。”
  真真想念母亲,自然依从,跟着尚员外坐着小竹轿到得岭上,尚员外指着满岭的绿竹笑道:“明日咱们来刨春笋吃,索性在这里住到秋凉罢。”
  真真笑道:“爹爹不要去寻母亲了?”
  尚员外老脸微红,道:“这孩子,爹爹不过生性喜欢游山玩水罢了。”挥手叫停轿,下来扶着道边的山石叹息道:“傻孩子。下来陪爹爹走一走。”真真一时口快揭破了爹爹的伤心事,忙下轿,管家们悄悄散去。霎时山道上只有父女两人。
  尚员外长叹道:“你姐姐从小要强,我以为你们两个一母同胞,性子想来也差不多,就不料你全不像你母亲合你姐姐,倒有些儿像我。却是爹爹当年没有看清柳家浑小子的为人,害你吃这许多苦。”
  真真摇头道:“原是女儿自家选地,怨不得爹爹。”
  尚员外还想劝女儿,看她面上风淡云清,就似说昨日丢了块帕子似不放在心上,想了数日的话都吞了回去,没话找话道:“此处景致甚好,前头还有个极大的水池,蓄着一池碧波,又极少有人去,暑天叫你那几个翠教你游水耍可好?爹爹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戏水地”
  真真笑道:“现在也爱呢。”
  尚员外来了兴致,拉着女儿到池水边,笑道:“听说六月天气里,上有莲叶田田,下有游鱼戏水,最是好耍。”
  尚真真也起了顽心,走到水池边,却见一丛枯草无风自动,惊道:“爹爹,那是什么?”
  尚员外挪着圆滚滚的身体到草丛里,挑出两串鱼来,笑道:“这不晓得是哪家地孩子没看好,这样天气极冷地,怎么就到水里耍。”走到水边,双手叉腰,大声喝道:“谁家的小兔崽子,都给我爬出来!”
  相公子早听见是他尚大叔,只是真真好像也在,哪里好意思伸头。别着一口气潜在水里不肯出来。那马公子虽然早就忍不得了,突然听见有人骂他兔崽子,哪里忍得住,自水里跳出来道:“老头,与你何干!”
  突然一个赤条条水淋淋地男子自水里跳出来,尚真真唬了一跳,轻呼一声,使袖子掩面。
  相京生从前合真真住在一个庄子上,不晓得隔着院墙偷听过多少回真真说话,此时恨不得就地寻块山石撞死,好好的为什么要合这个臭子比捉鱼,这般出丑,真真必不喜欢。马公子虽然方才听见女子说话声,却没有料到离的这样近,在水里走了几步想上岸穿衣,突突然一阵春风吹过,(风吹小JJ好凉爽啊----不CJ的扫雪加注)惊见自家赤条条身无寸缕,大窘,又钻进水里。
  诸位看官晓得,头钻到水里,那屁股自然要浮出水面,尚员外看见一枚黑尻在水里晃了两晃,大笑起来,指着水花处道:“真真,你看这孩子傻的。”话未落音,相公子在水下也别不得气,咳嗽着自水里伸出头来,正好对着尚员外一双笑眯眯的细眼,极是尴尬,红着脸道“大叔,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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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三人行(下)


  尚员外见是京生,指指下处,拉着女儿匆匆转过竹林走了。相京生伏在水里等到看不见真真的人影,无精打采上岸。马公子见他霎时间像抽了骨头似的,料他不想再比,也自上岸,跳了几跳甩净水珠。取小衣擦干了身体穿衣,冻的又喝了两大口酒,把小酒壶递给慢吞吞擦身的相公子。
  相公子接过,狠狠灌了两大口,吸气道:“好烈。”穿好衣裳苦笑道:“原是晓得他们要来的,是我没想周全,害你与我一同丢脸。”
  马公子解散了头发挤水,笑道:“咱们在海船上哪一日不脱的精光下海去耍?难不成中土风俗与海外不同,姑娘看见男子赤身裸体是男子吃亏,咱们不得已要哭着喊着嫁把她?”
  这话说的极是有趣,相公子一肚子的羞愧都吃他说没了,微笑道:“若是那样就好了。”
  马公子睁大眼睛看他一脸的“那样的确很好”的表情,心里猜他合方才那胖老头认得,必是对人家女儿有意,拍他的肩道:“你怎么不去说亲?”
  相公子摇头道:“不提也罢。”
  马公子笑道:“我瞧那位胖大叔像是待你不错的样子,一次不成多说几次嘛。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相公子苦笑道:“说来话长,且看将来。走罢,马兄,到我下处去烧水洗澡。这样湿答答的好生叫人难过。”想了想,提起那几串鱼。马公子忙帮着拎酒坛,随着相京生从水池的另一边拾阶而上,穿过一大片梅林,走到一间宅院跟前。
  早有管家接出来。笑道:“梅老爷合梅小姐才来,住在西院呢。”相京生晓得尚大叔方才见有陌生人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故意使人来提醒他。因笑道:“我晓得了。”把鱼合酒都交给他,带着马公子到他住的东院去。
  东院原是客院。相公子留着三间正房给尚员外的,自家住地是三间西厢房,自然就把马公子领到西厢去。此处原是真真母亲修行所在,自然没有那些金玉俗物,两边里间都是一般陈设。一张矮木榻、一张小方桌并两只蒲团坐垫,再加上桌上茶碗茶壶,空荡荡的别无他物。
  相公子笑道:“洗澡在耳房呢,马兄在这里歇一会,我去叫人抬水备衣裳。”
  马公子笑道:“叫我小雷罢。”
  京生微微点头,示意他在此略候。小雷是十七八的少年,又天生自在跳脱地性子,哪里坐的住,只是他晓得方前人家管家在门口就说了小姐是住在西院地。自然不好乱闯,在东院转了两圈,就找了一棵大树。轻轻使力攀上去,吊在半空中耍子。
  小雷不上树还罢了。吊在树上。西院里一群使女瞧见,都掩着口笑道:“看。哪里来的黑小子,和猴儿般好耍,不晓得会打秋千否?”小梅要为小姐解闷,忙忙的拉她出来看。
  真真不好扫小梅的兴,走到院中,正好瞧见一个人吊在东院大树上,也自扭头朝东院看。真真方才在池边遇见小雷,乍见就使袖子掩了面,所以认不得他的样子,此时见一个黑少年吊在半空耍子,实是有趣,只是这样高却怕他摔下来,喝住院中地丫头们,对那少年道:“那上头不是耍处,小心跌坏了,速下来。”
  十七八少年,正是心里想亲近,又不敢合女孩儿们亲近的时候。方才使女们出来看,他已有羞意,正要跳下树,谁知这位小姐甚是大方,还合他说话,叫他下来,却是把他当孩子般待。他少爷脾气上来,赌气纵身一跳。少年突然跌落,西院里一片惊呼,真真自悔方才的话说坏了,忙唤小梅:“你快唤两个管家去东院瞧瞧。”
  小梅本是大脚,跑的飞快。带着两个守在西院门口的管家赶到树下并不见地下有人,拍着胸口道:“怪事,难道那人是猴子变的不成?”
  小雷本已缩回房,听见说他是猴子,伸头出来横了小梅一眼,哼哼道:“大脚婆娘!”
  小梅见他披发青衫,只当他是相公子的朋友,虽然心里恼怒那人说她大脚,却不好造次,看他活蹦乱跳的还能骂人,想必无事,回去合小姐说知。真真听得那孩子无事,就不放在心上。因尚员外一心要替女儿合相京生牵线,就叫真真下厨,自家走到东院来,恰好他两个先后洗了澡,坐在房里吃茶。相京生看见他家尚大叔来了,脸红的似红布一般,低着头不敢说话。尚员外笑眯眯道:“京生,这是你朋友啊?”
  京生勉强笑道:“是我方才结识地朋友,小雷,这是我家世交梅大叔。”
  小雷正经行礼,道:“梅大叔好,小子想在此处住些时日,可否?”
  尚员外一眼就看穿这个小后生是在海上呆过的,笑道:“码头那只船是你的?你地管家们不大老实呢。”
  小雷想到他带来的那群人,已是一群大老粗里挑出来地精细人,还被人说不老实,极是苦恼,苦笑道:“他们只是样子凶恶些,其实都是老实人。”
  尚员外看他皱着一张小脸,真似个娃娃般,他本是没有儿子地,女婿青书又少年老成,比不得这个小雷活泼有趣,实有二三分喜他。再者说,只得相京生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只怕女儿不肯合他说话,有这么一个小猴子夹在里头跳一跳,只怕女儿就肯搭理他了,却是好事。因道:“你在这里住几日都使得,只是贵府的管家们,留一两个使唤也罢了,我家女眷多,吓着不是好耍地。”
  小雷想到方才他自树上跳下,就唬的那边院子里一片惊呼。不好意思的笑了,合相京生一般,小脸黑里透红。京生因坐着无趣。从自家地行李里搬出双陆来。请尚员外合小雷一起耍。他合尚员外原是一处顽惯的,行的是古法。小雷却是初见。坐在边上看他们耍了大半日,学得一招半式在心里揣磨,越想越觉得有趣。
  直至天黑,管家过来请吃饭,小雷才想起来不曾合船上地家人说。因梅大叔许他住下,索性请梅家的管家捎口信去,只叫他地两个伴当,一个大铁牛,一个小斧头将着他的衣箱铺盖来,就打发众人回松江去。
  这边真真忙了大半日,整治出一席丰盛洁净的饭食,回去梳洗换衣,在饭厅候爹爹来吃饭。谁知爹爹居然把相公子合那个小皮猴都带了来。此时她要退席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只得端庄移到桌边,两手交叉万福。
  尚员外笑道:“这是你相大哥。这个是小雷兄弟。这是我女儿瑞芬。”
  真真微微抬眼,再次见礼。口称相大哥、小雷兄弟。小雷上一回匆忙间见过真真。他在海上赤身露体惯了的,也不觉得吃女人家看过有什么不妥。这一回到人家正经做客,免不得也要回个礼,瞧见真真穿着鹅黄的春衫,月白地裙儿,披着深绿的披帛,只头上簪着两根玉簪,二三朵初开的梨花,极是清爽。小雷觉得她举止娴雅,女孩儿就当这样妆扮。想到姑姑家里那位举人娘子满头金珠,走到哪里都要留心丢了什么样的样子,免不得多看了梅小姐两眼。相京生瞧在眼里,生怕真真不高兴,怯生生笑道:“没有笋呢,我记得大叔最爱吃笋,明日我们到竹林里刨笋去!”
  爱吃笋的明明是真真,尚员外忍不住呵呵笑起来,道:“极好,大叔还爱吃椿芽炒鸡蛋,不晓得山阳处那株香椿发芽了不曾。”
  真真忍不住嗔道:“爹爹,香椿发芽还要个把月呢。”相京生本待接口就要去寻的,真真说话,他怕真真恼了,就不敢作声。
  尚员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从前那位主儿还是秀才时就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一看见就叫人生气,一张口就是待他中了举如何如何。若不是为了女儿体面要他中举,这种无良书生理他做甚?拿着他姓王的不心痛的银子去打通关节,还欠了薛家一个大人情。拿相京生合他比,论人品论家世都比他强多少倍,又是个脚踏实地地好孩子,实当为女儿良配。想到些,尚员外深恨自己当初心软,若是才晓得女儿消息,就把她抢了家去,叫她少吃两年苦。就是吃女儿埋怨一辈子也罢。想到此,极怜爱的看着女
  真真脸上微微含笑,虽然相京生不住的偷偷瞧她,她只妆做没有看见,只每回上新菜地时候略劝一劝,安静斟酒。
  小雷不时瞧瞧梅小姐,不时瞧瞧相大哥,因相京生看上去傻傻的,悄悄踩了相京生一脚,笑道:“相大哥,明日去哪里耍?”
  尚员外也怕京生太着相,真真反感反而不美,拉着他两个山南海北说新闻,说到后来又说到出洋贩货,道:“如今地人,贩两箱纸扇划个舢板也敢下南洋,行情都搞坏了。”
  小雷就道:“梅大叔,如今官府不管了?”
  尚员外笑道:“说是禁海,哪里禁地住?宫里都喜用洋货。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不摆在台面上说,有什么打紧?”
  相京生也道:“其实这些年咱们多是到南洋,那里有西洋商人候着,少走一半路,利息少些也罢了。极少有人真正走西洋的。我极想去欧罗巴走一遭
  尚员外笑道:“我也有此心,不晓得你狄表叔说地可是真的,那个什么威尼西果真是玻璃造就的水中城否?若得亲眼见见才好。”
  小雷随着他姑母到松江里,其实有些不情愿。只是他家传到他这一辈只得他一个独苗,马三娘爱护非常,不肯叫唯一的马氏后人继承祖业再做海盗,所以费尽心思嫁了人,要把侄儿往正道上带,他合姑母情同母子,姑母苦心为他的心意却是明白的。纵然极是不舍海上生涯,也还是跟着姑母到松江来,打算看一二年或是读书。或是做生意,寻一两样正经事做。听得尚员外提到海上生意。他自然留心。提到欧罗巴,小雷极是好奇,问道:“是那个人人都是黄头发绿眼珠的欧罗巴么?”
  京生看真真听地出神,忙将他从表叔合表弟那里听来的故事都一一说知。世人都晓得酒桌上最好套交情。有尚员外和稀泥,相公子本来又是极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渐渐真真也敢开口话。到得将散席时,她已能笑嘻嘻问小雷:“小雷兄弟,你十几了?”
  小雷合真真混熟了,笑道:“我看着年小,其实都十九了,莫再叫我小兄弟,指不定你比我还大呢。”
  真真笑道:“我也是看着年小,其实有二十三了,怎么叫不得你小兄弟?”
  小雷看真真不过十七八地样子。不信道:“叫你一声姐姐也罢了,我不合你争这个。”说罢还看了相公子一眼,那意思是明明你比我小。我看相大哥份上,此时嫂子不好就叫的。才叫你声姐姐。
  相公子心领神会。极是喜欢,连声附合道:“你瑞芬姐原比你大地。当叫姐姐,当叫姐姐。”
  尚真真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趁着爹爹不留神,悄悄白了相京生一眼,告罪道:“孩儿去厨房瞧瞧,还有一个汤没有上来。”借故退去,不肯再到厅里来。
  相京生因真真看他了,呆在那里只是傻笑,筷中夹着的一片干笋片跌到桌上都不知,还朝嘴里送。尚员外悄悄踢了他一下才罢。
  小梅有心撮合,要劝小姐再去,翠墨拉她出来,道:“过犹不及,小姐今日能合相公子说句把话已是不易。慢慢来罢。”因小姐合相公子说话了,众人心中都极欢喜,尤其是小梅,她心里计较的最明白,这位相公子合王举人比,怎么看怎么顺眼。
  晚间真真镜前卸妆,对着镜中如花的少女影子,抚着脸暗自叹息:看着像十七八又有何用?已是经历了这许多事,再不是无知少女。原来人都说门当户对,我只说人家势力,可是再有王家那样地人家,我自不也肯嫁的。就是相公子待我看上去像是极有情,若真是一时糊涂依嫁了他,将来也没有好结果,我又不是那贫穷人家过不得,为何还要趟成亲的浑水?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三更,下定决心不理会相公子。
  且说散席之后,相公子想到真真在席间说话儿偏着他,喜欢的坐不是卧不是,满腹的话儿要寻人说,因小雷初学双陆,就拉着他耍,嘴里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小雷陪着他耍了一个时辰,累了打呵欠,道:“相大哥,明日再陪你耍罢,我困了。”
  相公子正是极快活的时候,笑道:“再陪我一会。”
  小雷受不了他,敲桌子道:“相大哥,那瑞芬姐姐一点都不害羞,分明是对你无意思,你就想不明白?”
  相京生笑道:“你白日还说精诚成至,金石为开呀。从前她都不肯理我的,今日肯合我说话,不是好事?”
  小雷不耐烦在男女情事上纠缠,好笑道:“我不晓得大道理,看我姑姑手下那些叔叔伯伯们,看上哪个女人,抢来就是。你不如拐了她逃走,女人性子软吃不得你又哄又逼,自然从你。”
  相京生想到真真从前就是吃王慕菲又哄又逼才被拐走了的,怒道:“下作,我爱她敬她,她不喜欢我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换了是你,你肯么?”
  小雷仔细想想,哑然失笑道:“我也不肯地。实话说与你听,我娘就是我爹爹抢来的,自我懂事起就没见她笑过,小时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快活。后来有一回我爹爹又抢来一个小姐,闹出人命来了。我姑姑合我说漏了嘴我才晓得。”
  尚京生苦笑道:“原来你也有这样伤心事,却是你提醒了我,想来梅小姐是真不喜我了,我却无邪念,但得看看她,合她说几句话儿就心满意足。”
  小雷见他想开了,打着呵欠回对过屋里去睡不提。
  第二日起尚员外合京生并小雷四处去耍。真真也隔三差五奉陪。因相京生变了心思,相由心生,不似从前看见真真就发呆。真真料他是死了心。合他说话就自在许多。
  再过得几日相京生有事他去,小雷也随他去了。真真合老父两个在山中住着。反倒觉得寂寞起来,说话时不小心带了句把出来,尚员外都看在眼里,盘算着还要叫相家小子合真真独处。
  又过来几日他两个一同从松江回来竹坞岭,请尚员外父女两个同去游洞庭。尚员外要成全相京生。笑道:“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想动弹了。我家瑞芬是想去的,你合他们两个同去罢。”
  小雷吃了一惊,世上哪得这样地父亲,随手就把不曾出嫁的女儿丢把两个青年男子。由不得瞪大眼睛看着尚员外。
  尚员外冲他挤挤眼,乐呵呵只是把玩手里那一把紫砂茶壶。
  真真却是极想去,她家自有船,哪里去不得?若是相公子只是合她家是世交,她又不在乎人家说闲话,随着一道去也罢。只是相公子明明对她有意。倒不好同去地。因摇头道:“我不去,只陪着爹爹。”
  相京生笑道:“妹子自有船,江河湖海哪里去不得?我合小雷兄弟另有船坐着。一来可以相互照应地,二来我们三个也算兴趣相投。这般好耍正要与朋友一道才有趣味。三来两只船上也是男女有别,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妨合我们同去。”
  真真不肯,只是摇头,尚员外笑道:“傻孩子,爹爹还有事要办,不能在此处久留,你随着你相大哥四处走走,他原是见过你母亲地,说不定在哪里就遇见了。”
  真真自晓得爹爹这些年常不在家,都是为了寻找母亲。她若能替爹爹分忧,把母亲寻回来不是好?存了这个心就点头依了。尚员外立时就拨人拨船。真真除一只楼船外,还有一只大江船,带着管家使女六七十人出行。小雷自有他姑姑地那只大船,装三四十人不在话下,相京生就弃了自薛家借来的船,带着两个长随把行李搬到真真船上,托真真看管,自家只在小雷船上坐卧。真真以为相公子真是死了心,倒不似从前说话行事都有顾虑,因小雷地船上一个使女都无,衣食都是几个管家打点,就时常使人送点心、汤水过来。
  一来二去,就是不爱合女人打交道,见了真真那群使女无比头痛的小雷少爷,都合真真成了知交,每日里无事也要扯着相公子到真真船上说几句闲话,磨蹭到吃过了饭才走。
  这一日将到洞庭,天阴阴的将要下雨,小雷嫌闷气,然他一个人招架不住小梅那几个小丫头,不肯独自过真真船上去,拉相京生道:“相大哥,将吃点心了,咱们去梅家姐姐那边。”
  相京生摇头道:“你不去,他们自有人送来,去多了你梅姐姐要烦的。”
  小雷鬼头鬼脑的笑起来,道:“我岂有不知他们要送来地,只是你不觉得梅家姐姐这几日待你比从前关切许多?打铁要趁热呢!合我同去,合我同去。”硬拉着他坐小舢板渡到真真船上。
  小梅自那一回雷少爷叫她大脚,就合小雷结下了仇。当着小姐的面不敢怎么着,背着小姐,跟翠依几个顽皮的必要寻来小事来捉弄他。这一日也是闲的慌,真真亲自动手做了几样细点心,小梅悄悄在几块甜糕上抹了咸辣椒酱,另取小碟妆了,吩咐一个媳妇子道:“嫂子,这碟点心使食盒妆了,回头送把雷少爷宵夜。”
  谁知雷少爷他们上了船,就下起雨来。人都说春雨贵如油,其实贵倒不见得,滑如油却是真的,厨房里送点心出来的人喜逢春雨,就在甲板上跌了一跤,两碟点心都滚到江里去了。无奈回厨房再取,番出这碟加了料的点心送到客跟前。
  相京生先取了一块吃了,咸的穷死卖盐的,晓得小姑娘们这是背着真真合小雷做耍,倒不好说破,只得使茶碗盖了脸冲小雷使眼色,叫他不要吃。
  可怜小雷从小儿跟着一群粗鲁汉子在海船上长大,亲娘死地又早,只得一个至亲的姑姑,叫她使菜刀去砍人还差不多,哪里会做点心零嘴吃。自打遇见相京生,虽然这位相公子甚合他的脾气,其实还是梅小姐地手艺最对他的脾胃。不然依他对女孩儿不假辞色地脾气,只怕拎了小梅去海里吊鳗鱼。若叫他不吃梅小姐地点心,却是他的仇人,是以相公子再秋波频送,他也只当看不见,拈了一块绿豆粘糕丢到嘴里,又咸又辣,立时跳起来喊道:“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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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座座银山(上)


  船舱里本就窄的紧,小雷这样一跳,碰翻了桌儿,打烂了盏儿,推倒了瓶儿,淋潮了衫儿。尚真真虽是极好的脾气,然看着相公子直对小雷使眼色,就晓得必是自家使女捣乱,自觉脸上无光,待使女们收拾干净,板着脸问管点心茶水的翠墨道:“这是谁动的手脚?”
  翠墨低头无语。真真极少生气,这一回黑着脸说话,却是恼的紧了。一时舱里无人敢搭话,只有雷少爷咕咚咕咚大口吃茶的声音。
  小梅不肯连累别人,站出来道:“小姐,是婢子做的。”
  真真怒道:“你学了几年规矩都是白学了?还不快与马公子陪不是。”
  小梅小声道:“婢子是不伏气雷少爷骂人家大脚婆娘。”一边说,一边把两只脚悄悄朝裙子里缩。其实尚家上上下下只有真真姐妹两个是缠了脚的,人人都不拿大脚当一回事。只有小梅跟着真真几年,眼见的尚家姐妹合王家姐妹都是小脚美人,所以深以大脚为憾,最听不得人家说她大脚。
  雷少爷到此时方才明白这十来日总是被捉弄原是那回无意之间说小梅是大脚,他哭笑不得站起来冲小梅做揖,道:“小梅姑娘,原是我错了,与你陪个不是,下回莫捉弄我呀。”
  真真极是过意不去,站起来回礼道:“当不起当不起。小梅,你还不与马公子陪不是?”
  雷少爷从来眼睛生在头顶上,在小丫头们跟前都是冷冰冰一张黑里俏的俊脸,只有在真真跟前说话才带笑。
  这一回合小梅陪不是,其实倒不是真真面子大,原是为的真真这边的点心饭食都极中他意。一连数次送来的宵夜点心都吃小姑娘们做了手脚,偏他一个男人家又不好意思为了吃食在真真跟前说丫头们恶作剧,好容易叫真真撞见一回。为着将来能吃好地喝好的,自然要给小姑娘们台阶下。
  他这般大方。倒衬的小梅小气了,小梅知错就改,忙红着脸跪下道:“原是婢子有错在先,不该说马公子是猴儿。马公子,是婢子错了。”
  雷少爷到底是个大孩子。想到旧恨,冷冷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可不是个小猴儿。相京生闷笑不已,小雷越发的恼了,恶狠狠地瞪他。
  真真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小梅,说来说去原是你的错,你自家说怎么办?”小梅仗着小姐一向宠她。低着头,道:“婢子做错了事,小姐罚什么都使得?”
  真真虽然疼她。却不想叫她被自己惯坏了,将来嫁到婆家去也是这般无法无天。误她终身。真真想了想。道:“也罢,我只把你交给马少爷。自今日起你就服侍他去,哪一日马公子说你好了,你再回来。”
  雷少爷本不肯要,还不曾开口,相京生已是按着他的胳膊,笑道:“这个主意极好,翠依速去替小梅收拾铺盖,就搬到咱们船上去。”
  几个翠心里都是把相公子当姑爷看的,姐妹情谊虽然深,到底小姐的姻缘还要重些儿,拉着不情不愿地小梅出去,不晓得说了什么话,小梅欢欢喜喜取了铺盖真个过那边去了。
  两位公子吃过晚饭出来,因船泊在江岸边,下船闲走。
  小雷就抱怨道:“相大哥,瑞芬姐姐为何要给丫头给我使?须知男女授受不亲呢,你为何拦着不许我说话。”
  相京生笑道:“那个小梅与别个不同,合你瑞芬姐姐最是投缘。所以不肯惯着她,对她比别个还要严些。她到咱们船上,正经说她几句,就叫她回去交差罢。”
  小雷想了一想,得意起来,笑道:“莫不是相大哥有悄悄话要捎把瑞芬姐姐?为着相大哥,也要多留她住些日子。”
  相京生原是想背着人问小梅她家小姐近来心事如何,吃小雷说破,只是傻笑。
  且说小梅搬到马家船上,一船的男子里头,突然冒出一个小娘子来,好似猪圈里搬进一盆嫩兰花,谁不让着她三分?小雷的伴当大铁头合小斧头最是春风得意,鞍前马后极是尽心,把小梅放在心尖儿上供着,自家公子倒退了一射之地了。小梅为着相公了将来能做自家姑爷,也自忍耐,拼着日日受马少爷的冷眼,也要在相公子身边多呆些时日,好回去在小姐跟前有话夸相公子。
  且把尚真真这头略放一放,请各位看官与我同去松江府。
  话说王慕菲在阁楼上苦等数日,终于候得隔壁贾员外家开炉得银母。
  贾员外大喜,因院子里有几株桃树,就在院中铺下红地毡设宴赏花,到了晚间挂出数十盏琉璃灯笼,合陈公子、胡子黑并几个面生的朋友在一处吃酒,歌之舞之直到四更。
  王慕菲生怕看漏了,合姚滴珠两个交替着守了半夜。正在不耐烦之际,一个肥头大耳,屠夫样的人站出来道:“贾兄,不是我信不过你。我出了二千两银子与你炼银母,你说极少也能出二万两,不如就当场试试,何如?”
  众人哄然拍手叫妙,就是王慕菲,也觉得原当这般当面试一试才好,连忙推合衣倒在地下睡着的滴珠起来看。
  那贾员外松开搂在怀里的美姬,笑道:“道长想必早将各位的银母都分好了,就把吴兄地那分取出来试试。”
  立时叫人抬出两个大火盆,又取出两口大锅,随手叫在院子一角的煤堆里铲了半锅煤顿在那里。少时玉冠道人笑嘻嘻捧出一个盘子来,里头数只小木匣,捧到各人前跟请他们自取,又叫那位吴兄自家撒了两把银母到锅里。
  过得一会,锅里吱吱叫起来。玉冠道人叫取只大筐来。把锅里的煤块都倒在筐里,取两桶井水一浇,就是银子。那姓吴地快活的说不出话来。左一锅右一锅煮了十多锅银子出来,贾员外叫人取大称来称过。差不多也有四五千两。
  那姓吴地笑道:“盒中银母才用去浅浅一层,贾兄,怎么会有这许多银子?”贾员外笑道:“这个银母虽然随他什么东西扔一把烧烧都能烧出银子来,然银子地成色也有高有低。我用这些煤块原是道长用药炼过的,能加倍出银子。因上一炉银母不曾炼成。一直丢在那里。却是便宜你了。”
  那姓吴地笑道:“有了这些银子,再炼几炉又有何难?贾兄,我那二千两原是借地,娘子日夜吵闹不休,还想请贾兄成全,让我就在此处把银母都用完,有这样白花花的银子抬回家去,也叫我娘子晓得我吴老二地本事!”
  贾员外笑道:“好朋友原有通财之谊,你借钱助我。我自当使你在嫂夫人跟前扬眉吐气。”吩咐管家又抬出两个火盆两口锅来。
  一时之间吱吱之声不绝于耳。待那位姓吴的烧完了自家的银母,银子已是堆的合小山一般,在灯下闪花众人的眼睛。
  王慕菲紧紧按着窗棂。喃喃道:“原来真有这样地奇术,我只当是骗人的。原来居然是真的。”
  姚滴珠大气都不曾喘一口。心里的小算盘劈里啪啦算个不停:这一堆银子足有三四万两。本钱只得两千两。无论如何,也要去合那姓贾的说说。叫他替我炼些银母出来。
  那边院中哪里晓得有人偷看,姓吴的问贾员外借了数辆车,把所有银子都搬了去。还有两个人迫不及待要家去试烧,也辞了去。只有胡子墨合陈公子两个还在。那陈公子原本就是个贪财的人,因贾员外说他那堆煤是加了药炼过的能加倍出银子,存心要占他便宜,非要在他家炼银子。
  那贾员外笑呵呵依了他,炼到天明,把墙边的煤堆尽数炼完,院当中堆了半人多高地一座银山,也不晓得有多少,看着极是喜人。
  陈公子看看盒中银母只用得一半,心里贪念愈重,因道:“贾大哥,这许多银子我一时也不好搬家去,还想请贾大哥合道长说说,再炼一炉,如何?”
  贾员外不肯道:“炼银母也不是只有银子就使得,还要数十味奇珍异物,还要天时地利人合。不是单说炼得就炼得的。我上一炉银母就是炼坏了。不然为何要问你借银子。如今借你的已是十倍还把你了。”
  陈公子再三央求,贾员外只是不肯。那胡子墨吃了半夜酒,本是伏在桌上睡,叫他两个吵醒,笑道:“我晓得贾员外地心思,这炼银母虽然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却是极难炼成地,是也不不是?”
  贾员外点头道:“不错,世上多有说炼银母地是骗子,此言非虚。一来此术得真传的极少,二来还得一个八字合地人护炉,轻易不得成功,若得成功,实是一本万利。我虽然天生八字极好,然一年也只护得二三炉,今年已是护得三炉银母出炉,还有一炉坏了呢。若是再得一炉坏了,那些药引还罢了,我白赔着护二十七日炉,还叫陈世兄白喜一场丢了数万银子,何苦。依着我说,这些银子很够陈世兄使一阵子,不如明年我再炼银母,陈兄再来助我些银子如何?”
  陈公子却是听出了些门道,笑道:“贾员外想是嫌少?其实在下有钱的亲戚不少,银子也还有些儿,我拉他们一同来发财,银子多银母自然就多,贾员外你多分些银母去,也不吃亏,如何?”
  胡子墨夹在里头也劝他。那贾员外被劝的心动,咬着牙道:“陈世兄说的也有道理。再炼也使得,只要陈兄手中银母先归我。我把所有这些银母去合一位高人换些好药引来,必能成功。只怕陈世兄舍不得。”
  胡子墨道:“有什么不肯的,他不爱钱为何要炼银母?现成的银母把他,换些药引回来,还是他赚呢。陈公子,那些银母把他。就这里一堆银山,可炼多少银母!”
  陈公子本就是个极贪的人,真个把银母交还。贾员外取在手里。连自家那一盒都并在一处,请已经歇息的玉冠道人说来。说了许多好话。
  那玉冠道人就在院中摆了祭桌,举着桃木剑跳了好一会,对着西方烧了三张黄纸,又静静地站了一会,方道:“我师兄说若是事成。他分四成,我分二成,那四分你们自去分。”
  贾员外算了算,舍不得,犹豫道:“我们两个只分四成,却是不赚呢。”
  胡子墨笑道:“多寻几个人来凑银子就是。就是在下,也有二百两银子想发个小财呢。”
  陈公子眼前一亮,笑道:“舍亲中很有几个有钱的,我去寻他们说。到时候银母少分他们些。他们也是赚的,咱们不就不亏了么。”
  那贾员外吃胡子墨使出吃奶地力气哄着,才肯了。那个道士就点了一柱香。才烧得一会。墙上跳过一个少年道士来,看样子比那玉冠道人还年轻些。玉冠道人却侍他甚恭。
  贾员外更不必说。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央求良久,那少年道士自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伸出四根指头比了一比。又瞪了玉冠道人一眼,跳上墙走了。
  贾员外得了药引紧紧揣在怀里。因天已亮透,就叫管家们把银子都搬回房里过称。陈公子带着胡子墨自去了。
  王慕菲眼睁睁的看着银山搬走,喘气道:“那个胡子墨原来真没安地好心。我去寻贾员外说话。”
  姚滴珠打着呵欠道:“咱们先睡一会罢,他要开炉也还要几日。想来贾员外也是要睡的,此时去寻他哪里寻得着。”
  王慕菲想想也是,依她同睡。他二人到床上哪里睡得到,略躺了躺就起来。王慕菲先道:“我想起来,柳员外家有个文会,我要去。”
  姚滴珠也道:“我后娘今日要做新衣裳,叫我帮她挑料子呢。”
  两个人各怀心思,分坐轿子出门。王慕菲叫轿夫悄悄随着姚滴珠,看姚滴珠真个回娘家去了,他火速到钱铺子取了他那三千两银,又把现住的宅院的房契寻了个大当铺当了一千两银,合起来四千两银,雇了一辆大车送到贾家。
  贾员外看见银少,摇头道:“王举人,你我紧邻,自当一起发财,只是这四千两实是少了些。”
  王慕菲笑道:“这是我的私房,你只悄悄儿收下,将来炼了银母悄悄把我就是。我爹爹那里还有一二万之数,我两个妹子处也有几万……”
  贾员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都传开了,人人来找我,我是应好还是不应好。若是都应了,一日一炉也不够呢。这样罢,王举人,你家有多少银子尽数与我,别人家地我不助他。”
  王慕菲已是叫那座银山闪的昏了头,哪及细想贾员外这话合他偷听的为何大不相同。
  忙忙的跑家要合王老太爷说。谁知王老太爷因昨夜隔壁喧哗,搭着梯子爬在墙头看了一夜,正在房里搬箱子捡金银呢。
  王老太爷看见儿子进来,忙道:“你自贾家来?他怎么说?”
  王慕菲喘着气道:“他说使得,咱们瞒着姚家贱人,把银子速速的抬了去就是。”
  老太爷道:“我这里银子虽然有些,还有好些值钱之物。”
  王慕菲已是走过一回当铺,当机立断,道:“当!”
  叫管家去雇了几辆车,把王老太爷攒了近十年的箱底都拉到一个大当铺去,当了厚厚一叠当票。王老太爷一辈子的积蓄换了白银两万五千两,忙忙的送到贾家去。
  贾员外收了,还写了个收条与王老太爷,道:“只得这点银子,我怕人多混忘了,与你个收条记着,这些能换半合银母,回头拿收条换银母。”
  王老太爷把这张收条小心折好收进怀里,合儿子满怀希望家去不提。
  且说姚滴珠到娘家去打个转,就要出门,马三娘看她一夜不曾睡的样子,问她:“可是家中有事?合我说说罢。”
  姚滴珠摇头道:“无事,只是想小兄弟想地紧,所以家来看看他们。如今是我管家,倒不好在外头耍,我家去呢。”
  马三娘因滴珠有些古怪,她是明白人不肯管闲事,就笑道:“你去罢,无事常家来走走。”叫人送滴珠出来。
  姚滴珠出来又到莫家巷,说要在婶母处歇半日,打发轿子家去。其实她自前门进,就自后门出,悄悄儿走到她存金珠的铺子,把金珠宝石等物取出,自去寻了个银楼换了两万多两银子,连马三娘与她的三万两一起暂寄在钱庄里,随在街头雇了顶小轿坐到自家隔壁,叫轿夫把轿子抬进贾家。
  贾员外认得她是王举人娘子,极是敬她,听说她有银子要炼银母,笑道:“好说好说,举人娘子原是天上地仙女,休说要把银子与在下炼银母,就是不把银子,这银母也也当送一两合与你耍耍。”请举人娘子同坐香车到钱庄,验过了银子,也照样写了个收据把她。
  姚滴珠到此时有些后悔不该花钱在苏州买房子,又不该把从前存银子的折子都藏在苏州,不然她地银子不是又要多出几十万来?那贾员外甚是体贴,晓得她是背着王举人行事,与她另雇了轿子送她家去,临走时吩咐她道:“原是背…背…背着举人行…行…行事,收条千万收好。”
  姚滴珠因贾员外被她迷地说话都结巴了,一路上都觉得好笑。不觉将到家门,却看见陈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又送银子到贾家去,心里恼道:这个贾员外实是个滥好人,姓陈的这样头顶上长疮脚底脚流脓地坏人合他相与做什么?他家撑死了不过有万金的家事,此番炼银母,能炼得多少?气鼓鼓想着将来得了银子要如何替相公买官,待王慕菲当了大官,必要狠狠收拾他姓陈的一家。
  举人娘子到家,王慕菲接着,头一句就道:“滴珠,隔壁贾员外今日来问我,若有银子与他炼些银母,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我说要等你回来商议呢。”今天那个卡卡卡啊,写的可能不够细,可是脑子不够用了,我先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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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座座银山(中)


