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来源: 2009-01-29 13:49:35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六卷争辉进攻(一)

祥兴二年十月,汉军副元帅刘深因贪污了本该贡献给忽必烈的珠冠之事被发觉,于家中畏罪自杀。忽必烈念其多年鞍前马后之功,赦免了他生前的罪过,命人以那颜之礼厚葬。刘深的两个儿子奉张弘范命出使安南,路上遇到盗贼,不知所踪。

按蒙古人的习惯,奴仆有罪,处罚时不能将这些罪状一一列举,否则会影响主人的威信。所以,先前指责刘深侵夺田产,杀百姓冒功的罪名自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片啧啧惋惜声。

许多令人困扰的麻烦迎刃而解。

蒙古系重臣失去了打击目标,殃殃收手。色目系诸臣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得意洋洋。至于为此做出牺牲的汉系重臣,张弘范领天下汉军从忽必烈亲征的决定,让他们感到委屈的心灵又得到了些许安慰。

“陛下还是看顾我等的,毕竟,忽必烈陛下没有推翻自己的承诺,也没有追究当年不肯接受残宋请降那个决策失误的责任。”有人自我陶醉地想。

消息从不可见的渠道,快速地传到了南方。关注着南方战场的所有人,闻讯都悄悄地松了口气。大伙心里都明白,大宋捱过了近两年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虽然胜利取得的有些惨,广南东西两路几乎全部落入了元军之手,福建路的土地也丢失了近三分之一,但他们毕竟捱过来了。小皇帝还在,朝廷还在,文丞相和破虏军不但存在,而且越打越结实。

一些隐藏于民间的抵抗力量开始发展壮大,一些本来对残宋已经绝望的人,偷偷地从泥土里挖出了刀枪,在灯下擦去上面斑斑锈迹。那些靠近福建,受到破虏军影响或暗中支持的地方,如两浙、如江西,抵抗之火越燃越烈,有的地区的豪杰甚至赶走了地方官员,扯起了反元兴宋的大旗。

福建大都督府愈发忙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信使来来往往。无数信息从各地送来,亦有无数军令,政令,物资,由此送往全国各地。

永安城一仗,打出了破虏军的威风,也使得福建大都督府的影响力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跟着商队翻山越岭前来投效的年青人日渐增多,一些儒林中颇有号召力的名流,悄悄地派遣门下弟子,来福建与破虏军接触。一些在两浙、荆湖南北两路及利州、江南东路等地的世家大族,也私下里开始与福建联络,并且派遣族中才俊带着做生意的旗号,前来“考察”。

很多人来到福州、邵武、泉州等地后,对丞相府与传统大相径庭的政令和治政模式的作为感到好奇,了解了其中机理后,心态又由好奇专为赞赏,从而在福建扎下根来。也有一部分人对破虏军剃发违背古训,福建大都督府倡导农、工、商、士四民平等的做法不满,认为其大大违背了汉家制度,选择了离开。

对抱着各种目的纷纷而来的客人,大都督府都采取了欢迎态度。除了活阎罗刘子俊抓获了几批试图偷窃火炮和钢弩图纸的探子,和试图刺杀文天祥的刺客外,基本上没对外界百姓出入福建进行任何干扰。

相对清廉高效的官府和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加强了往来行人对福建的好感,很多人在离开之后,出于对大宋的眷恋,尽量把在福建看到的,自己认为好的一面,传播给外界。也有个别心怀不满或者期待得到北元赏识的无赖文人,写了大量文字诋毁大都督府,谁料他们这样做,反而更加强了外界对福建大都督府的好奇心,无形中增加了人们对大都督府的向往。

通过江南东路、两浙东路等与福建接壤的地区,还有海上,很多百姓带着仅有的家产,冒着生命危险向福建跑。有了充裕人口,破虏军的力量渐渐恢复。接替张弘范职位,出任平宋都元帅的达春发觉这种情况,采用了很多防范措施。甚至残暴地宣布,没有官府的路引,出现在破虏军控制区附近的人,一旦被游骑兵抓到,当即以通敌罪处死。

这些措施收不到任何效果,北元派出的游骑兵巡视得很努力。奈何破虏军控制的地区越来越大,出击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福建群山中,小队的元军与同样数量的破虏军相遇,结果基本上都是刹羽而归。无论在地形熟练程度、装备精良程度和人心向背上,元军都没有优势。

经历了元军在三溪、华安、龙源等地的屠杀政策后,福建百姓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北元代宋,不是仅仅的改朝换代。这些元人,根本没把大宋百姓当作同类看待。同样,大宋百姓也不会将他们再当作同类。

在百姓的帮助下,往往元军刚离开营门,消息已经被传到了附近破虏军的联络点中。各路元军的兵力部署、补给状况、士气、装备等信息,详细地摆到了破虏军参谋们的桌面上。甚至连李恒的舰队在受到杜浒的“欺负”后,李恒本人发狂而杀人的经过,都毫无遗漏。

北元的军粮要从江西、荆湖南北两路调集,千里迢迢,还要防备林琦和西门彪两部人马的偷袭,一路上,损耗往往过半。

而海面上,却经常有不打任何旗帜的运粮船,将百姓和世家大族捐赠的粮食运往福建各港口。海盗们对这些近在咫尺的肥肉几乎视而不见。也有股不开眼的*****打劫了几艘粮船,不到三日,东海上最大一股势力,方家船队的老三就带着船堵了他们的窝,连粮食带人全部清理一空。据消息灵通者描述,粮食和被找到的赃物都送给了破虏军。至于那伙不开眼的海盗,流求苏家按福建大都督府的指点新开了很多矿山,那里正缺乏犯了罪的苦力。

十二月,经历了十几次小规模战斗,处处吃瘪的达春按耐不住。趁冬天水浅,强渡九龙溪。

宁化城外,陶老么带领第八标与达春激战一日后,突然后撤。达春得到一个空城,不明所以,不敢强追,带领军队缓缓前进。就在这时,张唐的第一标和吴希奭的炮师突然出现在连城附近。为达春守后路的探马赤军千户李谅带着五千人试图固守城池,吴希奭以重炮轰开城门。仅仅半日,守城五千人马全部被歼灭。

达春后路危机,不得已回兵相救,张唐以逸待劳。依靠福建地形狭窄,蒙古骑兵无法展开的优势,采用步兵死守险地,火炮远距离轰击的办法迎敌。双方激战三日,达春因麾下兵马死伤过重,退过了槿江。

与此同时,陈吊眼在西线骤然发力,半途中阻击了奉达春之命前来拣便宜的张弘正和吕师夔,双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场恶战从早上打到傍晚,夜里,张弘正采用偷营计,被陈吊眼部参谋曾琴识破。陈吊眼趁机反攻,张弘正支撑不住,败退,连累得吕师夔部跟着营垒不稳。`」8G}-二人试图退守龙岩,陈吊眼却不肯放弃,率部尾随而来。龙岩城曾为达春所毁,匆匆修补起来得城墙承受不住陈吊眼的强攻,坚持一日夜后倒塌。先锋陈双持双铁锏率众从豁口处杀入,从城墙根一直杀到吕师夔当作中军的县衙门。

张、吕二人匆匆忙忙逃走,连亲信将领都没通知。二人的很多亲信在漳州外围战中,已经被主帅抛弃过一次。好容易翻山越岭才回到军中,时隔不到三个月再度被抛弃,寒了心,干脆带头放弃了抵抗。

陈吊眼入城,不驻,率军急追。一路上势如破竹,再克铜鼓寨,永定。一直把张、吕二人“送”回了广南东路。

至此,达春再无力主动进攻,他却不肯退,赖在槿江北岸,汀洲、武平两地,把着汀洲府的一个角儿,等待副都元帅李恒在广南,由西向东给破虏军施加压力。

然而,李恒的表现却越来越让他失望。

这个曾经把文天祥打得大败,把文部老巢都端掉了的名将,自从跟张弘范分了兵,就一直没过上顺心日子。陆地上,李恒用兵堪称一绝,每次攻击都迅速,有力,并且攻击方向出人意料。

但是,跟他做对的却是破虏军中以防守而出了名的张元。当年张元只带着几百个士兵,就能把王积翁的数万大军挡在建阳关外,半个多月无法前进一步。如今他指挥着许夫人麾下的四万多畲、汉联军,岂能给李恒得了手。

虽然许夫人的兴宋军战斗力和装备情况与破虏军无法同日而语,但在张万安(张狗蛋)和他的教导队训练下,兴宋军的凝聚力和军纪得到了大大提高。

况且畲人是天生的山地战高手。兴宋军隔着罗浮山、莲花山,死守惠州和潮州两地,无论李恒采用任何策略,就是不肯出击。

李恒攻不入潮、惠两州,清理不干净后路,不敢带兵进入福建。

有一日他听从降将建议,试图从水路运兵到惠东。船队刚出伶仃洋,就与杜浒的舰队遭遇。

张弘范在数月前,曾经叮嘱李恒,不要下海。李恒并未将其忠告放在心上。看见杜浒只带了二十几艘战舰,并且分明是从旧舰改装过的,并非传说中的巨舰。心生轻视,命令舰队直接围拢过来。l-N!lZk这下正好满足了杜浒的心愿。他带着舰队且战且退,一直与李恒舰队保持着二里左右船距。李恒从崖山缴获而来的旧式战舰采用的是木帆、横舵,除了结实程度和稳定性较好外,转弯和加速都远不如杜浒手中装了布帆和轮舵的改进型,只能远远地跟在杜浒身后挨打。一个白天,被击沉战舰十六艘,击伤二十余艘。mk2"Q5b李恒气得暴跳如雷,下令返航,半途中偏偏又遇到了苗春所带的五艘新式大舰前来找麻烦。苗春趁夜一阵乱杀,把李恒的舰队冲了个七零八落,直到天明检点损失,居然又有二十几艘船不见踪影。)5ae7v85李恒气急败坏,斩杀了给他出主意的新附军将领出气。这种疯狂举动引起了很多人的气愤,汉军,新附军,还有被翟亮、陈宝、孙安浦协裹而投降的地方豪强所部纷纷鼓噪欲散,费了李恒好长时间才镇压下去。cYa|qmVF随后,李恒就听说了张弘正、吕师夔再度兵败的消息。正在他心中幸灾乐祸的时候,有信使匆匆来报告,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人马攻击南恩州。李恒大怒,挥师急援,陆地上作战,他可没怕过谁。当他带着部队翻山越岭赶到南恩州城外时,刚好看到破虏军撤退的一幕。

无数百姓、还有新附军背着从府库分来的财物,跳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乌延船。那些渔船立刻起锚,载着大伙向海上散去。

茫茫大海上,杜浒的舰队不慌不忙拉下炮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南恩州放了一排炮。临近海面的房屋当即化作了一堆瓦砾。

李恒没有火炮,当然不敢让属下去送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率部到附近劫掠了一番,杀了几千百姓冒功。撤军途中,又接到信使报告,说杜浒袭击了台山,两个盐场的食盐和银两被一卷而空。紧跟着,新州、高州、化州,投降了北元的各地海岸接连遭到了破虏军水师的袭击,李恒不去救援,破虏军就攻城、开府库放粮、斩杀为北元效命的官吏。李恒派兵去救,人少了会被杜浒一口吃掉,人多了则破虏军又从海上远走。/10\!2^一时间,广南东、西两路治安大坏。许多被张弘范打散,藏入深山的江淮军残部也纷纷杀出,与杜浒、苗春二人遥相呼应。跟着翟亮、陈宝、孙安浦等人投降北元的地方豪强们安全得不到保障,又屡屡被李恒部下勒索,怨气冲天。一些跑出来给大元当官的士人,也纷纷挂印而走。李恒有力无处使,有气无处散,行为愈发放任。广州城的豪门大户让他探访了个遍,专门找新婚未久的人家去“拜访”。

广南各州的大户人家们苦不堪言,迅速忘记了张世杰为了在崖山重修行宫,强行抓夫派税等劣迹,怀念起大宋的好处来。特别听有心人说福建新政的种种爱民之处后,更是整日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文天祥派人来解救大伙脱离苦海第六卷争辉进攻(二)

文天祥手中无兵可派。

福建之役,破虏军采用杜浒和张唐所建议的,中路固守,外线作战的策略,给元军造成了南下以来最沉重的损失。吕师夔、阿里海牙、张弘范等人先后损兵折将近二十余万。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破虏军亦蒙受了成立以来最大程度的损耗。

萧明哲的第二标、杨晓荣的第五标,还有张元留下来的第六标被打成了空架子,李兴的第四标只剩一半,还要防守两浙与福建交界那漫长的防线。黎贵达的第七标除了少数人从达春麾下逃回外,几乎全军覆没。陶老么的第八标损失相对较小,但因伤减员人数也在两千以上。

打到最后,文天祥手中除了张唐的第一标和无法独立作战的炮师外,只有陈吊眼的九、十、十一、十二四个标可用。但整个西线,还需要陈吊眼部来防御。如果不是元庭后院起火,战略重心北移的话,继续打下去,胜负的结果的确未可预知。

两个月来,张世杰的旧部苏刘义等人屡屡请战,要求文天祥派人带他们收复两广失地。脱了险的残宋诸臣们听闻张弘范北返,也纷纷上表朝廷,敦促破虏军早日兵出两浙,光复旧都。文天祥丝毫不为其未动。

破虏军现在有多大力量,他自己最清楚。目前这个结局,已经是福建大都督军事力量的极限。北元虽然遭受的挫折,但其实力,依然远在大宋之上。忽必烈和张弘范等人吃亏,就吃在没有一支完整的水师方面。如果北元能派遣一支舰队突然于福建沿海登陆,眼前看似大好的战局,马上就会向相反方向发展。

张弘范北返,前线战局稍见平缓后,大批逃难来的青壮踊跃入伍,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大都督府缺兵少将的局面。但大量流民的涌入,同时增加了福建大都督府的粮食供应难度。

除了缺乏有经验的老兵外,福建大都督府面临的第二大困难就是缺乏粮食。尽管大都督府一再提高了粮食的入港价格,尽管苏、方两家和盐帮在尽力向福建输送米面,但福建依然面临的灾荒的危险。

福建多山少平地,本来粮食就无法完全自给。张弘范和达春一抢,一烧,把百姓们过冬的余粮和明年春天下地的种子都化作了灰烬。这意味着,两年之内,百姓都必须靠大都督府供养才能生存。而此刻福建路的百姓数量,已经超过了北元治下的任何一路。

在战争胶着时期,破虏军曾组织了几十万百姓撤离到泉州和福州。这两个城市未曾经历过邵武那样惨烈的攻防战,虽然三年内几度易手,基本上都以“和平”的方式交接,城内人口数量没发生明显变化,一直保持在三十到四十万之间。从被战火波及到各地撤下来的百姓大举涌入后,每座城市人口瞬间突破了五十万。再加上全国各地不堪忍受北元暴政逃难的流民蜂拥而来,本来格局就不大的城市立刻变得拥挤不堪。(史料记载,宋末泉州人口在四十万上下,杭州超过了一百万)

漳州、泉州、福州、邵武、剑浦、建宁六所大城,每天都有两百万人嗷嗷待哺。解决不了这两百多万张嘴巴的吃饭问题,不用北元再度大举进攻,光灾民暴动,就能让刚刚站稳脚跟的福建大都督府颠覆掉。

泉州府,户部度支元外郎杜规一下子感觉到了肩头上的压力,每天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恨不得能从地里挖出几仓粮食来。他出身商贾,知道底层百姓的心思。如果一个政府连饭都不能让百姓吃上的话,什么忠孝礼义,统统都是放。读书人说饿死是小,失节是大。你真把说这话的人饿上三五天,嗟来之食他照样裂开嘴巴向嗓子里塞。在杜规看来,所有先哲之言都没有这两句说得实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果一个政府连给治下百姓吃饱饭的责任都尽不到,那么无论上面的人打着大宋的旗号,还是大元的旗号,本质上已经没有了差别。

“大人,从兴化、湄洲两地收购来的鱼干到了!”一个底层小吏小跑到杜规身边,低声禀告道。

“有多少,检查过质地了么?”杜规停住打算盘的手指,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批来了三万斤,新鲜货,还没完全干透。货主答应按六成结算,折农具!”小吏清楚利落地回答。他是酒店伙计出身,经过邵武夜校速成班培训过,表现相当干练。

“分三份,一份送邵武,一份送剑浦,另一份留在城内。给货主开免税证明和折款证明,让他去货栈取农具!”杜规在账本上记了几笔,拔拉几下算盘,低声命令。

“是!”办事员答应一声,放欲转身,又被杜规叫了回来。

“等等,通知他,下趟货直接送到福州去,找福建大都督府的田大人。如果一次送货超过五万斤,大都督府给他半折优惠!”杜规思索着说道,一双小肉眼泡眯缝成了条细线,两个大大的黑圈在眼眶周围显得分外清晰。

“子矩,能不能动员四周的鱼户,向他们收购新鲜海鱼!”没听到小吏的回应,带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杜规永远不会忘记。如果没有此人,也许自己依然是一个庸碌无为,家仇难雪的商贩。浑身的疲倦感一瞬间消失,杜规噔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整理官服,一边惊讶地问道:“丞相大人,您怎么来了!”

“见几个客人,顺便到杜大管家这里看看明天的早饭还供不供得上。子矩,你好像瘦了!”文天祥缓缓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身便装,愈发显得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没,没瘦,瘦些,也好。丞相大人,鲜鱼不能大量收购,那东西只能吃当天,放不住!”杜规感动之余,急促地拦阻道。文天祥的问候让他感到亲切,但文天祥的建议却不是个好主意。海鱼味道鲜美,特别是在泉州这种不缺乏香料的港口,偶尔弄几条黄花来下酒,实在为人生一大乐事。但作为粮食供给百姓和军队却不可,那东西不顶饱,且变质极其快。纵使眼下福建已经入冬,鲜鱼也储存不了三日。除非家里有大冰窖,可那日耗斗金的奢侈物,即便是陈家许家这种豪门,也未必建得起。“是啊,这一带鱼户从来不敢多捞,就是因为搁不住!北方好些,冬天结冰,能把冻鱼拉到很远地方去卖!”一个户部官吏站起来附和杜规的建议。如果冰窖是普通人家可有之物的话,凭借出色的捕鱼技巧,那些海上讨生活的鱼户,早就变成了大富豪,也不至于守着大海却代代受穷了……

“不妨,科学院那边想了个好办法,可以把海鱼做熟了储藏,放两个月不成问题。来,你们尝尝,这可是萧资的手艺,味道非常特别呢!”文天祥变戏法般,掏出了一个陶土做的钵盂,放到杜规面前,顺手剃掉了盖子周围的腊封。

腊封下,是一层细密的纸绳。杜规虽然跟文天祥很熟,知道他的脾气禀性随和,但也不敢让丞相大人伺候自己。吩咐人搬来几把椅子,请文天祥和侍卫长完颜靖远坐下,抢过陶钵盂,自己开了起来。

刚把纸绳绕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就飘了满屋。几个跟杜规一块办公的户部官吏肚子被勾得咕噜直叫,大着胆子凑过来,从打开了盖子下,看到了金黄色的鱼块,还有半透明的汤汁。

“靖远,把咱们的样品多开几个,今天犒劳户部几位大人,他们最近劳苦功高!”文天祥笑着吩咐。

侍卫长完颜靖远答应一声,出门又取了几个陶罐来,一一打开,摆在一张空出来得桌子上。几个户部官吏知道文天祥不喜欢太多繁文缛节,道了声谢,围了上去。

每个陶土罐子看上去有二斤容量,里边放的是不同的鱼肉,刺很少,汤汁调得甚浓,虽然是冷食,也没太多腥味。

杜规吃了一口,楞了一下。又夹了一筷子入嘴,闭上眼睛细细品了品,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筷子如风,顷刻间扫荡了半钵。见文天祥笑吟吟地看着他,方觉失态,脸红了红,笑着说道:“如果做出来都是这般味道,倒也比得上松鹤楼里的大厨了?不知道萧资他们用了什么秘方,怎么能放得这么久!”

“是萧资在科学院悬赏,花了重金攻克的难题!”文天祥笑着说道。在文忠记忆中,罐头是西方一个叫法兰西国家的发明。但文忠自己也不知道罐头的制造方法。文天祥把文忠的记忆搜罗个遍,只搜罗出来一个后世诸强国军队多用携带罐头充饥的印象。

于是,他把这个概念飞鸽传给了萧资,让科学院作为重点来研究。萧资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在邵武贴出了悬赏告示,结果,告示刚出来不到一天,就被一个叫桑大宝的厨子给揭了。

桑大宝是个山东大汉,身高足足八尺开外,偏偏胆小的要死。蒙古军在山东“平叛”,大开杀戒。桑大宝举家南逃,半路与家人走散,干粮、银两皆失,只好靠讨饭为生。可这年月兵荒马乱,哪里有那么多施舍可得。与他同路的乞丐纷纷饿死,而他却一直捱到了邵武,在餐馆里找了个厨子的差事。

见到科学院的告示,他立刻把储藏食物的秘诀献了出来。原来桑大宝在路上乞讨,一旦有了多余食物,则不像其他乞丐般,随便照顾袋子装了或拼命吃掉,而是放在陶罐里加火烧上一个时辰,然后用尽可能的方法密封起来,这种方法可以保证残羹冷炙数日不坏,几度成了他的救命粮。

萧资得到秘方,经人一试,果真合用。第一批鱼肉罐头储存了两个月,依然新鲜可口,作为样品,给文天祥送到了剑浦。刚好文天祥有事到泉州,就一并带了过来。

“人说百业中,处处皆学问,果不其然!”一个户部官吏听完文天祥的介绍,扬着油乎乎的嘴巴惊叹道。陈龙复在泉州府号召节粮,他们这些低级官吏已经很久没放开肚子吃饭,突然见到美食,吃相没一个雅观的。

文天祥笑了笑,知道大伙日子过得清苦。在没有完善制度的制约下,底层官吏是否用心,是否清廉,完全看上级主事官员个人素质。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贪官手下,绝对不会带出什么好鸟来。而在陈龙复这种清廉、能干的官吏麾下,则难有人会耍滑偷懒。

但治理一地,一国,光凭官员的自觉是不行的,必须建立一个合适的机制。这一点上,大宋原来的理学和文忠记忆中的世界大同都未必走得通。虽然睡梦中,他经常被文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理想激动得心潮澎湃。但作为目睹了大宋走向衰亡的理学大家,他知道朱子所谓的圣人之世和文忠说追求的世界大同相差不大,要求的都是个人品质。而个人品质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现在效力北朝的留梦炎、叶李等人,学问、人品都曾堪称一时典范。可在关键时刻的个人气节,却连彭震龙这种因贪墨被撤职的小吏都不如。

正思考间,听见杜规问道:“敢问丞相大人,做此一罐鱼,所耗几何?一日可做多少?”

“我正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做鱼罐头的材料,无论陶罐子还是鱼,都是你泉州特产之物。逃难而来的百姓当中,又不乏壮劳力。萧资他们设计了个生产线,图纸等详细资料我都带来了,你立刻可以安排商家合作。出了产品,一部分供应军需,一部分赈济百姓,你看看,有没有机会做大……”文天祥拿出一叠图纸,详细的解释道。

很多事情需要一步步来,将来用什么办法保证华夏永生,那是将来的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存。文忠记忆中的祥兴二年马上过了,在大伙的努力下,崖山的悲剧终于没有重演。今后的历史走向,与文忠的记忆已经完全不同。可以说,从幼帝被苗春救离崖山那一刻起,历史已经翻开的全新的一页。华夏文明和草原文明,重新开始了一次赛跑。

华夏即将走到哪里,途中还有什么变化,文忠不会知道,对文天祥、杜规、陈龙复,对所有人来说,也都是未知。

酒徒注:1、关于蒙古皇帝杀大臣不公布真实罪行的记载,见于史书。元初三大巨贪阿合马、卢世荣和桑哥,死后的罪名都是不忠,而不是贪脏枉法。

2、原始罐头的发明者无处考证,据传为拿破仑。上世纪中国的一些老字号的酱肉,也用陶罐腊封法保存。

第六卷争辉进攻(三)

“丞相好像忘记一件事,现在是冬天,食物本来容易储藏,若是盛夏,未必能放得了这么久!”泉州知府内堂,陈龙复品尝尝完科学院的新发明,笑着提醒。

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文天祥有些雀跃的心情立刻沉了下来。对于科学院发明的罐头,福建大都督府上下都寄予了厚望。否则,他也不会从前线风尘仆仆地跑到泉州来令杜规等人想办法推广。

福建路海岸线长,粮食匮乏,有了这种东西,相当于利用起来了海洋这个大粮仓。将来,无论跟北元的战斗多艰苦,只要保持住水上优势,破虏军和福建大都督府就可以坚持下去,直到敌我攻守之势逆转那一刻。

可被陈龙复这么一提醒,明年彻底解决粮食问题的希望又很渺茫了。解决不了粮食问题,自己很多对未来的规划都相当于空中楼阁。自己用国家概念取代朝廷固然可以凝聚一部分有识之士,破虏军接连的军事胜利固然可掩盖大都督府治下的一部分危机。可如果连饭都吃不饱,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长期坚持自己的理想。

这么多年,经历了官场的是是非非,经历空坑兵败与福建崛起,生生死死一路走下来,对这个时代的很多痼疾,文天祥已经很清楚。而通过文忠的眼睛,他更能看明白表象背后的实质。在冷却的激情后,采取的措施未必完美,却更谨慎,更看重可行性。

“不过,这东西还有改进余地。在陶罐外涂一层厚厚的腊,就会好得很多。”陈龙复见文天祥情绪有些低沉,不敢再卖关子,把自己想到的方法提了出来。“泉州城杨家老字号做酱肉,就是放在陶罐子里,外边再裹一层蜡壳。不过酱肉里边汤汁少,味道也咸得多!”

“噢!当真?”文天祥的心动了动,难以置信地问。他怀疑的倒不是陈龙复所说的罐头改良方法,而是很好奇甚有文名的老儒陈龙复,居然对保存肉食的工序如此清楚。要知道这个时代儒者通常以“远疱厨”为荣,懂得如何烹调,并非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若不懂如果储藏这些鱼儿,陈某怎为得这一方太守!”陈龙复看了文天祥一眼,有些得意的说道。“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福建山多,平地少。而丞相自占城所引稻种,亦未形成气候。最近被张弘范一翻搅闹,又损了甚多田地。若不教百姓吃些鱼儿,难道把大伙饿死不成!只是本地百姓终久比不得那些海商,有鱼即可度日。每日还需有些老米,才能饱肚。罐头供军需为好,如果供民用,未免工序过于复杂。况且,百姓的口味一时也改不来!”

说罢,自桌案边取出一叠字纸来,依次摆放到文天祥面前。

此时的文天祥,满脑子的迷惑早已被惊诧所取代。他知道陈龙复是丞相府中受自己影响较大,接受新事物较快人物之一。但万万没想到,几日不见,陈龙复的进境已经当刮目相看。非但自己想到的,他想到了。自己没想到过的细节,陈龙复也想到了。

灯下翻开那叠字纸,入眼得是清一色的楷书,笔力遒劲,字迹清晰。不是士大夫之间互相夸耀所用的诗词和佛法、修行等无病呻吟的感悟,而是关于以鱼代粮的各种实际操作办法。

“取生油三钱,急火烘锅。净鱼入锅,改文火烘烤,加盐、生姜……,半个时辰后肉烂骨脱,可得肉茸,入口即化,诚为美味也,名为鱼松。如是,一斤鱼可得鱼松四两(古代一斤为十六两)。五口之家烹之,每日可制鱼松二十斤。可自食用,亦可售之,衣食无忧也……”一张未署名的文章中写道。从作者用词的小心谨慎上来看,明显是受到上司要求,认真完成的一份报告。

接下来的几分报告都是类似的内容,有快速制造干鱼的流程,有熏鱼的保存期限研究,有在沿海建立超大冰窖的可行性报告,如是种种,全是关于海鱼如何长时间保存,并转化为粮食的分析。还有人建议,将城中百姓大批迁往流求,利用那里不下于福建的平地面积和与世隔绝的环境,开荒屯田,为丞相府开拓稳定粮食供给渠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文天祥的心下越来越惊。显然,陈龙复和他主持的泉州府,在如何利用海鱼的探索上,走在了大都督府和科学院的前面。

在所有报告的最下边,是一张宣纸,上边只写了“建城”两个字。从字体上来,肯定出自陈龙复亲笔。

一瞬间,文天祥的心情已经出离了惊诧,蓦然从灯下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陈龙复,打量起这个文名不在自己之下的儒者来。

“丞相大老远跑到泉州,不只是为了一个罐头厂吧!”陈龙复被文天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问道。

“恐怕,少卿看得比我还远!”文天祥点头,答非所问。少卿是陈龙复的号,这两个字今晚被文天祥每每提起来,都带上了几分嘉许之意。

屋子内没有其他人,两个曾经的大儒笑着,从对方的目光深处寻找答案。

“华夏以耕战立国,而耕战,却无法与女真、契丹还有蒙古这些北方牧人争天下。王荆公曾云,时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可惜荆公所在之世,积重难返,非鼎革之良机。而宋瑞兄自空坑兵败,无地立锥,虽然局势困扃,手下却为一片白纸……”沉默了片刻,陈龙复品了口茶,笑着说道。

文天祥抚掌,大笑。他这次来泉州,本来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和陈龙复做一番探讨。陈龙复福建最有名的大儒,并且人也开明,如果他能理解自己将做的事,自己所谋,则会顺利得多。却没想到,没等开口,陈龙复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一番更大的改革。

“当日在百丈岭中,四下无路,文某只好斗着胆子从绝境中杀一条路出来。所幸两年多来,这条路还走得通畅……。”

“只怕危机过后,挡在丞相面前的人反而会更多。这两年大伙被蒙古人逼入了绝境,如何谋求生存,让大宋不亡于外族之手,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皆是手段,不值得深究。而眼下福建慢慢安稳,恐怕有人又要存心生出些事端!”陈龙复打断文天祥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两年来,他看着福建一点点发生改变,看着大都督府成长。虽然初始时对文天祥的很多策略不满,但实际执行过程中,却明白文天祥所作所为都是对的。

所以,他试着不以抵触,而以接受的心态顺着文天祥的想法去迈进了一小步,结果,居然发现这一步跨得海阔天空,几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自己面前。

“少卿莫非知道我接下来意欲何为?”文天祥故意问道。

“丞相不是一直在做么,从百丈岭开始?莫非丞相忘了,某亦出自福建陈家,那最早的盐场、绸缎作坊,可都是陈家的产业!”

文天祥心中的谜团终于被揭开,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层。陈龙复在儒林中名气甚高,但为人难得的开明。这两年来,自己的一切新政得其支持甚多。文天祥一直以为陈龙复是为了大局着想,才委曲求全,不与自己相争。今天才明白,其实陈龙复对工厂,矿山等新鲜事物以及其作用,了解得比身边大多数人都清楚得多。

他平素不提,只是因为没有人给他提这些的机会。但一旦有人给了他这个机会,陈龙复回报的,将超越所有人的期望。

这才是真正的儒者,有着高洁的品行,同时也具有开阔的心胸。精研儒学本意,亦不介意对新学兼容并蓄。

相对于博学有容的陈龙复,这个时代很多名儒或学派领袖,更像井里的一群青蛙。叫得声音很大,群聚在一起也煞有介事。却从来没勇气从圣人设计好的井里探一下头出来,看一看井口外的天空。

“丞相此刻,是想将邵武之工厂、矿山向各地推广,所以,解决吃饭问题是当务之急。而萧资恰恰想到了如何用大量鱼肉弥补粮食的不足。陈某不才,亦有一些心得献予丞相。有了食物,丞相的新政则有了底气。其他,总结起来应该是两句话,以细密代替粗疏,以协作代替分散!如此数年,若国家有事,则不愁无壮士应募。而百姓亦知秩序,圣人之道于是得以大行天下!”灯下,陈龙复侃侃而谈。已经很久没和文天祥这样毫无隔阂地交流过政见了,他的思路流畅如江水。

张弘范通过烧杀抢掠,把百姓都逼向破虏军所控制的几个大城市。特别是福州和泉州,人口几乎瞬间翻了一倍。这是蒙古人打仗的经验做法,通过这种手段,他们可以非常轻松地消耗净对手最后的力量。

而这个不利条件,陈龙复却认为大都督府可以充分利用起来。人口集中在沿海城市,固然给这些城市的粮食供应增加了难度。无形中,却为将邵武的工厂、作坊推广开来,提供了契机。

所以,陈龙复并不赞成属下提出的,迁移百姓到流求的做法。在他眼中,那无疑是在浪费机会。即便流求可以大面积垦荒,新粮食入仓,也是秋天才会发生的事情。在稻熟前的几个月,给百姓供粮便成为大麻烦。而把百姓集中在城市里务工,则可“以工代赈”。眼下泉州商路通往海外四十余地,生产出来东西向来供不应求,短时间内不愁没有销路。所以,工厂、作坊可以尽可能地扩大。而百姓手里有了做工赚来的钱,则可以买鲜鱼来代替一部分食物。几个环节结合起来,比长途运输粮食到内陆损耗小,也容易实现得多。至少,不会有太多的人因官府照顾不到而面临饿死。

福州、泉州城外有大面积的平原,依靠新式农具和新的占城稻种,明年可以收获更多的粮食。与鲜鱼相搭配,不难对付过一个荒年。城中百姓多了,则诸般作坊可以大兴。诸般作坊大兴了,则城市会越来越繁华。城市越来越繁华,则大都督府的税收会越来越宽余。

有了钱,则可以加快武装破虏军的步伐。随着破虏军的持续壮大,大都督府将不断从北元手中攻城掠地。每攻下一处,都可以把新政以武力为后盾,直接推行下去。而以近两年的实践所得出的经验,推行的新政后的地区,民间会更富庶,获得的民心也越大。总之,陈龙复以为,新政和破虏军相辅相承,新政走多远,破虏军就能走多远。反过来亦是如此。

陈龙复双眼中精光闪烁,仿佛已经看到了新政铺向全国后的情景。在他心中,所谓新政,其实是对圣人之道的一种全新解释。随着大宋或者大都督府的振兴,圣人之道也可以灌输,并传播下去。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功业,完成或者参与它的人,都足以凭此名留青史。

“圣人之道?”文天祥目瞪口呆地听着陈龙复的话,心里又多了几分困惑。陈龙复的设想,已经有些类似于文忠记忆中的工业化国家。但自己曾经认为,这与圣人之道格格不入。文天祥为此一直非常苦闷,费了很多时光才想明白到底该何去何从。而陈龙复这个没梦见蝴蝶的人,居然能把工业化国家和圣人之道毫无缝隙地联系在一起。

“圣人提倡兼收并蓄,而不是固守其成。最终所求,乃是秩序。而百姓在作坊做久了,自然知道令行禁止,也自然知道彼此容让合作!”陈龙复笑了笑,把自己平时的一些思索一一道出。如果对方不是文天祥,这些思考结果他绝对不会轻吐。在这个以死守为荣,变通为耻的儒林里,他宁愿把自己真实的想法烂在肚子中。

“如此,大道可行,国运可昌!”文天祥终于明白了陈龙复的意思,笑着总结。虽然陈龙复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一致,但没经历过文忠记忆侵蚀的他,能想到这一层已经非常难得。

接过陈龙复的话头,文天祥继续补充道,“少卿可曾想到,除了少卿所总结了那两句话外,以宋瑞之见,欲行圣人之道,还要加上‘由下而上’四个字。”

“由下而上?”这回,轮到陈龙复发楞了,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文天祥的眼睛。

“少卿请看,自李唐以来,我朝制度,皆为如此结构!”文天祥用手指沾了些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大大的佛塔,然后与佛塔上点了几点,说道:“就像这个塔,最上边是皇帝,然后是宰相,各部官员,然后是知府、县令,小吏,最底层承受重压的根基,却是百姓。丞相对皇帝尽忠,百官对丞相尽责,小吏对上司尽职,惟独那些交粮纳税的百姓,他们的事情,没人管。当官的贪婪,不尽心做事,只要不被上司发觉,或者被发觉后也能讨好上司,就不会被撤换。所以,官员们乐得轻松,吟诗作画,清谈傲物,没有人还想着替百姓做实事。时间久了,诸弊淤积,百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自然要起来造反。百姓一反,国之根基腐朽,大厦将倾。纵使有能臣可强撑一时,亦难敌外族顺势一推。由是看来,以元代宋,不过是将百姓头上这些塔中,换掉或加上一层。实际上对百姓而言,其中差别并不大。所以,国难当头,豪杰不出。却尽出些董大、张弘范这种人物…………”

烛光下,文天祥详细剖析着历朝结构,指点着其中优点与不足。与圣人所言不同,文天祥并不认为上古的结构是最好的。实际上,除了乱华的五胡和入侵的大元,中原历朝一直在实现着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唐制是隋制的修整与延伸,宋制借鉴了唐末藩镇割据的现实。无论是想赶走北元,还是为了避免悲剧的重演,都需要一种更可行的治政方式。

这种方式到底是什么,文天祥希望陈龙复能和自己一同摸索。内心深处,目睹了谢太后、贾似道时代无能与无行的大宋,圣人之世这个理想在文天祥心中早已破灭。这点他的理念与陈龙复不同,但作为非根本性分歧,文天祥没有说出来。同时,文天祥对文忠所追求的大同世界也不相信,在他那双历尽风波的眼中,大同之梦和圣人之世,本质相差不大。都对个人修为无限的高,这对执政者很有利,一旦无法兑现他们当初的承诺,他们就可以拿百姓素质不够做借口。

而他所期望的制度,执政者却不应该如此轻松地推却责任。他必须以这个国家的现实为依托,寻找一条相对公平和安全的路。一旦失败,那是执政者与他的同伴失职,而与百姓素质无关。

“所以圣人以礼义廉耻教化士人,让他们谨守牧民之道。”陈龙复苦笑着插了一句,然后摇头道:“可惜,自古以来,肯尊圣人教导的没几个!”

“所以,前一段时间,咱们要百姓自己推举官吏!”在陈龙复的提醒与指摘下,文天祥觉得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自己前一段时间为什么要那么做,今后想做些什么,都可以解释得明明白白。

“可百姓推举上来的官吏,却多出于地方名门。长此以往,国事必然被世家大族所把持。而李唐以来所做的,削弱世家大族势力的所有努力,皆将化外乌有?丞相,这才是我为你所担心的!”陈龙复摇摇头,叹息道。“丞相用意好,最后收获却未必是丞相本意!”

“所以,我要提倡民间开办工厂,让百姓不依赖家族,也可以活着。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契约,让百姓受到豪门欺负后,有个讲道理的凭借!这些未必可一措而就,却是文某坚持的方向!”文天祥坚定地说道。陈龙复的表现,让他对即将要做的事情,有信心了许多。

“恐怕到时候要杀丞相的,不止是蒙古人!”陈龙复楞了楞,有些忧郁地说道。

“恐怕那时杀了我,皆挽不回天下大势!”文天祥摇摇头,义无反顾地答。文忠记忆中的东西,他不打算完全接受。但文忠记忆中的一些道理,却非常有独到之处,可以揣摩,借鉴。

纵然心中多了一份记忆,他亦不是文忠。此一世,他依然是文天祥,大宋丞相,一篇文章里绝望地写下二百个死字也不肯放弃的文天祥。没得到文忠记忆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去做。而经历了两年对文忠记忆的吸收和推敲,他已经决定,走一条与文忠所想不尽相同的路。虽然,这条路在眼前这片土地上,可能比照搬文忠的理想更为艰难。

“如此,陈某愿为宋瑞牵马执戈,为阵前一卒!”陈龙复见文天祥如此绝决,心中亦生干云豪气,大声说道。

“那好,你先与杜规等人一道,把工厂找商家开起来。科学院所发明的东西,除了武器,都可以在泉州着商人制造。还是与邵武一样,科学院提供技术细节,商人们出专利费即可。其他泉州能原来的各种作坊,都想办法鼓励他们加大。城里那么多流民,一定要抓紧时间给他们安排事情做,免得闲人生出是非。实在没地方安排的,就安排他们去修路,补城,或出海捕鱼去!”文天祥大声安排道。

泉州和福州都是商港,只要海面控制在破虏军手里,生产的东西就不怕没人买。张弘范当时想用这个办法拖垮福建大都督府,而自己刚好可以因势利导,把所有不利条件化解为有利条件。

至于百官那边如何应对,文天祥并不太担心。如何揽权,如何弄权,如何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如何欺骗,隐瞒,倾轧,在自己的前半生所见的官场和熟悉的《资治通鉴》里,有无数鲜活的范例。他清楚,只是不齿也不愿意去效仿。但如果为了自己认定的事情,有时,不得不弄一些非常手段。

也许这是在玩火,但眼下形势,却由不得自己不把火烧大一些。否则,谁知道北方的叛乱能支持多久。最近商队用武器换来的战马越来越差,有很多只能用来耕地。这说明乃颜积蓄的实力渐渐要被耗尽了。好在科学院已经开发出了马犁,劣马也可用。耕作起来,比牛犁还快一些。

一旦乃颜输了,蒙古军就又会大举杀过来。破虏军与元军,又将是一次大规模的消耗战。大都督府必须和时间赛跑,和忽必烈比谁发展得更快,谁的治政方式更适应这个时代,包括民政与武力。

在这场游牧文明和中原文明的角力中,大都督府不能一味的防守,要进攻,用各种方式进攻。在进攻中削弱对方,在进攻中完善自我。

祥兴三年一月,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励参军令,重新申明,凡加入破虏军为国捐躯或致残者,国家有责任让其本人和妻子儿女,终生不受冻、饿之忧虑。令下,诸军欢声雷动。

其时罐装鱼、鱼松等物初问世,以其做法简便,味道鲜美,易于储藏风靡宇内。南北各地纷纷抢购,福州、泉州、漳州三港罐头厂接连建立,日耗鲜鱼数十万斤。福建各地鱼户从此不为贱业,世家大族争购巨船出海捕捞,每日早晚,卸鱼码头,千帆云集。

摆脱了食物匮乏的困扰,福建大都督府开始加速运转。钱庄,这个自王荆公开办青苗法时就应该出现的事物,在文天祥的大力支持下,以官府占股四成,民间占股六成的方式开办了起来。往来商号可以在钱庄存好银两,凭票据于异地钱庄领取。并且可以凭借家产或者有信誉的大商号为担保,申请小金额贷款。

福建各大银坑所产,已经通过假钞从北元掠夺来的银两,以这种更高效的方式,重新流回了民间。

祥兴三年二月,早春。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励工商令,有在福州、泉州、漳州、邵武、剑浦和建宁开办工厂,并雇佣流民达四十人以上者,其厂减税一成。有开办工厂之心,却无资金者,可凭家中地契,到大都督府所办钱庄贷款,年息止一厘。

同时,大都督下令,凡百姓家产,非贪污、投敌等重罪,任何人不得剥夺。包括大都督本人和皇帝亦无权侵犯。

令下,商家和百姓雀跃。儒林震动,百官议论纷纷。陆秀夫、邓光荐、夏士林等重臣欲阻止,因文天祥功大,权重,而诸军皆唯其马首是瞻,帝幼,太后暗弱等故,不得已而从之。

酒徒注:圣诞快乐!

第六卷争辉进攻(四)

平宋副都元帅李恒最近的心情一直很恶劣,纵使在百余名侍卫的簌拥下,威风凛凛从广州街头纵马疾驰的时候,心中的郁闷也得不到半分缓解。

私下里,李恒真的很想找龙虎山那帮牛鼻子们看看,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冲撞到了什么神灵,所以一年多来让衰运长期相伴。虽然明知道那帮装神弄鬼的道士和街头摆摊算命的骗子是一路货色,可骗子们至少能给人一整套关于命运的说辞,让人在重重厄运中看到一线摆脱的希望。否则,再于这夏天热如火炉,冬天寒风似刀的广州城呆下去,李恒非得疯掉不可。

也难怪李恒沮丧,一年多来厄运几乎与他寸步不离。先是在平宋都元帅位置的角逐中输给了战绩和出身都不如自己远甚的张弘范,让他这个西夏国的皇亲,蒙古宗王合撒儿的养孙颜面扫地。接着,又在广南东路之役中毫无建树,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在疆场上纵横驰骋,杀人立业,功劳簿和分赃帐本都写得满满。好不容易熬到一直刻意压制他的张弘范挥兵入闽,得到机会坐镇一方,却又被许夫人的兴宋军和广南各地的“*****”闹了个灰头土脸。

等到了张弘范北撤,达春接了平宋都元帅之位后,李恒的运道更差,居然鬼使神差,率领新成立不久的舰队出海,试图以自己之短击人之长。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一代名将在海面上被名不见经传的宋将杜浒杀了个大败,连座舰都沉到了海底下。

狼狈逃回广州后,非但李恒自己,所有跟着他的武将,李獾、李狰等人都觉得灰遛遛的抬不起头来,甚至在达春派来的信使面前,都不好意思为自家的主帅辩解一句。

杜浒是谁,是文天祥手下一个无名之辈。想当年,文天祥本人都曾被李恒杀得落荒而逃,连老婆孩子都被活捉了。事隔不过两年光景,一切居然颠倒过来,原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名将,变成了不会打仗,处处受制于人的窝囊废。而原来那个纸上谈兵,枉自断送将士性命的书呆子,居然好整以暇地把十几万元军耍得团团转。

从东边的恩州到西边的钦州,李恒治下漫长的海岸线成了杜浒来去自如的“客店”。并且这个客人还没有一点儿做为客人的自觉,入了店门,拿了粮草补给,杀官逐吏,将府库劫掠一空不说,在走之前还喜欢放上一把大火,让闻讯赶来救援的李部士卒,隔着很远就知道这次又白跑了一趟,除了给那些地方官员收尸外,别的什么收获也得不到。

李恒不是一个轻易被对手打倒的人,两姓家奴的生存经历把他的神经磨砺得非常坚韧。在忍受了达春派来的信使百般指责后,他曾暗下苦功,试图以崖山之役缴获的战舰为主体,重整水师,彻底解决掉杜浒这个隐患。结果,练兵刚刚开始,那些懂得水战的新附军将领就一个个告了病,死活不愿意再次将船驶出珠江口。李恒知道这些人是被杜浒舰队中的火炮吓破了胆子,又是许愿封官,又是杀人立威,好不容易让将士们上了船,没等沿伶仃洋兜上半个圈子,走在外围的二十几艘战舰突然脱离了本队,呼啦一下在消失在外海深处。(酒徒注:蒙古人攻西夏,李恒的祖父不屈,战死。他的父亲被蒙古宗王收养,后来因告发李檀叛元之功而得到封爵。)

李恒无奈,只好把战舰暂时用铁索相连,泊在广州城外。一面督促麾下嫡系努力学习水战,一面试图从沿海渔户(又名海民,因无固定居所和产业,所以在宋时无百姓资格,但要承受税务)中招募善于弄船者。结果招募告示刚刚贴出去没几天,沿海的渔户居然纷纷搬了家。李恒心下觉得奇怪,派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老对手文天祥在福建开了什么鱼肉加工厂,那边钱好赚,海民与农夫地位平等,把临海的渔户大多数给吸引了过去。

加工厂是什么东西,李恒不知道。但他却从流传在广南东、西两路,屡禁不止报纸上,看到了文天祥率领福建本地官员和儒林人物,临海赋诗,观潮品鱼的盛况。那份来之不易的报纸中,对当时盛况大加赞赏,认为那是福建各地数年来难得的盛事。并且顺便将盛唐时代曾经风行,但已经失传甚久的海鱼之数十种吃法,一一刊载出来。还于每一种吃法下,附上了古人赞美的诗词,和今人不遗余力的描述。

什么脍、炙、蒸、烧、干、茸……很多李恒听都没听说过的新词,接连牵动他的眼球。让他大流口水之余,心下更是气恼。恨那个打仗不按常理的文疯子,居然胆敢在他和达春两路大军的夹击下,如此好整以暇。

“这不是看不起本帅么?”恼怒之余,李恒把一身精力都发泄到了下半身上。隔着惠州和潮州,福建路他攻不进去。但凭着手中十几万大军,他也有把握不让杜浒在广南东、西两路立住脚。既然能维持住不输不赢的现状,都元帅达春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何况眼下大元用兵重点在辽东,南方兵力投入不足,平宋都元帅本人在福建也接连打过几个败仗。

“让开,让开,没长着眼睛么!”两百多个新附军士兵快步跑过,清空东濠畔临近石桥的街道。(酒徒注:东濠是宋代广州城内的一条大河。那时广州城与现在不同,现在的番禺等地还是海岛)

一个买混炖的小贩躲避不及,摊子被士兵们踢翻在地,盘儿、碗儿四处乱滚。小贩还不开眼,试图跑到路当中去拣,几匹开路的战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骑兵挥动长枪,将小贩的身体远远地挑了开去。

血如雨点般飞溅,周围百姓被惊得东奔西走。实在躲避不及的,皆双手抱头,瑟缩在路边的柳树下。

平宋副都元帅大人气势汹汹地准备杀奔哪里,大伙都心知肚明。这个两姓家奴在达春面前是受气包,但于广州城内却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鞑子皇帝有一百多个妃子,李大元帅的临幸过的女人加在一处也超过九十九。眼下城内谁家娶新娘子过门,都得先搬到城外乡村里躲几个月才能回来。不然,一旦被李恒知道,无论新人是美是丑,肯定逃不掉他的魔爪。而那些被他欺负了的人家还必须摆出一幅笑脸,否则,一旦被李恒感觉到招待不周,一家老小都会莫名其妙地“病死!”