  姚滴珠想了想,微笑道:“相公,你待要我如何行事?”
  若是真真,不必王慕菲说,自然把所有银子取来与他,若是不够,说不得还要去娘家借十万八万。王慕菲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王老太爷咳嗽几声,因儿子不作声,挤上前来道:“滴珠,你不是有嫁妆?”
  姚滴珠微微笑道:“公公说的是,我原是有嫁妆的,只是炼得的银母归谁?”
  王老太爷笑道:“你已是我王家媳妇,一身一体俱属于王家,炼得的银母自然归我王家。”
  王慕菲道:“滴珠,这样天赐良机错过可惜呢,你算算,一两换二十两。”
  姚滴珠冷笑道:“一两换了二十两收到公公口袋里去,我连一两也没有。不如把这一两握在手里。你们当我是那个死鬼尚真真,吃几句好话哄着,恨不能连娘家都搬给你们?公公房里那十数箱白花花的是什么?何苦掂记我这一二千两银子。你们要发财自去。我这点点嫁妆要吃用一辈子,不做那等没捡到西瓜丢了芝麻的事。芝麻虽小,也是我姚滴珠的银子!”
  王慕菲没有想过姚滴珠这样泼悍,还在那里想要用什么软话哄他。
  王老太爷却耐不得,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姚滴珠,骂道:“小贱人,你是我王家媳妇,你的嫁妆原是我王家拿聘礼换来的,今*****必要拿出来。”
  姚滴珠冷笑道:“在我手里,我还肯为阿菲哥哥花银子。公公,你手里也有二三万银子,可为阿菲哥哥花过一两?”掉过头来对王慕菲说:“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开了。你助着公公把我的银子搬他那里去,可能花得一钱?”
  王老太爷气得口水都喷在胡子上,骂道:“我的不都是我儿子的?我一个大钱都舍不得用。是替我儿守财呢。”伸出手来要甩姚滴珠巴掌。
  姚滴珠早有准备,跳到王慕菲身后。却不防王老夫人使脚拌了她一下,她跌倒在灰尘里,王老太爷冲过来已是踩了她两脚。
  王慕菲心里极是快意,仿佛滴珠送给他地几巴掌是积年旧债,今日一举讨得全部利息。然王慕菲毕竟是举人。比王老太爷这样的白丁想的要长远,想到娘子还有二三万地私房,忙上前扯开王老太爷,把滴珠搂在怀里,道:“爹爹,你怎可动手打她。”又低头好声问滴珠:“疼不疼?”
  姚滴珠咬牙切齿爬起来,冷笑两声,并不说话。王慕菲无可耐何道:“滴珠,我扶你回房去罢。”扶着姚滴珠到卧房。姚滴珠冷笑道:“王慕菲,难怪尚真真要休了你呢,原来你家要不到钱是要打媳妇的。”叫清风明月道:“收拾细软。莫叫不得好死地贼偷了去。我们回娘家去,找我爹娘评理!”
  王慕菲自然晓得姚家养着一二百极凶恶的管家。若叫姚滴珠家去。还是要他去低头哈腰赔不是,不如现在就把她哄住。因道:“却是我的不是。我爹娘原是粗人,你休理他们。”
  姚滴珠冷冷的道:“休想!”想要推开王慕菲却推不动,王慕菲将头偎在滴珠耳边,轻轻道:“我是真心实意合你陪不是呢,不然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只要不打脸,随他哪里由你打两下出气?”
  姚滴珠吃他这样软语相求,看了他一眼,笑道:“打了你还使得?你爹娘还不把我生吃了?”
  王慕菲因她现了笑脸,得寸进尺捉了她的手掌道:“来,打两下与娘子出气。”在自家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又塞到怀里去揉搓。
  姚滴珠有些意动,然她从小儿养成地性子是不肯吃亏的,这样白挨了两下不叫她找回来,实是不能。姚滴珠任凭王慕菲说尽甜言蜜语也不为所动,待王慕菲说的累了,方吩咐使女们道:“收拾东西,我们家去。”推开王慕菲,只把小桃红带着,抱着她最是要紧的一个妆盒坐着轿走了。
  王慕菲使尽了水磨功夫不曾留下娘子,一肚子气都撒到王老太爷头上,走到娘老子的院里抱怨道:“好好合她说罢了,为何要动手,她回到娘家闹起来,不是丢我的脸?”
  王老太爷咳嗽着,把茶碗搁到桌上,冷笑道:“她闹什么?照大户人家的规矩,不曾禀过公婆夫婿,就这样家去,你休了她也无妨。”
  “休她!”王慕菲在院中暴跳,怒道:“她家现养成着一二百的管家,你把她气跑了,你去接她!还不是要儿子出头?”
  老太爷冷笑道:“接她做什么?她在娘家住久了后母没有不厌她的,自然要来家。你去苏家问素娥借银子去,只说借了就还,莫让她晓得是为炼银母,不然她要分了去,白便宜苏家。”
  王慕菲心中可惜姚滴珠那里地二三万私房不能取来。思理再三此事还是不能合爹爹说知,不然爹爹合滴珠还有争执。这姚滴珠从来寸不让的,比不得真真大度。想到真真,王慕菲心里一阵烦躁,想到自家那四千两私房转眼之间就变成四万两,待得了官必要访两个温柔美貌的女子为妾,此时就忍着她些又有何妨。此时却是到苏家去寻素娥借银子要紧,就依着父亲所说,真个到苏家去素娥自有了身孕,越发地贤淑,房里除了几个青楼里纳来的妾之外,还使四十两银子与他娶了府衙一个门子地妹子为妾,又把自家房里两个贴身大使女与苏公子做通房。俱是好衣好食,还许下谁第二个生子就抬举她做二房,宠地这几个妾都不大把放素娥在眼里,每日里除了在苏公子跟前争宠,就是在三姑太太跟前搬舌。话说因换季后宅女眷皆要做衣裳。素娥说她嫁妆丰厚,只肯随便做两件衫儿应景。却与三个青楼买回来的妾并门子妹子一人做了八身,两个通房减一等只得四身。这一日都得了,裁缝铺子使人抬进十来只箱子。头两箱是把婆婆地,人都无话说。再两箱是苏公子的,也无人合他争。下剩地,素娥是正室夫人,又是把这几个妾的卖身契捉在手里,人也不敢合她争。
  这六个妾却是分了两帮。青楼的自成一派,那个门子妹子奉承少奶奶多些,合两个通房结成良家派。到了分衣裳时,素娥原是存心不肯替她们分派,推说头痛扶着小丫头回房静卧,不许人打扰。这两派平常无事还要寻点事来争着做耍,妇人家头一个爱地就是衣裳,为着料子花色,三两句话就争起来。照旧例都去寻苏公子做主。
  苏公子难得在家,举人舅子来才在二门外一个小书房吃茶,正合大舅子说起哪里新来一个苏州粉头。唱的好曲儿。一群莺莺燕燕拥进来,把他围在当中。
  这个道:“扬哥哥。她们欺负我。明明人家穿桃红地好看嘛。那个道:“大少爷,你原许了替我做件银红纱衫的。”
  王慕菲退后几步。看见几个乔妆打扮的年小妇人把苏公子围在当中,似一群蝴蝶采蜜般,到好耍,心里羡慕他极有福气,娶得素娥为妻,换了别人家的小姐,哪许他纳妾。若是姚滴珠有素娥一半贤惠,就是银了少些有什么打紧,对这个苏妹夫,实有羡慕之意。
  那苏公子挨个安抚,又哄又吓,道:“舅老爷在呢,莫叫舅老爷笑话你们没规矩。明日我去庙上与你们买珠花。”好容易哄走两队娘子军,擦着汗叹气道:“整日叫这几个妇人搅的,就没一刻安静功夫。上一回我在彩霞楼看中了巧仙小娘子要梳弄她,叫你妹子晓得了,打算替我纳她来家,偏这几个小贱人不容,跑到我娘那里又哭又闹。可恨一个难得地清倌人吃别人睡了去,倒不好再纳她的。”
  王慕菲瞧不起妹夫吃几个妾拿住了,笑道:“我妹子又不妒,令堂又不管,你想纳就纳,理这几个妾做什么?”
  苏公子摇头长叹,良久才道:“你是不晓得这些妇人的厉害,你妹子却是贤惠的过了,这几个小的敬她是正室,一个月初一十五两日是你妹子不算。那二十八天,随我合谁歇,那几个必要吵闹,这个说我偏心,那个说我不爱她。偏你妹子合我母亲都不肯管。令妹也是叫她们吵的无法,打通了三间厢房,取四张大床拼在一处,叫我合他们六个一起歇。”脸上透出三分抱怨,五分得意。
  王慕菲看穿他明是抱怨,实是得意,笑道:“大被同眠极是有趣,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苏公子苦笑道:“吃不消,吃不消。连御六女极是好耍,若是日日如此哪有力气?你休看我后宅妾多,其实夜夜劳累,苦不堪言。”
  王慕菲好笑道:“令堂就不管了?”
  苏公子摇头道:“她如今管不着我。还是令妹最会心痛人,日日与我滋补。”又有极好的春药方子把大舅了看。
  王慕菲记在心里,陪他说了半日风花雪月,忍不住道:“我去瞧瞧青娥。”
  苏公子忙叫人前去通报,拱手道:“大哥自便,我先去杏花桃,若是得闲到那里寻我去。”
  素娥因兄弟来了,支开跟前的使女,道:“阿菲,你来做什么?”
  王慕菲笑道:“我一个好朋友做生意,约我入伙,只是我手里只有三四千银子,却是少了些,想问姐姐借些
  素娥笑道:“我有银子你是晓得,他苏家并不知晓,却不好借把你。不然你去问问青凤,张家小相公如今掌管生意,成千上万地银子都从他手里过。你去张家借三五万都不在话下。”
  王慕菲道:“多少借些与我罢,一二个月功夫还还你。”
  素娥眼睛都不眨一下,笑道:“阿菲,我是你亲姐姐,能不晓得家里是什么光景,你少银子使去问爹爹要也不是要不出来,为何要给我添麻烦?如今苏家的家事是我管,我借把你,人家必要说我把夫家钱财都贴了娘家,极好的名声儿呢。”
  王慕菲见不是事,哼了两声走了,素娥也不送他。王慕菲想到小妹性子温柔,又是自己做主把她嫁把张家,到她家借钱,想必是肯地。果真走到张家去。
  青娥听说哥哥要借钱做生意,从前真真嫂子在家,家业兴旺,换了姚氏嫂子来,才几日就把铺子卖掉,可见哥哥的本领不济。她家相公合公公婆婆商量生意也不避她,都把信字当头,似哥哥这样地名声,哪里有正经商人合他做生意,因苦口婆心劝道:“大哥,你原是举人,家里上上下下只得十来口人,过日子也不花什么钱,不如置几顷地。何苦学人家做生意?”
  王慕菲冷笑道:“我为着你成亲费尽了心思,如今问你借几两银子你都不肯!”
  青娥为难,唤相公来,说哥哥要借钱。张家小秀才忙道:“大哥,你迟来一日,我凑了十万两银子昨日发到广东进货去了。若是昨日来,就借把哥哥使又有何难。此时着实为难呢。”
  王慕菲碰了个软钉子,极是不快,小张相公送他出来,自去忙生意去了。王慕菲随意走到一个茶馆,要了一个福仁泡茶吃着歇脚散闷。却听见隔座几个人说炼银母。忙尖起耳朵偷听,偏那几个人说话声极小,王慕菲听不分明,过得一会,茶馆里进来好几起客人,说地都是炼银母之事,越说越热闹,到得后来,一个大嗓门大声笑道:“这事我尽知,实是真有此事。我舅妈的外甥在李百万家作门房呢,他昨日亲口跟我说,那个屎女婿近日发了大财,李百万家听说,打听得他是遇着仙人,炼得银母呢。还有几个合屎女婿相与地,都是暴富,一车一车银子拉到钱庄去存。可见那炼银母之事非虚。李九公子你们晓得波。他听说了去访,也访到一个高人呢,如今李九公子正在变卖他名下的房子合铺子,李家老夫人气的半死,使拐棍打他两棍,都没拦住他。”
  王慕菲听见心惊,忙问道:“那李九公子极是有钱,为何还要卖房卖铺子?”
  那个大嗓门笑道:“要炼银母,先要有药引,不要钱?还要有丹炉,不要钱?还要银子入炉,不是钱?他有钱人,钱越多心越大,因说炼银母不是回回都得成,然第一炉是必成的,所以要倾其所有只炼一炉。”
  王慕菲听了又羡又妒,丢下几个铜钱出来,果然走到哪里,人都在说李九公子吃人哄骗,失凡疯一般变卖家财要去炼银母。王慕菲一路不消打听,也晓得李青书另请了位仙长炼丹,心里咒他:“叫你炼不成,倾家荡产。”一路咒骂到家,却看见隔壁贾家搬家,一车一车装着乐工婢女出去。
  王慕菲心中起疑,三步并做两步抢进院门,正撞见贾员外指挥管家搬细软。王慕菲忙道:“贾员外这是为何?”羞答答求推荐票,很想多更一点,可是还在卡,
  




节第十六章 一座座银山(中)


  姚滴珠想了想,微笑道:“相公,你要我如何行事?”
  若是真真,不必王慕菲说,自然把所有银子取来与他,若是不够,说不得还要去娘家借十万八万。王慕菲想到姚滴珠家的凶恶汉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王老太爷咳嗽几声,因儿子不肯作声,挤上前来道:“滴珠,你不是有嫁妆?”
  姚滴珠微微笑道:“公公说的是,我原是有嫁妆的,拿出来用也无妨,只是炼得的银母归谁?”
  王老太爷笑道:“你已是我王家媳妇,一身一体俱属于王家,炼得的银母自然归我王家。”
  王慕菲道:“滴珠,这样天赐良机错过可惜呢,你算算,一两换二十两。”
  姚滴珠冷笑道:“一两换了二十两收到公公口袋里去,我连一两也没有。亏本生意我不会做,不如把这一两握在手里。你们当我是那个死鬼尚真真,吃几句好话哄着,恨不能连娘家都搬给你们?公公房里那十数箱白花花的是什么?何苦掂记我这一二千两银子。你们要发财自去。我这点点嫁妆要吃用一辈子,不做那等没捡到西瓜丢了芝麻的事。芝麻虽小,也是我姚滴珠的银子!”
  王慕菲没有想过姚滴珠这样泼悍,站在道上想要用什么软话哄她,半晌不作声。
  王老太爷却耐不得,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姚滴珠,骂道:“小贱人,你是我王家媳妇,你的嫁妆原是我王家拿聘礼换来的。今*****必要拿出来。”
  姚滴珠冷笑道:“在我手里,我还肯为阿菲哥哥花银子。公公,你手里也有二三万。可为阿菲哥哥花过一两?”掉过头来对王慕菲说:“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开了。你助着公公把我的银子搬他那里去。可能花得一钱?”
  王老太爷气得口水都喷在胡子上,骂道:“我的不都是我儿子地?我一个大钱都舍不得用,是替我儿守财呢。”伸出手来要甩姚滴珠巴掌。
  姚滴珠早有准备,跳到王慕菲身后,却不防王老夫人使脚拌了她一下。她跌倒在灰尘里,王老太爷冲过来已是踩了她两脚。
  王慕菲心里极是快意,仿佛滴珠送给他的几巴掌是积年旧债,今日一举讨得全部利息。然王慕菲毕竟是举人,比王老太爷这样的白丁想地要长远,想到娘子还有二三万的私房,忙上前扯开王老太爷,把滴珠搂在怀里,道:“爹爹。你怎可动手打她。”又低头好声问滴珠:“疼不疼?”
  姚滴珠咬牙切齿爬起来,冷笑两声,并不说话。王慕菲无可耐何道:“滴珠。我扶你回房去罢。”扶着姚滴珠到卧房,姚滴珠冷笑道:“王慕菲。难怪尚真真要休了你呢。原来你家要不到钱是要打媳妇地。”叫清风明月道:“收拾细软,莫叫不得好死的贼偷了去。我们回娘家去。找我爹娘评理!”
  王慕菲心道姚家养着一二百极凶恶的管家,若叫姚滴珠家去,还是要他去低头哈腰赔不是,不如现在就把她哄住。因道:“却是我的不是,我爹娘原是粗人,你休理他们。”
  姚滴珠冷冷的道:“休想!”想要推开王慕菲却推不动,王慕菲将头偎在滴珠耳边,轻轻道:“我是真心实意合你陪不是呢,不然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只要不打脸,随他哪里由你打两下出气?”
  姚滴珠吃他这样软语相求,看了他一眼,笑道:“打了你还使得?你爹娘还不把我生吃了?”
  王慕菲因她现了笑脸,得寸进尺捉了她地手掌道:“来,打两下与娘子出气。”在自家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又塞到怀里去揉搓。
  姚滴珠有些意动,然她从小儿养成的性子是不肯吃亏的,这样白挨了两下不叫她找回来,实是不能。姚滴珠任凭王慕菲说尽甜言蜜语也不为所动,待王慕菲说的累了,方吩咐使女们道:“收拾东西,我们家去。”推开王慕菲,只把小桃红带着,抱着她最是要紧的一个妆盒坐着轿走了。
  王慕菲使尽了水磨功夫不曾留下娘子,一肚子气都撒到王老太爷头上,走到娘老子的院里抱怨道:“好好合她说罢了,为何要动手,她回到娘家闹起来,不是丢我的脸?”
  王老太爷咳嗽着,把茶碗搁到桌上,冷笑道:“她闹什么?照大户人家的规矩,不曾禀过公婆夫婿,就这样家去,你休了她也无妨。”
  “休她!”王慕菲在院中暴跳,怒道:“她家现养成着一二百的管家,你把她气跑了,你去接她!还不是要儿子我出头?”
  老太爷冷笑道:“接她做什么?她在娘家住久了后母没有不厌她地,自然要来家。等她自家回来你好生收拾她!儿子,去苏家问素娥借银子去,只说借了就还,莫让她晓得是为炼银母,不然她要分了去,白便宜苏家。”
  王慕菲心中可惜姚滴珠那里的二三万私房不能取来。他思量再三,此事还是不能合爹爹说知,不然爹爹合滴珠必有争执。这姚滴珠从来寸步不让的,比不得真真大度。想到真真,王慕菲心里一阵烦躁,若是滴珠有真真一半温柔就好了。自家那四千两私房转眼之间就变成四万两,得了官必要访两个温柔美貌地女子为妾,就忍着她些又有何妨。此时却是到苏家去寻素娥借银子要紧,他就依着父亲所说,真个到苏家去。
  素娥自有了身孕,越发的贤淑,房里除了几个青楼里纳来地妾之外,还使四十两银子与他娶了府衙一个门子地妹子为妾,又把自家房里两个贴身大使女与苏公子做通房。俱是好衣好食供着,还许下谁第二个生子就抬举她做二房,宠的这几个妾相互都看不顺眼。每日里除了在苏公子跟前争宠,就是在三姑太太跟前搬舌。
  苏家因换季后宅女眷皆要做衣裳。素娥说她嫁妆丰厚,随便做两件衫儿应景罢了。她却与三个青楼买回来地妾并门子妹子一人做了八身。两个通房减一等也有四身。这一日都得了,裁缝铺子使人抬进十来只箱子。头两箱是把婆婆的,人都无话说,再两箱是苏公子地,也无人合他争。下剩的,素娥是正室夫人。又是把这几个妾的卖身契捉在手里,人也不敢合她争,取了最出挑地两件走不提。
  这六个妾却是分了两帮,青楼的自成一派,那个门子妹子奉承少奶奶多些,合两个通房结成良家党。到了她们分衣裳时,素娥原是存心不肯替她们分派,推说头痛扶着小丫头回房静卧,不管她们。
  这两派平常无事还要寻点事来争着做耍。妇人家头一个爱地就是衣裳,为着料子花色,三两句话就争起来。照旧例都去寻苏公子做主。
  苏公子难得在家,举人舅子来。才在二门外一个小书房坐定吃茶。正合大舅子说起哪里新来一个苏州粉头,唱的好曲儿。一群莺莺燕燕拥进来。把他围在当中。这个道:“扬哥哥,她们欺负我,明明人家穿桃红的好看嘛。”那个道:“大少爷,你原许了替我做件银红纱衫的。”
  王慕菲退后几步,看见几个乔妆打扮的年小妇人把苏公子围在当中,似一群蝴蝶采蜜般,到好耍,心里羡慕他极有福气,能娶得素娥为妻,换了别人家地小姐,哪个许他纳这许多妾,难得的又待妾极厚。若是姚滴珠有素娥一半贤惠,就是银了少些有什么打紧?对这个苏妹夫,实有羡慕之意。
  那苏公子挨个安抚,又哄又吓,道:“舅老爷在呢,莫叫舅老爷笑话你们没规矩。明日我去庙上与你们买珠花。”好容易哄走两队娘子军,擦着汗叹气道:“整日叫这几个妇人搅的,就没一刻安静功夫。上一回我在彩霞楼看中了巧仙小娘子要梳弄她,叫你妹子晓得了,打算替我纳她来家,偏这几个小贱人不容,跑到我娘那里又哭又闹。可恨一个难得的清倌人吃别人睡了去,倒不好再纳她的。”
  王慕菲瞧不起妹夫吃几个妾拿住了,笑道:“我妹子又不妒,令堂又不管,你想纳就纳,理这几个妾做什么?”
  苏公子摇头长叹,良久才道:“你是不晓得这些妇人的厉害,你妹子却是贤惠的过了,这几个小的敬她是正室,一个月初一十五两日是你妹子不算。那二十八天,随我合谁歇,那几个必要吵闹,这个说我偏心,那个说我不爱她。偏你妹子合我母亲都不肯管。令妹也是叫她们吵的无法,打通了三间厢房,取四张大床拼在一处,叫我合他们六个一起歇。”脸上透出三分抱怨,五分得意。
  王慕菲看穿他明是抱怨,实是得意,笑道:“大被同眠极是有趣,你有什么好抱怨地?”
  苏公子苦笑道:“吃不消,吃不消。连御六女极是好耍,若是日日如此哪有力气?你休看我后宅妾多,其实夜夜劳累,苦不堪言。”
  王慕菲好笑道:“令堂就不管了?”
  苏公子摇头道:“她如今管不着我。还是令妹最会心痛人,日日与我张罗汤水滋补,不枉我娶她呢。”他是富家公子,哪有正经事,想起一张极好的春药方子,翻出来把大舅看。
  王慕菲记在心里,陪他说了半日风花雪月,记挂着一两能变二十两的银母还没着落,忍不住道:“我去瞧瞧青娥。”
  苏公子忙叫人前去通报,拱手道:“大哥自便,我先去杏花楼见一个朋友,若是得闲到那里寻我去。”
  素娥因兄弟像有话说,支开跟前地使女,道:“阿菲,你来做什么?”
  王慕菲笑道:“我一个好朋友做生意,约我入伙,只是我手里只有三四千银子,却是少了些,想问姐姐借些儿。”
  素娥笑道:“我有银子你是晓得。他苏家并不知晓,却不好借把你。不然你去问问青凤,张家小相公如今掌管生意。成千上万的银子都从他手里过。你去张家借三五万都不在话下。”
  王慕菲央求道:“多少借些与我罢,一二个月功夫还还你。”
  素娥眼睛都不眨一下。笑道:“阿菲,我是你亲姐姐,能不晓得家里是什么光景,你少银子使去问爹爹要也不是要不出来,为何要给我添麻烦?如今苏家地家事是我管。我借把你,人家必要说我把夫家钱财都贴了娘家,极好地名声儿呢。”
  王慕菲见不是事,哼了两声走了,素娥也不送他。王慕菲想到小妹性子温柔,又是自己做主把她嫁把张家,到她家借钱,想必是肯的。他就走到张家去寻青娥。
  青娥听说哥哥要借钱做生意,想到从前真真嫂子在家。家业兴旺,换了姚氏嫂子来,才几日就把铺子卖掉。哥哥地本领其实不济。她家相公合公公婆婆商量生意也不避她,都把信字当头。似哥哥这样的名声。哪里有正经商人合他做生意,因着这两条儿。苦口婆心劝道:“大哥,你原是举人,家里上上下下只得十来口人,过日子也不花什么钱,不如置几顷地。何苦学人家举债做生意?”
  王慕菲冷笑道:“我为着你成亲费尽了心思,如今问你借几两银子你都不肯!”
  青娥为难,唤相公来,说哥哥要借钱。张家小秀才忙道:“大哥,你迟来一日,我凑了十万两银子昨日发到广东进货去了。若是昨日来,就借把哥哥使又有何难。此时柜上无银,着实为难呢。”
  王慕菲碰了个软钉子,极是不快,板着脸辞去。小张相公送他出来,自去忙生意去了。王慕菲随意走到一个茶馆,要了一个福仁泡茶吃着,歇脚散闷。却听见隔座几个人说炼银母。忙尖起耳朵偷听,偏那几个人说话声极小,王慕菲听不分明。过得一会,茶馆里进来好几起客人,说的都是炼银母之事,越说越热闹,一个大嗓门大声笑道:“这事我尽知,真有此事。我舅妈地外甥在李百万家作门房呢,他昨日亲口跟我说,那个屎女婿近日发了大财,李百万家听说,打听得他是遇着仙人,炼得点物成银的银母呢。还有几个合屎女婿相与地狐朋友狗友,,都一夜暴富,一车一车银子拉到钱庄去存。可见那炼银母之事绝非虚言。李九公子你们晓得的,他听说了去访了半日,就叫他访到一个高人呢,如今李九公子正在变卖他名下的房子合铺子,李家老夫人气的半死,使拐棍打他两棍,都没拦住他。”
  王慕菲听见心惊,忙问道:“那李九公子极是有钱,为何还要卖房卖铺子?”
  那个大嗓门笑道:“要炼银母,先要有药引,不要钱?还要有丹炉,不要钱?还要银子入炉,不是钱?他有钱人,钱越多心越大,因说炼银母不是回回都得成,然第一炉是必成的,所以要倾其所有只炼一炉。”慕菲听了又羡又妒,丢下几个铜钱出来,随他走到哪里,人都在说李九公子吃人哄骗,失心疯一般变卖家财要去炼银母。王慕菲一路不消打听,就晓得李青书另请了位仙长炼丹。他费尽了许多心思才寻着这样一条财路,那李青书才访得半日就得成功,极是不忿,心里咒他:“叫你炼不成,倾家荡产。”一路咒骂到家,却看见隔壁贾家搬家,一车一车装着乐工婢女出去。
  王慕菲心中起疑,三步并做两步抢进院门,正撞见贾员外指挥管家搬细软。王慕菲忙道:“贾员外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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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座座银山(下)


  第十七章一座座银山(下)
  贾员外看见王举人,笑眯眯过来,拱手道:“在下正有事要寻王举人。”拉着王慕菲到他楼下厅里坐。
  此时三间厅又改了样子,当中摆了一只大丹炉,墙上挂了一副老子青牛出关图,点着极粗极大的三根柱香。王慕菲才进门就叫那香呛得咳嗽起来。
  贾员外苦着脸抱怨道:“道长说此炉银母要保万无一失,必不许我亲近女色,连我两个心爱的小厮都不许留,我在东门外花了七千两买下王尚书的小宅,舞女歌僮俱要送到那边去呢。”说一脸苦像,极是舍不得他那两个小厮的样子。
  王慕菲才晓得贾员外是爱男色的,看他把油腻腻的手搭到自家肩上来,心里一阵恶心,移了一步,让开道:“贾员外寻我有何事?”
  贾员外含情脉脉的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举人成全?”
  王慕菲被他唬得连移两步,才发现贾员外瞧的不是他,是院子里那只大笼子,放下心来笑道:“贾员外请说。”
  “在下想请举人帮着照看李广大将军。”贾员外极是伤心的指着那只大公鸡道:“他原是一日都离不开我的,道长说此次开炉非同小可,务必要小心,所以连我的李广啊,都要送走。我哪里舍得叫那些人照看,想来想去,只有王举人你家最合适,还请举人老爷成全。”
  王慕菲因与他四千两是背着家人的,替他养几天鸡原是小事,倒不好不应,只得含笑应了。
  那贾员外欣喜若狂。用力拍着王举人的肩膀,笑道:“你原出的是四分,看在我家李广的面子上。算你五分如何?”
  四分是四千两,那五分就是多出一千两来。王慕菲暗道:“此人好大方。替他看几日鸡,平白就赚了这许多,且赚得一分是一分。”笑嘻嘻道:“员外使人把鸡抱我家去罢。”
  贾员外摇头道:“使不得,我亲自抱去。”果然亲自搂抱着那只大公鸡,随着王举人家去。后边抬笼子地。抱母鸡的,拎食盆的,抬澡盆地,排了长长一串。路人见了都指指点点,道:“看,有钱人家的鸡,还要十来个人服侍呢。”
  贾员外极是得意,哈哈大笑道:“我这个鸡,比那些穷秀才强到哪里去了。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到了王家,王慕菲把那只公鸡合它地姬妾们都安置在外书房前头的小园子里。贾员外极是舍不得,眼泪汪汪绕着笼子转了数圈。拉着王慕菲的手道:“晚上起风,须把我家李广挪到屋里去。还有几件他常用的物事一并送来。切记切记。他不爱年纪大的使女送食水。十三四岁地小丫头最好。”
  王慕菲耐着性子一一应了,送一步三回头的贾员外出门。他还不曾掉头。王老夫人似鬼一般从厨院里冒出来。王老太爷从另一边钻出来,道:“他来做什么?”
  王慕菲怕老子晓得他藏私,忙笑道:“他要守炉,放心不下那鸡,又舍不得搬到新宅去,托我替他照看几日。”
  说话间,贾家又是一队七八个管家,抱着织锦的绣帐,抬着三架金碧辉煌的大屏风进来,朝外书房去了。
  王老夫人两眼发直,不自觉的要跟着一个抱锦被的管家走。王老太爷瞧见,拉她的胳膊,轻声骂道:“你看什么?”
  王慕菲不想合爹娘多说话,借着这个机会走到外书房,一个管家过来请安道:“王举人,小的们是专管服侍李广大将军的,今日去新宅替大将军收拾屋舍,明日一早就来……”
  王慕菲认得他是日日服侍这只鸡地管家,摆手道:“你们去罢,我这里自有人使,不会叫你家大将军受委屈的。”
  那管家笑着打了个千,带着人去了。不多时,老夫人踮手踮脚进来,扑到鸡笼上扯挡风的绣帐。王慕菲在书房里听见动静,奔出来喝道:“娘,你要做什么?”
  王老夫人道:“这般绣帐,枉我做了一二年举人地娘,都不曾用过,我拿去房里挂一夜,明日一早就还来。”
  王慕菲恼道:“合一只鸡抢帐子,成何体统!快放下来!”抢过老夫人手里的绣帐,又挂回原处。王老夫人舍不得就走,陪着笑道:“我去瞧瞧那个食水盆,极是精致呢。”
  王慕菲朝前两步,挡着她,劝道:“娘,这是人家暂搁在此处地,动不得。”
  王老夫人磨磨蹭蹭不肯走,王慕菲气急,大声喊道:“清风,请老太爷来。”话音未落,老太爷自院外踹进来,扬起巴掌。王老夫人缩下半个身去,自老太爷手下钻了出去,扬起一双半大不小地脚跑远了。
  老太爷咳嗽几声,叹气道:“你娘这一辈子,都没穿过几件好衣裳。”
  “旧年入冬真真替她做的几箱,不是衣裳?”王慕菲脱口而出,才醒得衣服已是昨日当了,真真也做了淹死鬼,长叹一声道:“爹爹,儿子还有功课,你去罢。”走回书斋把门紧紧地闭上。
  王老太爷本是要打听消息,无奈儿子什么话都不合他说。他再走到隔壁门口去,就有管家拦着,极是客气道:“王老太爷,我们老爷正打点封炉,还要沐浴斋戒,有天大的事,还请开了炉再来。”回头进去把门闭的合铁桶似的,哪里得开?
  王老太爷原是那日半夜叫左一堆右一堆的银山晃花了眼,血气上涌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换了银子交到人家手里,回到家略安静些,摸着那张收条越想越不放心,可是儿子处又不合他讲话,贾员外又见不着。由不得他一刻比一刻急。想到松江茶馆极多,袖着几十个钱走到一家茶馆门口,正待进去。老板娘认得是上回泼过洗脚水的客人,骂道:“我们不做你生意。”伸出两只比王老太爷大腿还要粗的胳膊。轻轻一推,就把王老太爷推出去了。王老太爷气极,本来合她理论,听见茶馆里一片称赞叫好之声,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本是要来打听消息的,他们看老板娘眼色,必不肯合我说,且换个地方去。”又走了两条街,却是松江极繁华的所在,外头俱是大布庄、大绸缎庄,寻了一间生意兴隆地茶馆进去。
  茶博士看这个老头下巴瘦的跟锥子似的,一双眼睛眯着四处张望,偏身上穿着绸衫。脚底一双云履,猜他是个暴发,格外殷勤。上前笑道:“老太爷,里边雅座请?”
  王老太爷摇头道:“这里热闹。我就在这里吃茶。”
  那茶博士心里失望。笑嘻嘻把他请到一张靠窗地空桌上,笑道:“老太爷吃什么茶?”
  王老太爷看看四周。吃的都是一碗茶汤,并没有加果子诸物,怕露怯,随指着一个人道:“就依那样与我沏一碗罢。”茶博士忙笑道:“雨前云雾茶一碗。”走到后头去掇了两只小碟送来,一小碟是瓜子,一小碟两块酥糖,笑嘻嘻摆到桌上。
  王老太爷瞪了茶博士一眼,恼道:“我不曾叫点
  “老太爷,今日老板生日,原是小店奉送地。”茶博士笑道:“你看,人人桌上都有。”老太细细打量一回,果然人人面前都有两只小碟儿,方才放心,伸手取了一块酥糖丢进嘴里吃着,含糊不清的说:“快去沏茶。”
  这一回他却不曾选错地方,此处来来往往的都是商贾,松江出了这样一个将一两银子变成二十两银子的仙长,商人们个个动心,都在那里羡慕陈文才公子结识得好朋友,一个月功夫身家涨了几十倍。众人议论纷纷,又说起李九公子也寻着一个本事还要高强些的仙长,就在城外觅了一个小庄做丹房,已是把家产尽数折变,足足三十万两雪花纹银要拿去炼银母。说他痴地也有,说他疯的也有。赞他胆大的也有,羡他的也有。一个人感叹道:“这位李九公子身家也不可,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另一个想是合李家有仇,冷笑道:“我听他家至亲陈管家说,那个贾员外,原是头一炉不成,蚀的亏了大本,好容易问他家借了一万两银子做本,再炼才得银母。可见纵是仙术,也要看运气,只怕李九公子这一回蚀本也说不定。”
  王老太爷听说李青书拿三十万两银子炼银母,心里极是妒恨,那些银子里只怕有一大半原是他家的。想必是李家穷了,把主意打到他家来,哄着真真把庄子并金珠都搬到他家去。如今尚真真死了,尚家钱财不是都归他李家所有?想到此,越觉得尚莺莺合李青书阴险狠毒,恶狠狠的捉了一把瓜子嗑。待他坐到日头西下,正要起身时,突然有人跑进来笑道:“了不得,了不得,方才知府大人带着银子到李九公子丹房去了,李九公子说已是封了炉,不肯收知府大人的银子。知府大人恼了,叫几个快手强推倒一扇门,谁知里头空空的,半个人都没有?”
  就有人跳起来问:“那银子呢?”
  那人大笑道:“银子自然踪影全无。只得一夜功夫,三十万两尽数搬走,可见仙法妙用啊。”
  茶馆里地人哄笑起来,都道:“知府大人好福气,若是早一日送去,想必银子也随着修道去了。”
  王老太爷听不懂,拉住茶博士问他们:“银子又不是人,怎么能修道?”
  那茶博士吃个扯住,怕误了生意,忙道:“老人家不晓得,这是李九公子上了当呢,那什么仙长卷了他家三十万两跑了,可怜富家公子,一朝沦落穷人。”
  王老太爷冷笑道:“恶有恶报,他做下亏心事,老天也不容他。”
  突然外头轰动起来,人都传记说知府大人又去寻那贾员外了。王老太爷心惊,暗道:“这个知府怎么这样贪财。炼银母岂是好耍的?万一打扰,我的银子怎么办?”忙叫结帐,伙计问他要十个钱。他心里有事,抓了一把与他。走到半道上才想起来,那一把有十一个。一路痛到家,看隔壁门外果真站几个衙役,外头围地人山人海,连他家后门都堵住了。王老太爷挤了半日挤不进去。急中生智绕到前头大门,敲了许久还是喂鸡的清风听见,问举人老爷讨了钥匙来开门。
  老太爷一路小跑到儿子房里,王慕菲早爬在阁楼上,看见爹爹来了,道:“还好贾家还不曾起炉。不然这一炉坏了如何是好?”
  王老太爷冷笑道:“我方才出去打听得,尚家大贱人把家产变卖了有三十万两,吃仙长尽数卷走了呢。人都说李九公子如今是一贫如洗了。”
  王慕菲心里也自快意,笑道:“老天有眼。”扒在窗边看贾员外乐呵呵送知府大人出来。两个人站在门口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几个管家把两个想是装银子地箱子又抬了出去。王慕菲道:“这位大人却是有趣,想来贾员外许了他好处了。到底也要留下一箱银子做个样子呢,他倒好。又全搬回去了。”
  老太爷拈着胡子感慨道:“这就是官呢。儿呀,明年你也要买个知府做。”
  王慕菲冷笑道:“姚滴珠已是叫我哄地千肯万肯。明年随我到京城去活动。知府不见得,一个县令是稳的。”
  老太爷道:“她只得那一二千两,哪里够?”
  王慕菲笑道:“她合我说来,她爹爹还有一盒金珠与她。”
  王老太爷突然两眼瞪地圆溜溜的,直直地看着儿子。王慕菲忙摆手道:“爹爹你休想,儿子做了官,自有金山银山搬来家与你收藏。”
  王老太爷老脸笑成一朵花,喜道:“我的儿,还是你想的明白,世上妇人都好吃穿不可信。只要把银子捏在手里,随你娶十个八个妾,她屁也不敢放一个。”
  王慕菲心里觉得有理,男人都当似苏妹夫那般才叫神仙般的日子,人都说京城里的妇人最是美貌,得了官,手里又有银母,又有美寻,又是一方诸侯掌着百姓生死,就是神仙也不如他王慕菲快活呢。父子两个对视,都得意大笑,自这一日起,贾员外在那丹房里守炉,王慕菲就在阁楼上守炉。贾家地管家每日都来看顾那位大将军,必要服侍到天黑才去。
  过得两日,将近黄昏时下起小雨来,王慕菲在阁楼上守的倦了,出门闲走,却见贾员外隔壁一家搬家,十几辆车好像都装着极沉重的行李。马车过后泥地下深深两道车辙。王慕菲抱怨道:“可恶,两脚都是泥,叫人如何出得门?”闷闷的家去,听见公鸡打鸣声,走到后头去看,却不见贾家的管家,问守门的媳妇子,媳妇子说是怕落雨道上不好走,几个管家走的极早。王慕菲看了看东西不少,也不以为意,又爬了阁楼上看一回。贾家门窗都是照旧。放下心来过日不提。
  且说姚滴珠生气家去,恰好马三娘要去太湖耍子,她使人家去打听贾员外闭门炼银母,贾家的管家每日去她家照管那只大公鸡,也就放心随后母去耍。道上听说李百万家的九公子叫人骗了三十万,两口子存身不住随着薛公子到山东去了,忍不住暗笑:果然是心高气傲地九公子。不肯低声下气寻我家隔壁的贾员外,不然三十万两银子能炼出多少银母来?又想到自家神不知鬼不绝取五万两去,转手就是几十上百万的银子在手。到时候也必要像后母这般畜家奴,买大船。还要置大宅。越想越觉得快意,从前妒恨尚真真,此时反觉得好笑,他尚家叫李九公子败地精光,若是尚真真还活着,也只能日日纺纱织布过日。哪里比得她有钱快活。
  正在那里想着,使女来请她道:“雷少爷合一个什么相公子来了,夫人要把这座大船让把他,请小姐换到后边小船上去。”
  姚滴珠不喜后母事事把侄儿靠前,闷闷的喊小桃红收拾衣箱妆盒,将把等候地管家,自家扶着小桃红出来,站在甲板上等马三娘。
  那边船上跳过来两个少年,一个是小雷,冷冰冰笑都不肯笑,另一个生地也黑,笑嘻嘻走到马三娘跟前拱道道:“马大当家的好。”
  小雷附到马三娘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马三娘满面堆笑,上前拉着那个少年地手道:“好孩子,合你三舅说,等他回来我要请他吃酒。”转头看见滴珠站在一边,忙道:“这是我女儿,嫁把王举人为妻。滴珠,来见过相公子。”
  姚滴珠合马三娘相处了十几日,晓得她眼界极高,等闲人家都不放在眼里,对这个少年这般客气,想必这位相公子必是贵公子,忙上前万福,低首笑道:“相公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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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银山飞升记(上)


  第十八章银山飞升记(上)
  诸位看官看到此处必要说那马三娘不晓得事体,来了客,她自家见个面也罢了,叫已嫁过的继女合陌生男子见礼做甚?其实非是马三娘疏忽处,一来她从前做的是何营生?事事出头惯了,原想不到要避人。二来晓得眼前这位是世家贵公子,存的是结交之意,滴珠虽是继女,叫女儿上前见见,仿佛通家至好的意思。
  相京生自是明白马三娘的用意,眼观鼻鼻观心冲姚滴珠唱了一个诺,掉过头合小雷两个都把宽宽的背脊留给姚滴珠,妆着看风景,把姚滴珠晾在一边不顾。
  姚滴珠原也是抛头露面惯了的,赛嫦娥的美名在外,哪个男子见了她不是神魂颠倒,巴不得要合她说几句儿?就是当年王举人,口口声声说不喜她,其实心里也爱她,到底弃了娘子来娶她。所以姚滴珠自视极高,一个马少爷不把她这样的美人放在眼里,已是恼了。再来一个相少爷也是这般,臊的她满面通红,扶着小桃红的胳膊的手狠狠掐了小桃红几下。小桃红咬着牙忍着,扶她走跳板不提。
  马三娘久想合相家这样的人家拉上关系,是以待相公子客气非常,又留着他两个说了许久的话才放他两个走。回来在舱中坐定,滴珠就道:“母亲,那个相公子是什么人家,为何那样敬他?”
  马三娘笑道:“出海做生意的,没有不晓得他们相家的,诺,相家的生意,就是这位相公子管着。”
  原来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姚滴珠不忿,这样地人家怎么比得上她家是举人门第高贵?姚滴珠变了脸色,嗔道:“这人好生无礼。”
  马三娘子因为不喜欢王慕菲。并不想叫王家掺合到自家生意中来,但笑不语。姚滴珠又道:“我瞧那人甚是可恶。还是叫小雷兄弟不要合他耍的好。”
  马三娘心中恼她不懂事,想来是这几日给她了几分颜色,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必要治得她服服帖帖,笑道:“滴珠。我还有事,叫人送你家去罢。”就叫个管家来,把船靠上岸了送姚滴珠回松江王家。
  姚滴珠愣了半日,强忍着羞辱抱着马三娘道:“母亲,原是孩儿说错了话。”
  马三娘笑道:“傻孩子,你就是说错句把话,难道我做母亲的会记在心里。只是我还有要事,去访几个人,倒不好带着你去地。所以叫人送你家去。你原是赌气回娘家的。离家也有时日,还是回去地好,不然王举人真恼了待如何?”
  姚滴珠道:“怎么会。他待我情深意厚,不会为这些小事恼我家的。”
  马三娘哪里理她。叫人抬了她的箱笼送她走。叹气道:“传话下去,以后无事不许她进门。”因为侄儿结识了相家。再出船想必可以搭他家船队。马三娘思索良久,就叫掉转船头回松江去准备不提。
  江南地方道路多是合水路并行。姚滴珠闷闷不东坐在雇来的马车上,无意间看到继母的大船擦着岸边地水草朝松江去了,怒不可遏,道:“我看两个小兄弟份上叫你一声母亲,不过说错一句话就把我赶下船来。这样待我,爹爹面上好看否?我必要回去合爹爹说!”
  小桃红因小姐自嫁过之后就冷落她,缩在一边默默不语。
  过得一会姚滴珠又发恨道:“叫马车快些跑,赶在前头家去。”摸出二钱银子把车夫买酒。有钱能使磨推鬼,那车夫把鞭子扬的嗖嗖的响,哪消得两个时辰就到了姚家的新宅。姚滴珠抢在马三娘之前到家,守门的放她进去,她想了想,走到爹爹跟前哭泣。
  姚员外到底是心痛女儿的,忙问:“是何缘故?不是合你母亲去太湖耍么,你母亲呢?”
  “女儿说错了话,母亲恼我呢,赶我下船。”姚滴珠使帕子抹泪,抽抽噎噎道,“我来家跟母亲陪不是。”
  姚员外听得是马三娘半道上赶女儿下船,心里也有些恼,然他是晓得女儿性子的,安抚她两句,使个眼色把小桃红喊到外头去问她。
  小桃红吞吞吐吐道:“小雷少爷合一位什么相少爷寻来,要换夫人的大船去洞庭湖耍。那相少爷不曾正眼瞧小姐呢,小姐就合夫人说了他不好,好心劝夫人莫叫小雷少爷和那样的人耍。夫人也不曾说什么,只说有事别处去,叫小姐走陆路回来。”
  滴珠不晓得相家是什么人,姚员外在海上行商三年,如何不知?敢出海行商地都不是等闲人,那薛狄相尚名是四家实为一体,其中狄、相、尚三家极少有人出头人都不晓得他家底细,摆在明面上的只有薛家。小雷能合相家交上朋友,马三娘势必可以干干净净做生意。难怪要打发滴珠回来。姚员外想通关窍,对这个女儿添了三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回来和滴珠说道:“滴珠,那相家是何等人家,小雷能合他结交,是极大地福气呢。你这样说你母亲自然不好再留你。也罢,叫人送你家去罢,无事不要总朝娘家跑。”
  挥挥手叫管家送姚滴珠走。滴珠脸色发白,咬着唇随管家出去,走到门口恰好撞见马三娘回来。数十人前呼后拥,气派无比,马三娘在人缝间看见滴珠出来,女孩儿脸色极不好看,晓得自家老爷必是说过她了,到底有些不忍心。喊住了滴珠,柔声道:“你嫁把王举人,原是你自家主张,万事你都要争气才是,守着他安份过日,生儿育女,若是王举人将来能得个官,你娘家也体面,似你这般任性。口角几句就跑家来,想叫满松江的人看你爹爹笑话么?”
  姚滴珠虽然心里愤愤,其实是个极识时务地人。晓得家里是后母做主,在爹爹跟前还有些脾气。对着马三娘,只得一个是字。
  马三娘看她老老实实应了,笑道:“若是你两口儿合气,日子越过越好,你爹爹脸上也有光彩。不然。嫁出去地女儿泼出去的水,就随你自生自灭又如何?”看姚滴珠地脸色越发苍白,挥手叫个心腹来,道:“取我们从南边带来的端砚十方送去给姑爷,就说我们老爷说了,我姚家的女儿,到底是他八抬大轿抬了家去地正房夫人,由不得别人作践。”
  那管家心领神会,护着姚滴珠的轿子到王家去。捧着礼物把话说了,又道:“小姐虽然不是我们夫人亲生地,也喊过几声母亲。小姐丢脸就是夫人丢脸。我们夫人好脾气,从来都是以德服人。我们这些大老粗说不得只好动拳头了。”扬起醋坛子大小的拳头亮给王慕菲。笑道:“举人姑爷,这么一拳下去。只怕你就碎成几片了。哈哈哈哈”走到门口在柱子上锤了一拳,合铁锤似的,就在柱子上留下一个碗大的坑,惊得王慕菲跟李广大将军一样,全身的汗毛都竖起。
  王慕菲本不是蠢人,晓得这是姚滴珠回娘家告状,马三娘替继女撑腰,眼睁睁看着那个管家大摇大摆出去,方跌足道:“我地天,这日子过不得了,这个马夫人比尚莺莺还要可恶!”
  李广大将军在笼子里扑翅,咯咯叫着,好像在笑话他似,王慕菲极是不快活,走过去踢了两脚,骂道:“扁毛畜生,你投的胎再好,也不是他贾员外的亲儿,还敢笑话我。小心我杀了你吃肉!”骂完方觉得心里畅快些,扫了笼子一眼,突然发现笼中的食水盆好像一边两日都不曾换过,忙走到内院喊清风来,问她:“这两日贾家养鸡的那几个人呢?”
  清风道:“前日他们说这两日落雨,横竖老爷不知,要歇两日,待天晴再来。”
  王慕菲望望阴云密布的天空,乌云仿佛伸手拧一下就能出水,摇头叹息道:“喊两个人把那个鸡笼子抬到廊下去,虽然盖着雨绸,只怕雨大淋坏了他。”
  姚滴珠回娘家,本是想王慕菲低声下气去接她回来的,没想到叫爹爹赶回家,还好马三娘捎了几句话,叫她自觉脸上不致无光。借着他合清风说话的当口,就道:“阿菲哥哥,听你们说了半日,那公鸡是什么样子的?”
  王慕菲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与我同去外书房瞧瞧就是了。”上前拉着她地手到书房去,姚滴珠见了那只花团锦簇的大公鸡正压在一只小母鸡身上,掩口笑道:“可恶,养鸡耍子也罢了,便要与他配什么姬妾。”
  王慕菲想起那贾家搬来的一屋子东西,笑道:“你休瞧不起他是只鸡,只怕平常人家地少爷也不似他吃的好穿地好。你去瞧瞧我西屋,都是他吃用之物呢。”
  姚滴珠因笼子了搭地雨绸上都绣着花,也有些好奇,真个到西屋去瞧。
  西屋靠墙全是大架子,搁着大部头的书,都是使匣儿装着。此时书匣都搬走,架子上搁着地是各色锦绣鸡笼罩,还有十来只花色各异的小碗。姚滴珠因爱一个罩子上绣的花样儿,随手拿起来瞧,突然道:“这是拿旧绣片染了色拼的,想来贾家的管家极是不老实呢。”丢了另换一面,也是如此,再取碗盏来看,倒不甚出奇。王慕菲因她看碗,笑道:“还有套玉的搁在匣子里,我取把你看,这几个玉碗不晓得能买多少只鸡!”从架子上取出一只木匣,挑开玉色小塞子。才翻开盖,姚滴珠惊呼一声:好一套羊脂玉碗。从王慕菲手里抢过匣儿到窗边对着光亮细看,赞叹不已,羡慕道:“果然这只鸡比世家公子还要强些。”做梦一般伸手取了一只碗把玩,王慕菲怕她失手,道:“盒子与我。你慢慢儿瞧。”
  姚滴珠因他体贴,轻笑起来,在他脸上轻轻咬了一口,喜滋滋举着玉碗对亮处赏玩。王慕菲因她看的着迷,把匣儿放到桌上,也取了一只对亮处看,突然道:“咦,我听得人家说好玉都是有纹路的,那这样好玉,怎么里头有小气泡?难道是水胆玉?”
  姚滴珠笑道:“你没见识呢,只有水胆玛瑙,哪里有水胆玉?拿来我瞧瞧?”取了王慕菲手里那只细瞧,果然靠近碗底处有七八点针尖大小的水泡连成一线。若是不细瞧是瞧不起来的,她想了又想,道:“怪事,我见过的玉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
  弃掉这两只,又取盒中的那两只来看,还有一只也有水泡。姚滴珠皱眉想了半日,想起小时候她家买过十来样玻璃瓶杯等物,因为极便宜,所以才有气泡。难不成这不是玉,是琉璃?
  忙四下里张望。恰好外间厅上就挂着一盏琉璃珠串灯。她忙道:“阿菲哥哥,你把那灯取下来。”
  王慕菲虽然不解,还是使个杈叉下来,姚滴珠捉了珠子细看,果然差不多,只是珠子通体透澈,手里的碗如牛奶般凝实。再试着敲了敲,冷笑道:“哪里是玉,分明是新式样的琉璃碗呢。我就说,哪里有那么大方,这样的玉碗,就是家常吃饭也不舍得使得,人都是摆酒时赏玩罢了,他贾家穷的到处借银子炼银母,哪会……”
  王慕菲突然跳起来道:“你这般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到他家去吃酒那一回,他家厅里摆设的极是奢侈,桌上酒器都说是玉的。看着到合这几个碗差不多,若真是玉,那么些也能当一两万银子了,何消借钱,难不成他们是……?”
  两口儿想到一处,心里惊疑不定,快手快脚把碗收好,前后脚奔到内院阁楼上,扑到窗边细看。
  院中积了一地的水,静悄悄的并无声音,王慕菲心虚,强笑道:“这几日都是这般。”
  姚滴珠手心都是汗,说话都不利索了,问道:“总有管家服侍吧,怎么都没见有人?”
  王慕菲笑道:“他家买了新宅呀,都搬到那边去了。”
  姚滴珠皱着眉道:“他家买了新宅,为什么不到新宅炼银母,偏要在租来的所在?贾员外搬到哪里去了?”
  王慕菲想了半日想不起来,突然听见几声猫叫,合滴珠不约而同又凑到窗边去,看见两只猫儿爬到墙头打架,一只猫儿不敌,跳到院中,再一跳,居然跃进厅中去了。王慕菲轻呼:“不好,丹炉就在那里头。”心里盼着里头有人出声赶猫。无奈待了好久也没有动静。
  王慕菲想到自家丢到炉里的三万银子,挣扎着道:“不然,咱们翻墙过去看看?”
  姚滴珠想到她的五万两,生怕惊了护丹的贾员外,惹恼了道长,忙道:“使不得,说不定原是道长专心守炉,顾不上那只猫呢。我们若去了,如何是好?”
  两个各怀鬼胎,紧张的盯着那扇门,良久,里头走出一个管家来,哼着小曲到厨房去了。王慕菲如释重负,笑道:“将到饭时了,咱们也吃饭去罢。”卡文这种东西,跟我儿子一样,喊他来容易,送他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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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银山飞升记(中)


  韶华易逝,转眼二十七日之期将到。这些日子,贾家那几个管家欺主人守炉不晓得,隔一二日才到王家走一遭儿,街坊上人人都看得见的,都传说王举人合贾员外交好,所以才把房借把贾员外住,贾员外烧银子也带着王家发财,传得沸沸扬扬,连那陈公子文才都有些揪心,使人把胡子墨喊来,问他。
  胡子墨笑道:“此事学生尽知,贾员外原是赁他王家的大房住。贾员外头一炉银母不成,问王举人借银子呢,王举人拿不准来问我,后来也没有借给他。可见从前没有交情的。”
  陈公子半信半疑,他原是听胡子墨把此事当笑话讲过,特为跑去贾家耍,被贾员外说动了的,因道:“那这一回炼银母,他王家有份否?”
  胡子墨微皱眉头,含糊道:“王举人家那几日当了无数的东西,连房子都送到当铺呢。想来有份。”
  陈公子咬牙切齿道:“他抢了我的女人,还合我抢银母!”
  胡子墨倒了碗茶奉到公子跟前,笑道:“从前你怕断了那姚氏的后路,所以那个管家还藏着不叫他出面。如今不正是时候?”
  陈公子冷笑道:“我姐夫已合知府大人说好,待银母到手,就把这件旧案翻起来,我报仇他得银子。”
  胡子墨想到上回撞见姚家的管家,貌极凶恶,劝他道:“公子,休忘了还有姚家,姚老头继娶了房夫人,带着一二百管家来呢。”
  陈公子原是听说过的。听胡子墨重提,忙道:“那又如何?他姚家不过是个暴发,怎比得上我陈家人头广。又合知府交好。”
  胡子墨原是因这位公子素有才名,偏俗务上机变不够。所以凑到他这里来赚几两银子花用。上一回陈公子不听他的劝,唆使着知府去李九公子炼银母处。李九公子吃了大亏,连累的李家那几房都吃人笑话,李九公子两口儿存身不住避走他乡。李家老祖宗大怒,访得是陈公子使坏。连陈老姨奶奶都赶了回娘家。这个大靠山倒了,他们陈家也合姚家一般,偏陈公子又是不吃劝的人。胡子墨做了一辈子清客相公,最是知机,当下不作声,出来悄悄到姚府,打着姚滴珠使他地招牌要求见马三娘。
  马三娘碍着姚员外的面子,出来到偏厅见他。那胡子墨叫厅前两排恶汉唬破了胆子,老老实实把陈文才合姚滴珠旧日纠缠说知。又道:“他因令爱没有到手,反吃了几个大亏,所以深恨令爱。日思夜想要对王举人家下手呢。”
  这些丢脸的事体姚员外不好意思合马三娘说。马三娘又是个不管闲事地,头一回听说。才晓得滴珠闺女原来也是名扬松江的主儿。她紧皱眉头想了许久。取了五两银赠胡子墨,叫他候在那里。回来思量:滴珠原不是我亲生地,我照看她也算尽心。只是到底隔了一层,好不好人家都不见得领情。然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官司打起来,累着姚家,就是金山银山也填不饱狗官的肚皮。为着她不懂事没的叫我把血汗钱都陪在里头,不如下个狠手先把这个姓陈的收拾了,一了百了的好。叫唤了两个心腹来,吩咐他们去收拾姓陈地公子,叫外头那个胡子墨做眼线。
  那两个人哪里把人命当一回事?出来与胡子墨二两银子,道:“我们夫人想见见这位陈公子,赠他些银子求他息了此事,你约他晚上去江边花船上上看月,在船上挂两盏红灯,我们夫人妆着撞见了他,若得事情平息,还有一百两银子与你做个润手,何如?”
  胡子墨寻思良久,陈公子原是爱钱的,姚家要息事宁人送钱把他,又是半道上撞见的,也不会泄露他告密之事,这银子拿的甚是容易。因笑道:“那就是今日晚上罢,我认得一个做船菜的,请陈公子去吃酒耍子,如何?”
  姚家管家笑道:“那更好了,你把船荡到离小码头二里远的芦苇荡去。我们夫人要瞒着老爷行事,只怕要去的晚些儿。”
  大凡妇人做事要瞒着夫主,都是经手人极有好处的时候。胡子墨虽然精明,却想不到马三娘的来历。高高兴兴去寻他相好地一个李五嫂,取一两银子订了一桌好菜,又五钱银子买了两坛好酒,来请陈公子去吃酒。
  陈公子道:“船菜虽然好吃,到底船上无美人,闷了些。再叫两个唱的。”
  胡子墨忙道:“那位李五嫂生的好相貌,公子去见见就明白了,差不多地唱的还不如她呢。”陈公子心动,天才擦墨就合胡子登船,果然那李五嫂是个白白嫩嫩地美人,吃酒也极是豪爽,说话也极是得趣。陈公子就不觉得寂寞,搂着李五嫂尽兴吃酒。胡子墨知趣,出来叫李五哥撑船到芦苇荡去。
  李五哥也怕人多处陈公子不能尽兴,一路出力,果然划到最里头极僻静处,合胡子墨说:“胡子哥,想必陈公子要在此处过夜了,我从岸上走了罢,不然明日不好看相。过了日中我再来。”
  胡子墨巴不得道:李五哥你去,五嫂处自有我照看,少不得你一块肉地。”
  那李五哥问胡子墨讨了二钱银子,真个跳到岸上,自去城外私莺处寻欢作乐不提。那胡子墨蹲在船头一边看火上的汤水,一边等候。过了一个时辰,李五嫂红着脸出来,羞答答道:“胡子哥,你怎么在此,我当家地呢?”
  胡子墨伸头看舱里陈公子睡着了,伸手探到李五嫂怀里,笑道:“亲亲,你当家的不是我嘛?”
  李五嫂半推半就倒在他怀里道:“那个陈公子中看不中吃,奴这里才上点心呢,他就告饶,偏又小气的紧。只许我二两银子。下回不许招这样的来。”
  胡子墨把她按在一张小桌上,压在她身上喘着气笑道:“使得,我这里与你吃一看三好不好?”
  那李五嫂将裙一掀。露出两条粉光标致的白腿搭到胡子墨地脖子上,娇声笑道:“吃一看一罢咧。哪里还有两个?”胡子墨低头咬住什么所在,两个如此这般起来,拱得那船都荡了起来,幸好陈公子还不曾醒,不然真成了后世传说中的三P。只怕船都要翻了呢。
  一条小艇悄悄划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惊得几只野鸟飞起。船上几个人看见船头一团黑影在动,笑道:“原来那陈公子爱地是后庭花呢,想来那个大胡子的屁股不错,咱们也见识见识。”纷纷淫笑着攀到船上。
  胡子墨听见脚步声,喝道:“是谁!”几把雪亮地快刀都伸了出来,一个人取灯照了照他,笑道:“幸好我们夫人叫人先来瞧瞧,不然撞见了这个。你有十个头也吃我们割了。”
  胡子墨爬起来笑道:“如此良宵,不能辜负美人呀。”
  李五嫂掩着衣裳爬起来钻进舱里。姚府管家问道:“陈公子呢?”
  胡子墨笑道:“做了些活,累了。”那人使了个眼色。分出两个人进去,一个丢了刀扑到李五嫂身上按住她的嘴。另一个手起刀落。可怜那李五嫂至死不忘陈公子,一颗圆滚滚的头就被强人丢到陈公子怀里。陈公子还不曾醒。照样也吃了一刀。胡子墨看见两个西瓜在舱里乱滚,强镇定道:“这是为何,我怎么又做梦了?”一边说一边朝水边移。这几个人惯做的就是砍人头,一个人瞧见他想逃,飞起一刀扎在他的心口,笑道:“放不得你,合他两个做伴去罢。”
  姚家管家想了想,笑道:“这个姓陈地不是个好东西,咱们也叫他陈家丢个脸,把那个妇人衣裳剥光捆起,再剥了他两个的裤子。”
  其实一个想是好此道的,抱怨道:“哥,你怎么不早说,吃我一刀切了头,不然我也尝尝这个小白脸是什么滋味。”放下刀剥了两个人的裤子,想想还在胡子墨一只手上缠了几道麻绳,做出一个奋起挣脱一怒砍人的样子,不舍道:“可惜他生了这样白净的屁股呢。”
  领头的人哼了一声,众人都退出来,他在门口看看并无破绽,才放心离开。第二日过了午那李五哥才一路寻来,上了船叫声苦也,滚下船去报官。
  知府也是合陈家有些首尾的,听说陈公子吃人割了头,头一个就想到贾员外,一边使人去验尸,一边亲自带人去贾家。谁知敲了许久也无人来开门。知府大人叫个人翻墙过去开了门,四下里都翻遍,哪有半个活人?
  知府大人亲手去摸那丹炉,还是温的,上头封地极严实。心中惊喜道:“想必是这姓贾的合陈文才分赃不均,失手杀了逃走,幸好这炉银母还在。”屈指算算日子已过,忙问左右,“这炉是怎么开的?”
  一个衙役却是晓得些,上前道:“大人,我来。”取小药锄敲碎了泥封,才推开盖子,里头一阵诱人地香味飘出,众人心里都猜是烤番薯,但无人敢说。
  先头那个衙役用力把铜盖推走,果然里头满满一炉俱是番薯,哪里有半钱母的影子?想到先前知府大人还抬了银子来,衙役们心里都好笑,这个贾员外虽是骗人,却是有分寸,不肯朝知府大人下手呢。
  知府大人伸头去看,取了一个番薯来看,怒道:“可恶,这厮骗人也罢了,难道本官穷地只好吃番薯么!”
  原来番薯此物原是土里出地,又极贱,山东种植最多。苏州人因这些年山东的许多货物都比苏州地卖的好,极是不伏气。说人呆头呆脑,极是土气,都要骂人呆瓜,意思是山东番薯。此时炉里约有十数斤番薯,偏又是知府大人来翻着了,他不是呆瓜是什么?都偷偷掩口而笑。
  知府大人也想到呆瓜的典故,气的满脸通红,道:“这分明是骗子了,给我搜!”
  就有人想起王举人合贾员外的交情来,走到知府大人跟前献计。知府大人挥袖道:“走,到他家翻去!”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冲进王家,翻箱倒柜的查抄。
  王老太爷暴跳,骂道:“刑不上大夫,我儿原是举人,你们胆敢无礼,老夫要上京里告你们!”知府大人也有些胆怯,突然听见鸡鸣,惊喜道:“这不是贾家那只鸡,走,姓贾的骗子必藏在里头。”一群人冲到王举人的外书房里,鸡赃俱获。王慕菲吃了惊吓,手里一本《尚书》都忘记丢下,走到一个衙役跟前道:“你们做什么?这是贾员外寄在我处的!他合知府大人是极要好的朋友……”
  知府大人在外头听见,喝道:“王举人,你快些招来,把贾骗子藏在何处?”
  王慕菲听得骗子两个字,心神俱乱,结巴道:“贾员外怎么会是骗子?”只觉得天旋地转,摇了两摇倒在一个衙役的怀里,知府看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猜他也不知情,然此事关节着三条人命非同小可,喝道:“王举人,那贾员外拐了陈家七八万两银子逃走,此事你可知情?”
  好似九重劫云齐聚,一道道九天神雷都降在王慕菲头顶,王慕菲只觉得两耳轰轰雷鸣,好半日才挣扎道:“家父也有二万五千两银吃他拐去。”
  知府大人心里暗道可惜,人都说王老太爷聚财,方才只翻出一包当票来,想必没有什么油水。不如且放他一码,他家新岳家姚家有钱,若是逼的太过没了举人体面,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因道:“也罢,这些原是贾家的东西,与我抬到府衙去。”抬了那鸡合杂物走了。
  且说姚滴珠听见外头吵闹,就先抱了妆盒爬到阁楼上去。又紧紧拴了门不肯开。虽然房里吃那些野人翻过,值钱之物却幸不曾失,待人都去了,她把妆盒藏好下来,问道:“何事?”
  清风老实,答道:“知府大人来了,说贾员外拐了银子逃走,必是藏在我家呢。”
  姚滴珠两眼一黑,昏倒在地。小桃红趁机跑到外书房去喊姑爷,却见王慕菲抱着一根柱子在那里哭泣。
  小桃红心里满是柔情,走过去轻声道:“姑爷,姑爷。”
  王慕菲哽咽道:“完了,全完了。”
  小桃红轻声道:“莫忘了小姐手里还有私房。如今小姐昏倒在地,你速去劝她呀。”
  王慕菲好似跌在水里的小狗捞着一根竹竿爬上岸,摇落身上的水珠,重又精神抖擞,笑道:“可不是,我糊涂了呢,只是,滴珠她为何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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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银山飞升记(下)


  小桃红轻轻摆手示意不知,在王慕菲前头走了两步,红着脸转身扯他的袖子,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姑爷,我上个月……没有换洗。”
  王慕菲满一心想着滴珠为什么会发昏,随口应道:“虽然是冷天,一个月不换洗也不大好……什么,没有换洗!”他想到真真每个月总有那几天,惊喜道:“小桃,你说的是真的?”
  小桃红的脸红的合桃花似的,抬首看见松枝上一只喜鹊叫了两声,扑腾着翅膀飞过墙头,心里越发的喜欢了,羞答答点头道:“嗯!”
  王慕菲拉住小桃红的手,不知不觉使了极大的力气,笑道:“你再说一次!”
  “婢子上个月没有换洗。”小桃红甜蜜蜜的看了王慕菲一眼。她的脸上擦了一层淡淡的粉,叫热气一烘,一股子花香冲到王慕菲的鼻子里。
  王慕菲猛然想起这是滴珠用的粉,想到娘子大的人铁砂掌,忙止步道:“小桃,我合你说话。”
  拉着小桃红回到书房里,搂她在怀里道:“小桃。你家小姐的性子你也晓得的。若是此时合她说你有孕要抬举你做姨太太,将如何收拾你?”
  小桃红想到小姐的手段,也自美梦中惊醒,伏在姑爷的怀里,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王慕菲长叹一口气,抚着小桃红的背,低声下气道:“她对我还动手呢,此时你在她前头有孕,我哪里保得住你。为着你好,此事休要张扬,容我慢慢劝转她。可好?”
  姑爷为着她周全。又是这样求她,小桃红心里极是过意不去,连声道:“奴听姑爷的。”
  王慕菲贴到她脸上亲了两口。深情的道:“你还叫我姑爷?无人处叫我哥哥。”
  小桃红好像泡在暖洋洋的热澡盆里,舒服得就要成了仙。喜道:“好哥哥。”
  王慕菲皱起眉,疼惜的看着她道:“实话说与你知道,咱们家叫那个姓贾地骗的一文钱都不剩,这几日只怕还要靠着你家小姐呢,却是委屈你了。”
  小桃红摇摇头。道:“阿菲哥哥,我自是不妨事,只怕肚子里等不得。”
  王慕菲笑道:“再忍她一两个月罢了,只要你生出儿子来,就是我王家的大功臣,谁也不能强过你去。”又亲了她一口放她站起,擦着她地胳膊过去,不再回头。
  小桃红怔怔的看着姑爷出去,心里好似少了一块。好在腹内多出一块,有了这块肉,小姐一直想把她嫁把穷人就不能够。她小心地摸了摸小腹。微笑着出来。
  卧房里清风明月两个站在小姐边上急的直哭,王慕菲大步奔进去。把姚滴珠搂在怀里。道:“喊后街的林郎中来!”
  房里乱成一块,一个媳妇子闯进来喊道:“老太爷昏倒在丹炉边呢!”
  王慕菲恼的直跺脚。忙道:“快使人去抬他来家。叫林郎中先去瞧他,使不得,林郎中先来瞧滴珠。再去把前街的蒋郎中请来瞧老太爷!”把滴珠放倒在床上,喊才到门口地小桃红过来看着。小桃红满脸掩不住的喜色,坐到床边,使本《合德传》给小姐扇风。清风明月两个对使脸色,走到一边不作声。
  王慕菲虽然放心不下滴珠,然爹娘也是要紧处,一路小跑到隔壁去。老太爷跌倒在丹炉边,无人敢动他,王老夫人坐在一边的地下,头发都乱了,边哭边骂,看见儿子进来,撞进儿子怀里哭道:“俺们攒一辈子的钱哪,都叫那个天杀的拐走了啊!”
  王老夫人鼻涕眼泪都糊到举人的绸衫上,王慕菲推开老夫人,道:“娘,爹这是怎么了?”他弯腰把王老太爷扶起。王老太爷哼哼了两声,咳出一口痰来,有气无力道:“你去贾家新宅……”
  王慕菲道:“知府大人已是往那边去了。滴珠也在房里发昏呢,且等她醒了再说。”
  王老太爷发狠,喝道:“两万五千两哪,你管她做甚?”
  “那姓贾的已是逃走了,没的把银子留在新宅等我去扛!”王慕菲怒道:“你一两银子都舍不得把儿子花,如今倒叫人骗了个精光!”他涨红着脸喘了几口气,又道:“李百万家叫人拐了三十万去,也无计可设,李九跟尚莺莺两口子灰头灰脸去了山东。咱们这三万两丢了,也罢了。眼前至要紧是滴珠无事!”
  王老夫人尖叫道:“我的儿,不是两万五,哪里又来地五千!”
  王慕菲似针扎他般哆嗦了一下,动了动舌头,满嘴苦味,道:“我把房子典了,又有上回卖铺子的三千两,凑了四五千与他!”
  王老太爷咕咚一声朝后一倒。王老夫人也是两眼发黑,扶着墙摇了几摇,哭一般问儿子:“那我们家一钱银子也没了?”
  王慕菲镇定的点了点头,道:“爹合我是一钱银子也没了,然滴珠还有呢。”这一回不过丢了三万两银子,比不得上回真真休他丢了数十万,王慕菲虽然心痛,却没有到爹爹那样地地步。
  老太爷自地下一古碌爬起来,揪着儿子的衣裳问道:“滴珠有钱?”
  “有,她有私房,还在苏州买了房。”王慕菲本不想说,转念想到将来又不能弃掉爹娘独自过活,瞒着他们也无益,不如说开了,也省得他们得罪滴珠。因道:“爹、娘,只是丢了三万罢了,不必过于心痛,上一回丢了真真那几十万,你二老也不至于这样啊!”
  王老太爷不语,老夫人恶狠狠地骂道:“那一回要是晓得她有几十万地嫁妆,绑也要把她绑在王家。谁知她那样坏法!”
  王慕菲不耐烦道:“我原是要写婚书的,不是你们拦着不叫我写,说不写她自家也要回来?罢了罢了。不提这个。娘你对滴珠客气些儿,如今家里要靠她呢!”
  王老太爷突然暴跳起来,怒道:“!你这个举人是白当地?休要惯地她合尚家小贱人般。你把银子合房契寻来交把我收起。”
  若是他去寻。姚滴珠必要合他拼命。王慕菲见不是事,扭头道:“此事将来再说。我去瞧瞧她。”也不理会两个老的,又一路小跑回卧房。
  王老夫人想喊儿子,吃王老太爷拦住了,甩了她一巴掌,骂道:“榆木脑子。此时正是儿子下手的时候,咱们回去听消息。”扫了厅里几眼,又巴到炉里去看。里头十来斤呆瓜还热乎着,喊老伴道:“你去寻个盆来,把这些番薯捡了,我们晒干了慢慢吃。”背着手出来上上下下看看,暗道:“这个炉子是铜地,也值不少钱的呢,明日拿去当几十两银子收起防身。”
  王老夫人到厨房里找了找。找出一个大盆来,真个把番薯都搬回家去,老两口坐在卧房里。看着空荡荡地箱子,守着一盆烤番薯心痛如刀绞。
  王老夫人恨恨的道:“一个番薯值上万两银子呢。老娘吃一个!”拣了一个大的剥了皮吃。
  王老太爷因她吃的香甜。也忍不住剥了一个同吃,道:“只许你吃一个。如今穷了。要省着些。”
  却说姚滴珠一日气急攻心,在床上睡了一会子,大夫才进卧房她就醒了,看见小桃红坐在床边,心里惊奇,道:“清风明月两个死到哪里去了,还不上前?小桃红你去厨下烧水来,我要吃茶。”
  清风明月就把小桃红拉到一边,一左一右拦在她跟前。小桃红讪讪的,忍着气走出来,想到小姐方才趁乱抱着妆盒上阁楼,下来却是空手,想必妆合是藏在上头了。正在那里动心思。王慕菲一脸急色进来,她忙冲王慕菲挤了挤眼,指了指阁楼上,匆匆出门。王慕菲不解,进房扫了几眼,房里早叫那群快手们翻地乱七八糟,方才因滴珠发昏,都无人收拾,王慕菲着意看了看妆台上并无妆盒,就晓得小桃红的意思了。候着大夫诊过脉,吩咐清风明月好好看着小姐,又把几个粗使的丫头合管家娘子都支进房里收拾,取一钱银打发郎中,飞一般钻回内院,那胡梯还搭在那里呢,手脚并用爬上去,那阁楼原是他两口儿日日静养的所在,何处能藏物哪里要翻,王慕菲一摸一个准,开了她的妆盒翻,并无房契合钱铺的折子。他记得真真的妆盒原是有夹层的,试着把几个小抽屉都拉下来,果然看见里头有个暗格,伸手进去摸了半日,摸出一张纸来。王慕菲以为是银票,凑到窗边去看,原是一篇帐,上头写着某记折子上有多少银,藏在某处。王慕菲想了想家里并没有这几处屋舍,想必是苏州新宅。正好窗边有现成的纸笔,他就抄了一张贴身藏起,再把这个帐照旧折起放回,把妆盒照原样藏起。若无其事下来,正好小桃红捧着两碗茶进来,两个相视一笑,王慕菲冲她点点头,接过茶进去了。
  小桃红因小姐不喜欢她,又有姑爷撑腰,也不上前讨好,默默走到内书房去替王慕菲收拾。
  却说姚滴珠接过王慕菲递来地茶,心里越发起疑,然此时心痛她的五万多两银子,还顾不到这上头来,所以妒忌的念头一闪而过,转而盘算起手中地财物来,一边慢慢吃茶,一边算帐:苏州的房极贵,她是在离城二三里地小镇上买了一间三进带花园地宅院,花了足足有三千多两,彼时手里有钱不觉得,此时就觉得贵了,好在还有一万一千两银子的折子散藏各处,若是好好经营,待王慕菲做了官,倒不在乎这几万两银子。只要两口子能合所过日,就是穷些也罢了。更何况公公地银子都叫那姓贾的拐走了的,两个老的手里没了银子,说话也不硬气,却是福气呢。横竖自家那五万多两银子王慕菲也不晓得,世人也都不晓得,不如忍住不说。想到此,摸摸贴身藏着的那张收据。长叹一声,柔声对王慕菲道:“阿菲哥哥,我听说你把家里的房都当了银子送去炼银母。可有此事?”
  王慕菲因滴珠挑着他的错处,心头着恼。含糊道:“有啊,你可好些了?”
  姚滴珠尽力挤出笑来,道:“我方才听说那姓贾的是骗子,想到我们精穷,一时着忙……”
  王慕菲长叹一声。握着她地手道:“贤妻,原是相公的不是,咱们的房子合银子已是没了。不过你休要着忙,我两个妹子处尽可以借住。”提到他两个姐妹,到觉得自己颇有先见之明,姐姐妹妹都嫁把有钱有势地人家,纵然他一时困窘,得姐妹助力,就是不靠姚滴珠。将来得官也不难。
  姚滴珠看他眼珠乱转,就把要他同到苏州去住的话吞下去。靠在枕上闭目养神。却是王慕菲忍不住,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就道:“滴珠,我记得你合我说。你在苏州置了间宅?”
  姚滴珠半睁眼。叹息道:“为着我不肯把私房交给你爹爹,还挨了他老人家两脚。如今你是晓得我地好处了?”
  王慕菲本来就悔。叫滴珠这句话说的越发的悔了,苦笑道:“原是我爹爹贪财,吃那堆银山哄住了,就没想到,他明明是能炼出银母来的,为何还要骗人。”
  姚滴珠想了想,道:“你去他家新宅上打听。再说,我恍忽间听说谁吃那姓贾的砍死了,你去打听明白。可有苦主,若是有,他必要告地,将来银子若是能寻回来,咱们还要打点知府呢。”
  王慕菲于这些并不在行,此时姚滴珠说一句,他点一下头,觉得娘子说的句句在理,摸摸袖子里还有七八两银子。想必够使,就亲自去打听消息。
  话说那被砍了头的陈公子家,陈老太太跟陈夫人失了心爱的孙儿儿子,都哭的双目似红桃。陈员外不必说,一辈子的积蓄两万多两银赔在里头不算,还赔进去一个大儿,伤心之至。那位陈姨奶奶存了三四千两银,并她生的儿子的私房两万多两,都吃陈文才借了去。如今人死了,银子又叫人骗的精光,李家回不去,儿子也不会放过她。只地扯着娘家侄儿的脖子哭闹。
  陈老爷叫一宅的妇人哭地无可奈何,走到女婿家寻女婿,姑娘接着奉茶,哭着道:“他随知府大人去那个巨骗的新宅了。爹爹,速去府衙打点,我兄弟地尸身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地好。”
  陈老爷原以为有女婿在,自然会把儿子尸骸送还,所以叫家人备了老太太冲喜的棺木候着,听女儿话里地意思还须打点,不由叹道:“穷了下来,就是女婿也不似从前尽心了。”走到府衙处,掏出五两银子把管家,管家送把仵作,扛了棺木把陈公子抬家去,说不得拼凑银子把儿子做后事。
  可惜胡子墨是孤身,那李五嫂又是奸杀,李五哥不肯看顾,停了两日无人使钱,仵做使了卷破席把他两个卷在一处,抬到化人场烧化了,骨殖随抛在一个水洼里,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知府大人合刑厅,并知县数人寻到贾员外的新宅,敲开门一问,才晓得此处原是陈文才出面替贾员外租的,贾员外打算买下来,那原房主也就随他搬来住,原定的下个月初二写文书交割银子,前几日据说是员外老家的爱子得了急症,所以管家们都被召回家去了。
  知府大人看刑厅冲他使眼色,就不曾追问房主人是谁?回到府衙留刑厅吃茶。
  刑厅道:“这位房主人却是得罪不起的,他原是高阁老的内侄的亲家。卑职听说当今圣上将到苏州,还要到松江来。咱们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这起案子有三条人命,又关系十几万银子,万一圣上怪罪咱们办事不力,咱们待如何?”
  松江知府原是上上等的肥缺,知府大人也晓得有人盯着他,巴不得叫他早日下台,因道:“不错,这三个人分明是奸杀,那胡子墨杀了两个人自知死罪,所以自尽。只是这两起炼银骗案待如何……”
  刑厅摇头道:“这个卑职不知。”
  知府见他不肯担干系,想了想道:“不如说他们炼银母,机缘巧合炼出了九转仙丹,举宅飞升,是为祥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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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松江留不住


  陈员外苦候数日,女婿叫女儿捎话把他,说:兄弟一向荒唐,为着那不体面的事为胡子墨所杀,如今胡子墨已死,此案就结。那贾员外并从前的李家炼银母,知府大人明察秋毫,已是查明两道人都是世外高人炼出仙丹来,一人得道,举宅飞升,乃是极大的祥瑞。此事已上达天听,勿要再合知府大人过不去。且把状纸捎了回来。陈员外老泪纵横,去求旧主人李家做主。他的表弟主人躲了几日躲不过,满脸怨气出来见他,道:“如今全家都晓得我借了两万两与你家,吃了这样一个大亏,谁不笑话我?你还嫌丢丑丢的不够?不如学九郎搬别处去罢。你就是去告,那贾骗子捉回来,银子也是赃物要入官的,你有银子送官你去,我李家家规不许合人打官司,不随你胡闹!”端着茶碗送客。
  陈员外无奈,幸好还有一个二女儿嫁到嘉兴平湖,真个收拾了家财,把几个铺子尽数折变,带着家小去平湖,买了个小庄乡居去了。
  姚员外却是晓得女婿家也吃人骗了三万两去的,事发使人打听出滴珠也送了五万两助人家飞升,极是恼火。
  他在马三娘跟前抱怨道:“这个孩子从小聪明伶俐,怎么这几年变成这样?”
  马三娘坐在一边翻帐本,随口劝道:“这几年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呢,已是吃人骗了银子去,你再怪她也无益。”
  姚员外走出去在松树底下转了数圈,平白丢了数万两极是不甘心,又跨进来,对站在边上的两个管家娘子使眼色支出去。合马三娘道:“梦兰,这口气忍不得。”
  马三娘笑道:“你忍不得,那李百万家就忍得了?若是你比李家势大。随你心意行事。”
  “李百万家不是举宅飞升了么,他们九公子那个小庄。听说连只苍蝇都没有。比不得那个姓贾的可恶,存心是哄人。”
  马三娘取了一件夹衣替姚员外披上,笑道:“那几日姑娘赌气回家,说公公强要她的嫁妆去炼银母,你不是背后跟说我。静观其变,若是真炼得,你也去炼么。”
  姚员外苦笑着摇摇头,道:“他是有心算无心,又是一车一车银子拖出来满道上人都看见,说不动心是假的。幸好我天性不贪,不然也吃他哄了去。”
  马三娘拍手笑道:“老爷说地是!这就合我们出海做生意是一般,也要看运气,若是运气好。就是大赚,若是运气不好,连自家的小命都赔上。也要愿赌服输不是?这种炼银子的事本是子虚乌有,哄地就是贪财的人。满松江府里也没几个上他当地呀。”
  姚员外咳了两声。道:“别人家我不管他。滴珠总是我亲闺女,不能叫她白吃亏!”
  “她不是我亲闺女?”马三娘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亲闺女被人家骗了的那几万两银子,可是我这个后妈与她的私房!我与她数万私房也给错了?”拍案道:“自古后娘难当,你时时念着她不是我亲闺女,我也不好再管她的事,以后滴珠的事休合我说!”说罢拂袖要去。
  姚员外忙扯住娘子,低声下气道:“我晓得你对滴珠是极好地,只是……”
  马三娘冷笑道:“世上没有那个后母舍得自家出几万两银子与继女做私房!我因她嫁的不好与她银子防身,她花也好吃人骗去也好。你倒抱怨起我来了?她长到十几岁,你教过她规矩没有?你怎么不去打听打听她行的都是什么事?那些话我都说不出口!你儿子将来在松江还要结亲,背上这么个家声你指望能寻好人家的小姐?”
  提到儿子,姚员外脸色渐变,想了许久,对横眼看他的娘子道:“你说的是,她已是嫁到王家去,万事自然有她丈夫去管,原合我们不沾边。”
  马三娘脸色缓和下来,吐了一口气,慢慢道:“滴珠不曾来家求助,也是不想叫夫家晓得。咱们束手罢,如今王家已是穷了,你姑娘手里还有万把银子,若是她晓得事,收了心好好做人家,他两口儿自然和气。我也晓得你怕女儿过苦日子,她是我儿的亲姐姐,我何曾舍得亏待她。只是你也看见,与她银子她又守不住。那王家从前又是何等样你,你肯填这个无底洞?”
  姚员外恼道:“胡说,我又不是没有儿,有银子自与我儿花,割下肉贴到女婿身上,他还嫌腥气呢。”
  马三娘笑道:“不假,王家娶滴珠,为的不是你家姑娘名声好,为的是满松江传说你姚家有几十万地绝户财。”
  姚员外最听不得人家说他是绝户,闻言跳起来怒道:“他休想,我有两个儿。怎么会绝户!”
  马三娘微微笑道:“三个,只不晓得这一胎是男是女。”
  阿聪阿明两个不是在松江生的,人家背后不是没有闲话,虽然姚员外自家心里明白都是亲生的儿,然旧朋友闲话常觉得人家有所指。此时娘子又有了,他极是快活,就把滴珠丢了数万银子这事丢开,笑道:“男女都好,我使人去叫老娘来!”
  马三娘白了他一眼,道:“急什么,才一个来月呢。倒是滴珠地事,你要让在心上。你女婿把房子都当了,他一家住哪里?接回来?”
  姚员外皱眉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随他们去,一个举人老爷,若是父母妻子都养不活,也是笑话,随他们哪里住去!你又有了,正是要安心养胎的时候,莫气坏了你。”
  马三娘微微笑道:“滴珠不是在苏州买了房?叫他们那里住去,松江他们也是住不得了。”
  姚员外转念一想,娘子说地极是,若是女婿还在松江,人都拿王举人上当记当笑话说。他这个老泰山也脸上无光,不如潜到别处去住,过得几年人们就渐渐忘记。忙使人去王家传话。说:已是吃了大亏,不如学李九公子远走。叫女婿静心读书,明年若是得个官,爹爹自然还有帮衬,不然在松江丢人现眼做什么?又说滴珠:到苏州住着,要安心管理家务。若是女婿不得官,也不必回来见我,王家若是闹出什么笑话来,谁还肯合王家做亲戚?
  这话说地极明白,王慕菲一边听一边握着拳头咬牙。姚滴珠一张俏脸也是紫涨。她晓得必是自己那五万两事发,若是此事叫王慕菲知道,还拿什么压他,不如借着爹爹的话速潜到苏州去住着,关起门来读书。做了官自然好说话。转了笑脸应了,打发送话地人出去,就收拾东西。
  王慕菲有些不舍。道:“苏州样样都贵,我们去那里做何营生?”
  姚滴珠冷笑道:“那随你。这房子已是你当了。我也无脸回娘家。幸好我在苏州有房子。我自去苏州住,你什么时候能养活娘子。来接我罢。不然我也不忍叫你为我吃苦,与我一张休书也罢了。”
  王慕菲大怒道:“我一个举人,怎么养不活娘子了,走,咱们到苏州去闭门读书去!明天不考个进士与你,我就不姓王!”
  姚滴珠想了想,不肯接口说话,只叫人把房中诸物收拾。
  王慕菲看她把两个人地东西都收拾了,晓得滴珠不会弃他独去,放心出来找爹娘说,要搬到苏州去住。
  王老太爷想了许久,方道:“你丈人要你搬走,想是怕你在松江丢他的脸,岂能白白顺他的意思,总要叫他出几万两银子把你安家才好。”
  王慕菲冷笑道:“他自有儿,为什么要替人家地儿安家?你们若是不去,随你青娥素娥家去住,我自随滴珠走。明年考个进士,得了官你们莫悔。”
  王老夫人想到儿子做了官,她就真真正正是老夫人了,极是喜欢,不住嘴道:“我们合你同去,明年也去京城逛逛呢。”
  王老太爷因儿子不肯去王家要钱,极是不乐意,道:“咱们身无分文,到苏州去怎么活?你只在松江左近寻几间屋舍住下罢,万一你合姚滴珠闹翻了,也有你两个姐妹替你出头。”慕菲胸有成竹道:“滴珠一心想我做官。我自有治她处。”
  王老夫人想到那几万两银子,胸口又痛起来,道:“多少也叫你丈人与你些,没的看女儿女婿讨饭。”
  王慕菲恼道:“胡说,我一个举人,还要靠老婆吃饭,像什么话?我不是那等吃软饭地人。”
  王老夫人低声嘀咕道:“还是真真的饭好吃呢,这个姚滴珠嫁到我家来,还不如从前你没中举时。”
  王慕菲臊的脚后跟都红了,拨起腿就回外书房收拾,想到当票原是当的两个月,还可以换死当再找些银子,他就把所有当票都翻了出来,数数也有七八张,叹息道:“当年朴世兄当当度日,我们一群学里朋友还笑话他是败家子,没想到我也有今日。”尽数揣在怀里,出来却瞧见王老太爷,怀里也揣的鼓鼓地,父子两个都怀心思站了一会,还是王老太爷先开口说话,道:“我们去寻你张家妹夫,把我合你娘的几箱衣裳赎回来。”
  王慕菲想到青娥从来温顺,说不定能劝得张妹夫借一千二百两银子把他赎房子,也道:“我也正是有事找妹子呢,我合你同去。”两个走到张家,守门的出来道:“今日来的不巧,我们少爷去刘家港进货,把少奶奶也带去了,去了已是有十来日,只怕还有个把月才能来家王老太爷还要说话,王慕菲拉着爹爹走到僻静处,道:“爹,你还不明白么,我是想明白了,自青娥嫁过去,一次都没有回过娘家,张妹夫也只来过一回。他们张家躲着我们呢,此时咱们已是穷了,越发不肯见了。”
  王老太爷怒道:“胡说,那青娥不是我亲闺女!我家还与她四五千的嫁妆,难不成她连爹爹都有不肯认?”
  王慕菲冷笑道:“都是那尚真真使的好计。亲妹妹变成堂妹妹,不然素娥不嫁,咱们家也不至于这样。”狠狠在墙上捶了一拳。叹道:“原是我糊涂,被她美色所惑。明晓得私奔的不是好妇人,还想着合她做夫妻”
  王老太爷咳嗽两声,道:“咱们去寻素娥罢。”
  王慕菲摇头道:“素娥越发的不肯了。女人都是靠不住院地。爹爹,你等儿子考中进士,看这张家苏家跟姚家。必都摇尾乞怜。”
  王老太爷道:“素娥比不得青娥软弱没出息,娘家败了与她有何好处,咱们去寻她。”一意孤行,偏要到苏家去。
  那王素娥见了兄弟还有个笑脸,爹爹来要她取银子赎衣裳,她冷笑道:“当初谁主张把我关起来,还要搬我地积蓄?此时到想起我的好来?我已是叫爹爹卖过两遭,就是再多地养育之恩也抵得过了。兄弟见是举人,弟媳妇也有不少私房。他们不管,我管什么?”站起来道:“我要养胎,不留你们吃饭了。”就叫两个管家送他们走。
  王老太爷跳脚。叫王慕菲硬扯着出来,父子两个唏嘘良久。把当票送到当铺去转了死当。找出二百来两银子来,赎了几箱要紧衣裳。雇了个车运回家去。
  接下来几日当铺地伙计来接手房子,王慕菲又要去雇船,管家又都辞了去。忙乱了三日,才得上船。苏公子来送,拉着王慕菲到一个茶室坐着,摸出两包共一百两碎银子把他,苦笑道:“这个是素娥姐叫我捎把你地,岳丈地脾气,无人不怕他,只怕开了这个头,没完没了反结下仇来。所以那日多有慢你处。并不是不顾你。”
  王慕菲摸着银子,极是感激,好半日说不出话来。过不得一会,张家姐夫也寻到茶馆来,苦笑着摸出一张折子把王慕菲,道:“这是家岳把你地。不是有心慢你,只是……”
  王慕菲涨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话,那苏公子替他打圆场,笑着接过来放在银子上头,道:“合我家一般,不必说。咱们走罢,莫叫舅舅为难。”那张家的姐夫巴不得一声,随着苏公子出去。王慕菲把折子取来看,里头却有一千两整,合着这二百两,就是一千二百两,他想了许久,这种折子是谁拿去钱铺都能支地,只怕一不小心就叫滴珠搜了去,不如正大光明合滴珠说知。因上了船合滴珠说了。
  滴珠也自感慨,道:“日久见人心呢,两个妹夫家都是极好地。这个银子你且留着不要动他,等明年到京城里活动时使。”替他收在他的衣箱里。还不曾收拾过错,马三娘也使个管家来送了一桌路菜,道:“姑爷要静心读书,姑娘也当专心在家服待,只要你们两个有出息,我们娘家脸上也有光彩呢。”留下几个食盒也不等空盒子就走了。
  王慕菲觉得受到怠慢,使性子道:“你看,你看,我的妹妹们都有银子相赠。你家那等有钱,只有几碗菜儿,抛到水里去也不要吃他!”就把一个盒子自窗口丢了下去。
  姚滴珠挡不及,眼见的盒盖分开,黄哄哄几块金子落到水里,忙道:“快叫人去捞。”
  码头处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看见,早有人跳船,潜到水下去摸,把那几块金子摸走了,王慕菲喊人捞起还他,哪有人理会,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眼睁睁看着人家握着黄哄哄的金条走了,气的两眼发花,话都说不出来。
  姚滴珠情知是白丢,只在舱里不出来,把那几个盒子翻遍,也有二百两黄金,想来一盒妆五十两,方才王慕菲那一丢,就丢了四百两银子去。清风明月都气得翻白眼。姚滴珠把黄金都收起,对满脸不痛快的王慕菲冷笑道:“你不肯要,我自己收起承我继母的情。”
  王慕菲掉头到船后梢坐着。他极是后悔不该使性子,白叫姚滴珠占了上风。只觉得水上的风再大,也吹不散心头地烦恼,又恨姚家送银子就送银子罢了,偏要藏在食盒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样掩掩藏藏做什么!
  小桃红偷偷走到后边,递一个文旦把他,道:“姑爷,身子要紧,小姐叫婢子来喊你进舱呢,白丢了几百两,谁也不快活,你合小姐说几句软话儿,也就罢了,两口子呕气做什么?”
  小桃红说话声虽轻,姚滴珠在舱里也听的清清楚楚,暗道这个婢子倒机灵起来,又对自己贴心,那防着地心也就放下一大半来。
  路上闲话休说,只说到了苏州府,苏州本是水乡,他们船也不甚大,直接到小镇码头处,滴珠道:“我那房子原是托了奶娘看着的,她却有些小性儿,我先去吩咐她些话儿,你们在后头慢慢搬行李罢,就是前头那个石桥处第一个大门。”说罢扶着清风地手先走了。
  王慕菲本想跟着去,又怕爹娘趁机翻滴珠地箱笼,遥遥看见滴珠敲门,一个老妇人开门接她进去,放下心来,看脚夫搬箱子。
  却说姚滴珠抢着进宅,打发清风在门口接应,跟奶娘说了几句话儿叫她去买菜,就一阵风样把她藏在各处的折子并房契翻了出来,另使了个小匣装好,走到卧房隔壁,专门放妆台妆盒地所在,有一个花架子,上边一盆兰花,使青磁碟垫着,她就把小匣儿搁在磁碟下,移到显眼处,再把大花盆架上去,忙忙的走到门首去接。
  那王慕菲押着数十只箱子进门,道:“隔壁是谁家?也正在搬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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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苏州新生活(上)