所以,虽然李恒假惺惺地曾经下过几道‘不准士卒抢劫百姓,不准蒙古人强占他人产业,掠夺百姓为奴’的禁令。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他为了收买人心摆出的样子。作为掌管两路军政的大员,他自己都没把治下的百姓当人看,麾下官兵们的行为自然更加无法无天。

“造孽啊!”蹲在柳荫下的顺民中,有人摇头叹息。为了保护平宋副都元帅安全,横跨东壕的石桥被李恒麾下的士兵强行封锁了,没有一时半会儿不会解封。大伙保持这种委屈的姿势,至少要等到李恒离开后才能结束。

“老天不开眼啊,才二月的天气,就这般热,地狱都搬到了世间啊!”有人借着议论天气的由头,含沙射影地骂。

“要是状元公来这里巡视一圈就好了!我辈也能过几天舒心日子!”一个好像读过几天书的人企盼地说。

“是啊,是啊!”其他人大声附和。广州人熟悉的状元公只有两位,一个是降了大元的本地状元张镇孙,另一个就是文天祥。显然,大伙企盼能赶来的人不是前者。

“快了,快了,你们没听童谣说么,河南河北路断,状元现!”柳荫下,一个身材坚实的游方和尚,笑吟吟搭言。边说,边高高地托起手中的钵盂。

紫铜钵盂甑明瓦亮,将背后马队通过的影像,一丝不落地映照了下来,反馈到和尚眼里。

几个当地人楞了楞,看了看这个面相和口音都不似本地人的和尚,警觉地向两边挪了挪身体。

“兀那贼秃,休要胡言!河南河北路断,除非石桥自己塌了?”背对着众人,为李恒占街的一个新附军什长转过身来,狐假虎威地骂道。东濠是横穿广州的一条大河,河道上的石桥已经屹立了百余年。百年来,几次漫过堤坝的大秋汛都未曾将它冲断过。和尚妖言惑众,看在他手中那个紫铜钵盂价值不菲的份上,当兵的也要管上一管。

“军爷,你怎知道石桥不会塌呢,要知道人在世间一举一动,菩萨都看得清清楚楚。冥冥中老天要惩罚你,饶你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雷霆一击!”外来的和尚显然不知道李恒麾下士兵的凶恶,笑嘻嘻地应道。

那什长见用话吓唬不住和尚,登时火向上壮。看看李恒的马队已经上了桥,距离自己远了,提高嗓门大骂道:“你这个贼秃,爷们好心提点你,你倒踩鼻子上脸!你在哪里出家,拿出你的度碟来,这紫铜钵盂是做甚用的,拿来军爷验看!”

“贫僧无果,不积善行,不求正果!”和尚一脸慈悲地答道,手向前托,把个钵盂抡得如大锤般,径直砸在什长的面门上。

“碰!”什长被砸得脑浆崩裂,直挺挺倒了下去。恶和尚无果抹了把脸上的血迹,伸手抓过什长落下的长枪,手腕一压,一抖,把冲过来的几个士兵接二连三挑飞。

“有刺客!”士兵们扯着嗓子喊道。

周围百姓乱做一团,东跑西窜,任士兵们如何阻拦,都阻拦不住。有人胆子大,躲在柳树后偷偷四望,看见石桥另一侧,二十几个被挡在路边的商贩抽出刀,杀向了李恒的卫队。

受到突然袭击,训练有素的骑兵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将平宋副都元帅李恒牢牢地护在石桥中央。负责清理街道的新附军士卒快速聚拢成队,在低级军官的驱策下,奋不顾身地挡在石桥两侧,任刺客们个个武功高强,却无法靠近石桥。

“放箭,放箭!”李恒高举着马刀,声嘶力竭地喊。打了几十年的仗,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石桥两侧的刺客人数不多,但进退之间组织严密,显然不是一般的江湖匹夫,而是经历过战阵之人所为。

能驱使如此多江湖人为他效力的贼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文天祥。李恒想到这个可能,血就冲上了脑门。红着眼,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重金购来的手弩,扣动扳机,将上面的弩箭一支支射了出去。

弩箭破空,飞出八十余步,力尽,被带队的刺客头,无果和尚用长枪一一挑落。

李恒楞了楞,将手弩狠狠地掷入了河中。伸手,抽刀,试图冲下石桥,却被周围的护卫死死挡住。

“大帅休急,援兵马上就到!”亲信将领李獾拉着李恒的马缰绳劝道。仓猝遇袭,死守待援是最好的办法。石桥两侧是水面,刺客不可能从河面上杀过来。只要守住桥的两端,就能保护好李恒安全。此地距离军营不远,时间又是傍晚,纵使有更多的刺客在其他地方埋伏,大军闻讯赶来后,也能将他们踏成肉酱。

“杀,杀,一个不留。周围的所有汉人,都是刺客,一个别放跑了!”冷静下来的李恒毫不犹豫地吩咐。

不用他的吩咐,周围的士兵也不会给百姓留情面。桥上空间小,拉不开弓。桥两侧的士兵却很快在李狰的组织下,用弓箭对闲杂人等进行了清理。几轮齐射过后,刺客、商贩还有被阻挡在附近,没来得及逃离的百姓倒了一地。

无果组织着刺客们缓缓后退,慢慢退出了弓箭手的射程。几个骑兵纵马追来,无果横枪,挑开对方势在必得的一记斜劈,枪花一抖,刺入了骑兵的梗嗓。

李恒欣赏地点点头,对无果和尚的武功好生惋惜。远处已经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这个武技甚好的和尚,纵使再善战,也难逃离生天了。

突然,他感觉到一丝危险。从开始到现在,好像那个和尚一直在石桥外围与自己的部下周旋,如此好的武功,却从来没有试图抢上石桥过。

莫非他的目的仅仅是把自己困在石桥中?“河南河北路断,状元现!”一句绕嘴的童谣刹那间闪过李恒的脑海。紧接着,他感觉到了脚下石桥飞了起来,托着自己高高地飞向云端。

“轰!”一声爆炸在东濠上响起,历经百年风雨的石桥,随着爆炸声消失在浓烟中。

酒徒注:有客户不得不应承,刚回到家,发晚了,抱歉。

第六卷争辉进攻(五)

指南录第六卷争辉进攻(五)文字版酒徒更新问题说明:海底光缆断裂,酒徒在海外无法访问17K.今天用代理服务器才能连通,但代理服务器不能保证时时有效。所以,读者酒徒尽量日更一次,但无法保证在每天同一时间更新,请读者不要等待。以免酒徒内疚,吐酒而亡。

进攻(五)

祥兴三年二月下,有僧无果与其客杀贼酋李恒于道。贼兵万余追之,无果被围,战死,其客八十三人皆没于军阵。

消息很快送到了大都,监国太子金真大惊,一边遣使快速将此事报告给亲征辽东的忽必烈,一边连夜召集留守在大都的众臣,商议派人接替李恒,收拾两广残局事宜。出乎金真的意料,原来为了一个官位争执不休的蒙、色目、汉三系大臣突然谦让起来,争执了半天,居然无人肯担当平宋副都元帅的位置。

金真不得已,只好命令自己不看好的两江大都督吕师夔去掌管李恒留下来的兵马。旨意送达广南东路后,诸将皆不服气,一些原本就在宋与元之间摇摆不定的地方豪强,悄悄地带领队伍回了故乡,打着维持地方治安的名义,观望两广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一些被翟氏叔侄协裹入元军的故宋官兵,也成批携械出走,半前后半个月不到,李恒所部兵马散去大半,只留给了继任者一个空架子。

儒林中,对无果等人的评价莫衷一是。有人为这这八十多人义举吟诗赞颂,也有人跳起来斥责其行为鲁莽,不敢在两军阵前堂堂正正的与李恒厮杀,反而采用如此下流手段,辱没了大宋礼仪之邦的美名。直到文天祥亲自写了文章祭奠无果,并以“贼未离宋境,反抗者一切手段皆为正义!”作为全文终结,儒林中争论才慢慢平息下去。

一些对元庭不满的民间力量受到鼓舞,趁势大起。一时间,两江、两浙、荆湖、两广,到处都是打着大宋或破虏军旗号的义军,就连北元统治了多年,治安最稳定的中书省各地也受到了波及。忙得监国太子金真焦头烂额,不得已,将原本聚集在建康,随时准备南下接受达春调度的八万多蒙古军再度分散往各地去灭火。导致没有友军支持,也没有援兵补充的达春部对福建的攻击越来越乏力,慢慢地,连骚扰之军都派得少了。

刺杀行动带来的震撼还不止如此,自无果战死后,很多江湖豪杰不敢再自称一个“侠”字,一些喝醉了酒便上街打架,靠一股子狠劲横行乡里的地痞流氓,更不敢以江湖人自我标榜。在世人的眼中,所谓侠客,不再是简单的“以武犯禁”,也不再是勇武有力的标志,而是代表了荆苛等人在暴政面前的抗争与不屈,代表了一个匹夫肩头对国家的责任。七百八十余年后,有为评话者重新演绎的无果等人的故事,用一句话把侠客形象概括总结,闻者皆拍案赞赏。

那句话便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些都是后话,书中暂且不提。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情报。从各地细作送回来的情报中分析,针对李恒的刺杀行动,已经严重打击了北元在江南的统治。一些地方高官甚至不敢轻易出门,稍闻风吹草动就全城封锁,搜查可疑刺客。对百姓伤害最重的那些贪官,特别是北元派往地方的转运使,仓库使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其麾下狐假虎威的小吏们,甚至连离城十里的村落都不敢去收税。

但文天祥却否决了由刘子俊、何时、陈子敬等人联名提出的,对北元治下各省高官逐个进行清除的行动。民间自发的抵抗热情需要鼓励,但刺杀行动付出的成本过高,让文天祥不得不慎重考虑。李恒遇刺后,北元随即进行的“宁错杀不错放”的疯狂反扑,几乎把敌情司潜伏在两广的细作给连根拔了个干净。所以,这种影响长远,但实际收效不明显的做法还是谨慎些为佳。杀了一个地方官员,北元会再委派一个。只要蒙古人还占据着战场主动,天下有的是经不起高官厚禄诱惑的精英。而相比这些所谓的精英,敌情司潜伏在各地默默无名的细作们显然更重要。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去硬拼,对破虏军不合算,破虏军也拼不起。

他需要更有效的办法,比如,用战场上的局部胜利来打击观望和盲从者对北元的信心。眼下随着在永安之战受伤的士兵陆续归队,从流民中招募的壮士慢慢适应了军旅,破虏军已经开始慢慢恢复元气。正是再度出击,挑拣实力弱小的对手练兵,并扩大地盘的好时候。而两广的混乱,刚好给大都督府提供了填充北元战略重心转移后,所留下武力空白的好机会。

在战场上正面角逐的同时,还有另一些高效、易行的战术可以采用。北元兵多将广,但对战争的理解上,却与文忠差了不止一个层面。

三月,伶仃洋,昏暗的星光下,二十多艘帆船分先后两个纵队,悄悄地靠近滑过了水面,幽灵般,向沉睡中的广州港靠去。

为了防备破虏军水师偷袭,前平宋副都元帅李恒可谓费尽心思。用小船和巨木在港口外如陆上建营垒般扎了一座巨大的水寨不算,还在港口外围的海岛的礁石上,修建了百余个烽火台。烽火台上,昼夜有人监视。一旦外海有警,片刻之内,所有驻扎在广州的元军都会倾巢而出。

可今天,外围的几个烽火台同时进入了沉睡状态。直到连帆船靠到了脚边上,都没发出半点反应。

“嘎、嘎、嘎嘎!”帆船上,有水手模仿着受惊的海鸟,发出一连串叫声。

“咕咕,咕咕!”烽火台上,有野鸽子低声相和。随着鸽子与海鸟的唱和,一行人慢慢走到了岸边,从礁石后扯出条乌延小船,轻轻地荡向了黑暗中的云帆。

“苗兄,顺利么!”没等小船靠近,舰队长杜浒迫不急待地冲到船舷边,低声问道。

“顺利,秀山七岛守烽火的弟兄都愿意跟着咱们走,一会我派人带着,你先用大船把他们接下来,别让他们落在吕师夔手里。内海那边,番禺附近几块礁石上有人不肯合作,已经被咱们的弟兄沉到海底去喂龙王。从这里到水寨一路畅通,接下来怎么干,就看兄弟你的了!”随着话音,苗春的轮廓在黑暗中露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有十几个教导旅的弟兄,还有十几个穿着北元号坎的新附军小卒。

“在下李望山,恭迎天朝大军,咱广州水师盼星星,盼月亮般……”有个黑影从苗春身后闪了出来,冲着杜浒拱手,讪讪地说道。

“快上船,别婆婆妈**,咱破虏军不兴这一套!”杜浒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说道。眼前这个人显然是个低级军官,开口就是逢迎之词。

“是,是,谨尊将军所命。但,但苗将军答应咱等的……”黑影再度躬身施礼,口气谦卑,话题却是迫不及待。

“答应你们的事情不会反悔。愿意留下的,可以加入破虏军。不愿意留下的,安家费就在船上,每人二十两,现银。到了外海,你们就可以决定在哪里上岸,有附近的渔户驾船接送你们!”杜浒的鼻子都快给恶心歪了,厌恶地回答。有道是什么官带什么样的兵,吕师夔为人贪婪,手下的士兵也是一路货色。除了钱,眼中再放不下没有别的内容。

黑影所担心的事情有了答案,再不罗嗦,沿着缆绳率先爬上了最后一艘大船。跟在他身后的新附军降兵陆续沿缆绳攀援而上,动作虽然疏于训练,身体却依旧保持着敏捷。

苗春冲杜浒点点头,与部下挂起船帆,快速向内海漂去。几艘大船跟在他身后,慢慢向广州城靠拢。沿途的烽火台很快易主,越来越多的新附军士兵,走进了预备好的运输船舱。

广州水师大营的轮廓,慢慢出现在杜浒的望远镜内。

牛油大炬在水寨四周猛烈燃烧着,寨墙上却没有任何士兵巡逻。水寨口,连艘日常巡视的敞蓬快舰都没开动。几艘蒙着牛皮的艨艟懒懒地泊着,借着明亮的灯光,可看见主桅杆旁,挂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其中有几件颜色煞是鲜艳,明显是给女人穿的苗春指挥着几艘改装了三角帆的乌延小船,悄悄地从黑暗中浮现。船只都是满载,吃水很深,推进的速度却丝毫不慢,借着风势鼓满了帆,箭一样向水门射过去。

一个今晚在值的士兵从艨艟上直起身体,走到船舷边解手,突然,他听见了不一样的水声。以为是有什么人出去玩闹,半夜才归宿。抬起头来,嘟嘟囔囔地骂道:“刘将军说过,吕大帅要整军了,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猴崽子再不……”

他的下半截话完全卡在了喉咙里,眼前的三角帆船他没见过,完全不是营中兵士卒常借出去胡混兼贩些私货的五百料小船。是乌延船,比寻常速度乌延船快出三倍有余的改进型乌延船。一瞬间,他明白是谁来了,伸手去掏号角,却发现手已经不听使唤。一支弩箭飞来,直插进了他的梗嗓。

“扑通!”巡夜的士兵落水。几个坐在寨墙上瞌睡的士兵耸了耸肩膀,继续自己的美梦。灯火下,苗春等人驾驶的小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然,随着苗春一声呼哨,所有水手和士兵弃船,飞身跃进海水中。

“劫营!”有人终于看到了尽在咫尺的危险,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没等他的声音落下,几艘小船同时撞到了木墙上,船头三尺多长的铁钉狠狠地将船身和木墙钉在了一处。

一道亮丽的火花,就在守军呆楞楞的眼神注视下,钻进了船舱,紧接着,黑夜中响起数个霹雳,坚实的水寨外墙与寨墙上的守军一起,飞向了半空。

杜浒所带着十二艘战舰从黑夜里冲了出来,直扑被炸开了水寨大门。周围巡逻船上的士兵大多数在睡梦中见了阎王,一部分幸存者从恶梦中惊醒,却不知道该做出何等反应。一瞬间,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乱轰轰地在甲板上鼠窜。

又有几艘大型帆船冲来,冲到水寨旁的艨艟身侧。站在帆船甲板上的破虏军教导旅弟兄弯弓,将火箭和引火之物豪不客气地倾泻到艨艟上。

被惊醒的士兵更乱,有人慌不及待地跳海逃生,有人跪在甲板角落开始念佛,更有甚者,干脆把双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听吕大帅麾下被破虏军俘虏过又放生的士兵传授,如果战场上被破虏军逼得走投无路,丢掉兵器,高举双手就能换来对方的仁慈。这种保命的经验,向来在军营中传播得快。

一个盔斜甲歪的百夫长提起刀来,砍了数个举手投降者。方欲命令士兵们各就其位,开动座舰,却冷不妨,有人从海水中跳上了甲板。

“给我……”百夫长狂喊,欲指挥士兵将斗胆蹬舰者拿下,没等喊完,就发现自己的头颅飞离了身体。

一把钢刀扫过了他的脖子,提刀的主人穿一身水靠,双眼中全是轻蔑。

破虏军教导旅以三十人为组,采用各种方式清理着大梦初醒的北元士兵。一方本来就士气低落,训练粗疏,另一方却是精锐中的精锐,半个时辰后,水寨外围的流动船只已经都失去了抵抗力。

李恒苦心经营的水寨四处都是火头,一艘艘破虏军战舰在寨内往来驰骋。为了防止有人偷船溜走,每天傍晚,水师将领们照例将战舰用铁链锁在一起。这个错误的做法,成了此刻广州水师的致命伤。

开始,杜浒还指挥自己的舰队与敌舰保持一定距离,进行队列炮击。等到发现敌方战舰居然彼此相连,一艘船失火后,临近船只也无法逃脱时,当即将舰队分散,命令麾下舰长各自为战,不择一切手段焚毁敌船。

这样一来,广州水师大营更加热闹。到处都是爆炸、到处都是火头,惨叫声和炮击声连为一片,仿佛有官员不小心将地皮刮透了,将地狱突然搬到了人间般。

在李恒麾下就兵额严重不足,在吕师夔麾下更加缺兵少将的广州水师于混乱中走向了末日。大部分睡在船上的士兵没等从梦中醒来,就葬身于火海当中。他们的结局却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那些已经醒来,看着临舰失火却解不开铁链的将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慢慢向自己身边延伸,烧掉落脚的最后一片甲板。

杜浒的旗舰冲在敌舰最密集处,两侧舰炮轮番发射,如此近的距离,几乎不用瞄准。每一次击发,都能把一艘敌舰送到海底下。

苏刚的座舰跟在杜浒身后,他父亲苏醒命他到破虏军中找智者学习。能跟着杜浒这样从来不给敌人留情的上司,苏刚觉得非常过瘾。每当有敌将驱使着起火的战舰试图靠近杜浒时,苏刚都从斜次里劫上去。装备了火炮的战舰对付只装备了投石机和床弩,训练明显不足的对手,简直就像在玩耍,往往一个照面之后,苏刚就又可以放弃对手,扑向下一艘敌舰。

被他放弃的战舰燃烧着,打着旋,沉入大海深处。

最凶悍的是苗春与他麾下的教导旅,在营救少帝的行动中,未能带走的战舰成了大伙心头挥之不去的遗憾。如今得到机会将这些战舰彻底毁灭,专门从各军中挑选出来的“狠角”们如何会手下留情,对于链接在一起的大船,斥候旅用火炮和手雷,将他们尽数炸毁。对于脱离了队伍,自不量力冲上来厮杀的船只,则跳上对方甲板,凭借凶悍的肉搏战,将对手彻底制伏。

“轰!”一弹丸落在了杜浒座舰的船舷边,爆炸,激起了个巨大的水波,将战舰推得晃了晃。杀得正在兴头上的他抬起向巨石来袭的方向张望,看见远处有几堆火把,聚集在港口附近的高地上。

是长管重炮,当年破虏军曾经不远千里送给了行朝十门这样由几段炮管套铸在一起的,大威力火炮,试图凭此挽救行朝的命运。后来这些火炮和大部分其他样式的火炮被苗春在营救少帝的同时炸毁,剩下几门,则都被李恒宝贝般竖在了水寨附近的高地上。

杜浒大声喊了几句,吩咐传令兵在主桅杆上挂出了一串灯笼。三艘在附近正杀得热闹的破虏军战舰立刻放弃对元军的屠戮,靠拢了过来。

四艘战舰以最快速度排成了一列,杀出水寨,以岸边火把聚集处为圆心,轻巧地兜了几个圈子。

百余点流星划过长空,砸在岸边高地上。一堆堆火把骤然惊散,半夜赶来操炮的士兵,抱着头,逃下了山梁。没打中任何目标的巨炮被掀翻,顺着山梁滚进了大海。

杜浒调转分舰队,围着水寨往来兜旋,岸上只要出现灯火聚集的情况,就一通火炮砸将过去。

战斗在黎明前彻底结束。

广州水师彻底变成了一堆灰烬。破虏军水师和教导旅来袭时的二十四艘船,有五艘轻伤,一艘重伤。撤退时却俘虏了十一艘大型和中型敌舰,串成一串,拖在舰队后。

躲在黑暗处,目睹了整个战斗过程的新附军百夫长李望山满脸崇拜地看着远处的旗舰,对着身边的破虏军舰长陈复宋问道:“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回泉州么?”

“你想去泉州?你不回家了么?”陈复宋饶有兴趣地问道。今夜的战斗中,这些负责外海警戒,却与破虏军约定投降的新附军士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他们,偷袭战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俺,俺听说泉州很繁华。跟,跟着文大帅,那个,那个………”李望山搔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着。他是受到属下之托前来和陈复宋搭讪的。经过昨夜现场观摩,大伙觉得加入破虏军水师,也许比回家打鱼有前途,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弄个开国将军干干。

“破虏军水师要求很高,训练勤苦。并且军纪严明,不能抢劫百姓,也不能向船上携带女人。如果犯了军纪,通常是直接扔到大海中喂鲨鱼……。”陈复宋横了李望山一眼,故意扳起面孔说道。

“我们干了,只要让我们继续干水师!”李望山喜出望外,大声道。

“先不着急,想加入水师,你们也得去福州水师学校培训,学射击,操炮,旗语和灯语,还得学看书写字!”陈复宋摇摇头,给降卒们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几个跃跃欲试的新附军什长、都头垂下了脑袋。学射击、操炮这些都不怕,当兵么,当然要练习杀人手段。但提到读书识字,大伙都蔫了。三十多岁的人了,和娃娃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堂,羞也羞死。

“怎么样?马上到了外海,海民的乌延船就在伶仃洋外等着,到哪里去,你们自己拿主意!”陈复宋笑吟吟地说道。眼下这些新附军阵前举义者都是老兵,训练他们,可比训练新兵容易得多,并且这些人的海战经验也比普通士兵丰富,白白放走了,的确是一笔损失。

“我干!”李望山咬咬牙,把装赏银的包裹狠狠地掷在了脚下。

“我也干!”一个绰号叫海鹞子的了望手喊道,“航了半辈子海,风浪都不怕,还怕识他几个字!”

“我干!”“我干!”“请将军收留!”有人带头,立刻有人跟上。大多数拿着银子准备回家的水手留了下来,交出了赏银做投名状。

“银子还是你们的,那是你们以前应得的。留着,等仗打完了,买地买房子!”陈复宋笑着将装银子的包裹一一拣了起来,塞回诸位投效者手中。“待会儿我给苗将军说一声,请他派大船顺路把你们送到福州去。那里有钱庄,你们可以把银子存起来吃利息。然后你们可以拿着我的推荐信去水师报名处报名,半年后,我带大船来接你们!”

“将军不回福建?”几个士兵死抱着一时冲动差点失去的银子,吃惊的问道。

“不回!”陈复宋和气地回答。

“那,那将军去哪?”李望山大着胆子问道,随即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补充:“将军不便说,小的不该打听!”

“去琼州,咱们半年后见!”陈复宋笑了笑,替李望山整整衣冠,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琼州?”无数人惊诧地问道,瞬间,嘴巴张大得可塞下鸡蛋。琼州距离广州数百里,中间隔着恩、高、化、雷四州,跃过大海直接攻打琼州,这种战法他们听都没听人说过。

“这是水师,船能行多远,水师的攻击范围就有多大!”陈复宋站在船头,豪情万丈地答。

第六卷争辉进攻(六)

指南录第六卷争辉进攻(六)文字版酒徒李恒辛苦整训的近半年的广州水师,一夜间全军覆没。两广沿海十一州,千余里海岸线立刻像被剥了壳的鸡蛋,完全保露在破虏军水师的打击下。

平宋副都元帅吕师夔当夜就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战舰被一艘艘击沉。在那一刻,他知道两广完了,纵使自己是诸葛复生,孙吴现世,也挽救不了这场命中注定的败局。手中兵太少,需要防御的地域太多,关键是,从始至终,人心就不在大元这一边。

以目前的士气状况和人心,明智的选择是主动后撤,把战线放到绍州、雄州和连州等几处背靠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要地上。这样,即可以安全地接受来自后方的补给,也可以寻找机会,攻击破虏军的破绽。

文天祥在福建推行的新政和大宋传统格格不入,为了保证命令不被朝堂上其他同僚拦阻,他必须时时建立战功。依靠破虏军辉煌的战绩,压下朝野之间的非议之声。因此,破虏军主力不会一直龟缩在福建不出来。而破虏军一但离开福建进入两广,众寡之势立转。两广群山中的山贼和地方豪强不会轻易接受大宋的统治,破虏军想在两广站稳脚跟,就必须分兵去扫平群豪。那个时候,才是大元一战平宋的大好时机。

吕师夔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有道理,但是,他却不敢真的把主力撤离广州。攻陷广州,荡平崖山,这是忽必烈陛下前一阶段武功的标志。无论是谁从崖山和广州撤出来,无论在多困难的情况下,他都将是千古罪人。忽必烈可以冤杀一个副元帅刘深,就不会在乎多杀一个替罪羊。这就是为什么李恒死后,平宋副都元帅之位无人去争的原因。朝堂上,蒙、汉、色目三系大佬都不傻,都知道谁接替李恒,就是把谁架在火上烤。只有太子真金这个笨蛋,才傻乎乎的乱点将,把人送到风尖浪口上,还好像是破格提拔,需要人承好大的人情。

吕师夔郁闷地想着,抱怨着,哀叹着仕途的艰难和命运的不公平。这么多年,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把良心踩到脚底下,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不容易。如今战无法战,退不能退,就和等死差不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了替罪羊,或者被人一炮轰死,给大元尽了忠,即使入了地府,他心下也有所不甘。

“其实大帅也不必那么为难,古来打胜仗不易,打败仗却相对简单得很!”吕师夔的师爷见他整日愁眉不展,靠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吕师夔的眉毛挑了一下,突然间有一种把此人拖出去痛打一百鞭子的冲动。身为武将,纵使在为敌国效力,谁不希望活得轰轰烈烈,死得灿灿烂烂。敌军没来呢,先计划着怎么把仗输掉,岂不是把武将的脸都丢光了么?

“这仗啊,不知道要打多少年呢。手里有兵,就有奔头儿。要是连兵都没了,恐怕在谁的眼里,价值都不大喽!”师爷见东主对自己的话不置可否,向旁边走了几步,蹒跚着说道。

吕师夔的手指咯地响了一声,握过了头,疼痛的感觉让他清醒。师爷吕省是在吕家干了多年的老人,知道轻重。他这句昧心之言说得不错。如今这事态,按达春的将令,在广南两路与破虏军硬拼,没有半点胜算。把起家的老本拼光了,顶多只落个无功无过,弄不好还招来一大堆无果和尚那样的疯子,有生命危险。同样是败,还不如败得漂亮些,看上去是力战而败,实力不如人而致。这样,达春挑不出什么来,剩下几万老兄弟在手,忽必烈陛下想降罪,也得考虑考虑这样做的结果。

想到这,吕师夔心下稍安。和颜悦色把师爷拉了回来,按照他的指点开始布置。李恒麾下有一批战斗力不弱,也不肯买别人帐的探马赤军,大概七千人左右。这帮家伙收买起来难度较大,所以吕师夔按师爷的指点把他们尽数派去了增城,那里距离兴宋军较近,是保卫广州的第一道防线。反正自从李恒遇刺后,这帮探马赤军一直疯子般地叫嚣着要杀进福建去报仇,不如直接成全了他们。

清远、真阳、曲江这几个隶属与广州府、英德府和绍州府地方,是撤回北方的要道,这几个地方得放自己人。吕师夔将几个本家子侄吕商、吕文和吕强派了过去。命令几人只管守城,外边流寇闹得再厉害,也不准主动出战。

至于广南西路,吕师夔非常“照顾”地把陈宝、翟亮、王安世、翟国秀、方景升等安排了过去。他们投降的时候,张弘范曾经答应向朝廷上本,准许他们“世镇广南”。但后来朝廷一直没就此事做出批复。既然此刻自己能临时做主,吕师夔索性大做好人,安排他们尽量远离广州去当土皇帝,自己带兵为他们挡住广州前线。一番功夫做足,把翟国秀几个感动的泣泗交流,发誓一旦广州有警,马上带兵杀归来援救。

“土豹子,你们等着为万岁尽忠吧!”吕师夔心中骂道。大宋水师向来就有跨越攻击的传统,当年宋金对峙,就曾从海上突袭过山东河北数州。更何况此时带领水师的是著名的狠人杜浒。腹诽归腹诽,脸上却做出一幅大功无私的姿态来,叮嘱众人好生为国守土。

一番小动作搞完了,时间也到了三月中。吕师夔松下一口气,开始整训盘点自家嫡系士卒。还没把人马拉出广州城,就接到了广南西路的求救信。

“贼犯琼、雷二州,郝万山、霍志战死。郁、容、高、廉各州主将皆作壁上观。敌众我寡,元帅若半月不来,柳某将以身殉国!”刚补了安抚使的缺,屁股还没坐热乎的化州守将柳德润在求救信中哀求道。

吕师夔把求救信收了起来,没做任何安排。当夜,化州前来求援的信使在广州城内不知所踪。

琼、雷、化、廉四州相继失守。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拿起几只角旗,别在了标记着等高线的沈氏地图上。破虏军参谋长曾寰带着一干参谋,快速推演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

按原定作战计划,杜浒率领的水师在将北元广州水师消灭后,任务仅仅是拿下孤悬海外的琼州。那里去年没受到战火波及,粮食大熟,刚好劫来补充福建各地的食物缺口。

谁也没想到,广南诸路群豪居然看着杜浒一个挨一个的打下沿海四州,不做任何行动。此刻杜浒手中兵马不足壹万,若广南西路诸豪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把破虏军水师堵回海里。

“广南西路的地方群豪们后悔了,暗中给杜浒输粮送款,期望杜将军能手下容情!”刘子俊走上前来,送上一叠拆了口的信件。每一封信的外皮上,都如验名死囚的正身般,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大伙一看,就知道红叉是杜浒所为。关于这些骑墙者,杜浒向来只有一条应对对策,“杀!”

“派快舰给杜贵卿传令,让他暂时不要继续前攻,先把琼、雷、廉、化四州稳定住。把无主之田,和投靠了北元那些豪强的家财,先给百姓分了!”文天祥笑了笑,把信随手扔到了一边。

“丞相意欲如何,莫非还心存善念么!”苏刘义从一边快步走过来,有些不满意地抱怨道。

此刻手中无兵可持,但苏刘义不认为自己就得一切听文天祥的安排。按官职,他也是兵部侍郎,有参与战局决策之权。况且去年若不是翟亮等人临阵投敌,江淮军的结局也不会那样惨。

对这些一箭不放,把行朝侧翼让给张弘范的家伙,文天祥也没什么好感。见苏刘义发急,笑了笑,说道:“苏侍郎何必急在一时,这些人家产尽在两广,难得舍得弃家逃命不成!”

“那丞相准备如何?”苏刘义楞了楞,不知道文天祥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在他心目中,眼前大宋丞相对别人的田产家财看得很重,几乎每次打仗,首要目的都是抢钱。

“先稳住他们,别把他们打急了,否则,他们联起手来,杜将军那里也会麻烦!等咱们击败了吕师夔,然后再慢慢收复两广,要么不打,要打,就把拥兵观望的人都扫荡干净了,以免给将来留下麻烦!”文天祥和气地解释。以杜浒的性子,打起来就不留情分。刚好满足了吕师夔驱虎吞狼的心思。

广西南路地形复杂,苗、汉杂居,对那些投靠了北元的地方大族,还需要区别对待。这些人心里没有华夷之别,也没有国家概念。在乎的只是家族利益的绵延。所以,无论在谁麾下,都不会忠心耿耿。只会跟在他们认定的强者身后打秋风。对于他们这伙人,分化、瓦解、安抚、打压等手段并施才是正道,如果一味以杀戮为主,反而会势得其反。

“若如丞相出兵两广,苏某愿为帐前小卒!”见文部将官几乎都盯着自己,苏刘义歉意地抱了抱拳,后退了半步,躬身说道。

“苏将军不提,我也要请将军出马。我准备让邹洬、张唐、萧鸣哲、杨晓荣和吴希希奭带一、二、五三标,还有炮师从循州杀过去。苏将军可与他们同行,沿途招拢旧部!”

“第二和第五标?”苏刘义强压着心头的狂喜问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自从来到福建,大伙一直盼着在文天祥的帮助下重整旗鼓。但第二和第五两标兵额严重不足,破虏军派出三个标外加一个炮师,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上人马却没多少。应付两广那么大的区域,恐怕会力不从心?

“眼下许夫人的兴宋军驻扎在潮州、惠州一带,人数有五万余,随时可杀向广州。如果苏将军不弃,可以沿途收拢江淮军旧部,补充进萧鸣哲的第二标和杨晓荣的第五标。这样,在广南东路,破虏军加上许夫人的兴宋军,咱们的兵力不比吕师夔少。如果能将吕部击败或挤出广南东路,西路诸豪失去靠山,恐怕只有任咱们宰割的资格!”文天祥点点头,低声安排道。

“补充进第二标和第五标?”苏刘义发出一声惊叫,眼睛瞪得大若铜铃。

几个破虏军参谋和中级将领不满地看了过来,见过行事不知轻重的,却没见过这么不知轻重的。江淮军被张弘范打得全军覆没,如果不是破虏军杀开一条血路,连张世杰本人都无法脱身。

事过后,文丞相非但没上本弹劾江淮军诸将无能误国,反而替他们说了很多好话。比起当年张世杰、苏刘义等人对文天祥的处处排挤,简直是以德报怨。做了这么多,这位苏将军居然还不知道满足,居然还念念不忘让福建大都督府出钱出物,替他们重建队伍。天下便宜事情多,有占起来没完的么!

“对,江淮军弟兄们被打散,在广南受尽了苦头。与第二标和第五标的老兵混编在一起,躲在第一标身后,可以边作战,边适应破虏军战术。各级将领官职不变,由枢密副使邹洬统一安排位置,军阶按破虏军军阶转换。所欠发的俸禄和军饷一次性补齐!”文天祥扫视了苏刘义一眼,不动声色地补充。

自从张世杰和苏刘义气兵败来投,如何安排他们的职务,就成了大都督府的难题。如果心胸开阔地提供装备,重建一支江淮军出来,必然会遭到杜浒、刘子俊等当年曾受过张世杰排挤的将领们的反对,文天祥自问也没那分胸怀。与北元胶着的关键时刻,需要军令绝对的畅通无阻,这个时候再于朝廷内部建立一直可以擎肘自己的力量,傻子才会那么做。

但苏刘义等将领对朝廷的忠心,依旧令人钦佩。流落在广南两路坚持抗元的将士,如果能整合起来,也是一支不弱的力量。在对付北元这个外寇方面,大伙没有根本性的冲突。需要区分的,仅仅是谁居主,谁居次。

所以大都督府和智囊们,替文天祥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第二、五两标在永安损失很大,基本上成了空架子。让一、二、五三标同时出福建,沿途的抵抗力量,可以名正言顺地补充进二、五两标。等新力量熟悉了破虏军的方式和环境,按往常经验,即使赶他们另立门户,大多数人也不愿意走。

作为这支队伍的名义领导者,邹洬是最佳人选。他身上有去年朝廷为了分化破虏军,加封的枢密副使的头衔。论官职,仅仅比张世杰低了一级,有权力过问一切军中大事。此外,邹洬性子柔和宽厚,可以保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会让江淮军将士有被歧视之感。

“怎么,苏将军莫非不愿意出征么?”见苏刘义依然发呆,邹洬凤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末将遵命!”苏刘义咬了咬牙,低头应道。心中痛得像针刺般,眼前的人物渐渐模糊。

“那就下去准备吧,明日五更,大军准时出发!”文天祥柔声吩咐,看看邹洬,再看看如临大敌般戒备着的破虏军众将,轻轻摇了摇头。

苏刘义再次施礼,蹒跚着,缓缓走出了帅殿。呆立过的地方,留下了几点清晰的水渍。

“他还忘不了江淮军啊!”邹洬看看望着苏刘义的背影渐渐去远,叹息着说道。当年他和文天祥等人千里迢迢投奔行朝,处处受制于人,对这份寄人篱下的滋味深有体会。眼下形势反了过来,心中却没有任何报复后的快意。反而,深深地同情起对方的状况来。

这种感觉,说不清楚,道不明白。邹洬自问不是个性偏狭的人,豁达、大度一直是他的修身目标。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做些不豁达,也不大度的事。

“能不能把江淮军和破虏军捏合在一起,凤叔,就看你这枢密副使了!”文天祥苦笑了一下,应道。

第一次弄权,让他感到从心里向外不舒服。但不这样做,他又实在无法保证随着控制地域扩大,生存危机缓解,朝廷内部的矛盾会不会越来越大。

相比与来自背后的打击,与北元的战争反而轻松。毕竟双方出于不同阵营,敌我关系可以分得轻轻楚楚。而背后,谁知道哪张面孔下,藏着怎样的心思。

恐怕,将来很长一段日子,自己都不得不带上不同的面具吧。

文天祥郁郁地想,胸口一阵阵闷,一阵阵痛。轻叹了一声,缓缓向门外走去。临出门,腿绊了一下,身形略有些跟跄。

没有人上前搀扶,看见文天祥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曾寰和几个参谋目光互视,脸色带上了几分嘉许。

第六卷争辉进攻(七)

吕师夔这个没义气的家伙想逃?“看到平宋副都元帅兼两广大都督吕师夔在广南东路最新的兵力部署,张弘正的脑子里登时窜上了这样一个念头。

领兵做战,他自认不如吕师夔。但审时度势一直是张家的家传绝学,从他祖父那代起,就是凭借对时局的敏锐把握,使得家族在北方错综复杂的军事、政治斗争中,一直站在最终胜利者一边。所以,才有张弘范、张弘正、张圭兄弟父子三人在大元朝如此的荣宠。凭借这份从小练到老的本事,张弘正立刻猜到了吕师夔的想法。

吕师夔如果逃了,我怎么办?随后,张弘正在心里问自己。三月的广南已经很热,但从窗子口吹来的风依然让他战袍下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脚下这个城市叫梅州,刚好处在福建路汀洲和广南东路的惠州夹角处。虽然距离达春本部所处的武平比较近,容易得到支援。但这个地理位置,也是威胁达春侧翼的最有利位置。一旦文天祥决定发动反击,驻扎在永定、龙岩一带的陈吊眼,肯定会挥兵杀过槿江,直取梅州。而许夫人的人马在惠州稍稍向北压上一压,他们姐弟两个就形成了夹击之势。夹在这个钳子口上,即使是铁球,也得变成团烂泥巴。更何况麾下这两万残兵,早就是被陈吊眼杀破了胆子的。

想到陈双手中那对大号的铁锏,张弘正就觉得嘴里发苦。那个叫陈双的疯子就是一个蛮汉,仗着有把子力气,每次都是直取中军。偏偏张弘正的亲卫就是挡不住人家,每次都让张弘正不得不拍马而逃,直接导致全军大溃。

挡是挡不住的,看如今这情形,达春本人也被破虏军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但像吕师夔那样没打一打先安排逃跑路线,张弘正又没那分胆子。与吕师夔这种半路加入的客将不同,张家兄弟是忽必烈的嫡系。所谓嫡系,自从汉军世侯李檀叛乱后,必须的一个条件是手中没有自己的私兵,完全靠皇帝陛下的信任才能立足的将领。而皇帝陛下的信任是最难把握的,今天他信任你,明天就有可能转头信任别人。

如果张弘正逃的动作太明显,被忽必烈看出来,可能受到处分的就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到了那时候,非但张弘范的汉军都元帅位置难保,整个张氏家族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明知道孤掌难鸣,张弘正也不能退,只能咬紧牙关,在梅州死撑。每日亲自带领士卒,临阵磨枪,弥补防卫空缺。麾下斥候们也被他逼着十二个时辰不得休息,马不停蹄地收集周边诸路兵马的动态。

与此同时,张弘正突然慈悲起来,不但严禁部下再骚扰百姓。并且到城中各个寺庙布施,祈求冥冥中诸神保佑自己有个好运气,别再遭遇陈吊眼和陈双两个疯子。广南东路人口成分复杂,信仰的神多,寺庙也多。什么真主、上帝、还有妈祖、黄大仙,张弘正将所有大庙小庙一路求过去,香油钱不知花了几万贯。

一番努力还真不枉费,三月二十四一早,斥候们就送来了破虏军大举来犯的情报。

“报,将军,破虏军昨夜从三河口突破槿江防线!”一个浑身上下全是泥浆的斥候,高举着战报,跪倒在大堂前。

“多少人,打着谁的旗号!”张弘正长身站起,走下台阶,亲手把斥候扶了起来。事到临头,心里反而生出了几分坦然,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显得从容了许多。

“是邹洬、张唐、苏刘义还有吴希奭,打着破虏军第一、二、五标旗号,正沿着梅江北岸攻来”斥候喘了口气,报出了一连串众人熟悉的人名,末了,还不忘了加上一句,“推进速度不快,因为他们带着很多火炮!”

天?张弘正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这些神明还真有灵,“不枉”自己的奉献。陈吊眼没来,比他更恶的杀星张唐,带着破虏军最精锐的第一标来了。

四下看看麾下众将,只见大伙一个个面孔全都变成了青绿色。

斥候最后补充那句话,大伙听得清清楚楚。吴希奭的名字,也早已把大伙磨得耳朵起了茧子。自从火炮走上战场之后,除了恶劣天气,就没人一个有效的克制办法。如今,吴希奭的炮师来了,梅州城还有防守的必要么?

但是,不守,大伙能退到哪里去?

大元如果在两广、福建一带全线战败,肯定有人要为失败承担责任。忽必烈是皇帝,他虎头蛇尾,临阵换将的责任不能追究;达春是都元帅兼地头蛇,他不会主动承担罪责;吕师夔手中有兵,处置他需要提防士卒哗变;即便张弘正自己,也有个当汉军都元帅的亲哥哥在皇帝身边罩着。而守在梅州,原属于刘深,现在归张弘正带领的这部残军,的的确确是无依无靠。

张弘正瞬间明白了诸将的心思,苦笑一下,缓缓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抓起一把令箭,慨然道:“战吧,本官誓不抛弃诸位独自逃生就是!”

临战的紧张气氛中,突然带上了几分悲壮。刘胜、张洪、卢方元,几个汉军将领依次从张弘正手中接过令箭,跑出了大堂。四下里响起了凄厉的号角声,一队队对未来和生命都已经绝望的士兵,抱着各色兵器爬上了城墙。

城头上的熏风很热,吹得人心里发烦。越是焦急,时间反而过得越慢。正如斥候所报,破虏军推进速度迟缓,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一杆大旗,从远处的地平线上缓缓探出头来。

邹洬骑了匹阿里伯马,缓缓走在破虏军帅旗下。这是自空坑兵败以来,他第一次作为名义上的一方主帅承担进攻任务。所以他不求快,只求稳。

三年来,看着原来的部将一个个纵横疆场,建功立业,打下赫赫声名。而自己身为文天祥的副手,却只能担当整训新卒,防守大后方的任务。平心而论,邹洬不甘如此。但与文天祥的政见不合,还有行朝试图以他为突破点,分化破虏军等手段,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即便文天祥放心交给他一部分军权,邹洬也知道,自己指挥不动这些心里已经只有丞相,不再有朝廷的旧部。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黎贵达,这个邹洬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将领临阵变节,把福建推向了覆灭的边缘的时候才发生了转机。当时,邹洬只想死,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以死,来证明自己虽然与文天祥政见不合,却从来没有背叛百丈岭上这帮老弟兄。而文天祥却轻巧地揭过了此事,非但没利用黎贵达变节的缘由清楚异己,而且把率领新兵增援永安的任务,依旧委派到了邹洬头上。

那一刻,邹洬终于明白,文天祥一直把自己当朋友。纵使他走的是一条看不清结局和前途的路,即使他有可能成为盖世英雄或者王莽、曹操一样的奸雄,他的背心,却一直对着自己毫无防备。就像当年在赣州城外,面对着四下潮水般的元军,二人彼此以背相抵时一样,从来对背后那个人,是最信任,也是最期待的。

“我们护住彼此的背,我们坚持一下,援军就会到来!”。那次,文天祥说对了,刘子俊、赵时赏等人先后杀来,大伙逃离了生天。

而有一段时间,自己却差点从背后捅上文天祥一刀。想到这些,邹洬突然明白了,朋友二字的真正内涵。

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从那一刻起,他彻底放下了朝廷,放下了政见之争,认认真真做起文天祥的臂膀来。

一步跨出去后,才知道前面海阔天空。文天祥所做的事情虽然多不合常理,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也许是击败北元,挽救华夏厄运的唯一办法。华夏百姓之所以为华夏自傲,不但因为他的强大。暅古以来,天下至强莫过于北元,可天下大部分人都想推翻他。因为强大的北元,带给人间的只有灾难和痛苦。华夏之所以让人向往,更重要的是,每个华夏人都有希望从其强大中分到一份利益。

保护每个人从国家兴盛中获利,才是保持这个国家永远兴盛的办法。所以,才不能接受朝廷那些关于守旧与革新之间没有意义的纠缠。文天祥所做的不是革新,他比王荆公走得更远,是彻底地重建。与朝廷的距离越远,才越能放手施为。

无论历史悲剧和眼下局势,都要求大都督府不能再去延续百年来理学那个复古的梦。三皇五帝的时代美好不美好,没有人见过。而邵武、泉州、与福州等地的变化,却是实实在在,摆放在每个人的眼前的。虽然福建新政也不完美,但在新政下生存的百姓,却比北元和大宋都好得多,也扬眉吐气得多。

北元席卷了大宋,将大宋的繁荣和痼疾一并抹净了,抹成了一张白地。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的使命就是,在这张白地上,兴建起新的华夏来。

邹洬愿意为此尽力,哪怕时暂时当一下恶人,挡在文天祥面前,作为一面巨盾挡住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所以,他主动承担了收复两广,同时整合江淮军残兵和地方义贼的任务。而原来那些旧部也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接受了他的调度。

稍稍落后于邹洬半步位置的是第一标统领张唐。

看着身边精神抖擞的将士,看着跟在后面一辆辆嶙嶙而行的炮车,张唐心中充满了自豪。当年元兵打到他的家乡,他散尽家财,自募义勇保卫大宋。结果,几年来打得全是败仗,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北元兵强马壮,另一方面,大宋自己也太不争气。稍一处于逆境,皇帝和百官先遁。稍一占得上风,立刻打算谈判称臣,以天下人的尊严与福芷换一家一姓之苟安。

朝廷对外无能,对内却防范森严。特别是像他和吴希奭这种自组队伍的人,在朝廷诸臣眼里简直就是比敌军还可怕。几年下来,张唐伤心透了,也失望透了。一怒之下,明知道前去赣州风险重重,还是选择了追随文天祥北征江南西路。本想战死沙场,做一代鬼雄。没想到遇到空坑兵败后,文天祥突然顿悟,发现了整军和治国的新方法。不但丞相大人自己悟了,而且指点着大伙都突破了数重天。

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莽汉子,遭遇阿里海牙和阿剌罕这种用兵老手,也丝毫不落下风。

今昔对比,张唐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不但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还能感受到身后这支队伍的变化。

身后的第一标,是以百丈岭上那批老弟兄发展起来的。现在的营正、团长,在百丈岭上,也许就是伙头,或者普通一兵。三年岁月中,大伙领悟了太多的东西,每个人的境界都在突飞猛进。以他们为班底,张唐相信,这支队伍不但能打出福建,打出两广,还能打过扬子江去,一直打到黄龙府去痛饮。待直捣黄龙府,再于诸君痛饮。人生豪放处,莫过于此。

苏刘义跨一匹白马,跟在邹洬身后。相对于破虏军诸将顾盼神飞的风采,他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在内心深处,他一百个不愿意将江淮军并入破虏军体系内。在接受了文天祥的任务后,苏刘义就跑到自己的军帐中大发雷霆,把文天祥的不义行为数落了一个遍。

此时,好朋友苏景瞻问了他一句,“殿帅意欲如何呢?如果换了殿帅与文大人易位而处,殿帅会不会给文大人重整一军?”

一语惊醒梦中人。当年文天祥带着杜浒、邹洬等人千里来投。作为手握兵权的重臣,张世杰的心腹,苏刘义非但不愿意给文天祥等人最大帮助,而且几度劝张世杰把文天祥杀掉。纵使不能断定文天祥是北元奸细,也要防止这个名声和官职都不比张世杰低的人,从他手中抢走军政大权。

苏刘义认为自己当年想杀文天祥,并非为了私心。大宋朝廷内部各派势力纷乱繁杂,多一支力量进来,只会耽误更多的事情。只有政令统一在一个智者之手,才能承担起复兴的大业。而这个智者,他认为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张世杰。

而现在,他兵败投奔了文天祥。对方非但没有动过除之而后快的念头,而且在破虏军中给他安排了相当的职位,并且承诺原江淮军将领,都会在破虏军中量才使用。这样,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呢?难道真的还认为,拯救天下的英雄,一定是老上司张世杰么?

如果没看到过破虏军军威,也许苏刘义还会自欺欺人地坚持自己的看法。可去年目睹了广安之战,破虏军在强敌面前前仆后继的英勇,如今又目睹了张唐所带第一标的威武雄壮后,苏刘义动摇了。他知道,非但江淮军,整个大宋,乃至大元,自己所见过的军队中,没有一支队伍能和破虏军第一标相提并论。即使文天祥迫于朝廷的压力,允许自己和张世杰重建江淮军,苏刘义也不敢保证,江淮军真的有能力和破虏军抗衡。

没有与破虏军抗衡的实力,却想承担与自己力量不相符的任务。到头来,恐怕难免一场空。如果那样,还不如追随在真正的强者身后。

看着苏刘义心事重重的模样,第五标统领杨晓荣得意地拍了拍战马,向前赶了数步。他现在,深深为自己当初被逼无奈的选择而感到自豪。命运就是这样离奇,当他决定忘记祖先的荣光,死心踏地作个乱世中糊涂保命的无赖的时候,偏偏有一只手在背后推了一下,把他推向了风尖浪口。从此后,他立于潮头,红旗漫卷。

他是破虏军的杨晓荣,一标统帅。虽然眼下标中人数只有半额,但谁也动摇不了这标人马破虏军主力的地位。这是他杨晓荣和标中兄弟,用生命和热血在永安城头换来的荣誉。

当年在大宋诸路人马中,带领地方兵马的杨晓荣,连跟苏刘义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而今天,苏刘义想让某支队伍加入第五标,还要看他杨晓荣乐意不乐意接纳。这就是本钱,可以让自己堂堂正正地喊一声,“我是令公杨业的后人,破虏军之杨晓荣”的本钱。为了这份骄傲,杨晓荣觉得自己付出和经历过的一切,都非常值得。

吴希奭带着一个团护卫,走在炮团背后。这次出兵两广,对外宣称是炮师倾巢出动,实际上只带了一半力量。另一半由他的儿子吴康率领,跟着陈吊眼去进攻上杭。目的是把达春钉在那,让他无力回援梅州。

诸将中,吴希奭年龄最大,也最持重。他不愿与众人争功,所以主动承担了护卫整支大军尾部的任务。炮车行得慢,拖慢了全军行进速度。但炮兵们却个个挺着胸脯,把下巴扬得老高。他们是破虏军中最骄傲的兵种,决定胜负的利器。

火炮是战争之神,有了它,行军速度虽然受到影响,但原来那些动辄需要打上数个月的大城,只打上三、五天就足够了。攻坚的便捷足够弥补行动缓慢的劣势。

火炮越行越近,站在梅州城头,张弘正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盖在马车上那厚布做成的炮衣。他没有说话,指甲紧紧地扣进了黄土铸成的城墙内。见识了火炮的威力后,李恒去年派人将此城加固过,虽然是匆匆完工,但筑城时在泥土里面放了糯米汤,所以城墙看上去很结实。只是不知道如此结实的城墙,能不能在破虏军的打击下坚持到达春派兵来援的那一刻,假设达春大人还有力量派来援兵的话。

刘胜、张洪、卢方元几个汉军将领紧张地站在张弘正身后,彼此的心跳声,在耳朵里比城下破虏军的脚步声还大。这么威武的军队,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故主刘深全盛时期所带的汉军固然威武,与城下这支军队比较,只能算做*****流寇,连正规军都算不上。

从兵临城下到全军展开,于强弩射程外列出三个成品字型步兵方阵,卢方元曲指算了算,对方只用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并且整个过程中,旗帜没有一丝散乱,立在阵前那个主帅,也没有派人一遍遍地发号施令。好像身后的士卒都知道他的心思般,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等着,等着身后的步兵展开,骑兵走向更远的两翼,炮兵将炮车从马车后解下,调转过来,将炮口对上城墙,调整好角度,然后开始用泥土固定。

这份齐整的军容,汉军比不了。

手中的器械和身上的铠甲,汉军更于对方没法比。

汉军当中,小兵只有纸甲或绵甲护身,百夫长以上才能配得起厚重的铁铠。千夫长和家境殷实的豪强后代,才能买到罗圈甲或者柳叶甲防身。而又轻又软,防备羽箭效果又好的金丝锁甲,只有忽必烈的亲信大将,和西域来的蒙古贵胄才配得起,并且,配备这种名甲的人,通常都不需要上阵打仗。

而城下那支队伍,从望远镜中来看,站在最前方的重甲步兵身上,穿得全是市面上买都买不到的精钢板甲,胸口处两个漂亮的圆弧型甲板,和身上甑明瓦亮的护铠,衬托得身材仿佛比吃肉抢劫长大的蒙古武士还结实。

而在品字型步兵方阵外,如羽翼般护在两侧的骑兵身上,穿得分明是金丝锁甲,每人一件,关键部位还加挂了重甲步兵同出一辄的护板,护板上,按着每人所属的团队,浮铸着虎、豹、熊、猿等猛兽的头像,被夕阳一照,显得更加威武。

城头上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普通士兵和低级武将们虽然没有资格去张弘范手中借望远镜了望军情,但背后的夕阳却把对面铠甲和火炮口照得非常亮,明晃晃的寒光直接刺入了他们的眼睛。

“这仗还能打么?”有人小声嘀咕。与对方的装备相比,自己这边简直是叫化子。没打,气焰就低上了三分……

“还是降了吧,上次王老五投降了,骗了人家的路费又跑了回来!”有人附和。

“双手这样,保住头,蹲下……”距离张弘正更远的地方,有人小声地介绍着当俘虏的经验。

张弘正感觉到队伍的骚动,挥了挥手。几十面大鼓在城墙上敲了起来,如惊雷般,将士卒们的骚动压了下去。一些老兵的血被鼓声点燃,挥动着武器,于城头嚎叫起来:“啊――啊――啊-啊……”。

低落的士气稍稍振作,鼓声止,呐喊声由密至稀,慢慢小了下去。

邹洬放下了望远镜,根据练兵练出的经验,从城头上士卒的喊声和示威的举动,他就能判断出对方的士气不高,眼下只是屈于主将的威严和军人的荣耀,在咬牙死撑。

对付疲兵,他甚有心得。此刻把装备最好的重甲步兵和重甲骑兵摆在阵前,就是他的主意。破虏军实际的装备没有这么精良,但依赖这种示威般的炫耀,可以极大地打击敌军的对胜利的信心。

回头跟张唐、杨晓荣、苏刘义等人商量几句。邹洬挥了挥手,杨晓荣纵马而出,双手擎着长枪,快速冲到梅州城下。

“奉文丞相令,驱逐鞑虏,不愿做蒙古人奴隶的,献出城池!”杨晓荣在张弘正面前举起长枪,示威般兜了半个圈子,胸甲上的金麒麟,随着马背颠簸栩栩如生。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胯下高头大马和身上精良的铠甲,议论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有人边小声嘀咕,边向张弘正这边偷眼观瞧。

“甘心给蒙古人当狗的,出城与某家一战!”杨晓荣见城上半晌无人搭话,带住马头,挑衅般喊道。

城头上,几个义愤填膺的将领都缩回了头。杨晓荣的威名,随着民间流行的报纸已经传遍了两广。据说,此人在万马军中手刃了两个蒙古千户,一个万户后全身而退,武力与当年王铁枪已经不相上下。这些,还不是令人最沮丧的,令人无法与他放对的是杨晓荣那句缺德的挑衅,‘凡是出城与他单挑的,全是蒙古人的狗。’张洪、卢方元等人虽然在为大元效命,但是却没有甘心承认自己是蒙古人马前一条狗的觉悟。

“战既不敢战,守又守不住,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杨晓荣完全不顾城头诸将的尴尬,兜了半圈,继续喊道。

一道金光从城头直扑他的面门。

“啊!”城上城下士卒同时喊了一声,不分敌我,“卑鄙!”两字脱口而出。

大伙都景仰英雄,杨晓荣的举止虽然无礼,却是堂堂正正的挑战行为。不敢迎战,命令士卒向他脚前射击,将他逐退就是。放冷箭伤人,的确非名将所为。

张弘正冷笑着收起弓,他以射术精准而闻名,当年在崖山,曾一箭夺了宋军守将的命,直接导致宋军全线溃败。暴怒中射出的这一箭,又准又急。借着日光掩护,堪堪射到杨晓荣身侧。轻轻点了点马镫,胯下战马机灵地后退了半步。杨晓荣绰枪,轻挑。

“当”羽箭与枪杆向交,擦出了一串清晰的火花,势尽,跌落。

杨晓荣看了看张弘正,摇了摇头,冷笑着跑远。城头上,汉军将士被主将的表现羞得无地自容。

邹洬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亲手升起了攻击旗。

军阵中涌起一层青云,无数枚炮弹节日焰火般飞上了傍晚的天空。

梅州城在硝烟中时隐时现。

酒徒注:发了七千五百多字,算对断网期间耽误更新的弥补。明天起,更新恢复在晚上,除周六、日外,日日不变。祝大家新年快乐,月月抱得金猪归。

第六卷争辉进攻(八)

祥兴三年三月,遣邹洬、张唐等将一军出福建取梅州,陈吊眼将一军取上杭。梅州兵少,洬一鼓而下之。

在《后宋书》中,史家根据梅州攻防战的激烈程度不高和歼敌太寡,对此战着墨甚少。这种春秋笔法自然惹得很多参谋们的不满,在他们眼中,这是破虏军走出福建的第一仗,标志着破虏军从创立之初的疲于自保,开始走向局部反攻。同时,此战是副帅邹洬成名的第一战,还是破虏军有史以来,伤亡最少的一战。无论从历史意义和军事借鉴价值上看,都不能仅用一鼓而下四个字来概括。

但是参谋们的说辞也无法说服修史者,以局外人眼光看,这次从开始到结束持续不到半个时辰的战斗,的确乏善可陈。既没有舌灿莲花的说客说得敌人弃械来归,也没有足智多谋的儒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没有侠肝义胆的武将在百万军中斩将夺旗。梅州之战,破虏军只是凭借装备和人数“欺负”了对方,迫得对方不得不半途束手。

“欺负”的结果就是,第一波炮击刚刚结束,梅州城头就竖起了降旗。主将张弘正丧命于炮火之下,卢芳元、张洪等汉军千户的率领城内残军开城迎降,结束了这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关于张弘正的死,还有另一个版本。民间传言,战斗结束后,有人在福州城墙下找到了张弘正的遗体,抬到了邹洬请示处理办法。邹洬看见一柄刀从张弘正后腰插入,及没至柄。欲给诸位降将记功,却没有人肯领这份功劳,只好把张弘正按阵亡上报,掩盖其被刺的真相。

梅州被攻克后,西征破虏军在邹洬指挥下继续向西推进。在白鹿山一带全歼出城迎击的崔邦彦部,遂克循州。连云堡、龙川堡守军在卢方元的劝说下,主动放下了武器。破虏军兵不血刃拿下两个要塞,兵锋直指广州新丰镇……

与此同时,许夫人和张元带领兴宋军攻克的增城,将万余探马赤军击溃。吕师夔见大势已去,唯恐被破虏军和兴宋军围困,略做抵抗后放弃广州,率部退入英德府。两广一带的江湖豪杰趁势而起,击杀北元地方官吏,攻打防御设施不周全的县城,为破虏军开拓道路。战败后躲入深山的江淮军士卒也重新汇聚起来,在破虏军南方哨探头领陈子敬的指引下,积极配合破虏军的行动。

广南东、西两路,善于审时度势的地方豪强们如坐针毡。失去了北元主力在身边撑腰,每个家族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组成联军东进去支援吕师夔?他们不敢,也不愿意下那个血本。放下武器直接向破虏军投降,他们又无法断定福建大都督府会不会不追究大伙出卖江淮军和行朝的旧事。

战局在众豪强们举棋不定中加速向破虏军这一方倾斜,大量的村镇、县城在破虏军主力没到达前就已经被光复。各州府治所慢慢被隔离起来,成为汪洋中的孤岛。一些盗匪、流氓也趁机拉起队伍,打着大宋或者大元的旗号四处抢掠,甚至有人干脆自立为王,以一座山头或半个村子为领土,坐起了皇帝梦。

平宋都元帅达春对战局一筹莫展。

破虏军攻入广南的队伍规模不大,从人数上看还不足两万。但是这区区两万人,却造成了达春没有想到,也不愿意看到的后果。此刻,他已经无暇为吕师夔的消极避战行为愤怒,也没时间为张弘正英勇献身而惋惜。摆在他面前的危险更大,陈吊眼带着四万人马进攻上杭,另一支恢复过来元气的破虏军在陶老么的带领下,也在九龙江另一侧厉兵秣马,时刻挥攻过江来。

虽然在人数上,达春所部依然占据着绝对优势。但这种情况下,他却分不出一兵一卒来去支援两广。两广若被破虏军全拿下了,文贼的控制地域就从福州延伸到了钦州,整个东南沿海,除了两浙外,就全成了破虏军的天下。大元兵马驻扎在汀洲,就没有了任何威慑意义。

“嘘――溜溜!”战马悲鸣声从军帐外传来,嘎然停止。从依恋而无奈的嘶鸣声里,达春判断出又一匹战马的生命走向了终点。福建的潮湿天气不适合北方人马生存,最近一段时间,军中非但战马病死数量巨大,伤兵死亡数量也与日俱增。随军萨满认为这种情况是老天在示警,而那些抓来的汉医,却报告了更不利的消息,有一种不知名的瘟疫,可能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莫非长生天改变了主意,不再想大宋灭亡么?达春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自从文天祥派出少量骑兵对大军进行试探性攻击后,这个问题就像梦魇一样纠缠着达春,任他怎么找理由自我安慰,都挥之不去。

福建山多,骑兵无法大规模展开。所以双方几次骑兵交手,出动的战马数量都在三百人左右。可同样数量的骑兵对攻,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却慢慢落了下风。这倒不是因为蒙古武士的战斗力下降,而是因为对方的士兵素质和战马素质提升太快,已经超过了蒙古武士的适应能力。

高速迫近,漫射,利用战马速度远遁,不给对方还手机会,然后再兜回来,重复上一次攻击。这种驰射战术是蒙古骑兵的拿手绝技,凭此,他们曾让无数对手烦躁不堪,最后全线崩溃。而与破虏军骑兵交手时,这招却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因为破虏军骑兵,采用的是相同的战术。并且,他们的骑兵每人都装备了钢弩和锁子甲。

在马背上射箭不同于陆地,角弓的硬度和弓箭长度都大大下降。这种战术关键在于一个快字,快到对手无法做出反应即结束一轮战斗,然后筹备下一波攻击。蒙古骑兵攻击快,破虏军骑兵更快,他们的钢弩都是事先拉开,挂在马鞍后的,需要时端起来即射,射完即走,整个过程比角弓拉满,射出要迅速得多。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的锁子甲在后背加挂了价格昂贵的精钢护板,即使被弓箭从后边追上,也无法给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令达春沮丧的事情还不止于此,那些破虏军骑兵的坐骑中,居然混有大量的突厥马、三河马和大宁马。这三种马都是世间有名的良驹,速度远比普通蒙古马快。破虏军能装备上这些自辽代以来对大宋禁止输出的名马,说明北方的乃颜部、海都部甚至更远的伊利汗国,钦察汗国和察合台汗国,与福建已经建立了贸易往来,甚至勾结到了一处。这可是几百年来未有的奇迹,一旦自己的判断正确,大元就面临着一个灭顶之灾。

可达春心里也明白,造成这种结果罪魁祸首不是海都,也不是乃颜。问题的根子就出在自己的主人忽必烈身上。是他杀弟夺位,强行解散大忽鲁台,违背了蒙古人的传统。可以说,正是这种不顾后果的行为,造成了今天蒙古族四分五裂的现实。如果把忽必烈攻灭宋朝作为盖世大功的话,解散大忽鲁台,丧失对西方诸汗国的掌控权,则是他的千秋大罪。这个罪孽目前只表现在破虏军与乃颜、海都等人的互通有无上,将来,也许后果更为严重,甚至是整个蒙古族走向衰亡的起点。(关于忽必烈解散大忽鲁台导致诸蒙古汗国分裂的事,参考《蒙古史研究》。很多现代蒙古学者认为,忽必烈对蒙古族的破坏远远大于其贡献)

当然,这些话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为了忽必烈大汗的江山,也为了自身和家族的安全考虑,达春只能让这些想法烂在肚子中。他轻叹了一声,在坐满幕僚的军帐内,显得万分孤独。

“元帅何必叹息,此刻,长生天未必不曾赐予大元取胜的机会!”广南东路宣抚使焦友直低声劝道。

“莫非焦大人想到了什么妙策?”达春皱了皱眉,问话的语气有点冲。

广南东路宣抚使焦友直曾经是故宋的临安府丞,素受重用。归降大元后,此人以宋代宫廷储藏的字画、古玩和占卜书进献忽必烈,得到赏识,升任两浙宣慰使。不久因贪污过多的民田,被伯颜揭发而丢官。但他很快又凭借几篇歌颂忽必烈是天授大汗,大元代宋是时运所归的文章而被启用,一路升到广南东路宣抚使的职位。张弘范担任平宋都元帅时,不愿意放此人出去给汉人丢脸,所以借故把他留在军中。达春接任后,广南战局不稳,焦友直不敢去赴任,一直赖在达春身边以幕僚自居。

几个蒙、汉幕僚纷纷侧目,对于这种人品低劣,除了拍马屁一无所长的人,大伙不认为他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焦友直施施然向前走了几步,自信地四下看了几眼,缓缓问道:“元帅欲仓猝取胜于战场之上乎?或欲取胜于战场之外也?”

“这话,怎么说?”达春被酸得直倒牙,好不容易压住了揍眼前人的冲动,问道,“取胜于战场之上固然是好,若有战场之外决胜的良谋,不妨说一说,让大伙议议!”

焦友直翻了翻眼皮,四下看了看,心里老大不愿意。他本想让达春屏退众人,私下献上经过自己深思熟虑的计策。这样,一来给显出了自己的计谋超人,二来,可以显出自己在都元帅心中的地位。

眼见被达春事先拿话堵死了单独觐见的可能,大好的表现机会浪费了一半。焦友直心中嘀咕了几句,抬起头来,大声道:“元帅欲一战而胜,焦某无计可施。可要不战而灭文天祥之兵,眼下可有个天大的机会!”

“什么机会?”达春见焦友直说得自信,惊讶地问道。

“瘟疫!槿江、干溪!”焦友直的话渐渐转冷,惊得大帐中每个人心里都一哆嗦。

槿江发源于大武夷山,迤逦绕过汀洲、上杭、潮州,是福建西部和广东东部百姓的主要水源。而干溪是距离汀洲城不远的一条小溪,地图上未标。达春驻马汀洲后,才弄清这条小溪的走向。溪水的源头在汀洲南五里的丘陵带,顺着山势波波折折汇入九龙江。所谓九龙江,就是把宁化、清流、永安、沙县、剑浦穿在一起的太史溪,闽江的一条重要支流。

眼下军中瘟疫初起,如果不刻意控制而是任其扩散,甚至派人将瘟疫而死的人畜丢入槿江与干溪,随着水流走向,福建和广南东路大部,也就是眼下破虏军控制地区将爆发大规模瘟疫。不用大军攻入,文天祥的实力也会被削弱到最低点。

“元帅,此举有伤天和,万万不可!”一个祖籍广南东路的新附军将领跳起来反对。

“有何不可,莫非李将军欲对敌人手下留情,或心系大宋乎?”焦友直翻了翻白眼,对着反对自己的将领质问道。

那个新附军将领叫李甄,素来在军中有些人缘。一些蒙古低级将领对焦友直的嚣张看不过眼,纷纷上去替李甄出头。向敌军投掷尸体,引发瘟疫的事,蒙古军在攻城时经常干。但目前南方大部分地区都归属了大元,再采取这种手段,未免有些残忍。毕竟瘟疫过后的地区,没有三、五年缓不过生机来,大伙跟着也搜刮不到好处。

几个与焦友直有些交情的蒙古人看到他受人围攻,纷纷站起来,表示支持利用瘟疫攻击敌人的建议。一时间,支持者和反对者分成两派,在达春面前闹将起来。

“此计甚妙,却未必可行。眼下敌我控制地区相连,一旦瘟疫大起,恐怕无人能控制其走向。届时波及过广,万岁那边也不好说话!”探马赤军将领元继祖见大伙闹得实在不像话,上前开始和稀泥。

“诸位听我一言,我若无办法,让瘟疫只伤人,无法伤己,也不会出此提议”焦友直在人群中扯开嗓子,大声嚷嚷道。

争论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诸将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瘟疫还可以受人控制,惊讶地看着焦友直,等待他的下文。

焦友直推开身边众人,到达春面前躬身施礼。“大帅,有一句古话,叫春瘟不过夏。眼下正直春末,只要天气热起来,暑气一冲,瘟疫自然会散掉。只要我们提前把大军撤回江西。然后堵住福建、广南等地百姓北逃路线,瘟疫就无法向北扩散。待盛夏到了,瘟疫散了,破虏军也死得差不多了,元帅再趋兵杀过去,定可不战而靖全功!而不用此计,待陛下平了辽东,再补充大军过来时,恐怕广南两路,甚至两浙,都要落入破虏军之手了!到时候,我等欲为国效力,估计也没有了机会!”

“此话当真?”乃尔哈、索力罕、李谅等武将同声问道。自从永安战败,他们心里对与破虏军硬碰硬就提不起勇气。但长期与破虏军对峙下去,焦友直分析得好,等忽必烈解决了北方危机后,必然会把注意力转到南方。到那时候,恐怕每个人头上都要分摊些丢失两广的罪过。

“当然,焦某族中有人世代行医,岂能不明白此番道理!”焦友直信口胡柴道,他家乃两浙大族,根本不可能有人从事医术这种在士大夫眼中的末技。但此刻立功心切,即便把自己说成药王的后人,以他的脸皮厚度也不再话下。

“大帅三思!”李甄见达春已经被焦友直说动,谨慎地提醒道。

“兵者,诡道也。用策无不用其极,焉能以一时慈悲,怠误千秋大业!”焦有直大喝,身子骤然停直。干瘪的骨头支撑着空荡荡的儒者袍服,看上去就像刚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僵尸般恐怖。

几个反对这条计策的人完全被压制住了,无法再多说一句话。大业为重,至于为了建立大业而倒下的冤魂,都是末节,向来不会有人记得的。蒙古人初入中原,每破一城即屠尽一城,从不封刀。对于见惯杀戮的达春等人来说,几百万人算什么?不过是在自己的功劳本中加了一串可以炫耀的数字而已。

李甄低下头,感觉到自己浑身在发抖。刺骨的寒冷与伤痛间,他听见达春将随军医官叫来,询问军中瘟疫的控制情况。然后,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叹气,有传令兵快速跑进来,接了将令跑出去。

回寝帐的路上,李甄看见一队队士兵用白布掩盖着口鼻,持着铁锹从他面前走过,走向山岭间埋葬病死士兵的坟墓。害怕惊动死者灵魂而受到天谴,各族士兵们把能找到的符像全挂到了身上。有人脖子间挂着佛像,有人身上贴着道家的黄纸,有人实在找不到护身符,用筷子绑了个十字,学着聂思托里安教教徒的样子,将十字架背负在身上。

“愿我佛慈悲,饶恕弟子的罪孽!”李甄对着夕阳坠落的方向喃喃地祷告道。西边的丘陵间,晚霞红得像火,烟雾翻滚,仿佛无数神明在火焰间飘来荡去。

那一刻,天上失火了,人间的悲哀,诸神们顾不到。

酒徒注:北元灭宋时,的确引发过数场瘟疫。在元人所修的宋史中,多处可见这样的记载。文天祥在潮州重整旧部时,就曾遭遇瘟疫袭击,大部分士兵病死,包括他的一个儿子在内。

第六卷争辉职责(一)

有宋一朝,福州都不是个非常繁华的所在。无论和南边不远处船通六十余国,有着“光明之城”美称的商港泉州相比,还是与北方物产丰富,有着“人间天堂”绰号的临安、苏州相较,福州城都显得过于普通,过于简陋。甚至连建筑格局颜色和街道宽窄走向,都显得有些陈旧局促。

这一切在两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多福州城的老人至今还记得当日破虏军巧计赚城时的情景。就像夏日里的一场雷雨,说来就来了,根本让人来不及准备。当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蒙古人的羊毛大纛已经被踩到了脚下。

本来,大家都以为,换了大宋统治不过是换个地方缴税而已。这年头,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次数多了,很多人都已经麻木。只要还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就不愿意管城墙上的事。反正,自古官府的唯一职责就是收税,从来不曾理睬小民的死活。

过了几个月,有人慢慢发现了新官府与原来的不同。衙门里那些公差见了百姓渐渐客气起来,不敢再四处勒索。跟在公差屁股后狐假虎威的白员(协警,城管)也被裁撤一空,其中有几个设局诈人钱财,民愤极大的还被判了罪。各级书吏也换了人,不再是跟完了大宋,又跟着大元那批老官油子,代之的是一些因年龄和体质原因退伍的破虏军老兵。给大伙感触最深的还是道路上的变化,原来逢门必卡,逢桥必堵的厘卡统统不见了踪影。无论行路还是贩货,再也不必担心路上被人狠宰一刀。

至于在儒林和官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的选举,对普通百姓来说反而影响不大。大宋百姓向来老实本分,除了一些胆子出奇大的“刺头”,没有人认为自己是当县太老爷的料子。至于那些读了半辈子书只为了谋求高官厚禄的,又都不看好福建大都督府的前景。所以福州、建宁、邵武三府第一次让百姓推选官吏,基本上就没人出来参选。很多当了县令、府丞的地方名士,还是被陈龙复从家中强行拉出来的。并且允许他们在破虏军战败后,自行选择守城和投降。

那些躲在家里不肯出来参选的儒士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过了凭空而降的一次绝好的出头机会。随着福建大都督府一系列刺激民生的新政实施,随着科学院发明的民用新技术和新器械的快速普及,随着新式作坊和新产品的出现,破虏军所控制的各府快速繁荣起来。特别是福州这样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大城,眼看着就商旅云集,万帆竟至,繁华程度已经隐隐有了超越苏、杭两州的趋势。

随着破虏军相继收复了泉、漳二州后,作为大都督府的治所,大宋政令的中枢,福州城的变化更大。破旧的城墙被修茸一新,年久失修的道路被拓宽,压实,个别重要地段还铺上了来自邵武的新产品——水泥。港口内的淤泥被清理干净,木架的码头变成了石头和水泥的。码头附近的荒滩和洼地都被平整,梳理,盖起了方便商人存放货物的货栈。就连城边上供航海者烧香、许愿的妈祖庙,也被官府花重金翻盖过。不但重新粉刷的墙壁,修补了屋檐、加固了廊柱,而且在庙宇外专门开了家航海博物馆,将汉唐以来各类船只,航海器械还有各式海图做了模型摆在里边,供有志航海者参考。

官府投入资金最大的是夫子庙,孔夫子和他的七十二贤者被重新塑了像,摆在宽阔的大堂里边。远远走过,仿佛有琅琅读书声千年流传。一些先秦典籍、文史孤本也被搜罗出来,由名家亲手抄了摹本,放在夫子庙内新开的图书馆中,与诸般杂学,来自阿拉伯的百科典籍一同供感兴趣者翻阅。在夫子庙的临近处,还利用没收来的官宅,新开了一所占地面积近百余亩的义学,分小学和中学两部,低龄的孩子可在小学里边读书、识字。年龄稍大的,可以就读义学里边的中学部,在学习半年基础的数术(数学)之后,就可以选择义学里边的商、虞(地矿)、冶、工等科中的一门修身。战乱年代不开科举,这些杂学虽然比不得儒学高雅,但精通一技足以在城内诸多新兴产业中谋得一席之地,不愁读完书后反而地方混饭吃。诸般学业中最正统,最需要人仰视的儒学,也在义学里开了科,由学生们自己选择是否精研。

有些头脑顽固的老儒们为此还抗议过,认为儒学华夏传承的根本,其他杂科虽然有一时之用,却不能与儒学同列。但义学的资金由大都督府亲自调拨,并未要求老儒们捐款。并且文天祥还重金聘请他们前去任教。所以大伙尽管反对,声音也大不起来,反而随着时间推移,由于家族中有人在新兴产业中获得了收益,慢慢觉得义学大门楹梁上文天祥亲笔书写的“有容乃大”四个字看起来不那么扎眼了。

义学是免费的,只要能凭本事考上,一切拜师费用全免。官府除了一日三餐供应外,每年还供给学子们一套单衣和一套棉衣。针对有心学习,但错过了读书年龄的市井百姓,还开设了晚课,免学费,但不提供食品衣物,从“人之初,性本善”和阿拉伯计数的“1、2、3”学起。

虽然一切只是开了个头,很多有远见的人还是得出了“这是功在千秋的义举”、“凭此足以在世间流名”等诸如此类的结论。有些人甚至认为,即便福建大都督府真的如一些反对者认为的那样,不过是昙花一现。凭借它两年多来为百姓做的那些事,凭借它的图书馆和义学,参与其中的人都足以流芳百世。

随着市井的逐渐繁荣和破虏军在战场上不断胜利,一些不甘心投降大元做个四等奴隶,心中对大宋又早已绝望的读书人的心思慢慢热络起来,把目光集中到了大都督府。政府各部门和各级官员聘请幕僚和从吏不再是件困难的事,一些别出心裁,但薪水丰厚的部门,如户部预算衙门和海关等,还成了人们钻营的热点。

组织那些新光复地区的官吏选举不再是件轻松的工作。不同于第一次官吏选拔那种门可罗雀的冷清,吏部所管辖的选举处如今门庭若织。由于看好破虏军的政治前景,有些世家大族开始慢慢把触角伸向了新光复地区。一些新老名士、清流除了吟诗作画,著书立说外,开始走出院子,与百姓接触。一些曾经对新政冷眼相待的人也找上门来,拖关系,走人情,为一个候选资格而折腰。更有一些机灵者,不但出钱出力帮助破虏军稳定地方,还同时采用开办粥棚,降低田租等办法讨好平素从来不正眼看的平头百姓,期待他们中哪个祖坟冒烟,捞到了投票权,能在选举时投自己一票。还有一些心思过于敏捷者,甚至在选举前在百姓中散发铜钱,公然贿选。

这些人中,不乏真心赞同新政,想为国出力者。但投机者占了绝大多数。为此,身系内政和敌情工作的刘子俊和吏部主事兼泉州太守陈龙复伤透了脑筋。甚至结伴专程跑到福州,找文天祥商量对策。让他们惊诧的是,一向持身高洁,恨透贪官污吏的文天祥却不像他们想象般着急。只是给刘子俊增加了资金和人手,让他加大监察力度,力争把那些混水摸鱼者剔除掉。

“丞相,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眼下破虏军只占了福建一路和半路广南,已经乱到这种地步。如果拿一天光复了大宋全境,岂不是更乱。那时候即便我等强力苦撑,天下……。”刘子俊没继续说下去。他相信自己的潜台词文天祥能听明白。在他的意识里,文天祥采取的选举制度,并不算什么新鲜事物。汉代的举孝廉,与此差不多。但汉代后来吏治大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大族,导致政令不通,天下大乱。所以,隋唐之后各朝才采用科举的办法选拔人才。科举虽然选择人才的面狭窄单一,但比起推举制度来,无疑公平得多,至少寒门学子有了一举成名的机会。

新政试行的让百姓们推举代表,由代表和有军功者从候选人中推举官吏的办法,虽然比举孝廉的手段复杂了些,但也敌挡不住来自世家大族的力量侵蚀。真的推广到全国,到时候不但民间一些有能力者因找不到出头捷径而积怨,朝廷上的反对力量也会趁机群起而攻之。这样,文天祥等人就相当于把自己摆在了天下读书人的对立面,除非靠武力将反对者斩尽杀绝,根本没有与其他人和睦相处的余地。

听完了刘子俊的话,文天祥给出明确答复。世家大族和读书人们这么快就转变了对丞相府的态度,速度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在他的规划中,大都督府招募官员却无人应募的状态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毕竟眼下北元还站着绝对上风,大都督府与行朝的关系也不甚清楚。等破虏军的控制的地域稳定下来,与北元真正到了战略相持阶段,与行朝的关系也一一理顺后,投机者想参与进来,关键位置也被真心为国的先行者占据了,一、两个混水摸鱼的投机分子成不了主流,败坏不了整个吏制。

而选举制度一旦形成,就会慢慢循环下去,逐渐改进,成为新政的强力支撑。

没相到破虏军控制地区的官员职位这么快就变得热门,热到令人为攫取官位不择手段的地步。

“子俊说得有道理,单凭吏部和内政部的检查,终归会有疏漏。并且吏部和内政部的官吏也是人,监察过程中难免会徇私!”陈龙复见文天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以往他并未重视到表面乱像下隐藏的内在危害,低声提醒道。

“恐怕,贿赂是在所难免。除了由你和民章(刘子俊的字)多费些心思,想些办法,一时也没有解决的捷径!”文天祥叹了口气,跌坐进椅子中。一瞬间,他仿佛失去思考能力。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刘子俊和陈龙复的抱怨。

刘子俊和陈龙复将新收复地区选举官员时发生的丑闻一一列举了出来。二人的结论都是,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但提出的解决办法却不尽相同。刘子俊希望废除选举制度,重开科举,利用北元不准汉人应试的契机,争取天下读书人的支持。而陈龙复的意见却是,选举的办法需要改一改,最好由官府指定名声和家世好的人做代表,免得代表权被百姓滥用。

文天祥听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仿佛看穿了外面的春夜般,笑得是那样坦然。

“丞相因何而笑?”陈龙复勃然变色,大声质问道。他知道文天祥不是个接纳不下谏言的人,作为丞相的臂膀,关键时刻自己必须直言,督促他对政令做出适当的改变。

文天祥看到刘子俊和陈龙复都变了脸色,知道他们误会了自己,收起笑容,低声解释道:“我是在想,如果我给每个百姓投票的权力,那些世家有没有财力,给每个百姓发满足他们愿望的钱!”

“开始,容易!随后,恐怕百姓胃口也会变大!”陈龙复想了想,非常认真的答道。又仔细按照这个思路推演了一遍,忽然笑道,“如此,亦非完全是坏事!至少他们得了几吊钱,好过原来什么都得不到!”

“属下看不出这有何好笑之处!丞相,眼下破虏军在进展顺利,大都督府所辖区域越来越大,必须防微杜渐,不给敌手反扑之机,特别是不能让行朝的陆大人、邓大人和刘、李等位大人挑出太多的错处!”刘子俊见陈龙复与文天祥一问一答,乐在其中,索性把自己的担忧直接点了出来。

“我知道,民章,你的心思我明白。但咱们既然试行了这种办法,总不能因为有人贿选,就退回去。考科举上来的都是文人,作诗大概不差,治理地方么,没几年磨炼干不好。还不是一样顺着地方豪强的意思走,自己去游山玩水,乐得轻闲?”文天祥笑了笑,坦言。做过地方官员,他知道其中的窍要。透过科举出身的新官到达一地,两眼一抹黑,纵使想造福百姓,也找不到门径。头几年只能混日子。等有了些心得,想施展拳脚时,任期也到了。要么调任,要么升迁,相当于再任期间什么都没干。相比之下,倒是那些靠捐献得职的官员,因为要捞回本钱来,反而与地方豪强打得火热,干起坏事来如鱼得水。

刘子俊也是科举出身,知道自己这类任初次为官时所面临的无奈。在过去那种制度下,要么惰政,做糊涂蛋;要么合流,做贪官,几乎没有第三种选择。可以目前的状态看来,采用文天祥倡导的选举制,这种以下制上的办法,真的走得通么?

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真的会珍惜他们手中的权力么?

如果他们太执着于手中的权力,要求文天祥自己也让位于人,破虏军该如何应对?

自百丈岭来第一次,他对文天祥的策略产生了怀疑。虽然这种怀疑在心中一闪而过,却依然让他感到万分迷茫。

文天祥把这一切看在了眼中,他自己何尝不困惑。治理国家不同与行军打仗,领兵与北元对抗,在文忠的记忆中,他能找到很多好武器,好战术。根据破虏军的现实情况模仿一下,就能打北元一个出其不意。

但文忠记忆中,却没有治理这个国家的好办法。有的,只是一次次亡国灭种的屈辱。唯一的成功经验,就是根据地的选举示范。从文忠的记忆中得知,他认为改变这种官场弊病的唯一办法是选举。只要官吏的任命或罢免权其中一个掌握在百姓手中,地方官员就不敢惰政。即使有人仗着家族在地方势大而胡作非为,也会被政敌找到把柄,快速暴露出来。关于民智未开和贿选,根本不能成为反对选举的借口。文忠所处的时代,那个当政者就总以这种借口把持国家,而文忠所在的党派,则写了大量的文章来批判这些借口。

三人又在一起争论了一会儿,却谁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退回科举选拔官吏的方式是不可取的,过去已经有了太多失败的例子。依靠名望来选拔贤能也不可行,这个时代,很多名流都是靠儒者们互相吹捧出来的,能力和骨气都经不起考验。

最后,决定的办法依然是由刘子俊的内政部来加大监督力度。当刘子俊表示自己力有不逮时,陈龙复表示自己主抓的报纸可以帮一部分忙。毕竟报纸诞生了这么久,一些写文章抨击时政的人已经有了一定经验。

“如果写文章的人也收了人家好处呢?”刘子俊继续追问。

“那就看官位的诱惑够不够大,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够不够多了。多几个人争,互相之间就会攻击,彼此行事也会小心些,不给对手留把柄!”文天祥犹豫了一下,慨然道。

刘子俊默然。

当晚,送走了刘子俊与陈龙复,文天祥在烛光下挥笔写道:“也许,我的选择是错的,但我的确没发现第三条路可走。选举不是善政,它只是一种制度。有人制订这种制度,就有人试图钻它的空隙。而政府的一个职责就是,瞪大眼睛将钻空隙的人揪出来,并将发现的空隙一一堵死!”

这样,真的可行么?放下笔,他又陷入了沉思。

如果百姓因为出售手中选票,而换得了几吊零花钱,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烛光闪烁,将文天祥孤独的身影投到窗帘上,忽长忽短。

第六卷争辉职责(二)

接连几天,文天祥的心情都有些沉闷。刘子俊和陈龙复离去前脸上的失望他看在眼里,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让二人不失望。

百丈岭整军以来,周围的人都形成了习惯,有什么疑难事情找文天祥,凭借传说中的“天书”和文大人能力,对一切都有答案。而此刻,偏偏文天祥自己与周围的人一样迷茫,一样困惑。

文天祥当然不知道,此刻困扰着他的问题,在另一个时空居然困惑了几代人。文忠和文忠的后辈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要继续困惑下去。并且,这些人的见识和智力都不比他这个大宋状元差。他只想凭借自己将这些事情一劳永逸的解决,让新的华夏从开始的时候就建立在相对完善的框架上。让我华夏不再坠入兴衰交替的轮回,这是文天祥在承接了文忠记忆的同时,承接的一份责任。

他当然找不到准确答案。确定的说,文忠记忆中的答案,也是支离破碎的,很多地方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对当时的中央政府,文忠要求民主。而对自己所在的党派和所坚持的理想,他又要求绝对服从。

这一点,文天祥做不到。他羡慕文忠记忆中那种抓把黄豆也可以进行的,简单而朴实的选举。但却无法相信文忠理想中的世界大同。他认定那种让底层百姓掌握选举权,以下制上的官员选拔方式,却不得不面对很多令人失望的现实。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让他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但不继续坚持下去,他又看不出凭借新式武器强大起来的大宋,与原来那个有什么不同。

如果官员的任免权力依然掌握在他的上司手中,与百姓无关的话。那么,军队越强大,也许官员压榨起百姓来越肆无忌惮。因为任何时候,军队都掌握在朝廷手中。就如现在的大元,强大到世界上无可匹敌,但生活在其统治下的百姓却是世界上最困苦,最无保障的。

纷乱的念头困扰着他,再次超越了他的承受能力。以至于对自身实力认识比较清醒的他,都忘记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此刻考虑如何治理这个国家的问题为时尚早,大宋能不能在北元的打击下生存下去,还是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对时局乐观者大有人在,特别是邹洬挥军攻克广州后,军心民心大振。很多人纷纷到丞相府献策,建议文天祥再组一军,誓师北伐,将已经被破虏军梳理过一次的两浙拿回来,光复大宋旧都杭州。还有人建议文天祥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豪杰起兵勤王,趁这个机会发动对北元的最后一战。在胜利氛围的笼罩下,一些承担保卫福建任务的破虏军将领也动心起来,接连上表大都督府,请求集中力量与达春决战。就连偏安到流求的行朝,也派陆秀夫专程赶了回来,与文天祥商议将皇宫迁回福建的事。

尽管理智中,一个声音不停地提醒着文天祥,北元不会这么容易被击垮。但眼前的局势和民心却让他感到胜利也许并不遥远。此刻,科学院又传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耗时尽一年的火铳研制工作终于完成,林恩老汉带着第一批定型的五百杆火铳,正顺着闽江向福州赶。

“老文啊,你最近可愈发瘦喽!”一见面,林恩老汉就笑呵呵地问候。年余不见,老人的精神越发健旺,一张黑脸不知道是在路上被太阳晒的,还是因为兴奋,带着浓烈的潮红色。

“还好,还好,我本来就是这种体格,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子。不像您老人家,七十几岁了还能轮得动大锤,和古时的老黄忠差不多。怎么样,路上倦不!”文天祥丝毫不以林恩对称他“老文”为忤,一家人般笑着答应。

“你们几个,也不说给丞相大人弄点吃的补补身子。难道做人的亲随,就只管防范刺客么!”跟文天祥寒暄完了,林恩老汉回过头来,对着完颜靖远等人倚老卖老。

‘这关我们什么事情!丞相饭量小,我们又不能硬塞饭到他嘴里’完颜靖远郁闷地想,看看文天祥仙风道骨地瘦弱样子,心里随即涌起几分内疚。裂了裂嘴巴,借着帮亲兵抬军械箱子为由跑远了。

“该给丞相大人添个人暖被子了,身边都是男人,难免照顾不好!”林恩老汉看着完颜靖远开溜,自言自语般说道。自从百丈岭见到文天祥那天起,他就没把文天祥当作丞相来看待。而这种亲切的态度,也让文天祥觉得很舒服。与他交谈时如和自家人谈话一样轻松随意。于是,在丞相府的属员当中,林恩老汉成了最特殊的一个,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提,别人不敢干预的事情,他敢插手。

当然,林恩老汉很好地把握了这个分寸。自己理解不了,无权限干涉的国事,他从来不乱参与。

“那个,那个,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文天祥持续多日的烦躁心情,被林恩老汉几句亲切的问候涤荡了个干干净净。不知不觉间红了脸,迫不及待地将话题向其他地方岔。

他的妻子儿女均在赣南会战中被李恒掳走。妻子和儿子死于押解途中,两个女儿被忽必烈没入皇宫当女奴,从此生死不知。破虏军在福建站稳脚跟后,不断有亲信幕僚和好友想给他再娶一房妻子,均被他以国事繁忙为理由拒绝了。

内心深处,文天祥忘不了妻子的身影。同时,因为接受了文忠的记忆,这个时代别人眼中的贤良淑德,品行和美貌俱备的女人,已经很难再入他的眼。三年来,唯一让他动心过一次的,就是那几句“长干行”。可当时吟唱着此曲的人,偏偏又是他无法娶的那一个。两人的身份、名声和地位,注定了他们只能彼此以欣赏的目光相对,而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以后再说,你不过四十多岁,以后的日子很长呢,难道就孤零零的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不成。再说了,你被照顾得好一点,也能多活几年。把跟我老汉讲过那些好事儿啊,挨个给实现了!”林恩老汉如文天祥的长辈般,带着嗔怪的口吻说道。顺手自随从身边取过一个长条木盒子,递到了文天祥手里。“拿着,这枝是老汉我亲手打造的火铳,试过几十次了,绝对不会炸膛!”