  姚滴珠纳闷,她上次来,隔壁还是一个荒园,哪里会有人家?出门二三步再看,却是方才走的急了些没有瞧见。隔壁已是重砌了两丈来高的墙,看不清里头情形,然顺河两百步远处新砌了一个小码头,泊了数只大船,许多人正在搬家俱。滴珠眼尖,一眼就看出不是明水合苏州货色,笑道:“乡居寂寞,不晓得那家女眷怎么样。”
  王老夫人冷不丁问道:“那个码头不是他家的罢,我们的船要是在那里靠岸,能省许多脚钱呢。”
  姚滴珠笑横了婆婆一眼,道:“他们那许多东西,只怕要搬到天黑呢,为着几个脚钱咱们等到明日不成?”
  王老夫人因媳妇给她脸色瞧,极是委屈的拉老太爷的袖子。王老太爷只是不理会。王慕菲忙拉滴珠进去,大声笑道:“滴珠,里头几进?”恰好盖住王老夫人的抱怨:“从前真真何曾敢给我脸色瞧。”
  落在后头的清风跟明月对望一眼,俱都冷笑,小心护着小姐几只着紧的箱柜。小桃红忙上前扶着老夫人,笑道:“老太爷、老夫人,看着些儿,仔细青苔滑了脚。”
  王老太爷极是满意,赞许的点了点头,大步迈进大门。此处原是一位显宦的外宅,所以虽然只有浅浅三进,却极是讲究。一进门两边俱是高墙,挨墙一边种着青竹,一边种着藤萝,当中石子铺就曲折小道,果然两边生着厚厚的青苔。一座两层小楼横在当中,两边各有月洞门,姚滴珠正站在东边的月洞门前笑道:“明月。你看着,把老太爷的箱笼送西院里去。”
  明月应了一声,指点几个脚夫到西边去了。老夫人的脚不由自主朝东边移。小桃红轻声道:“老夫人,西院去看他们放箱笼。”
  王老夫人嘀咕道:“凭什么叫我们住西院。当让我们住东院才是。”到底移到东边月洞门,朝里头看,当中是一个极大地荷花池塘,一边有几间屋舍,想是厨院。另一边靠着墙是长廊。尽头是个宽大院子,想是滴珠就住在那里。
  王老夫人扭脖挤眼,合小桃红抱怨:“她哪里就把公婆放在眼里了?”小桃红极是为难,笑道:“老夫人,咱们西院去。”强拉着王老夫人到西院,西院也无池塘也无厨房,进去一个大院子,四五棵大树,三间正房朝南。左右各有两间厢房,明月站在正房台阶下叫脚夫朝里头搬箱子。看见小桃红扶着老夫人进来,明月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大声道:“这几只箱就放在这里,随我到船上去再搬。”
  小桃红暗暗咬牙。依旧笑地甜蜜蜜的。她也晓得老太爷地性子,不欲人家动他的箱笼。送老夫人到台阶下,就松了手笑道:“婢子去厨房瞧瞧,取茶来与老夫人吃。”
  王老夫人早三步并做两步跨进房里,跟搬箱子的王老太爷说:“东院还有池塘呢。”
  王老太爷甩她一巴掌,骂道:“你唧唧啾啾个屁,快来与我搬箱子!如今儿子不争气,我们要看滴珠脸色过日呢,你少说几句!”
  “真真都是看我们脸色地,滴珠哪里比得上?又小气又给我们脸色瞧……”王老夫人一边搬箱子到卧房,一边小声抱怨,心里极是后悔,实不该娶姚滴珠呢,哪里像女人了,伸手就是甩巴掌,那汉子的脸能打么。凭什么她打儿子使得,自己只有被老头子打的份。
  王老太爷先在两间厢房转了转,里头家俱齐全,一边是书房,另一边还是书房,架子上磊地满满的俱是书。这些东西哪里有用?王老爷摸了摸,积了一层厚灰,打定主意过几日把这些书卖了,换几两银子扁到腰里。
  媳妇不贤,儿子女儿都靠不住。老人家心里极是悲凉,积了一辈子金银,到老还是两手空空,想到从前真真做他媳妇时,一年四季衣裳,一日三餐还有两次点心,时时都服侍的周道,也自长叹,早晓得姚家有儿子,自叫儿子与尚家婚书了,似真真这般,十个滴珠也比不上她。
  且说王慕菲随滴珠进东院,顺着长廊走到底是个大院子,庭中种着玉兰,石榴。左右三间大厢房,正房五间大楼,西边还套出一个小院,也有几间房。滴珠极是得意,拉他到后头看,笑道:“阿菲哥哥,这后头还有三亩大的一个园子呢。里边有数间静室,正好与你做书斋。”
  王慕菲看这个园子假山水池花木俱全,极是清雅,赞叹道:“滴珠,难为你哪里寻来这样好所在。”
  姚滴珠得意洋洋道:“买的还极便宜呢,原主人连家俱都一并算在内。只我们房里那两堂明水木器也值一千多两,前头五间厅,俱是水磨花梨木,我使人打听过,极贱也能卖一千两,我嫌他式样不时新了,过两日找个经济来卖了,换竹编桌椅好不好?又便宜又雅致。”
  王慕菲越看越满意,此处比松江的那个紧巴巴的宅子强十倍也不止,忙点头笑道:“娘子说的是。”携着娘子大人的手在后园转了一圈,又在书斋坐了一回,翻翻书架上经史子集俱全,果然便宜省事。
  虽然他原本不喜滴珠,也衷心赞叹这个娘子会做人家,生就一双会挣钱地慧眼,心里去了一二分厌恶,反有半分喜欢,暗道:若是她生在尚家就好了。
  姚滴珠笑吟吟在房里打个转,指着园子道:“这园子,我要拿来种名花,养盆景,这一行极是好赚的,我们家也没有几个人,想来一年也能存下数百两,明年你进京必是够使的。”
  纵是铁石心肠,也叫滴珠一片为他地痴情感化,王慕菲心里又添了一分爱意,上前搂着她的腰。笑道:“滴珠……原来你这样为我。”
  姚滴珠地身子软成一滩,强撑着挣脱他,红着脸道:“叫人看见多没意思。”
  王慕菲丢开手。笑道:“这不是无人么”心思就转到家里无人使唤上去了,笑道:“管家们都辞了去。这园子却大了些,叫谁收拾?还要雇几个人来才好呢。”搬着指头数道:“门房,厨娘,贴身小厮,园丁。轿夫……”
  姚滴珠笑道:“阿菲哥哥,你是来闭门读书地,要什么门房轿夫,我爹可是说了,闭!门!读!书!”伸出手指头在他额头上重重按了一下,道:“书房与你添个人使得,内宅只能用丫头,清风,明月两个大些与我帮手。那几个你要哪个?”
  王慕菲想到小桃红体贴温柔,脱口而出:“小桃红……”看滴珠变了脸色,旋改口道:“她年纪也大了。恰好爹娘房里无人,叫她先去顶几日罢。”
  姚滴珠想了想。这样安排极好。一来小桃红生的也有几分颜色,公婆又有把她做妾之意。怕她勾搭王慕菲;二来要打发她还要与她嫁妆,公公婆婆难相处逼地她存不住身自家要走最好不过,还能省下几两银子地嫁妆钱;三来,那张状纸还不曾查出是哪个做的手脚,只她小桃红最是可疑,须防着她些。
  于是小桃红就满腹委屈搬着她那个小箱移到西院厢房去,被王老夫人支使地团团转,休说合举人哥哥亲热,就是话也说不得一句。
  姚滴珠果然极能 干,住了十来日,就把家中各处用不上又极贵的家俱都买了个好价钱,连老太爷两个厢房的书本都不曾放过,尽数卖把旧书铺子,换了竹制的便宜货色。一总也拢了有一千二三百两银收进箱子里。其实她也不少这一千两银子,然王老太爷偷当真真衣箱的故事在前,若是老太爷今日卖个桌子,明日搬个椅,拿着她姚滴珠花钱买地东西三钱不当两钱卖了,这等吃亏的事她哪里肯做,索性把她眼不到处的值钱东西尽数换过。
  王老太爷也晓得滴珠防他甚过防贼,气得在床上妆病不肯起来。姚滴珠与他请了个大夫瞧过,每日三碗极苦的药汁叫奶娘煮好,自家捧着,拉王慕菲一同到病床前,非要举人老爷尝过了,硬要老太爷吃下。
  吃得两日,举人老爷受不了,偷偷到老太爷病榻前,道:“爹爹,那药好吃否?怕你上火,每副还多加了一两黄莲呢。”
  王老太爷哼哼道:“你明知她捣鬼,为何与她一同算计你老子。”
  王慕菲苦笑道:“谁不知你是心痛那银子到了她手里。爹爹,等明年儿子进士得官,带了你老到任上去,收多少不是由你?偏要此时和她呕气做什么?”
  王老太爷面上现出悔意,道:“她比真真还是差了些……其实真真要不是六七年没有生养,我也不急着替你娶亲呀。”
  王慕菲忙道:“爹爹,前事休提,其实你已有孙子了。”
  老夫人惊喜,跳起来道:“真的?滴珠有喜了?”
  王慕菲笑道:“不是她,是小桃红,她已有两个月身孕了,所以我把她送到娘这边来……”
  王老太爷点头道:“极是极是,滴珠心肠狠毒,原当避着她。”眉开眼笑道:“我还当你叫姚氏贱人收伏了,原来你自有妙招。”
  王慕菲得意的笑了两声,扯在一边傻笑的老娘,道:“切莫声张,过些时候肚子大了,她姚滴珠不认也不成。”出来又吩咐小桃红,道:“我已是悄悄合爹娘说知你有孕的事,你自小心,少在滴珠跟前露面,自然保你无事。”
  小桃红羞答答道:“婢子晓得,姑爷多顺着小姐些。”
  却说姚滴珠歇了数日,看王慕菲每日在书斋里读书,公婆也甚安分。就要张罗生计,那养花养盆景虽然好赚,少则一二年,多则几十上百年,哪里是姚滴珠这样性急的人做得地,她打听了些消息,晓得此路不通,想了许久,想到未嫁时曾经在古书上学过几个酿酒的法子,也曾照着酿过,滋味甚好,不如就在镇上开个小酒店。人都说:若想富,酒合醋,必是赚钱的。就使奶娘捎信家去,要了两个姚家旧仆来,张罗着买粮食买酒坛酒缸,就在后园酿起酒来。
  那酿酒地自家只道银子如流水才好,酒糟味极是难闻不放在心上的。然王慕菲自考中秀才后,不曾吃过半点苦头,要叫他日日闻着酒糟臭气读书,哪里受得?忍了三数日,实在受不了,趁滴珠到城里看铺面去地当口,出来闲走。
  他家原是住在这个镇子南边,离着苏州府二三里,其实甚近。王慕菲久有心出来耍,又要避娘子地耳目,出门不走大路,顺着那条道朝码头那边走。经过隔壁大门,看门脸合他家也差不多,也没有放在心上,直直的朝外走。
  这条小巷子到底就出了镇。此时正值春末,道上都是布衣少女少妇们挽着采桑地篮子经过,看见这样一个清俊书生单身出行,必是合佳人有约,俱都望着他嘻嘻的笑,有那胆大的还抛眼风与他。王慕菲心神俱醉,强按住吉士的春心,走进一片极大的树林里,因日头晒出一身汗来,要寻个荫凉处歇息。一路所见的女子,大半都有几分颜色,他存了心要看苏州美人,故意寻了处密林,钻进去捡块石头坐下。
  那苏州比不得松江人土气,来往的少女妇人,个个靓妆,人人光鲜,王慕菲赞叹不已,暗道:“果然那富人家娶妾,都要的是扬州瘦马,苏州妇人,果然苏州妇人有三分颜色七分媚态。将来我若得官,必要在苏州纳几个美妾。”正在那里想入非非,突然听见一群男女说笑着走来,王慕菲第一眼就盯在那个眉目生得甚像真真的少女的身上。
  这不就是那日在香雪海遇见的梅小姐,?她穿着绯红的纱衫,映得她肌肤胜雪,那一张小脸偏又白里透红,如水蜜桃一般,叫人看了就想咬一口。
  王慕菲不禁看呆了,真真虽然与她生的有八九分像,哪得这样撩人风姿?此时她正冲着一个黑漆漆的土气书生微笑。
  王慕菲极是看不过眼,恨不得把那书生推开,自家顶上去。正想站起来打招呼,惊见小雷折了一枝黄芍药跑上来,递到梅小姐手上。那梅小姐受了,握在手里,三个人并排走过。
  王慕菲暗自磨牙,恨恨的道:“这个马惊雷怎么搭上了梅小姐?还有那个墨黑的书生,两个人都似雷打焦了的枯木一般,站在梅小姐身边也不怕丢人!那梅小姐也是,千金小姐理当在深闺幽居,她跟两个男人跑出来耍,就不晓得什么叫做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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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苏州新生活(中)


  王慕菲因那位梅小姐生的甚像真真,所以心里不自觉得的想合她亲近,看见她这样不守妇道的行径,就似他娘子偷人一般,极是恼怒。他气冲冲的自树丛里钻出来,眼见着那三个人进了码头边的大门,不由自主跟到人家门口。
  然梅宅一进门就是一个极大的影壁挡着,看不到里头是何光景。王慕菲在那里探头探脑,宅里奔出一只大黄狗来,冲向他狂吠,唬得他抱着头奔回家。
  姚滴珠的奶娘提着篮子要去买豆腐,看见王举人形容甚是狼狈,忙问道:“姑爷,这是为何?”
  王慕菲回头看见黄狗并不曾追来,抚着胸吐气,叹道:“我出去闲走,经过那边码头处,被狗咬呢。”
  奶妈拍掌道:“却是做怪。姑爷,你莫怕它,明日合破庙里的花子说知,打了吃肉。”
  王慕菲想到这个奶妈在这里住了许久,要打听那梅小姐的消息,正好借机问她,妆做无意随口问她:“那隔壁是什么人家?莫为这等小事伤了和气,你去说一声,叫他们把狗拴起来也罢。”
  看奶娘弃了篮子真个去隔壁了,走到西院冲小桃红挤眼,先进了东厢房。东厢房的图书并书架书桌等物都叫滴珠换了银子收起,就在镇上买的杂木桌椅,竹制书架。王慕菲坐在桌边,一股子竹子的清香扑鼻而来,架子上随意放着些布头鞋脚,想来这就是小桃红住处,王慕菲朝里间看看,果然靠着墙。有一张几只箱子拼就的床铺,小桃红的铺盖就铺在那上头,还搭着一张褪色的薄被。王慕菲不由想到从前住在莫家巷时。小梅的小耳房床铺妆台都有,衣架铜盆俱全。哪有这样凄凉!不由在地心里埋怨滴珠待下人克薄。
  小桃红使女出身,最会小意儿献殷勤,整日都要看主人脸色行事,看姑爷脸色就晓得他是恼着小姐待好不好了,忙上前收拾被卧。笑道:“阿菲哥哥,里头这样乱法,不是坐处。”又自窗台上取茶碗来,倒了一碗茶送上来,笑道:“这是老夫人与我的茶,今日才吃头一回,你尝尝?”
  王慕菲接过,看黄的如同马尿一般,已是不想入口。因小桃红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得已吃了一口,极是苦涩。略有茶意罢了,忍着吞下去。惊道:“我爹娘也吃地是这个茶?”
  小桃红点点头。笑道:“老夫人道这个茶好吃,一整瓶都赏我了呢。”
  王慕菲拍案怒道:“姚滴珠!你在我跟前千好万好。背着我这样做贱爹娘!”
  小桃红可怜巴巴的贴过来,依偎在王慕菲身上,道:“阿菲哥哥,你莫恼,其实这个茶好吃呢,小姐她日日趁生活,极是不易。”
  “她日日抛头露面,哪里像个妇人!”王慕菲想到后园刺鼻地酒糟之气,越发的恼怒,好好一个后园本是清雅的所在,叫她酒缸酒糟搅的,连个读书的所在都没有了,偏偏拿着岳丈地鸡毛当令牌,不许他出去,自家时常的出去合人家谈什么生意,世人不晓得,还当他是靠娘子养活的呢。
  王老太爷的咳嗽声从窗外传来,喊:“老婆子,去厨下烧点心与小桃吃。”
  小桃红忙扬声道:“老太爷,老夫人去镇上买丝钱合棉布去了。”微微含笑瞥了一眼姑爷,轻声道:“我去烧点
  王慕菲想到来意,拉住她道:“你无事时打听打听,隔壁住着的是何等人家,过几日我来寻你。”看小桃红点头,理了理衣裳出来,老太爷看见是儿子,召手叫他进房。王慕菲不想听他抱怨,道:“我还有功课没有完呢。”甩着袖子回转,心里想着晚上要必要寻个油头压压滴珠,若是由着她,哪里还有王家人立足之处?
  却说隔壁那大宅就是真真所有,她们在洞庭湖转了一圈,尚老爷捎信来说要去山西寻妻子,叫真真回苏州住些时间,等李青书合尚莺莺来家再做打算,所以真真忙忙的赶回来,先在老宅住了几日,嫌气闷,几个翠听说城外的园子修好了----那园子离着相公子的居所甚近,都劝小姐到园子来住。尚真真依着她们,搬到此处不过二三日,相公子约着小雷已是来过两回。
  真真因相公子待她与小雷并无二致,想必是去了那个心思,合相公子相处到有几分相得。回程时,也能合他说笑几句。小雷更不必说,真真喜欢他喜怒都形于色,两个相处如姐弟般。所以,他三个虽然回到苏州,小雷却不肯回松江,晚上到相家睡,白日只在梅家吃。
  这一日小雷清早起来,照旧晃到相公子房里,笑道:“相大哥,我吃早饭去了,你不去?”
  相京生笑道:“小猴儿,我比不得你,好意思厚着脸皮喊人家姐姐,一日三餐在她家吃。”
  “随你,你不去,我连你那份一起吃。”小雷晓得他是怕去多了梅小姐恼他不理他,摇摇头道:“我自去,叫他们备晚饭还是午饭?”
  相京生苦笑道:“晚饭,我还有些俗事要办,回头叫人送几样菜过去。你合你梅姐姐说,叫翠依烧把我吃。”目送小雷出去,心里极是羡慕他。出来吃了早饭,召见管家管事,打理事务,日头过午,才随便叫厨房炒了两个菜吃中饭,正吃着,一个管家来报:“老爷传来消息,说那人将到苏州,叫三公子把苏州有名的园子挑几个出来,小人送把随行人地挑过,好安排住。”
  相公子皱眉道:“怎么才到?”其实心里也明白那位主儿必是在哪里遇见美人多留了几日,想了许久,道:“还要怎么挑?自然是顶有名的梅花坞。另外打点几只船,把姑苏城里有名的粉头里,挑生得好会说话地。换了良家妆扮一只船里放一个。另外打点几千两银子送与城南的郑黑头,合他说知,这几日若是有一群人出来逛。其中一个身上挂着一块玫红比目鱼玉佩地,照应着些。只要那个人毫发无伤出了苏州。他不是合那媚娘有意么,就送与他做妾。”
  管家答应着去了,外头已是有七八个管事地等待。相公子一个一个叫进来打发了,日头已是向西。想到还要到真真处吃饭,揉着太阳出来。到厨房挑了几样真真爱吃的新鲜菜蔬,并一坛山东才送来地新酒叫人先送去,相京生又回到帐房去看了一会账,看着大管家打点送苏州税监并松江税监的礼物,叹息道:“姑苏本来税就重,这一回,只怕伤了元气也说不得。”
  大管家笑道:“伤了谁地也伤不到咱们家的。”
  相公子皱眉道:“不显山不露水才好赚一辈子大钱,吩咐下去,南洋来几批货歇半年再卖。”想到手里那十来万两银子还寻不着地方花。极是头痛,若是叫家里大母晓得,只说是不义之财。必要讨了去的,思来想去。给胡先生写了一封书信。提及有个朋友有笔银子想做善事又欲人知,问他可有什么法子。写完了另使了心腹悄悄送去。他想到胡先生最是心肠好。又极有主意,必能替他解忧,就把心事放下来,忙忙的洗澡换衣裳,收拾的极整齐方才骑马去真真家。
  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地时候,相公子在芳草如茵的道上纵马,虽然不是那等唇红齿白的浊世佳公子,却另有北地男儿的风度,一路上尽有喝彩声,都道:“这是谁家公子,倒合将军似的。”
  过了小桥相京生就从马上跳下来。真真家的白墙隐在几丛绿树之后,有缕缕炊烟升起。他想到真真必在厨下洗手做羹汤,心头一暖,脸上露出笑容来,一只手轻轻搭在鞍上,笑道:“马如龙呀马如龙,你也喜欢她对不对?别人你都不爱驼,只有她你肯的。”
  马如龙摇头摆尾,将头扭过来在相公子身上蹭了蹭,抬蹄先去了。相京生负着手跟在后头,突然一个妇人声音喊他:“小雷兄弟!”
  相京生扭头一看,却是那位王举人娘子姚氏,他掉过头来做揖道:“举人娘子!”看姚滴珠像是有话说的样子,笑道:“马走了。”抢上几步,手在马鞍上一按跳上去,身手极是矫健。他扬了一鞭,马如龙飞奔出了镇子。
  姚滴珠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男人,就忘了人家不理他,看出了神,叹道:“我只说世上地男人,温柔体贴才好。原来这样举止爽利的,比温柔体贴的还要好看。阿菲哥哥若是性子爽利些就好了,婆婆妈妈地不似男人家。”因相公子骑马的样子甚是好看,就满心打算要替王慕菲也买匹好马来。
  却说相公子跑了一圈回来,看方才那门口无人,速速地进了门,把马交给守门地管家,忙忙的奔到厨下去寻真真。
  真真因相京生送了几样菜来,自是要用心烹饪,合翠依忙地不可开交处,突然听见小雷咳嗽了一声,抬头看时,却是相公子一脸忧色看着她。真真笑道:“阿京,你这是为何?”
  相京生对着这样无忧无虑的笑脸,实不忍心合她说那王举人八成就住在隔壁,长叹一声出来。
  真真纳闷道:“这是为何?”把锅铲交给翠依,脱下围裙出来寻相公子,各处都寻不见,最后在后园芍药台后寻着。相京生似个孩子般缩在台阶下,皱着眉看围墙那边。
  真真嗅了嗅,今日的酒糟味要淡些,笑道:“嫌这里臭了?”相京生突然站起来,走近两步,又退后一步,道:“这里气味不好,不如到府里老宅住着。”摇了摇头,又是道:“府里也不好,不然,你到我庄上去住罢,我合你换,住你家。”
  真真笑道:“虽然有些不好闻,也只有起风时吹些来。哪里有那样娇气。”
  相京生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咬牙道:“我方才过桥时遇见那位姚滴珠姑娘,她就住在隔壁呢。”
  尚真真心突的一跳,手有些儿抖。结结巴巴道:“他,王举人住在隔壁?”
  相京生似含着千斤重的一个大铁球,说话极是难:“是。听说他在松江住不下去,搬到苏州来了。不曾想就在隔壁。”
  尚真真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叫人抽走,软软的坐在台阶上,哽咽道:“老天,为什么不放过我,我已知错了。连改过地机会都不肯给我?”
  相京生看着真真缩成一团,自家的心也抽紧了,好半日,才艰难的道:“真真,错不全在你。这原是凑巧。他已娶了姚氏,与你并无干系,何况,人人都只知你是梅小姐。”
  “梅小姐,那是哄人地。”真真抬起饱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他。抽泣道:“我一日都不曾忘记,我是私奔地淫妇,就是他合我做了六七年的夫妻。心里也是瞧不起我的。”埋首到膝间哭泣。
  相京生伸出手去想安慰她,却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得在她身边坐下。静静陪着她。
  天色渐渐转暗,倦鸟投林。园中极是喧闹,晚风带着花香吹到身上微有些凉,相京生怕真真着凉,大着胆子劝她道:“真真,你不是……妇,我们合你相处,你一言一行都甚合规矩,并没有越礼处,从前的旧事,谁会记呢,你就当做了个恶梦……”
  “你们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小雷突然自花丛中站起来,板着脸道:“相大哥,你为何叫瑞芬姐姐叫真真?”
  相京生后悔的要死,就忘了这个小猴子合王家是有干系地,悄悄摆手。
  真真抬首,流着泪笑道:“小雷,姐姐哄了你许多日子,我不是梅翰林家的小姐,我是松江有名的淫妇尚真真。”
  小雷偏着头想了想,拍掌笑道:“我说呢,姐姐,松江人可没有说你是那什么的,都说你极有见识呢。”不理会相京生冲他翻白眼,拉着真真到一边避风处,笑道:“姐姐,其实我家是有名的海盗,我说个故事与你听好不好?”
  此时并不是说故事的时候,他偏要说故事,真真合相京生都晓得必有深意,静听他说。
  “我们马家原是世代做海盗的,可是我从不曾合人说过,我为什么是姑姑养大的。”小雷想到从前,苦笑起来,挨着真真挤的近了些,道:“从前我爹爹做大头目,什么坏事都做地,就是手下兄弟们哪个的娘子生的好看些,他也不肯放过。所以,就有几个吃了大亏地合起来杀了我爹爹跟我叔叔,只有我姑姑,那时才十三岁,抱着五岁的我藏起,叫一个小头目找到,姑姑不肯叫我死,求那个小头目道:我们死了,与他并无好处,情愿嫁给他,并以马家地藏宝相赠,远走他乡过日子去。”小雷说得这几句,也自发抖。两只手搭到他地肩上,他苦笑道:“那个人把我藏在酒桶里,带着我姑姑偷了一条小船潜到海安。那几日,我藏在又黑又透不过气来的桶里,听着姑姑吃那个人凌辱哭泣,又哭又喊,姑姑却不肯理我。又过了一日,姑姑抱着酒桶合我说了许多话,叫我不要报仇,用力把酒桶推下去,自家也投了水。”
  真真轻轻叫了一声,相京生心神激荡之下,顾不得怕真真恼他,伸手按在真真肩上,轻声道:“无妨,无妨。”
  小雷也轻声地笑起来,道:“我们运气甚好,叫一个渔家救上来,他看我姑姑生的好,就配给他大儿子做媳妇。那两年,姑姑教我合姑夫拳脚,姑夫叫她说动了心合她一同去投海盗,把我寄养在一个教书先生家。只过得一年,姑姑就坐上那股小海盗头领的位子,招兵买船,打回我家传的海岛,杀尽仇人。没两个月我姑父不幸吃一个商人反抗砍死,姑姑极是后悔,后来才有不伤人命马三娘的传说呢。”在黑暗中看着两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笑道:“后来姑姑遇到现在的姑父,甚是喜欢他,就把从前的事每一件都合他说了,姑父并不计较,就成了亲,如今日子过的极是美满,却是相大哥亲眼所见呢。”
  相京生重重的嗯了一声,道:“极是美满,真真,虽说你是吃他拐了去的,却是想着合他一生一世夫妻的,是不是?”
  真真极是难为情的嗯了一声。小雷接着道:“真真姐,情之所至,就是无父母之言,结为夫妇也是天性。若是两口儿不合,原当好聚好散,各自另寻佳偶。难道就要守着从一而终的绳索吊死么。”
  真真道:“不应当,说起来,阴阳调和原是天地至理,鳏夫要娶,寡妇当嫁。若说妇人当从一而终,那世上死了娘子的男人也不当再娶,就是妾,也不是能纳的。”
  小雷合相公子听见真真的声音由软弱变清朗,都笑起来,道:“可不是。”
  相公子又道:“你不过寻错了夫婿,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要再娶,你又成全了他,何错之有?”柔声道:“就是合他面对面撞见,也没有什么的。”
  真真只觉得肩上那只手掌微微用力按了一按,好似把力气都传给她了,因道:“阿京,你说的对,就是面对面撞见,也没有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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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苏州新生活(下)


  且说姚滴珠想着要替相公买匹俊马,满心算计要到何处买车,哪里请马夫,回到卧房里笑对王慕菲道:“阿菲哥哥,你今日在家可闷?”
  王慕菲怕他出门之事奶妈说与她听了,笑道:“我今日在镇外走了走,可惜今年事多,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明日我两个出去走走可好?”
  姚滴珠偏着头想了想,笑道:“明日不能,过两日,约了裁缝来家挑料子做夏衣呢。”
  清风小心捧了两碗茶上来,王慕菲随手接过,却是笋尖木樨泡茶,细磁镶银的茶碗,配着云头白铜茶勺,甚是精致,滋味也比小桃红那碗茶好吃得多。他却越吃越不是滋味,越吃脸越黑。
  姚滴珠吃了几口丢开,脱下外头的大衫,亲自合明月开箱子翻衣料。王慕菲坐在一边冷眼看她,冷笑不已。
  姚滴珠因明月对她掉了个眼色,回身看见王慕菲阴阳怪气的脸,奇道:“你这是为何?”
  王慕菲牙痛般哼哼道:“你给我爹娘吃的都是什么茶?”
  姚滴珠放下手里天蓝纱罗的料子,冷笑道:“王慕菲,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不算,我还替你养爹娘呢。若是嫌我侍候的你王举人不好,你带着你亲爹亲娘出这个门去,我若是留你一声我就不是姚家的姑娘!”王慕菲怒道:“你休仗着娘家欺人。这是我家,凭什么叫我走?”
  “王举人你醒醒,你身无分文,脚踩着是我姚滴珠的地,头顶着是我姚滴珠的天。”姚滴珠想到白日去在姑苏城里租铺子吃房东耻笑她家是母鸡打鸣。越想越气,上前推他道:“你走,你走!”
  王慕菲恼道:“这里是你的赔嫁不假。你已是我王家妇,一身一体俱是我王家的。这里自然是我王家地天,是我王家的地。你就是说到天边去也说不响,没的我自己地家不叫我呆!”
  姚滴珠气极,咬牙道:“拿婚书来,咱对一对。我的赔嫁有哪些。都算做你王家地就是。”
  明月早悄悄奔出去寻奶娘,道:“小姐跟姑爷吵起来了呢。”
  那奶娘从来就不是个省事的,听见小姐受气,一手执菜刀,一手执锅铲奔进卧房,大声喊道:“姑爷,人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得你叫娘子养活还理直气壮。”
  王慕菲气结:“我哪里叫娘子养活了?”指着奶娘道:“我合你家小姐说话,何时轮到你上来插嘴。”
  姚滴珠站在奶娘身后冷冷的道:“我自小是奶娘养大的。她老人家能做得我家一半的主。”
  奶娘挥舞着锅铲合菜刀冲到王慕菲跟前,道:“你不叫娘子养活,就去趁些银子回来养活父母妻子呀。这里一草一木都是我姚家地。你自去!”左一刀,右一铲逼得王慕菲一步一步退到屋外。姚滴珠气不过。抢上前几步把房门关上。
  王慕菲在院中暴跳。骂道:“姚滴珠,你的贤惠哪里去了?”
  姚滴珠隔着门冷笑道:“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一家。不是贤惠是不是?那从此以后我贤惠得来,你带着你那喂不饱的爹娘给我滚!”
  王慕菲还要说话,那奶娘挥着菜马冲出来,唬得他抱着头冲到西院去,紧紧拴上院门,寻老太爷道:“爹,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姚滴珠叫我们滚呢!”
  王老太爷正吃点心,一块松糕卡在嗓子眼,唬得咳了半日,又灌了两碗茶才得消停,说话丝丝作响,道:“这是为何?”
  王慕菲就把吃茶一吃说了,抱怨道:“从前真真在时,上上份儿都是奉把二老,每日茶饭都细心料理,哪似她这般懈怠,自搬来就不曾踏过厨院的地!我说她几句,她反说我!”
  王老夫人听了极恼,连声道:“怎么不掴她耳光!”
  王老太爷立刻一个巴掌甩过去,骂道:“滚,儿子都叫你教傻了!”换了一张笑脸道:“阿菲家,我原合你怎么说?叫你不要到苏州来,吃亏了不是?”王慕菲恼道:“我只道世上的妇人都合真真般,哪里晓得姚滴珠生的不如真真还罢了,性子竟然天差地别到这样田地,她两个不都是富家小姐么,怎么滴珠这样泼法?”
  王老太爷也自懊恼,当初上了尚家的当,把几十万两银子白白推了出去,如今合姚滴珠一块住着,事事都不顺心,长叹一声道:“你不是说你有法子治她么。”
  王慕菲泄气道:“那要等中进士之后呢,此时,银子她守的紧紧的,我手里一个大钱都无,动都动不得呢!”提到银子,王老太爷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肯掏出来地,一时间屋里三个人都不言语。
  却说姚滴珠砸了两只茶碗,抱着奶娘哭道:“我为着这个家抛头露面吃尽了人羞辱,来家他还要嫌我,难道世上妇人都是这般,要忍气吞声过日么?”
  奶娘拍着她的背,道:“可怜的孩儿,你自小没了娘,不晓得妇人都是这般过来地呢,嫁到夫家去,白日要侍候公婆,晚上要纺纱织布,若是有了孩儿,更是一夜都不得安眠,公婆丈夫都不会助你。”
  说得姚滴珠遍体生寒,道:“我不信,看我继母,我爹爹何等爱她敬她!”
  奶娘冷笑道:“那马氏带了多少家当来,又有一百多管家随她来,只听她吩咐,你叫老爷不爱她试试?”
  姚滴珠看奶娘甚有怨言的样子,忙掉转话头道:“我却是不好回娘家地,还要想个法子降伏了他才好。”
  奶娘指着后园笑道:“后园出门那条小巷子里有我家三间草房,你请举人老爷去住罢,老太爷老夫人随他们在哪里。若是肯在你这里住,由他们,若是要跟儿子走。也由他们,等姑爷中了进士养得活你。再说!”
  姚滴珠摇头道:“这样不好,他地爹娘我替他养活。他是不吃女人饭食的,我收拾那三间房,衣裳铺盖都与他打点齐整,请他到那里去读书罢。若是他一日不肯吃我姚家地饭食。请他自便,若是他低头伏小,要回来也由他,如何?”
  奶娘笑道:“这般算计却周全,你两口儿虽是赌气,小姐待姑爷还是这般好,若是姑爷晓得,羞也羞死了。”
  姚滴珠眼珠一转,把奶娘跟明月支出去收拾房子。她趁着房中无人。把所有折子契纸都拢在那个匣儿里,踢到床踏板底下,卡在一头。用力也抽不出来,方才放心。把王慕菲的衣裳并书本都收拾出来。也有七八箱,先叫人抬到那草房里去了。才带着人亲自去敲西院的门。
  老太爷亲自来开,笑道:“你们两个孩子真是喜欢顽,两口子不合拌两句嘴常有,来,阿菲,合滴珠陪个不是,家去罢。”
  王慕菲被娘老子推出来,不情不愿道:“滴珠,原是我地不是,你莫恼我。”
  姚滴珠甜蜜蜜笑道:“相公说哪里话,阿菲哥哥,你从来有志气,不肯吃老婆本的,我强你吃,原是我地不是,如今与你收拾了一处所在,就在后巷里,奴合你去住,叫你养活我们一家四口好不好?”
  王慕菲还不曾开口,王老夫人挤上前道:“做人要有良心,姚滴珠,这样深宅大院不叫公公婆婆住,住什么后巷?”
  王老太爷极想再甩一巴掌,当着媳妇的面不好跌自家面皮,把老夫人强拉进房,狂狂甩了两个巴掌出来,咳嗽几声笑道:“滴珠啊,一动不如一静,又何必费事!”
  姚滴珠笑道:“公公说的是,也罢,就是阿菲哥哥再苦,也不能叫公公婆婆吃苦的,我两个去那里住罢,问庄头赁几亩地,也是耕读雅事,我姚滴珠也吃几碗相公挣来的茶饭好不好?”
  王慕菲吃姚滴珠话里话外讽着他,面子上极是下不来,想了想,从前一两银子能过一两个月,他身上还有十来两银子,省着花用明年春闱不在话下,冷笑道:“你自在家侍候公婆罢,我一个人去那里读书好吧?”
  姚滴珠拍掌道:“送姑爷到那草房去。”奶娘挤上来道:“那房子是我家地,须要与我一个月一钱银子的租钱,姑爷,你不要小姐替你把呀?”
  王慕菲自袖内掏出一块一两的银子,丢到地下,骂道:“这是一年的租钱,你拿去!”又对姚滴珠道:“带路!”
  姚滴珠带他到那三间草房,笑道:“相公,你在这里安心读书罢,这里样样俱全,你的书本衣裳都替你搬了来。我也不是存心为难你,只要你心里口里都认了你是吃我姚家的饭食,何时回来都使得,若是你只说你吃你自家的用你自家的,姚家银子买的水也休呷一口。”走到门口,回头笑了笑,道:“相公,我等你回来呀。”
  王慕菲气得倒头冲进房里,把门抵上。这三间草房姚滴珠其实已是替他收拾过,甚是洁净,就连里屋地床铺都与他铺好了,几只衣箱叠在床后,几只书箱叠在窗前,一张书桌靠着窗,正好对着院子。外间是客座,家里搬来的新桌新椅,桌上茶壶里还有一壶热茶。王慕菲倒了茶吃着,冷笑道:“姚滴珠,你自放不下我。”信步走到厨房,只当滴珠必把他的晚饭都与他备好,谁知揭开碗橱,里头只有空碗。不只锅里是空地,米缸水缸也是空的,王慕菲砸了茶碗,咬牙切齿骂道:“姚滴珠,你等着!”
  突然听见扣门声,王慕菲开了门看见姚滴珠站在门口,清风拎着食盒在边上,王举人心道:她来认错,必不要轻易饶过,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姚滴珠笑道:“我怕阿菲哥哥饿着,特从姚家带了饭菜来与相公吃。”
  王慕菲把门关起,怒道:“我不吃你那嗟来之食,你走!”
  姚滴珠咯咯笑道:“阿菲哥哥莫气,我明日再送饭来。你记得关院门呀,休叫人半夜进来把值钱之物偷了去!”
  王慕菲冲出来,滴珠早出去,他重重地把院门拴上,恨道:“你今日这样对我,将来我必百倍还你!”回来在院中房中转了转,才发觉没有水井,吃水还要走一里多路去河边挑,又没有灯烛等物,眼看着天将黑了,王慕菲坐在院中一块石头上,只是生闷气,并无半个家人出来捎东西把他。
  天色越来越暗,转了风向,后园中地酒糟味越来越浓,王慕菲只道今夜无望,滴珠必不会来就他,正想回房去,突然听见小桃红的声音,他忙奔去开门。小桃红哭地似春雨中的梨花一般,抱着一个包袱递到他手里,退后两步道:“我偷出来的,怕他们看见,走了。”指指肚子,又指指自己的心,掩着面走了。
  王慕菲抱着包袱,就在院中解开,里头还有两个小包,一个热烘烘的,却是十来个包子,另一个解开来看时,十来根蜡烛并火刀火石引火之物。王慕菲忙捧到厅里点了灯,就着凉茶,尽力吃了七八个包子,感叹道:“还是小桃真心待我呢,将来中举,必要抬举她。”
  移灯到卧房,取了本书读着,听见外头小巷里有马蹄得得之声,一个少年的声音道:“咦,这里也走过几回,怎么有读书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却是小雷,他笑道:“想是租把什么穷秀才了,走罢。听说明日枫桥有人家唱戏还愿,极有热闹瞧,我们去那里耍子去。”
  王慕菲忙伸头出去看,半轮昏黄的月亮挂在墙头,两个少年骑马的影子在窄巷里拖得极长,极长。
  王慕菲想到那甚像真真的梅小姐,心里又不快活起来,仆到床上想心思,突然想到尚家使计,把素娥替青娥嫁人,难道不会再使移花接木,替真真改名换姓妆做梅小姐?越这般想,越觉得那就是真真。这一夜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王举人到天明才合眼睡去。
  睡梦里,真真使人捎信把他,求他回头,又有尚老爷扛着金山银山来求他。他把金山银山都丢了出去,真真再三的求他,又偏要妆面子以梅家小姐的名头嫁把他做二房。他正在那里想要不要看往日情份与她一个归宿,突然听见外头敲门,一人妇人粗鲁的问:“姚家使我送饭来,举人老爷要勿要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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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上)