文天祥接过木盒,轻轻打开。一杆六尺多长的火铳,和一把鲨鱼皮鞘匕首静静地躺在红绸上。用绿钒油(浓硫酸,古人用煅烧绿钒(硫酸亚铁)的方法获得)侵蚀过的铳筒和匕首柄被太阳一照,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有股冷冰冰凉嗖嗖的感觉从脑门直冲而下,一瞬间,文天祥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慢慢模糊的目光里,文忠当年在黄崖洞中渡过的岁月,一一浮现在眼前。

眼前这杆火铳与文忠等人在黄崖洞中制造的“七九”“、八一”式步枪,在技术上不可同日而语,但包含在制造者内心深处对国家与民族复兴的期待,跨越七百余年,却无丝毫不同。

以文忠的家世和背景,他应该投靠当时的中央政府才对,是什么驱使他站在了自己家族的对立面?甚至想把自己的家产与周围人分享?这绝对不谨谨是“车马轻裘,与朋友共”的侠义思想作怪,而是他当时为了国家而不得不这样选择。

那一刻,文天祥再次分不清哪一世是庄周,哪一世是蝴蝶。如果能知道文忠为什么如此选择,也许他就能参透数日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矛盾。但偏偏那个时代与这个时代相距过于遥远,文忠的影子犹如隔着一团迷雾,无论如何凑近,都无法看得清晰。

见文天祥的脸色一刻不停地变幻,林忠老汉楞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文丞相,仔细看了看盒子里的火铳,突然醒悟到了什么,抱歉地拱了拱手,解释道:“丞相勿怪,这个火铳,的确和最初那个设计有很大差别,长了许多,引火孔也改到了侧面!”

说着,林忠老汉从盒子中将火铳取了出来,亲自给文天祥示范其用法与改进的原因。“这个,引火孔放在侧面,是为了防雨。您也知道,咱南方雨水多,容易耽误事儿。上次张弘范就是趁着雨天,火炮不易击发的时候,打了大伙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将火孔放到侧面,再于上面遮个铁片,雨水就淋不到了”

文天祥的思绪被从庄周晓梦中拉了回来,随着林恩老汉的介绍,回到火铳侧面的孤行防雨盖上。此时,他才注意到这杆火铳与萧资设想中那杆差别甚大,联动击发的打火锤和炮子点都不见了,代之的是一个侧面的燧石轮和一个药线孔。

“火绳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虽然文天祥自己对此也懵懵懂懂,但这个词汇,显然在文忠记忆里占据着很特殊的地位。

“火绳枪,这个名字贴切!”林恩老汉对文天祥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利落地从木盒边角处翻出一个黑色布袋,自里边拿出寸余长的药捻来,塞进引火孔里,一边示范,一边说道:“纸炮子儿太小,容易掉出来。引火孔开在侧面,就不能用炮子儿了。大伙想了好些日子,才想到了用药捻子的办法。这东西制造起来简单,引火也方便。切成一寸长的火绳,装填起来比炮子儿还快些。燧轮制造,也比打火锤简单,还不用弹簧回拉!”

说着,老汉取出纸包火药,铅子儿,按部就班地塞进内膛,合拢外膛,将火铳递回文天祥手里。

文天祥接过火铳,自手掌间传回的熟悉的感觉让他心情愈发激荡。平端,瞄准,对着院落中一棵老树伸展于半空中的枯梢扣动了扳机。

燧轮回转,擦出淡蓝色的火花。药绳被引燃,火苗瞬间钻进火铳里。

“乒!”清脆的枪声在丞相府内回荡,半空中的树梢应声而落。

文天祥取药,装弹,添火绳,一枪又一枪打下去,足足打了二十余枪,直到盒子内的火绳用完了,方才罢手。正在丞相府内各部门工作的官吏都被枪声惊了出来,站在各自的屋檐下,看着文天祥拿着仙术般的神兵指哪打哪,一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

“有如此利器,还怕蒙古人不退!”刹那间,文天祥的内心又被自信充得满满的,把火铳交回林恩老汉手里,大声问道:“老丈,这东西射程多远,威力与破虏弓比到底如何?”

可能是被硝烟熏得太厉害,林恩老汉咳嗽了几声,强压着身体的不适答道:“按丞相教导的标尺,大概八百米。不过,打到那个距离,基本上就是瞎猫抓个死耗子,纯靠蒙了。真正有准头,有力气的距离,是二百五十米以内,比钢弩远,也比钢弩狠。一百米内,能打透柳叶甲和罗圈甲。就是装填麻烦些,比钢弩还慢。”

“比钢弩还慢!”参谋长曾寰惊诧地问道。刚才文天祥演示火铳用法,大伙光顾着惊叹火铳的威力和文天祥用起火铳浑然天成的熟练度。却没注意到火铳从装填到发射,整个过程比弓箭慢得多。回头想想,以文天祥所表现的熟练程度,每发射一颗弹丸,敌军可射三箭,如果对方是个熟练射手的话,可能射出四到五箭不止。这样,即使装备了火绳枪,军队在平原与蒙古军相遇,面对蒙古人的漫天箭雨依然没有优势。

“比钢弩省材料!火铳造起来虽然慢,但弹丸用不值钱的铅籽儿就行,造起来简单,小学徒一天也能造个几百颗。钢弩太费材料,咱邵武的铁矿,这两年炼了钢,大部分都造了弩箭,要求手艺又高,不是熟手干不了,为了保密,还不能把活转包给别的作坊干!”林恩横了曾寰一眼,摇头晃脑的解释。

火绳枪的诞生,凝聚着科学院所有人的心血。为了制造不易炸膛的枪管,先后就有四个工匠被炸瞎了眼睛,毁了相貌。有人看到最后成品还乱挑毛病,这种行为让林恩老汉心里非常不乐意。

从文天祥手里拿回火绳枪,顺势从皮鞘中取出匕首,轻盈地一捋,咯嚓一声,将匕首装在了枪管上。众目睽睽下摆了几个花式,林恩老汉说道:“装备了火枪,就不需要再配刀。鞑子靠近了,把匕首装在枪头上,就是杆现成的花枪,直接挑翻了他。他跑远了,我卸下刀,借着用铅籽儿追,看他跑得快,还是我的弹丸飞得快!”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劳累,老汉的脚步有些虚浮,喘了口气,杵着火枪试图站稳,却一不小心跌坐到了地上。

“老丈!”文天祥见状,赶紧伸手去扶。林恩老汉笑着推开他的手,讪讪道:“人上了年纪,这腿脚就是不灵光了。”接连努力几次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却觉得腿越来越软,仿佛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上。

林恩老汉大惊,用尽全身力气向起站,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一张,直直地栽了下去。

文天祥赶紧去抱老汉起来,隔着单衣,发觉林恩老汉的身体如火炭般烫。再看老汉的额头,嘴角,都有淡淡的青黑色透了出来。

“快去请大夫!”曾寰冲着楞在一边的亲兵喊道。林恩老汉虽然为人不拘俗礼,也爱管些年青人的闲事,但在破虏军中的人缘一直不错。很多低级将领都是他的弟子和晚辈,如果林恩老汉因为自己的一语无知冒犯而病倒了,那样,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不算别人,科学院院长萧资第一个会冲到福州来找人拼命。

“宪章,不关你的事,他大概是路上中了暑吧,应该会很快好起来!”文天祥见曾寰着急,低声安慰道。抬眼看看围拢在自己身侧,与与林恩一同送火铳来的随从,却发现,很多人脸上都带着潮红之色。

一股不祥的预感快速涌上文天祥心头。

被李兴从两浙掠回来的金大夫提着药箱子匆匆赶来。抱起林恩的头放在腿上看了看,又翻了翻老汉的眼皮,突然伸手将文天祥推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文天祥被推得一楞,不顾追究金大夫的无礼,低声问。

“赶快回去,把衣服用热水烫了,用白酒漱口!”金大夫抬起头,对着所有人说道。指指林恩老汉,接着命令:“跟他一起超过两天的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文大人,赶快给属下找个院子。要人手,只要学过医,不怕死的,统统都要!”

“怎么?”丞相府所有人都发觉试态不妙,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瘟疫,春瘟!不想染上的,赶快去换衣服,漱口。五天内别出这个院子,别跟他人往来!”金大夫声嘶力竭地喊道,却忘记了病情最严重的林老汉,此时正躺在自己的腿上。

蒙古人的致命一击悄然来临。四月初,随着前线频频传回的捷报,连城、宁化、清流陆续传来大批百姓和士兵病倒的消息。其中与达春作战的陈吊眼部损失最大,四个标人马几乎有一半士兵染病,不得不放弃了对上杭的攻势,撤到漳州的龙岩去修整。

随即,永安、沙县、剑浦陆续出现了大批病人,甚至连许夫人的兴宋军也有人被传染。紧接着,福州、漳州街头上都发现了病人,很多人头一天到工厂上工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再也爬不起来。要好的工友前去探望,却跟着染病。

沿着槿江、九龙江和闽江,瘟疫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继续蔓延。

第六卷争辉职责(三)

“什么大宋状元,什么文曲星下界,!”程老蔫一边奋力向街道旁洒着石灰,一边嘀嘀咕咕地骂道。

石灰的味道很呛人,纵使带着布遮口(类似于口罩,但较口罩肥大),也熏得人鼻孔里边直冒火。想想自己只是因为向院子外丢了半簸箕垃圾,就被罚干如此辱没身份粗活,心头上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闹瘟疫了,家里但凡有点儿存粮的城里人,谁不是躲起来不出门,等到瘟神走了再出来活动。但程老蔫偏偏没这个躲避的机会。按道理,他家在夫子巷算个富户,粗笨活不用自己动手。可家里的仆人病了,被大都督府开设的医馆捉去住院。程老蔫见家里垃圾积攒得实在太多,就趁着天黑丢到了巷子口。谁料到刚好被巡逻队抓了个现行,罚了三钱银子不说,还要他无偿做劳役十天。

虽然每天的任务只是用石灰将街道两边有积水的地方垫平,可这活儿实在不是程老蔫能干的,从小娇生惯养的他才干了三天,手上就被石灰烧起了口子,晚上回家摘手套时,血连着皮肉,撕心裂肺般地疼。

“还得过天书呢,要我看,是不懂。闹了瘟疫,那是因为为政者不修德行,不赶快写诗祭祀瘟神,连带着让皇帝下罪己诏,洒什么这劳什子白灰。好好的石灰不去抹墙壁,非向里边上扔,劳民伤财!”又洒了几铁铲石灰,看看手中的簸箕空了,程老蔫骂骂咧咧地向领灰处走。

周围一同干活的人,有的是领了官府发的工钱,承担本段街道清理工作的。有的是和陈老蔫一样因为犯了小错,被罚服劳役的。更多的是刚刚入伍的破虏军战士,抗着铁锹,推着独轮车,忙得热火朝天。

街道死角处,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的垃圾山被推走了。供百姓们倒废水的排水沟也被强行添平。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暗沟正在开挖,很多到城里逃避战火的佃户都在那边找到了事情做。福建大都督府讲信誉,每五天结一次工钱,给的不是交子和皮钱,而是足分量的大宋通宝。所以那些乡巴佬们都干得很欢,虽然城市中正闹着瘟疫,可没有人像程老蔫这些城里人一样,怕得不敢出门。

“德行,就跟着文疯子瞎胡闹吧。如果挖暗沟能防止瘟疫,我的程字就倒过来写!”见没有人理睬自己,程老蔫愈发觉得忿忿不平。

“老蔫,省点吐沫吧。虽说大都督府有令,不得因言而治罪。你少骂两句,嗓子里也能少进些石灰!”一个声音在背后劝道!

福建大都督颁布的临时约法中,没有妖言惑众这条罪名。所以程老蔫骂起来才毫无顾忌,根本不怕别人举报。听有人绰穿了自己的心思,程老蔫脸色有些红,索性加大了声音嚷嚷道:“我呸,他那是行事不正,心里有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还不怕人抓呢,抓了,咱正好把他们那些鬼心思全说出来,咳,噗!”

一口浓痰随着骂声,被他吐到刚洒过石灰的街道旁。旁边几个工友看见了,厌恶地皱皱眉头,绕路走开。程老蔫见自己的行为惹了他人不快,心中郁闷稍解,得意洋洋走过去,刚欲用鞋底把痰蹭掉,身背后那个令他郁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随地吐痰,与随地便溺同罚,罚钱二十文或劳役五天,从本期劳役结束时算起!”

“姥姥!”程老蔫开口欲骂,猛然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回过头,看见本区夫子巷里正钱老四手里拿着个小本本,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后。

“老蔫,这是你的罚单。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原因你自己核实一下,是交钱呢还是干劳役呢,随你。明天一早开工前到区公所应卯,找帐房张叔销单子!”钱老四飞快地用炭笔在本本上写了几句,撤下罚单的下半联,不由分说塞进程老蔫手里。

“钱,钱四叔,四老爷,您,您大人大量,装没看见行不行!”程老蔫一下字慌了,涎着脸祈求道。

骂文天祥,诽谤新政,他无所顾忌。反正文天祥自己订的规矩就是,言论自由与真理无关。按程老蔫对此话的理解,就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指摘谁就指摘谁,只要不带脏字,不辱及对方家人,官府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但随地吐痰被人抓了现行,在瘟疫流行期间可是个大罪过,要是被人扣上故意传播瘟疫的帽子,这场牢饭就吃定了。

“不行,单子都扯下来了,对不上底联,县丞大人唯我是问!”钱老四冷着脸,不依不饶地说道。

“四叔,咱们一个巷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还来真的啊!”陈老蔫见钱四叔转身准备离开,赶紧上前拉住对方衣袖子,温言好语地祈求道。

“不行,放了你,被人举报了,我自己脱不了干系!”钱四叔狠狠摔了下袖子,将程老蔫的脏手摔到了一边。

“上次选举,我还投了你的朱签呢!”陈老蔫见求情不成,跺了下脚,翻起了旧帐。

“承蒙大伙看得上,让我当这个里正。拿了这分俸禄,就得干这分事。就得行正,走直,不能让人背后戳我的脊梁骨,给文丞相丢脸!”钱四叔笑了笑,自顾走开。

“德行,下次,我叫上老拙、八爷、小六子他们,都不把朱签投给你!”程老蔫冲着钱四叔的背影悻悻地嘀咕了几句,灰溜溜地拿起簸箕继续洒石灰去了。

此刻,对两年前的那次失误,他心中充满了后悔。当年,破虏军初入福州,一切规矩都重新改了。原来的衙门、从吏全部解雇,县令、县丞皆从地方士绅中推举。并且把福州府称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区,每个区又按街道分了十几个里,要百姓们自己选能识文断字的区长和里正出来,协助官府做事。

夫子巷在夫子庙边上,读书的人家较多。但大伙谁也不愿意当这个里正。无论大宋和大元,底层小吏都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干的。没有俸禄不说,催粮催款的事还都落在头上。一旦催出个错来,或把钱交得迟了,就得吃官司挨板子。

夫子巷前一任保长就是因为替官府催款催得急了,逼死了钞户,被抓去蹲了大牢。家产也被冲了公,抵了亏欠的款项。(酒徒注:钞户,是元代的一大发明。专对没有田产的城市人口而设,每人每年要交一定数量的钱,履行做草民的义务!)。

所以,几个大族私下核计了,找那些家族人口少的外来户来应差。在福州,陈、程、黄、王都是大姓,有上百年家族史。钱、杨、冯是小姓,属于外来人。所以,第一次选里正、区长时,各家代表们把表达民意的朱签,全部投到了几户小姓候选人的竹筒子里。

等选举完了,大伙才知道,原来大都督府的官制与大宋不同。区长、里正都算官府职位,每月有固定的俸禄拿。只需要想办法为所辖区域做事情,不需要协助官府摊粮派款。并且还有弹劾府、县官员的权力,只要他们不犯律法,县太老爷都不能将他们罢免掉。

这种好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几个大族叫苦不迭,可又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发誓下一届选举推自己人上。可一届是五年之期,下一届选举,谁知道届时大丞相府会玩什么新花样。

反正,那些花样程老蔫儿是看不懂。就像这次瘟疫,往常的时候,官老爷们早做了船到海上避瘟疫去了,可文丞相没走。虽然他不肯自请降职,也不肯写文章烧给瘟神娘娘请罪。但这份直面瘟疫的胆量,让人在指摘他的过错同时,难免心生几分敬佩。

那些对付瘟疫的手段,也是百姓们闻所未闻的。如生了病的人不准在家养着,必须全到固定的医馆去治疗。不准人乱丢垃圾,乱倒废水。还有喝水必须喝烧开了的井水,不准从江河里挑水喝。用石灰垫道路和宅院,百姓日常的生活垃圾不准随便丢,要倒到指定地点,每天由官府派人装车收走,拌上大量的石灰拉到野地里深埋。

最让人无法弄明白的是,灾难当前,丞相府却大兴土木。把福州城内臭了几十年的排水沟全部填平了。一边填,另一边开挖新的,几丈深,一丈多宽。据说邵武、剑浦、漳州、泉州都在这样做,一直要通到大海深处去。完工后,还要用水泥铺了底,盖了面,皇上家也不敢这么花钱啊,很多习惯了节俭的老人摇头叹息。据说,这种“无节制”的奢侈行为,让皇上身边的陆大人都看不过眼了,几次苦口婆心地劝。但那文疯子却像听不见一样,把准备给皇上修宫殿的钱,都砸了进去。

“疯子!”程老蔫洒一锹石灰,骂上一句。

“文大人要做的事情,决不会错!”钱四叔合上自己的小本,把上边发下来的炭笔(铅笔)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揣进怀中。

酒徒注1:关于好人不为吏的说法见于一本介绍民国初年基层政治得失的文章。具体名字酒徒忘记了。据说,最初,当村长一级都是由地方士绅来担任。这些最初的小吏大多数人品都比较正,村中有人交不上赋税时,他们会用自己垫付。后来民国征求无度,村长们垫不起了,纷纷请辞。官府为了完税,只好启用了一批地痞流氓来当村长。这样,税收立刻有了保证。新村长们不但能按期完成任务,还个个捞足油水。只是,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注2:关于火炮射程、瘟疫防治措施及如何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有限分权与制衡,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到论坛中,‘酒徒专区’发帖子讨论,那里不限制字数。酒徒今天把文忠的原型发到了那里,请大家参考。这段比较难写,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指教。

第六卷争辉职责(三下)

“我看丞相大人是忙昏了头!”抱怨声里,陆秀夫重重地摔了一下门,将尘世间的喧嚣隔离在驿馆的门墙外。

天热,他的头上汗津津的。苍白的脸色也因愤怒带着了几分病态的暗红。看上去就像刚被火星儿溅到了般,已经濒临了爆炸的边缘。

与他同来福建的帝师邓光荐笑了笑,暂时放下手中的《商学》。亲手倒了杯新茶,放到陆秀夫面前。

“每次庭议上,你不是对文大人百般回护的么?怎么此刻反而背地里骂起他来了!”。邓光荐的声音听带着几分调侃。

“我,我那是为了稳定大局!”陆秀夫没想到邓光荐会这样问,脸上的血色愈浓,从脑门一直延伸到了脖子,“本以为宋瑞他心里还念着一分君恩,没想到,没想到……”

他说不下去了。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矛盾,如果有人胆敢说文天祥对朝廷心怀不轨,陆秀夫人肯定会跳起来反驳。最近半年来诸臣在太后面前议事,陆秀夫简直就成了文天祥在行朝的代言人,无论那一件针对福建的弹劾,都会被陆秀夫义正词严地驳回去。

但文天祥的所作所为,又的确让陆秀夫失望。行朝君臣在流求住得非常不习惯,几度与他联络,希望把朝廷搬回福州,文天祥都以战局不稳来搪塞。好不容易福建战事稳定了,他又说府库空虚,不肯出资给朝廷另修行宫,也不肯给百官新建住宅。只是承诺如果行朝来福建,他将把福建大都督府腾空了,供少帝和诸臣暂时安身。

这叫什么话?皇帝和臣子住在一个院子里,你以为是在船上么?在陆秀夫大人眼里,君为臣纲,无论何时何地,上下尊卑要分得清清楚楚。否则,大宋就不能叫大宋,而是自甘沦落为边陲之地那些不分长幼尊卑的蛮夷。所以,他才不辞辛苦地亲自跑到福建来,希望凭借自己与文天祥的交情,和心中的大义来感化他,把他从岔路上拉回来,趁本性纯良的宋瑞此时走得还不算远。

结果,到了福建才知道,所谓府库空虚不过文天祥的一个借口。此时的大都督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裕。特别是在打赢永安保卫战后,新兴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在几个大城市中建立了起来。光凭每个月的工商税,大都督府就被填得满满的。各级官吏和破虏军将士薪饷一加再加,丰厚程度让陆秀夫这个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之士亦心新生羡慕。

但是文天祥有钱给士兵发双饷,有钱给百官加俸禄,却偏偏没钱增加行朝的用度。甚至一边跟陆秀夫哭穷,一边将价格并不便宜的石灰白白向地上洒。还美其名曰:“消毒!”

今天上午见到的事情更让陆秀夫感到义愤填膺,北方的乃颜派使者前来拜访,说草原上战火纷纭,没有足够的钱购买破虏弓和弩箭,文天祥大笔一挥,当时把弩弓的价格降了三成,还答应了使者如果没有足够战马,亦可用牛羊抵数的要求。

陆秀夫对这个决定都非常不满,几度以咳嗽声相提醒。可固执的文天祥却对陆秀夫的示意充耳不闻,一直到协议框架大致敲定完了。才抽出一些时间来,向辽东来的使者介绍陆秀夫――大宋朝的另一位宰职。

而那个精通汉语的使者则以满脸茫然相报,仿佛根本不知道大宋朝廷还有陆秀夫这样一个人物。

“陆兄没想到文大人变成了一代枭雄,还是陆兄自一开始就没看清楚文大人!”邓光荐不急不徐,又追问了一句。

“我是恨他变成了如此刚愎之人,今天,陆某亲耳听到,他将一大船弩箭,折价卖给了乃颜的使者!”陆秀夫喝了口茶,恨恨地骂,话语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权奸和枭雄这两个词,无论如何陆秀夫是不肯从自己嘴里加到文天祥头上的。在行朝几次象征性的庭议中,有人弹劾文天祥专权,陆秀夫还据理为文天祥力辩。以至于很多言官私下里都骂陆秀夫是文天祥放在皇帝身边的内应,是文天祥的爪牙和帮凶。但人的思维就是这样复杂,一直为文天祥辩解的陆秀夫,到了福建后就再没说过文天祥一句好话,甚至每次去大都督府旁听回来后,都拍桌子砸板凳地宣泄心头的怒气。

此刻,邓光荐的表现更让尤其让陆秀夫感到窝火。这位肩头承担着劝说文天祥以盛礼接皇帝回闽的帝王师,自从到了福建就迷上了新学。夫子庙中新建的图书馆简直被他翻了个遍,一些从大食等地搜罗来的,和不知道谁是作者的新奇书籍,被他逐个借了出来。每天看到兴起处,连饭都顾不得吃,更甭说与陆秀夫在一道想办法劝文天祥改邪归正了。

“低价卖弩的事,我看文丞相做得未必错。至于为什么答应辽东蒙古以牛羊代替战马抵帐,我看还是因为福建粮食不足吧!”邓光荐耐着性子听陆秀夫发完了牢骚,应了一句,随即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书籍。《商学》两个字,清清楚楚映入了陆秀夫的眼睛。

“邓大人这是何意,莫非这书中,早已写明了答案么!”陆秀夫有些不满,强压者心头的火气问道。

“这书,不过是我朝海商和各大行商关于如何经商的一些经验总结罢了,里边没有答案。但邓某却从这一大堆书中,领悟了些文大人治政的精要。把书中所云和眼前现实比较一下,虽然看得不是非常明白,也好过了原来如雾里看花!”邓光荐用书脊敲了敲摆在桌案上的一大堆书,沉思着回答。

那一瞬,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深邃,深邃得仿佛灵魂飘离了世外,隔在远方把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

“此话怎讲!”陆秀夫被邓光荐的目光吓了一跳,低声询问。

“陆相可记得你我此行,是为了何事?”邓光荐笑了笑,故作高深地问。“传达陛下旨意,希望文丞相早日迎朝廷回福州驻跸。”陆秀夫坦率地答到,话尾,还念念不忘地补上了一句,“原来邓大人也记得你我有责任在身,大人不提,陆某还以为大人已经忘了!”

“文丞相不是已经答应了么?大人为什么还不回朝复命。莫非大人滞留于此,内心还另有所图?”邓光荐的眼神飘了一下,不理睬陆秀夫话中的刺,继续问。

“若只是回来和大伙挤一挤,陛下又何必这么郑重地向文大人传旨!”陆秀夫耸耸肩膀,苦笑着答。

少帝昺是个豁达的君主,吃住好坏,符合不符合礼仪,向来是不挑拣的。但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官员,内待却未必都能放下这个身价。如果不把一切操办好了,难免有人会借题发挥。行朝在流求,就是因为这些小事与苏家的关系越处越僵。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度发生,杨太后等人才决定派陆秀夫和邓光荐来跟文天祥正式沟通一下。大兴土木,倒不是一味地维护皇家尊严。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来福建后,君臣之间处得融洽些,别生太多的误会。

邓光荐也苦笑了几声,把手中的《商学》,轻轻放在书堆上。然后,感慨地问道:“有些话,太后不能直说,所以让陆大人转达。陆大人想必也转达过了。而陆大人心中,未免依然存着劝文大人回头的心思吧!”

“唉!”陆秀夫报以一身叹息。当日在邵武与文天祥一番深谈后,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能慢慢把文天祥拉回正路上来。所以,他主张一切皆以大局为重。这次再来福建,却发现文天祥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在背离的路上越行越远,远到自己已经无法看清楚他的身影。

“宋瑞他不是奸臣,如果他想篡位,何必派人救我们离开崖山。让大伙死在蒙古人之手,不比他自己承担杀君的罪名好得多。诸臣皆曰‘宋瑞逢迎朝廷,不过是为了借正统之名,行篡夺之实’。而邓某以为,自崖山之后,宋瑞羽翼已丰,根本不用借助朝廷,也可以号令天下!”邓光荐笑了笑,仿佛通过几天翻书,已经了解了文天祥内心的一切。

“我又何尝不知宋瑞他不是奸佞,可他再这样肆意妄为下去,恐怕他不欲做奸佞,也自成奸佞了。届时,万岁将置身何地,即便万岁可容他,他自己能容得下自己么?”陆秀夫跌坐在椅子里,面孔上带着几分沮丧,几分忧伤。

被邓光荐把心事说破了,他索性对自己的想法也不再加隐瞒。除了一些别有用心,以找茬挑事为成名手段的言官和辩士,此刻行朝大多数人心里未尝不明白文天祥毫无篡位之心。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夭折,并且自空坑战败后又一直未娶,没有后人可交接权力。如果权力不能传递给子孙,当个执掌政令的权臣,和当一个皇帝其实没太大差别。

而以文天祥对大宋的功劳,当个权臣也是众人能容忍的事。毕竟现在皇帝年龄还小,等皇帝长大到能亲政了,再提这些争权的事情也不迟。到那时候,文天祥年龄已近花甲,又建立了中兴大宋的伟业,把权柄交回皇帝手中,是保持一世英名的最佳选择。文天祥不是傻子,他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后,应该知道这样做是对他自己最有利。

所以,虽然几乎每次庭议,都有人上窜下跳,指责文天祥专权,指着文天祥对皇帝不够忠诚,指责文天祥误国。但在陆秀夫等人的刻意打压下,这些言论都没掀起什么大的风波。

少帝赵昺也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有一次甚至对弹劾文天祥的言官李文谦戏问:“若朕予你兵马五千,卿能为朕光复一路之地否?”

李文谦回答说不能。少帝又问几个平素弹劾文天祥最欢的臣子,如果把破虏军兵权交给他们,他们是否能挡住蒙古人的再度来攻。几个大臣都沉默不语。

所以少帝赵昺笑着总结了一句,“如果挡不住蒙古人,社稷没了,朝廷也没了。朕想找个权臣、奸臣做手下,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吧!”

几个弹劾文天祥的大臣都无言以对。终于认清了如果把文天祥逼得太狠,逼得破虏军造了反,行朝将什么都剩不下的事实。

正是因为从皇帝到大臣都认可了文天祥的专权,福建大都督府的政令才可以如此畅通无阻。但眼下,陆秀夫却无法看清楚,文天祥到底要把大宋带向何方?

他为了与北元对抗,而新编了一套军制,这点陆秀夫能容忍。实践也证明,这种变革是有效的,是抗击蒙古人的良策。

为了与北元对抗,文天祥重新划分了大宋军中将领等级,在六部之外,又创造了很多自古未有的衙门。这点,太后和行朝的诸重臣也能理解。毕竟此刻文天祥是右丞相,他有任免低级官吏的权力。并且他开创的那些部门都隶属于丞相府,可以算为了方便而行的一时权宜之计。

但陆秀夫和行朝其他几个重臣,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文天祥为什么处处以小民为根本,站在小民角度上说话。

他有钱开票号,借钱给平头百姓做生意,却没钱增加皇室开支。他有钱在福建大兴土木,在几个主要城市,无论爆发瘟疫的福州、剑浦还是没爆发瘟疫的邵武、泉州,同时开工挖自古未见过的大型地沟,却没钱替皇家盖一个简陋的,如崖山行宫一样的临时宫殿。

更有甚者,他居然打算把低级官吏的任免权交给百姓。自古以来,哪朝哪代准许过这种以下犯上先例?

让那些大字不识,不懂得大义所在的老百姓自己做主,如果他们受了人蛊惑,选择投靠大元怎么办?难道你文天祥也听之,由之。换一个角度说,如果将来百姓不满足于自己推选里正、区长了,要求推选一府,一县之官,难得大都督府也准许他们所为。如果他们要求丞相辞职,皇帝去位呢,大都督府难得自己拆掉自己不成!

文天祥在玩火,或者他军务和政务忙昏了头,所以他才出这种昏招。在福建这几天,借着鼓励百姓抗击瘟疫的机会,陆秀夫接触了几个文天祥的得力手下,这些文天祥的铁杆支持者,对曾经尝试过一次的选举办法,也甚有微词。

那些百姓既没有名声,学问,也没有军功,凭什么就可以为官?他们把有限的官位占满了,将来没仗可打时,那些为国出了力的破虏军弟兄向哪里安排?

陆秀夫愁,他不但愁行朝安危,还愁文天祥自己的安危。他怕,怕文天祥等瘟疫结束后,继续倒行逆施,自毁基业,拉整个大都督府和大宋为他个人的一时冲动去殉葬。

“此刻文丞相心神俱被瘟疫所拖,无暇狂悖之事。若一日瘟疫去了,恐怕以文大人所居之位,所握之权及所负之民望,纵倒行逆施,天下亦无人能止之。所以,邓大人若有所悟,望不吝赐教。陆某将代天下百姓拜谢邓大人点拨之德!”说完了自己所担心的事,陆秀夫站起来,对着邓光荐一揖到地。

“陆相折杀邓某了!”邓光荐赶紧站起来,用双手将陆秀夫搀扶住。他是个做学问的人,虽然身上难免有文人身上常见的,喜爱故弄虚玄的毛病,但为人却很谦和,不是个偶有所得便觉得天下唯我独醒的酸丁。

此刻见陆秀夫问得坦诚,心中一阵感动。搀扶着这位年龄四十出头,面相却老得有六十开外的大宋丞相到座位上坐好,然后郑重地答道:“邓某但有所知,言无不尽!”

“陆相可曾听人说过,文丞相有今天的成就,全赖在百丈岭上得了三卷天书?”待二人都坐定后,邓光荐一脸郑重地问。

“此事人尽皆知。那火炮、钢弩、手雷、战舰还有金丝明光铠,无一不是天书所载之物!”陆秀夫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那这些物事能否称得上克敌利器呢?”邓光荐又问。

“自然,若无此物,何以对抗蒙古铁骑!”陆秀夫毫不犹豫地答。

“若陆相得此天书,或对治国之策突然有所醒悟,是藏私于家,独传子孙呢。还是要他大利天下?”

“大利天下,正是我辈毕生之愿!”陆秀夫的回答十分流畅。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上天眷顾的那个幸运儿不是文天祥而是自己,自己将怎样把天书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怎样以此来让大宋兴旺。

“假如陆相得了天书,除了用它来治国,平天下外。还会做什么?”邓光荐顿了顿,把手按于书堆上,追问。

“若神明允许,当将天书所载,刊刻流传。让我华夏百姓,世代受此书之益!”陆秀夫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指着邓光荐,嘴巴中“呃!”“呃!”有声。半晌,才合拢了已经酸疼的嘴巴,低声叹道:“原来,你搜寻这些书籍,是在搜寻天书真意!原来,在你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依邓某愚见,若陆相欲劝文大人回头,当以其矛,攻其盾。不可再以自己先前所学,来劝谏文大人。此一刻,你莫当他是先前的大宋状元,莫当他还是宋瑞!”邓光荐把堆放在一起的书摊放于桌面,大声说道。

第六卷争辉职责(四)

“不把他当做宋瑞?”陆秀夫惊诧的问,仿佛刚刚被人当头棒喝过,了悟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迷茫。

现在的文天祥之表现与他所熟知的那个文天祥的确大相径庭,随着破虏军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壮大和发展,每见到文天祥一次,陆秀夫心内陌生的感觉就增加几分。

奉行“不语怪力乱神”古训的陆秀夫甚至不止一次怀疑过,空坑之战后,文天祥已经死了,是另外一个人借尸还魂,占据了好朋友的躯壳。但前后两个文天祥身上表现出来的那股子百折不挠的倔强劲,又让他坚信,现在的文天祥就是当年那个文天祥。虽然现在的文天祥处事手法和原则与当年那个宋瑞相差甚远。但他们在言谈举止中,对国家还有百姓那分诚挚的感情,陆秀夫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一种浓烈而深沉的爱,尽管前后的表达方式不同,却依旧令人钦佩,令人感动。也正是因为感受到了文天祥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感情,陆秀夫才一再地出头为文天祥说话,为破虏军摇旗呐喊。虽然更多的时候,文天祥的所作所为让他愤懑,但这种愤懑更多的成分是失望之后的“怒其不争”而不是恨之入骨。

“你可以把他当疯子,或者当一个圣人,但就是不能把他当原来那个宋瑞!”邓光荐抚摩着一本本印装精美的图书,低低地说道。“这是第一步,过了这一步,你才能心平气和地考虑他所作所为的本意,邓某所领悟的道理,才能派上用场!”

“谨受教!”陆秀夫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给邓光荐施了一个大礼。愤懑的心情渐渐平复。纷乱复杂的思绪中,也随着邓光荐的几句点拨,透出了几分亮光来。

“其实,让邓某想起到福州参阅书籍的,还是那个苗春!”邓光荐笑着受了陆秀夫一揖,继续说道:“大人可曾记得,当日在海船上,苗春骂几位内臣和言官之语!”

“当然记得,否则,我等也下不了让朝廷暂去流求驻跸的决心。”陆秀夫人思考着回答。往事如烟,从现在的角度看来,当初去选择去流求的决定是大错而特错的。本以为,到了流求,行朝可以很快建立起一支可以掌控的力量来,制约破虏军。谁想到,流求的苏家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主儿,他们对朝廷表面恭敬,涉及到根本权力的争执,却是一步不让。使得几位事先对形势估计过于乐观的重臣如坐囚笼般,度日如年。

而当日,使得陆秀夫等人做出前往流求选择的,不过是苗春的一句重话。事情的起因出在那个罗伦撒人斯地文狲身上。当海上风浪平静下来时,那个化外蛮夷将领航工作交给了助手,自己到甲板上休息。刚好少帝赵昺也在甲板上散步,双方对彼此的身份都很好奇,忍不住攀谈起来。

谈话中,斯帝文狲对自己的祖先“大吹特吹”,认为那个罗马帝国,是不逊于华夏任何一朝的伟大国家。其富庶程度和政治清明,在某一面,还远在中原王朝之上。本来这种以祖先成就向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就像出嫁的女儿总是在外人夸自己娘家好一样,不值得大伙跟他们一般见识。哪个出门在外的人,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吹一吹自己的故乡。但船上的几个言官,和后宫的老太监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连国家名字都叫成什么‘骡子、马儿’国家,肯定是一个化外蛮夷。没见过天朝繁华,才躲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夜郎自大。

结果,聊了一会,谈话就变成了抬杠。几个太监和言官不断拿中原的繁华、物产、甚至平素不大看得起的奇技淫巧与斯帝文狲吹出来的“骡马”比较。而斯帝文狲也不甘示弱,引经据典地认为文人们所说的上古之盛世和万国来朝不过都是瞎掰。禹游九州的故事,多半是杜撰的。那个大禹,估计连大海边缘都没涉足过。最后论战升级到对天地的认识,书生们认为天圆地方,大宋是世界的中心。而斯帝文狲却凭借多年航海经验,说大地是浑圆的,天包地就像蛋清包着蛋黄。还说这在很多国家都是常识,只有大宋这些足不出户的言官,还抱着天圆地方之说不放。(酒徒注:天覆地若卵黄,是元朝时已经被总结出来的地理推论。元史上有专门记载。)

几位言官恼羞成怒,纷纷斥责斯帝文狲以下犯上,亵渎古圣。要求苗春拿出“夫子诛少正卯”把气魄来,把斯帝文狲扔下船去。苗春怎么肯扔这个活海图下船,置诸人的要求不理。几个胆大的言官和太监又开始弹劾苗春,并且把矛头渐渐对准了破虏军和文天祥。气得苗春忍无可忍,当着诸位大臣和少帝的面骂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一个个总以为什么都懂,天下无人比自己高明。不过是坐在井口下的烂蛤蟆罢了,呱呱的声势挺大,却没有爬到井口看一看的勇气!”

当时在一边冷眼看热闹的人中,就有帝师邓光荐。与众人事后义愤填膺的表现不同,他冷静地分析了苗春的观点。认为骂得虽然重,却的确击中了几个自以为是的言官的痛处。过后,又仔细观察苗春的作为,发现这个看似粗豪的武夫,实际上在默默地通过各种机会,影响着少帝对外界的看法。

“那日苗春骂人的话虽然粗糙,仔细想想却并非无可取之处!我大宋立国两百多年来,外界的敌手和内在的形势都在变。而士大夫们却依然死抱着半本论语不放,所以难免有今日蒙古人乱华之祸!”邓光荐叹息着总结,“其实,兴国之路不止一条。既然文大人执意要走一条与以往不同的路,我们不妨静下心来看一看他的理由和打算。即使不同意,至少也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知己知彼,才能把他拉回到正途上来。若一言不和,就要分道扬镳甚至刀剑相向,那只会让蒙古人在旁偷着乐。况且,眼下行朝也没有何文大人分道扬镳或动刀子的本钱!”

“陆某愿闻其详!”陆秀夫频频点头,郑重地答道。与破虏军彻底决裂,或出其不意杀文天祥夺其军权,这种念头在行朝里不是没人动过。但邓光荐最后一句话说得对,眼下行朝没有和破虏军决裂的本钱。真的把文天祥除掉了或者逼反了,恐怕非但破虏军,流求苏家、海上方家、福建陈家和卖私盐的张家都会立刻与朝廷翻脸。没有强大的陆上力量,也没有海上支持,更没有来自福建众商家的资金和走私商人的资助,行朝在蒙古人面前,恐怕一个月都支撑不了。

“邓某在图书馆中,除了古代典籍的手抄本外,共搬回了各色图书二十六种。其中有翻译自大食人的,也有大都督府请人,为了办学而临时编纂的。虽然很多书做得粗糙不堪,无法与古圣先贤的著述相比,但从中可以窥探新政,却可窥得管中一斑!”邓光荐拿起刚刚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本《商学》,翻开数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这本书不过是各家商号经验的总结,夹杂了些新式的记帐方法,没什么太多花样门道。但其中有几句话却总结得非常经典,陆相请看……。”

陆秀夫顺着邓光荐得指点看去,只见在一篇论述赚钱多寡与利益分配的篇章里,有人用炭笔加重了几句粗鄙无文的话,“有赚不为赔,利益相左者,取其交!”

陆秀夫虽然素来瞧不起商家,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把几句话翻来覆去了念了念,联系到今日文天祥给乃颜使者的折扣,若有所悟。

“今日文相给乃颜使者高额折扣,在你我不通商道的人眼里,自然是亏了本。若换以此书之语来看,只要乃颜一日不败,福建和辽东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利润虽然薄了,却可以细水长流,好过了看着他们被忽必烈击败,大伙再没生意做。乃颜要求降价,这点上,辽东诸部的利益与我相左,但……”

“但让乃颜坚持下去,却是双方的共同利益。北方一日不平,元军就没有力量再度南下!”陆秀夫打断了邓光荐的话,大声道。换个角度看问题,眼前豁然开朗。从大宋的长远利益上看,此刻不但给乃颜的折扣有道理,即使白送铠甲和武器给乃颜,对大宋都是有好处的事。

“陆相再看此页,关于契约的论述。订立合同的双方必须视对方地位平等,即便是父子,兄弟之间,在订立契约的时候,没有尊卑关系。只有这样,契约才会被双方自愿接受,才能维系的长久”邓光荐翻开另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这句话乍听起来大逆不道,但市井中所定合同时,原则就是如此。这里,关键图的是个长久。如果有一方拿着身份压着另一方强签合同,被压服的一方只要有机会,就想毁约。结果双方结局都未必妙……。”

邓光荐侃侃而谈,把近日来翻书的领悟倾囊相授。《商学》、《虞学》、《兵法》、《格物》……二十几本书,还有一大摞两年来福建路公开发行的报纸,从第一次到最近一次,被他一一翻过。不拘泥其中细节和对错,只是把其中包含的新观念一一条件出来,对照福建的新政各种表现加以评判。

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十分。邓光荐将最后一叠报纸放下,总结道:“依邓某所看,文大人所行新政,总结起来不过是平等、契约、权利、义务八个字,并非要标新立异,而是期望以此为根基,来驱逐鞑虏,重建华夏。观点上虽然与圣人之道格格不入,最终目标却与我等所谋并无不同,都是为了让国家强大,百姓富足。况且,在除了那八个字外,新政中商学意味甚重,而一本商学,却处处以互利和妥协为最高原则!”

“互利和妥协?”陆秀夫反复咀嚼着邓光荐的话。以平等和契约为基础,重构华夏。尊重契约,而不是等级和纲常。国家有保护每个百姓正当权利不被侵犯的义务……这些根本性原则,根本与圣人之道找不到融合之处。但眼下把蒙古人赶出江南,却是朝廷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共同目标,符合互利原则,所以双方有机会互相妥协。

是这样么?他感到自己的心里非常迷茫。皇帝和大臣之间不再是绝对的从属与支配关系,而是像掌柜的和小伙计般,签订的是雇佣契约。而国家和百姓之间,也是因为契约存在,福祸与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另一面,还同样存在着‘匹夫福祸,国家有责’的诉求与约束,这些东西,他无法接受。但写长篇大论来驳斥它没有丝毫意义,如今主动权掌握在文天祥之手,只要他认定了要做,朝廷即使下旨阻挠,也不会有效果。眼下自己能做的,只能想办法让文天祥看在破虏军和朝廷的共同利益上,把革新的步伐不要迈得太远。

看清楚了隐藏在新政后边的本质,也明白了文天祥所图。陆秀夫蓦然发现,自己手中能和文天祥交换的筹码实在不多。换句话说,自己可以诱惑文天祥妥协的价钱不够。默许文天祥成为一代权臣,这是朝廷能给出的最高底线。但在广南战役后,文天祥实际上已经是大宋的权相,朝廷认可不认可,都与事无补。此刻即便前丞相陈宜中从安南返回来,这位擅长权谋的前丞相也控制不了破虏军,也没法让福建各部门俯首听命。

“陆相可是自觉手中底牌不够?”邓光荐看到陆秀夫的神色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愁苦,试探着问道。

“岂是不够,陆某好生后悔没早日看到今天!”陆秀夫懊恼地答。若知道文天祥内心早已背离了大道,自己真不该在行朝为其说那么多好话。

“其实,陆大人昔日所为,没有半分差错。朝中几位大臣忠则忠矣,他们的做法,却只能让朝廷与大都督府的隔阂加深。而大人昔日处处维护破虏军,正好是此刻双方妥协的依仗!”邓光荐笑着说道,“大人可曾听闻,两年前福建选举,百姓和士林中揖让成风,比古之许由、务光志向远大者甚有人在?”

“那是因为破虏军当时只掌握了小半个福建,前途未明,所以没人愿意出头当这个官。”想想当年被陈龙复强行征召出来的士子们如丧考妣的模样,陆秀夫苦笑着摇头,“现在不行了,眼下福建虽然受瘟疫之苦,但根基已成,前途一片大好。想做中兴名臣的大有人在,这些日子报纸上揭露的暗中活动,贿选等恶行,就有十余起!”

“着啊,对大都督府走到今天没有出过半分力气的人尚想从中捞个官职,那些破虏军将士,那些跟着文大人一路苦过来的大都督府从吏们会不想争么?利益不够分时该如何呢,结局还是妥协?大人只要屈身做一做恶人,跟文相讨价还价,届时为天下圣人门徒分一杯羹出来就好了。只要大都督府门下中有了士人足够的位置,将来新政到底怎么发展,还有的争,有的妥协呢!”邓光荐抚掌大笑道。这是他博览群书,最终参出来的一个良策。凭陆秀夫几个人的力量,阻止不了文天祥在岔路上越行越远。但凭借众人的力量呢?信奉什么道理是一回事,最终做出来的结果却是另一回事。历史上,讲尧舜之言,做桀纣之行者大有人在。将来,把文天祥所主张的平等、契约放在嘴边,却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觉维护长幼尊卑的人,也不会少。只要大伙别动刀子,一步步来,最终复兴之后的大宋是什么样子,着实值得期待呢!

“邓大人好卑鄙!”陆秀夫向地上啐了一口,笑道。邓光荐的招数他完全明白了,就是让他还如往常一样与文天祥据理力争,阻止新政的关键,选举的进一步实施。实际上,在内心准备好妥协的方案,无论如何不把脸面撕破了。

新政的原则是从众,是各种利益的妥协。到最后,由于破虏军内部、大都督府内部和朝廷这边以自己为代表诸人的大力反对,作为一个能带领破虏军走到这一步的枭雄,文天祥自然懂得做出适度退让。

退让的结果就是,文天祥的一部分主张得到执行,而大宋的传统、朝廷的利益和大都府众人的利益,也会得到顾及。至于这个像分赃方案的妥协结果更符合传统,还是更符合文天祥所坚持的平等与契约理念,只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一层,陆秀夫觉得心头烦恼尽散,外边的天空跟着也蓝了几分。

窗外的天很晴,几朵雨云在海面上翻滚着。瞬息万变的天气,变化的速度赶不上人的心思。





第六卷争辉职责(五)

半空中,无数枝弩箭飞了下来,白亮亮的,犹如一阵急雨。

一个被火炮震昏了的元兵从城垛后爬起来,摇摇晃晃举盾相迎,几枝弩箭同时打在他的木盾上,乒、乒、乒,打得他身体直向后退。

“弟兄们,顶……。”孤零零的元兵发出绝望的哀鸣。话音未落,几枚由抛石机近距离扔出的手雷准确地落在他身边。轰鸣声里,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分成了数段,飘散在半空中。

更多的手雷被抛上了藤州城头,城墙上的元兵无处躲闪,被炸得抱头鼠窜。城墙下,一队队破虏军士兵彼此掩护着,将战线快速向城门推进。

很快,城门周围的抵抗就被清除干净。一小队轻甲步兵从重甲步兵和弓箭手队伍后冲出,将十几个方方正正的火药包摞在了城门洞中,点燃导火索,然后快速跑开。

“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浓烟笼罩了城门。躲在城门洞内的十几个元兵还没弄清楚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随即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向后飞,接着,四肢百骸间一阵剧痛传来,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城门不见了,站在城外,可看见街道上没头苍蝇般来回乱窜的私兵。千夫长翟强试图组织士兵们巷战,却被吓破了胆的士兵奋力一推,立足不稳,一头扎进了路边店铺中。待他抹着脸上的血迹从店铺中跑出来,街道已经快空了。

“咱翟家一向对你们不薄啊!”翟强哭喊道。喊了两嗓子后,见得不到人同情。扔掉长刀,扒下柳叶甲,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逃难者队伍。

“冲进去,杀光翟家,为弟兄们报仇!”城门外,苏刘义高举着马刀狂喊。两个团的原江淮军战士跟在他的战马后,红着眼睛扑向城门。

“弟兄们!”萧明哲向后挥了挥手,刚要示意自己麾下的几个团长发起总攻击,却看见第五标统领杨晓荣从侧面闯过来,刚好用身体把自己的手势封死。

“第五标,一团掩护苏将军入城、二团清理城墙、预备团原地待命,其他各团绕城而过,去堵北门,别让翟家的人跑了!”杨晓荣抢先对第五标发出了命令,一边布置任务,一边给萧鸣哲使眼色。

怎么?不入城?萧鸣哲诧异地听着杨晓荣的布置。凭着对救命恩人的本能信任,对自己所属的弟兄发布了类似的指令。

福建爆发瘟疫后,广南东路的潮州、惠州也受到了波及。为了避免瘟疫给队伍带来更大的灾害,破虏军副统制邹洬下令,大军倾力西压,避开瘟疫之地。同时为了加快攻击速度,邹洬将大军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由张唐和他自己率领,与水师互相配合,收复沿海各州。另一部分以萧鸣哲为主将,杨晓荣、苏刘义、吴希奭为副手,带着第二、第五标和炮师,攻略肇庆、德庆、封、藤等州,一边收复失地,一边收拢原江淮军失散的弟兄。而许夫人的兵马则担任外围警戒,提防吕师夔趁大伙不备杀一个回马枪。

广南西路的几家豪强见破虏军兵少,试图凭城固守。通过小规模战斗来为家族争取谈判筹码。邹洬置之不理,号令各标,凡见破虏军旌旗不开城者,一律强攻。

肇庆府、德庆相继被攻破,守将没于军阵。封州镇扶使方汉杰见大势已去,弃城逃走。在忠镗山被江淮军旧部截住,全家于乱军当中不知所踪。

破虏军第二、第五两标阵容迅速壮大,除了江淮军残部,很多义军慕名而来。其中不乏一直在山中与北元周旋的硬汉子,也有很多人打着趁乱世捞取功名的算盘。对于来投靠者,萧鸣哲一概接纳,但是严格按照是否当过大宋正规军的标准,将他们分成了主力团和预备团两个部分。每个团都加派了破虏军老兵去整编、训练。

杨晓荣的胞弟杨晓光被临时提拔为预备团团长,看见苏刘义带着两个团人马冲进了城去,自己这边却没有任何命令传下来,心中痒得受不了了,偷偷蹭到两位统领身边,讪讪地跟萧鸣哲打了个招呼,央求道:“萧将军,怎么就派那么点儿人马入城去,弟兄们手正痒着呢!要不?我们几个预备团也拉出去锻炼一下?”

“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杨晓荣竖起眼睛,怒骂。

他这一骂,萧鸣哲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拦住他的话头,低声商量道:“小杨将军说得也有点道理,几个预备团一直跟在主力身后观摩作战,没正式上过场。眼下战事已经接近了尾声……”

“萧将军,别让他们添乱了。预备团整训没结束前,千万别拉上去!”没等萧鸣哲说完,杨晓荣使着眼色回答。转身,对着杨晓光继续呵斥道:“才几天,翅膀就硬了。训练科目完成了么?想冲上前是不?下次攻城,你带着预备一团打主攻!”

“打就打,有什么了不起的!”杨晓光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敢跟哥哥顶嘴,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杨晓荣摇摇头,脸上露出了怒其不争的神色。

“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鸣哲低声问道。对于这个两度救了自己性命,一肚子坏水的杨统领,除了感激外,他心中还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有几分是佩服,几分是敬重,还有几分无奈和不满。

杨晓荣就是这样一个人,遇上好机会,好上司,他可以成为一个名将,一个英雄。若运气差,他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初入破虏军时,全军上下将领没人瞧得起他,萧明哲是个涵养好的读书人,虽然心里也对杨晓荣颇有成见,但平素交往却从不以白眼相待。所以杨晓荣后来才和他推心置腹,什么想法也不瞒他。

此刻,见萧鸣哲一脸茫然。杨晓荣笑了笑,跳下战马,吩咐随从摆开一张地图,指点着上边广南西路各州县,低声分析起了眼前形势。

几个亲兵见主帅有要事相议,自动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将不相干的人隔离开去。

圈子内,杨晓荣指指点点,不停地说着什么。萧鸣哲开始听着还诧异,反驳,到后来连连点头。

“我哥又安排大战役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杨晓光远远地看着,自言自语道。

“萧、杨两位将军,不争功,不图利。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就开始筹备下一场,怪不得一路上势如破竹呢!”预备二团代理团长,从苍悟山中走出来的民军首领周世超佩服地想。

谁也没料到,此刻杨晓荣和萧鸣哲讨论却是另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没有硝烟,激烈程度却丝毫不亚于眼前战局。

“广南西路,除了那些苗寨,土司之外,实力最大的就是陈、翟、王、方四家。这四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势力蔓延数百年,遍及各州县。无论当年咱大宋,还有眼下的蒙古人,都拿他们没办法。当年张世杰将军试图收服这些世家为自己所用,结果最后江淮军都被他们卖了。张弘范入广州,得了世家大族的帮助,但张弘范刚一走,吕师夔立刻调不动他们。眼下咱们要在把广南纷乱如麻的关系理顺,比攻城掠地还难!”杨晓荣看着地图,忿忿不平地说道。

“的确,去年若不是这帮家伙背后捅刀子,江淮军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咱福建的局势也不至于那么险!”萧鸣哲点头附和。刚才杨晓荣用笔在地图上把几家的势力范围大致标了一下,居然从北边的融州到南边的琼州,世家大族的势力无孔不入。

这让他深刻感觉到了前路艰难。那些世家,从李唐以来,向来把家族利益摆放在第一位。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忠诚对象。破虏军一路攻伐下去,顶多把投靠北元的那部分人给剪除掉,而世家大族的根基,依旧牢牢地扎在民间。一旦破虏军遇到危险,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反扑回来。这种藏在暗中的冷箭,防不胜防。

“像翟国秀、翟亮这些人,表面上风光,在家族中,却未必排得上号。而那些族里真正掌握实权的,全部藏在私底下。这样,即便翟宝他们跟错了人,家族演一出大义灭亲即可,根本无法伤其筋骨!”杨晓荣的接下来的分析与萧鸣哲的想法不谋而合。咬了咬下唇,这位一向以鬼点子多而著称的破虏军名将低声道:“并且,杨某听说,文大人打算在两广之地,推广福建那种选举!”

“的确,两年前福建就选过一次。敢出头给大宋当官的,都是好汉子,没白读圣贤书!”萧鸣哲大声应道。心中暗自纳闷,为什么转眼之间,杨晓荣把话题从两广战局,又岔到了选举上。

“两年前,咱破虏军势力单薄,看不出成气候的苗头来,所以当日没人愿意给咱们当官。可眼下,破虏军明显有与北元一争短长的实力,这地方官,还会没人当么?”杨晓荣摇摇头,低声点醒。“萧将军请想,一旦咱们撤了,这地方选举,职位会落到谁手里?”

“还不是陈、方、翟、王几家推出来的!”萧鸣哲怒道。对上一次选举留下的好印象,被杨晓荣几句话扫荡了个干干净净。广南不比福建,北元进入福建时,福建第一、第二两大家族陈家和许家,舍家为国,最后,陈、许两家和几十个屹立了几百年的中、小家族灰飞烟灭。所以,大都督府于福建北部推行选举时,世家在里边的影响非常小。而广南西路却是一路迎降过来的,没有经过战争的破坏,那些大家族完全可以把握住这次选举的机会,取得地方的主导权。

几个低级军官好像有要事前来禀报,看见杨晓荣与萧鸣哲讨论激烈,远远地停住了脚步。

藤州城内,有几处浓烟冒了起来。预备团的士兵们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到了这般境地,怎么还有人敢抵抗大军兵锋。

“兄弟我是个粗人,文大人对我有恩,我自然替他卖命。但咱破虏军辛苦打下来的地盘,凭什么让那些世家摘了去?即使我听文大人的命令不抱怨,弟兄们同生共死的弟兄也不会甘心!”杨晓荣挥动拳头,把地面砸得碰碰做响。

“那能怎么办。咱们领军在外,没法让丞相知道咱们的意思!”

“邹将军为什么让咱们这么快推进,末将以为,就是为了不给翟国秀等人再次投降的机会。但是,这样还不够,要想让丞相大人的选举办法不被世家大族利用,就得来招狠的,把能拔掉的全拔掉!”杨晓荣冷着脸,恶狠狠地说。

“拔掉?”萧鸣哲一愣,眼前的杨晓荣突然变得有几分陌生,陌生得有些令人可怕。“屠城,绝对不可以,那是蒙古人所为。刘子俊知道了,饶不了咱们!”

杨晓荣嘿嘿笑了几声,冷冷地道:“你当我不知道咱破虏军军规么?屠城,这种缺德事情当然不能干。可我也不会让那些世家白占了便宜去。昨天晚上,苏刘义找我,说他想带着人先进城半个时辰。知道跟你说不过去,所以,我就默许了他!”

“杨将军!”萧鸣哲发出一声怒喝。附近亲卫不知道一向关系要好的二位统领怎么突然就吵了起来,纷纷诧异地转过头来观看。

“你,你怎么这样做!”萧鸣哲气得脸色发白,冲着杨晓荣低吼。二人在城外一番交流,所耗时间远远不止半个时辰。苏刘义和江淮军残部被世家所卖,如今得到机会,自然会大肆报复。恐怕,这时候城里与几个世家大族有关的分支早被他们连根拔除了。

“好个杨晓荣,你真够狠!”萧鸣哲喃喃地骂道。杨晓荣的算盘他终于完全看清楚了,苏刘义提前进城,即使违反了军规,因为他是新人,为了不令江淮系将领过于寒心,文天祥也不能对他责罚太重。接下来,在其他城市的豪强们得知藤州之战的结果,自然会组织人马拼命抵抗。而根据福建大都督府的规矩,对拒不投降者,向来是夺其田产,家财,分给周围百姓。如此一来,大军所过之处,哪里会再有世家大族留下,广南西路得诸般势力,将完全被铲成白纸。

只是这样一来,扫平广南西路的战斗会越来越艰难。越向后打,破虏军遭遇到的抵抗将越激烈。

“好人,你当。恶人,我来做。反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破虏军打下来的地盘,被别人平白摘了去。”杨晓荣气不过萧鸣哲的‘迂腐’,转过头,冲着烟熏火燎的藤州城说道。“刚才,就当我什么话都没说,你什么话都没听见。出了事情,我杨晓荣自己来背,不拖累你萧大将军升官发财!”

“杨晓荣,你他**混蛋!”萧鸣哲不顾儒将形象,忍无可忍地骂道。赶紧叫过亲兵,吩咐他们拿着自己的将令入城整顿军纪。却发现几个向来利落的传令兵,动作比寻常迟缓了许多。

大火在藤州成烧了起来,浓烟笼罩了半边天空。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在烟尘中回荡,经久不散。

郁林州,几个地方豪门的代表,顶着烈日站在破虏军大营外。报信人进去了十几拨,破虏军副统制邹洬却一直避而不见。

“将军大人,能不能请您再给通禀一声,说郁林陈家甘愿输田五百亩以做军资,献罪人陈克俭之头,请邹大人宽恕陈家管教不严之罪!”一个身穿绿色丝袍,头戴镶玉软帽的儒生,对着守营门的伙长祈求道。

破虏军军装整齐,标识分明。从服色上,可以轻易分辨出军衔高低,眼前这个军官顶多是名中士,与将军差着十万八千里,儒生却不得不折节相待。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邹洬兵不血刃入了郁林州,却没有答应饶恕守将及其家族的罪过。就在此时,郁林州众豪强听到了另一路破虏军在藤州大肆捕杀与北元勾结者家属的消息。众人叫苦不迭,赶紧派族中能说会道者到邹洬军中说项。谁知道邹洬闭门谢客,既不说杀,也不说赦免的条件。

“等着吧,你给我多少银子也没有用。将军们开会呢,有了结果自然会通知你!”伙长将读书人送上的红包,掂了掂,又丢了回来,“这个,咱不敢要,军中规矩紧,你自己收好!”

“是,是,小的无礼,不该拿这脏物污军爷的手!”儒生模样的人连连作揖,陪笑道。“开会,是议事么?什么大事,邹将军不能一言而决!”

“当然,咱破虏军向来不是一个人说的算。要是邹将军能一言而决,说不定早把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伙长用手比了个杀头的姿势,“给咯嚓了,但参谋长大人不肯,你们等着吧,快了,不会太久!”

说话间,只见苗春从大营内板着脸走了出来,后边跟着陈复宋、方胜等几个水师低级将领。

“哪个是陈长卿!”陈复宋黑着脸叫道。

“在下是,在下是,见过将军大人!”绿丝袍扫了一眼陈复宋胸甲上的金花,知道他的官职不低,凑上前施礼。

“怎么你也姓陈!”陈复宋鄙夷地骂道。“邹将军给你们两条路,第一,把家中所有田产自留五百亩,其余无论水田、旱田还是山地,皆以三钱银子一亩由官府收购,统一分给百姓耕种!此后,广西各地,与你等各家有关武将,要他们见到破虏军旗帜立刻投降,别继续给北元卖命!”

“啊!”陈长卿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昏了过去。大族们全凭对土地的控制权来控制周围的佃户,失去了土地,拿什么要百姓俯首听命?到时候甭说趁着选举的机会混到官府里,估计连投票的资格都未必能捞到。

正惊惶间,又听陈复宋大声说道:“第二,你们阖族搬迁,去找家族中能人投靠,破虏军不阻拦。大伙凭本事打,打完了再坐下来谈条件。有本事,你就将土地家财全夺回去,没本事,战败了就自己抹脖子,别给大伙添乱!”

第六卷争辉职责(六)

“普宁大捷,歼敌两千余人……”

“浔州大捷,守军三千余人无一漏网!”

“龙山大捷,共歼灭元军四千三百余人,杀元将翟光!”

“横州大捷,歼敌近五千,我部正在分散追击,预计月底前扫平横州全境!”

祥兴三年五月,西征军在副统制邹洬的率领下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广南西路地方豪强打得抱头鼠窜。

一道道捷报接踵而来,被瘟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大都督府幕僚们兴奋得忘记了疲倦,把福建两广连成一片,是大伙筹划已久的布局。完全拥有了沿海三路,大宋就有了相对战略纵深。再不复一点被突破,就只能躲入深山,或流亡海上的尴尬局面。

几乎所有人都非常高兴,除了个别心思非常缜密的参谋外。战报上的文字看起来固然令人欣喜,可一路打下去,每战歼敌数目却越来越多,这明显不符合常规。所谓广南西路元军,绝大部分是地方豪杰的私兵,战斗力和士气都极其低下。仗打到这个分上,他们居然还不肯投降,难道张弘范临北返前,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答案就摆在文天祥的桌面上,一份份捷报下,压着几分绝密报告。内政部的探子们将最近一段时间军中发生的事情,如实地记录了下来。经过刘子俊的加工整理,一切的前因后果,已经呼之欲出。

是军中几个高级将领充分利用了士兵们对选举制度的误解与不满,对广南西路的豪强进行了清洗。或者可以这样认为,是军中将领们利用手中职权,在规则允许范围内,以一种激烈的手段,表达了他们的政治诉求。

几乎与刘子俊的报告同时送达的,还有邹洬和萧鸣哲两人的信。在信中,二人坦率地陈述了他们对新政即将被人利用的担忧,并且不约而同的认为,既然丞相府和破虏军打下了这片地盘,在没满足丞相府和军队的需求前,地方官员不应该由没有任何功劳的外人来做。两年前的选举是事急从权,而眼下大都府管辖的地域和面临的局势,要比两年前复杂得多。官职对人们的诱惑,也比两年前大得多。此时推广两年前的选举方式,不但不合适,而且会造成新光复地区政局不稳定。

邹认为选举的弊端主要有两条,第一,粗糙的选举办法,难以保证官员对大都督府的忠诚度,其二,选举上来的官员,与科举官员一样,不能保证他们的办事能力。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经选举而上来的官吏们比科举而造就的官员还少了十年寒窗苦读,一旦连字都认不全的土财主被选上来,难免成为内外对手的笑柄。

“你们以为打江山就是为了分赃么!”文天祥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恨恨地想。这次西征,之所以选择邹洬担当主帅,看中地就是他那分宽阔的心胸。本以为有他在军中坐镇,诸将们,特别是原江淮军将领们对广南土豪的报复不会那么激烈,谁知道,邹洬非但没有起到折冲作用,而且充分利用了江淮军旧部的报复心理。

在给文天祥的信中,邹洬丝毫没隐瞒自己的想法。他在信中说道,自己不懂得丞相大人为什么坚持那个选举,主动放权于人。但是,如果丞相大人坚持这样做,他会绝对与丞相大人保持一致。为了把将来的危机消灭于萌芽状态,他甘愿做一个恶人,不接受广南群豪的输诚,而是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扫荡干净,交给丞相府一张白纸。

在这张白纸上,丞相大人可以随意挥洒。新政重百姓而轻豪强,广南两路的豪强土地被没收了,就失去了当豪强的资本。这些人除了进城开作坊或当商人,没有其他路可选择。当然,他们还可以选择投奔北元或抵抗到底,那更省事,大都督府连赎买土地的费用都省下了,可以出资多开几家工厂,安置更多的流民。

萧鸣哲的信比较委婉,这个进士出身的儒将先自我请罪,承认是由于自己安排军队进城顺序有误,导致了藤州城十几户大家族被苏刘义带人清算。但他认为,不应该因此就治苏刘义的罪,因为从那些豪强家中,苏刘义抄出了足够的犯罪证据。这些人除了勾结北元,背叛大宋外,还与地方官员狼狈为奸,夺人田产,抢男霸女,无恶不作。凭借他们犯下的那些罪行,也该将他们绳之以法。

至于其他州县豪强,因为同情藤州豪强们的境遇而奋起反抗的行为,萧鸣哲这样解释。这些豪强本来就不甘心受制于人,自李唐以来,广南西路就几乎是世家大姓的独立王国,朝廷官员来了如同摆设。既然他们选择这个时间跳出来与破虏军为敌,不如借势将他们挤掉。就像拔脓割疮,短期看来虽然有些疼,却能为沿海诸路,赢得长久的平安。

在信的末了,萧鸣哲也与邹洬一样,表示如果丞相大人认为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有误,他甘受任何责罚。但将福建北部曾经试行过的选举向其他地方推广,一定需要慎之又慎。大都督府虽然依旧奉着大宋旗号,但一切政令都是自起炉灶。现在,就好像在立国之初。一切虽然都是草创,但事关国家制度,开头必须尽可能合理。否则,将来发现有大缺陷,改起来也晚了。如果文天祥的继任者威望、能力远不及他本人,则会抱着前人的错误一直走下去。就像当年的大宋,太祖立国时为了防止武将割据而订立重文轻武的国策,后世皇帝就一直继承下去,没有力量也没有能力改变,积残积弱,直到被北方崛起的蛮族灭亡。

初夏的阳光很明亮,大都督府院子内,完颜靖远指挥着一个营的亲兵,热火朝天地挖着排水沟。对于这个深度和宽度都可以藏一支人马在里边的暗沟,士兵们心里感到很好奇。为了早日看到成品的样子,大伙干起活来精神百倍,劳动的号子喊得震天响。

相比于院子中的热闹,文天祥处理军政大事的房间却显得冷冷清清的。核心参谋们从来没见过丞相大人脸上出现这种阴沉的表情,都觉得有点怕。几个刚刚补充进来不久的新人借着出门找寻情报的借口,悄悄地顺着墙角溜了出去。

文天祥很愤怒,也很失望。如果只是杨晓荣、苏刘义犯下这样的错误,他还能设身处地的从二人角度上,给他们的行为找一个可以理解的理由。但邹洬、萧鸣哲、杜浒都是他身边最亲信的人,如果他们对新政的理解,只局限于一场据功行赏的分赃大会程度,还能期待别人怎样?

他们是百丈岭那场大梦醒来后,受自己影响最深,心思与自己靠得最近的人。同样还包括陈龙复和刘子俊,几个人加在一起,已经涵盖了大都督府文、武官员中见识最深,目光最远的核心力量。

难道江山社稷,一定就是强者的红利么?

突然间,文天祥感到自己很孤独。这种感觉,就像在百丈岭上刚刚醒来时,自己拿出无数神兵利器的图案,却没有一样能被人接受一样,窒息般的难过。

“丞相,广南西路最新局势图摆出来了!”参谋长曾寰小心翼翼地靠上来,低声说道。

也许,误解的人还包括他们,文天祥叹了口气,望着手足无措地参谋们想。捡了几封密函,交到曾寰手上。带着几分试探的心情问道:“宪章,你怎么看!”

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严肃,其余几个参谋全找借口走开了,这种情况,他们可不想留下。一旦丞相大人想严肃军纪,大伙求情不求情都不合适。

一直想进言又找不到机会的曾寰快速把密函翻了一遍,事态的发展程度令他感到有些吃惊。但曾寰脸上,却不敢把惊诧的表情露出来,徒增文天祥的烦恼。想了想,笑着安慰道:“依末将之见,这好比眼前的瘟疫,来得快些比慢些好!”

“此话怎讲?”文天祥楞了一下,曾寰的回答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丞相大人可曾记得金大夫关于瘟疫的论述否?”曾寰没有直接回答文天祥的提问,绕着圈子劝谏道。

李兴从两浙掠来的那个金大夫为人饶舌,但治病的确是一把好手。瘟疫初起时,全凭了他的建议,丞相府才实行了一些及时有效措施,减缓了疫情的扩散速度。

瘟疫初起时,包括文天祥在内,所有人都非常紧张。在众人忧心忡忡地讨论达春是否会趁机来攻时,在一旁带着学徒给房间“消毒”的金大夫上前进言道,这场瘟疫是蒙古人故意投毒,而不是正常瘟疫爆发。所以,元军的进攻,最早也会于盛夏来临后。

金大夫人关于瘟疫是人为投毒的论据是,以剑浦为界限,闽江的上游无一处被瘟疫波及。而闽江的下游,和闽江支流太史溪沿岸,却是瘟疫为祸最重的区域。这说明,瘟疫是沿清流和太史溪下来的。林恩等邵武来的巧匠们,在邵武时身体健康,来到福州却立刻病倒,就是因为在闽江上喝了不干净的水而导致。

综合槿江、九龙江两岸送来的瘟疫爆发消息,种种证据表明,瘟疫始发点肯定在汀洲,北元的驻地附近。为了避免被世人责骂,也避免自家兵马被波及,短时间内,达春只会带领元军向后撤,而不会将战线推前。

这番论述在瘟疫爆发初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混乱的人心因此而稳定,大都督府也凭此从容地制订了应对措施,把财力和精力最大程度集中到抗击瘟疫上。

但这些话,与邹洬、萧鸣哲等人的做为有什么关系?文天祥百思不解。

“丞相可曾记得,金大夫说,瘟疫初来时,最怕的是缓,而不是急?”见文天祥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曾寰低声提醒。

“依你之言,这不是一件坏事?”文天祥猛然醒悟,诧异地问。

“在乎丞相大人如何看,依末将之见,邹将军和萧将军倒是胸怀坦荡,不似一些人,把手段尽使在背后。最近儒林之中,好多对新政一向颇多微词的人,冒着被瘟疫感染的风险,在福州大肆聚会,谁在背后组织,丞相大人知道么?”曾寰耸了耸肩膀,进了一句“谗言”。

“你是说陆大人把他们召集起来的吧!”文天祥低声问道,话语里带着深深地失望。

关于瘟疫的缓急,金大夫曾经说过,如果是蒙古人投毒,则瘟疫表面来势汹汹,却持续不过夏天。认为“毒表”属于外来,没有埋在民间。若是瘟疫缓缓而发,反而更加麻烦。那说明“疫根”早在百姓中潜伏,一旦开始爆发,形势虽然缓,却无可收拾。

对于目前反对新政的各种表现,曾寰认为与瘟疫爆发类似。破虏军内部虽然反对声音高涨,邹洬、萧鸣哲等人的手段虽然有些极端,却对外不对内,释放出来后,实际上没对大都督府造成什么危害。反而,换一个角度上讲,邹、萧二人的作为,的确有利于政权的稳固。老百姓只在乎谁能让他吃饱饭,填饱肚子之前,不在乎那么多所谓大义和长远目标。破虏军以强力打击豪强,激起的反对浪潮高,从贫苦百姓中获得的支持力度也同样大。

而对大都督府和新政真正有威胁的,是那些没有表现出来,却潜伏于平和表面下的“疫根”。就如一些死抱朱子之言的腐儒,和一些投机者。如果他们操纵了选举,恐怕最后爆发出来时,的确像邹洬、萧鸣哲和陈龙复等人指出的那样,将陷大都督府于万劫不复。

从内政部门送来的情报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浑水摸鱼的动向。非但一些宗族势力把眼睛盯上了被瘟疫耽搁的,两广地区官员的选拔。儒林和朝廷,也在背后跃跃欲试。

几方面的表现比较,邹、萧两位将领在广南的作为,与其是说用极端手段,向丞相府暗示他们的不满。倒不如说是军中针对士大夫、行朝旧官吏和地方豪强的一记强力反击。

所以,站在破虏军的立场上,曾寰不认为邹洬做得有什么错。见文天祥对自己的话若有所思,这位向来只管军务,极少干政的破虏军参谋长后退了半步,先端端正正施了一个礼,然后,大声说道:“末将以为,丞相欲治愈我华夏历朝历代官场上,为官者只拍上司马屁,却不顾百姓死活的痼疾。立意虽然好,只怕到头来被人所用,白白便宜了有心者!邹将军这一杀,虽然担了许多骂名,却震慑了人心,也收获了人心!”

“噢?”文天祥没想到曾寰以清晰的逻辑,却推出了与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结论。刚刚缓和几分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瞪大双眼,盯着曾寰问道:“如宪章所言,丞相府该嘉奖军中诸将擅杀之举了?”

手握权柄这么久,第一次,文天祥想找一个罪魁祸首来推出去砍掉,让人看看自己推行新政的决心。那是被历史中无数国家证明过的好办法,为什么偏偏由自己试行起来,就这样难,这多擎肘。

邹洬的表现令人失望,萧鸣哲是个烂好人,陆秀夫处处给自己设陷阱。作为一个难得的清醒者,曾寰分析了双方表现后,居然也义无反顾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时势真的逼着自己成为一个铁血宰相,用钢刀推行自己的理想么?

阳光从窗子外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使他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几乎充斥了整个空间,居高临下地,欲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东西压成碎片。

欲行非常之事,必须以非常之手段。古书上几句格言,刹那间闯入了他的脑海。身体里,他感觉到仿佛有一头猛兽,咆哮着欲冲出囚笼。内心深处,却有一丝清明的感觉,压抑着心中的狂噪,加固着牢笼的强度。

感觉到了文天祥身上强烈的恨意,曾寰楞了楞,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一瞬间想解释几句,澄清丞相大人对自己的误会。内心中涌起的倔强却令他直直地站稳了身躯,大声抗辩道:“二位将军是否有错,末将不敢多言。破虏军檄文中,对兵临城下依然坚持为北元效命的,的确可按通敌罪论处!规则如此,其他,非末将所知!”

第六卷争辉职责(七)

那一刻在曾寰眼里,丞相大人的背有些驼。青衫下那双单薄的肩膀好像被压上了一幅千斤重担般,压得他直不起腰来,胳膊和腿都在微微发抖。

曾寰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表达得如此直率。虽然直言敢谏是对于一个谋士的基本要求,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打击了丞相大人的自信。或者说,干扰了丞相大人心中已有的定案。

文天祥半晌没有说话,曾寰最后那一句“规则如此”深深地刺痛了他。无论是现实规则和潜规则,曾寰说得都在理。是自己一直怀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短时间内一劳永逸地解决几千年来所有积累下来的问题。但现实中,这样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打江山的人一定要坐江山么?那样,与占山为王,聚义分金的草寇有什么不同!以文忠的角度,文天祥看不到打江山和坐江山之间必然的联系。但诸将和参谋们的反应清晰地告诉了他一个众人认为正确的答案。问一百个人,其中九十九个都会不假思索给出的答案,那就是,‘江山是谁打下来的,就天经地义归谁管理。否则,大伙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为了什么?’文忠的记忆教会了他太多的东西,现在破虏军的所有成就,几乎都于那些之鳞片抓的记忆有关。文忠教他用游击战解决最初的生存危机,他做了,抵抗的种子因此而保全了下来。文忠教他用火器弥补南方人身体条件的不足,他做了,破虏军因此而成名。文忠教他开办军校培训低级将领,他做了,如今破虏军运转得如新式机械般灵活。

惟独文忠教他的基层选举办法,他试图有选择的接受,收获的却是完败。敌人、朋友、旧部,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争先恐后。

这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丞相如果真的决心一意孤行,把选举推广下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沉默了一会儿,参谋长曾寰不忍见文天祥过于沮丧,低声建议道,“邹将军他们在广南两路,把豪强杀得差不多了,即使推行选举,也不会让世家大族占到便宜。丞相此刻再下定决心,把儒林中试图混水摸鱼的,和行朝中试图把事情搞乱的人,抓一批,关一批,杀一批,如此,庶几可成!”

“庶几可成,不知能保持多久?”文天祥笑了笑,问道。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惨然。

“只要破虏军保持兵威二十年,只要丞相大人把军权一直握在手里。二十年后,大伙习惯了新政,自然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曾寰尽力安慰道。

无论对新附军还是蒙古军,破虏军的优势都日渐明显。凭着这支军队的震慑力,强行推广新政并非完全不可以。只是那样,需要付出的代价将非常之大。也许历史上任何一个乱局,都不会比强推新政后更惨。

从目前形势上看,破虏军不会背弃丞相府。但丞相大人能下这个决心么?他心里为此做好了准备么?曾寰心里没有答案,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文天祥颓然摇了摇头,曾寰是个忠心的参谋,这条计策虽然他出得很不情愿,但能感觉到,他是真心在为自己排忧解难。但是,以军刀行下去的新政,从开始就违背了新政的原则。这样还有意义,还能叫新政么?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看着窗外的日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庭院中士兵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收工了,一天的辛劳即将结束。三三两两,有人从议政厅旁走过,从卫士脸上的表情上感觉到屋子内可能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远远地绕了开去。

“宪章,你起草一道军令,嘉奖西征军各级将士,就说大都督府收到他们连战皆胜的消息,甚感欣慰,让他们继续努力,争取在入秋前结束战事,稳定两广!”

不知过了多久,文天祥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声吩咐。

“遵命!”曾寰的回答很干脆,但脸上却闪出了几分迷惑。越向西北进军,山越多,地形越复杂,越不利于火炮的运输。而如今各地豪强的反抗力度越来越大,一个夏天内把所有抵抗火焰扑灭,简直没有这种可能。

“再起草一份政令,注意措辞。就说因为瘟疫爆发,新光复地区的官员委派、地方治理诸事后延。待瘟疫过去后,丞相府将召集军中诸将、儒林名宿、地方士绅,和两年前被推举出的里正、区长们,一起于泉州商讨国是,商讨一下,我们起兵抗元,到底是为了什么?商讨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临时约法》来,包括政务处理和官员选拔方式及原则。凡不愿屈身事元者,得到地方百姓推举或士绅名流认可后,都有机会参加!”

“这,丞相,北伐的事?”曾寰低声提醒道。

文天祥的命令他理解,丞相大人不愧当世人杰,心胸足够开阔,性格坚韧却不执迷,这一步退得够大。现在这个政令,是仿效当日高祖入咸阳,与诸侯和百姓约法。这样,可以照顾到各方利益,也可以平息所有人的不满。

但是,以儒林和士林人物喜欢扯皮的性格,要扯多长时间,约法才能出笼呢?

“宪章,你以为,被凤叔在广南这么一杀,两广一时半会儿能安稳住么?”文天祥苦笑着问道。

那些豪强在出其不意之下,遭到邹洬重手打击。他们没有力量与破虏军正面作战,却可以凭借宗族的支持,把抵抗转到暗处。两广有的是山区,也有的是占山为王的*****。豪强与*****勾结起来作乱,没有几万大军常驻,地方上短时间根本无法恢复平静。

后方不稳,北伐就是一句空话。使用新式武器的破虏军实力强悍,但对物资的需求也高。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保证不了稳定的军械粮草供应,无论向北打多远,无论主帅多优秀,最后都免不了全军覆灭的命运。

“我是怕有人故意扯皮,让约法推不出来!”曾寰低声解释。文天祥打算让有过选举经验的里正、区长们参加立约,这些经历过新政,并且从中得到好处的人,肯定试图把约法向对自己有利方向引。而破虏军将士届时肯定会在一定程度上,给自己人必要的支持。儒林和旧官员们在立约时占不了主动,自然不会非常满意。弄不好又会玩些阴暗手段,让《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凭借对士大夫们行事方法的理解,曾寰对此很不放心。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让文天祥的政令贯彻得更完满时,又听见文天祥说道:“不妨,告诉大家,临时约法一天不出来,两广就一天归邹洬、萧鸣哲将领几位暂为代管,他们做的事,丞相府不会干涉。如果商讨了一个月后依然商讨不出结果来,就说明大伙都没有好办法。那就只好执行原来咱们的选举办法,按福建北部试行过的方式来!”

“这,丞相?”曾寰感觉到自己头有些晕,文天祥在短短几句话中,暗藏了太多的玄机。邹、萧二将把广南两路的豪强们杀怕了,地方名流们把不得赶他们走。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愿望,他们就没太多时间纠缠于细节。而各行各色不愿意接受原来的选举方式的人,为了在临时约法中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也只好对别人的诉求,做出必要的妥协。

‘这个国是会有的开,弄不好要开出大麻烦来。’曾寰默默地想,抬起头,再次把目光投向文天祥,豁然发现丞相大人的脊背已经挺直了,仿佛突然顿悟了什么般,活力和信心再度笼罩了他的全身。

“文疯子又在玩什么花样?起兵抗元,自然是为了重建我大宋正统了。天、地、君、亲、师,有了上下尊卑,政令才能畅通,朝野才能秩序井然。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搞这么大动静干什么?”五天后,在福州城最大的海鲜酒楼,一个临窗的雅座中,几个峨冠博带的老名士们议论道。

他们都是被有心人召集来的,原打算在选举进行的时候,趁机捣点乱,谁料到选举后延,大都督府又推出了共商国是这一折子戏。大伙既然来了,就不好半途而废,于是坐在一起,一边翻看刊载大都督府政令的报纸,一边推断文天祥下一步意欲干什么。

“不好说,文疯子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打仗如此,治政亦如此。就如几个月前那场百鱼宴,他遍请各地名流,在福州品鱼做诗,老夫本以为他转了性子,想在儒林中留一段佳话。现在才明白被他利用了,破虏军当时是缺粮缺急了,想让大伙带头拿鱼当饭吃!”一个背光而坐,年龄有六十上下,白发垂肩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品评。从话里,听不出他到底是夸赞文天祥聪明,还是指摘他行事不合常理。

“不过,这鱼味道也不错,咱们被人利用了,也没吃什么亏!”在他对面,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儒用筷子夹起一片橙红色薄可透光的鱼脍,沾了些调料,放在嘴里。

新打上没多久的海鱼生吃起来味道很鲜,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满足,也很陶醉。

“是啊,至少发现了很多以前没尝过的美味!”花白胡子身边,一个留着黑色短须的人说道。不甘落后地伸出筷子,挑起了另一片鱼脍。

这种体形巨大的海鱼刺少,肉厚,特别适合生吃。但在百鱼宴之前,因为酒楼做法不当,并不受大伙欢迎。百鱼宴上,各路厨师各展手艺,让很多近于失传的绝活再现世间。从此后,吃这种鱼的生脍,简直就成了一种潮流。鱼户、酒楼和大户人家,都因此而得到了好处。

“陆大人呢,他那里有没有新指示给大家?别光顾着吃,靠着大海,有大伙品的呢!”白头发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压低嗓子喝道。

“陆大人说,既然文丞相要于大伙共商国是,大伙就拿出一个章程来,齐心捍卫千秋正道!”黑胡子小声答。末了,却自作主张加了一句,“我看这不妥当,论武功文治,陆相哪及文相半分,大伙帮他是帮他,可别把自己绕进去。”

“对,文丞相手软,可那姓邹的可不讲道理,听说在广南西路,他,喀……”花白胡子比了个用刀砍的手势。

“那帮奸佞卖国,该杀!但咱们是真心为了大宋的,不会有事吧!”墙角处,有人担忧地问。

“难说,争权柄这事,向来不留情面。”

“胡说,文相和陆相都不是那种人,他们是道义之争,就像,就像……”试图打比方的,半天也没找出合适例子来。本来想举司马光和王安石,可一想当年这两个名相为了改制和守制拼了个你死我活,连累了无数人到海南岛做客。文天祥与陆秀夫之争同样是为了治国方略,此时虽然文丞相让了一步,谁知道如果大伙逼得太过分,他会不会翻脸。舌头再厉,锋利不过刀。眼下北元虎视眈眈,以维护抗元大局为名头,除了皇上,文疯子谁的脑袋不能砍?

“我辈理当以死,捍卫正道!文死谏,武死战,大义在我,刀俎何惧!”有人长身,正色。

“你怎么知道大义在我?原来一切如果是对的,契丹、女真、蒙古人怎么都是怎么打进来的!”有人冷冷地反驳。

“你懦弱!”

“你迂腐!”

自己人和自己人吵了起来,各不想让,声音渐渐升高,隔着街道传出老远。

广南西路,邹洬、萧鸣哲、张唐、苏刘义等人,忐忑不安地传看了大都督府颁发的嘉奖令。文天祥对众人在广南两路打击豪强的举措,未置一词。但大伙都最近的军令和政令中,看到了丞相大人的反应。

选举办法要改了,要在《临时约法》推出后,根据约法做出调整。这是文丞相对大伙做出的极大让步,但逼得文丞相在对大伙让步的同时,对行朝那样试图抢功劳人以及儒林人物退让,是诸将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文天祥在报纸上公开问,大伙起兵抗元是为了什么?大伙在赶走北元后,到底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大宋。

这一问,问得邹洬等人额头上冷汗直冒。对于百丈岭下来的老将,这个答案原本很清楚,是为了不给蒙古人做驴子,不做四等奴隶。但随着破虏军的扩张和军事上的胜利,很多人迷失了自己。

“要我说,咱们得想个办法,尽快把两广战事结束了,然后早点派人回去参加国是会议,否则,光听那帮儒林名士煽风点火,又把大伙扇迷糊了。到时候立个约法出来,写的尽是他们的好处,咱们在广南的恶人,就白当了!”杨晓荣见大伙有些气短,站出来说道。

他也后悔自己当日做得有些过,比较起邹洬逼人造反,先礼后兵的行径,他觉得自己的做法简直是小儿游戏。但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西征军在广南大开杀戒,就是为了胜利的桃子不被别人摘走。所以,无论如何,在立约会上,要有人站出来为将士们的利益说话。

“利益是争来的,你不争,别人不会主动给你。文丞相这种开会的方式,是个好办法。大家讨价还价,到时候谁也别埋怨……”

邹洬瞪了杨晓荣一眼,把他得剩下半截话压回了肚子,转过头,对其他将领问道:“诸位认为呢,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该派几个人回去,一来给丞相大人撑腰,展示咱们破虏军的力量。而来,也给众人提个醒,让他们也别做得太过,不给大都督府留下半点好处。毕竟,将来北伐,大都督府还是主力,丞相不在乎利益,麾下将士们的后路却不能不考虑!”吴希奭的建议很持重,他散尽家财扯起抗元大旗,本来不在乎个人得失。但带了这么久的兵,他亦知道不能要求部下个个都是圣人,这世界上,毕竟还是俗人占大多数。

“对,大宋积弱,就是因为没人能在朝堂上为武将说话。害得武将后继无人!”苏刘义大声说道。对大都督府,他向来不甚满意。但与其他文人比起来,他宁愿选择支持大都督府。

气氛渐渐开始活跃,很多将领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就是要把握住立约这个关键机会替武人张目。虽然是一部临时约法,也要认真对待,把武人的利益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不能重蹈大宋武人打仗却处处受制于文人的覆辙。

大伙起兵抗元是为了什么?大伙在赶走北元后,到底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大宋?邹洬愣愣地看着大伙,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有点明白了文天祥的心思。猜得正确与否,他拿不准,但知道方向就在那,自己已经离真实答案不远。

福建与两浙交界,松溪,守将李兴联络人快马将丞相府的邀请信送了出去。大都督府要召集天下豪杰商讨国是,两浙、江西、荆湖和两淮的抵抗者都在邀请之列。如今两浙已经成了空白地带,浪里豹,钻山鹞子等受到破虏军指点和支持的豪杰们,将山村和城郊搅得天翻地覆。很多地方,一度被蒙古人和抢占的土地,都被强行发还到佃户手中。范文虎有心替撑腰,却再也调不齐足够兵马。基本上除了他的几个本族武将,没有人肯真的再为其卖命。

“咱们起兵抗元,是为了不当四等人,而不是为了维持大宋正统。如果上天垂怜,可以让咱们重建一个国家,我期望,在这个国家中,不以出身,贫富来区别对待一个人,也没有人再是奴隶!”望着远去的信使,李兴默默地想。

在他的梦想中,打江山不是为了分红,不是为了建立功名。保护每个人的利益,是政府的职责,也是建立国家的唯一目的。

第六卷争辉天下(一)

“这天下当然谁打下来归谁,难道世上还有打了天下送给别人的傻子么?”忽必烈冷笑着将一份报纸摔到了桌案上。

大元朝虽然禁止报纸发行,但朝廷内部对来自南方的这种新兴事物,一直非常感兴趣。呼图特穆尔、叶李、桑哥等蒙、汗、色目大臣几乎都在收集报纸,甚至忽必烈本人,在北征途中,他也没忘记不时将通过各种渠道弄来的报纸翻上一翻,看一看南方那个新崛起的对手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样。

最近一段时间文天祥的表现让忽必烈百思不得其解。按忽必烈的判断,作为一个高明的统帅,文天祥应该把握住元庭作战重心北移这个难得的作战机会,大举反攻江浙才对。怎么这么好的条件,文天祥居然不知道利用?非但没有北上两浙,而且在自己窝里边玩起了什么约法。

约法这事有意义么?!这世界向来强者的天下,强者说的话就是法律,哪怕他早上说了,晚上就食言也未尝不可。

按忽必烈的人生经验,与实力不如自己的人讲信誉,讲契约,那是极度不可理喻的行为。就像当年蒙古人进攻西夏,在承诺保证西夏皇族平安的情况下骗取了对方投降,入了城后却立刻将西夏皇族全部杀掉。虽然此举遭到党项人的痛恨,但蒙古从此彻底灭亡了一个难缠的对手。这世界本来就是凭实力说话的,信誉和契约,那只是用来麻痹对手,或者作为厮杀之外迫对手就范的辅助手段。文天祥在残宋内部已经一枝独大,这个时候他不趁机废掉宋帝自立,或者将残宋彻底架空,做一个实权宰相,却又是玩选举,又是玩约法地给自己找麻烦,岂不是晕了头?

但忽必烈又不敢相信文天祥是真晕了头。三年来,这个有疯子之名的对手由小变大,几乎每走一步都令自己匪夷所思。然而,就是凭借这些令人无法理解的手段,文疯子一步步在福建站稳了脚跟,一步步将力量延伸到两广和两浙。以前那些看似疯狂的招数,与现在的局势相印证,无一不显出其精妙来。

就像文天祥高调宣扬永安之战,当时大元君臣都以为文天祥不过是重复残宋喜欢吹牛的习惯。结果,永安之战的结果一传出,乃颜和海都就迫不急待地起了兵。

出于对敌手的尊重,忽必烈将“盗版”的报纸又拣了起来,从头致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却越看越觉得迷茫。这份民间甚为流行的报纸印刷质量远不能和报禁之前那些福建货相比,原来那些福建货据说是水力印刷,活字排版,精美得简直何以用来珍藏。而现在的土版本却是不法商家冒着杀头危险私下盗印的。纸很脆,很黄,很多地方字迹都不清楚。忽必烈一直没弄明白,这种质量的东西居然有人不惜高价买,有人冒着丧命的危险传播?!