  王慕菲被吵醒,晕头晕脑去开门,看见是那个能做得他家一半主的奶娘,挥着拳头道:“滚!”
  奶娘冷笑道:“举人老爷不吃,小妇人走了。”把食盒里几样点心并两碗粥都倾在后门一个瓦盆里,唤道边的野狗来吃,。
  王慕菲因奶娘说话行事这样可恶,气得打颤,在院中捏着拳恼道:“可恶,姚滴珠,你我夫妻本是一体,这样作践我,难道你脸上有光么!”踢石头瞪大树恼了许久,觉得饥渴,寻来寻去,只得一壶隔夜茶并几个冷包子,没耐何吃了。王慕菲因滴珠逼他,哪里肯伏气,存心要在这三间草房里住的兴头,不肯去寻客栈将就。他把小院翻了个遍,柴米油盐样样皆无,长叹一口气,寻了把锁把院门锁上,到杂货铺去买油盐米醋茶,叫个挑夫挑回来,又多与他两个钱,叫挑夫把水缸挑满。再到菜场去买了七八斤肉几捆菜,又问柴铺买了几百斤柴,搭着柴铺的牛车回来。
  举人老爷无人使唤,自家搬了个盆在院中洗肉,心里算算只半日已是花了八九钱银子,似这般花法,顶不得三四个月,难怪人家都说苏州住不得呢。他心中渐有悔意,收拾了个大吊罐煮上肉汤,已是筋疲力尽,回到床上又睡不着,想到他箱中收的一千多两银子,爬起翻衣箱,却是早叫姚滴珠搜走了,恼得他振臂去奔回家去。
  东院的门锁着,奶娘坐在厨院门口摘菜,看见他捶门,笑道:“姑爷改主意了?老身与你烧中饭吃?”
  王慕菲狠狠瞪了她一眼,可惜隔着池塘。举人老爷又不曾炼过眼神杀死你的高强本领,气冲冲打廊下过,忍不住嘀咕道:“死老太婆。你等着!”
  奶娘拍着大腿大声音嚷起来:“哎哟哟,姑爷。老身要烧饭与你吃也说错了?气死人了哟,老身奶大我们小姐勿容易,连烧个饭也要受这等气!”丢下菜篮子,取瓢水浇在灶里,将厨院的门一锁。拍拍屁股到镇上人多处抱怨去了。
  王慕菲站在西院门口目瞪口呆,愣愣的问伸头出来地小桃红道:“这个奶妈……”
  小桃红拉王慕菲进厢房,悄声道:“我们小姐是她奶大的,所以性子有些随她。老爷本不甚喜欢她,常常骂她大臭脚来。”
  王慕菲想到奶娘那一双脚,果然比男人的脚还大些,掩着嘴笑道:“不晓得这位奶娘地汉子脚可还小些。”
  小桃红也笑道:“这却不晓得,我在姚家也有七八年,就不曾见过她的汉子。想来也是嫌她地,不然怎么不来瞧她。”突然想起来道:“小姐带着老夫人跟老太爷去哪里上香了,留了奴看家。”王慕菲愣了一愣。突然明白小桃红的意思,笑道:“后园也无人?”
  小桃红点头道:“无人。正房里有两架竹梯。”
  王慕菲抱着小桃红亲了几口。就把梯子寻来架在后墙上。从老太爷后墙翻过去,就是后园。东院到后院有一个角门,平常是不关的。小桃红极是体贴备了两架竹梯。王慕菲叫她拴了大门合西院的门,两个帮着翻过去,果然角门不曾关。里头正房厢房都只是掩着。
  王慕菲进去却极是失望,所有箱笼都上了锁,就是妆盒也不在妆台上。小桃红有心,对失望的姑爷笑道:“不难,小姐平常在财物上最是细心,钥匙都是两份,一份拴在明月身上,一份藏起,婢子上床顶瞧瞧去。”就搬桌椅。
  王慕菲忙道:“我来我来,你现怀着我王家地儿子呢。”真个搬板凳上去,果然在床顶一根档子上捆着一把钥匙。忙解下来,王慕菲取出贴肉藏着的那张纸,照着单子先翻了一回,哪里有?!王慕菲怒道:“这还是两口子呢,防我合防贼似的。从前真真当家,我家何曾上过一把锁!”
  小桃红不只一回听见王慕菲这样说从前的尚氏,心里甚不是滋味,笑道:“姑爷,她当的家好,为何不一直叫她当家?”王慕菲无言以对,好半日才讪讪的道:“她当日诱我私奔,使我弃父母,置我于不忠不孝之地,自当弃她另娶。”
  小桃红自有孕后胸中常汪着一小坛醋。极是好奇当年情形,不晓得王慕菲不肯重提旧事,还道:“她还是大家小姐呢,见了姑爷一面,就诱你逃走,可见天生淫贱,就是会当家也不是良配,弃了她才好。”
  王慕菲借着咳嗽转过身去翻柜子,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包来,沉甸甸的甚像银子,掂着也有二三十两的样子,忙揣到怀里。
  小桃红还在那里搬舌:“老夫人倒常在我跟前念说尚家姐姐的好处……”
  “休提她!”王慕菲变了脸色,喝道:“不许再提那个淫妇。”用力把柜门一推,大步走出去。
  小桃红忙跟出去,看王慕菲走到院中,冲到花树跟前捅出一拳,击得树枝摇了几摇,落下几片树叶来。她忙冲上前拉住姑爷,娇声道:“阿菲哥哥,原是婢子不好,不该提你伤心事,你看在孩儿面上饶我则个。”
  姚家地铁砂拳原是传女不传婿的,所以王慕菲贸然炼了一回,手背火辣辣的疼痛,小桃红抱着他地手,心痛的泪花都出来了。王慕菲摸着她地背,长叹道:“小桃,不曾想我王慕菲堂堂一个举人,要受妇人这等凌辱,有家都不能回。”
  小桃红也自伤心,抹着泪劝他:“姑爷,其实小姐心里有你呢,想是要叫你发奋读书才这般。从前她睡梦里都要叫几声阿菲哥哥。只要姑爷明年考个官做,想必就得恩爱如初。”
  王慕菲怒道:“我考取功名又不是为她,就是没有她,我自要去考。她白拾一个举人娘子做犹不知足,可恶!”
  小桃红看天已过午。劝道:“姑爷,不晓得小姐会不会回来,咱们下回再来寻罢。”看王慕菲哼了一声在树底下坐下。她自去房里收拾,重把钥匙拴回去。累了一头一脸汗出来,软语笑道:“阿菲哥哥,走罢。”
  王慕菲怒气不曾消,恼道:“我不去,这是我家。为何我不能呆。”
  小桃红无奈道:“那姑爷在此,婢子自去。”出来翻墙下梯,才得一会就见姑爷从墙那边探过头来,对她说:“我不放心你翻墙呢,我自回那破屋去,你在家呀。”
  小桃红极是不舍送他出门,掩门不提。且说王慕菲出来,实不想回那三间破屋去,想到早晨那个梦。心里更是乱成一团。越想越恨,他一片真心待尚真真,谁知她吃了五谷想六谷。明明奔者为妾,还要做正室娘子。还不许他纳妾。他看在多年情份上让着她。她为了逼取婚书,居然跑回娘家。自请下堂。想到尚真真那封自请下堂地书信传遍了松江,叫他丢尽了面子,格外着恼。
  诸位看官,这王举人甚是钻牛角尖。他却不想想,那尚真真并无婚书,就算不得他王举人的妻妾。这样德行有亏地妇人原就配不上王举人的,就是与她婚书抬举她做二房,也是吃世人耻笑他家闺门不谨。理当断绝来往赶她走才是,她自要家去自由她家去也罢了,为何还要恼她?
  却说王慕菲一路想走,顺着这条道出了镇子,在上回那个树林子里寻了个座处坐下歇息。他无意间碰到怀里硬硬地一块,想到方才好容易寻出来的一包银子,忙掏出来拆开看。厚厚数层纸剥开,里头却是几块石头,只得一锭五两的元宝夹在里头,压着一张纸。王慕菲取来看,上头是姚滴珠地草书,写着:相公,银子自是我姚家的银子,石块也是我姚家地块,看你翻的辛苦,与你五两银子零花。来年你挣下凤冠霞帔与我耍子,就是吃老婆养活你也没有丢脸处。就认了是我养活你,也不必过穷苦日子呢。
  这分明是姚滴珠欺他穷,拿银子来压他。他王举人怎么会为着区区几两银子低头!王慕菲把纸包用力丢出去,恨恨的踩了两脚。想到叫人看见不妥,拾起纸条撕了个粉碎,因银子烙着脚吃痛,发狠要叫他粉身碎骨,拾起来狠狠丢进袖内。想到明年必要考中进士,咬着牙走田间小路回去读书。
  那条小巷王家的后园开了有门,尚家花园自然也开得有后门。这一日因真真不大快活,几个翠要讨她喜欢,拉她在园子里耍。嬉笑之声传到墙外去。王慕菲路过听见一个笑声甚像真真,心里一惊,忙钻到后门处,自门缝里偷看。
  那位梅小姐换了玉色罗衣,玉色挑线纱裙,裙上绣着不晓得什么花样,远远看着极是精致。王慕菲存了她就是真真的心思,越看越觉得像,想到真真弃了他,就似十对鼠儿乱扑,爪爪都挠在他心上。
  梅小姐合一个美貌地侍儿不晓得说了句什么话,取了柄扇子遮着头站起来,谁知她这样精致,却是一双四五寸的大脚,伸出来唬了王举人一跳。真真最惹他怜爱的就是那一双小脚,那几年就是下地做活,都没有舍得放过。看这双大脚又不像真真了。王慕菲只觉得喉头发干,心里甚是不甘,手下略使了劲,那门就被推开了。
  他心中一动,冲上去喊道:“真真!”
  几个使女都唬了一跳,忙把小姐围在里头,王慕菲隔着两个小丫头,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梅小姐,道:“真真,你为什么要哄我!”
  梅小姐极是吃惊,看了王慕菲半晌,微微一笑,使扇子挡着太阳,避到几步远的一间小阁里。几个使女都喊起来:“来人呀,有登徒子闯进来!”一个老汉自花丛中直起身,提着锄头追出来大骂道:“那个鬼头鬼脑的穷秀才,你莫跑。”
  王慕菲看见这个粗人,有理也说不清的,不想合他一般计较,忙按着帽子逃走,那群使女见有家人追出来,纷纷自地下拾了泥块石块丢他,一直追出园门,方被梅小姐喝了回去。王慕菲气喘吁吁开了门回家,靠在门上喘息许气,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尚真真,分明是丢不下他,所以寻到此处来寻机会与他复合,才有那临别的秋波一转。若不是真真,这个梅小姐却像甚是好拐的样子,这样地小姐,若是与她春风一度却也有些趣味,不晓得她生的合真真甚像,床弟之间可是一般。又长叹息:若是真真不曾走,再得这梅小姐,生的差不多地两个人儿,再一样妆束起来,可以并称双美,若得一床三好,想来神仙也不过如此。
  他正想的极是美满,突然嗅得中人欲呕地焦糊臭味,一路寻到厨下,却是大吊罐里地水干了,煮的两斤肉都成了焦炭。王慕菲懊悔得来:真真虽然无德,家事却打得地甚好,当时原当把她关起来,不该由着她离去。
  且不说王举人在那里,似鬼迷住了一般胡思乱想。只说几个翠,叽叽喳喳的骂王举人,要打忘了关园门的管家。
  真真喝止道:“要这后门做甚,速寻人来砌墙。”又说翠依几个:“从前种种原是我有错,我自轻自贱在王举人家数年,连个妾都没挣上呢,怨不得人家瞧不起我要作践我。”说的几个翠都低着头翘嘴不伏。
  翠墨看了看真真脸色,大着胆子道:“小姐,你方才为何还笑?”
  真真微笑起来,道:“我从前只说已将身付他,自要当他是夫主,爱他敬他才是正理。今日一见,才晓得我白敬他爱他这许多年,回想从前极是可笑。”
  又对几个翠道:“你们不必劝我避开他。我已合他无关系,避他做什么?”若无其事站起来去看花。
  翠依落在后头合翠墨说:“小梅还在相家庄呢,咱们速使人捎信把她,叫她寻机合相少爷说去,想法子叫小姐离了这里才是。”
  翠墨也是这般想,速取了几样点心,写了个字叫管家送去,吩咐道:“亲手交到小梅手里,要她务必快些办!”
  这个字送到小梅手里,小梅却发了仇,你道是为何?小姐虽然教她认得些字,也不过是日常管家那些,还得一笔一划才认得。然翠墨几个很读了几年书,又是管事大丫头,俱是一笔草书,还要引据论典。所以平常一处说话还罢了,小梅拿着洋洒洒几页纸,看了半日都看不明白翠墨要她办何事。她拿去找小雷的两个伴当,那两个加起来认得的字还不如她多,也自搔头。
  大铁牛要讨好小梅,忙道:“找我们少当家的呀,他念的书有这么高!”伸长了手比着自己头顶,笑道:“必是认得的。”
  小梅想了想,事急从权,虽然小雷少爷合她不对付,只怕家中真有急事,求他一回又怎地?真个拿着书信来求小雷。
  小雷取在手里扫了两眼,笑道:“你们这几个丫头,叫真真姐惯的,都管起主人的事来。却是白 操 心呢,此事相大哥已经晓得,只是这几日他有事,顾不到这上头。也罢,你交给我罢。”
  取了块点心丢在口内,道:“呆铁牛,你们在家,我自出去耍耍。”丢下急得跳脚的小梅合一心安慰小梅的两个伴当,自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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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中)


  小雷将要过桥,想到那姚滴珠毕竟是姑丈之女,若是这样直不笼捅去寻王举人的不是,倒叫姑姑难做,须要宛转些才好,就勒转马头进城买礼物。苏州原是大明朝第一等繁华所在,只有有银子什么买不来?小雷逛花了眼,却不晓得买什么好。他一个鲁男子,哪里晓得人情来往要备何样的礼物才是妥当。偶然走到一个杂铺子里,小伙计极是喜洽,上前问道:“小舍人要买何物?”
  小雷皱眉道:“我要到姑娘的女儿家去,不晓得买什么好。”
  那小伙计每日里迎来送往,深谙风月,心里暗笑这位公子白生的一副好相貌,遇着此事这等不在行,指着对门一家脂粉铺子道:“小舍人,要送小姐,那家店里的物事极好,随你两三样,或是四五样,他另有小匣替你包起送小姐最是体面。”极是热络送他到对门去。
  小雷被各式各样的香气熏得昏头昏脑,不晓得这个带他来的小伙计合脂粉铺子里的伙计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个伙计拾了一盘小瓶小盒小罐送到小雷跟前,笑道:“小舍人,小店是苏州百年老店,但有来苏州的,没有不到小店买几样胭脂水粉做人事的。”
  小雷小心翼翼取了只手指头长,吹火棍粗的琉璃瓶儿,拧开银螺盖,嗅道:“这个是什么?”
  被香气呛得打了一个大喷嚏,瓶中溅了两点在袖上。那伙计极是心疼,忙接过去小心盖好,道:“这是白衣大食的蔷薇露,价比黄金呢。”
  小雷闻闻衣袖。那蔷薇露他姑姑妆盒里也有数瓶,却比这个气味来的清雅,是从一个天方国大胡子处抢来的。一向听人说苏州人做生意极不老实。因笑道:“你莫哄我。”掉头就要出去。
  那伙计忙喊住他道:“小舍人原来在行,那小的实说了罢。天方国地蔷薇露实比黄金还要贵,偶然得到一两瓶,都是进上,无人敢拿出来卖。这个却是小铺自制的,虽然比不得天方国的出产。在大明国也是数一数地好。只要十两……”看着小雷的脸色,改口道:“二两……”
  小雷随意又指数样,道:“拢共与你五两,不然我去别家。”
  这个价钱虽然还贵了些,却比卖把本地人划算,伙计忙寻来一个木匣替他放好,又取了一根大红地带子扎起。小雷丢下一个五两的元宝,捏着鼻子自脂粉铺子里出来,那引他来的小伙计替他把匣儿拴在马鞍上。小雷与他几个铜钱吃茶,一路上嫌弃香气刺鼻,甩了无数次袖子方到王家。
  姚滴珠已是在家。因房里各处都被翻过,极晓得出了内贼。正在那里不快活。听说雷少爷来。忙让请到厅里待茶,她也不说不是内亲当叫丈夫来待客。再不然公公出来也使得,偏换了件大红袍子,插了满面头珠翠出来见客。
  小雷见是她出来,也不客套,上前做个揖,就道:“姐姐这几日可好?”
  姚滴珠满面含笑道:“极好,兄弟此为何来?”
  小雷想了想,道:“却是有一事关着姐夫的,要合姐姐说知。”
  姚滴珠只觉得脸上发僵,摸了摸脸道:“何事?”
  “姐姐可知隔壁住着什么人家?”小雷看她满面疑惑,扭过头去指着真真家道:“原是我结义哥哥的世交梅翰林家。我们今日在梅世伯家做官,听得花园里有使女喊叫,冲到后园才晓得是有个失心疯子看着梅小姐喊什么真真。”他一边说一边看姚滴珠地脸色,心里暗乐,道:“吃管家们打出去了,我瞧着有三五分像是姐夫的样子呢。所以来合姐姐知会一声。”站起来拱了拱手自去,解下系在树上的缰绳才想起来原是买了礼物,随手丢把送茶过来的奶妈,牵着马去了。
  姚滴珠听得梅小姐三个字,已是晓得小雷不会哄她。上一回看梅花遇见,阿菲就似丢了魂一样喊人家真真。这一回闯到后园去的,必是他!这般见一个爱一个的却是他的相公,恨得滴珠把一口银牙咬的嘎吱嘎吱响。
  老奶妈捧着盒子到厅上,见到小姐这般恼怒,忙劝道:“呶,小姐来看,雷少爷还捎了礼物与你呢。”存心要哄小姐喜欢,扯了红绳儿,掀了匣盖儿。姚滴珠一眼就看见一只玲珑剔透的琉璃瓶子,映着日头极是讨喜。忙取来把玩,拧开盖子才晓得是蔷薇露,却比她平常用地要好得多。恰好她妆盒里几样物件或是将用尽,或是嫌不好。正想买这几样物事,小雷就送了来,想那小雷却有几分贴心,滴珠滴了一滴蔷薇露在手腕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合方才小雷身上的气味差不多,笑道:“我方才还在纳闷他身上香的紧,原来是这个。”
  奶娘又取口脂与她看,指着小盒子上“虎丘”两字地花押道:“这是我们苏州顶有名的百年老铺子呢。可见小雷少爷极是有心啦。才到苏州来几日,就晓得挑小姐爱地买。”
  姚滴珠薄嗔道:“奶母,休要胡说,我已是嫁了人了,你说这个做什么!”其实心里也有两三分喜悦,这个小雷看着冷冰冰地,倒极是体贴,比不得合王慕菲成亲也有数月,就想不到这些上头。她的心思转到王慕菲身上,就快活不起来,把这几样东西收起来回房叫明月收起。就带着奶母自后园出来,先到王慕菲住地小院,却是一把铁将军锁门----王慕菲去了城里耍。
  再顺着小巷走到隔壁梅家,一个梅家的管家坐在道边看着两个工匠砌墙。
  姚滴珠冲奶母使眼色,奶母会意,上前笑道:“为何后门要封?”
  那管家却是叫大姐们狠说了几句的,一肚子子恼火无处发泄,正好有人问起。没好气道:“不晓得哪里来的一个疯秀才,钻到园里偷看大姐们,吃大姐们用石块打跑了。小姐叫封了后门也罢。”
  姚滴珠脸色铁青,抽身就走。奶母脸上也甚是难看。搭讪着说笑几句方才回去找小姐。滴珠已是在卧房里摔烂了两个花瓶一面镜子,还要丢妆合,叫明月抢在怀里,看奶母回家方才罢手。
  不提滴珠在家生气,只说小雷。他心里也有两三分抱怨尚大叔:丢下女儿在苏州住着,须知苏州光棍最多,若是叫人晓得这样一个大花园里只住着一位小姐,真真姐姐必要吃亏。
  他自姚家出来,直奔真真家。真真却是才洗了澡,披着头发在竹院里弹筝,几步远的上风处还焚着一炉香,丫头们都屏声静气在院外,看见小雷来。翠墨指着厅上道:“小雷少爷厅上坐,我叫莲儿去做几样新点心去。”
  小雷悄悄儿摆手,倚在院门上静听。那筝声从来清泠,隔着竹林透来。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都是他从不曾体验过地,只觉得叮叮咚咚的乐声每一声都似清泉滴到他的心里。把这十几年地火气都浇没了。
  曲罢,真真笑道:“小雷,你缩头缩脑在外头做什么?方才可是现丑,我有七八年没的摸过这个东西。”
  小雷早蹦到几前,绕着这把旧筝转了数圈,笑道:“我不懂音律,听着却合凉茶似地,把这一肚皮的火都浇去了。”
  真真请他坐下,又试拨了几声与他听,笑道:“原就是为着修身养性才学他的,从前教我的先生是国手,我少时只爱月琴小调随意,不肯学它。如今年齿渐长,才晓得这养性的好处呢。你要不要学?”
  小雷摇头道:“这个虽好,也要姐姐这样地人凑来才好听,是修身养性,若是换个厨娘来弹,不是弹棉花么。”他自一本正经,送茶合点心来的几个人笑的东倒西歪。
  真真笑瞪了她们一眼,道:“你相大哥来吃饭否?”
  “他不来。”小雷想了想,笑道:“姐姐,听说今日有个疯秀才闯到后园去了?”
  真真淡淡的道:“是隔壁的王举人。”
  “瑞芬姐姐!”小雷一字一顿的道:“那人不是个安份的,我不放心。我要合相大哥搬来你庄上住。”
  真真微笑道:“你相大哥原是合我说过。小雷,我如今不比当年无知软弱,王举人想再来拐我,却不易呢。”
  小雷微皱眉道:“他算不得有什么本事,我已在姚氏跟前透过口风,想必会管束他。只是苏州光棍甚多,若是那姓王的在你跟前碰壁,去找那不三不四的人来捣乱,却是厌物。姐姐庄上男人本来就少,还是叫相大哥搬来罢。”
  真真微红了脸,沉吟许久,挥手叫丫头们退下,慢慢道:“其实,姐姐心里不是不怨地。若是离着他远远的,也罢了,天叫他落到我跟前,又来纠缠我,我自要他出一个大丑,须叫他晓得,我尚真真合他,到底是哪个淫奔下 贱!”
  小雷怔了一会,笑道:“那厮看着极是惹厌,我久有心收拾他,只是相大哥他不肯……”
  “是怕损我面皮么?”尚真真把一块梅花糕碾成一团,笑道:“我已是想通了,不过借他取个乐,大家耍子罢了,也要叫他晓得,世上的妇人,不是个个都是当年地尚真真!”
  小雷鼓掌道:“这话我爱听。我姑姑最看不得西厢记那折戏,说起张生来,恨不得提刀把他剁成十万八千块丢去喂狗。真真姐,你要收拾那个王举人,我自助你一臂之力。”真真微笑指了指隔壁,道:“何须我们亲自动手?”
  小雷想到自己方才先见的姚滴珠,也自会心而笑,就道:“我带姐姐去外头走走,只是,要多带几个人。”
  真真也觉得此计甚好,回去换了身不打眼地青衣,收拾齐整出来,骑了头驴,小雷就牵着那驴。两个看着就合亲姐弟出门走亲戚一般。
  此时正是日头将落未落地时候,百鸟投林,桑女提着竹篮回家。一路所见人人脸上都有笑意。有那乡老看见这一对姐弟,极是好心招乎道:“哪里去?”
  小雷也能微笑回一声:“姐姐有些气闷。带她出来走走。”
  他两个都不曾看错王举人,果然还不到前几日常去的所在,就在半道上看见王举人坐在道边树桩上,看见他两个过来,忙迎上来。口内喊道:“真真!”
  小雷挡在驴前,两只手牢牢地搭在王举人两只胳膊上,道:“姐夫!”
  王慕菲又气又急,只是用尽力气也挣不脱。
  真真看见他形容狼狈,有些不忍,轻声道:“小雷,这个人是谁?”
  小雷大声道:“这个是我表姐夫,松江有名地王慕菲王举人!”
  王慕菲捞着姐夫两个字,忙道:“小雷。快些放手。”
  小雷笑道:“却是在这里撞见姐夫高兴呢,我就忘了。”松了手偏用力在他肩上一拍。
  王举人一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这样大力。霎时短了半截,哎呀叫苦不绝。
  真真端正坐在驴上。道:“男女有别。小雷,我合你是至亲不妨。你姐夫却是外人,不好合他见礼,你还不送我回去。”小雷忙拉着缰绳飞跑。把王慕菲远远的拉来几十步。
  尚真真侧过头去冲头想追赶的王慕菲微微摇头。小雷也遥遥拱手道:“姚姐夫,得罪了!回头请你吃酒。”拉着驴飞奔进宅。
  真真跳下驴,合小雷两个相望笑起来。小雷道:“姐姐自在家,我去合这厮相与,请他吃酒去,晚上与我合相大哥宵夜多备几样。这样好耍,不叫相大哥晓得,他不依呢。”
  真真想到头一回见小雷,他合相公子两个光着屁股在池子里捉鱼,可见都是爱耍地,点头道:“自要与他说,只怕他要骂我。”
  小雷笑道:“胡扯,休叫他一脸正气哄住了。这样事体他最爱。我晚上合他说。”一路笑着去寻王慕菲不提。
  真真回转,脸上笑容回转苦涩,叹息道:“姚滴珠呀姚滴珠,也叫你受受我当日那说不出的闷气。”回来吩咐家里所有管事,只合外人说她是梅翰林家小姐,且放出风声去要替小姐择婿。
  却说梅小姐临别那微微摇头,王慕菲就觉得甚像真真,两个年纪却是隔了四五岁地光景,心里拿不准。一路走一路琢磨,惊见笑嘻嘻的马惊雷来寻他,忙挺胸道:“表弟。”
  小雷笑道:“表姐夫,我忘了带银子,走,先上你家吃酒去。自上回一见,就觉得姐夫丰神俊朗,实是我家滴珠姐姐的良配。我久有心合姐夫说话。”
  王慕菲晓得小雷在马三娘处极得宠,滴珠又是拍着马三娘的,巴不得借着这个机会带他家去,就可顺理成章搬回家去住。然当着滴珠却不好问他话,思来想去,咬牙道:“表弟,我合你表姐打赌呢,明年必要考上进士,所以我如今独自住在后巷小院读书。你去那里坐坐罢。”
  小雷忙道:“使得。”真个随他到小屋。
  王慕菲让他坐,自去几十家之外的一间小酒馆要了一桌酒菜,两个东扯西拉吃了许多酒。王慕菲看小雷说话都打结,暗料火候已到,笑道:“那梅家合岳母家是什么亲戚?”
  “家母就姓梅,我合瑞芬姐姐是姑表姐弟。”小雷大着舌头笑道:“我舅舅极是没福,姬妾也纳了几十房,偏养不出孩儿来,只得我姐姐一个,珍爱非常,到十九岁还不曾婚配呢。所以我姑姑叫我来试试运气,若是表姐自家看中我,舅舅没奈何,只得把她嫁我了,是不是?”
  看来这个真是梅小姐了。王慕菲越听越恼,这个马惊雷甚不是东西,原来合人家小姐走地这样近却是打着先奸后娶的坏主意。须要先试试他。又递了一杯酒,笑道:“姑舅结亲,原是极亲近的,姐夫先祝你心想事成。”
  小雷笑道:“必成的,我家表姐从不曾见过男人的,极是好哄。”吃了两杯酒,突然想起来道:“坏了,舅舅明日要出门看一个朋友,姐夫,我先走了。过几日闲了来寻你耍。”摇摇晃晃出门,在他院门口还溺了一泡尿,出了门一路小跑,在月色中就似只猴子般,不晓得他借哪里搭了脚就跳上了墙,还对王慕菲挥了挥手,方才跳下去。
  王慕菲因他行为粗鄙,已是瞧不起他。想我朝翰林极是清贵,怎么会要这样女婿?何况他家底并不清白,是个舞枪弄棍的粗人。那梅小姐相貌性情都合真真有八九分相像,自然是爱少年举子的。想到此,不免深恨当初爹爹误他,强与他娶了姚氏为正室,若是娶她为妾,姚滴珠当时走投无路也是肯嫁的,此事正好空着正位去梅家求亲,不是正好?
  那一头,姚滴珠也在恼怒梅小姐就住在隔壁,小姐在深闺住着也罢,无事出来招惹人家的丈夫做甚!心里放不下,走到后园偷看王慕菲地小院,听见里头有说笑声,许久一个人影出来,就在门口撒尿。月亮照下来,那张脸看得分明,就是小雷。
  姚滴珠虽然名声不大好,其实甚是规矩,羞的没处躲,又有些不舍,看着小雷一路奔跑,跃至墙上,翻到梅家花园里去了。她不由冷笑起来:那梅家小姐果然不是好东西。此事必要让王慕菲晓得,熄了他的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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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下)


  小雷带着宵夜回相家庄,苦候至三更,方寻得机会把王慕菲纠缠真真,真真存心要看他出丑的事说与相公子听。
  相公子沉默许久,犹豫道:“此事甚是胡闹,不是好耍处!”
  小雷好笑道:“你可是怕真真姐再吃亏?真真姐若是想不开,也不会有自请下堂之举。那人已是再娶,真真姐岂会回头?”
  相公子摇头道:“我岂有不知她的心意的,只是心痛她贤惠太过。”因小雷看着他只是笑,他微红了脸道:“情之所至,搁在别人身上或者我也似你这般通达,然在我自己,看得明白想得开就是办不到!”
  风吹开了窗子,烛影明灭不定,他的心也随着墙上的影子摇来摇去。窗外的竹叶叫风吹的唰唰的响,虽是暮春的时候,却有几分萧瑟之意。
  小雷也自沉默,良久,突然道:“真真姐从前自怨自艾,总是认自己的不是,我不觉得她是想开了。今日她这般,我也不觉得她想开了。”
  相公子不肯再提这个,改口道:“当时我初到松江,听说令亲被人欺凌,使女去求助,真真闭门不纳,我们几个伙伴还打算要管这事呢,都说真真是个恶妇。”
  小雷失笑道:“她哪里恶了?”转念一想方明白,笑道:“那些旧事我也听说过,若是换了我姑姑,晓得我姑父在外头合人家不清不楚,只怕白日里听说,不得过夜就使人悄悄去砍了她的头。”
  相公子摇头道:“事已过去,说也无益。我心里乱得很,不晓得怎么办。我去睡了。你也睡罢。”虽然说是睡,其实他房里的灯一直亮到四更天,天不亮又出门去。到早饭时使人回来捎信把小雷道:“你搬到真真家去住着罢。不要出门,切记切记。回头我自去吃晚饭,再合你们说知缘故。”
  小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晓得相大哥说话最是小心,想必苏州将有事。又想到松江离着苏州也不远,就使大铁头回去送信。叫姑姑把兄弟们都看紧些,万事等他回去再说。
  大铁头舍不得小梅,推小斧头。小斧头也不肯,合少爷抱怨道:“少爷,你是少爷,晚几年娶妻也罢了,自有大家小姐嫁你。我好容易合小梅妹子说上几句话儿,你要活活拆散了我们,我哪里再寻这门样的好姑娘做媳妇?”
  又嘻皮笑脸合大铁头道:“铁头哥。你就成全我了罢。”
  铁头恼道:“小梅妹子明明合我最说得来,何来的拆散你们?少爷,我要求小梅妹子为妻。”
  小斧头怒目相向。两个相对瞪眼。
  自家兄弟为着一个女人伤各气,小雷着恼。喝道:“你们两个争什么?也要问问人家地意思!”一脚一个把他两个踢出房门。恰好小梅捧着一碗茶过来。看见两个小厮扑在地下互扬拳头,大铁头屁股上还有半个脚印。笑了一笑送茶上去。
  大铁头就傻笑起来,对小斧头炫耀道:“看,她对我笑了,没理你!”
  小斧头恼道:“胡说,明明是冲我笑。”
  两个傻头傻脑的说话甚是丢人。小雷在房子里听见,极是不好意思,小梅也羞得跺脚。
  因他两个在院中又有打架的意思,小雷拍案怒道:“你们两个住口!”喊住要逃走地小梅道:“小梅,你也别走,我家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都对你有意,你若看得上哪个,你就说,我自成全你们,不然,我就打发他两个都回松江去!”
  这个小雷却是个傻地,他不晓得世上的女人,遇到成婚这等事体,多是心中千肯万肯嘴上却打死也要说不肯的。他这样去问,哪里问得出来什么?
  小梅涨红了脸,咬着牙道:“我没有那个心思,叫两位小哥休要胡思乱想。”
  小雷瞪着他两个,冷笑道:“听见了?你两个都给我滚回松江老实呆着去!小梅替我收拾衣裳,我要搬你们小姐家去住。”看他两个伏在阶下不动,上前又踢了两脚,在大铁牛屁股上又踩下一个印子,道:“我叫你捎的话记住了,快滚!”
  小梅收拾衣裳出来,早有相家人备了车,她自在车里坐着,小雷骑着马在前,一路朝尚家去。偏生过桥时车轴坏了,马车卡在桥上不得动弹。小雷喊几个脚夫来抬箱移车,小梅站在边上无事可做,因离家不远,就道:“婢子先回去。使管家来接好不好?”
  小雷因此处能看见尚家宅门,也不怕她吃人家拐了去,挥手道:“你自去罢。”
  小梅虽然认得的字不太多,大家婢子地气度自是不凡,目不斜视沿着河边走得几步,就有几个老妇人喝彩,指点家中的女儿出来学规矩。小梅虽然极窘,不想跌尚家面子,也只得厮条慢理的走。
  却说小桃红住在西院,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看在孙子面上不叫她做活,她自家的衣裳总是要洗的,又不敢到厨院池子里去洗,怕奶娘看出什么来,都是趁小姐不在家,奶娘买菜去,拎只篮子到河边去。今日才出门就撞见小梅。
  她两个原是前世冤家,打从几年前头一回见就不对付。那一二年里头,在莫家巷的小巷子里只要遇见,没有不你瞪我一眼,我要狠狠瞪回去的时候。这一回两个对面撞见不必瞪眼就分出高下来。这话从何说起?
  那小梅是真真身边的大丫头,又是在人家做客,极是小心妆饰,耳畔一双明月,胳膊上两对鲫鱼背的金镯子,领口还扣着一枚小小地金缠丝红宝石领扣,极是精致,都是值钱的物事。小梅又是个要强的。衣裳打理地光鲜整洁,走路都是挺着胸,就是平常人家的小姐也没她这等妆束气度。
  那小桃红自随小姐嫁到王家来。就不受侍见。今年新做衣裳她也没有份,身上几件俱是去年旧物。浆洗褪色不必说,她又有孕长了几斤肉,旧衣裳紧绷绷地撑在身上,甚是狼狈。再者小桃红日思夜想都是怕小姐要坏了她地孩儿,怕生出来的不是儿子。紧皱着一双眉,一看就是个满腹酸气地妇人,还挎着一只竹篮是做粗活的。
  她两个当街站着,相互打量一眼,小桃红不想吭声,小梅笑道:“桃红姐姐好呀?”
  小桃红看着小梅一身副小姐的派头自愧不如,低着头去寻洗衣裳处。小梅看她体态臃肿,也猜得到几分,必是在那姚滴珠跟前失宠。原来合她一样的贴身使女。如今还要做这样粗活,倒有几分怜她,指着自家小码头处道:“桃红姐姐不妨到那边去洗。比小桥下近了许多。”
  小桃红看她伸出来的胳膊上金镯子反射着阳光,从手肘到手指尖都是雪白干净。忍不住道:“小梅。你不是在尚家?”
  小梅笑道:“我早不在尚家了,有位梅翰林地小姐少使女。我就投了他家去。”
  小桃红想起昨日翻小姐的箱笼,有捡到她的卖身契,冷笑道:“你倒自在,莫忘了你是王家人!契纸还在我们小姐手里呢。”
  不只是真真,就是小梅自家都忘了她原是王慕菲买来的,那卖身的契纸一直是王慕菲收起的。听得小桃红提及,小梅不免心中有些骇害。若是叫王举人要回家去,只看小桃红这样半残的妇人模样,必是吃王举人收用过了,又不曾好好待她,若是自家叫王举人要回去,明日不见得不是第二个小桃红。
  小梅越想越怕,看见小雷走来,忙上前拉着小雷的胳膊道:“小雷少爷救我。”
  小雷虽然吃了小梅几次亏,其实不是个小气人。他又同真真打交道久了,合年小的女孩儿也很能说上几句话,看见小梅面上甚是惶恐,只当是小桃红欺她,上前轻轻甩了小桃红一个巴掌,道:“甚没规矩,与我老实些!”牵着小梅地手一路向前去了。
  小桃红吃了这一巴掌,虽然比小姐甩的轻上许多,然当着大街上吃人甩耳光,极是丢脸。她又羞又恼。
  再者说,在马三娘船上那几日,姚滴珠合继母说话,谈起这位小雷少爷的亲事,松江差不多地小姐马三娘都看不上,只说以侄儿数十万家财,必要与他择个品端貌美的小姐才好。当时小桃红也在一边侍立,听地极是清楚。她就没有想到过小雷少爷也会和使女勾拾。居然还叫小梅搭上了这样地好男人,难怪穿得这般体面。
  原是一般的使女,凭什么她要低头伏小做举人见不得光地通房,那小梅就能正大光明叫小雷少爷拉着手在街上走?方才的怒又添上了几分妒,小桃红越想越怒,丢下篮子暗道:“天气转热,换了单衣哪里是躲得起,必有一日叫小姐撞见。两个老的吃小姐养着,是不会替我出头的,不如就去寻姑爷说开,也省得万一事发他不在跟前,叫我白吃亏。”弃掉那几件旧衣走到三间草房去寻姑爷。
  王慕菲昨日合小雷吃了一夜酒,起来看着堂屋里的杯盘碗盏正是头痛。看见小桃红来的正是时候,忙笑道:“小桃你来了?速与我收拾收拾。”
  小桃红不理会,径到卧房床上坐着,痛哭起来。
  王慕菲莫名其妙,忙上前拉着她的手劝道:“你哭什么?小心叫你小姐听见。”
  小桃红指着粗了的腰身道:“今日换单衣,你瞧,已是能看见了。你又不在家,若是叫小姐看见,我就是个死。”捂着帕子只是哭。
  王慕菲恼道:“你就晓得哭!不是有老太爷合老夫人照应你么。你到这里来误我读书,不只你小姐不饶你,就是老太爷晓得了,也不喜你呢。速回去才是正理。”
  小桃红想到方才小雷少爷拉着小梅的手,何等的不怕人看。妇人家的妒火烧起软硬不吃的,冷笑道:“我怀着姑爷的孩儿,战战兢兢过日,生怕哪一回叫小姐看见,我母子两条命都不保。姑爷,你若是心里还有我们母子,就正大光明合小姐说又怎地?这样瞒能瞒几时?”
  今天的状态不大好,三千+,我先更吧。。亲一个,欠一千,明天补上。
  





第二十八章 花好月儿圆(中秋节快乐:))