报纸上最重要内容不是临时约法,而是福建瘟疫的蔓延情况。据上面的文字说,这次瘟疫是达春故意投毒所致,所以短期爆发虽然剧烈,却没有蔓延到福建全境。重要的商港泉州,和以新器械闻名海内,文天祥的老窝邵武都没受到波及,眼下福州、剑浦和漳州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不会再向外继续蔓延,所以,商队可以放心去泉州交易。

为了吸引商队,福建大都督府在瘟疫爆发期间特意将部分新产品打了折扣。报纸上,也将一些比较流行的交易品价格范围印了出来,让天下商人们自己计算值不值得去泉州冒险。这种为来往行商大开方便之门的行为被叶李等汉臣讥笑为见利忘义,却被桑哥等色目大臣(注:桑哥是维吾尔人,属色目系)大加赞赏,认为是文天祥为国理财的又一妙招。

对于北方战事,报纸上也给予了相应的关注。福建的读书人们抓住乃颜与海都的身世大做文章,“污蔑”忽必烈的大元没有合法性,无论从蒙古人的角度和其他民族的角度,都应该属于是“以武力窃居权柄”的货色,号召各族豪杰共同起兵,将这伙只知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的强盗抛弃。

只是在报纸的最后一版,才以小半版面刊登了大都督府准备召集天下豪杰,共聚泉州,订立《临时约法》,驱逐北元的告示。告示中,声明不限于福建和两广,天下有志抗元的英豪,都可以派代表参加。

告示下,附加了几个提问。文天祥以福建大都督的身份问天下所有起兵反元的英雄,无论是占山为王的,还是下水为盗的。无论是破虏军盟友,还北方与破虏军没联系的红袄军余烬,大伙起兵反元,目的是什么?到底要得到什么?天下到底属于谁,是否真的该是胜利者的战利品?

天下当然是胜利者的战利品了,忽必烈对此从未怀疑。“大汗初起北方时节,哥哥弟弟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贵。”这是蒙元学者极为熟悉的一个史实,也是忽必烈自幼亲身体会到的真理。历代大汗,都遵守着这个约定,无论起初的在草原上的牧场、奴隶分赠办法,和兵临中原后的财富按比例分配的“大兀鲁思”制,都体现了天下为胜利者所支配的这一原则。

文天祥把这一条单独提了出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汉人对这个草原上通行的准则还有不同的解释么?忽必烈曾经拿这段文字去问叶李,作为南方的名士,这个以冒死弹劾贾似道而成名的,曾经的南宋御史调了半天书包,从上古讲到唐宋,忽必烈只听明白了一句,“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鹿也罢,锅也罢,还不都是谁抢到算谁的么?

忽必烈很不满意叶李给出的答案,像叶李、留梦炎这种名儒,忽必烈心中对他们的评价一向不高。认为他们讲大道理时,引经据典,有把明白事情也说糊涂的本事。做起事情来却眼高手低,干什么砸什么。至于人品,更是与他们日日挂在嘴边上的圣贤之言格格不入。

忽必烈以为,像文天祥这样,既有本事兴国、强兵,又有本事给自己所作所为找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来的大儒,全天下不会超过两个。留梦炎、叶李等人空有虚名,给人家牵马坠镫都不配。

可弄不明白文天祥的想法,忽必烈心里又觉得不踏实。这就像下棋一样,如果对手每一招你都不名其所图,要么对手是个棋道白痴,你可以轻松杀得他满地找牙。要么,对手棋艺高出你太多,不知不觉间就让你盘中之子全废,不得不中途弃秤。

“惜哉董大!痛哉董大!”忽必烈不经意间叹出了声音。到了这个时候,他更怀念起董文柄这个聪明而又忠直的属下。如果他在,肯定能看出文天祥到底玩的什么虚玄,也能找到相应的对策。只可惜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才,居然被蒙古人和汉人的心结活活郁闷死了。

“陛下何不问问张副元帅,他在南边与文天祥周旋了那么久,想必能有些心得!”听到忽必烈的叹息,左丞相呼图特穆尔觉得心里有些闷,上前进言道。

“你说弘范啊!”忽必烈放下报纸,回过头,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有些惊讶的问道。

“正是九拔都,臣记得董相在世时,屡赞其才!”呼图特穆尔低下头,小声回答。

作为一代雄主,忽必烈很快就从呼图特穆尔的话语里分辨出来一股酸味,心中慢慢涌上几分内疚。呼图特穆尔为相以来,整合众臣,并力向外,虽然为政没太大建树,但诸系大臣们之间的关系表面上看去融洽了许多。自己在新相面前叹旧相,虽然显得自己有情有义,却也太扫了呼图特穆尔的面子。

但对呼图特穆尔的内疚,很快就对张弘范的内疚所取代。摇了摇头,忽必烈有些无奈地说道:“朕当年赐九拔都金刀,许他阵前自决战守。承诺给他一个稳定的后方,不教别人擎肘。结果朕自食其言,以小败而将其招回。眼下达春和吕师夔在南方不仅折了他的弟弟,还把他辛苦打下来的广南两路全丢了。朕现在遇到与行军作战不相关的事情又把他招来,即便弘范心中无怨气,朕又有什么面目问策于他!”

“陛下,九拔都岂是不顾大局之人!他……”呼图特穆尔见忽必烈顾虑重重,大声替张弘范辩解道。话说出了口,突然意识到忽必烈不召见张弘范问策可能不止是口头上说的这点儿原因,将后半截劝谏的话又吞了回去。

忽必烈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呼图特穆尔反应慢,纵使偶尔能揣摩帝王心思,也不似其他人一般快。所以在他口中,常常能听到一些忠直之言。这也是忽必烈在董文柄之后,任其为左相的原因之一。

但张弘范的话,此刻不能万万不能听。说实话,忽必烈现在有些怕见张弘范,唯恐这位忠心耿耿的九拔都,一见了面就又重提那些经量田亩,以笼络流民的老话题。

张弘范自从于南方回来后,对文天祥能迅速在福建站稳脚跟,没重蹈残宋四处流窜覆辙的原因,总结为“甚得民心!使得福建百姓之心皆为其所用,朝廷大军每行一步,皆有百姓以实报于天祥!江浙等地,黎民视破虏军若兄视弟,父视子。所以随隔高山大河,亦阖族投之福建。破虏军因此兵源不绝……”

而文天祥拉拢民心的手段,无非就是削减关卡,降低赋税和分无主之田给流民等。这些手法,大元朝做起来更方便。特别是黄河以北,经历辽、金、元三朝更替,荒芜田地遍野皆是,流民更是多得如春天里的野草,倒下一茬接一茬。张弘范认为,大元欲稳定中原,与南北两个方向的对手竞逐,试行些仁政是必须的策略,也是一种长远手段。所以,他一回到北方,就迫不急待提出建议,请求忽必烈将分在诸宗王、贵族、大臣名下,已经荒芜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野地划一部分出来,招募流民前往屯田,国家借给农具和种子。这样,几年之后,地方上治安会越来越稳定,朝廷对南方粮食、税收的依赖,也不像目前这么严重。

对于张弘范的忠心,忽必烈毫不怀疑。在大元诸武将家族中,张家对忽必烈的忠诚度,恐怕比一些蒙古世系将领还牢固些。张弘范的父亲张柔是金国的昭毅大将军,被俘投降后为大元立下了很多绝世大功,曾独军克金三十余城,杀得金国的老上司们不敢与其交战。元攻破金朝首都汴京,张柔居功致伟。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时,对蒙古族武将不敢过于倚重,惟独调张柔率军入卫大都。

而张弘范的老师郝经,更是一代以“忠贞”闻名的大儒。曾经创下被南宋扣押数十年,依然不忘故主奇迹,时人将他与牧羊北海的苏武并称。(酒徒注:以上两人在元史中皆有传。儒家的忠,呵呵)

有这样一位父亲和这样一位老师言传身教,张弘范自然不会是个受到些许委屈就心怀怨望的奸佞。但他的建议,忽必烈却不敢采纳。即便明知道这些建议着眼于国家的长治久安。在忽必烈眼里,皇帝也好,大汗也罢,是靠着各族精英拥戴,才能做得安稳。在北方外患为除的情况下贸然削减贵族手中土地,为了一些流民而得罪精英,明显得不偿失。一旦关内诸侯被惹急了也和塞外诸王一样起兵反抗,他这个皇帝就做到头了。

“若陛下不忍在九拔都丧弟之痛时,依旧为国操劳,何不问问其他汉臣,看他们对文疯子的做法有何见解!毕竟他们都与文天祥相识,知道其脾气禀性!”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忽必烈是不愿意听张弘范那些劝大元仿效福建新政的建议,呼图特穆尔又婉转地给忽必烈支招。

“留梦炎、叶李他们几个,不问也罢。他们如果能看出文天祥做什么来,南宋也不至于那么快被朕所灭了!”忽必烈摇摇头,不屑地点评道。说到与文天祥相识的人,忽必烈心里还真有了一个人选,沉吟了一下,吩咐:“你派人将那个黎,黎什么贵儿宣来,朕正要找他问造炮和操炮的事。对于福建那边,恐怕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臣,尊旨!”呼图特穆尔躬身答应,小步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随着脚步声响,侍卫们将黎贵达拥了过来。

“陛下,黎将军来了!”呼图特穆尔凑到忽必烈身边禀告道。

“让他进来吧,呼图,你去弄几碗肉汤,咱们君臣一起暖暖身体!”忽必烈吩咐。虽然已经到了夏初,塞外的天气却刚刚转暖,晚风依旧有些凉。帐篷内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忽必烈感到身上有些冷。

他又想起带着汉军与阿里不哥争夺皇位的日子,好些年过去了,那时自己还像脚下这个降人一样年青,身子骨结实,不畏惧塞外夜晚的寒风。而现在,雄心依旧,身子骨却越发留恋大都城的温暖,一过燕山,就浑身没力气。

“奴婢黎贵达,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黎贵达按照叶李等人私下传授的理解,口称奴婢,对着忽必烈施三扣九拜大礼。才长出没多久的头发梳不起书生结,固定不了软皮帽子,才磕了几下,帽子便咕噜噜滚到了桌子底下。

“噗哧!”几个近卫被黎贵达奴颜卑膝的样子逗得肚皮发抖,实在忍不住,不顾君前失礼而笑出了声音。

忽必烈的目光微微一寒,四下扫视了半圈,把几个侍卫的笑容压回了肚子。待黎贵达的头磕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说道“平身吧,你是武将,不要用奴婢这两个字自称。”

“臣,奴婢不敢!”黎贵达的头在地上又重重捣了几下,才停下来,慢慢答道。在福建几年不行跪拜之礼,让他的膝盖和腰杆都僵化了,几个头磕得甚不习惯,脖子憋得紫红,有几根青筋跟着冒了出来。

“平身吧,陪朕喝碗肉汤,朕有事问你!”忽必烈弯腰捡起黎贵达的羊皮小帽,亲手替他戴好,和气地命令道。

“奴婢尊旨!”黎贵达缓缓地站起身来。才见面没几次,就承蒙皇帝陛下赐汤,并亲手戴帽,这份恩典让他很感动。但在破虏军中受到的一些影响,又让他对元庭礼节感到非常别扭。

这里不像福建大都督府,上司和下属见了面,彼此行军礼或抱拳了事。这里的规矩比大宋朝廷还多,还复杂。蒙古武将在忽必烈面前,要自称鹰犬。汉臣、南臣皆要自称奴婢。虽然听叶李等先来者介绍说,奴婢这个词在此极其尊贵,非此不足显示一个人与皇帝陛下之间的亲近。但黎贵达心里,还是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

即便当年文天祥不肯重用自己的才华,在那里,自己却是一个人,有尊严,有名字。而现在呢,才华施展的空间好像有了,刚才侍卫前来宣示大汗口谕时,黎贵达能从几个南朝同僚脸上,看到一丝丝羡慕。

但这份羡慕,却以一个人变成奴婢为代价,值得么?黎贵达不敢多想,内心深处,仿佛有把刀,一下下刺得心脏生疼。

第六卷争辉天下(二)

羊肉汤散发着浓郁的膻腥味道,这种味道在忽必烈君臣口里,比鲈鱼大蟹还要鲜美几分,可喝在黎贵达这种南方人嘴里边,却比咽汤药还辛苦。

黎贵达觉得很郁闷,如果眼下还在破虏军中,你可以随时放下碗,走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但在忽必烈面前不行,你是他的臣子,奴婢,皇上口中的好东西,你却想把它倒进泔水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在破虏军中,黎贵达最不喜欢的就是低级军官们不分尊卑,不对他这个进士出身的儒将面前保持应有的尊敬。此刻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苦苦忍受对方的善意,才明白原来文贼一直所执着的‘平等’,有时候未必是件坏事。

有些东西,拥有时不理解其价值,失去时才知道其可贵。如果当时,自己也换个角度,从被欺压者方面想一想,如果,在被围困时坚持一下,也许…………黎贵达默默想着,目光不觉变得痴了。

“嗯、哼!”呼图特穆尔善意地用咳嗽声提醒黎贵达在皇上面前不要过分失礼。这个破虏军降将不一般,虽然同样是降人,比起留梦炎、叶李,甚至大将夏贵等人,身上都多了一分从容感。虽然这种不卑不亢的气度在黎贵达身上总是一闪而没,但呼图特穆尔还是能感觉到。这就像羊群里突然跳出一头野鹿,纵然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其活力所在。

这可是南宋降臣身上不多见的气度,由此,可以管窥福建大都督府的一斑。存了这种想法,呼图特穆尔不希望黎贵达这么快就激怒忽必烈,被发配到远方去。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从黎贵达身上来了解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虏军,除了火炮和弩箭外,还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能这么快从一群温顺的绵羊,变成一群奔跑的豹子。

黎贵达听到了呼图特穆尔的咳嗽声,讪讪地笑了笑,端起已经快冷了的羊肉汤,狠狠灌了一大口。这一口下去,胃肠翻江倒海地闹将起来,一股苦辣酸甜百味道交加的汁液,顺着小腹窜上了鼻孔。

“呜!”黎贵达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没敢将御赐之物吐出来。泪水被刺激得顺着眼眶滚滚而下。

“大胆!”忽必烈的侍卫长诺敏高声喝斥道。

黎贵达被喝得一哆嗦,拼将全身力气将口中之物咽下,放下碗,趴在地上顿首道:“臣失礼,请陛下治罪!”

忽必烈轻轻地笑了,南方人不适应羊肉味,自己一番好心反而坏了事。作为一代天骄,他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与下人计较,大度地将黎贵达拉起来,安慰道:“何罪之有,你受不了羊肉的膻腥气,就早说么。何必忍得这么苦,朕自幼在草原长大,肉汤做得不膻,反而要怪厨子弄跑了味道。光顾着想让你喝几口驱寒,却忘了你是汉人,不是我蒙古儿朗。”

说完,转头对内待吩咐道:“来人,给黎将军换碗浓茶来清口,要杭州的贡茶。水要开,如果冲得不合将军口味,小心你们的皮!”

“是!”内待恶狠狠地瞪了黎贵达一眼,小跑着出了毡帐。

“臣,奴婢谢过陛下!”黎贵达没想到忽必烈会如此大度,硬生生又跪了下去。感动之余,也不觉得自称奴婢有些过于轻贱了。

“不必谢,你好好做朕的鹰犬,朕自然会赤心相待,不让你流血流汗后,还要一无所得!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骏马,总是享受最好的廊厩,水草。这与你们汉人不同,你要记住了!”忽必烈拉起黎贵达,推心置腹地叮嘱。

“奴婢谢陛下指点!”黎贵达大声道。虽然在他内心深处,总觉得鹰犬、骏马这种比喻实在是一种侮辱,却也感觉到,自己跟在忽必烈身边,功名可能不仅仅是现在的一个下万户。弄不好,封到那可儿、那颜,或者成为董文柄那样的一代名相也说不定。届时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眼下受得些委屈,也就值了。

功利心一旦强过个人尊严,屈辱的感觉立刻消散,整个人也显得精神起来,不像刚一进帐时那样落寞。

忽必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黎贵达重新坐好。不理睬黎贵达的谦让和感恩,把谈话转向了正题。

“黎将军来北方有半个月了吧,军中还习惯么?”

“蒙陛下眷顾,臣的帐篷、用具和衣食都是军中上好的,所以臣很习惯,目前正跟着叶大人学蒙古语,争取早日与诸将融为一体,为陛下效力!”黎贵达坐了半个椅子边,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习惯处直接跟朕说,或者找呼图特穆尔大人,他是朕的左相,必须替朕把你安置好!”忽必烈点点头,非常认真地叮嘱道。

黎贵达心里如抱着一个小火炉,热乎乎地,甭提有多舒坦。即便是老上司邹凤叔,也没对自己如此体贴照顾过。在北元军中这段时间,,他知道元军中各族士兵待遇差别极大,蒙古军寻常小兵,也顿顿有肉,扎营有毡帐,行军时代步以马。而汉军中只有前锋精锐,才有肉食可吃。寻常步卒,即使做到百户,平素连个肉渣都难见到。住的帐篷就更甭提了,几乎是眠沙卧雪。

而他是忽必烈钦点北来的,在军中与汉军精锐部队的大将享受相同待遇。因为要协助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管理炮师,所以忽必烈还特意派了几个女奴来伺候他,让他尽量过得舒坦。这可是留梦炎也享受不到的待遇,蒙古人打仗,除了绝对的亲贵大将,中、低级军官身边是不准携带女眷,所以很多人看黎贵达的眼睛都红红的。甚至像叶李这种跟了忽必烈好些年的汉臣,也羡慕地终日躲在黎贵达营帐里,以教授其蒙古语为名,享受温柔香艳之福。

如今忽必烈又亲自问他有什么不习惯的,黎贵达还能说些什么呢?人不能不知足,抱着感恩的心态,黎贵达低声道:“奴婢受陛下恩德,粉身碎骨亦无以报。唯愿替陛下早日平定草原,挥师南下,一统江山!”

“好,好,你有这个心思,朕甚感欣慰。你在军中多日了,朕今天叫你来,是想听你说说,朕的炮师,和破虏军的炮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张元帅和阿里海牙几个,提起破虏军的炮火,就是铺天盖地四个字。而朕军中的火炮也近两百门,对上乃颜,却没占到多少便宜!”

“奴婢,奴婢……。”黎贵达有些犹豫,需要说得地方太多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忽必烈讲。一路北来,已经和乃颜麾下的外线人马打了几次。但炮师非但没发挥决定作用,反而拖累了全军的行进速度。这当中,有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甚至忽必烈指挥不利的错,也有很大原因是因为火炮配置不当的缘故。但军中诸将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满致极,甚至有人向忽必烈提出,将炮师直接解散掉,火炮炼化了给将士当赏钱。

“尽管说,朕想听你一句实话,我的炮师,和破虏军那个姓吴的相比,到底怎样!”忽必烈的话就听起来就像一个长者在鼓励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骨子里透着理解与温和。

黎贵达受到鼓励,胆气渐壮。整了整思路,大声道:“奴婢该死,早该给陛下上本启奏此事。我军炮师与文贼比起来,就像儿童与壮士,绵羊与虎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嗯?”忽必烈楞来了一下,有些无法忍受黎贵达的评价。要知道,这些火炮可是他从国库和私库里拨了重金,“省吃俭用”才造出来的。每个都是纯铜所铸,光铸炮的铜,就浪废了数百万斤,搞得京畿附近铜价飞涨,一个洗脸用的铜盆能卖几百贯钱。

“是火炮数量不够么?”呼图特穆尔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唯恐黎贵达把炮师威力不足,归咎道火炮数量上。

作为君王,忽必烈只是觉得造炮开销太高,国库有些承受不起。作为丞相,呼图特穆尔可是知道火炮与民生息息相关。如今在民间,纸钞越来越不值钱,故宋、辽、金所铸的铜钱,还有银子,都成了商人手中的宝贝。有些南方卖来的奢侈品,只有银子和铜钱才能买得到。而银子和铜最大的产地,据呼图特穆尔知道世间只有三个,一为福建、一为八百媳妇(云南边境),另一个就是日本。这三个地方,大元没在其中任何一处建立有效控制。如果黎贵达再提出用大量铜材,要么大元仓猝间择三地中之一大举进攻,要么,号令百官捐献家中器具。

这两招,无论哪一招,呼图特穆尔都不敢使。

好在黎贵达接下来的话没向火炮数量上扯,看了一眼呼图特穆尔,然后低声向忽必烈回禀:“不是数量不够,而是火炮铸造方法有问题,火炮、火药和炮弹的规格搭配也不合理。打起仗来,连十分之一的威力都发挥不了,自然不是破虏军的对手!”

“噢?你细细道来”忽必烈被黎贵达的话勾起了兴趣,笑着吩咐。

呼图特穆尔在旁边见状,赶紧快步走出去,吩咐了几声。立刻有女奴过来收拾了君臣三人放下的铜碗,将桌案抹干净了,铺上一块上好的福建细布。

接着,有内待和女奴陆续走进来,放下一铜壶刚烧好的奶茶,一铜壶清茶。摆好四个干净铜碗,分别给忽必烈君臣斟满。

随着脚步声响,一个汉人书记官小跑着告进,坐在桌案边,铺开白纸,将黎贵达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案。

“造炮之材,不一定非要用铜!铁、钢均可”黎贵达第一句话,就给了众人一个惊喜。眼下铜贵铁贱,如果能用铁铸炮,或者炮弹,将大大节省国库开支。钢材就不用提了,眼下精钢的主要产地是福建,文天祥再傻,也不会不控制钢材的外流数量。

“铁性坚硬脆,造炮难出成品,并且炮壁厚,导致火炮笨重,挪动困难!”黎贵达看了看忽必烈等人的脸色,心中隐隐涌现出几丝没来由的自豪感。要把火炮铸造原理跟眼前几个‘没文化’的蒙古人解释清楚,实在太过于艰难,所以他尽量用浅显易懂的道理。

“铜性绵软,造炮成品率高,并且炮壁远薄于铁炮,所以,铜虽远重于铁,铜炮反而轻于铁炮!”黎贵达继续说道。关于造炮的疑问,他曾经专门请教过萧资。萧资告诉他,同等大小的铜块,重量远大于铁,但铜延展性好,所以纯铜或者青铜造的火炮成品率高,连续发射上百发也不会炸膛,炮管亦容易冷却。铁炮则不然,必须造得很厚,否则连续十发以上,多数要出故障。

而萧资等人多方摸索,才把根据火炮的用途,改出了青铜、铜胎铁芯和精钢三种材质。具体哪一种,黎贵达也只知道些大概,但这些只鳞片爪的知识,已经足够他在忽必烈面前献宝。

看着被自己唬得双眼迷茫的忽必烈君臣,黎贵达继续卖弄道,“所以,造炮取材,铜胎铁芯为最佳!成品重量比纯铜或纯铁火炮轻,并且比纯铜或纯铁火炮结实”至于事实是不是真的如此,黎贵达不想管它。反正从破虏军火炮的配制上看,中等射程的火炮,铜胎铁芯或铜胎钢芯的占到绝大多数。(酒徒注:中国是最早使用复合材料造炮的国家。现摆放在山海关的明代火炮,多为铜胎铁芯。而西方直到拿破伦时代,炮管材质才由铜向铁转变。)

“噢!原来如此!”忽必烈君臣连连点头,心中一个谜团终于得到解释。福建只是一隅之地,两年多来造那么多火炮,却没有因此而入不敷出,而朝廷以一国之力,却被造炮之事累得不清。原来,文天祥造炮并非一味用铜,怪不得他能省钱。

他们君臣不知道福建如今的铜铁产量和制造力,远远非当年的福建能比。更不知道,阿合马等人在造炮时,玩了许多花帐在里边。所谓数百万斤精铜,至少有三分之一算成了火耗,入了阿合马个人腰包。至于底下人跟着阿合马贪污揩油浪费的数量,更是无法计算。(阿合马被杀后,忽必烈派人抄家,除了金银珠宝外,还抄到一库房未吃的烧饼。贪婪吝啬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而火炮根据用途,有不同规格,并非越重越好!”黎贵达见了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尔的表现,心中越发自信,把所知窍要一股脑倒出。“如今我军中火炮,皆为千斤以上重炮,射程虽远,功能却过于单一。不适合野战,敌军一靠近,就没法用了。并且火药也有问题,一经运输,立刻分出层次,每次装填之前,必须重新搅拌,费时费力!”

“莫非破虏军的火炮,还有很多花样!”呼图特穆尔仿佛心有所得,迫不及待地问。

“破虏军陆上所用火炮,分为攻城、野战、近战、子母速射四种,每重之中还划分为几个等级。邵武有专门的火炮制造局,掌管图纸和规格。所谓攻城炮,就是三千斤重炮,射程远,威力大,却不需配备太多。三、五门,能压制城头床弩,足矣。野战炮的炮长三尺三寸致六尺六寸,炮口内径四寸到七寸,射程多在五百致一千步,最远一千五百步。乃为先发致人而用,每战携带三、四十门,以壮声势行色。这种炮最重者不过千余斤,放到炮车上,一匹马即可拉走。近战炮由名虎蹲炮,自带炮架,全长尺半,内径一寸半,重量不过三四十斤,最大者重不过百斤,可用驽马驮之,临战放置于地。百余门同时点火,五百步之内,威不可挡。子母速射炮分为子炮和母炮,专门为克制骑兵而用。母管腹部有口,子管平时装好火药弹丸。战时,每发一炮,换一子管,射速远超床驽,而威力较投石机不逊。”黎贵达详细解释道,也不管忽必烈君臣能否接受内径,外径这种新名词。

其时破虏军火炮规格详细,制造工艺要求严格。有科学院直属的工厂,最后还有个强装药检验把关。虽然有文天祥的‘天书’做参考,但具体每一道工序,每一条经验都是萧资、林恩等人拿命换回来的。黎贵达说起来简单,却不知道萧资等人当年为了改进工艺和生产流程,花费了多少心血在里边。为了控制火炮质量,一个品种在走向成熟前往往要返工几十次。

“还有一种手雷弹射器,用竹子编成,可就地取材制造。更是方便,几乎投弹兵们人手一具。与骑兵交战时,野战炮先发,打乱对方进攻队列。虎蹲炮随后,给不顾生死者迎头痛击。子母速射炮在虎蹲炮装填间隙时连发,造成火炮绵绵不断假象。通常打到这种程度,军阵正面已经成为火海,匹马难入,敌军早就溃了。如果这时还有人冲到近前,数百具投弹器同时招呼过去,铁打的人也炸翻了。”黎贵达越说越兴奋,一时间有些忘了自己现在已经处于破虏军敌方,话语里充满自豪。(酒徒注:野战炮即大佛朗机,尺寸见于明代史料,为中国工匠根据缴获海盗舰炮仿制。关于虎蹲炮,属于明代工匠自创,见于明代文献。史料记其重三十六斤,即现在的二十一点五公斤,长一尺九寸,射程五百步。字母连环炮为明代工匠根据西洋火炮改进,规格如上文,一母炮配八枚子炮,可持续发射,是后代有壳发射的始祖。明代我国军械技术并未落在西方之后,而经历一个清代,却望尘莫及。所谓满清十几个‘明君’贻害无穷。直到现在,提及古代火炮,很多人的认识还停留在康熙年间重达三千斤的大将军炮上。却不知道,康熙年间的永固大将军炮比起明代火炮,只能算艺术品和摆设。)

“至于弹丸,更是复杂,有开花弹、链条弹、葡萄弹、还有纯粹的钢珠铁沙。根据用途不同,敌人阵型疏密而调整。火药也分外发射药和弹丸用药,成分不一。最重要一条是要用冷水结块后,再晒干粉碎,做到颗粒均匀,任你运送多远,都不分层!”(酒徒注:火药颗粒化技术也诞生于明代,黑火药威力不如现代火药,但颗粒化后,却能满足古代作战。甚至在抗战初期,八路军还用其做火炮发射药。)

忽必烈眼睛瞪得如灯笼大小,他万万没想到,小小火炮,还有这等多学问在里边。回头再看呼图特穆尔,见自己的左相口里嘟嘟囔囔念着黎贵达说过的新名词,心神早已不知飞到何处。

“陛下身边那些将官,大臣,不知道火炮运用之法,亦不知道其中分类。凭着些许印象就说什么可与不可,废与不废,要么是为了挑刺而挑刺,要么是不懂装懂,以外行冒充内行。依臣之见,火炮乃战争之神,将来沙场决胜关键。放着此等利器不用,而去强求骑兵,才是真正的愚蠢!”黎贵达得意洋洋道,炮师最近受了很多窝囊气,终于被他找机会给发泄了出来。

这句话打击面太广,忽必烈君臣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相视苦笑。草原民族向来以体魄强健为荣,能骑马摔跤者即为好男儿,至于读不读书,懂不懂其他知识,那都是末节。外行冒充内行的事,大伙入主中原后谁都没少干。

想想现在仓猝之间知道这些道理,也没机会将火炮重新回炉。能改的,不过是火药颗粒而已,君臣二人不觉有些沮丧。又想到黎贵达的来历,此人据说在破虏军中并不受重视,所以被包围后才愤而投降。文天祥麾下的一个弃将,见识能力都远超蒙古军中阿里海牙、阿剌罕这种老将之上,其他如张唐、陈吊眼等人,岂不是更神鬼难测?

一丝阴影从忽必烈君臣心中涌起,充满所有空间。草原上,夜风呼呼刮着,吹得毡帐来回晃动。

酒徒注:康熙永固大将军炮,南怀仁监铸。重三千斤,炮长310厘米,口径12.5厘米。全身绿色,凸刻精妙花纹,荷叶、莲花、芭蕉等。自制成后没有发射记录。直到光绪年间被八国联军抢走。

第六卷争辉天下(三)

此刻,黎贵达已经完全沉浸在带领一支仿照破虏军方式打造起来的军队,与文天祥争雄于沙场,以雪其轻视自己之耻的幻想中,压根没有注意到忽必烈与呼图特穆尔的脸色已经越变越阴沉,阴沉得像草原上四月的天空。

“…………,以火器挫其锋樱,以铁骑斩其两翼。敌必败,我军则以轻车缀其尾,稳步图之,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领军五千,亦可对敌数万!”讲完了火炮规格与火力搭配,又讲了一下步、炮、骑、车四兵种配合要领,黎贵达非常自信地总结道。

“黎将军,若陛下给你工匠两千,精铜、精铁各十万斤,不知道用多长时间,你能将说过火炮一一造出来?”呼图特穆尔实在无法忍受黎贵达突然间表现出来的轻狂,低声问道。

“这?”黎贵达的回话有几分犹豫。在破虏军中,掌握任何新式火器的性能、战场配制方式、作战准则,是每个高级武将必须的本领。一种新武器配备后,相关使用说明的使用建议会很快印装成册,颁发到将军们手里。所以,黎贵达谈起火炮规格与火力搭配来才能头头是道,但真的让他去督造火炮,恐怕连最简单的虎蹲炮也造不出半尊。

“恐怕又是嘴巴上说得明白,动起手来甚也不是!”忽必烈于心中低低叹了口气,儒生们眼高手低的缺点他太了解了,所以,他对儒家的治国方略和做事能力一直抱有怀疑态度。在他的心目中,这些人最大的用途是装点门面,顺带着写点天命、五德的文章混淆视听。真的办实事,反而是色目人更顺手。虽然色目人不像儒者那样看上去一身正气,还有贪财好色的坏毛病。

这样一想,对黎贵达的重视立刻降低了几分。笑了笑,说道:“黎将军能将火炮规格和制造要领倾囊相授,与国已经是大功。至于如何造,还是将记录下来的文字着快马发回百工坊,让阿合马、董文用、董德馨他们几个头疼去罢!”

“是!臣尊旨!”书记官躬身听命,收起文案,倒退着走出了大帐。

黎贵达突然间觉得有些窘迫,好像走江湖的骗子突然被观众看穿了底细般,脸上涌现一片潮红。

正当他犹豫是否该鼓起勇气,把改造火炮的任务接下,于军前造几门最简单的小炮来证明自己的时候,又听见忽必烈宽容大度地安慰道:“黎将军是领兵大将,而不是军中匠人,对这些雕虫小技能关注到如此地步,已属不易。咱今天不提这个,朕对文丞相在南方的新政很感兴趣,不知道黎将军能否给朕说说?”

“新政?”话题突然从火器跳到施政,让黎贵达有些不适应。看看忽必烈鼓励中夹着期待眼神,再看看呼图特穆尔的脸色,想了一下,极其不情愿地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文贼试行新政已经两年多了,不知道陛下想了解哪一点?”

“古人云,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可最近文天祥的招数,朕却如雾里看花。你在福建待的时间长,应该能了解一二!”忽必烈说着,顺手将盗版报纸拿起来,丢进黎贵达怀里。

这可难坏的黎贵达,由于内心的抵触情绪作怪,黎贵达对新政的态度一直是怀疑大于接受,有时甚至不愿去了解,偏偏忽必烈问的问题又如此含混。抓起报纸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依臣之见,那文贼,恐怕是,恐怕是中了平等的毒,行事悖乱,舍本逐末了!”

“中了平等的毒?”忽必烈楞了一下,这个说法非常新鲜,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没等细问,旁边左相呼图特穆尔已经自作聪明地抢先问道:“平等?可是儒家所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

“恐怕,非但这几个字般简单,文贼认为,天下人生来无高低贵贱之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别人不欲,亦不可施于人!”黎贵达缓缓地说道,心思又回到了在福建时与同僚的恩恩怨怨中。

在福建时,他对新政及文天祥本人最大的不满意之处,就在平等这两个字上。自幼所学,所坚持的,就是天、地、君、亲、师,这种等级顺序。与这个时代大部分儒者一样,黎贵达认为,只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绝对的服从,才能维持国家的稳定,才能使国家能集中起全部力量应付外敌。

救亡之道,不是玩什么平等、契约。而是依靠军力快速建立起一个绝对的儒家顺序。以理学的严整应对北元的混乱。

为此,他与文天祥等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以至于后来对福建大都督府彻底绝望,所以才在战败之后,选择了彻底离弃破虏军。

但到了北方,离得远了,他对‘平等’二字的理解反而更加清晰了。在这里,蒙古系、色目系大臣对汉臣的轻视与欺压,纵使做了将军,也能深刻地体会到。虽然,忽必烈一再强调,不把他们这些汉人中的精英当作汉人看待,可黎贵达明白,那是因为自己此刻对大元朝廷有用。而将来,一旦自己没有用途时,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孙后代们,将永远匍匐于蒙古人及其后代脚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人不欲,亦不可施加于人!”忽必烈反复咀嚼着黎贵达的话,就像念佛经般,数遍不停。

“所以,他才试行选举,让百姓有资格监督施政者,防止他们滥用权力。而军中,儒林和朝廷很多人对此不满,纷纷出来与他做对。依臣之见,这约法会,恐怕是文贼不得已而为之。对于我朝,倒是一个好的用兵机会!”黎贵达继续分析道。

文天祥的性格坚忍不拔,但并非固执己见之人。除了在军务方面,他有时候会力排众意,独断独行。其他的事情,通常都会找人商量后再做。大伙商量时,可以各抒己见,但得出结论后,却不得拖延抵触。新政试行这两年多来,大都督府内部从来就不只是一种腔调在说话,但由于文天祥能接受大伙的建议,并倡导‘从众’与‘妥协’,所以,大伙嚷嚷过后,总是能找到一条彼此都能接受的办法来。

恐怕,所谓的约法会,亦是如此。文天祥看到自己的办法别人接受不了,就把各方力量集中到一处,商讨个折中策略。

“这样做,未免错过了北伐两浙,恢复旧都的大好时机!”一瞬间,黎贵达又忘记了自己此刻属于哪一方,惋惜地想。

“也许这样做了之后,内部将来有争端,却不需要用武力来解决。妙计,放在盛世中的确是个妙计。但用在此刻,却是一招臭棋!”忽必烈从沉思中回过神,抚掌叹道。

他终于明白了文天祥欲做什么!汉人向来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自己大军压境,所有人当然唯文天祥这个马首是瞻。但此刻自己把兵马都抽调到了北方,文天祥轻松得了福建和两广,地方大了,危机不在眼前了,各方势力的心思恐怕又活泛了起来。

加上文天祥这个大都督府名义上本来就隶属于残宋朝廷,而残宋朝廷的威望和能力对派力量根本无法压制和平衡。这样,残宋几个月来看上去军事上顺风顺水,实际上各派力量已经面临了对决的边缘。

文天祥动用武力去压,恐怕会动摇其地位和忠臣形象。于是只好先进一步,抛出个选举,再退一步,玩一招约法。一进一退之间,与各方力量讨价还价,最后通过约法来把各方力量整合于自己之手,彻底将残宋朝廷和士大夫们架空。同时利用约法,束缚住军中的实权派将领,让他们不得居功自傲。

这一手,漂亮固然漂亮,却过于婆婆妈妈,失去了英雄本色。按忽必烈的想法,如果换了文天祥为自己,面对这种危机,何不快刀斩乱麻地直接动手砍。虽然过程血腥些,大敌当前,早一日在内部竖立起绝对权威,早一日可以整顿兵马全新迎战外敌。

“文贼见识有限,自然不如陛下般高瞻远瞩!但在福建,其地位的确已经无人可动摇。经此约法后,恐怕更没有人相信他是个窃国权奸。今后无论想干什么,都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为其开道了!”黎贵达不着痕迹地送了忽必烈一记马屁。内心深处,却不认同忽必烈的理解。

对于文天祥,黎贵达的感觉一向很复杂。一方面,他佩服文天祥的人格和能力,以及他身上那种为了国家不顾生死荣辱的精神。另一方面,他却恨文天祥不符合自己心中的完美形象,恨其不采纳自己的建议,甚至不重用自己。或者说,他最恨为什么自己不是文天祥,或者天书的好事为什么没让自己遇到。这种敬畏与恼怒交织的感觉让他的表现一直很矛盾,几乎无时无刻,都想与文天祥背道而驰,指摘其错误。但当别人说起文天祥的错误时,黎贵达内心深处,又会想到,文天祥也许是对的,只是世间除了自己,没有人能了解他的作为。

自己是文天祥的知己,是其劲敌。除了自己,没人能了解他,毁灭他。同时,也没人配了解他,毁灭他,甚至忽必烈也不能。自己与他就像周公谨与诸葛孔明,整个时代必然被自己与他所照亮,其他所有人,不过是折子戏里的龙套和陪衬。黎贵达想着,想着,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痴迷与疯狂。

“朕也不一定是见识就高于他,而是我们蒙古草原上有个规矩,叫追随强者。做强者的奴仆并不丢人,因为强者是世界的主宰,只有强者才能给大伙指引正确的方向,带领大伙开辟领土,应对劫难。所以,当年以木华黎、者别这样的英雄,都匍匐在成吉思汗脚下,甘为大汗的鹰犬。而你们南人呢,虽然有天地君亲师的顺序,却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人,除了自己,别人都是傻瓜笨蛋,所以有力量也不能向一处使。文天祥的办法,可能是不得不为的办法。”忽必烈不理会黎贵达的马屁,自顾自剖析起来。

看到大汗终于解开了心中疑问,呼图特穆尔也很高兴。虽然他觉得南方的事情未必就如此简单,但今晚得知的火炮规格和配制,又能推算出文天祥短时间没有力量给帝国的南方制造更大的混乱,已经基本上达到了召见黎贵达的目的。

追随强者,可怎样才能判断谁是最强呢?追随错了怎么办?黎贵达在心中反驳道,望着忽必烈明澈而自信的眼神,脑海里,突然清晰地想起文天祥的几句话。

当年破虏军刚刚打下福州,文天祥在福建北三府试行选举,以应对士人不肯出门做官的尴尬局面。黎贵达曾经质疑文天祥的做法,认为其过于异想天开。

当时,文天祥曾经说道:“纵使不能抓住机会,让这个时代进行一场哪怕是简化的普选,至少,也要慢慢订立一个契约,把平等诉求以文字的方式表达出来,写进律法,让后世追求平等的人,从此有一个法律依据。”

当时,文天祥的目光,与此刻忽必烈的目光一样坚定。

那一刻,文天祥还说道:“新政一时有缺陷不要紧,大伙可以慢慢改,慢慢修补,甚至根据现实做出退让。怕的是以缺陷为借口推脱,明知这样做有好处也不去尝试。这样无限循环下去,整个民族会永远沉沦,永远拘泥于古,不再向前!”

黎贵达发现,自己终于明白了文天祥的真实意图,但他不想说出来。说出来,估计忽必烈也听不懂。

第六卷争辉天下(四)

“费了这么大力气,只为制定一个让众人都不痛快,却都能接受的契约!”张弘范摇摇头,慨然长叹道:“宋瑞所谋过于深远,非我辈轻易能及也!”

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军帐中,与儿子张珪一道品评最近发生的天下大事。南方的来的报纸,就摆在父子之间的桌案上。

自从奉旨北返后,张弘范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无端虚弱了起来不说,对外界的温度变化也出现了偏差。冷、热的感觉总是和天气相反着。天气温暖时,他忍不住打哆嗦,裹了皮得勒(蒙古皮袍)升起火炉也不顶用。天气寒冷时,他又感到非常燥热,甚至恨不得脱光了到寒风中裸奔。

随军医生们对这个怪病束手无策,只好胡乱开方子。忽必烈前来探望过几次后,却不知听了谁的谗言,以为他是在装病赌气,从此君臣二人之间也存了隔阂。

对此,张弘范感到很无奈,也很失落。特别是弟弟张弘正‘殉国’之后,对于家族的前途,他更加觉得迷茫。

大元朝的气数和活力都要被耗尽了,就像我的身体,有时候,张弘范不觉这样想。也许是因为对时局失望,也许是因为自觉时日无多,他把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在对后人的培养上。每天有了闲暇,就与儿子张珪一起,总结在南方的做战得失,预测此刻南北两方的战局发展,以及作为对立双方的最高决策者,忽必烈和文天祥每一步是否做得恰到好处,有没有给敌手可乘之机。

当然,有些话只能在父子之间交流,不能让外人知道。特别是,不能让忽必烈知道。国家兴衰,皇权更替,这些东西在张家祖训中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家族利益才是永恒的,值得每个人为之去牺牲。

从利益角度,张珪不看好文天祥。指着报纸中的一段描述,他笑着说道:“看这几句,把他说得像个圣人一样。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架空宋室找个理由,明着干不得了,还非要藏着掖着的。伪君子,这世上,就是这种人最假,最招人烦!”

“文天祥不是圣人,但他也不是小商小贩。他眼中的利益,和你眼中的利益也许不尽相同!”张弘范笑着打断儿子的话。

作为家族权力的继承人,张珪无论从武艺和智谋方面来讲,都是一时之秀。如果大元朝能一统天下,凭借祖孙三代的功劳,张家的辉煌恐怕能和蒙古人的国运一样,代代传递下去。

但生在于文天祥同一时代,注定张珪要成为别人的陪衬。这与大元最后能否征服大宋无关,南方那颗刚刚崛起的星宿太耀眼了,几乎让整个天际为之黯淡。所以,生于这个时代,不知道是张珪的幸与不幸。

张弘范看着儿子眼中的迷茫,笑着提醒,“记得你小时候玩的叼羊么,一帮男孩子争来抢去,为的是什么?”(叼羊,北方民族的马上争夺战利品游戏。有培养战马控制能力和团队协作的作用。)

“当然是为了抢彩头,分最大一块羊肉,当然,本身过程也很刺激!”张珪毫不犹豫地答道。在他十五岁之前,在同龄贵族子弟间玩叼羊,他总是胜出者。那分胜利者的荣耀,还有周围女人们灼热的目光,足以让一个未成年男子热血沸腾。

“是啊,记得当时,每年你赢回的彩头都不小。连皇孙铁木耳都被你赢哭了好几回!”张弘范笑道,目光里充满自豪与慈爱之色。“但要是让你组织叼羊呢,你最注重的是什么!”

“规矩,不让人耍赖,或者仗势欺人!”张珪大声回答。想起与皇孙铁木耳之间的纠葛,至今还觉得有趣。当时只要皇家的人出场,大伙纷纷避让。只有张柔不肯,每次把皇家的人赢得颜面扫地。结果,因此他反而与皇孙铁木耳成了莫逆之交。

“是啊,只要大伙都能玩下去,组织者就有红利分,源源不断。如果没了规矩,或有人总仗着身份压人,大伙就玩不下去了。”张弘范笑着说道,“所以,这就是文天祥的利益所在。他现在是南方各路豪杰的头,最大利益不是自己抢那块肉,而是维护一个规矩,让大伙都能继续玩!”