  王慕菲其实自进了学就极想有个孩儿,只是真真看上去像是个不生的光景,一来秀才营生淡薄无力纳妾,二来彼时尚家时刻想着要叫真真离他别去,若是他纳妾,只怕真真自家就走了,所以他也晓得此事做不得的。
  待到后来中举,来往无白丁,相与的都是富家公子。除掉那个怕老婆的李青书无妾,谁不是三妻四妾珠环翠绕,就是无妻的也有三四个通房丫头。再不济的,似唐秀才那般也在青楼有一二知己。明明是为子嗣上计较,偏前头一个比他富比他贵的李青书怕老婆,抵死都不肯纳妾,他又哪里敢动?爹娘再三的替他主张,叫他把真真房里的使女睡一两个,然那几个使女都老实的可恶,哪解半点风 情,他自没胃口。合滴珠结了亲之后,一来似小桃红这般的近侍都是将来的姨太太,偷吃也不为过;二来,却是故意与滴珠合气,你甩我耳光,我撬你墙角,必要将来看她气恼才快活。谁知小桃红偏偏挑这个当口有了身孕,又叫他发愁。以姚氏的容不得人的性子,一件旧衣尚要扯碎,小桃红先她有孕,待如何?此时又是身无分文的时候,使不得性气,他哪里敢说。
  偏小桃红不晓得姑爷此时为难,仗着有孕偏要他去合姚滴珠,此时哪里说得?王慕菲恼她不懂事,移到另一边不理她。小桃红因姑爷甚是冷淡,不敢再言语,坐在床边低声哭泣。
  小雷提着一只食盒进来,惊见小桃红在此,皱眉道:“姐夫。这个丫头甚是放肆,怎么坐在你床上哭个不休?”
  王慕菲看见是小雷,那是滴珠娘家人。如何肯让他晓得,忙笑道:“好兄弟。你略坐坐,小桃红,还不把外头桌子揩抹干净?”
  小桃红已是存了鱼死网破之心,横竖都是死,就此揭破或者还有生路。她抹着眼泪到小雷跟前跪下。哭道:“侄少爷,小桃红糊涂,不合与姑爷有私,已有了两三个月身孕。”
  小雷听得她有孕,忙扶她起来,侧头合王慕菲说:“姐夫,这就是你不对。尊宠已是有孕,为何还叫她做这些活?”
  王慕菲吃吃哎哎:“原是瞒着你姐姐的。”
  小雷听得王慕菲这样说,实是又好气又好笑。气却是替真真气的。遇到这样不堪的人,难怪一但晓得他的真面目就要自请下堂。眼前这个男人并无半点担当,偷得使女有孕还不敢合娘子说。若是真怕大娘子就莫要偷,偷了又怕。算个什么?好笑却是笑姚滴珠在娘家口口声声都是这个举人姑爷如何如何。不把他马家地好兄弟们放在眼里。那王举人若是真好,与他过了六七年的尚真真怎么还要自请下堂?这才合她结亲几日居然就合她的使女偷上了。看她姚滴珠以后可有脸回娘家。
  只是这个小姚红却有些可怜。小雷因方才打她一掌。寻思要助她,眼珠子转了几转,笑道:“姐夫,我原是姐姐娘家人,我与你出头合姐姐说罢。”他是个粗鲁汉子,左手拉住了王慕菲,右手就牵住了小桃红。他轻轻用力一带,王慕菲只觉得手臂都要断裂,身不由自就被他带到姚宅大门。小雷在院中略站一站,小桃红晓得他是不知小姐住在哪里,轻轻朝东边挣扎。小雷省得,带着他两个一力到东院最深处去。王慕菲一路上说不尽好话,小雷只道:“姐夫,我姐姐贤良淑德,不是那等小气善妒地妇人。”
  走到里院,姚滴珠早接了出来。小雷大声道:“姐夫,你看,我姐姐多贤惠,怎么会不许你纳妾,她在娘家就常说等你中了进士要把小桃红与你做妾的。你先就偷上了,快合姐姐陪个不是!”
  姚滴珠瞪着王慕菲恨不得生吃了他。王慕菲此时只得紧抱着小雷做救命稻草,可怜巴巴看着小雷。小雷指着小桃红地肚子笑道:“滴珠姐,这里可是你们王家的骨血,须要着意看顾才是,姑姑一直说你最是心善……”看这三个人都似使重锤敲过,俱都愣在那里,他笑了一笑冲王慕菲拱手,道:“姐夫,你的心里话我都替你说了,小弟今日还要陪梅小姐去烧香,改日合姑姑来看小外甥。”
  方才小雷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滴珠心头打滚。她日防夜防,没曾想还是叫小桃红偷上了相公,还抢在她前头有孕,分明是打她的嘴。王慕菲从前合尚真真在一处数年没有生养,她认王素娥做干姐姐地时候,没少听王老夫人抱怨。这一向小桃红又是住在西院,分明公公婆婆都晓得的,只是瞒着她一个。姚滴珠越想越悲,谁家小姐才出阁数用,使女先替姑爷养下儿子来?再想到昨天王慕菲闯入梅家花园,姚滴珠咬着牙拿定了主意,笑道:“原来如此,小桃红,你已是吃姑爷睡过了,倒不好再叫你在公公跟前服侍,也罢,你就搬到我院子里来,喏,东厢房西里间把你住。”上前极亲热的捉着小桃红的手笑道:“从前你我是主仆,如今共侍一夫,只叫我一声姐姐罢了。”丢下吃惊的王慕菲,把小桃红扯到房里去坐,又一叠声叫清风明月出来替小桃红收拾卧房。王慕菲想到娘子的铁砂掌,毕竟小桃红腹里是他的孩儿,忙跟了去,看滴珠脸上略有怒意,嘻笑道凑到跟前,道:“娘子,原是我一时糊涂。小桃红已是孕……”“你不必多说,我自有主意。”姚滴珠心里气极,面上偏挤出一团和气,指着小桃红的肚子笑道:“相公,这个是你的孩儿,我是嫡母,难道就不是我地孩儿么。我自会好好对他。只是……”横了战战兢兢坐在下首的小桃红。
  小桃红积威之下,哪里坐得住,忙又站起来。
  姚滴珠笑道:“我也晓得公公婆婆盼孙子有年头了,这是极大的喜事。只是,你可曾想过。我爹爹跟继母晓得我才嫁不过半年,你就做下这等打姚家脸地事体,他们喜不喜?”
  王慕菲不言语。小桃红忙跪下来。哭道:“小姐,原是婢子糊涂。只求小姐大慈大悲,看在孩儿份上容婢子把他生下来。”
  姚滴珠看王慕菲如木石般坐在那里,心里冷笑两声,面上依旧笑的似外头地春风般,道:“小桃红。不是我不容你,你在我家日久,自当晓得我爹爹跟继母都有护短地脾气,你还是我姚家人呢,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来,大棍子敲死你是极便宜地。”
  王慕菲依旧如木石,滴珠叹气道:“小桃红,你却是性急了些,本想等明年相公中进士与你开脸。正大光明与相公做妾的。如今叫你们这样一闹,我地脸还要不要?姚家的脸还要不要?只得委曲你做个通房罢,我就吃点亏。你生下孩儿不论男女都抱在我房里养活,只说是我姚滴珠的孩子儿。一来全你二人情谊。替王家存一点骨血。二来相公明年春闱得中,还有求我娘家处。不能得罪姚家是不是?”
  王慕菲只要那孩子能生下来,别的都不论的,看滴珠且笑且言,办地甚是妥贴,她说一句就点一次头,笑道:“娘子说的极是,都依娘子就是。”
  小桃红有苦说不得。这般处置,就是过得一百年,生下一百个儿子来,都是她家小姐的,自家连个妾都挣不上。小姐若是不生还罢了,若是自家有生,她的儿打回原形还是奴婢生的,比庶出还不如。姑爷原是答应的好好的要抬举她做妾的,此时全然忘了,她低着头只有哭泣。
  滴珠看小桃红似抽了骨头般软成一团,笑道:“小桃红,老太爷那里我自换人去服侍。你去房里静卧养胎,必要替我王家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好孩儿。”把小桃红支走,变了脸色瞪着王慕菲道:“王举人,你可如意?”
  王慕菲本以为滴珠晓得这些消息或是打或是骂,必要好好闹一场,没想到她恁样贤慧,吃她说几句狠话极是容易,也不恼,连连点头道:“夫人处置地甚好,为夫心满意足。”
  “相公,如今我连你的孩子都养活了,你可还以为你不是我姚家的银子养活地?”姚滴珠身子微微前倾,凑到王慕菲跟前冷笑。王慕菲嗅得她怀里一阵花香,好像是在哪里闻过的,一时失神。
  姚滴珠因他半日不答,方才地气都涌上来了,使性子想抽他。然此时外有梅小姐,内有小桃红,不是使性子地时候,她忍了又忍,喝道:“王慕菲!”
  王慕菲突然想起来,方才小雷身上就是这个香味,合滴珠自上一模一样。从前真真也爱使香,他两个亲热时也沾一两点到他身上,学里朋友吃酒人家还笑话过他呢。此时小雷合滴珠身上气味一样……王慕菲打了机灵,又想到昨夜小雷翻墙矫健如燕子抄水一般。莫非她两个……若真是那般,难怪滴珠想法子要把他逼出来住呢,又是这般好说话。也难怪一向不理他的小雷待他这样亲热。那小雷果然好本事,人家地娘子占着,梅家小姐哄着,好处都叫他一个人吃去!
  他脸色变了变,陪笑道:“原是为夫没得本事,叫娘子出嫁妆养活全家。我与滴珠娘子陪个不是好不好?”立起来唱个肥喏,学那戏子甩袖子,唱道:“娘子”
  姚滴珠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没出息,你既然晓得是我养活你全家,就与我老实些,听说你昨日闯到梅家花园去了,也是个举人呢,吃人家捉住了送官,你的面皮朝那搁?”
  王慕菲惊出一身冷汗来,这般见不得人的事体她怎么晓得?必是小雷合她的说,越发坐实了她两个有奸情了,心里恨不得把这一对狗男女绑上石头沉到潭里浸一百年!必不能叫她两个如意,忙道:“哪有此事,必是人家胡说。娘子,为夫搬回来住罢,其实在后园读书也是一样的。”
  滴珠也怕他在外头住着勾搭上梅小姐,忙道:“你已知错,自然不罚你,搬回来也罢。只是从今以后不许随意出后园门,你可做得?”
  王慕菲心里算算,应道:“使得,我吃了早饭就往后园书斋去,只是那酒糟气味难闻些个。”
  滴珠气闷,她这几日已寻到一处好所在可以开酒店,位子极好,不远处就是章台走马这处,生意必定兴隆,里头前店后坊,样样都是现成的,因道:“你放心罢,我已寻到一处店面,就搬过去。你只静心读书。”
  滴珠亲至后边,看着人把箱笼都收拾回来。王慕菲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捧着明月泡的香茶,看几个使女争先恐后听他使唤,长叹道:“果然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呀,难怪爹爹把钱看的那样紧。”
  话说小雷走到尚家去,寻着真真,笑道:“真真姐,这几日隔壁还有一场大闹呢,你只看笑话罢。”
  真真奇道:“何事?”小梅猜到几分,附到真真耳边说了,真真面色微红,啐道:“怎会如此,那姚氏也有今日,倒叫我歇了看笑话的心思了。”丢过一边不理。
  小雷背着手在庭院间晃了几圈,想起来食盒不曾收回来,转到后巷去,正好撞见滴珠看着管家们搬家,都不晓得那个食盒是谁送来的。恰好小雷来取。滴珠就问他:“小雷兄弟,他才搬到这里几日,你两个就相与上了?”
  小雷故意没好气道:“我哪里晓得,原是那一日我陪梅小姐出去耍,遇见姐夫一路跟着那梅小姐,所以说得几句话。不是看姐姐面上,我理他呢。见了瑞芬就合猫见了鱼腥一样。”走到院中故意跺脚道:“我瑞芬姐姐还要说人家呢,可不能吃他坏了名声,回去必叫瑞芬姐不要理他!”
  姚滴珠气了个倒仰,看几个奴仆俱有偷笑之意,也只能把酸醋收起来,眼前要先收拾了小桃红,再打发那个不晓得羞耻的梅小姐。心里不禁恨道:“他王慕菲不过是个举人罢了,还有哪里好?一个两个都合不要钱一样倒贴上来,真不要脸!”板着一张臭脸回去,看见王老婆子在厨院那边探头探脑,就连公婆也恨上了,小桃红不能放过,公公婆婆也要叫他们吃个苦头,晓得这个家谁当家才是。她想了想,就使奶妈去雇镇上极出名做不长的一个刘八嫂,安排她住在西院顶小桃红的缺。又连刘八嫂那个极傻的儿子也一并安排在西院,说是叫他与老太爷老夫人跑腿打杂,其实是要叫他两个故意去气王老太爷两口儿。王家自此一团和气过日也不必细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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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原来他是故意的(上)


  只说那日晚间相公子来,还带了数十盏灯来与真真耍。他听说了小桃红抢在王举人娘子前头有孕,一口茶喷到地下,笑道:“马兄弟,你这位尊亲,可是有趣。”
  小雷叹息道:“女人真是怪东西。你说不叫我们出门,晚间要合我们说缘故的,是何缘故快说!”
  相公子想了想,苦笑道:“有一个谁也惹不起的人,偏爱惹事生非,所以要避他几日,你莫多问。等他走了,我请你去虎丘耍,大家乐几日好不好?”
  小雷笑道:“我虽然要去,却不领你的情,你明是想叫真真姐去散心的。偏要拉我做幌子,相大哥,若不是我跟着来,你待如何?不如多备几样礼谢我实惠。”
  相公子笑道:“但我有的,随你拿去。”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洋表,看看差不多到饭时,合小雷到厨院边的小饭厅去。
  他两个常来,厅上设宴过于费事,又不好到真真闺房吃饭。所以真真想了个法子,就在厨院边收拾出一个便厅来,摆着几样家俱,收拾的甚是洁净舒服,但是他两个来,都是在这里款待,显得又亲近又守礼。
  此时真真早备好了一桌饭候他二人,见相京里合小雷进来,对小雷施礼道:“小雷,姐姐有事求你。”
  小雷晓得是为着小梅卖身契的事,白日他去王举人家本是为着此事,吃小桃红怀孕唬着了却是忘了。不好意思笑起来道:“只叫小梅休错放调料,我自想法子去要来。”
  真真摇头道:“他家人的性子我晓得,只怕好好要都不肯给的,只得使银子买。你只说你少个使女,问我讨了小梅去,才晓得她是有卖身契的。去问姚氏要,你是她娘家人。必是与你的。”
  相京生看真真说话半点火气都无,禁不住笑起来,道:“真真,你想通了?”
  真真微笑起来,慢慢道:“想通了。相大哥,我到今日才想通,是不是极傻?”
  “怎么会。”相公子柔声道,眼角扫到上菜地翠墨偷笑,忙道:“你这个主意极好,只怕小雷要了去不肯还回来。”他也是晓得大铁头合小斧头两个都对小梅有意,所以说个笑话儿。
  小雷想到他家那两个二百五丢他的人,红着脸道:“怎么会。真真姐,那一家乱成一团麻一样。只他两口子再加一个小桃红,三个人就有四个心。咱远远瞧着。“
  真真点头叹息道:“我原对他两口子都有怨恨之心。可是今日听说那姚氏,倒有几分怜她。她这样拼着名声不要把银子死死抓在手里。以为这般王举人就会好好待她,却是和我当日一样错了呢。”翠墨看真真又像是难过起来。忙笑道:“今日把梅小姐要择婿的风声传出去。就有一家上门来说呢,只是在门口就叫林四叔打发了去。”
  相公子合小雷都拿眼瞪翠墨。翠墨自顾自道:“那一家甚是有趣,却是寡母守着一个儿子,林四叔问得他家只有几间屋,少爷还是个白身,就说梅家是翰林,女婿极少也要个举人。”
  学苏州老太太说苏白道:“我儿若是举人,自然有本地望族来求,何消找你外地人?”
  真真微笑,连连点头道:“果然,中了举,就合太子差不多地。”
  “举人真有那么值钱?”小雷问相京生。
  相公子苦笑道:“家父原是举人,中举之前家事不过过得罢了,现在的情形,就是我不说你们也猜得二三分。”
  小雷恍然大悟道:“难怪姚滴珠在我跟前都鼻孔朝天,不是看银子份上都不爱搭理我们,原来是这般。可是这位王举人将来能得官否?”
  相京生摇头道:“不能。他德性有亏,就是得了官,也必有监察御史刺他旧事,哪一件是站得住脚地?也不过白花银子活动罢了。”
  小雷听说,笑道:“原来如此,我姑姑还在发愁将来女婿中进士做官,就要把姚家当无底洞呢。这般说,是不必理会了。”
  真真轻轻道:“只怕等不得那一日呢,他素来小气,尊亲那样对他,只要得志,必会寻个由头叫尊亲吃亏。”
  小雷无所谓道:“我姑姑待她都是看两个小的面上,姑姑不吃亏就好了,理他呢。真真姐,这个白白是什么团子?看上去甚是好吃的样子。”
  尚真真取筷夹了一团与他,笑道:“肉丸子。你喜欢多吃两团。”当下吃饭不提,饭罢小雷想看姚滴珠合王慕菲打架,寻了个借口出去。相京生在偏厅里捧着茶碗,看着真真不舍得就去。
  真真奇道:“相大哥,这是怎么了?”
  相京生摇头道:“无他,这几日为家父做事呢。这一桩做完,我自是我,他老人家就管不得我的事。”突然道:“真真,有件事要合你说。我当日气不过那王举人那样对你,所以使计赚了王家的银子,如今这些银子现在,多是他们搜刮你地。”
  真真摇头道:“我不要。”
  相京生笑道:“我晓得你不要。只是这笔银子却不少,我寻思着散与各处的抚孤院,再分出一些来济助各处学堂,你看如何?”
  真真点头笑道:“甚好。还可修路修桥,区区数万两哪里够花?”
  相京生因她笑的有些异样,怕她恼,大胆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太过心狠手辣?”
  真真微微摇头道:“炼银母之事哪一年不听人家说一二回,原只有贪的无厌的人才会上当。其实……我听说王举人丢了银子穷的叮当响,极是快活。”冲着相公子笑着福了一福道:“谢你为我出气。”
  相公子只是傻笑,连真真何时出去都不晓得。翠墨过来请道:“三公子,您老是回相家庄。还是在小雷少爷院里歇?”
  相公子回神,看翠墨笑的贼兮兮地,不大好意思道:“我就忘了尚大叔最喜欢修桥铺。我自家去。这几日叫守夜的看着些,半夜有人敲门。先把女眷藏起来,若是有事,使人飞奔去报我。”
  他回到家,耳边还是真真那句“谢你为我出气。”就觉得那十数日地功夫不曾白费,为着花这十来万银子一夜都不曾睡。到天明方才打点分派好,就使他地心腹去办。
  过了几日,渐有流言,说是要加税,从前苏州人曾经抗过税监,这一回市面上就有些不太平起来,滴珠的酒铺子也有人来收过两圈税,再加上打点使用,还不曾开张。就去了几十两。
  松江闹得更狠,一台织机一年地出息还不够税捐。本是收丝的时候,织户们都忙着卖织机改行。姚员外原花了数万两本钱订下丝棉要做布商。只一个税就吃不消。无奈学着李家把织作坊尽数献出去才得抽身。转眼绸缎地价钱就飞涨起来,就是细棉布也比往年贵上几分。
  苏州本来样样都要贵些地。更是贵得住不得人。
  小雷在尚宅住了十几日。听说苏州跟松江两城极是热闹,想回去替姑姑想法子。都吃相京生拦住了,合他说:“你是聪明人,当晓得我为何禁你在宅里。”
  却说那姚滴珠不到一个月功夫又叫小吏敲了数十两银的竹杆去,极是心痛,头一回酿地酒出来,甚是中吃,她一门心思扑在酒馆上,连小桃红都拉了去助忙。自以为清风明月在看,必能看着姑爷,可是她两个都只得十三四岁,小姐不在家,哪敢管姑爷事体?。
  王慕菲在后园坐不住,腰里又有几两银子,潜出去耍了几次,胆子日渐变大。这一日大清早滴珠带着小桃红出去,他就倒扣了房门,跳窗出来,打开后门到城里去耍。
  苏州本来就是个好耍处,最多的是那穷秀才,招一只小船,泡一碗雨前,再加几十个钱的点心,就可消遣几个时辰。若是再加几个钱,叫船家慢慢在河里荡,两边河房里有的那婉转的歌喉,轻挥的红袖,不消再花分文自由你赏玩。
  王慕菲就寻了条小船坐着,在花街柳巷的河道里荡着看美人,美人也自看他,极是逍遥。转过一个湾,对面一条精致花船正停在小码头上。撑船的极是在行,笑道:“王秀才,这是清倌儿出门,等闲看她还要一二钱银子的茶钱,今日却是便宜咱们了。”
  这个船家地官话说的不大好,王慕菲看见船上有几个窈窕的少女,笑以官话道:“近些瞧瞧去。”使泥金川折扇在小桌上轻轻地敲。撑船的因他身上穿地几件旧衫其实料子甚好,也猜他是从京城里来耍地贵人,忙撑到那花船边上去,妆着要过去的样子,好叫王慕菲瞧个仔细。
  王慕菲取了一粒瓜子丢过去,正巧弹在一个背对着他地妇人头上。那妇人摸到是颗瓜子,一口又软又糯的吴语不晓得说些什么,掉了头看见是王慕菲,突然笑起来,用官话问他:“是勿是王小舍人?你勿记得我啦?济南,济南呀,你替我赎的身!”自舱里挥手叫船家撑船,喊道:“我是醉娘呀。”
  王慕菲忙摇手道:“你认错人了。”叫船家速速的撑船到枫桥,那花船一路跟来,王慕菲与了船家二钱银子,合有鬼追一般逃走。
  第二日醉娘寻到王家来扣门,恰好滴珠在家,听说外头来了一个妖艳的妇人,也不叫管有到后园去喊举人老爷,换了两件新衣出来,客座里坐着,那个妇人把滴珠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笑道:“你是王公子新讨的姨娘?请你们少奶奶出来说话。”





第三十章 其实他是故意的(中)


  姚滴珠气得面色铁青,忍着气道:“我就是王举人明媒正娶的娘子,你有什么话合我说罢。”
  醉娘再上下打量王举人娘子一回,笑道:“原是我认错人家了。举人娘子宽恕些个。敢请这里有个同是姓王的,娘子尚氏名真真的人家么?”
  姚滴珠愣一会,才想明白这个妇人合尚真真是旧识。没想到尚真真看着甚是老实的样子,居然有这样叫人看不上眼的朋友,想了许久,笑道:“你说的尚真真是我家相公的妾,过年时失足落水死了。”
  醉娘听她说真真是妾,微皱眉头,笑道:“原来如此,却是小妇人有眼不识金镶玉,真真小娘子已是殁了,请问葬在哪里?”看滴珠一脸的不想说,解释道:“我欠她一个大人情,想去坟上烧三柱香。”
  姚滴珠哼哼道:“在松江呢,在哪里我却不知。”
  那醉娘本是风尘中打滚的人物,看情形也猜测得到三五分,必是那尚氏是私奔的,王小舍人发达了,嫌她上不得台盘后来另娶,尚氏本是个柔顺的人,这个举人娘子又不像个宽厚的,吃她磨死了也不见得。忙站起来万福,笑道:“打撑了。”
  滴珠送她到门口,看见她坐着一顶华丽的轿子去了,后边跟上一辆驴拉的小车,在泥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大凡妇人若是以为有事,就是真的无事她在那里胡思乱想,也要想出许多事来。何况王举人极是不老实,从前合尚真真私奔在前,近日又合小桃红偷吃。姚滴珠越想越怒。冲到后园去质问。
  王慕菲正在那里捉了一本书在念,看滴珠满面通红冲进来,唬得丢了书贴墙站着。
  姚滴珠恼道:“那个什么醉娘是你什么人?都寻到家里来了!”
  王慕菲本是昨日撞见了醉娘心虚。所以今日不敢出门,听得醉娘找上门来。暗叫一声苦也,妆糊涂道:“我不晓得什么醉娘酒酿的。”
  滴珠冷笑道:“她还认得那个淹死鬼尚真真呢,连你姓名年甲都说的清楚,会合你没有干系?”
  王慕菲生怕滴珠使铁砂掌,赔笑道:“那原是真真的手帕交。在济南认得地。我合她从来不说话的。如今真真已是死了,越发合我不相干。”
  姚滴珠冷笑道:“是么,原来尚二小姐的手帕交是粉头?”
  “不是不是……那个时候醉娘还是清倌人,为着不肯接客,吃玉姨打了几十鞭。”王慕菲提到从前心慌意乱,口不择言起来:“也不是,是醉娘想赎身,玉姨不肯……还不是,是醉娘……”
  PIA!姚滴珠吃疼。捧着手掌吸气,转身合守在门口地管家说:“把内院二楼收拾出来,请姑爷到楼上去读书!”
  王慕菲眼冒金星。心里庆幸自己是靠着墙,不然必要跌倒。捧着脸嘟喃道:“真的没有什么地。滴珠。真的没有什么。”
  姚滴珠冷笑道:“人家都合我说了,你敢当面扯谎?不然你合我去寻那醉娘当面对证?”
  王慕菲深恨滴珠逼迫的太狠。怒道:“姚滴珠,我堂堂一个举人做你的夫婿,你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我要休了你!”
  姚滴珠吃了一惊,讽道:“你舍不得我家白花花的银子。纸笔都在这里,你写呀!”
  “写就写!”王慕菲奔到桌上取笔,舔了舔墨,举笔才写得一个休字,就觉得头晕眼花,哼哼道:“娘子,我眼花。”
  姚滴珠掉头就走,速把内院楼上五间房都收拾起来,唤小桃红道:“你去后园叫姑爷把书本搬到楼上来,那后园还有十几间屋,我要换几两租钱用。”
  小桃红这几日吃小姐几句软硬话哄住了,不敢不从,老老实实到后园劝说王慕菲搬书房。
  王慕菲捧着半边紫胀地脸给她瞧,抱怨道:“你看,一言不合,就下这样狠手。我哪里是举人,分明是小厮!”
  小桃红极是心痛,自怀里掏出那盒药膏来,一边替他抹药,一边掉泪,道:“好哥哥,你看在孩子份上,千万顺着她些,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王慕菲怒道:“我是那样的软骨头么!从前真真比她有钱大方的多,还不是一样要看我脸色过日?如今她仗着有几个铜钱,动辄掴我耳光,是男人,都忍不得她。”抱着发抖的小桃红道:“你莫怕,此时还不是与她翻脸的时候,就是为着你合咱们儿子,也要忍耐。将来……”他仿佛牙齿痛一般吸气,冷笑道:“等我做了官,咱们带着她到任上去,她自然任我处置。”
  小桃红破啼为笑,道:“只吓吓她罢了,小姐只是从小吃老爷惯坏了,一不合她心意就要甩巴掌,不只是对姑爷如此。将来,就是她自家有了孩儿,想来也是一样。”
  王慕菲恼道:“她休想,我的孩儿,她哪里打得。总有一天要收拾她。”想起来问小桃红有何事。
  小桃红说了,帮着他收拾了几匣书,又收拾出一个小书箱,两个提到自到楼上去。姚滴珠端坐在太师椅上等他两个下来,冷笑道:“可是亲热够了?小桃红,你就是不为着你肚子里的孩儿,为着你小姐我的名声,也要晓得不能合姑爷再同房,若是胎滑掉了,人家必要说是我做了手脚!明日起你搬去守铺子罢。”小桃红低低应了一声,不敢朝王举人看。王举人坐在一边,明月捧了碗茶与他,他就极专心的吃茶。滴珠正要发落他,突然奶娘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笑嘻嘻进来,后头跟着两个人,抬着一个箱子。
  那箱子滴珠认得是方才醉娘地,因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慕菲抬首看了一眼那信封上写着一个王字。伸出手正要拿,奶妈把信交到滴珠手上,笑道:“那个妇人方才又来过。说是来还银子的。”
  王慕菲落了个空,因奶娘不把他放在眼里。连不曾挨打的那半边脸也紫涨起来,姚滴珠看见心中极是快意,故意笑道:“取四钱银子与这两位管家。”打发了两个人出去,方拆了信慢慢看。她地脸,先是涨红。后是发青,再转通红,冷笑道:“王举人,原来你还唱过这样一出好戏,亏她尚真真把你当眼珠似的供着。”把信纸丢在他脸上,啐道:“滚到楼上去读书!清风,使大锁把两边楼梯门都锁起。”喘了几口气又道:“王慕菲,你明年若是考中进士还罢了,若是考不中。我自休了你!”用力推他上楼,亲自取大锁锁起,唤全家奴仆来。道:“从今日起,举人要静心读书。不肯再下楼一步。若是谁敢误了姑爷地功名。休怪我姚滴珠无情!”
  过不得一两个时辰,消息传到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耳里。老夫人暴跳。道:“我地儿自有爹娘,已是中举,哪里轮得到她管教,吃她锁起,将来做了官人不笑他?”
  老太爷喝道:“你放屁,媳妇极是贤惠,不是为着儿子功名,她为甚要背这样骂名?”扯着老伴回屋,小声道:“姚滴珠是个泼的,你休惹恼了她。上一回你在那个傻小子跟前骂了她几句不好,我两个一连三日吃地都是腌萝卜,你忘了?”
  一提到吃,王老夫人极是伤心,拍着大腿唱起来:“我---那苦命的----真真呀,你闪得为娘----好苦啊!”
  王老太爷用力一推,王老夫人跌了个平沙落雁,住了声瞪他。王老太爷低声骂道:“你现在哭真真,难道那尚家会把燕窝鱼肚与你吃?儿子忍得,你就忍不得?如今我们无钱,自是要看她脸色过日。”
  王老夫人实是跌的痛了,这一向姚滴珠在家吃饭,也有肉有鱼,若是滴珠不在家,奶娘做菜只得三样到老太爷桌上:一碗腌萝卜,一碗臭咸鱼,再有一碗时鲜,却是日日换的,都是极贱的素菜。王家老太爷合老夫人自儿子中举合儿子住,哪一日不是真真好吃好喝供着?到得新媳妇手里,吃块肉都难。
  老夫人地金头面送了媳妇做定,衣裳首饰又叫老伴当了血本无归,比不得老太爷想吃肉了,还能掏十个钱去熟肉铺切一斤白煮肉吃了来家,所以王老夫人格外的抱怨,吃老伴几句话点醒,突然想到:我一辈子无钱,才对老头子低头。来还要靠着儿子,儿子是我生的,没的不向着我。现在老头子也是精穷,为何他还对我又打又骂?如今他合我一样吃媳妇的,我怕他做什么?也要打他两下出出气才好。老夫人想到这几十年,有事无事都要挨几下巴掌的老脸,奋起,用力掴了老太爷一巴掌,道:“你已是合我一样吃媳妇的,也叫你吃我一巴掌,尝尝被人打的滋味。”
  王老太爷暴跳,骂道:“老虔婆,翻了天了,你敢打我!”挥拳就上。王老夫人也不示弱,拨出她那对长簪来,两个战成一团。他们房里的老妈子搂着儿子站在一边,看他两个打够了,才去东院合女主说知。
  姚滴珠清点过银箱,里头足有八百两银子,心中甚喜,收藏妥当了坐在那里吃茶,听得说公公合婆婆打起来,大乐,道:“劝什么,两个都是我长辈,一边是公公,一边是婆婆,我偏着那边都不好,且等着罢。”
  王慕菲在楼上听见,下来拍门道:“滴珠,你开门,我去瞧瞧,若是打伤了,不要花银子瞧么?”以为提到银子,滴珠自是心痛,必放他出来,
  谁知姚滴珠想到他上回趁自己不在家翻箱子,这几百两银子原是人家还他地,还是小心为妙,就喊明月道:“你去叫轿夫备轿,我还要到城里去一回。”看着管家抬银子出门去了。
  小桃红在厢房里听的分明,趁清风合明月都跟小姐出去,捡块石头丢到二楼,对伸头出来的王慕菲道:“我去瞧瞧,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把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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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其实他是故意的(下)


  王慕菲道:“你去把竹梯移来,我自爬下去,滴珠这一向出门,不到傍晚不会回来。无妨。”
  小桃红忙出来,故意走到厨院去望望,奶娘早锁了厨院的门出去耍子,一架竹梯就靠在墙边,忙搬到院里来靠墙。
  王慕菲脱了长衫先丢下,捏着一把冷汗下来,心里却突然想到:那梅小姐后宅封了园门又如何?我自有竹梯。他下来先不去西院看爹娘,把竹梯搬到后园靠梅家界墙一株大树上,爬上去张望。
  果然那梅小姐在后园耍子。除她之外,还有十来个美貌待女散落在周围。因着天气渐热,家常都脱了比甲,仅着纱衫纱裙,隐约能看见里头或红或绿的小衣,极是香艳。王慕菲见了这样一副春闺图,赞叹道:“不晓得谁家恁有福气,娶了梅小姐去,还得这许多美人做赔嫁。官家小姐见识都是不凡,听说不必夫婿说,自家就把使女梳洗好了推到书房与夫婿做妾,极是贤惠。”
  小桃红在下边等的心焦,拉他道:“姑爷,西院里还在吵闹呢。”
  王慕菲道:“无妨,我娘哪一日不叫爹爹打几回?爹爹手下自有分寸。”
  小桃红听得隔墙莺声笑语,不忿他偷看,道:“是老夫人合老太爷撕打呢。已是打了这一会,你听。”王慕菲也自听见吵嚷,忙爬下来道:“怪哉,我娘叫我爹教训了一辈子,怎么到老番了脾气?”忙跑回西院。
  王老夫人积怨倒像是有几百年的样子,一朝举起拳头,正应着那句话:能挨打的才会使拳。夫人苦练几十年金刚罩的功夫。王老老太爷纵然是拳拳到肉也不过替她搔痒痒罢了。王老太爷却不曾炼过外门横练,吃不得痛,叫王老夫人十数拳打得全身上下二百七十二块骨头无一处不痛。只是大丈夫输阵不能输人,纵是战死也不能告饶。所以两个相持不下。
  王慕菲闯进来,正看见老娘坐在老爹身上,一边喘气一边挥拳,老爹横睡在地下,使手指头扣老娘腰眼。喉咙里嘶嘶作响,看见儿子来,就合那天兵天将下凡一般,用力喊道:“我的儿,爹爹吃你娘打死呢。”
  王老夫人挥拳道:“老娘吃你爹爹打了一辈子,到如今才晓得原来他打不过我!死老头,快与我二两银子买燕窝吃!”
  王慕菲做好做歹,拉开老娘,扶着爹爹到房里去。老人家吃这等拳打脚踢地羞辱,哭的各泪一人般,拉着儿子的手泣道:“这是为何呀。你娘老实了几十年,合滴珠这样地泼妇才合住半年。就变成这般。”
  王慕菲看那个刘八嫂进来。冲老子使了个眼色,轻声道:“爹爹。你要吃茶否?”瞪刘八嫂一眼,唤她去倒茶。
  王老夫人拍着衣裳上的灰,笑嘻嘻走进来,道:“我地儿,照常你爹这门打我,你都当没看见,如今老娘打他几拳,你怎么合天塌了似的?”冲王老太爷要箱子的钥匙。
  王老太爷因儿子在边上,硬气道:“休想。”
  王老夫人一个巴掌甩过去,把坐着的老太爷又抽睡倒,笑道:“与你脸面不要,非要吃我巴掌,你不给我不会自家翻。”自翻出一把钥匙,开了箱翻出一包银子来,尽数揣在怀里,拉着站在一边愣了许久的小桃红道:“走,咱们街上耍去,中饭自到酒楼吃去!”
  小桃红想到刘八嫂瞧见她合姑爷一道进来,若是小姐来家她必没有好果子吃,不如先把老夫人哄她,忙笑着应了一声随她去了。王慕菲合老太爷相对无言,突然想到滴珠不在家正好去搜箱笼,忙道:“爹爹,你安心歇歇罢,儿子还要回去读书。”看刘八嫂合她那个傻儿子都不在院子里,速到耳房搬了一张竹梯,照上回旧路,就从老太爷后墙爬上墙头,又把竹梯抽到另一边下来,神不知鬼不觉赚下一张梯子,日后要偷看隔壁易如反掌。他扛着梯到自家卧房里,随手把梯子架在墙上,一猫腰就钻进卧房,然三间正房子四间耳房都翻遍了,都寻不出钥匙来,只有他那十几只箱子地衣裳,还不曾与他上锁。王慕莫存着万一之想去打开一只,里头俱是真真替他做的细毛皮衣。再翻一只,是大毛衣裳。每只箱子四角都放着小包驱虫的药香。王慕菲抱出一件来,伸手进皮袄的暗袋去摸,居然摸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宝蓝绸面荷包来,绣着百年好和的花样儿,四角还绣着吉祥如意纹,正是真真的手泽。王慕菲捧在手里,想到当初才中举的时候,尚家送了许多衣裳来,他还合真真抱怨:“如今虽有有钱了,想你亲手做双鞋却不能了。”真真手里正绣着这只荷包,笑眯眯回说:“我与你多做几个荷包配衣裳穿呀。”
  这个荷包甸甸的还握在手里,真真不肯合他过好日子,早弃他去投水。王慕菲还是想不通她无名无份跟着自己许多年,偏把那张婚书看得比数年地情份还要重。他越想越是烦燥,用力把荷包丢出去,只听得“扑”一声,正撞到一只箱子角,那箱角却是活动的,吃他大力撞过,就脱下来,咣浪浪丢出一块银子来。王慕菲忙把银了拾起,箱角照旧拧上。又把那三只角也试拧一回,只有一只角是活动的,里头也有银子。这却是旧俗所谓压箱银了,这尚家地压箱银藏的甚是巧妙。
  王慕菲每只箱子都试过,也有金也有银,拢了拢一共也有二百来两银子。这却是他翻身地本钱了,他寻了只旧包袱包起,又去翻那只荷包,里头也有两锭金裸子,并二三两碎银子----王慕菲地性子是有多少花多少,所以真真备了许多小荷包藏在衣里。防他出门无钱使。王慕菲翻了许久,又翻出十来只这样的地荷包出来。把银子都倒出来,使那旧包袱一总包起。就藏在耳房上头房梁处,还捡了两块砖挡住。自问万无一失,方才把箱子照原样放好,使衣裳下摆兜着这十来个荷包,却是无处藏。姚滴珠素来眼尖,荷包这种贴身东西若是叫她瞧见。必不得讨好。王慕菲不肯睹物思人----想到真真宁肯死也不肯做他的妾,他举人地心肝儿就好似在油锅里煎过一般。所幸这十来个荷包收藏的极好,还合新的一般,正好拿到那卖荷包地铺子里卖了。
  王慕菲换了件旧衣,取了块帕子包起这十几只荷包,满怀着对真真弃他的恨意出来。姚家地奶妈拎着一大篮菜进来,看见姑爷不好好在楼上读书,反倒要出去逛,上前拦道:“姑爷。你不读书,只想着耍,哪里能考取功名?”
  王慕菲怒道:“老太婆。你想明白些,我不中还罢了。若是得中进士。转眼就是官,就是你家小姐也要让我三分。你这样的,立是就叫差役使大板子打死!”
  奶妈想到小姐一心张罗要姑爷做爷,若是姑爷做了官,小姐合他是夫妻也话讲,她这样的,实是泥菩萨过江,小命不保。忙改口笑道:“原是老妇人糊涂,姑爷自去。中午可回来吃饭?”
  王慕菲哼了一声,不理她出来。一路心里甚是畅快,如今手里银子也有,又收伏了滴珠的两员大将,就合那戏文里唱的一般,甚是得意。
  他哼着小曲儿进城,到最繁华地闾门,寻了个卖香包荷包的铺子,妆不得志的穷书生说话,道:“学生的娘子绣了几只荷包,敢问贵铺收不收?”
  那掌柜的正有大生意要忙,不肯理他,道:“小铺自有绣坊,不收人家的零碎活计,客人,你去小巷里寻小铺问问,或者有收的。”
  买货的客人本是嫌他这里的荷包不大好,听见有人要卖,忙道:“那秀才,你过来与我瞧瞧。”
  王慕菲在街巷里混过几日,晓得行情,笑道:“掌柜地不收,学生自去别家罢。”
  那人扯住他道:“与我瞧瞧,休怕这个胖子,我看中了自把钱与你。”
  那掌柜的心里虽恼,面上还要妆出大方,笑道:“客人与他瞧瞧也罢。就是这位老爷不要,我自收下也使得。”
  王慕菲方解开小包袱,抖出十来个各色荷包。掌柜的合那买荷包地都是识货之人,各取了一个细细赏玩,都赞叹不已。客人出到四两一个拢共六十两尽数买去。王慕菲就使旧包袱装了六个大元宝,谢过掌柜的要走。那掌柜地拉住他道:“客人,这荷包实是做地好,若是还有,尽管拿来我这里来,我照三两五钱一个收购。”
  王慕菲摇头道:“这是我浑家所做,如今我浑家已逝,新娶的房下却不会呢。”
  那个买荷包地听说,叹息道:“原来这样,照理说这几个荷包你当留做念想,只是我原等着急用,也罢。还一个与你。”随手挑出一个丢把王慕菲,勿勿出门去了。
  王慕菲握着这个荷包,也自感慨:这个人好大方,几两银子说丢就丢了。那掌柜的以为他思念亡妻,推他道:“年轻人,已是再娶娘子,还是把心思放在活人身上罢,这个荷包小心收好。”好心送他出去,回来还感叹不已:果然是佳人命薄,绣活做的这样好法,必是个慧秀的妇人,若是还活着,揽到自家绣坊来,却不是一棵摇钱树?
  王慕菲因这荷包人都说好,又甚是值钱,就拴在袖内,这六十两银子万无带回去的理,不如换对金镯子套在脚上。横竖滴珠合清风明月又不替他洗脚,不会晓得。就转到一个金铺子去,五十六两银子换了七两重的一副金镯子,还有四两碎银丢在荷包里,寻了个茶室,要碗茶吃歇脚。
  此处离滴珠买的酒店甚近,坐在窗边就能看见去打酒的人不少。王慕菲摸摸脸,长叹一声,若是当时只纳她为妾,她为着固宠,必是服服帖帖。又可抛头露面出来做生意。真真就是与她婚书也罢了,自在家里当家,想必他如今的日子也合神仙般。不叫为着这区区几十两银子在太太阳底下跑半日,连自家铺子都不敢进去。果然妇人并无一个好东西。
  他正在那里腹诽。突然见一队拿着水火棍的衙役冲到自家铺子里去,驱赶客人,砸碎酒坛。
  王慕菲忙冲出去,喝止道:“大胆,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胡作非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一个满面油光,肚子圆的合油篓一般地老衙役看见砸出正主儿来了,笑道:“你是那姚氏的夫婿?你娘子将了一箱假银子去钱铺,已是吃钱铺的老板出首了,想来你也逃不脱干系,与我去府衙罢。”
  王慕菲心惊,滴珠早上抬走地是醉娘还来的八百两。那醉娘原就不是个好东西,必是旧恨不曾消,故意抬假银子来害他地。不想却叫滴珠顶缸。王慕非想到滴珠使那大枷枷起,心中自是快意,然毕竟是他王举人的娘子。不好这样出来丢脸,忙道:“我是原是松江府的举人。寓居在此的。你们锁不得我。”
  那衙役听说是举人,就是他不济事。也有同年,老师门下,却也有些胆怯,说话就客气了许多,喝止了手下。因王举人不济事,还替他安排关门,吩咐伙计扫地收拾。又替他主张道:“其实不是大事,只是那钱铺深恨尊夫人坏他生意,所以一边主张经官,举人老爷,你若有银子打点些,县尊极是个好话的。若是闹到府尊处,还有许多为难处呢。”
  王慕菲皱眉道:“我娘子在何处?”
  那人摸着油光光地胡子笑道:“尊夫人由县尊夫人伴在后衙呢。”王慕菲听说是后衙,觉得吴县知县甚会行事,合衙役到了县里,那知县已是自夫人处晓得他是举人,也不叫升堂,请到偏厅坐着。
  奉茶毕,王慕菲就道:“这银子原是人家还来的,贱内原不晓得。”
  知县道:“尊夫人也是这般说,咱们斯文一脉不消说得,只是此事已是出首了,若得窝伴住出首的人,或许还可设法。”
  王慕菲哪里晓得人家做官的说这个话,就是叫他请出孔方兄来攀交情,极老实道:“我只把这银子取回去就是。”
  那县尊因他说话还不如那姚氏不在行,银子又是他娘子拿去钱铺,酒坊也是他娘子张罗,猜他是个不治生产的书呆子,就歇了合他说话的想头,请他去一间厢房合姚氏说话。
  滴珠哭肿了眼睛,左右清风明月陪着。王慕菲看见有两个使女陪着,就放下心来,柔声道:“娘子,你可曾吃亏。”
  姚滴珠伸出光秃秃的手来,道:“你看,尽数拿去打点了,这回号那个醉娘陷害,必要把她供出来。”
  王慕菲惊道:“前事你也知晓,若是把她拉扯出来,我的举人没的做呢。方才知县甚是敬我,说只要那钱铺子地人领回出首的呈子此事就可了结。我去找那开钱铺子的说去。”
  滴珠心里约略明白知县示好是想要钱,只是她藏地那些私房必不能经王慕菲的手,想到小雷,喝道:“且住,咱们已是穷了。你原在这些事上不在行,我家小雷兄弟现在那梅家盘桓,你去寻他来见我一面儿,自有我娘家出头打点,却不是省事?”
  王慕菲一股邪火自小腹升起,烧到头顶又烧回去,直至脚后跟----悄无声息地散了,笑道:“娘子说地是,我就去寻他。”出来辞知县。知县早在隔壁放了人偷听,晓得他回娘家去搬出银子的人来,自是乐从,笑呵呵送他到门口。
  王慕菲因差役对他都极是客气,觉得甚有面子,就不肯走回家去,走过一个街口,雇了顶轿子到梅家。
  梅宅管家见是隔壁地王举人要寻小雷少爷,忙进去禀报。小雷合真真原是在小厅里下棋,听说王举人来寻。真真就先道:“他原合你有亲,有事寻你,还当让进来奉茶才是,我暂避罢。”
  小雷猜是王慕菲是吃了滴珠的亏来哭诉,笑道:“真真姐,你原当避的,不过听听他寻我做些什么也甚有趣。借你们的正厅前的西厢用一用,你在里间,我在外间等着,好不好?”
  拉着真真到西厢,把她合几个使女都推进去,又把屏风移到门前挡严实了,方叫人请那王举人来。
  王举人初进门,就觉得这梅家收拾的极是好。天井里十数只假山盆景磊在架子上,正厅却是门窗俱开,可见厅后也是荷花池,此时新荷俱似铜钱大小,池中一群锦鲤嬉戏,时闻哗哗水声。厅上两边都是博古架,摆着的东西光彩夺目的也有,黯淡无光的也都,看上去都是极值钱的。两个才留头的小厮请客人到西厢去,王慕菲不及细看,移步西厢。
  西厢虽然靠天井一边门窗都是掩着,然里头极是亮堂,里墙上的窗户大开。最出奇的是两间隔断使的是只极大的玻璃鱼缸,里头数十尾各色大小金鱼,鱼鳞映着日头一闪一闪的。小雷穿着件麻袍子,连腰都不曾系,靠在一张长椅上,笑道:“姐夫来了,可是有事?”
  王慕菲心头一阵恼火,这厮合梅小姐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把梅宅当马宅了。当下忍着气把滴珠抬了银子送去钱铺被出首,请他去寻岳家来助一事说知。
  小雷笑道:“我自姓马,你自姓王,叫我助你可有什么好处?”
  王慕菲心道:你合滴珠有奸情,还这般拿班做乔,叫我低声下气求你,可恶,等我把梅小姐哄到手,也依样还你顶绿帽!因笑道:“咱们原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
  小雷摇头道:“我这里走不开,你自使人去松江罢。”
  王慕菲极想使性子走人,然滴珠不肯把藏的银子拿出来打点,只得好声好气合小雷说:“你姐姐现扣在吴县县衙,若是真上公堂,我王家的脸固然是要不得,姚家又哪里有脸出来做生意?”
  小雷笑道:“那是姚家事,合我姓马的不相干。我要什么,尊宠却是晓得,你去问明白了再来。”挥手叫送客。
  架上一只雪白的鹦鹉扇翅叫道:“送客,送客!”
  王慕菲唬了一跳,扯着小雷的袖子道:“你想要什么都由你,与我先去见你姐姐罢。”
  小雷只是摇头,突然听得翠墨几声咳嗽,小雷猜必是真真有什么话要说,忙站起来道:“姐夫你先回家,换了衣裳,并取些银子好打点使用,我换了衣裳陪你去就是。”送他出去。
  真真早自门后出来,要回内宅去。
  小雷追上去道:“真真姐……”
  真真扭头笑道:“此事合我无干,我不管的。休要问我。”
  小雷笑道:“我明白的,只是,我还要管的,不然姑姑在姑夫跟前为难。”
  真真微微点头,回到房里叹息:醉娘,原来你当初说的都是真话,却是我错信了王慕菲,不曾想你这般有志气,隔了许多年还能寻到他出气。在房里转了一会,出来唤林四管家:“你去打听隔壁王举人官司如何。”
  林管家心领神会,速到小雷的院里,小雷还在更衣,见他进来,笑道:“林四叔有事?”
  林管家道:“小姐她想晓得是为何呢,小的请随公子同去?”
  小雷依了他,想了想又道:“尚大哥叫我在家不要出门,我又不曾合官儿打过交道。我们先到尚家庄去问他讨主意去。”这章六千多,有欠昨天的几百,有还笑脸的债两千。幸福呀,只有三千的债要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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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小二黑爱慕王举人(上)