“噢!”张珪似懂非懂。他年纪不满二十,虽然做过一段时间领军大将,却从来没当过主帅,也没管理过地方政务,还缺乏从全局和发展角度上考虑事情的眼光。

张弘范知道儿子还没成熟到自己预期的地步,心里有点遗憾。身上的感觉也随即发冷,仿佛整个塞外的风都从帐篷缝隙钻了进来。

“要想战胜你的对手,首先就要了解你的对手。而了解他的最佳方式,不是嘲笑他的错误,而是让自己站到他的角度上,看一看同样条件下,你会怎样做。然后,比较一下他所作所为,和你的设想,哪个缺陷更多!”张弘范强忍住心头的寒意,教诲道。

“噢,孩儿想想!”张珪取出火折子,点燃父亲面前的薄铁火炉。这种薄铁皮做的火炉是张弘范的旧部为了给他治病,特地从南方走私来的奢侈品。比铜火盆干净,效果好,点起来也方便,并且有专门的烟囱向帐篷外排烟。

对于福建等地其他方面了解不多,但对其精美的生活用具和犀利的火器,与身边的大多数蒙古贵族一样,张珪一直情有独衷。

“如果我是文天祥,首先,要把所有权力抓在自己之手。不能由着行朝那些官员在我背后瞎搀和,以免在前方打仗,后背上捱刀子!”望着炉子内渐渐发红的白炭,张珪低声说道。

“理由呢?办法呢?你是大宋丞相,有什么权力不受皇帝之命。”张弘范笑着问。张珪能在第一步,想到南宋行朝的最大弱点,说明他对朝政并非一无所知。

“办法?理由?”张珪呆呆地重复父亲的问话,心思完全飞到了遥远的南方。

张珪知道,大宋并非完全是因为军力太弱,才亡于北元。实际上,无止无休的内耗,才是导致大宋灭亡的根本原因。那些被国家高俸养起来的文官,最大的本事不是治国,而是互相拆台。有时为了打击政治对手,甚至不惜牺牲国家利益。这种情况下,一旦遇到对外战争,根本集中不起举国之力。

并且,面对强敌,南宋朝廷中也拿不出一个持之以恒的策略。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权力斗争,而不是真的为了拒敌于国门之外。主战派得胜了,那些主和的代表人物无论才什么关键位置上,有什么政绩,都要撤职、流放。而主和派一旦在政争中获胜,那些主战的也免不了身败名裂的命运。哪怕他正在前线指挥数十万大军,哪怕他正与外敌血战沙场。所以才有割自家宰相人头向北方谢罪的事情发生,所以才有前线将士孤军奋战,而后方文官却压下告急文书经年不公示,营造太平盛世假象这种荒诞事情的发生。

要与大元争天下,作为宋相,文天祥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掌握朝政在手。把目前残宋已经所剩无几的力量都拧在一起,而不是继续内斗下去。

这需要他做一个名正言顺的权臣,而不是继续像眼前一样,与行朝不清不楚地混下去。目前他虽然凭着破虏军的支持,造成了与行朝分庭抗礼的事实,但这种结构不稳定。至少,张珪认为,以目前的残宋朝局,文天祥不敢派破虏军主力北伐。

一旦破虏军离开南方过远,让福建和两广出现力量空白,那些自认为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会打着各种名义迅速填补进来。在很多人眼里,维护朝廷权威,永远比北伐重要。届时,如果宋帝的心思一动摇,破虏军的后援有可能立即被切断。那样,文天祥的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领兵反叛,杀回福建,将破坏其北进的人全杀掉。要么交出兵权,做下一个岳飞。

无路他选择哪一种,残宋都会受到致命打击。那时候,以忽必烈的敏锐目光,绝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解决办法有两个,第一是废宋帝自立,接管残宋全部权柄,重建秩序!”沉思了半晌,张珪突然说道。声音大得吓了他自己一跳,回过神来,歉意地看向父亲。

张弘范微笑着点头,认可了他的想法。

“自己做皇帝,自己说得算。别看那些残宋文官诈唬得欢,其实骨头很软。届时,除了一两个陆秀夫这样的忠臣外,估计无论文天祥说什么,大伙都跟着喊:”皇上圣明,皇上高瞻远瞩!‘“张珪压低声音,笑道。

“的确如此,那些人呢,嗨!只忠于皇帝,却不在乎谁当皇帝!”张弘范被儿子的俏皮话逗笑了,苍白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慢慢恢复了几分血色。

“可这样做,他对两浙豪杰,就失去了号召力。不如暂时让宋帝在头上当摆设,做一个曹操那样的权相。这是第二种办法,比第一种办法代价小。不过,难度更大。其他臣子肯定不会甘心如此,一找到机会就得搅得他背后鸡犬不宁。除非文天祥真横下心来,像曹操一样,把反对者全杀了,然后派心腹把皇帝看管起来!”张珪想了想,又主动推翻了自己提出的第一种办法。

“这种办法比第一种好多少,效果如何呢?”张弘范笑着问。

“短时间有效,时间一长,内部异变又生。就像当年曹操,终其一生都在忙着内部灭火,白白让蜀汉和东吴得到喘息和自立的借口!”张珪低声答道,突然觉得很沮丧。自己原以为正确无比的看法,摆到文天祥那个位置,居然全是臭棋。

“残宋的政局,非改不可。否则,文天祥与大元之战,屡战屡胜则已。一旦小败,难逃与韩侂胄一样的下场。”张弘范爱惜地拍了拍儿子的头,笑着指点。

北方汉人世家有自我培养后世接班人的传统,父教子,兄教弟,如此,才能把家族的繁荣一代代延续下去。在这方面,董家与张家,都是其中表率。董文柄教弟,还曾传出一段佳话来。

但董家不如张家,董文柄死后,其弟董文用的表现一直平平。而张家,张弘范可以确定,只要关键几步处理得当,在张珪手上,家族实力绝对不会比在自己手中差。

“文天祥百战百胜亦不可,如今很多破虏军将领眼中已经只有丞相,没有朝廷。他百战百胜,肯定有人谋划着给他黄袍加身。届时,即使他不想反,也只好反了!”张珪顺着父亲的思路答道。

“即使他能控制住破虏军,不让黄袍披在身上。行朝君臣感觉到他有黄袍加身的机会,也将在不知不觉间逼着他反!这就是文天祥的困局,解不开这个困局,大宋想重新崛起,就是一句空话。况且大元朝不会给他太多思考时间。”张弘范点头总结。

这种困局,其实不仅仅将文天祥困在其中。古今权臣,无一个不受其所困。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外边没有一个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权臣们或进或退,能慢慢地将死结梳理开,图个一生平安。

而文天祥没有这个机会,内外条件决定,他退亦是死,进亦是死。

“咯、咯咯、咯咯!”张珪对着炉火,居然开始打冷战。年少的他从没想到政治斗争会凶险到如此地步,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没有半点逊色之处。

“这就是文天祥的高明之处,放着权臣不做,却费力不讨好地去立个契约。原来那个框架不打破,他的结局只能是身败名裂。而一旦跳出原来的框架,约法就取代了龙袍,成为天下最大。他进也罢,退也好,反而能从从容容!”张弘范抱着自己的双肩,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这是他花费数日时间,才终于参透的一步棋。与下出这一步棋的人做敌手,没有敢言自己有胜算。

也许,现在把这些东西教给张珪,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但能做到这一步,张弘范觉得很轻松,也很满足。

平宋之战,张弘范内心里承认自己败了。但失败,也让他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浩荡皇恩、什么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那些都是靠不住的东西。大宋也好,大元也罢,世间最靠不住的情分,就是君臣之间的情分。无论谁做了皇帝都一个样,昏的、智的,贤的,愚的,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每言每行就没有正确与错误可考虑。

而作为臣子,就只能是君王手中的一粒棋,需要放弃时,会被毫不犹豫地扔进棋盒。至于公布于人的罪状,不过是皇家的一个借口。

这个死局,从秦汉以来无人能打破。而文天祥的作为,也许是破局的第一步。而他一旦破了此局,那些世家大族,不必掌握权柄,也可永世不倒。

可惜自己没时间看着他把整盘棋下完,看看最后的结果是成是败。可惜自己只能站在他的对立面。张弘范想着,想着,身体一点点向后倒去!

“父亲,父亲,你怎么样,大夫,来人,去叫大夫!”张珪被父亲突然间的表现吓了一跳,用双臂揽起张弘范几乎僵硬的身体说道。

“日后局势真的发展到南北对决。我儿好自为之,不可妄自逞强与此人交手!切记,切记!”张弘范咬了咬舌尖,用剧痛保持灵台最后一丝清明,伏在儿子耳边叮嘱。“第六卷争辉天下(五)

祥兴三年六月(至元十七年),元汉军都元帅张弘范暴卒,年四十有二。忽必烈大悲,停军广宁府,罢朝五日。经左相呼图特穆尔,御史大夫叶李、中丞桑哥等重臣苦劝后,方出帐理事,命人以诸侯之礼厚葬张弘范于辽河畔,斩军中医官杨克勤、李有德等十一人为其殉葬。

这是大元朝一年来损失的第三个非蒙古族元帅,/与刘深、李恒之死联系起来,不由得人们浮想联翩。关于张弘范之死,很快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说法在世间流传。除了大元朝官方的病死之说外,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是,毒杀。

市井传言,忽必烈在张弘范南下攻宋时,曾赠其金刀,并亲口许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给他一成不变的支持。结果,在张弘范与文天祥对峙期间,因为人老耳软,忽必烈听信谗言,毁掉了自己的承诺,以明升暗降的手段,将张弘范从南方战场调了回来。

张弘范北返后,因为接替其指挥大军的蒙古将领达春能力不足,导致大元丧城失地兼损兵折将。忽必烈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张弘范,为了给自己遮羞,所以命人在张弘范的药中下毒,把这位替大元立下赫赫战功的绝世名将毒死于军中。

谣言的杀伤力非常大,个别为元庭卖力的儒者,心中偷偷打起了改换门庭的注意。甚至连一些汉军世侯,也打起了各自的心思。输送到忽必烈军中的粮草,器械,开始有意无意间出现短斤少两,以差充好现象。军队的推进速度也越来越慢,有时遭遇少量的敌军,各族将领之间还出现互相推诿,消极避战的情况。

忽必烈大怒,连斩千户以上蒙、汉武将七人,/以正军法。同时,追封张弘范为淮阳王,镇南大将军,子孙世袭。追赠其弟张弘正为平南大将军,世袭。并在亲兵中拨五百人为张弘范守灵三年,以彰显其父子兄弟对大元的功绩。

恩威并施之下,军队的士气为之一振,推进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但有一道阴影,却如乌云般横在了忽必烈君臣的心头。

那就是福建大都督府对张弘范的评价。

来自南方的报纸,花费了整整两个篇幅,三千多字评价了张弘范的是非功过。站在对手的角度,破虏军主帅文天祥认为,张弘范是个杰出的军事天才,运筹能力与临阵机变能力高出自己数倍。如果不是北元朝廷在关键时间干扰了其作战部署,也许福建大都督府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此外,文天祥还对张弘范数年前治理地方时,/因灾害减免百姓赋税的做法表示了赞赏,认为这种冒着被鞑子头怪罪,也要为百姓着想的做法,足以让张弘范留名青史。

文天祥在文章中同时说道,一个人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无法选择。但他成年之后的所作所为,却可以由自己决定。张弘范在治理地方时,懂得善待治下百姓的举止值得称道。但其身为汉人,在明知道北元将天下汉人全视为奴隶的情况下,依然替蒙古人攻打本族,则罪不可赦。特别是他与达春两人在福建杀人屠城的暴行,简直是禽兽举止,百死亦不可赎其罪。如今张弘范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些仍然为忽必烈效劳的汉军将领们应该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年蒙古大军给人世间带来了什么。看看那些灭族、屠城的暴行,看看蒙古人故意传播瘟疫,制造出来的人间劫难。然后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蒙古人,还是汉人。想想自己的富贵能保持多久,想想自己的子孙,能被蒙古人当作同族,还是不得不做一个三等、或者四等奴隶。

文天祥在文章最后总结道,蒙古与宋的战争,不能等同于改朝换代。因为他在华夏大地上制造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并让整个汉民族沦为奴隶。

任何时候,奴隶和奴隶主,不同属于一个国家。

忽必烈心中恨得要死,他尤其恨文天祥在文章末尾这句“奴隶与奴隶主不属于一个国家”的断言。偏偏自己麾下那些大儒们,找不出恰当的言辞反驳这句话。

儒学强调秩序,但孔夫子的言行中,却亦强调了一个人所必须的人格和尊严。孟子中,更是把独立的人格提高到与大道比肩的高度。任叶李等人如何撰文狡辩,都无法抹杀目前大元所控制地区,人生下来就被分为四等的现实。

“大元代宋,乃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阻挡!”情急之下,叶李与留梦炎等人晃动笔杆子,把一切归咎到天命与气运上。但是,以北元朝廷名义颁发天下,劝大伙不要做螳臂挡车之举的文告,激起了更大的反弹。

“如果老天如此不长眼,莫如让他塌了吧!”流传于两浙、江淮一带的折子戏中,头颅被砍掉,依然挥舞者巨斧的不肯倒下的刑天高呼道。

“没有用的,这是命运,任你力气再大也徒劳!”杭州城,一家装潢华丽的大画舫中央戏台上,生者长长的驴子耳朵,画着白鼻子的小丑从舞台一角跑上来,四肢着地,假做好意地劝道。

“你没试,怎么知道!”扮演刑天的演员抬腿,踢在小丑的屁股上。

小丑发出一声驴叫,晃动着屁股后的尾巴,下。

“头可断,膝不弯。骨可碎,心如铁。”刑天扯开上衣,胸口出现一双圆睁的虎目,对着苍天,大声地唱道:“胸前尚有一双眼,看世间奔流千年,千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好!”台下响起一片南腔北调的喝彩声,几个坐在前排的有钱人,把整叠的中统宝钞,向舞台前的铁盘子里扔。

画舫二层包厢里,几个身穿丝袍,/却长了张略带煞气面孔的高级豪客,拿出一把两面有花纹的宋钱,塞到了“恰巧!”前来添茶的堂倌手里。

“几位爷,太客气了。小的代戏班子的男女老幼,谢谢大爷打赏!”凭借手感,堂倌知道入手的是足色的武穆币,恭恭敬敬地施礼拜谢。

武穆币是民间对福建大都督府最近发行的金属货币的通称,这种新潮货币是随着商旅脚步从南边流传过来的,分为金、银、铜三类。每个金币重约民间一两有余,中间无孔,按福建那边新戳子计,为四十克。银币为半两,中间有孔,按福建标准为二十克。铜币则为大钱和小钱两种,中间有圆孔供穿线,大钱和金币一样重四十克,小钱重四克。

四种货币的兑换比例为,一枚金币兑换十枚银币,一枚银币兑换五百个小钱或者五十个大钱。

无论金币、银币还是铜钱,都不是足色的。但这种钱难得的是耐磨,并且造得均匀,同一面值的两枚硬笔重量毫厘不差。市井传言,有家境宽裕且好事的人曾经试图用锉刀将铜钱反面的凸铸的武穆像与边缘凹铸的‘还我河山’四个字挫去,结果耗了一下午功夫也没得逞,反而搭上了把铁锉刀。

硬币是否真的如传说般结实,负责端茶倒水兼收小费的堂倌不知道。但他却知道这东西如今的身价。因为福建这种硬币与北元宝钞和原大宋小钱之间都没有兑换标准。所以自从这种钱出现后,行商们私下里能收武穆币,绝对不收大元宝钞。弄得大元中统宝钞更无市场。天黑后,有人甚至用宝钞百贯,换武穆银币三枚。

今天包房里的几位豪客,出手就是十几枚银币,这是寻常时候戏班子半个月才能赚来的价钱。堂倌心中感激,嘴上的话也多了起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收好赏金,一边讨巧地问道:“几位爷,您接下来想听哪一折?刚才那出《铁骨丹心》是关汉卿先生最新力作,咱们这个画舫上的戏班子里还会《单刀会》、《易水寒》、《中流击辑》等,都是最近比较上口的!”

“方兄,您喜欢听哪一折,尽管点。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本地人,早听过了!”靠在下首,一个下巴上隐隐有条疤痕,皮肤在众人中相对白皙的客人低声问道。

“就易水寒吧,天热,刚好用此戏来乘凉!”坐在上首客人位置上,一个四十多岁,身板结实的古铜脸汉子爽快地答道。此人身上隐隐带着些杀罚之气,一看就知道是走贯了江湖的主儿。

“好吧,就《易水寒》,小二哥,你去招呼一下,这几个包厢都不需要人伺候了!”坐在古铜脸汉子旁边的是个矮胖子,说话声音嗡里嗡气的,但举止间却比众人多出几分谨慎。环视四周,见大伙对古铜脸汉子的话都无异议,大声吩咐道。

守在门边,几个保镖打扮的人快速走了出去,装作闲谈聊天的样子,牢牢把住了包厢附近的两条过道。

小二哥见到这种阵仗,知道来的人不是善类。赶紧答应着跑了下去。一会儿功夫,舞台上管弦皆转徵调,合上的帷幕再度拉开,几个白衣白帽的生角,缓缓走上前台。

“………他有雄兵百万,我有一把匕首,良朋两个,也要那吕家小儿知道,也要那吕家小二知道啊,真男儿可杀不可辱……”

清越的男声从包厢外陆续传来,钻入几个江湖豪客的耳朵。

“怎么说,几位决定没有?张兄、白兄,咱们是亲自去,还是派了亲信前去!”下巴上有疤痕的人起身,亲自掩好了门,将舞台上的动作和乐曲皆关在了包厢外。

“我们张家无话说,反正海沙帮的财源都在福建,受了人家那么多恩惠,早晚我这当家的,得和文老大碰上一面。”坐在包厢最里侧角落,有个举止非常儒雅的中年人,以标准的江湖口吻答道。

“何兄,你怎么说?”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对着矮胖子继续问道。

“我,我随大伙,大伙说要上乘了方家的船一起去,我就去渐渐素未谋面的丞相大人。如果大伙……?”矮胖子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镇常山也是一方大豪,/说起话来却跟个小娘皮似的。要我浪里豹说,咱们就结伴去,给张唐大哥撑个场面,会一会那些一打仗跑到海上的宋官儿!”没等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再问,左首一个身材匀称的汉子不服气地指责矮胖子。

“我,我不是也为了大伙着想么?谁知道大宋官家这当口开什么大会,打的是什么主意。当年,蒙古人没退,他可就是缴了咱们的械。不信,你问问钻山鹞子他们,有没有这回事情!”矮胖子红了脸辩解道。

他号镇常山,是活跃在严、衢二州的民军首领,因为老巢靠近福建的缘故,崛起得很快。麾下号称有十万众,扣除老弱妇孺,实际上能战者不下万人。破虏军南归后,元兵几次进剿都被他打了回去。

对他表示不满的那个汉子叫浪里豹,/与坐在上首的海盗方家三当家方馗绰号相同,本领也不相上下。当年破虏军将领张唐、杜浒等人血战两浙时,曾与浪里豹、钻山鹞子和过江龙等人携手杀敌,结下了莫逆之交。过江龙被范文虎的部将射中了下巴,小命还是杜浒亲自救下的。

“我看,大伙还是再想想,先别急。想好了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能给破虏军些什么。这东西就像做买卖,双方都有对方所求,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这次泉州英雄大会,还不止是丞相府,咱们要面对的有可能是整个朝廷,还有,还有皇上……。”见镇常山把自己推到前台,钻山鹞子站起来,四下里拱拱手,说道。

“聂兄,你从人家手中拿刀枪铠甲时,可没这么说过!”浪里豹见钻山鹞子如此说话,怒气冲冲地叫道。

“那,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么?况且,我听人说,文丞相大人最近很受排挤,他推行一个新政,朝廷那帮人千方百计地给他使绊儿。一旦两方打起来,你说咱帮谁?”钻山鹞子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振振有辞地辩解道。

文天祥召集天下抗元英雄,去泉州共商国是的消息传开后。活跃在两浙一带的民间武装纷纷响应,大伙商量了好长时间,按江湖规矩,推举出了势力最大的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和镇常山为代表。几个人承蒙大伙信任,非常得意,一口应承要替大伙把对文天祥的仰慕之情带到福建。但临行之前,却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镇常山和钻山鹞子年龄最大,所以戒备心理也比其他人强。特别是镇常山何淑明,控制的地盘接近两州,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破虏军与北元之间一直这么没完没了地打下去,他就可以在浙东南一直作个掌握一地生杀大权的无冕之王。而想到去了福建,无论约法谈成什么样子,将来也难免要听从丞相府号令,心里就隐隐拨打起来了小算盘。

恰巧以走私海盐为主业的海沙帮帮主张翠峰和东南沿海第一大海商兼海盗方家的三当家方馗经过杭州。几伙人一联络,就大着胆子在范文虎眼皮底下开起了英雄大会,一同商量起如何去泉州,去了谈些什么,怎么谈的事宜来。

钻山鹞子聂云鹏认为,几家头领别亲自去。以免朝廷突然起了坏心,把大伙全抓起来当人质。这样,破虏军下次北进,两浙豪杰就只能听从破虏军号令,而失去了原来那种合作关系的独立性。

这个观点惹得浪里豹很不痛快,他认为几家豪杰手中的兵马加一起,也不是破虏军一个标的对手。人家如果想吞并大伙,上次早吞并过了,何必借这个开会的名义。况且加入破虏军没什么亏吃,陈吊眼的例子就在前边摆着。趁着破虏军实力没达到能单独北伐前,大伙加入进去,还能混个副统领或者团长当当。如果破虏军实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北伐了,大伙厚脸皮贴上去,人家还未必瞧得上眼。

海沙帮的态度最搞笑。历朝历代,食盐都是官府专卖。所以海沙帮这种走私盐商,永远是“叛乱”一方的盟友。无论合作方是谁,一旦从“叛匪”升级成“正硕”,海沙帮立刻从朋友走上了敌对位置。这是由食盐的巨额利润决定的事情,不以合作方的姓氏、人品为转移。所以,张翠峰一方面不愿意与破虏军的合作关系破裂,/另一方面还期待着,破虏军永远成不了大气候,与北元对抗中只能自保,永远无法占据主动。

包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冷,断断续续有唱词趁着无人说话的机会,从外边传来。按旋律,此刻应该是荆柯入了咸阳,在金殿上追杀嬴政时的段子。

只听那嬴政一边喘息,一边恨恨地问道:“你焉知这个位置上坐了别人,会比本王更仁慈。你要本王还了诸侯土地,可知道诸侯的土地也都是抢来的,周天子封时没有这么大。本王不吞并他们,他们也要互相吞并!”

“我杀了你,今后这个位置上的人,就会时时想着世间还有这样一把匕首。还有持匕首的人睁大眼睛盯着他的所作所为!”荆柯一边追,一边喊道。

浪里豹气闷不过,轻轻将门拉开一条小缝隙。顺着门缝,他看到,几个文官打扮的人冲上舞台,被荆柯一一踢翻。

扮演夏无且的小丑扔上一个药包,荆柯挥匕首去格,药包散,药粉迷住了荆柯的双眼。

“卑鄙!”看台下,观众愤怒地喊。

“什么卑鄙,各为其利益而!”小丑夏无且嬉皮笑脸地抗辩。

武士、文官纷纷拥上,以木笃、金瓜等捣荆柯。

荆柯目不能视,倒地,被众人砸成肉酱……。

第六卷争辉天下(六上)

一股热流冲上了浪里豹的鼻子,他感到心里酸酸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禁不住往下掉。

论名头、实力,他与文天祥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在这一刻,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理解了原来看上去那遥不可及的文天祥,知道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与迷茫。

丞相大人就像台上那个荆柯,有的仅仅是一把匕首。而敌人却前仆后继,数不胜数。他因以为援的兄弟,此刻只能远远看着,不知道被吓破了胆子还是犹豫,居然无法施以援手。

浪里豹站了起来,他不想再与眼下这些江湖豪杰浪费时间。这些人一个个看上去大义凛然,其实心中不过像夏无且所说那样,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自己是个粗人,实力也不大,却无论如何要去福建走一遭,要让世人看看,文丞相不是一个孤独的前行者,江湖中,有的是人愿意与他同往。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文天祥将把国家带到何处去。

“我去,既然你们大家都忙得脱不开身,我也不在此废话,耽误大伙的行程!”浪里豹环视四周,不屑地说道。

“咱,咱们不是没商量完呢么?谁,谁又说不应丞相大人招呼了!”被浪里豹的目光逼得有些心虚,镇常山的身形看上去更矮了,盯着桌面,颤抖着声音应道。

“等大伙商量出结果来,文大人的英雄大会也开完了吧!”过江龙也笑着站了起来,下巴上的疤痕随着笑容上下抽动。“我和浪里豹两个水上讨生活的见识短,得了人家好处,就寻思着给人回报。诸位要胸怀大志,不去参加这大会也罢!”

一句话,把大伙心中的那点小心思全抖落了出来。几个实力比较弱小的山大王讪讪地站了起来,抗议道:“过江龙大爷又何必如此逼人,就是文丞相的信里,也没要求大伙一定到场。你要说去,咱们就去呗,大不了闹再一脸臊回来,反正咱是占山的,不在乎这点儿场子!”

“就是,去了,咱们也未必说得上话。那些宰相、尚书,哪个不比咱们有学问。摆起道理来一套套的,眨眼就把大伙绕进去!”有人嚷囔着,把去了福建之后,即便大伙都不顾一切为破虏军张目,但能否对抗得了儒林和行朝的问题摆了出来。

“文大人不愿意动硬,要和朝庭上的反对者讲道理,但讲道理岂是我辈所长。要动枪棒么,那些书生绑在一块也不够兄弟一个人杀的。可动软刀子,掉书包,咱们种地打鱼出身,哪弄过那本事!”有人大声补充道,“要我说,咱不用去,一起拍胸脯说句话,就说文丞相打算干什么,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咱都不皱眉毛。如果其他人想说得算,先问问咱手里的家伙是否答应!”

包厢内的气氛由冷清瞬间转为热闹,镇常山、钻山鹞子等几个谨慎派也加入了大发豪言行列。反正承诺不能当真,大伙发个誓没坏处。将来文丞相真能誓师北伐,大伙也都算远见卓识,提前铺了门路。如果文丞相未等出师,在内耗中已经败了,大伙对发过的誓矢口否认便可,反正到时候继任者为了大局,也不能过分相逼。

“依我看,只要这个大会开起来,文丞相就已经赢了。大伙不用发什么誓,也别争去不去的问题。先想想咱们去了,能做些什么,能给文丞相送个什么礼才是正经!”听众人把话题越扯越远,一直没说话的方家老三方馗敲敲桌子,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句。

话音一落,满屋子的豪杰们全楞住了,包括已经将脚迈出了门槛的浪里豹和过江龙。他二人彼此对视一眼,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又慢慢地退了回来。

江湖上混,除了义气之外要讲个实力。在坐的任何一家豪杰实力也与方家无法相提并论。特别是自从方家贴上了破虏军之后,几乎霸占了从苏州洋到泉州港之间的所有海上岛屿,牢牢坐上了沿海第一大帮派的位置。如今方三当家都放出了话来支持文天祥,其他人要好好掂量一下,有没有说“不”的资格。

镇常山何淑明反应最快,见去福建已经成定局,立刻把话题引到如何齐心协力保全自己利益上。

“方三爷说值得去,当然有值得去的道理,咱们跟着就是了。可去了之后,与那帮当官的分说不清楚怎么办?我听人说,最近各地大儒,名士都在想办法向福建赶。冒着被瘟疫感染的危险,也要逼着丞相大人在英雄大会上,承认儒学的千秋正义,把君臣纲常定下来!”

方馗理解镇常山为什么犹豫,也知道他的想法代表了在座大多数人的心思。世人皆于嘴巴上小瞧‘名利’二字,可真正视名利如粪土的,全天下也找不到几个。江湖中,像浪里豹、过江龙这种血性汉子,一直是凤毛麟角,早晚要被人收入囊中的。

但这并非说文天祥的新政毫无胜算。作为体验过邵武新政,并目睹破虏军及福建大都督府一步步发展壮大的人,方馗有足够理由相信,文天祥不是“拗相公”,他这样做,肯定已经把众人的反应计算在内。

众人皆有私心,而即将召开的英雄大会,反而能以私心做一篇大文章。点点头,方馗笑着说道“这才咱们应该想的事,没了文丞相,就没有咱们今天。一旦文大人被那群伪君子弄倒了,或被人蒙蔽住,咱们大伙都没好果子吃。所以,福建大会大伙非但要去,而且要去得大张旗鼓。至于怎么保全自我,大伙想想,论口才,咱们辩得过陆大人、邓大人么?”

“辩不过!”众人老老实实地答道。

“论军功和实力,大伙抵得上半个陈吊眼、张唐么?”

“抵不上!”几个豪杰叹息着答。对于张唐,他们没有不服气的资格。但对于与大伙出身相同的陈吊眼,众人每每提起来,佩服之外,多多少少带上了几分嫉妒。

“大伙如果不去,能保证张唐、陈吊眼他们会为咱们说话,想办法保全咱们的利益,处处替咱们争好处么?”方馗继续问。

见方馗将话题又向利上转,浪里豹扶着桌子欲站起来,被好朋友过江龙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方馗见状,笑了笑,解释道:“依方某所猜,文丞相开这个会,不是为了教大伙做圣人,也不是为了教大伙都绝对支持他。而是希望建立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不靠力量压服,而是大伙都把想要的摆到桌面上来,看看有没有共同之处!”

“那不是分赃大会么!你怎么以此心猜度丞相!”浪里豹不满地抗议。

“你说他分赃大会也好,别人试图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也罢。只要这个会开起来,今后,国家大事就得按照这个方式办!至于皇帝说什么,古圣先贤说过什么,再也不必去理睬。所以,只要会开起来,丞相大人就赢了。至于出什么决策,我想还靠我们自己!”方馗笑着解释,仿佛早已看穿了文天祥的整个布局。

“这?”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摆在前面的问题一下子清晰起来。如果文大人要的只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模式,事情就简单了。大伙只要去了福建,就是对他的支持。至于会场上说什么,该争什么,坚持什么,不必顾忌太多。管他是皇上他二大爷还是孔夫子的嫡孙子,都得坐下来慢慢说话。

“去,大张旗鼓地去,并且为天下豪杰喉舌!”翻山鹞子聂云鹏一改刚才的吞吞吐吐,拍打着桌子喊道。

“关键是怎么才能让咱们的话有分量,眼下大会日期还没定,大会赶快想办法。不然,到了会上,论文说不过那些高官大儒,论武比不过破虏军,论政绩没那些选出来的里正,区长来得实在,咱们凭什么大声说话!”海沙帮帮主张翠峰站起来鼓动道。如果大会的目的真如方馗所说,海沙帮必须赶快想些办法,做出点声响来。一旦所作所为能在会上让大伙认可食盐不再由朝廷专卖,海沙帮就从永远的反贼,改成了正道商号。此后再也不用提着脑袋做生意,也不用看着官吏脸色说话。

“咱们聚齐了,先在两浙干一大票。让天下人都知道,两浙豪杰为抗元出了大力!”有人站起来呼吁道。

众人群起响应。范家军如今已经成了软脚蟹,两浙豪杰凑到一处,杀了这只蟹也许力有不逮,但掰个蟹钳子蟹腿却不在话下。

“打,来不及!咱们没破虏军那么强的攻击力。再说,即使打下半个浙东南,功绩也比不上破虏军!”方馗摇摇头,否决了大伙的建议。

“那咱们干什么?总得干点儿什么不成?”镇常山急切地叫道,众人之中原先数他沉稳,如今数他坐不住。

“锦上添花,没意义。雪中送炭,才让人感激一辈子!”方馗笑着提醒大伙,“你们说,福建眼下最缺什么?”

“当然是粮食!谁不知道福建去年就开始吃鱼度日。今年又糟了瘟疫,种地的百姓死了不少,粮食肯定更缺!”有反应快的人大声回答。

粮食,包厢里再次陷入沉默。众人虽然各有地盘,手中也有些从大户人家劫掠来的存粮。可谁手下没有几千张嘴,如果把粮食给了福建,大伙拿什么收拢弟兄?

“粮食,我知道谁手里有!”沉默了片刻,海沙帮主张翠峰低声说道。

“谁!”众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像一群饿了许久的豹子,突然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第六卷争辉天下(六下)

元运粮上万户朱清没来由打了个冷战,三步并做两步窜上了甲板。

六月天,四下里热得如着了火一样,纵使行舟在海上,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十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水手爬上爬下,不断根据风向变化调整着木帆,但四桅沙船还是无法行得更快。船装得太满,吃水线浮得极高,以至于船队每调整一次航向,都要花费好大力气。

“寨主爷,您有何吩咐!”一个漕丁百户见朱清出来巡视,上前讨好地问。

“螃蟹,给打头的黄万户、张万户发个信号,问问他们四下里有什么动静!”朱清皱了皱眉头,小声吩咐。

他很厌烦别人称自己为寨主或龙头,虽然在被董士选招安前,他曾北经是黄水洋上(东海西部,现在多为陆地)七十二岛的龙头大哥,纵横宋、蒙古和高丽三国水面的江北水路总瓢把子。但是,对于不堪回首的江湖生活,朱清更喜欢现在的生存状态。镇国上将军、江东道宣慰使、海道运粮万户,一连串令人头晕目眩的头衔,不知道是朱家祖上积了多少德才换来的。

“是!将军大人”被唤做螃蟹的百户非常机警,从朱清对几个当家人的称呼上,明白了他的心思。一边称呼着朱清的官位,一边飞也般爬上了沙船中央的主桅,站在横桅上,挥动旗帜发出了信号。

“这小子,还是像当年一样机灵,回头,该升他为千户了!”看着螃蟹灵活的手脚和敏锐的反应,朱清心里默默地想。

有福大家享,有难大家当。这是朱清的行事原则,凭借这一条原则,他从一个杀人亡命的盗贼,慢慢爬上了拥船五百艘,聚众数万人的江北水路总头领。不但沿海富户见其帆影瑟瑟,就连蒙古人的水师,轻易也不敢搠其锋樱。

德佑元年,忽必烈引大军南下。朱清力排众议,不惜采用杀人立威的手段,胁迫江北众盗投降北元,被封为下万户。随即率部随元军攻打临安,从海上断了大宋朝廷的退路。

谢太后投降后,朱清奉伯颜命,运送宋库藏图籍自崇明州由海道入京师,为大元一统天下立下‘大攻’,荣升为中万户。从此,昔日横行海上的江北群雄,就正式吃上了官家饭,以替大元海运粮食和劫掠得来得财物为主业,再不用做“上不得台面”的海寇。

虽然成为官军后,江淮百姓看过来的目光里总是包含着轻蔑成分。但是朱清不在意,平头百姓么,看人升官发财当然嫉妒。如今太仓朱家,可是响当当的两淮第一豪门。声势往小了说,与故宋的苏大学士家有的一比。当年苏东坡家最盛时,不过一门出了四个学士。而太仓朱家,门下弟子中出了张瑄、黄真、张侑,殷实、唐世雄五个管军万户,千户更多得车载斗量。(酒徒注:关于朱清事迹参见元史,他与张瑄等人起初为海上巨盗,降元后积功为万户,后因主管海运官致骠骑冲上将军,后因不明财产太多被杀。)

“大将军,黄万户、张万户他们回信号,说四下无事!”桅杆顶端传来的叫喊声打断了朱清对往事的回忆。螃蟹用脚勾住横桅,倒挂着向下喊。

“告诉他们两个,派两艘快船,前后左右测探五里。通知押尾的殷、唐两位将军,让他们加快点速度,今晚争取赶到东海港下锚!”朱清冲着桅杆上喊道。(东海港,即现在的连云港,当时还是海岛)

他心里还是感到不放心。作为横行海上多年的人物,对于危险,朱清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为了这种直觉,自从出了长江口,他就舍弃水深,行船便捷的东海,而是取道沙洲云集、暗礁丛生的黄水洋。虽然这样做,船队的行进速度会慢些,但黄水洋离陆地近,一旦海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马上将舰队向岸边靠拢。依赖平底船适合浅水的优势,摆脱敌手的威胁。

船队所运的二十万石粮食,朱清不敢不慎重对待。自从去年两浙被文天祥砸烂后,北方的粮食供应任务,就全压到了江南东路和荆湖两路百姓身上。几经搜刮,以粮仓著称荆湖南北两路很快见了底。今年忽必烈带领五十万大军在辽东平叛,军粮亦要从荆湖与江南东路供应。负责征粮的耶律合为了拍皇帝马屁,派人四下劫掠富户,硬从百姓嘴里抠出了这百余船军粮。如果这批粮食不能按期运至,非但忽必烈的大军要面临断粮危险。荆湖两路,再也凑不出第二批来供大军嚼裹。

“前方五里无动静,左边五里一路平安,右边五里平安,后边五里没动静!”不断有清烟信号从海面上升起,报平安声,一声连着一声钻入了朱清的耳朵。

“算了,估计是多心了,回头上普陀山找静光大师唱几遍经,清清心思!”朱清暗暗舒了一口气,倒背着手走向了船头。几个贴身侍卫赶紧围拢过来,生怕将军大人一不小心,掉到海里去。

“你们散开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朱清看着渐渐清澈的海水,吩咐道。看水色,可知道船队已经过了淮河入海口,用不了半日就能到达海州。东海岛那有海州大总管杨辛秘密打造的大元水师,虽然没经历过几次战阵,但凭借数百艘战舰的规模,应该能保得粮船平安。

风平浪静,海水越来越清澈。沙洲慢慢都被抛向了远方,一片空旷的天地出现在船队正前方。

舰队中,了望手们发出阵阵欢呼。黄水洋到尽头了,走贯了海路的他们知道,前方的蓝色水域暗礁少,浮力大,最适合船只航行。

六月的天色,海天之间几乎没有半点尘杂。运粮船如的大雁般排成一个菱形,在篮兰宝石般的水面上划出一条漂亮整齐的白线。云端深处中,不同颜色的阳光泻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光幕,流苏般披挂在桅杆尖上。间或有不知名的水鸟飞来,拍打着被阳光镀成五色的翅膀,围着舰队蹁跹起舞。

“好一片水色!”桅杆顶,百夫长螃蟹大声赞叹。再没受招安前,这是他最喜欢看的风景。人挂在半空中,吹着海风,比起裹在蒙古皮袍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自在。

正在此时,他发现阳光下,隐约多出了几个金点。

“什么东西,也忒地快?”螃蟹用力揉了把眼睛,再次向远方望去。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花了,不是船,凭借多年的航海经验,他知道船逆风时不可能走得那般快。

金点慢慢变大,慢慢清晰,一点、一端、一片,整张帆突然间从水面上跃了出来,迎着大元船队飞驰。

“正前方,不明船只,不,是船队!”螃蟹大声叫了起来。紧跟着,前方传来了急切的警报声。是舰队,一只有数十艘大船组成的舰队,正挡在粮船的航道上。

旗花火箭拖着长长的烟尾,一枝接着一枝升上半空。四下里,都发现了不明船只,有身材修长的白帆战舰,也有宽阔笨重的大号海舶,还有三桅、四桅、五桅沙船,打着不同旗号,从前后左右围拢过来。

“减速,舰队呈战斗队形,打黄色海雀旗帜,派张瑄去,跟他们谈判!”朱清跳上船軁,大声喊道。

按照江湖惯例,商船队与海盗相遇,如果不想厮杀,就可以打出黄色海雀旗求和。海盗们为了不将附近海域变成商家不敢踏足之死地,也为了避免事后商家买通官府报复,通常会接受海商请和。双方代表在一艘不设武装的船上会面后,双方讲好了留几成货物为买路财。海盗们拿了买路钱后便四下散去,不再找商家的麻烦。

“他们,前方排的是一字阵,打的是黑色旗,黑色鲨鱼旗,不接受任何谈判”螃蟹伏在桅杆上大声汇报。

黑色鲨鱼旗是海盗之间为了寻仇而设,一方打出黑色旗,作为敌对的另一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降,接受对手随意处置。要么血战到底,直到全军覆没。

一股怒火直冲朱清脑门,为了减小舰队损失,他已经做出了最大让步,屈身向对手请和。本以为凭着自己当年的名号和如今的官位,可以在谈判时吓唬住对手,让对方知难而退。谁料到对方居然胃口如此之大,竟想把他这支拥有一百多艘运输船,八十多艘护卫舰的大舰队一口吞掉。

“谁这么大胆子,发令,让张侑带二十只护卫舰出阵,让来人知道知道在跟谁说话!把咱们的黄蛟旗给我挂到桅杆顶上去!”朱清冲着帆顶,气急败坏地喊道。

一面绘着黄色蛟龙的旗帜缓缓升上了桅杆顶,这是朱清当年纵横海上的标志。归降大元后,为了避嫌,他已经很久没动用这面旗帜了。麾下曾经的大小海盗,如今的漕兵们看到帅旗再次升起,激动得血脉贲张,齐声发出一阵呐喊。

“轰!”海面上突然响起了一声霹雳,就在朱清的视野内,排成一字阵出击的张侑舰队出现了个缺口,正中间的两条船顿了顿,快速向侧面倾覆。

“火炮!是方家”海盗们的欢呼声被压住了。挂在桅杆间,喊声最响亮的了望手和传令兵们闭上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分舰队被方家派出的分舰队从中间切成了两段。

“海狼号减速,海狮号和海象加速跟上,与海狼保持平行。其他战舰跟住海狼,甲字阵!”旗舰中,方馗放下望远镜,大声命令。

一连串唢呐声将他的命令传达到各船,冲在最前方,给了张瑄舰队当头一击的海狼号战舰将主帆收了收,骤然减速。跟在其后的海狮、海象调节帆片角度,偏离航线,从舰队两侧分出,与海狼比肩。

海豹、海鲸、海蛟、海鲨四艘战舰紧随海狼,七艘战舰排成一个“T”字。然后同时加速,如张开大口的鲨鱼般象对面的分舰队扑去。

出战的元军万户张侑楞住了,当了十几年海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法。虽然南方的方家装备了火炮,对大伙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但强大到一个照面撕毁两艘战船威力,还是出乎了漕兵将领们的预料。

“床弩?这么远的距离,打上去也没太大效果。准备接舷?可对方的阵型不是短兵相接阵型。发射火龙,每个船上的火龙只有两具,一旦打不中,连反击机会都没了……”还没等北元管军万户张侑想好用什么办法迎战,方家分舰队已经插向了其舰队的缺口处。

“切左翼,右侧舷炮准备,分批次射击!”分舰队头领方震岳大声命令道。

七艘战舰瞬间以不可思的方式调了个头,在张侑面前兜了个圈。如一面轮锯般,切在了张侑舰队的左翼上。

阳光突然暗淡了下去,数十枚巨大的火球,带着风雷之声砸在了靠近张侑舰队中央的一艘四桅沙船附近。海水沸腾了,仿佛一只被惊醒的猛兽般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将那艘沙船吞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不到五百步的距离,火炮的命中度得到空前的提高,半个圈子堪堪兜完,北元出战的二十艘护卫舰已经被毁去了一半,剩下右侧的十艘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冒着浓烟,一点点向水面下沉。

尚未沉没的战舰上,漕兵们哭喊着,拼命向水里跳。有运气好的抢到了片碎木板,死死地抱在怀里。有运气差的无物可攀,拼命地拍打着水花,向自家主力舰队游过去。

分舰队的旗舰上,又响起了一阵号角。方家七只驶向远方的战舰缓缓减速,调转方向,兜了半个圆圈,又加速冲了回来。

“弩炮准备、投石机准备、火龙点火!”管军万户张侑这次终于做出了反应,带着哭腔喊道。

一枝枝丈余长的巨弩贴着水面向方家分舰队飞去,投石机掷出的石块在海上砸出一个个巨大的水花,挡在方家分舰队前进的路上。火龙咆哮着冲出船舱,冒着烟掠向白帆。

“加速、切斜角,一千步开火!”方震岳轻蔑地笑了笑,命令道。

片片船帆一同张开,如朵朵莲花骤然绽放于海面上。船队速度一下子提高到极限,蛟龙般,飞过沸腾的水面。

第六卷争辉天下(七)

舰队在弩车的最远射程外,斜斜地切了一个钝角。

如今方震岳麾下的这几只战舰已经不是两年前围攻泉州时的福船改装型。通过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几次密切合作,方家、苏家和福建大都督府已经建立了亲密伙伴关系。福建大都督府有很多新奇的航海技术和舰船设计图样,却没有具备丰富经验的航海者。方、苏两家舰队中的海盗头目,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有十几年的航海经验,但两家对如何设计和建造新式海船却一无所知。各方互通有无,很快将“文氏天书”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融合入实践,再加上远洋胡商们不遗余力的帮助,一些结合东西方航海船只设计优点,在中国海面上见不到的舰船型号纷纷涌现。

方震岳分舰队这七艘战船,就是几年来各方合作的成果。由于作战的目的主要用于护航而不是跨海对陆地进行攻击,所以方家舰队中的新式战船不像破虏军主力舰那样巨大。海盗们根据自家经验和需求,打造的战舰长宽比在三点五到四之间,尾軁和首軁全部取消,风帆除了斜拉帆外,又加挂了前首三角帆,这样的设计使得战舰看上去非常漂亮,全部风帆展开时,有一种力量和速度结合的美感。

更特别的是,战舰的外壳板不是平接,而是搭接的。这使得战舰的抗打击力度相当大。即便不小心被石块或者弩箭击中,也造不成致命伤害。(酒徒注:效果类似复合装甲,是古中国独创,清后失传。)

在几位海上老当家眼里,海战中船只之间的距离,和火炮命中率成反比。所以,他们的战舰上很少装备破虏军水师用的那种笨重的长射程舰炮,而是将射程五百步到一千五百步的轻炮请上了船。这种炮重量轻,所以侧舷上可以布置更多炮位。更重要的是,这种火炮因为用料少,价格也比长射程炮便宜得多,海盗们可以大批量购买装备。

由护粮队乱纷纷射来的弩箭大多数没接触到战舰,便跌落到了海水里。个别弩箭侥幸命中的目标,却没有力量穿透战舰外壳板。几每仓猝发射的火龙冒着黑烟从舰队尾部飞了过去,空中翻了个筋头,一头扎进万顷碧波内。

方震岳不屑地摇了摇头,挥下了令旗。七艘战舰先后瞄准目标开火。大多数炮弹落空,在敌方战舰前后左右击出高高低低的水柱。但如此高密度的炮弹射过去,每一轮射击总有三、五枚命中目标。而一旦被炮弹击中,敌舰的生命就走向了尽头。对于外壳多用短木板平接的旧式海船来说,即使炮弹不能炸开,强大的冲击力也足以在侧舷上给海船开一个大口子。大量海水会顺着开口涌进来,把海船的速度拖到静止。而静止的靶子,向来是操炮手们最喜欢招呼的对象。根据海战战术,各战舰会纷纷将炮弹向敌方行动最慢的受伤敌舰砸过去,直到将其彻底解决为止。

一记斜切结束,元万户张侑连同他的座舰一并沉入了大海。剩下来的几艘战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茫然随着波浪且沉且伏。水面上,到处都落水待救的漕丁。有的已经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还本能地向船上的同伴伸出胳膊。有的毫发无损,抱着片残板,愣愣地看着远处再次靠近的白帆。

“砍主桅,砍主桅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嗓子。立刻,漕丁冲上甲板,不由分说地斩断缆绳,落下了自家木帆,推倒了船中央的主桅杆。

周围的几只北元战舰见样学样,纷纷将主桅杆折断,横在甲板上。

这是向对手投降的标志,主桅杆一倒,战舰的动力就几乎完全丧失,只有被人宰割的权力。

站在本阵中的朱清难过的闭上的双眼。

他不怪临阵倒戈的弟兄,实力对比太大,抵抗下去只有送死的份儿。临阵投降,船上何落水的弟兄们还可能有一条活路。

“大当家,三当家和四当家打旗号来问,下一步咱们怎么办?”桅杆尖,百夫长螃蟹不合时宜地追问了一句。口中的称呼再不是什么大将军,而是恢复了当年纵横四海时的老习惯。

“粮船靠里,战船靠外,排方阵。看一看有没有机会一齐向岸边闯!”朱清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命令道。

运粮舰队缓缓变阵,放弃已经投降和受伤的舰只,排出一个被动捱打的姿势,调整角度,向西北方前进。

这是一种不成办法的办法。一百五十多艘船,海盗们即便一艘一艘地抢,也要抢上大半天时间。只要到了浅水区,那就是平底沙船的天下。海盗船多为尖底,吃水深,纵使有火炮助战,也未必能占到更多便宜。

况且,此地已经距离东海港不远。那边的大元水师听到炮声,很快就会派出兵马来支援。

“沙船,沙船,还有海鳅船,西北方!”螃蟹的惊呼声,逆龙道中文网/再次宣告朱清的如意算盘落空。站在船头,朱清抬眼望去,只见海天相接处,数以百计的各色小船冲了过来。

有南方的福船,有北方洋面上常见的平底沙船,还有只适合近海航行的小海鳅。有的已经看颜色很暗,明显驶了很多年头。有的却非常新,看样子刚下水不久。

“海沙帮、流求苏家,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镇常山,飞鱼门……”朱清低低地念着对方的旗号,越念,心里越吃惊。大江两岸,几乎能数得上号的山贼海盗们全来了,挥舞着旌旗,围在运粮舰队的四周。

几艘护卫舰按耐不住,率先向盗贼们冲去。才冲出了百余步,两枚炮弹破空而来,带着呼啸声落在护卫舰附近。“轰”“轰”,一前一后两个水柱先后涌起,溅湿了护卫舰甲板。疾驰的护卫舰猛然落帆,停住不敢动了。带队的千户非常聪明,他知道对面有船只装备了火炮,并且手下留了情。能准确地打在自家战舰前后,就说明人家在两炮落点之间,可以随便下手。

看到此景,朱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完全破灭。横下心来,冲着桅杆大喊道:“传令,让弟兄们稍安勿噪,保持方阵!放小船,待老夫会会方大当家!”

挂在桅杆顶的百夫长螃蟹不情愿地将命令传了出去。江北海盗与江南海盗素有瓜葛,如果是在七年前,大家还有交情可攀,说不定念在同是海上讨生活的份上,对方还会放自家一马。

可现在……。?螃蟹抬头,看见自家的黄水蛟龙旗在桅杆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在蛟龙旗正上方,还有一面黑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元”字。

整支运粮舰队停住了脚步,一百五十多艘船只挨挨挤挤排成一个方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过了片刻,方阵正中央冲出了艘挂着白旗和黄色蛟龙旗的小船,朱清、张瑄两个大头领身穿布衣,腰横宝剑,站立在小船头。

“大当家!”运粮下万户唐世雄站在甲板上,不安地喊了一句。眼前突然出现了数年前那一幕,当年,朱清和张瑄二人就是这身打扮,去赴元招讨使董士选的约会。那次约会,让海蛟帮和江北水路群豪洗白了身份。同时,也让众人的妻子儿女从此有了安定日子过,不再为男人们做的事情担惊受怕。

虽然诸位统领从此担上了卖国求荣的罪名,可当时朱大当家说得好,“咱不能世世代代都当贼啊!”