  因着相公子的吩咐,小雷少爷合林四管家一出门,看守宅院的几个管家锁大门的锁大门,放狗的放狗,甚是小心。
  真真在庭中一株梧桐树下站着看天。因天空飘来数朵乌云,小梅过来劝道:“小姐,起风了,只怕要落雨呢,回屋去罢。”
  真真眉头微皱,轻声道:“听说他吃了官司,我心里居然是极喜欢的。小梅,我是不是心眼变坏了?”
  小梅忙摆手道:“哪里有,那几年王举人对小姐如何,小姐又对王举人如何,别人或者有不知道的,婢子却是尽吃。小姐,如今你合王举人已是不相干了,想那些做甚?快些回屋里去呀。”
  风里略有雨意,想来不远处已是下雨了,真真回房靠着窗边坐着不肯动,小梅还要劝解,被翠依拉开。过不得一会果然下起雨来,热烘烘的地气带着蔷薇花香冲进来,真真突然伏在桌上哭起来。外头雨珠儿嘀嘀答答,房里头泪珠儿也不少似那雨,真真揩湿了两块帕子加一边大袖子,带着哭腔唤:“小梅,去打水来与我洗脸。”
  小梅不过应一声罢了,自有她手下的吉祥如意两个奔走。翠依看见小姐袖子湿了,不声不响带着针儿线儿去寻衣裳。真真自王家回娘家,旧衣一件都不曾带回来。这尚莺莺替妹子做了足足二十四箱四季衣裳,尚员外还说女儿吃了这许多年的苦须要好好补尝她,另捡花样素雅的料子,雇了两个有名的裁缝又与二小姐做了二十四箱。所以管衣裳的翠依最是忙碌,每常替小姐寻衣裳,总是三个人一道查簿子搬箱子。她三个翻了一会。翻出一件鹅黄地纱衫,一件秋香色的罗衫,送到真真跟前。真真嫌罗衫上扎的花儿太多。换了那件没有花地纱衫。
  吉祥捧着水盆进来,小梅忙取了块布替小姐围起。服侍小姐净脸,正要劝说她擦点粉。守二门的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隔壁那个王举人不信小雷少爷不在家,非要闯进来。叫守门地小二黑咬了一大口,睡在地下爬不起来呢。”
  尚真真听说,推开小梅跑了两步,突然停住,冷笑道:“这是他自找的呢,使个人拎他出去关门就是!”
  小梅响亮的应了一声,翠墨跟翠依翠月都抢着要去,真真突然道:“也罢,我还是去瞧瞧他。”小梅有些担忧。苦着脸看了小姐一眼。翠墨冲她挤眼,笑道:“小姐,这样出去见客。却是有些不恭,还当略为妆饰才好。”
  真真轻轻嗯了一声。重回妆台前。翠墨悄悄儿退出来,沿着游廊一路到二门。寻着管事的问明缘故。
  原来小雷少爷着忙,出门直奔相家去了,就忘了使个人合王举人说一声。王举人在家换了两件华丽衣裳,不见小雷来寻他,出来正好遇见小桃红,说小雷公子合两个管家骑着马奔镇外去了。他心里就有了计较,那梅家只得一位小姐,梅老爷又不在家,小雷又不在家,正好去他家寻梅小姐说话,辨一辨她是真正的梅小姐,还是假死地尚真真。
  偏梅家的大门敲了半日,才有一个老仆开了偏门出来,道:“小雷少爷出门想法子去了,王举人还请回去。”
  王慕菲冷笑道:“你知我是举人,怎么还敢哄我?我晓得小雷兄弟还在你们家,让我进去寻他。”一边说一边用力要挤进去。
  那老仆年老体弱,吃不得年轻小伙儿挤他,退后两步喊家丁,已是迟了。小二黑一马当先,奔上来嗅了一嗅,寻着好下口的所在用力咬了一口。那小三黑小四黑并小五黑只迟得半步,吃家丁们喝住,极是不伏,都拱弯伏地吠叫。王慕菲方才挨了咬,三魂七魄就走了五双。都忘记叫痛。
  老仆甚是老成,看举人老爷伏在地下不敢动弹,想是唬住了,叫家丁们把狗逼到一边去,上来扶他,道:“王举人,这可怨不得小人,上回你家管家娘子还来传话,说你老人家嫌我们家狗咬,叫我们不许放出大门,你明晓得我家有狗,还要强闯进来,不是自找!”
  王慕菲摸摸屁股,伸手看时,一只手掌都染的通红,他方才惊觉屁股吃痛,哎哟哎哟叫起痛来,两只脚却朝二门处移。
  那管家看出他是耍无赖,却是没奈何,上前拦住他道:“王举人,里头都是女眷,还请止步,且等小老儿进去讨些止血散来。”请他在门房里坐着,出来还不放心,叫两个家丁拦在门口哄狗耍子。方到二门禀报。
  翠墨听说了,原来对王举人的厌恶有十分,如今轻轻又加上了一二分,变成了十二分,她回茶水房寻了瓶止血散,想了想,揣在怀里走到厨房,翻出一包辣椒粉来,使小指甲挑了浅浅一指甲入瓶,使木塞塞紧了一边走一边摇。走到二门边把小瓶儿递给老门公,道:“这是西洋来的上好止血散,与他敷些也罢。小姐待要见他呢,厅里当中挂一架竹帘,两边围上屏风,请他厅里坐罢。”
  那老门公甚是明白,接着瓶儿,出来叫该厅上的人摆设起来,自家走到门房,道:“王举人,这是后院送出来的止血散,说是西洋来的好东西呢,小老儿叫个人来与你上药?还请举人把尊裤脱下。”
  王慕菲换了手去摸,一手血水,无奈伸手出去借着檐下滴水洗了手,把裤子脱去,露出一个白里透红地玉臀来。那老管家出来唤人与王举人上药,众人都是尚家旧人,第一心里偏着小姐不想叫王举人好过,第二替王举人上了药,后宅那几个大姐晓得,日日与他小鞋穿也吃不消,所以一个都不肯上前。
  老门公想了想。笑道:“去,叫马厩里涮马的福建蛮子来与王举人上药。”立刻就有人如飞一般去喊。那福建蛮子听说是与一个如花似玉的清俊举人上药,喜地两只红豆眼变绿豆眼。大步赶来。在门口给老门公一拱到底,行了个大礼。接过瓶儿喜滋滋进去了。
  老门公乐呵呵挡在门口,不许家丁们偷看,只得得里头王举人声声叫痛。那涮马的蛮子嘿嘿浪笑,过得一会,却是谁被掌掴了一下。王举人怒喝道:“滚!”涮马地蛮子捂着脸出来,一边走一边傻笑不提。
  众人忍不住,都背过脸去大笑几声。老门公笑道:“小免崽子们,都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进去请王举人到厅里坐!”板着脸站在站边,请铁青着脸地举人老爷到厅里坐。
  厅里早就收拾妥当。王慕菲看见帘子后头还有屏风,以为梅小姐候他,就想到屏风后去。谁知他走动了几步,那西洋止血散的药效发散,狗咬处火辣辣地痛疼。他脚下略停的一停。老门公合家丁们已是把他去路挡住。
  “王举人请上坐。”老门公笑眯眯对来待客地管家道:“小五,交给你了。”那个小五原却是他侄儿,毕恭毕敬送大伯出去。回来站在王举人身边,就和防贼似的。
  王慕菲皱眉道:“这就是翰林家的待客之道么?”
  管家笑道:“哪里哪里。王举人你休恼。却是不晓得为何。我家小二黑极是爱你老人家,所以方才咬了你老一口。小人怕他再咬你,只得合他们几个贴身守着。”
  王慕菲的屁股还火辣辣的痛吃,听得他们说是防狗,却是有理,抬着屁股坐了一会,吃了一碗茶,正是不耐烦之际。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响。却是数个使女把那梅小姐围在当中。奇地是并不曾进门,反而朝厢房去了。
  王慕菲站起来正要喊,就听见屏风那边的隔扇吱哎一声叫人推开。环佩丁当之声不绝,似有似无的香气从屏风后飘出来,端是的消魂夺魄。方才被狗唬走的那五双魂魄才附体不久,又争先恐后弃了举人,自翻屏风过去会佳人了。
  王慕菲不甘落后,清了清嗓道:“梅小姐,我家小雷兄弟哪里去了?”
  屏风里一个少女娇嫩的声音轻咳了两声,笑道:“王举人,贵亲去寻人情份上去了。许是怕误了事,所以不曾合你说。”
  这声音浑不似真真的调门温柔,虽然也似黄莺般婉转,却是急燥了些,说话就合放炮仗般。王慕菲认定了她不是真真,反添了举头,笑道:“原来如此,却是在下鲁莽了。在家与小姐陪个不是罢。”
  梅小姐笑道:“举人多礼了,方才我家的小二黑不好,咬了你一口,可还痛?”
  “不痛不痛,尊府的小狗极是惹人疼爱。”王慕菲听那梅小姐说话轻快灵活泼,猜她必是个不晓得事地女孩儿,倒有七八分像初见真真时的情形,哪里舍得放过这等天赐良机,笑道:“我合小姐是个紧邻,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呢,还当常走走的好。”
  那梅小姐想是在吃茶,呛着了,咳了好一会,才笑道:“举人哥哥说地极是,还当常走的。等举人娘子来家,小姐必要请她过来耍。”
  方才还是举人,几句话就变了举人哥哥。王慕菲喜欢地就忘了他家娘子还在县里等他设法,恨不得寻个井儿把那不贤惠地姚滴珠丢下去,再双手把这个天真娇憨的梅小姐娶回家。连声道:“那是自然,必叫拙荆来耍。”
  “呀,奴才想起来,举人娘子吃了官司呢,奴不合留举人哥哥坐地。”梅小姐惊叫起来,极是抱歉道:“快,去街口雇个轿子来送举人哥哥到县里去。”
  王慕菲正在那里想要寻些什么样有趣的故事合梅小姐说,听得她话中送客之意,站起来笑道:“梅小姐,我再到府上来耍,可使得?”
  梅小姐停了一会,笑的似银铃一般,道:“我正想着寻位有学问的先生说话呢,自是不妨,只怕举人娘子不许你来。”最后一句说的虽然清涩,却是媚人。
  王慕菲心里暗喜,晓得此时必要吊她的胃口,就请辞去。那梅小姐极是客气,命人取了两瓶止血散送他出来。
  王慕菲回家,小桃红接着,看他身上净是血迹,心痛道:“阿菲哥哥,这是怎么了?”
  王慕菲得意洋洋举着两个小瓶儿与小桃红看,笑道:“一时不察,叫个小狗咬了一小口,这是梅小姐亲赠我的伤药。”挑着小桃红的下巴,笑道:“若共她多情小姐共鸾帐,怎舍得你铺床叠被?”
  小桃红想到那小梅本是尚氏的心腹,此时却在梅家,不由的心中生疑,停了一会,想出一篇话来要合姑爷说。
  



第三十三章 小二黑爱慕王举人(下)


  一个门子打扮的清俊少年寻来,敲了半日门也无人应,只得顺着游廊走进西院,一边走一边喊:“王门姚氏可是住在此处?”
  王慕菲听见陌生人都闯到内宅来,这在松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可见滴珠管家抵不上真真,不贤还罢了,还要惹出这许多事来,为着滴珠在梅家受的冷遇都化做怨气。他恼道:“咱们家的管家都死到哪里去了?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一边骂一边出来看是何人。
  那个门子已是一脚踏在内院的门槛看,因王举人身上的衣裳灰扑扑的,只当他是帐房,也没什么礼数,随手拱了一拱,道:“你是王举人家的管家?你们夫人娘家使人去说情,县尊叫抬个轿子接举人娘子来家。”看着气得说不出来话的王举人,又笑道:“府上没的叫我空身走这一遭?”
  王慕菲气得要死,还是从怀里摸出二钱银子谢他,那门子搁在手里抛着耍,笑嘻嘻去了。王慕菲因他狗眼看人低,甚是恼怒,回房换过衣裳,吩咐小桃红道:“你在这里守着,看着几个小丫头休叫她们乱翻,我去接滴珠回来。”
  王举人一瘸一拐走了两条街,才雇到顶轿子坐上。一路所见,但有些钱的,不是骑马,就是坐车。似他这般的举人还要雇轿子坐却是绝无仅有了。王慕菲想到方才梅小姐叫人与他雇轿,这是明知他王举人没有钱了。他心中一恨真真绝情,二恨滴珠爱小,觉得天底下的妇人都不是好东西。
  自搬到苏州来,有数的几个管家都唤到酒坊去。家里只得几个使女老妈子,若是来个客,通没个待客的礼数。王举人拿定主意。明日必要买顶好轿子,再雇两个轿夫。务必不能叫人看扁了他,想了一路要雇管家,买小厮,添置举人的行头,在那里算要花多少钱。还不曾算清爽,轿子已在吴县县衙门口停下。方才那个门子笑嘻嘻候在那里冲他招手。
  王慕菲随口吩咐道:“你们且等着,回程还坐你地轿子呢。”
  苏州地方无赖光棍极多的,坐了轿子不给钱的尽有。那两个抬轿地哪里肯依,齐弃了轿子拦住他要钱。王慕菲本来就积了满腹怒气在那里,偏不肯与他们。正自吵嚷间,却是一个妈妈子在前,滴珠合清风明月在中间,县尊合马公子并相公子前后出来。
  两个抬轿子的看见知县大人出来。唬得扛着轿子跑了。然方才吵闹都看在众人眼里。相公子为着真真是恨不得把王举人千刀万剐地,不肯上前合他说话。小雷也看不惯王举人,他两个合知县大人说了几句客气话。早有相家的管家牵过马候着,相公子就先上马去了。小雷笑眯眯吩咐滴珠几句。也不合王慕菲打招呼,忙忙的去追相公子。
  王举人被晾在一边。合牌坊似的人都不理他,有气都无处出。滴珠看见他别别扭扭站在一边,叫相公子合小雷一比,越发的不堪入眼了,她心里多少有些嫌他丢人,冲知县大人福了一福,使袖子挡着脸,就叫清风去喊轿子来。
  方才那两个抬轿子地抬着轿一路小跑到跟前,清风忙扶滴珠坐轿。王慕菲抢上前拦道:“就是这两个人与我相争,我们另雇轿子坐!”
  他不晓得合知县大人见礼,那知县已是回衙。滴珠因门口围上好几层看热闹的,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坐进轿子,道:“抬我到聚宝门去。”
  那两个轿夫晓得他们是一家的,也不怕讨不到钱,抬起来飞跑。王慕菲待动一动,屁股又痛的狠,只得另喊了顶轿子跟着到他家酒坊。
  两个轿夫正跟清风要钱,清风看见举人老爷来了,将手一指道:“那是我家老爷,你问他要去。”架着两只小胳膊钻进门。
  王慕菲无法,叫站在门口的伙计数了几十个钱给他们,伙计没得法子,只得照数给了,愁眉苦脸想着如何跟小姐报帐,坐在一边发呆。
  铺子里早收拾干净,滴珠到处查看了一回,在厅里坐下,取算盘算帐。王慕菲寻到厅里,叫苦道:“娘子,那小雷哄我在家苦等,我去梅家寻他,反吃梅家的狗咬了。”
  姚滴珠想到方才相公子在知县跟前风度翩翩,虽然生得黑些丑些,通身的气派在那里,就是个世家公子的模样。王慕菲身上穿的虽然也是绸衫,灰扑扑地皱成一团,看上去极是落魄。若是把他两个放在一处,就似那金元宝合假铜钱一般天差地别。滴珠此时已有悔意,想不通当初怎么会在许多公子里头只看中他,只恨妇人家要从一而终,这辈子都要守着这么可不成器的王举人,甚是后悔。
  诸位看官,请容说书的插一句嘴。从前姚小姐相与地都是何许人也?陈公子唐公子这样的风流才子,这起人里哪有半个正经人在。那时节王举人又有真真替他收拾,在这班人里头自然出众。真真因正室娘子无望下堂去了,滴珠自家打扮就有些小家子气,刑于出来王举人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所谓近朱者赤,王举人从前还能合举人公子们一处吃酒谈天,粗看上去也有几分风流潇洒自娶了滴珠,何曾过过几天好日子?左一下铁砂掌,右一下砂铁掌地调教,好生生一个气宇轩昂地举人老爷被她管教成个畏畏缩缩的半截汉子。所以姚滴珠自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从前那个日思夜想地举人哥哥如今怎么会变成个厌物。
  且说滴珠看着王慕菲生气,一声不吭算完了帐。因今日叫官差们砸去了值三十两本钱的酒,再者官司没了,还是歇几日不要做生意的好。她算计了一会,叫管家们收拾铺子,只留了一个老实的管家守铺子。又把银箱里的银子铜钱点数清楚,打个包袱收在放帐本地箱子里,叫清风出去雇车。
  王慕菲在边上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又无人理他。甚是恼火。赌气要走,又怕回家滴珠要拿他练掌,好容易看滴珠得空,又上前合她说狗咬之事。
  滴珠冷笑道:“你自在家,她家狗会来咬你?回家再合你算帐。”二人一路无话回家。滴珠当着他合小姚红的面从踏板底下摸出那只匣儿。从怀里取钥匙开开,把所有折子都取出来看一回,摸出一张三千两的揣在怀里,捧着那只匣儿叹息良久,哭道:“王慕菲,都是你招惹地那个贱人害我。”
  王慕菲在一边合小桃红对使眼色,都极后悔不曾想到踏板下边。听见滴珠这样说。王慕菲道:“这事怪不得我,她送银子来,我连银子边都不曾摸过。哪里晓得真假?却是你,不小心验看就送到钱铺去存,惹出官司来怪谁?”
  姚滴珠冷笑道:“怪我姚滴珠。怪不得你王举人。”把小匣“啪”的一声合起。取块包袱包了,吩咐道:“小桃红。你去隔壁问一声。看相公子合小雷少爷可在,就说我寻他们有事。”
  小桃红应声出来。梅家大门依旧合地严严的。只有东边的侧门开着,一条黑漆长板凳挡在当中,老门公坐在板凳上冲磕睡,凳下挤着两只大黑狗,看见人来,两个毛茸茸的狗头嗖的一声伸出来。小桃红想到姑爷吃狗咬过,惊得退后几步,喊道:“老人家,我是隔壁王举人家使来地。”
  一连喊了七八声,那老门公才醒来,笑眯眯道:“大姐,你有何事?”
  小桃红说是王家举人娘子有事,问相公子合马公子在不在。
  老门公指着梁上挂着的大灯笼,笑道:“大姐,你不认得字小老儿教你,这是梅字,你到梅家来问什么相公子马公子,不是存心坏我家小姐名声?”雌得小桃红一鼻子灰,打个呵欠依旧靠在板凳上要睡。
  小桃红晓得自家是小姐的眼中钉,若是请不来小雷少爷,回去必定要收拾她,急得要哭,再三的央求。老门公只是不理。
  偏巧相公子合小雷来了,远远看见小桃红站在梅家门口哭泣,相公子苦笑道:“上一回在王举人家门口,就遇见过这么一回。”
  小雷笑道:“这也是姚家罢了,你换了真真姐家那几个大姐试试,可是肯掉泪珠子的人?”
  相京生想到她家的小梅最会使阴招,翠墨鬼主意极多,翠月跟翠依都是一言不合就使拳头的人,不住摇头苦笑:尚大叔极会寻人,若是早有这几个使女陪送到王家,只怕真真就做成了举人娘子,不得这样吃苦。
  他两个到门边下马。小雷喊了一声小桃红,那小桃红哭完了差使又哭自家,哭罢了自家又念着不曾出世的儿子还要哭几声,哪里晓得正主儿在跟前。
  相公子视若无物,把马交给抢上来的管家,拍拍小二黑跟小三黑,大步进去了。小雷最烦哭哭啼啼地女人,本想跟进去,到底要为姑母做脸,走到小桃红跟前用力跺两脚,咳了一声道:“可是姚氏叫你来的?”
  小桃红看见他的马才被人牵进去,晓得他才来,就把抱怨地话吞进肚子里,噙着泪花笑道:“我们小姐有事请小雷少爷合相公子去说话。”
  小雷皱眉道:“你先回去罢,我们使人去打听消息去了,等人回来再说。”
  躲开小桃红进门。那老门公依旧把板凳拦起,挥手道:“大姐你家去呀,看这天气又要落雨,你怀着胎,若是失足滑倒,动了胎气不是耍的。”
  小桃红本是使女打扮,吃老门公这样一说,脸红地要不得,掩着面逃走,回去合小姐回话不提。
  只说相公子到厅里,早有才泡到地香茶送到手边,又因为落雨,怕他们受了寒气,还送上一碟糖姜。小雷房里照管的使女早送了更换地衣裳来。相公子极是羡慕的看着管家服侍小雷,笑道:“我也要搬到梅园来才好,一样都是客,为什么要厚彼薄此?”
  真真笑着上台阶。道:“小雷兄弟在我家暂住,自然要好好看顾。相大哥你自有家人服侍呢。”
  相公子看她穿着颜色娇艳的春衫,行动时合春风里地花枝一般好看。心里甚是怜她前世不修才遇到王举人那们一个混 蛋,柔声道:“真真……”自家突然醒悟。取了茶吃着,不好意思再说话。
  真真本是死了心不要再嫁人的人,不曾朝男女情事上想,略笑一笑,问小雷道:“那王举人吃我家有狗咬了。可有事?”
  小雷闷笑不已,强板着脸道:“他无事,只是他家的银子有事。”
  真真省得,笑道:“做生意地最怕没有名声,收人家假银子还罢了,若是自家将假银子去花用,只怕他家生意赔得没饭吃呢。”
  相公子接口道:“可不是,小雷兄弟还说要回去合他姑母说,我问他:你姑母不是想改行做正道生意?若是揽了这个事会如何?他才不言语了。”
  真真看着一脸为难的小雷。笑道:“论理不当我说话。只是假银子这样地事非同小可,又经了官,人家晓得你是富户。必要挤个干净。”
  小雷道:“相大哥递了五两银子把书办,那书办想法子去内宅打听去了。看那个知县可晓得我家底细罢了。若是晓得也只得报于姑姑知道。”
  正说着。相家的管家带了一个人进来,站在阶下候着。真真看见有人来。忙避到里间。
  相公子就唤他进来,那个书办爬到地下给相公子磕了个头,道:“小的妹子在内宅走动,打听来,知县大人已晓得那姚氏在苏州钱庄存了有一万二千两银,知县大人的意思,取个整数来,自然替她消了这场祸事。”
  相公子不置可否,真真在后头审里度势,叫人取了五两的大赏封,命管家拿小盘子捧上去。相公子慢慢道:“此事成与不成,只看那位姚氏。”
  书办笑道:“知县夫人在姚氏跟前已是说了地。”看看左右,像是有话不得说一般。
  相公子听说姚氏已是晓得,不肯再趟混水拿自家的人情替姚氏省钱,微一点头道:“些微银子与你买碗茶吃。我就照你说的再传与那姚氏知道罢。”命人送他出去。
  小雷待那人走远了,怒道:“不过几百两假银子罢了,他居然敢要一万两!”
  “你回松江打听打听,这一向谁不是上万的送!”相公子笑道:“就是你姑父家,连赔带送,也丢了有一掌之数。这位县尊想是赔的太多了些,又晓得王举人的本事有限,替他留两千两,已是给我这个中人天大的面子了。不然收在监里,零敲碎挪,还有的连累你姑姑呢。”
  小雷不曾想这朝庭的官儿比他当海盗还狠些,叹息道:“亏得有相大哥,不然只怕我们在海上抢了几十年地家当都要送把他呢。”
  “怎么会,”真真自后边出来,笑指着相公子道:“他唬你耍呢。平常年份遇到这样的事,有三五千就是上上签了。偏是贵亲撞到今上出巡。接驾的银子花地似淌水一般,不吃干抹净再灭口,他哪里去寻这样的良机填亏空?”
  相公子笑道:“真真,原来你都尽知。”
  真真笑道:“家姐有信来,说今上到松江打个转,就要回转。叫我问你个准信儿,要回松江去呢。”
  “明日走,已是有松江地人备船来接了,松江无耍处,想来住不得几日必回转地。”相公子算了算,笑道:“你写信与尚大姐姐吧,叫她接信从海路走,想必到了松江,今上必在回京的路上。”
  真真点头,却是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口地样子,似笑非笑看着小雷。
  小雷不明白,还在那里低声咒骂昏君。翠墨轻轻咳嗽两声,相公子会意,忙笑道:“姚氏只要肯把银子交出,必是无事的。”
  真真心事吃他看破,脸儿霎时变得通红,含羞道:“我虽然不能无恨,却是恨着那王举人,不想叫姚小姐因为我的缘故吃苦头。”
  相公子心疼她,道:“那事我也打听出来些消息。姚氏的银子,多不是从正路上来的,吃知县挤了去填亏空,就好像做善事一般。”想到姚氏在王家行事,忍着笑道:“若是她也精穷了,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真真不解,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小雷苦笑道:“真真姐,我说把你听,我那姚氏表姐使的好铁砂掌,王举人隔十来日就要挨一回,偏他就吃这一套。”
  真真睁大眼,好半日苦笑道:“这却是何道理。”
  “不是你不好,是这位举人老爷天生狂狷。”相公子斟酌字句,安慰她道:“真真,有时候买一筐桃,吃头一个是烂的,不见得那买桃的就是烂人。”
  因他说的有趣,一屋子人都笑了,偏小雷一本正经接口道:“烂了丢掉才是正理,就是桃都烂了,还有杏子李子枣子可吃。”
  真真心里叹息,嫁人比不得是买桃子可以弃掉再挑,脸上笑道:“是极,还有杨梅樱桃。将到饭时,我去做两个你们爱吃的菜。”
  相公子晓得不能再劝,忙道:“好,小雷,你到隔壁去说一声罢。”
  小雷看他是不想去的意思,要拉他同去的话就说不出口,只得一个人闷闷的出来,打门房过,小二黑极是亲热的贴上来摇头摆尾,一路跟着他到王家。
  奶妈守门,看见小雷少爷来,好似天上掉下个活龙来,欢喜道:“小姐才使人来问呢。老身关门带你进去。”
  小雷道:“我还有事,说几句就走的,不消关门。”打个呼哨,带着小二黑一路小跑到厅上去。才上台阶,奶娘跟上来挥手道:“自家人,到后头去,在厅上说话多生份。”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拉他。小雷不想合她拉扯,抢在头里进了东院。那奶娘跑的飞快,还没进正院就喊:“小雷少爷来了,明月,快烧水泡茶去!”
  房里王慕菲因屁股痛,趴在美人榻上。滴珠掂着手里两个青瓷瓶,正在细审为何人家狗要咬他。不防小雷带着小二黑进来。那小二黑本是个看家的畜生,白日里咬了王举人一口得了厚谢,这一回看到他,喜欢的都来不及打招呼,一个虎步蹿上去,在举人老爷另一半不痛的玉臀上深深的咬了一口。
  姚滴珠唬了一跳,两只瓷瓶跌在地下,腾起一阵呛鼻的雾粉。小雷想不通这只狗为何要咬人,张着嘴吸气,被辣椒粉呛得连打喷嚏,顾不上小二黑。
  小二黑扭头不见有肉,以为咬得少了,又狠狠咬了一大口。王举人惨叫道:“不要啊,滴珠,快牵他走。”
  滴珠心里怕狗咬她,早退了几步远。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小雷本是个刀口上混日子的人,倒不把这狗咬几口放在心上,忙捂着鼻子喝道:“小二黑,下来。”
  小二黑摇着尾巴跳下地,嗅了嗅地下,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又看到有个妇人拾了砖来丢他,咽鸣一声逃走。
  奶娘在院中掐着腰大骂隔壁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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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姚滴珠痛失万金(上)


  真真听说小二黑又把王举人咬了两口,大惊失色,嗔小梅道:“都是我的不是。由着你替我解气,把王举人的旧衣包在草人里叫小二黑扑着耍,可是耍出祸事来了。”
  小梅低头不语,心里暗道:王举人从前与小姐何等恩爱,自中举后偏事事都要压小姐一头,小姐哪一回不是忍他?一步一步逼到将妻做妾,小姐进退不得投水自尽,吃狗咬他几口哪里抵得上小姐受的折磨?这种人,咬死他才好。
  小雷看她主仆两个脸上都不好看,存心要逗真真笑,自怀里掏出小梅的卖身契亮给小梅看,笑道:“姚氏听说我要的,马上翻出来赠我,从此以后,你是我马家人了。”
  小梅看看小姐,又看看相公子,相公子正微微点头,忙凑趣道:“我自是小姐的人,合你不相干的。”
  小雷笑道:“这契纸在我手里呢,你自是我马家的,合尚家不相干。”
  小梅笑道:“区区二三十两银子奴婢出得起,请赎身。”
  小雷笑道:“了不得了,区区二三十两你都不放在眼里,请问小梅姑娘身家多少?”
  “二三百两罢了。”小梅搬着指头算了半日,故做谦虚道。
  真真忍不住笑出声来。相公子心道:好了,笑出来就好了。揣磨她的心意道:“咱家的狗咬了人家,做主人的当使个人去瞧瞧,方不失礼。”
  真真沉默许久,叫翠墨上前道:“收拾几样点心,并两瓶止血散。”停了一会。微笑道:“不许加料,去瞧瞧罢。”
  小雷想到在王家打的那几个大喷嚏,忍不住笑起来。把契纸丢给小梅道:“收好了,好容易才要来呢。”
  小梅上前万福。接过契纸笑道:“小雷少爷的恩情婢子记着,婢子就那点小心眼,还请小雷少爷不要放在心下。”小心揣在怀里,随着真真到厨房去。
  檐上水珠滴个不停,两只麻雀在一个水洼边跳跃啄食。一只花猫蹑手蹑脚的走来。小梅冲上去要赶那猫,真真忙扯住她。那只猫摆头剪尾戏了一会,看那两只麻雀没有察觉,喵呜一声扑上去,一只鸟儿被它衔在嘴里,几片羽毛散落。
  “小姐,为何……”小梅心里甚是为那只鸟儿可惜,上前赶那只猫,想把麻雀救下来。偏那只瘟猫顺着一棵小树,跳上两下,翻过院墙到后园去了。
  真真轻声道:“从前。我就是那养在笼里地鸟儿,就是猫来了也不晓得避。”
  小梅不晓得小姐为何这样伤心。待要劝。不晓得怎么劝,眼睁睁看着小姐泪落如雨。急的在一边扯帕子。
  “如今我算是真真正正把他王慕菲看明白了。他从来就当我是个玩物,不曾在心里当我是娘子。”真真笑中带泪,轻声道:“瞧瞧姚氏是他明媒正娶来的,恁般行事也不见他对我那样对她。可见那几年地恩爱也是假的,他不过将几句不值钱地好话,换一个通房使女罢了。偏我还口口声声说他待我好。若是待我,怎么一纸婚书求他都不肯?”
  小梅从不曾见小姐这样神情,心里有些发慌,别过头看偏厅那边。相公子正出来,冲她摆摆手儿。小梅敢是信服相公子,忙退后两步站过一边。
  真真不晓得,道:“却是我瞎了眼。”
  一双大手轻轻的搁在她的肩上,真真不回头,也晓得是相公子,他身上总是有些檀香,隔着一两步就能闻见。真真忙住
  相京生道:“遇见他,原不是你的错。真真,我也没有料到王举人会搬到你隔壁住。”他顿了顿,笑道:“我晓得你不想见他。虽然说十年怕井绳是人之常情,若是你藏着掖着,生怕别人晓得,其实心里是时时不曾放下,哪里好受得?”
  真真微微点头,泣道:“不晓得为何,听说他在隔壁,我一想起来就心里难受。”
  相公子看见仆役纷纷绕开此处走,晓得尚家上下都是把他当姑爷看的,所以他更要守礼,虽然心里极想上前搂着真真安慰她,还是退后一步,笑道:“不然你照旧搬到相家庄去住,我合你换宅子也罢。”
  真真心里一阵麻麻酥酥,这个男子,明明是她配不上他,偏是这般为她,又极是个实诚君子,可惜地却是晚了七年才遇到他。若是换了七年前他来求亲,爹爹自然应允。真真脸上一阵潮红,心里暗骂自己不该这般胡思乱想,偏又不由自主把他合王慕菲比较,越比越悔当年无知,错把白眼王八当成白马公子。如今对着这样的好男人已然不好说那还君明珠的话,还当离他远些儿,不能误他将来好姻缘。因强笑道:“相大哥,无事,再见他又何如?他不来寻我就罢,来寻我,必叫他再吃小二黑咬几口。”
  相公子晓得真真不会再回头,心里暗乐,笑道:“真真,原来你也这般顽皮。再有那样好耍的事,莫一个人独乐,须合我们说知,众乐乐才好。”
  真真晓得他是怕自己从前忍让惯了,再遇到王举人还会吃亏,所以这样说话。一辈子能认得他合小雷这样两个似兄似友的朋友,却是她的福气,心中越发感激他,微笑道:“那是自然,只看那王举人的造化罢了。”
  说罢两个相视而笑,相公子摸着突突突的小心肝儿,生怕它跳出来,微一点头,转身回厅里。
  真真摸摸脸上似乎红潮未退,一阵心酸里又夹着一丝喜悦升起,捏着手去厨房。
  藏在厅里的几个丫头贴在窗格上都看在眼里,个个脸上都现出欢喜地笑来。小雷一边看一边赞道:“还是相大哥有法子,两句话就劝得真真姐破啼为笑。”
  小梅看相公子走到一棵树下傻笑,笑道:“若话说的话儿好听。十位相公子也抵不理一个王举人,可是照婢子看来,却是相公子的话中听些。那个王举人是我旧主人。不说他也罢。小雷少爷,小二黑咬了他几
  小雷记不清是三口还是两口。觉得小梅在这个上头纠缠甚是烦人,没好气道:“男子汉大丈夫吃狗咬了几口有什么打紧,偏你们看得这样重,还要特为使人去瞧。回头你问翠墨罢,我哪里记得许多。”摸摸有些发扁地肚子。笑道:“我去寻真真姐,叫她做那个米粉肉把我吃。”
  撩起下摆冲了出去。小梅想到翠墨使出去了,也忙忙的奔出去助忙。
  那两个大地对望一眼,齐声道:“咱们到大门口去!”留下一个嘟着嘴地小丫头看茶炉子,一群莺莺燕燕都到前边去了。
  相公子进屋,厅里一个人也不在。他猜必是那几个丫头急着要看王家的笑话,摇摇头自己动手倒了碗茶吃着。江南四五月地天气,正是雨水连绵不绝的时候。相京生推开一张窗,窗外湿冷的空气被风吹进来。极是舒服。两株挨在一起的芭蕉叫雨水洗的透亮,风雨里蕉叶轻摇,好似小两口你替我遮风我替你挡雨一般。略瘦些地那一株袅袅婷婷就好似真真一般。相公子伸出手抚一片叶子,轻声道:“真真。但有我在。必不叫你再受那王举人的腌脏气。”
  却说翠墨提着篮子走到门口,想起王举人来是她妆小姐说话。偏小姐忘了又使她去看王举人,转了两圈,笑道:“我自家去看他做什么?央门公大叔去,再把那个福建蛮子捎上,就不信他家不闹笑话儿。”
  退到门房里合老门公说。老门公应了,叫人把福建蛮子喊来,叫他挎着篮子,撑了一把黄油纸伞,走到王宅门前扣门环。
  扣了半日,才有一个半边脸上有红印的老者来开门,神情甚是难看,听说是隔壁梅小姐使来看被狗咬了的王举人的,脸上方有些笑意,带他们到东院门口道:“里头那重院子就是,你们自进去。”
  老门公看他身上穿的衣裳像是尚家做的,猜他是王老太爷。那王老太爷被从前在王家当过差的管家们传得和什么似的,今日一见才晓得见面不如闻名,看他身上脸上都像猫儿抓过,哪有从前王老太爷地威风。老门公故意道:“都管请回,小老儿自去。”
  那老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咳嗽着去了。福建蛮子睁着一双红豆眼道:“这是王举人的老子,虽然脸庞干枯,却是看得出来,从前年纪轻的时候也合王举人般好看。”
  老门公怕他后宅有家眷,多站一会,听见西院有妇人喝骂之声。那王老太爷地咳嗽之声不绝,听着像是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老两口干架。他们倒不好再停,只得硬着头皮顺长廊朝里边。
  一个胖壮妇人蹲在池塘边洗衣裳,看见两个人提着食盒进来,喝道:“你们是哪一家?我们小姐出门去了。”
  福建蛮子高声道:“阿拉来看王举人,王举人在勿在家呒?”
  那妇人挥手,吐了一唾沫在池水泥地里,道:“他在西厢里间,小桃红陪着呢,你自去那里寻他。”说罢就使棒槌敲打衣裳。惊起两只褐毛鸭子,嘎嘎的划着水逃到岸上去了。
  老门公合马夫虽然都不是雅人,这般地荷花池子里,养几尾花鲫都是杀风景地事,明明几步远就是河。却在荷花池里养鸭子,洗衣裳,不约而同摇头,都道:“俗气!”
  那福建蛮子在尚家住久了,虽然做的是低贱地活计,每常闲了也捧着书本问管家们认几个字,学着撇几笔兰。王举人生的这般清俊,想必这些事都是他新娶的娘子做下来的。听说举人娘子还卖酒,本等又不少钱使还学那卓文君故事,这位王举人在他心里就从浊世佳公子变成司马小人。他一腔怜香惜玉的心思生生叫荷花池里的两只鸭子掠走,却是王举人之福呢。
  当下蛮子极是老实,拎着篮子一声不吭随老门公走进内院。老门公站在西厢阶下,清了清嗓子喊道:“王举人在家否?小老儿奉小姐来问候。”
  王举人爬在床上听见,就觉得屁股上狗咬的三口变成了一口,疼痛少了一半。对满脸不快活的小桃红道:“小桃,你去请梅管家进来。”
  小桃红小声道:“姑爷,他家养的那狗实不是好的,若是真有意来陪罪,当敲死那黑狗才是。”
  王慕菲想到那合真真生的一般的脸,对着他喊举人哥哥,心里就合吃了蜜一般甜,摆手道:“你哪里那么多怪话,叫他进来。”
  小桃红不敢不依,出来请梅管家进去。这间西厢房却是旧家俱,方方正正高高大大,甚是扎实,王慕菲爬在一张榻上龇牙咧嘴要爬起来,小桃红忙上前扶他。老门公行了个半礼,道:“我们小姐听说王举人又吃狗咬,已是把小雷公子责骂过,那狗也拴了起来,必不叫他再出门。听说止血散被举人娘子跌坏,命小的去问郎中讨了两瓶来。还请姨太太收下。”
  小桃红因管家叫她姨太太,喜欢的双颊绯红,哆哆嗦嗦接过食盒。那王举人看见那个福建蛮子,紧皱眉头要说话。老门公已呵呵笑起来,道:“我家这个管家,还会一点医术,跌打损伤,去淤活血最是擅长。”
  王慕菲想到在他门房里,那个蛮子一替他上药,口水都滴到他屁股上,忍不住又恶心起来,怒道:“我家自有人上药。”
  老门公看马夫老老实实站在边上一声不吭,打个哈哈请辞去。出来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福建蛮子摇头道:“他自是个举人,做什么营生不好,偏叫娘子当街卖酒,要学那司马大人,这样的人相与不来。我不要替他上药。”
  老门公闷笑不已,出来才想起来王家没有把食盒还回来。一个食盒却是小事,不值得回去讨要。回来门房里却挤了一堆大姐们。看见他进来,都叫他说说王举人家是什么光景。老公门指着马夫笑道:“你们自问他!”自去后边要了两块肉去喂小二黑,摸着小二黑的狗头道:“好孩子,也只得你咬他几口,替我们小姐出气了。”
  却说滴珠听小雷说要一万的整数,先不想给,指望马三娘若是小雷与她垫上,伏在一边只是嘤嘤的哭。小雷哪里吃那一套,道:“相大哥的人情份上已是与你寻了。你自己掏了也罢了,将来说不得姑姑与你添补些。若是此时把你娘家拉下水,一样要挤个干净,你将来连个指望处都没得。你自家打算罢。要使人回松江报信也由你。”说罢了自去了。
  留下变了脸色的滴珠在一边看着折子磨牙。王慕菲此时晓得滴珠手里还有一万两银子,要尽数送把知县,那是精穷,他心里反有几分快活,要等滴珠精穷了收拾她,故意道:“娘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时就是两手空空,还有那间酒坊,若是银钱不够使,我那里还有十来箱衣裳,当了也够几年搅缠。”
  滴珠合他做了数月夫妻,从不曾听他说过这样体贴中听的话,心中一软,应道:“嗯。那我带人去换银子,这银子就算寄在他处,等你做了官再想法子问他讨还。”忙忙的带着清风明月又出去了。房里只得两个粗使小丫头并小桃红。王举人因屁股痛的紧,要洗净上药,都是小桃红服侍,就到小桃红卧房里坐地,梅家管家就来看望。待人走了,王慕菲就道:“小桃,那梅小姐像是对我甚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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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姚滴珠痛失万金(下)


  小桃红心里五味杂陈,在房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关窗户,扫地揩灰,忙的团团转,只是不言语。
  王慕菲也省得失言,然小桃红他是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哄她做甚?因这一回上的是自家的药,没有辣椒面在里头,就觉得屁股痛的好些。其实隔着好几件衣衫,又是皮厚肉多的所在,哪里就咬得狠了?
  不过他举人家把自身看得甚重,所以叫唤的狠,实有三四分是真痛,还有二三分是那红红的辣椒面作祟,那多出来的几分却是妆的,一来要哄梅小姐心软,二来要叫滴珠晓得,原是为着她才吃家狗咬的。不然,就合小雷说的那般,一个男人家,吃狗咬一两口算得什么?
  奶娘虽然心中不忿王举人吃软饭不认帐,为着将来衣食计还要拢络举人,特为去菜市买来两条鲜鱼,烹了一钵鱼汤来与姑爷下饭,就是小桃红,看在姑爷份上,也待她客气了许多,自食盒里取出一碗肉汤,递把她道:“也是你自家不晓得事,抢在小姐前头有孕,她如何喜你?这碗肉汤与你吃,好生将养罢。”
  小桃红谢过奶娘,先服侍姑爷吃了中饭,才取了只小板凳坐在一边,就着姑爷剩的几碗菜,并她份例的一碟炒青菜,还有那碗肉汤吃饭。吃得一半,掉下泪来,泣道:“姑爷,你不为别人,为着我腹里的孩儿,也要硬气些。”
  王慕菲睡在榻上,听她提到孩儿也自心酸,安慰她道:“小桃,如今你小姐已是精穷。看那表少爷的情形。娘家也是靠不住的,她再像从前横行已是不能。你自宽心,有我一碗茶饭。必不叫你们母子挨饿。”拍着小桃的背,道:“且安心养胎。生了儿子就抬举你做二房。”
  小桃红就道:“姑爷,有一事要说与你听。我昨日在门口遇见小梅,她说她投在梅小姐处做活。婢子想,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王慕菲正要说话,听见外头一阵咳嗽。却是王老爷捂着脸进来,就住口不提。
  王老太爷看了小桃红一眼,道:“小桃呀,你去西院陪老夫人说说话。”支走了小桃红,痛心疾首道:“我地儿,你娘跟着姚贱人学坏了,一言不合就抽耳光,须要想个法子治治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妇人。”
  打小王举人常见的是爹爹打骂老娘,所以他一向觉得男人打老婆是天经地义。就是从前真真那般柔顺他还打着调教地主意。如今换了老子挨老娘打,实是替老子不平,然他自家吃惯了铁砂掌。滴珠自嫁过来就摆明了架势是把他爹娘挂起来的,连带着他对爹娘地事都是能避则避。
  此时找上他。不得不问道:“爹爹。娘为何打你?”
  “为何,还不是为了银子!说我藏着那一二百两银子不把她用极是不该。”王老太爷提到银子,急的气喘,怒道:“方才又说要去摇会,问我讨银子,我且在你处避一避。”
  王慕菲想到爹爹存了一辈子的数万金银,还有他那四五千两,心里一阵急痛,好半日才回过精神,叹息道:“那个贾员外怎么会骗我们呢?那许多银子,也没见他搬走,怎么就不见了!”
  王老太爷唏嘘不已,浑浊的老泪挂在腮边,拉过儿子的手道:“我地儿,爹爹省吃俭用一辈子,如今两手空空反吃你娘打骂。”
  王慕菲叫老太爷哭的没躲处,只得忍着屁股上的疼痛移到西院,数说王老夫人:“娘,你这几日为何这样暴燥?”
  王老夫人道:“从前你爹爹说一我不做二,还是打来骂去,俺只道这一辈子都是这般忍气吞声。老天爷开眼,把滴珠送把我做媳妇,她说的果然没有错。他打你一巴掌,你还他两巴掌,如今你爹爹不敢打我了,不是好事?我比不得你爹爹没缘无故爱打人的。”笑眯眯问小桃红:“是也不是?”
  小桃红受宠若惊,正要点头,王慕菲只觉得喉咙里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小桃红缩了缩头,不敢作声。王老夫人突然想起还要去摇会,忙问儿子要钱,道:“阿菲,与我二两银子,娘要去摇会耍子。再与我五分银子份子钱,镇口酱坊的李大婶生日。我晚上到她家吃酒。”
  王慕菲自怀里摸出荷包,王老夫人一把抢过,取了一个二两多的锭子,把荷包翻来翻去看了许久,道:“这是真真的旧物?正好与我配那件宝蓝的大袖衫。”
  老夫人为人不比老太爷小扣,反手把荷包里那七八两碎银子倒在床铺上,换了大袖衫,把那个荷包取细红绳系在腰上,笑道:“这样才有些体面呢。”又坐到窗边,擦了厚厚一脸粉,点上两团红胭脂,兴头头走了。
  小桃红也是晓得王老太爷地脾性的,趁着他父子两个相对发愣,取个小汗巾,把碎银子都拢在一处,打个小包递到王慕菲处,笑道:“老夫人已是出门去了,姑爷,若是无事,婢子回房呀。”
  到老太爷跟前福了一福,出来刘八嫂的傻儿子淌着口水对她呵呵傻笑,小桃红瞪了他一眼,心道:“小姐失了势,姑爷必要赶你们出去,且叫你们得意罢。”
  那傻孩子吃小桃红瞪他,恼了,跑进厨院找他娘,告状道:“娘,小桃红欺负我。”
  刘八嫂竖起两条眉毛,冷笑道:“是那个不知死活地贱丫头?小姐才抬举她几天,就会拿腔作势欺负人呀!”
  奶娘拦她道:“她也是个可怜虫,偷哪个不是偷,偏要偷姑爷。小姐还没生养,她要先桶出个小娃娃。好日子在后头呢。”
  边上小姐房里两个粗使的小丫头闻言都冷笑,一个道:“妈妈。你不晓得,她肚子里那个还不晓得是姑爷地,还是苏姑爷地。”
  奶娘跟刘八嫂都大吃一惊。丢了筷子齐声问:“这话怎么讲?”
  小丫头笑道:“那一回王家的姑爷苏公子吃醉在我们家住,清风明月两个因小姐吩咐不叫小桃红近身服侍姑爷。支使她去外书房伴苏公子住了一夜。”
  咣当,咣当,咣当。奶娘地饭碗滚到桌子低下,刘八嫂的饭碗滚到门槛,第三声却是姚滴珠一脚把碗踢开。
  滴珠听说小桃红还陪苏公子睡过。先是怒,后是喜,慢慢板了脸道:“此事谁也不曾亲眼见过,不许胡说。阿妈,取茶我吃。”满面疲惫坐在桌边。
  奶娘忙倒了一大碗温茶把滴珠,滴珠咕咚咕咚几口喝完,将眼一横,刘八嫂拉着儿子悄悄出门。那两个小丫头也低着头出去。
  姚滴珠道:“我不在家,姑爷可有什么事?”
  奶娘笑道:“姑爷无事。只有隔壁梅家使了两个管家来瞧,站了一会就走了。”
  相公子合小雷都没有来问一声,滴珠心里甚是失落。叹息道:“受穷的滋味就是这般,谁都不拿你当个人呢。我一时不察收了假银子。又是白花花一万多两送出去。”说着泪珠儿都掉出来,冷笑道:“难怪人家都瞧不起咱们做生意地。起早摸黑做几年,他一个官儿上嘴皮搭下嘴皮,我们就要双手送上,还生怕他不要!哼,我必要阿菲做官,好生出这一口恶心!”
  那奶娘心里有话说,看小姐这般却不敢说,想了想,还要哄她止泪,道:“傻孩子,你娘家有钱有势,又有两个小兄弟,虽然隔母,到底一个姚字分不出两家人。这区区万把银子算不得什么,说不得哪一日夫人快活,与你三五万零花呢。”
  姚滴珠本来奄奄一息,叫奶娘提醒了,马三娘上回不是把她三万零花?还许她说爹爹另有金珠与她。她又不是真穷,为何要这样丧气?立时精神抖擞,笑道:“阿妈说的极是,我爹爹最是痛说,这点银子算什么?”
  摸摸手腕上两只金镯子,两边各有一张二千两地折子,这却是那知县夫人因她银子送的爽快,教她的,说男人一当了官,八成都要纳妾,正房娘子若是差一点点,就叫汉子当了泥菩萨供起来,必要有个退路。所以滴珠把剩下的四千两换了两个折子藏起,打定主意这个钱贴肉藏着谁也不告诉,要合王慕菲说都打点花费了。横竖家里还藏有王家亲戚送的金银,取出来使就是。
  她却不晓得王举人另有心思,等她穷已是眼中滴血,要趁她穷了收拾她。奶娘捧出饭来与小姐吃了。滴珠走到水缸边,用力把眼柔红,使袖子挡着脸,却是没有眼泪出来,她想来想去,想到从前以为嫁把王举人,做当家夫人风光无比,谁料王举人是个不事生产地肉头,嫁过去半点都不省心。这般想着,心里就有些酸痛,然泪珠不听使唤,依旧不肯出来。滴珠再想到她攒的五万多两银子吃那姓贾的骗去,连个响也没得,眼泪就止不住的掉下来,原是为着要哭的要看才哭的,岂料哭过几声,是实打实的伤心,越哭越不是滋味。待她走进卧房,已是哭的合泪人一般。
  王慕菲站在窗边,看着她扑到床上去,心中甚是快活,笑道:“滴珠,官司可了?”
  滴珠自怀里取出出首的那张状纸,丢在床上,哭道:“你结识地好人,害我足足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打点,如今我是精穷了。”
  王举人听说花了一万五两出去,心痛的心比幸灾乐祸的心更甚,结结巴巴道:“不是说好一万两么?”姚滴珠含着泪道:“昨日半夜到地圣旨,说是吴县接驾有功,转升了青州府同知。所以吴县尊改了主意,但有到他手的,莫不扒个干净。”
  王举人小时候就在山东长大,那青州是个有名薄淡地方,若是迁那里地同知,连小菜都不得到手。升到那里却是时运不济了,难怪县尊要大捞一笔。他从前几十万地银子也丢过,虽然有些心痛,倒没得把这一万多两放在心上。姚滴珠的钱,他花一钱都难,比不得真真地银子丢了叫人睡梦里都痛。
  他想到那小雷,有些不放心,诱滴珠道:“你表弟小雷呢,怎么没合你同去?”
  滴珠摇头道:“这个小雷甚是孩子气,昨日说话你也听见了。再者说他自家也不认得几个人,都是那相公子的人情份上。此事已了,我们明日备个酒请他们罢。”
  王慕菲回想昨日小雷说话,哪里是孩子气,分明是不把滴珠看在眼里,想来为她官司奔走,却是怕牵连到姚家,连累他姑姑吃亏,并不是对滴珠有意。再想那马三娘,世上后母哪有好的?又是自家有儿子的,前头娘子生的面子情罢了。若不是嫁把举人了,想必都不会正眼瞧她。这般剖析明白,心里大乐,只要再忍几日,等圣上移驾,就可以好好收拾滴珠,也不怕她闹上天去。一个从前名声就不大好的妇人,一个是举人,就是有口舌,人也是偏着他这边的。他越想越美,极得意睡到床上,翻了个身,屁股有些吃痛,还是趴着。
  滴珠却是正的悔了,将来娘家虽然不会亏待她,可是她在苏州吃官司,娘家自束手,可见有了后母,待她不过如此了,将来还要看后母眼色行事。从前她仗着钱财,不拿王慕菲当相公,左一巴掌左一巴掌,虽然抽的痛快,却把男人抽到小桃红的床上。还好老天开眼,小桃红还偷过王家姑爷,此事若是办得好,就可以将桃红除去。只是叫她低声下气去哄相公回转,却是有些难法。想到还有个生的甚像尚氏的梅小姐住在隔壁,她咬了咬牙,走到王慕菲身边,笑道:“阿菲哥哥,你脱了裤与我瞧瞧,家里那瓶止血散可用上了?”
  王慕菲因她这般温柔说话,越发觉得自家方才的打算对头,也笑道:“用上了,已是结了痂。滴珠,方才梅家又送了两瓶来,你取来瞧瞧,可惜先送来的两瓶跌碎了。”
  桌上摆着一个三层食盒,清漆无花,不比苏州的器物样样都要黑漆镶螺钿来得精致好看。滴珠觉得无趣,揭开盒盖,第一层是四样苏式糕团点心,第二层却是蒸饺,烧卖,三角形的小烙饼,并杂粮面的窝窝。王慕菲远远看着甚是眼熟,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第三层摆着两只五彩小瓷瓶,比她失手跌碎的那两个素瓶子要精致得多。使红布包着木塞塞在瓶口,滴珠拨开一个看时,气味颜色差不多,也不理论,取出来摆在妆台上,一不小心碰到盒盖,盒盖跌到地下翻了两下,滴珠正好看到里边有一圈字,她疑心这是梅小姐私相授受,忙不动声色拾起来。把食盒细心理好,道:“阿菲哥哥,我把盒子拿到去妆些什么,也好与人回礼。”
  走到西里间,取了盒盖在窗边细看,这一圈却是小篆,她不大认得,一个一个猜过,依稀认出一个尚字。滴珠心惊,梅小姐生得合尚氏有七八分像的脸在她眼前打转,耳畔雷鸣,一道道响雷都劈在她的头上……那尚真真,居然没有死?!
  姚滴珠觉得再丢十万两银子也不似这般叫她没有力气,扶着桌子软软靠在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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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尚真真初会姚滴珠(上)


  姚滴珠家的酒坊生意不大好,虽然他家的酒还能入口,人人都晓得他家因为花假银子才打过官司的,无人肯合他家打交道。苏州的好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不是非姚家美酒不可。一连半个多月酒坊的大门前门可罗雀,姚滴珠急得两眼通红,口中生泡,也无技可施,她自娘家要来的几个管家,没有什么出息,又听说姚员外要去江西买田置庄,在苏州哪里呆得住。姚滴珠看他们几个做事没精打采,又气又恼,索性打发他们回去,把酒坊出租,自取纸笔写了招租贴在门板上。
  苏州本是繁华地方,姚滴珠买时又会挑,这个铺子本来市口就好,一连二三日都有人来问,只是价钱都不高适,滴珠不肯将就。这一日从早饭起就下雨,连鬼都没得上门。滴珠自在后边帐房里补眠,清风跟明月两个坐在店堂里打苍蝇耍子。
  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进来,看见两个使女,愣了一会,退出门去。明月看见,晓得他是来问租的,忙喊道:“你是来租房的不是?”
  那人红着脸进来,道:“是,我看见外头写着租,请问店主人在不在?”
  明月道:“客人这里坐,我去喊小姐出来。”
  那人寻了张条凳小心坐在一边,因清风合明月都是女子,不好意思合清风搭话,甚是不安,不是扭头看看清风,再看看大门,门外的雨下得正大。清风想到还有两盆衣裳没有洗,走过一边看雨,嘟喃道:“这个鬼天气。样样都长了霉,偏还要在这个铺子候着,一样事都做不成。”
  那人就晓得这家主人急着脱手了。心中一笑,脸上露出笑来。过得一会。方才那个使女扶着一个年少妇人出来,却是出乎此人意料之外。他结结巴巴道:“小娘子,请店主出来。”
  姚滴珠看他木木的甚是好耍,笑道:“小妇人就是店主。”
  若是死了丈夫,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是有的。那人想通了,倒恭敬起来,施了礼道:“小人姓罗,想问这个店租金几何?”
  姚滴珠笑道:“罗老板,此处原是我亲手布置,样样都是新添就的,价钱上却要比平常地略贵些儿,一年收三百两租金,这里的家什就半卖半送。只要二十两。”
  这个价钱实有些贵。罗老板是个心软的,猜她是个寡妇,没了男人过活过可怜。何况此处甚好,就一口应承下来。
  其实此处出到二百两一年就是上上签。实是滴珠看他说话带着川陕口音。欺他是个外地人,所以开出高价。等他还价地意思。因他一丝儿不做难就应了,滴珠极是喜欢。然想到这个价钱若是一锤子买卖倒不妨。要长久租把他,却怕他在此处日久,晓得行情弃了此处另找,反而不美。因红着脸道:“奴出价三百两原是等罗老板还价的,若是真按这个价钱,却是有些贵了,奴减三十两罢,那些家俱都送把罗老板。只是不晓得罗老板要租几年?”
  三十两银不是少数,这个妇人甚是有良心,罗老板在心里又把她高看了一层,笑道:“感小娘子大情,先租一年试试,还请小娘子请个写契纸地中人来。”
  滴珠笑道:“奴自会写字,清风,你去请左边帽子店的万老爹来做中人罢。”走到一边的桌子上,磨黑墨,悬素腕,写下一式两张契纸来,送到罗老板跟前。
  罗老板接在手里,就爱这字写的好,心中赞叹道:“果然苏州是我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就是寻常一个妇人,也写得这样一笔好字,比我们男人还强些。”待万老爹来做了证见,签名画押,各取了一纸收起。
  罗老板就道:“还请万老爹暂候,我去下处把银子搬来,就请万老爹做个证见,还有两杯酒请。”
  万老爹因和他紧邻,又是个爱吃酒地,真个候着。不过一会,罗老板带着两个管家来,一个管家看看门回头又走了。另一个背着个包袱,罗老板解开,取出一个沉重的小箱子,里头却是黄澄澄的三块金子,并几块碎金。铺子里见成的等子取来,称了三十五两整,请万老爹看过又验过成色,推到滴珠跟前,道:“姚大嫂,还请收好,明年小人还是这个时候与你租钱,还请这位万老爹做证见。”
  滴珠取帕子把起,觉得他做事一板一眼有些迂,笑道:“那是自然。这个铺子奴就交把罗老板了。”福了一福,又取一坛卖不掉的酒谢了万老爹,带着两个使女就要家去。
  那罗老板只说姚氏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请她暂坐,自家顶着雨,到半条街远的车马行雇了车来与滴珠主仆三个坐,趁着清风合车夫说位子的时候,就把车钱给了。
  青年男人对她小意儿殷勤,滴珠心里多少有些得意,握着那沉甸甸的金子,谢了自上车去。那罗老板站在门口看着车走远了才回去收拾铺子,打点买粮食酿酒不提。
  却说滴珠久不曾受人这样爱敬,虽然那姓罗的小商人她自看不上眼,却也有几分得意。她嫌车里气闷,拉过窗帘看街景,正好这一截路一边是石板路,一边是河道,河里泊着许多花船,都开着窗,能看得见里头有艳妆地妇人,或是与客相饮,或是凭栏看景,个个珠翠满头,人人艳若桃李。滴珠爱她们身上穿的衣裳式样时新,正看得有趣。
  突然一个声音笑道:“那不是花假银子吃了官司的王举人娘子?”
  滴珠看是,却是醉娘,穿着红绡衫儿,倚在一条大花船二楼上地窗边,居高临下冲她挥帕子。笑容极是可恶。姚滴珠瞪着她,正想开口骂她,冷不防那醉娘身后伸出一个男子的脸来。生就就合团子似地,看着她笑道:“醉娘?这个妇人相貌生得甚美。若是她到你醉月楼来肯张帜接客,我第一个捧场。”
  这却是把姚氏滴珠比做娼优之流了,滴珠一张俏脸紫涨,忙把帘子拉下来,咬牙切齿低声骂道:“王慕菲。你做下地好事,叫我丢脸丢银子,还叫我受这粉头地奚落。”
  车外传来醉娘咯咯地娇笑,姚滴珠到底是良家妇人,不肯出头合娼妓相争,一连声叫车夫快些儿,一直走到自家门口,明月先跳下车去取伞,看到河边停了许多船。咦了一声。滴珠对隔壁最是留心,忙探头出来看,却是四五只大船停下。几十个管家在小码头处站成一排搬运东西。那位梅小姐披着绿雨绸的斗篷站在一边,合一双怀里各抱一个孩儿地男女有说有笑。
  听说尚家大小姐莺莺生的就是一对双生子。姚滴珠想到初自己藏起来地食盒上那个尚字。心里揪成一团。紧紧握着金子跳下车,推开接过来的明月合奶娘。顶着雨小跑进内院。
  楼梯处的门大开,小桃红合王慕菲的说笑声好似片片飞刀。姚滴珠走到床边,只觉得心都碎了。她咬着牙把金子收起,就着铜盆里的水先过脸,擦了些粉,笑着上楼道:“阿菲哥哥,你们说什么笑话儿?”
  小桃红原是偎在王举人怀里,看见小姐回来,极是尴尬,就要站起来。王慕菲手下手力搂着小桃红,笑道:“在说生了孩子取什么名字,滴珠,你觉得是王凤如何?若是女孩儿,就叫王凰。”
  姚滴珠心里冷笑:姓苏地孩子自然要叫姓苏的抱回去养,故意叹口气道:“小桃红的肚子也显了,这几日为着孩子为妻日思夜想,到底要替她过个明路,不如你带她回松江去,到青娥妹子合青凤妹子处住几日,再使个人去我娘家捎个信儿,先透些消息才好,不然我爹娘晓得,必然不快活。”
  王慕菲在苏州住着极是闷气,又没得同年,又没得朋友来往,听得滴珠这样说,他心里盘算了片刻,笑道:“我带着小桃红去,却不大好,不如全家同去罢。”
  滴珠只要他不在跟前才好行事,要王老太爷两口儿同去正好,笑道:“总要留个人看家呀,爹娘要去那是最好不过,想来爹娘也想念女孩儿呢,咱们搬来也有数月,原是极该去看看的。我就去打点礼物去。小桃红,你来助我。”
  王慕菲的手早不知不觉松开,小桃红跟着滴珠下楼。收拾两抬礼数出来,晚上滴珠摆酒,请王老太爷合老夫人到厅上坐了,把要替小桃红做妾的意思郑重说了,叫先到亲戚家走走。王老太爷在苏州住着一点出息都没,寻思正要去女儿处打个秋风。王老夫人这一向得意,就觉得这高山流水铁砂掌实是驭夫天下第一,女儿虽然不如儿子有用,也是她自家养的,不能在婆家吃亏,是以她也要去。就定下来他们三人同去,滴珠又把粗使的一个叫白菊使女给小桃红使。王老太爷等不得,问滴珠讨一两银子去订船,滴珠与他了,老太爷撑着伞就去。
  滴珠突然变得这样贤惠,王举人心里也有几分诧异,想到她丢了钱,娘家又靠不上,倒合真真从前没有婚书所以极是贤惠一般,也就放开怀,笑道:“你收拾了与娘家的礼物没有?”
  滴珠笑道:“有地,与我两个小兄弟做了几件小衣裳,打了个包袱,回头你使小桃红捎去就是。”吃罢饭牵着婆婆的手走到后廊下,递把她一包小小金手镯金锁片,笑道:“娘,这个是你做外婆与小外甥的见面礼,你收起来。”又是一个荷包,里头几根折古大簪,万字玉簪并包金镯子,通是些看着阔大其实不值钱地东西,递把王老夫人,笑道:“这个娘拿去赏人罢。”
  王老夫人接过去,连声道:“阿弥陀佛,这样的好东西拿去赏人,不是白糟塌了?媳妇,当初忙着下订,拿了我全套金头面去,重二十六两七钱二分呢,你把那个取来,回松江戴在头上也好看。”
  姚滴珠暗自生气,笑道:“那个原是与我家地定礼,却是我爹爹养女儿一场做个念想,没有带来呢。”说罢怕自家翻脸,转身就走。
  王老夫人甚是不快活,道:“从前要那个八百两地凤戴,真真恼了闹得不可收拾原是她小气,这金头面原是我的,我要来,滴珠怎么也恼了,她只拿这些不值钱地东西来哄我,算个什么?还不如真真呢,嫁来了大半年,就不曾与我们做过半件衣裳。”
  姚滴珠走得并不远,一个字不漏都听见,气得一脚踩到泥洼里,一只上好的绣花鞋污了大半边。回到房里板着脸只是生气。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上起来,雇的船驶到桥边码头处,滴珠忙着看礼物打点脚夫。王慕菲换了压箱底的两件新衣,在房里磨蹭,眼错不见溜到放箱子的耳房里取了他那个藏银的小包袱缠在腰里,忙忙的奔到船里坐着,反倒赶在人前。姚滴珠站在码头处目送装着王举人全家的船渐行渐远,冷笑道:“小桃红呀小桃红,先叫你到苏家去打个转,青凤那个毛丫头没得什么本事,若是生出来是个闺女,看苏公子要不要把你讨去!”回来翻出那个食盒,装了几样点心,又叫奶娘取了两个小盒子,一个装上新樱桃,一个装上嫩枇杷。叫清风明月捧着,留奶娘在家看门,自家换了两件新做的颜色衣裳,主仆三个走到梅家侧门,叩门道:“我是隔壁王举人娘子,来还梅小姐食盒。”
  老门公关了狗来开门,因是举人娘子亲至,少不得请她到二门厅上坐,请二门的媳妇子去里头说。
  真真正合姐姐姐夫并相公子小雷坐在一处说话,因那小雷把尿的本事甚好,李青书正嘲他将来怕老婆。惹得小伙儿恼了,翻了脸坐在一边生气,听见姚氏来还盒子,他先跳起来道:“了不得了,我去打发她。”
  莺莺两口子昨夜就得知这位王举人极是凑巧又合真真做了邻居,两个相对看了一眼,李青书正要说话。真真微笑道:“我就忘了那食盒上原有我尚家的记号,见一见她又何妨。”
  小梅忙上前道:“厨院里出去买菜的回来说,举人娘子方才把举人一家送走,举人娘子转眼就上咱家来了。这却是有备而来了。莺莺竖起柳眉道:“这个姚氏想是欺我尚家无人?我去会会她。”
  真真看着姐姐,摇头道:“姐姐,从小儿你总说我性子软弱,件件事都是你替我出头,这一回,让妹子自去罢。”
  小雷嗡声嗡气道:“我是姚氏娘家人,我陪真真姐姐去,姚氏不敢当着我的面撒泼。”
  相公子看他两个都是为着真真,抢着出头,其实这般对真真并无好处,忙拉住小雷道:“兄弟,我晓得你是把真真妹子当亲姐姐爱护的,只是这个事还须真真去见她一见。这是咱们家,要怕也是姚氏怕,怎么你们反怕真真吃亏起来?”
  李青书看着相公子只是笑,相公子微微侧过脸去,只妆看不见,对真真道:“你独自去也使得,只是你家这一家子人都是为你的,不如我们在里间藏着不说话,好不好?”
  真真摇头道:“这是我合她的事,不欲第三人晓得,相大哥,你的心合我姐姐一般,其实不必这样做作的。我却能猜到二三分她所为何来。无妨,只我一个人见她罢。”理了理衣裳出来,走到小偏厅,推开门,道:“举人娘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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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尚真真初会姚滴珠(下)


  好似清晨的昏黑的房间里射进第一道阳光,清风跟明月两个直愣愣的盯着梅小姐,都在心里赞叹:原来这才是大家的小姐!
  梅小姐家常穿着半新不旧的湖水绿折枝团花纱衫,随意系着挑银线白纱裙,就是那一双放过了的脚上的绣鞋也是平常之物,比不得滴珠的衣饰贵重华丽。可是她一团和气的站在门口,笑吟吟的问好,跟全身绷直的好似红孩儿的红缨枪一样尖利的姚小姐比,顿时叫人心生亲近之意。
  就是姚滴珠,心里也叹息:这样半旧不新的衣裳她是抵死不肯穿的,偏这位梅小姐穿在身上恁般好看。这些日子卖不掉美酒都酿成了香醋,姚氏动一动,就要泼洒些出来。她看看自己身上,却是一套香露园最贵的顾绣,上身是大红遍地金妆花衫,下身是一条夹金线绣百蝶的红裙,她一个穷翰林的女儿哪里置办得起?滴珠越想越觉得快意,故意翘起腿,把裙上那一对活灵活现的蝴蝶现出来.
  真真只觉得姚氏举止好生粗鲁,勉强微笑问道:“王举人娘子?”
  姚滴珠笑道:“我自是王举人娘子,却不晓得眼前这位,是梅小姐,还是尚氏?”
  “是梅小姐又如何。是尚氏又如何?”真真在主位坐下,侧着头冲她明媚一笑。
  姚滴珠傲然笑道:“就算你是梅小姐,巴巴的送点心伤药与我家相公,是何道理?”
  真真笑道:“你是说那位王举人?看门的恶狗溜出去咬了人,却是我的不是。尊夫吃狗咬了,我做主人的自要陪个不是。难道陪个罪你也要怪么?若是这般。你家举人老爷---”尚真真举起左手,竖起两个手指,正色道:“头一回强闯我家后园。第二回强闯我家二门,却是何道理?”
  姚滴珠冷笑道:“你说强闯。我还说是诱拐呢。”
  真真笑道:“我家地小二黑是畜生,不晓得做人的道理,陌生人丢的肉包子还不吃呢。难不成尊夫连小二黑都不如?宁肯吃狗咬也要上当?”
  姚滴珠拍案道:“尚真真,你六七年前拐了我相公逃走,你又是清白地么?”
  真真想到从前吃王慕菲拐走。微皱眉头冷笑道:“那尚氏私奔的故事么,因我生地合她有九成相像,也有人和我说过一些。若是你要把我当成她,你就打错了主意。你家王举人两次强闯,原也是误认我是尚氏。我已合他说明缘故。到底合那尚氏做了六七年有实无名夫妻的是王举人,没得他也错认呀?”
  姚滴珠原先是认定了这位梅小姐是尚氏诡称。那尚氏是她斗败了的,所以她借着还盒子大摇大摆找上门,说话甚是难听,谁知这位梅小姐说王慕菲已是认清她不是尚氏。她合那尚氏打交道也隔了二三年。不曾说过几句话。从眼前梅小姐说话气度来看,合那尚氏小媳妇的样子天差地别。这般一想,滴珠也道她不是尚氏了。揪着的心就放下一小半,依旧冷笑道:“梅小姐……”
  真真站起来笑道:“王夫人。你心结已解了?你家王举人不大老实呢。”捂着嘴儿娇笑道:“听说从前夫人未嫁时。还有什么死孩子地官司,闹得连我们苏州人都晓得了。这个举人相公呀。还是要拘紧些。若是再合哪个卖豆腐的女孩儿闹出死孩子的故事来,可是要打官司的。”
  滴珠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梅小姐风姿绰约的出去,磨牙骂道:“贱人!”
  清风合明月忙上前拉着她,指着厅外一排管家,劝她道:“小姐,看外头。”
  林四管家笑眯眯过来,道:“王举人娘子?我家小姐叫送客。”早有几个妈妈捧着她们带来的两个盒子,送到清风明月跟前,又递把她们丙个大纸包,道:“这是小姐赏你们的。”走过一边极是好心的念道:“可怜呀,堂堂举人娘子的贴身使女,收拾跟两个烧糊了地卷子似的,连我们家粗使的大姐都不如,原是要把两件好衣与她们穿,出门才不丢人呢。”
  姚滴珠把银牙咬得嘎嘣响。又见一队七八个使女,都穿着合她身上一模一样地绣蝶裙儿的顾绣衣裳,一个二个笑嘻嘻合她擦肩而过。
  她气得两眼发花,停下来等清风明月两个。谁知那两只夹着盒子都在那里折纸包,一人捧着一件合她身上一样地衫儿在那里傻笑。
  姚滴珠情知这是梅小姐回报她地,存心要看她笑话了,忍了又忍,甜蜜蜜笑道:“清风,明月,咱们家去呀。”
  清风明月两个都唬了一跳,快步追上,低着头随小姐回家。滴珠几个前脚才出门,后脚老门公就把狗放出来。小二黑嗅得姚氏身上有王举人的气味,扑到门边狂吠。
  姚滴珠方才是气,现在又吓,走不得几步就两腿发软,还好老奶娘跟刘八嫂都在门口张望,冲上去一边一个扶着家去。
  却说真真目送姚氏气得发抖地背景出门,长叹一口气道:“我已是想得明白了,怎么她就想不明白?”
  莺莺按着她的肩,苦笑道:“总有一日她想明白了,就会后悔今日做的蠢事。”
  真真垂头,喃喃道:“同是做错了事,为何王慕菲无人怪他,还有人要嫁,他自家也像不知错似的。我却这般自责?”
  莺莺听得妹子这样说,也怔住了,良久才道:“真真,若换了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再者说那原是我们做错了事,却叫你吃苦。”
  真真摇头道:“不怪姐姐,是我心智不坚,吃他哄了,以为随他逃走名声已坏。只有从了他做夫妻人家才不说闲话。若是不从他,半道上有的是时机逃脱。”
  莺莺看着妹子一脸的绝决,叹息道:“若你是真逃了。以你的容貌,不见得遇见的人不起坏心。只怕……”掩了口不忍再说,转念说道:“那个姚氏丢了银子,王举人又偷了她地使女,将来还不晓得要偷几个。这也是她自家寻的夫婿呢,要合那位举人老爷吵吵闹闹过一辈子。才是可怜。”
  真真想到她自家是决不肯合那样的王举人过一辈子地,果然眼前就有一个姚氏比她还可怜,方才叫姚滴珠惹出来的怒气,还有羞辱了她地快活都烟消云散。她心情平静下来,笑道:“姐姐,你们还要回松江去?”
  尚莺莺拉着妹子回厅里坐好。三个男人正头顶着头在那里说得热闹。莺莺笑道:“我们是在松江,还是在苏州,还要看打听回来的消息。”
  松江,码头。
  王慕菲揉了揉眼。不敢相信泊了四五十只船的码头是松江码头,从前贩布的大船能排出二三里远,就是过年那几日也不致于这般冷清。
  那船家是苏州人。见到松江这般凋蔽也自嗟叹,将船泊到岸边。往日早有脚夫涌上来。今日却冷冷清清只有两只赖皮狗在浮排上打转。船家道:“举人老爷。还当去寻两个脚夫,雇个车来。”
  王慕菲道:“你搭上跳板。自然有脚夫来。”
  那船家依他搭上跳板,果然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七八个脚夫来,奔到船边,都瞪圆了眼看着王举人。王举人要到妹夫家去,穿的却是举人本等地服色,甚有官威,看见人家看他,得意洋洋指着一个脚夫道:“你,去雇两辆车来。”
  那脚夫不理会,几个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都出舱来,见儿子发愣,老太爷就道:“咦?怎么才过得三四个月功夫,脚夫就少了许多!”他学不来儿子说官话,在松江住了也有年头,说的一口夹生的松江话,一开口就听得出在松江住了有年头。
  那几个人听见,都哄笑起来,一个大胆的 操 着官话问:“敢问老爷要到哪里去?”
  王老太爷咳了几声,抹着胡子威严的说:“枫泾镇上苏家是我女婿家,你们晓得勿?”
  那人连连点头,笑道:“晓得来,做过一任知府的苏家,泥格人家有福气,少爷足足有八房美妾。”一路小跑,喊来两辆马车。
  王慕菲先扶爹娘坐了一辆车,自叫白菊扶小桃红坐另一辆,自家看着两抬礼物并衣箱包袱等物都搬到车上,合船家结算船钱,打发搬东西的脚夫脚钱,乱了足有三盏茶功夫才消停。他坐到小桃红身边抹汗,叹道:“滴珠也太省了些,家里一个管家不用,出门都是举人老爷我张罗,甚是叫人苦恼呢。”
  小桃红打发白菊到老夫人车上去服侍,笑道:“老爷,松江的工人市里极多雇工,正好趁着小姐不在家,你雇几个听你话的带回家去不好?”
  王慕菲笑道:“此计大妙。小桃,你果然是我地福星呀,雇的还不大放心,索性买几房罢,有契纸在身,就是不听我的话也不成。”摸摸腰里那一二百地银子,还有脚上一对沉重的金镯子,就算起来,先买两个家人,一个守门,一个跟他出门,再买几个小厮,都要十岁上下地,只要与他们好衣穿,再把几句好话哄着,将来必是极忠心地,过得七八年再与他们娶亲,自然就是心腹,再买二三个使女,一共也花不到一二百银,家里他的人占了一大半,那姚滴珠怎么能翻起大风浪,正好她退一步我就进一步,回家去就能收拾她。
  素娥正是要生产,家里两三个稳婆候着,她还有些儿害怕,正是想娘家人地时候。听说爹娘跟兄弟都来看她,又打听得姚氏没有跟来,不会露馅,她一叠声叫苏公子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偏院里住着。
  王老婆子听得女儿要生,把滴珠与她的小金镯子自包袱里掏出来揣在怀里,跟着小丫头脚不沾灰到女儿房里去了。王慕菲到后边见过板着脸的三姑太太,出来在苏公子书房里坐着闲话。那苏公子因为他一个人来的,笑道:“舅嫂不曾来。想必舅哥寂寞,叫个人陪你罢。”
  王慕菲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带着小桃红来的。她也有三四个月身孕。原是要叫素娥见见,好抬举她做妾。这个时候再揽一个回去岂不吵闹。”因想要着去买小厮跟丫头,略坐了一坐就出门去,
  苏公子不以为意,他房里多地是收用过的使女,挑了一个生的还过得去地。又不大碍事的名唤小怜,亲自带着送到客院去。
  送妾把儿子那是多子多孙地好事,王老太爷呵呵代收下,唤小桃红来领。
  小桃红扶着半大的肚子,看见苏公子,想到那一夜合他滚床单,面上红了一红,想到这个孩子有五成要姓苏,心里发虚。不免多看了苏公子两眼。
  那苏公子平常最爱在女人身上留心的。回看两眼,倒觉得这个小桃红越看越像是他睡过的。陪着泰山说了几句闲话,出来走到王举人的厢房门口。那小桃红正拉着小怜地手说话儿,因觉得肚子痛。轻轻嗯了几声。这声音又软又。苏公子听见软了半边,分明是那日书房里吃他睡过的。他搬着指头数了数日子。这个肚子只怕有八成是他的。
  苏公子不觉额上冷汗滴到脖子里,他纳了足有八个妾,却只有素娥一个有孕。那几个但是谁有了,必要吃别人或是失足拌倒,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八个妾有四个都是怀了三四个月流产的。这一个若是问妻舅讨来,只怕也不长久。再者说,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他的,讨什么?不如含糊养在王家,就是他亲生的,将来长大了,若是自家无儿子,再认他也不迟。不然就罢了。他算计妥当,一言不发出来,到素娥房里转了一圈,到一个爱妾房里歇午觉,转眼就把此事忘了。
  且说王举人到了松江,无娘子管他,腰里又有银子,好似小蛟龙游进东海里,极是快活。在苏公歇了一日,清早出来寻了个车马行雇了个车,先到一个素来合他相投的朋友家去坐了半个时辰,就到板桥的人市上去挑人。
  满松江都不如前几个月繁华,只有人市里比往年多着一倍的人。王慕菲一路行来,就挑中了四个十一二岁地小厮,还有两个甚是美貌的小丫头,叫他们到人市边写契的茶馆等着,又看中两个二十来岁地管家,问得肯写死契,一并带去。茶馆里有现成的人牙子做中人,交割了银子带着到县里上档子,到晚王举人就带着八个家人到妹夫家去。
  王老太爷看见儿子买人,心痛道:“你哪里来地银子!”
  王慕菲笑道:“我自有银子,滴珠手里只得一个奶娘还叫我降伏了,休小看这几个人,带了家去,我自说一不二。”吃过了饭,自去调教家人合小厮,那两个小丫头交给小桃红。晚上睡时看见还有一个小怜,却是妹夫送他地,自然笑纳。三个一床睡了,不知他何样乐法,按下不表。
  且说他们住了几日,素娥产下一个男孩儿来,王老夫人自有那金镯子金锁片拿出来做外婆的脸,王慕菲怀里还有数十两银子,买摇车,办粥米鸡蛋,甚是给素娥张脸。苏公子合素娥极是感激,苏家上下待他们都极是客气。
  因孩儿洗三,要请娘家人。王慕菲晓得青娥势不能来,就先将着礼物去看青娥。张家妹夫接着他到内宅,青娥也有孕四五个月了,请哥哥吃了中饭,私自送了哥哥一张三百两银银票。又打点了些送小外甥地礼物,叫张秀才合哥哥去苏家,只说她要养胎。
  素娥心领神会,两下里都有默契,只是礼物上来往,各自约束两个连襟也不叫他们来往。苏公子自然明白。那青娥自有了孕,就把她是青娥,姐姐素娥偷上苏公子,所以成全姐姐嫁过去,自家更名青凤的缘故说了。张秀才甚爱青娥,不计较那些,不过瞒着爹娘罢了,送了礼自家去忙生意不提。
  王老夫人看见粉团团的小外孙,哪里舍得暂离,倒不理论小女儿不来。唯有王老太爷,白费了礼物去没有捞着小女儿的好处。不免抱怨则个。王慕菲是收了妹子三百两的厚礼的,不能叫爹爹去青娥家添麻烦,再者他家十来个人都在苏家吃住。虽然苏公子无所谓,却挡不住管家使女们闲话。所以素娥示意他们吃了满月酒就家去。
  吃过满月酒却是六月中。正是一年最热地时候,王老夫人舍不得外孙,偏要住下。王慕菲收拾行李翻出一个包袱并滴珠的信来,才想起来了松江个把月都忘记去姚家了。素娥又替他添上几样,王举人忙忙的将着礼物到姚家。
  姚员外听说女儿没有来。又早听说王举人来了松江一个来月,心中不快,推身上不好不肯见了。姚员外不见,马三娘乐得置身事外,收了礼物,打点回礼,自使人将去苏州。王慕菲两手空空回去,惹得王老太爷好一顿说。
  王慕菲道:“爹爹,你还不明白么。这是姓姚地老家伙不要管她了,等我回去收拾她就是。”
  回去却是苏家与他写的一只大船,不过一二日驶到家门口。只有奶娘接着。原来滴珠自那一日到梅家去过,回来就病着了。姚家管家送回礼来。听说她病着。劝了几句,也不说老爷夫人要来瞧她。滴珠着了些气恼,就添上些病症,在床上睡了个把月,将养地才好些儿。
  小桃红得意洋洋的牵着小怜的手到卧房里拜见主母。
  那姚滴珠看看小桃红,挺着半装的肚子,再看那个小怜,生得甚是妖媚,正是一刺未除,又添一刺,心中恨的要死。再看王慕菲买了许多仆人回来,这是要架空她地意思了,她心里添了主意,一力抬举那小怜,叫收拾东厢房三间与她住,自家只妆病,要看小怜合小桃红相斗
  王慕菲极是得意,虽然丢了一大注银子,却添了一个妾,又添了许多人使唤,家业甚有个兴旺的气向,就忘了他并无半点产业,这十几二十个人都是要穿衣吃饭的。滴珠妆病,所有值钱之物都收起上锁,也不肯问家事。奶娘问举人要家用。
  王举人道:“你为何不问你家小姐要!”
  奶娘道:“姑爷,都说你在松江发了财呢,又是妾,又是七八个管家使女,没的还好叫小姐将出那点子压箱底的银子替你养活。自然我们全家上下都是你老养。”
  王慕菲要面子的人,只得取了二两银与她买菜买米。没两日,小怜看见清风明月两个都有顾绣衫裙,她自不伏,问举人老爷要新衣裳,要举人老爷带她出去买绸缎。滴珠在后墙根听见,就叫人透信把小桃红。小桃红不肯示弱,也要举人老爷与她添妆。两个当着举人老爷的面就争起来。
  王慕菲躲到滴珠房里,长吁短叹。滴珠只是不理他,只说自己病着,叫他到小怜房里睡。没奈何,与两个妾各买了几个绸缎。世上没有只给妾做衣裳不给正头大娘子做的,还要添上些,又与滴珠买了几个。转眼就花了他七八十两银子,银子如流水般花去,却没有一个铜板进袋,愁得王举人日日在二楼都看不进去圣贤书,镇日只想着要到哪里去发一笔大财。
  偏尚家的厨子买菜遇到王家地奶娘,打听得举人又纳了妾,举人娘子病着。使女们听说,都笑的要死,故意在小姐经过时妆说闲话说把她听。
  真真听见,只当听不见。唯有小雷是个好事的,听说他家两个妾闹地极是热闹,就收拾了几样礼物,请小梅提着,两个到王家去耍。
  滴珠正是要娘家人来撑场面的时候,忙叫把小雷让到内室里来说话。
  进得门来,小梅站在小雷少爷身后,合抱着肚子地小桃红,两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桃红想到那梅小姐必是尚真真扮地,忍不住道:“这位小梅姐姐,不是从前我们举人家的使女么,跟着那没家法地尚氏逃走,怎么还敢回来!”
  六千大章,求推荐票咯。下一章,尚真真二见姚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