“老五,和老三、老四看好水门,我们向方老当家借条路,顺便给小六讨个说法!”朱清笑了笑,和气地叮嘱道。

小六指的是张侑,想想这个做战最为勇敢的六弟已经尸骨无存,唐世雄的心“咯噔”了一下,缓缓沉入了海底。

“摆开迎宾队列,派人把黄水蛟和黑龙接上来!”方馗放下望远镜,大声命令道。通过望远镜的帮助,他已经清晰地掌握了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朱清此举背后的小算盘,都看得清清楚楚。

交战的双方停止了相互靠近,海面上,大大小小二百多艘船围成一个大圈子,将运粮舰队包裹在正中央。几群白鸥从天空中飞过,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得不敢降落讨食,拍打着翅膀快速向远方逃去。

两层甲板,双层侧舷,单侧三十二个炮孔。朱清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战舰的真正造型,踏在舷梯上的双脚变得更加疲惫。

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设计,凭借这种造型带来的速度和灵活性上的优势,凭借那密密麻麻的火炮,一个照面间毁掉一艘海船,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这样的船,方家舰队里有近四十艘。四十艘船,就是一千多门火炮,即使大元水师能赶过来,也不会在方家面前讨到任何便宜。

方馗不说话,任由朱清慢慢沿舷梯向上爬,把自己所带战舰看了个清楚。得到方馗传回的情报后,方家舰队几乎是倾巢而出。表面上看去声势极为宏大,但只有方馗和方震岳这种核心头领才知道,装满了火炮的战舰不超过十五艘,剩下的要么每艘上面只装了三、五门小炮,要么是舷窗后空无一物。

倒不是因为方家舍不得花钱买更多的火炮武装自家的舰队,而是因为大伙的营生变了。方家现在的主业是跑高丽和日本航线的远洋贸易,给其他商船护航的工作因为利润薄已经退居次要。至于打劫商船的老本行,更因为碍着破虏军的面子不得不停了下来。

再长的舷梯,也有爬完了时候。朱清双脚踏上甲板,立刻抱拳施礼,按江湖规矩招呼道:“方三当家别来无恙否。多年不见,浪里豹风采不减当年,真叫咱黄水蛟兄弟佩服!”

“朱大将军折煞老夫了。我浪里豹一个莽汉,怎当得起镇国上将军这样一礼。”浪里豹方馗笑眯眯地还礼,嘴巴上说得客气,却一句话否认了朱清的江湖身份。

碰了一个软钉子,朱清也不恼。官场这几年,早把他的涵养锻炼了出来,笑了笑,继续说道:“豹兄哪里话来,我黄水蛟虽然进了官场,心却还在海上,还记得当年一同乘风破浪的好兄弟!在水上讨生活的虽然分个南北,但天下之水相连……”

“是啊,天下之水相连。当年北方水路有个大英雄,绰号黄水蛟,被人从崇明岛追杀岛高丽,都没说一个服‘字’。这些年天下大乱,要是朱大将军遇到此人,还请手下留情,别割了他的脑袋给鞑子请赏罢!”浪里豹方馗拦住朱清话头,叹息着嘲讽。

“你!”跟在朱清身后的上万户张瑄腾地跳了出来,前行了几步,欲出言回骂,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兄弟有求于人,强压着心头怒火说道:“方三当家何必如此折辱我兄弟几个,大家都吃海上饭,不看往日交情,也请念祖师爷的香火份上,放我等一条生路。我黄水洋六兄弟今后定是逢年过节上香上供,绝不敢忘今日三当家的好处。”

海盗行规,同行之间禁止赶尽杀绝。两帮海盗相遇,如果发生冲突,力量薄弱一方放下三到四成财物,就可以离去。今后再次相遇,对手也以同样方式回报。这是东海上自隋唐以来就传下的规矩,朱清和张瑄之所以在对方亮出黑鲨鱼旗帜后,依然厚着脸皮前来交涉,打的就是方家不会坏了海盗规矩的注意。

如果此时朱清和张瑄自认为是官船或者商队,方馗和诸位当家自然可以将他们抢个干净。如果站住海盗的身份不放,则等于占住了理,有希望保住六成以上粮食。

保住六成以上粮食,就可以保住几位大头领的官位。大元朝以海路运粮,是伯颜和朱清联名提出的一条策略。一艘海船的运载能力相当于四十到六十辆马车,一次运输量大,消耗也不到陆路运输的两成。所以,二十万石粮食即使被方家扣留四成,只运到北方十二万石,运到的粮食比也同样用陆路运剩余得多。众人编造一个海上遭遇风浪的理由,在忽必烈面前也说得过去。

所以,以前羞于在人前承认的身份,此刻反而成了朱清和张瑄的护身符,无论方馗如何用言语挤兑,二人绝不肯放弃黄水蛟的旗号。

“我方馗一介草寇,岂敢折辱大元的将军。你们两个自然冒充黄水蛟和黑龙,那我问你,当年大金招安时,北方水路的屈老当家说过些什么?”

屈老当家是朱清的前一任北方水路总瓢把子,当年,曾侧应大宋水师夜袭登州,把大金国为了伐宋秘密建造的数百艘战船焚毁在港口里。他在世的时候,北方水路群豪声势浩大,各家水师都不敢轻惹。大金国无奈,派了重臣前去招安。而屈老当家一句‘头顶蓝天,脚踏大海’将使臣所有的话噎了回去。

“头顶蓝天,脚踏大海!”朱清喃喃地回答。正统儒学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说,这也是千百年来无数江湖豪杰接受招安时自我安慰的理由。而‘头顶蓝天,脚踏大海’八个字,却彻底否决了它。脚下没有寸土的人,当然是天下最自在者,没有人有资格纳他们为臣下。

“我,我们也是为三万多弟兄,十几万老弱妇孺找条生路!”张瑄见朱清气短,咬着牙,为自家兄长辩解。

“找条生路,就可以帮着异族屠杀自己的同胞。找条生路,就可以屈下你高贵的膝盖?”方馗大声质问,声音里充满激愤,“好一条生路,为了你十几万老弱妇孺的生路,就让我江南几百万人死于屠刀之下。好一条生路,为了你三万弟兄有口安稳饭,就让我华夏膻腥万里?”他越说越激动,须发飞扬,指着张、朱二人骂道:“你二人休再提黄水蛟,黄水蛟早与蒙古人交战中死掉了,活着得不过是一个叫朱清的行尸走肉罢了!”

“方,方三当家,你,你怎能这,这么说!”张瑄结结巴巴地顶撞道。想说几句话找回面子,却找不到半个合适的词,结巴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他,他赵家不,不仁,气数已尽,怪,怪不得别人!”

“谁说天下就是赵家的,兴亡只是他一家的事?赵家气数已尽,你兄弟就可以引狼入室,为虎作伥?谁给你兄弟出卖同胞的权力!赵家气数尽了,江南千万家百姓的气数尽了么?你凭什么让他们跟着家破人亡?朝廷昏庸,又岂可拿来做卖国的理由?”

“大元……”张瑄兀自欲强辩,却被朱清拉了拉衣服,拦住了话头。

苦笑了一下,朱清冲着方馗抱拳施礼,“浪里豹教训的是,朱清再次受教了!”

“如果你是自认是黄水蛟,就把大元旗号解下来,带着船队跟我走,福建那边需要粮食。”方馗骂得也有些累了,摇摇头,叹息着说道。“如果你是鞑子上将军张清,就把黄水蛟龙旗解下来,与我一决死战。别用鞑子的羊膻腥味,辱没咱水上兄弟的名头。至于东海港的援军,你别等了,破虏军教导旅早就注意上了那里,逆龙道中文网/有苗春将军在,他们片板也出不了港!”

黄水蛟龙旗,朱清抬起头,再次看了自己的船队一眼。几个时辰前,再次挂上此旗时,麾下弟兄们的欢呼声犹在耳畔。

“受教了!”朱清躬身施了一礼,不再多说话,带着张瑄走下了舷梯。驾着小船,向自家船队驶去。

董文选招安之义,伯颜知遇之恩,还有忽必烈解衣推食之德,一一浮现于眼前。

海面上,还有数万双眼睛,静静地等着他一个决断。

第六卷争辉天下(八)

平底沙船仿佛也感受到了来自周围目光的压力,涩滞而行,两里余水路,走了数千年般漫长。

只是下午的阳光,始终灿烂地照在木帆面相同的位置,未曾稍移。

沙船终于驶进了自家水门,黄真、殷实、唐世雄等几个管军万户同时迎了上来,围住朱清问道:“大当家,怎么说?”

朱清没有回答,爬舷梯的脚突然抖了一下,差点把自己摔落到水中去。旁边的张瑄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边搀扶着朱清向甲板上走,边冲众人嚷嚷道:“进船舱里说,没看见大当家累么!”

几个管军万户自觉唐突,带着满脸歉意走进了船舱。也难怪大伙举止失措,自从朱清接任大当家以来,今天是帮会中所面临最恶劣的局势,未倾力而战,败局已定,所有人一下子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朱清亦不知道!

想当年,黄水帮受到大宋水师偷袭,他带着张瑄、黄真等人一路逃到高丽,九死一生,都未曾气馁过,未曾说过一个“服”字。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站在道义的制高点。谁不知道北方水路豪杰心怀大宋,向来只袭击金国和蒙古的船队,不向南方劫掠。赵姓官家刚得到过北方水路豪杰的帮助,转眼就忘了大伙的恩德,帮着寇仇剿灭起海盗来!只要大伙一口气尚在,怎肯向这忘恩负义之辈服软?

可今天,方馗几句责骂却让朱清无法自辩。很多话,依然如洪钟一样回荡在他的耳边。虽然在某种角度上,朱清觉得自己与方馗的选择差别不大,都是上岸寻了出路,只不过一家投靠了文天祥,一家投靠了大元而已。

但方馗问得好,“为了你十几万老弱妇孺的生路,就可以让我江南几百万人惨死于屠刀之下么?”

不能,朱清心里明白,十几万与几百万,牺牲哪个都不应该,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浪里豹欺人太甚!”四当家黄真的一句咆哮,把朱清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抬起头,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平素议事的帅位上,而麾下几个管军万户,已经吵成了一团。

“他方家不过找对了时机,投了个有实力的主子罢了,有什么资格指摘别人不是!要我说,咱们干脆破釜沉舟,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老三黄真跳着着脚说道。这个四弟平时行事鲁莽,是出了名的拼命三朗。看样子,他已经从张瑄口里得知了方馗开出的条件,准备与对方决死一拼。

“对,咱跟他们拼了,老子这就是组织水鬼队。潜过去凿了他的座舰,拼着死也赚他一个够本!”老四殷实跳起来迎合。这种情况下,取胜是没有可能了,但黄水帮向来与南方方家不分高下,此刻宁可死了,也不能坠了北方水路豪杰的颜面。

“只怕靠不近浪里豹的座舰,他们的船速度快。并且浪里豹也是个老行船的,知道这水里的路数!”老五唐世雄向来谨慎,摇摇头,低声提醒。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咱黄水帮就伸出脖子去,任人砍?”老四殷实指唐世雄的鼻子质问道。

“他们目的是劫粮,不是杀人。一会小弟带人冲过去,缠住方家的炮舰。大哥、二哥换了小海鳅,向岸边突。三哥和四哥各驾驶一艘两千料巨舰,挂着大哥的旗号带人分头向外海和岸边冲。咱近二百艘船散开,他挨个抓,也得抓上一天一夜……”唐世雄不理睬殷实的质问,条理清晰地安排。

“老五!”殷实收回手指,噎住了。

“咱们兄弟,只要有一个活着,将来找回这个场子罢了!他方家势力再大,总有船只落单的时候!”唐世雄抱了抱殷实,笑着说。根本没把刚才对方的指责放在心上。

这就是海盗的行事原则。之所以彼此之间不赶尽杀绝,就是因为海面宽阔,每战难免有漏网之鱼。而一旦结下了不解冤仇,被人惦记者一辈子就难以合眼。几百年里,海面上有多少个千船大帮,就是被几个附骨之蛆般的仇家咬住,最后整个帮派灰飞烟灭。

几个当家人不说话了,都认为唐世雄的建议是此刻最佳选择。船舱被一股悲壮之气所笼罩,大伙彼此抱了抱,就等着朱清一声令下,便分散突围。这时,却听见朱清梦呓般幽幽说道:“你们这么做,想过家中那十万老弱么?”

“啊?”唐世雄等人楞住了,心中的悲壮感觉一扫而空,代之的却是一股深深的忧虑和无奈。

如今,大伙的家已经不在海上了。无论是在刘家港还是在崇明镇,弟兄们的家小已经生根发芽。

忽必烈待臣子宽厚,轻易不加罪于人。但如果有人让他失望,受到的惩罚也非常严厉,抄家灭族是常见的事。二十万石粮食失去,耽误了大军北伐。恐怕任何活着逃回去的人,都难免被砍头正军法的命运。而生活在岸上的那些家人,或充军、或没为官奴,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落得好下场。

“那怎么办,难道咱就低头服软不成!咱北方豪杰,什么时候怕过他们南边人物”张瑄红着眼睛问道。跟在朱清后,他与大当家一起感受到了在方馗面前的屈辱。这种屈辱的感觉焚烧着他的思维,让他无法对眼前局势做出正常判断。

“从我带着你们受招安那天起,咱们北方水路,已经无法在他们面前抬头了!”朱清缓缓站起身来,长叹道。

仿佛瞬间了悟般,生命的光彩又回到了他的脸上。苦笑了几声,朱清对着几个好兄弟吩咐道:“老二,麻烦你与老五再去浪里豹那边一趟,就说我答应投降。让他想办法保守秘密,一个月内,别把粮船被截的消息散出去!咱们也好安排家眷撤离。”

“这,是!”张瑄楞了楞,不情愿地答应一声,转身出了舱门。临出舱门前,唐世雄回头看了朱清一眼,突然,眼圈无端地发红。摇摇头,他死命地将心中的不安压了下去。

“老三,老四,你们两个一会带人回老家,将弟兄们的家眷分批接上船,先到岱山,大小衡山和泗礁诸岛躲一躲,等人到齐了,带他们去福建投文丞相吧。有二十万石粮食做见面礼,文丞相不会亏待了大家!”朱清看了看唐真和殷实,郑重地吩咐。

“是!”唐真和殷实低声领命。对于朱清这个大哥,他两个一向信服,即使心中不愿意,也会不折不扣地将他的命令执行下去。

“要是有人不愿意出海,就分些银子给他们,让他们散去吧。别留在老家等人来捉!”朱清拿出一串钥匙,按在黄真手中。“咱们这些年积累的家业,还有归顺大元后走私所得,都在这儿,你们分配匀了,别让人有了抱怨!”

“嗯!”黄真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收起钥匙,心中依然有所不甘,低声问了一句,“大当家,你呢?文丞相会重用咱么?”

“我听说杨晓荣、李兴,都是降将,在破虏军中皆独当一面。你们去了那里,地位不会低于千户之下。至于我”朱清惨然一笑,“我丢了陛下的粮食,也该去北方,给他个交代吧!”

“大当家!”唐真和殷实一个箭步跳了过来,死死地拉住了朱清的胳膊。此刻,二人终于明白朱清为什么安排张瑄和唐世雄去接洽投降,而把他们两个留下的道理。张瑄在舰队中影响大仅仅次于朱清,唐世雄心思缜密,有他二人在,朱清就无法做种舍生取义的事。

“放手吧,如果没人去岸上给沿途各港口官员一套说辞,让他们相信粮船还在。你们能有一个月的脱身时间么?”朱清笑着抖动双臂,从黄殷二人的掌握中脱出身来,“是我自己把路走尽了,怪不得别人。是我,是我明白的太迟了。眼中只有朝廷,却不知道朝廷之上,还有国家!”

“国家?”黄真和殷实喃喃道,一股无名的悲愤涌上他们心头。从小到大,耳边听到的全是君臣父子,谁曾告诉他们‘国家’两个字?而这两个字,不过是从南方刚刚有人提出来,凭什么为了这两个字,就要朱清无怨无悔地去死。

“到了南边多看看,你们慢慢会懂!”朱清笑着道,仿佛一个了悟的禅师,在鼓励着迷茫的弟子。

国家是什么,一言两语朱清说不清楚。

但投靠了文天祥的方馗,却可以站在国家的角度居高临下地冲自己呵斥,让自己看看江南百万百姓在蒙古人屠刀下迸射的鲜血。

朱清当时心里不服,却找不到一个词为自己申辩。海盗们不像儒家,在他们的词典里没有天命和气运这一说法。海盗们也从来没承认过任何龙子龙孙有资格成为整个华夏的主宰。但海盗们的心中,却有着明确的国家概念。虽然他们的信仰中,对这两个字从来没像南方报纸上,那么清晰地阐述过。

但是,上一任老盟主虽然没受到过赵宋半分好处,依然带领弟兄协助赵宋水师去焚大金战船。

但是,此刻文天祥的令旗一出,从万里长沙到蓬莱诸岛,无数豪杰甘心俯首。

文天祥本人没有这个威力,但他的旗帜后却代表着一个国家。这个国家,不属于大元,也不属于大宋,它属于千千万万世代生活在大江南北的华夏百姓。

朝廷是王八蛋,皇帝是软骨头,道貌岸然的大儒名士们是伪君子。但这一切,都不能成为卖国的理由!你生在这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血脉深处已经打上了这个国家的烙印。这一点,无论你怎么抹杀,怎么掩盖,都涂改不去。

朱清至今清晰地记得,自己去年奉忽必烈之命押运四万石粮食到高丽赈灾的情景。高丽王庭上下在明知道自己是北元上将军,上万户的前提下,酒酣耳热时依然忘不了恭维一句,将军是汉人吧,不知道祖籍何处啊?我高丽对中原文化,自古仰慕得很呢!

一句恭维,让他无地自容。虽然他自投降后,日日在心里自我安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给背后的十几万老弱妇孺觅一条出路。

数百只战舰让开一条通道。

水寨中,驶出一艘轻舟。站在船头,朱清唐衣汉帽,对着万余弟兄轻轻挥手。

大海上波涛汹涌,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就在方馗等人为如何保守秘密,如何完成对朱清的承诺,救出岸上十万百姓的时候。席卷半个福建的瘟疫随着盛夏到来悄悄的结束。

这次由北元人为制造的灾难给福建造成了难以估计的损失,虽然大都督府采取了及时的预防举措,保住了人口集中的大城市,但闽江下游的一些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农村和小镇,却永远被从地图上抹了去。

低劣的医疗水平和不良的生活习惯,加剧了瘟疫的危害程度。这个时代地广人稀,根本没什么公共卫生概念。在农村,很多人家做饭、洗衣、清洁,用得都是一条溪水。甚至连自家用夜里用的马桶,每天早晨都会用溪水里去冲洗。

至于溪水下游的人在不在乎,上游的人不去想。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流水不腐概念,使得他们认为一切水流都是干净的,从来不知道,也没人提醒过他们,一旦水源被污染后,该怎么处理。

即使在城市内,随处乱扔垃圾,以自己院墙外为垃圾场和污水池的行为,也是一种大家都能容忍的习惯。反正阳光会将污水晒干掉,垃圾会被人踩车碾混同于泥土。至于随垃圾和污水而滋生的蚊虫苍蝇,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从盘古开天时,这些小东西就存在,只要不让他飞进自家窗内就是了,何必追究是什么原因使得它们越来越多起来。

瘟疫爆发后,大都督府及时推出了很多应对措施。号召百姓不要四处逃难,把病人集中到指定地点接受医疗。号召百姓喝开水,不吃生食。禁止百姓乱扔垃圾,乱倒污水。定期派人清理废物,用石灰洒在空地和污水池中消毒,还招募流民开凿了古往今来最大规模的下水系统。

但一切为时已晚。

福州、漳州、剑浦这几个大城市中,由于官府采用了强制手段,虽然很多人心内抵触,还是不得不按照官府要求去做。瘟疫的规模很快就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因病死亡的人数也控制到历史最少。

但那些偏远乡村,即便以现在福建大都督府对其的控制力度,也无法让所有百姓按官府命令而行。很多人家把官府的不准喝生水和乱倒垃圾污物的通知视为麻烦,甚至故意把垃圾倒在官道上示威。而村庄被瘟疫波及后,又有人在族长带领下,四处投亲靠友,将瘟疫携带着传播到临近村落。

对于这种情况,大都督府很着急。文天祥亲自出马,把能找到的,稍通些医道的大夫全派了出去,甚至许下数倍的诊金,征募不怕死的大夫带领破虏军士兵去农村发药,协助百姓抗击瘟疫。但是,到了五月,依然有个别地区开始出现大批灾民死亡。

一些人,整家整家的倒在逃难路上。还有一些舍不得田里庄稼的硬汉,拎着锄头,倒在水田里。

哀鸿遍野。

个别地方已经成为人间地狱。

五月底,派出帮助百姓对抗瘟疫的破虏军士卒,带回了更让人担心的消息。在留守福建的破虏军士兵努力下,瘟疫蔓延的趋势被控制住了,然而经过去年达春等人的杀戮和今年瘟疫的侵袭后,福建中部,有大片地域成了无人区。田野里的庄稼都荒芜了,草已经长得比麦苗还高。

为躲避北元屠戮而逃入大城市无辜百姓们,经历了瘟疫打击后,又要面临断粮的威胁。尽管大伙在大都府的带领下,已经吃了多半年的鱼,每日消耗的谷物量已经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可几百万张嘴加起来,三分之一的需求也足够将福建拖垮。

广南东路、广南西路这些新收复地区,还有琼州和流求,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将存粮调往福建,调往人口集中的几个大城市。可城市内的粮价依旧飙升不止,个别不法商贩开始发国难财,利用百姓的恐惧心理囤积居奇。

局势慢慢险恶起来,随着军事危机的缓解,大都督府控制地域的内部矛盾日益突出。

六月初,陈家派出船队去占城买粮。苏家应文天祥之请,派船队绕过万里石塘,远赴小天竺购买稻米。

六月初,福建暑热,疫情稍稍缓解后,逆向朝江南西路与福建路交界处蔓延。元江西行事右丞,平宋都元帅达春率部后撤一百二十里,将北元兵马完全撤离了福建。

六月初,两江、两浙、荆湖、两广诸路大儒云集福建,冒着暑热和被瘟疫感染的危险,在福建大都督府门前情愿,联名要求宋丞相文天祥在即将召开的约法会上,重申君臣纲常,把理学作为立国之本,写入约法。

六月中,破虏军副统领邹洬带大军收复柳州,北元荆湖大总管,尚书右丞相阿尔哈雅自荆湖南路引兵来战,被张唐击破,狼狈逃去。

杜浒引军攻邕州,守将马成旺及其子都统马应麒以城降。杜浒数其父子在危难时刻弃宋不义之事,推出帐外斩之。

广南东路巨寇陈懿本托身于许夫人麾下,闻此事,率部再反。张元遣军围剿,杀之于循州白鹿山。

至此,广南两路,除诸苗聚居的特磨道、右江道和宜、融两州外,大部分落入破虏军之手。副统领邹洬一边派遣将领,入山剿灭土匪,稳定地方,一边依照文天祥的将令派遣军中有功绩者返回福建,参加即将召开的约法大会。

帝师邓光荐见约法大会势在必行,回行朝复命。一直沉默不语的行朝终于有了反应。幼帝亲自下旨,约法大会所立之法,即为大宋新法。若得通过,则举国依行。同时,下旨封文天祥为信王,右丞相兼天下兵马大都督,枢密使,假节钺。

作为回报,户部侍郎杜规从大都督府内拿出一笔银两,在泉州蒲寿庚家的花园的原址上,开始修建一所小规模的行宫,供宋帝暂时驻跸。

六月下,前丞相陈宜中与其客自占城还,这位在危难时刻‘出使’安南两年多的大宋前丞相给大宋带来了安南郡王的回复,说安南愿意与大宋约为兄弟,共同对抗北元。其余各项要求,一字不提。

纷乱的政局由于陈宜中的归来,又增添了一些变数。人们在争论中期待着,盼望着,瞩目着约法大会召开的那一天。

第六卷争辉天下(九)

祥兴三年七月,有船队自南海还。泉州商尤、利、田、赛四家,将自沿海各国所购粳米两万石捐赠于福建大都督府。户部侍郎杜规感其德,问四姓所欲。四姓曰:“别无所求,唯愿在约法大会中得一席之地而!”

宋丞相文天祥允之,天下大哗。

刚刚堵在福建大都督府门外闹过事的老少名儒们再次聚集起来,大声抨击文天祥此举乃破坏华夏千载文制,遗祸殃及子孙的乱命。

大都督府不予回应,只是由刚刚病愈的陈吊眼出面,敦请诸位儒生门换一个地方闹事,不得妨碍大都督府日常运作。

陈吊眼素有恶名,又曾经染过瘟疫。众儒避之唯恐不及,怎肯冒着生命危险与其理论。于是将战场从大都督府院墙外转移到报纸之上,从齐公重商丧国开始骂起,一直骂到蒲寿庚辜负大宋,将两千余年商人祸国殃民的恶行一一挑拣出来,号召天下有识之士认清这些人的嘴脸,抵制他们参加约法大会。

这一来,将福、泉、漳、广四州的商家全部惹怒了。有钱的大商人们纷纷效仿尤、利、田、赛等人,捐粮捐物帮福建大都督府赈灾,以此换取自己在即将举行的约法会上的发言权。而财力有所不及中、小商家,则出钱雇佣了大批文人,在报纸上对腐儒们的言论进行反击。从玄皋犒师、吕不韦兴秦,一直说到大都督府成立近四年来商人们所做的贡献,举例说明商人们非但不是祸国殃民之人,而且比儒者有良心。请儒者们自己拍胸脯算一算,每当国家危亡之时,投降外族的名流中,到底商人居多,还是儒者居多?

双方打了个不亦乐乎,在陈吊眼和完颜靖远的压制下,都不敢采用武力,只能试图用言语贬损对手。短短数日内,大商人们私下买卖良家妇女淫乐,仗财力欺压良善,趁天灾囤积居奇的“丑行”,和大儒们搬弄是非,朝秦暮楚,卖国求荣,说一套做一套的“壮举”都被翻了出来。虽然这些事情大多数是牵强附会,查无实据,依然让看热闹的百姓大开眼界。

最近几年,通过工人夜校和军队学堂的培训,城市中识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多人平素本来对报纸不感兴趣,见争论双方吵得如此热烈,纷纷将注意力转移到名人隐私上面。一些私人开办的小报销量由此扶摇直上,隐隐有逼近官办的《华夏旧闻》的势头。

“原来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道边小店里,替人打杂的小伙计们一手托着油乎乎的报纸,一手拿着作为午餐的热乎包子,边吃边想。

为了让更多的人站在自己这边以壮声势,报纸上的文章不约而同的采用了半白话。这正好符合了市井百姓识字不多的特点。

“赶快吃,吃完了抓紧时间帮帐房赶工。月底东家赶着要上半年的结算明细呢!”掌柜地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不满意地嚷嚷。

“哎!”小伙计答应一声,将半个包子一把塞入口内,顺手将裹包子的旧报纸团成一团,扔进了门后刚刚做好没多久的垃圾篓里。

“败家玩意,看完了么就乱扔。难道那是大风刮来的么!”掌柜的不知道是心疼自己的新垃圾篓还是心疼那半张报纸,大声骂道。

“旧的,旧的,三天前的。人家王家包子铺用来裹包子的!”小伙计见掌柜发怒,赶紧嘟嘟囔囔地解释。

“旧的也不能乱扔,有字的纸都是斯文!拣回来,有空给我念念,让我听听朱大圣人又怎么逼良为娼,许大名士又怎么千里求官了!这帮家伙,满嘴仁义道德,其实没一个好鸟!”掌柜的骂声渐低,不经意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这帮家伙,没一个好鸟儿!这句话,已经渐渐成了市井百姓对儒林和商侣的共识。套在头上的光环和神秘感消失后,一些人的本来面目在百姓眼中渐渐真切。在很多人眼中,商人为了谋求私利不择手段,形象固然可憎,但他们言行一致,从来不掩饰自己逐利的心思。而那些儒者们,嘴巴里说的都是为国为民,都是圣人般的大道理,暗地里追逐一己私利却做得比商人还直接。从做人坦荡这一角度上,显然商人的人格比儒者们还要高尚些。

还有有心人研究了大宋南渡以来的历史后,突然发现,原来商侣和儒者本来就是一家。自从康王南渡后,每逢殿试,就有大商家到金榜下“捉女婿”。那些凑巧金榜题名,又囊中羞涩的儒生,往往中了进士,立刻与商人们联姻。凭借商人的财力,他们在仕途上青云直上。而青云直上后的他们,又每每将手中权力“出租”出去,为商人们谋取更多的财富。(酒徒注:金榜下捉女婿是宋代商人们寻求利益代言人的一种方式。现代学者认为,这标志了宋代的商人阶层初步形成,并且第一次有了参政欲望。)

立刻有人将这种观点发表出来,质疑商人和儒者参政的合法性。报纸上的嘴架从楚汉争雄打成了三国演义,越打越乱。

“靠这些嘴巴比鸭子还硬,骨头比水蛇还软的儒生,还有见利忘义,什么都敢卖的黑心商人能制定出兴国之策么?”七月中旬,有人在报纸上大声质问道。

吵做一团的商人和儒者们都楞住了,突然间,大伙觉得自己先前的举止非常愚蠢。光顾着向彼此身上泼脏水,却忘了眼下福建和两广实力最大的不是商家,不是儒林,而是文天祥极其领导下的军人和地方官吏。

军人们有击败蒙古人,恢复两广与福建的赫赫战功。最初选举出来的那批地方官吏们,亦有与破虏军共患难,为了百姓不顾牺牲身家性命的义举。这片残破的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是他们守住的,论起功劳和民望来,谁也没有他们大。

如果他们提出来,与国无功者无权参与约法,那么,眼下嚷嚷得最欢的儒者们,将第一个被从约法大会中剔除出去。他们参政的理由甚至不能和商人比,商人们好歹还为国捐献了一笔财物,顶着赈灾的美名,而儒者们,除了给大都督府添乱外,什么好事都没有干。

几乎在一夜之间,报纸上的文章纷纷转移了口风。互相攻击的犀利文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互相恭维。有几篇不署名的文章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赞颂了商人们在抗击瘟疫和赈济灾民过程发挥的作用,认为虽然有不法者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但作为一个整体,商人们大多数还是好样的。至于过去种种不肖行为,都已经是过去,如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商人们重金雇佣的喉舌也投桃报李,认为儒林中虽然多有不肖人物,但古今大贤大圣,也多出自儒林。甚至连被儒者们不动声色开除出列的大宋丞相文天祥,和福建安抚使陈龙复,也都被悄悄地贯上了当世大儒的名号,成了儒林公认的新领袖。

大儒们立刻撰写文章,认为福建大都督府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士工农商,皆曾为其尽力。虽然有人的作用很显赫,有些人的作用暂时看不出来,但毕竟大伙都曾为国出了力。治国之策,应该考虑到所有出力者的想法,而不能是单凭功劳显赫者说得算。

文天祥不是曾经问过大伙打天下的人是否一定就得掌握治理天下的权柄的问题么?儒者们迫不及待地引经据典给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政者,众人之事也。故国以民为本,政以民称便,而非武功之红利也!”。他们认为,打天下主要靠武人,但治理天下与领兵打仗并不是同一门学问,打天下与治理天下,没有必然的关系。为了把国家治理得更好,国家应该广开门路,选贤与能,而不应该把天下权柄论功行赏。否则,那就和北元的强盗分赃般治国方法没有了区别。

儒者们声称,纵观古今,在治理国家,延续国运方面做得最成功的,还是儒学。所以,约法大会应该订立儒学的地位,以新兴的理学为治国根本。同时,给商人一部分权力,让他们为国敛财。保障武将的一部分利益,让武将在儒者的指导下,收复故宋失地,把北元赶回漠北去。“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皆本也。”商人们的代言者立刻写了文章反驳这种论调,这次,文字写得非常平和,不再挖掘对方隐私,而是引经据典地说明,自古以来,治理国家并非只一种学问。儒家的《论语》诚然为经典,而《吕氏春秋》所表达的道理,也未必比儒学差,并且里边还有更多应用实例。

本着寻求最大同盟军的原则,商人们在报纸上,肯定了两年多来那批民选官员的政绩。认为他们从百姓中来,想百姓所想,无论治理地方的能力和花费的心思,都比那些读了几天书,便自以为天下尽在掌握的书生们强得多。而武将们虽然不知道如何治国,但他们劳苦功高,为福建和两广流血流汗,所以,他们和曾经为国出钱出力的商人们一样,理所当然在约法会上有发言权。否则,将来谁还肯为国出力,谁还肯为国出钱。毕竟这天下之间圣人少而庸人众,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没有半点私心。

商人们引用姜太公兵法上的古训说,正因为人人都有私心,所以大伙才有同利。同利的情况下,众人的力量才能最大可能地凝聚在一起。让百姓都理解圣人之道需要几百或上千年时间,但让百姓明白自己的利益与国家利益一致,只要执政者稍稍做一些保护私产的行为,就足够了。实现起来,比教化百姓理解儒家经典简单得多,也贴近现实得多。

儒者不满,写文章反驳。认为商人见识短浅,并把陈龙复先前倡导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语搬了出来。

商人们的枪手写文章反驳道:“若无百姓之利,所谓天下者,君者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人之天下也。天下兴,则君者一人获其利;天下亡,则君者一人罹其难,黎庶无与焉。所谓黎庶者,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非其力不食,非其利不得,与天下无争之匹夫也。天下兴,于匹夫何利?天下亡,于匹夫何害?”

一波新的论战再次掀起,由于大都督府的刻意纵容,各种观点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冲撞着人们的头脑承受低限。

针对这种情况,大都督府下令,“言者无罪,诸人皆有说话之权,与是非对错无关!”并重申,可以在报纸论战,不可以侮辱性语言攻击对方亲属。亦不可以动用手中力量强迫对手就范。否则,大都督府将以先例既开之故,借非常手段维持秩序。

所谓非常手段,按大伙的理解就是军队。据情报部门传回来的消息,江南西路的北元军中亦爆发大规模瘟疫,达春老贼害人终害己,短时间再没有力量南下。而福建大都督府麾下受瘟疫影响减员最厉害的陈吊眼部,正好被大都督府调回福、泉两州,一方面招募训练流民入伍,补足士兵人数。另一方面,承担起维持地方治安之责,防止有人给约法会捣乱。

捣乱的罪名,是辩论各方谁也不愿意承担的。是以报纸上的论战越来越激烈,论点和论据越发匪夷所思,但发生在执笔者之间的人身攻击却越来越克制,甚至双方主力在街头碰到,也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仿佛多年未见的好朋友般。在福州城整训队伍的陈吊眼被商人和儒者们的表现气得一个劲骂娘。“他奶奶的,老子算开了眼,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粗鲁的声音,伴着他消瘦的背影,终日在福州城内回荡。

“甭说你没见过,我老人家活了七十多岁,最近才长了见识,感情,天下所有道理圣人都提及过,只是咱们笨,没理解到那个深度!”林恩老汉骑了匹青花骡子,跟在陈吊眼的马背后,笑着调侃。"凭着打铁打出来的强健筋骨,他最终逃过了生死大劫。虽然身子骨与原来比起来虚弱了多,再抡不动大铁锤,但老人依然不愿意闲在大都督府内安渡晚年。他有自己的养生办法,就是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只要能忙碌下去,他就认为自己能永远活下去,直到看着破虏军横扫天下那一天。

文天祥把指导陈吊眼军官团学习火枪射击技巧的任务交给了林恩老汉。这种新式武器的性能和使用方法,没有人比它的制造者更熟悉。作为第一个指挥火枪队的将军,陈吊眼感觉非常自豪。他暗暗发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绝对要维护文天祥权威,无论文丞相做出什么决定,无论多少人反对,他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性子桀骜不驯的陈吊眼不会轻易折服于人,但他一旦佩服某个人,就会一辈子追随此人。他认为,虽然大宋丞相文天祥说话很少引经据典,但他的目光比当前所有人都长远。从第一次邵武会战到现在,哪一步他不是走在众人的前头?哪一招不是超越众人视野之外?

凭借这一点,那些儒者和朝廷大员们想与文天祥争权,就是萤火虫与日月争辉,说好听些是自不量力。说不好听些就是自寻死路。“让那帮家伙制定约法,简直是告状告到灶王爷那里,找错了门脸。那帮没骨头的家伙,也就会跟着强者身边起起哄。还不如丞相大人先制定约法,再当面问他们答应不答应来得痛快。你看着,如果挨个叫出来当面问,肯定每个人都说好。即便丞相大人说天下儒者都该杀,也有人立刻改口,写出几百篇证明丞相大人杀人杀得正确的文章来!”陈吊眼回头,对着林恩大声说道。他不怕有人听见,把这话传出去,给自己招来儒林的声讨。眼下,如果文天祥愿意,他陈吊眼甚至可以背上万世骂名,将那些腐儒、奸商、无赖文人和官场混混找个月黑之夜全抓起来,挖个坑埋掉。省得他们在旁边对大都府的政令擎肘,大伙也都能就此图个耳根子清净。

“嘿嘿,让他们折腾去吧,越乱越好。反正丞相大人说过,从会议开始起三个月后,如果大伙商量不出个临时约法来,一切就由大都督府说得算,到时候谁都别埋怨!”林恩低声笑着回答。

林恩老汉认为,这才是文天祥的高明之处。明知道商人、儒者、军官、小吏、世家大族、各色人等彼此之间利益冲突甚大,不可能达成一致,还给他们一个机会。三个月时间一过,此后大都督府再说什么,别人就只能听着。

谁叫给他们机会时,他们不肯珍惜,光顾着打架呢?

祥兴三年七月中,长江南北海寇聚船四百余艘,押粮二十万石入泉州。最后一批有资格参加约法会的代表们随船到达。

七月二十日,由海盗、奸商、腐儒、无知小吏、草莽英雄和野蛮武夫共六百多人参加的立法会召开了。其时,为西元一二八零年,距西夷小国英格兰签订的《自由大宪章》,刚刚过了六十五个年头。

第六卷争辉天下(十)

从开始的第一天,围绕着第一次约法大会的争议就没有停止过。赞颂和抨击的声音如此之激烈,以至于在文天祥等人都作古数百年后,华夏国的百科全书里,关于约法大会的评价,还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地接受。

肯定约法大会的人往往把其与英国的《自由大宪章》诞生的意义相提并论,认为从这一刻起,东西方两个几乎隔绝的世界,同时向宪政与民主迈出了坚实的一步。约法大会所表达的精神,是华夏走向现代的基石。约法大会的召开,代表着华夏从朝代国家,开始向宪政国家演变。从此以后的华夏,无论采用哪种制度,都是群策群力商议并妥协而成,而不是由某个先贤异想天开地拍拍脑门,随意设定个框框便从朝廷套向全国。

而对约法大会持否定态度的人则认为这不过是群见识短浅的人召开的一次不成功的分赃会议。参加会议的人本身皆有这样那样的污点,没有一个大公无私的完人。

“农民在哪里,城市手工业者在哪里,既然彼时大宋已经有了近代农业和工商业的萌芽,为什么没有人站在农民和手工业者的角度上说话!”有激进者义正词严地质问,“既然参加约法大会的人只是当时社会的极少数,他们就不能代表全体社会。他们订立的约法,依然是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和腐儒们闭门造车的制度根本没有任何分别!”

“临时约法不是完善的,它的制定者似乎也没考虑到后世的诸多情况。所以,千年来的每一次修改,都未取缔其头上的临时二字。而正是因为临时二字的存在,在座诸君才能根据时代需要不断修改它,让它逐步走向完善。”一千年后,第十版《临时约法》的执笔者,华夏国的大法官耶律达林在召开约法修订大会时,对着数千代表大声说道,“但是,我们睿智的先辈,开创了一种体制,那就是,一个国家内部的争端可以由各阶层的代表坐在一起,通过协商和妥协来解决,而不是以武力相向。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人类的进步,约法会保护越来越多的人的权力,直到这个国家的每个人,不分民族和肤色,都能在其庇护下,获得平等、自由和幸福!”

代表们对耶律达林的演讲报以长期热烈的掌声,随着电波、视频和网络,演讲的内容与掌声传递到了每个关注者面前。人们为此兴奋,为此欢呼,很少人注意到,千年前,他们那些所谓睿智的先辈在约法大会上,曾经进行了多么‘拙劣’的表现。

在华夏国立大图书馆里,如果你向机器助手发布命令,可以查阅到关于第一次约法大会的文献。残缺不全的报纸扫描版本上如是记载,‘约法大会召开第一天,诸代表群殴,受伤被抬出场外和被驱逐出场者,盖四十余。’约法大会第四天,被天外飞石打破脑袋的大会主持者陈龙复在代表们开始发言前,临时增加了如下规则,第一,每个发言人必须募集到四十人以上支持签名,才可以提出上前台说话的申请。

第二,每人每天只有一次签名支持他人发言的机会,不得重复使用,滥用签名权者,将被驱逐出会场。

第三,每个发言人每次只能提一条建议,每次发言不能超过一刻钟。非经发言者允许,台下不得中途打断其讲话,不得蓄意喧哗。经警告不听者,将被驱逐出场。

第四,会场中打架、起哄、乱扔脏物者,清除出场,今生永无入仕资格。

………。

陈龙复的眼睛很红,明显,这些规则是他与文天祥等人连夜想出来的。而台下的代表们不得不对规则表示支持,因为经过前三天的混乱,各方都损失巨大。甚至有些核心人物因伤失去了出场资格。

文天祥给大伙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一想起三个月无法达成协议,大都督府就要决定一切,并有可能强力推行选举的后果,诸位代表们就不寒而栗。

约法会在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每天,都有好事者将会场上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以合适的价格卖给在场外翘首以盼的报纸写手。

而写手们,则将会场发言记录和代表们的狼狈形象,添油加醋地吐抹一番,交给东家快速刊刻印刷。第二天,新闻和谣言就同时传遍了福建各个角落。

南到流求北至辽东,几乎所有英豪的目光都被这个闹剧般的约法会所吸引。相对于约法会上层出不穷的花样,忽必烈在辽东和乃颜的激战,反而显得异常平淡,平淡到几乎吸引不起人们评论的兴趣。

八月初,流求。

几个文官打扮的大臣从狭小却精致异常的大宋行宫里走出来,一路吵嚷着向远方走去。流求天气热,所以官员们的火气也随着气温暴涨,身上看不出士大夫们半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一个沉重里带着阴柔的声音,冲着帝师邓光荐谴责道。说话的人个子不高,脸上带着阳光与风雨的沧桑,一双眼睛非常深邃,仿佛包含着千秋大义在里边,让人在其面前自觉渺小。

此人正是大宋前丞相陈宜中,刚刚从安南回来没多久,但在朝堂上的表现却异常活跃。御史们几次弹劾文天祥专权误国的折子,都是在他的授意下递上去的。而他本人也经常在庭议中痛陈车驾回福建的重要性,认为福建之所以出现乱相,之所以放着大好收复失地机会不把握,而舍本逐末去召开什么约法大会,就是因为皇帝车驾距离那里太远,黎民们感受不到皇家雨露之恩的缘故。

只是杨太后没有什么主见,小皇帝对一切建议都听不懂,帝师邓光荐总是装傻充楞,流求安抚使,闽乡侯苏醒又出海在外,导致了陈宜中的提议一直拖延到约法大会召开,也没有通过。

对此,陈宜中很是不满。所以今天下了朝,他特意找了几个义气相投的言官,把帝师邓光荐堵在了皇宫外,开口,即以圣人之言相责。

“邓某不才,请丞相大人赐教!”邓光荐停住了脚步,端端正正地给陈宜中施了个礼后,坦诚地说道。

虎兕自然指的是文天祥和他的新政,而龟玉自然指的是皇家威严和大宋祖宗成法。陈宜中不相信,以邓光荐的惊世之才,连这么浅显的比方都听不懂。但面对邓光荐的装傻大法,他又实在没辙,只好强压住心头火气说道:“宋瑞弄权误国,先是不奏请朝廷,擅自取缔了江淮军。眼下又召开什么约法大会,篡改大宋祖制成法。难道大人身为帝王之师,对此就一点儿也不着急么?”

又来了,邓光荐心中不满地讥笑道。表面上,却不得不做出深思的样子与陈宜中等人敷衍,“这个?江淮军是被张弘范击溃而亡,实非宋瑞之责。至于约法大会么。我想,宋瑞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吧!”

“怎是不得以而为之,分明是蓄意而为,欲以瞒天过海之计窃居权柄。我大宋自有祖宗成法,三百年国运皆赖于此,文相不经庭议,不奏明圣上,擅自改之。胆大妄为之处,实乃古今第一奸人也!”御史大夫叶旭上前,大声说道。

他与陈宜中,李麟等人素来交好,把持朝廷清议多年。陈宜中去了安南后数年不归,几人失了主心骨,才消停了下去。眼下虽然陈宜中平安归来,叶、李等人在朝堂中也渐渐恢复了昔日的活跃。

邓光荐轻轻皱了皱眉头,向侧面走开了数步,没有答话。对于陈宜中以及他的朋友,邓光荐甚有成见。在他眼里,陈宜中这样只通权谋,不通政务的丞相,还是乖乖在安南呆着好,免得给混乱的局势增添变数。

这个观点代表了行朝中很多正直大臣的看法。想当年在抗元的关键时刻陈宜中找借口溜到了安南“寻找驻跸之所”,直到行朝被赶入了苗春的战船,庇护之所也没找到。眼下破虏军在福建与两广站稳了脚跟,陈宜中又不合时宜地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试图染指国家权柄。

在大伙眼里,文天祥如今行事虽然专横跋扈了些,但其救行朝于为难之中,挽狂澜于即倒之时,有绝世之功,当然可做跋扈的资本。而陈宜中呢,先是面对强敌无一策可救国,后来又拿着与安南这种弹丸之地的和约,为自己脸上贴金。谁不知道,安南一直是宋的属国,双方关系只能算作父子。如今父子变成了兄弟,就算立了大功。与这种形同废纸的和约相比,文部任何一个将领,岂不是功劳大的都没了边。

况且如果陈宜中不从安南回来,大伙还能挺直了腰杆与文天祥说话。毕竟破虏军为国奋战时,行朝官员们也未曾退缩,最后结果虽败犹荣。回来一个陈丞相,大伙追随其后跟福建大都督府的使节理论,目光都不敢与对方相接。自己这方增加了一个临阵逃脱的懦夫,一个战时流连海外,战后匆匆赶来的抢功者,未及与人争,气势先自矮了三分。

陈宜中却没感觉到邓光荐等人的排斥,或者说,明知道不受欢迎,他也将诸臣的敌意自动忽略掉了。论资格,他地位一直居于文天祥等人之上。论功劳,他有先后拥戴两任皇帝的大功。论人脉,他的门生故旧在行朝与破虏军中,数量都不少。关键让陈宜中能提起自信的是,他认定了文天祥的做法是无法成功的,并且包含着很大的不臣之心,为了江山社稷,他也要想方设法把治国之权与领军之权夺回来,交还到幼帝手中。

至于幼帝是否有能力执掌这个权柄,陈宜中没有考虑。反正幼帝身边,有他这样的‘忠直’之臣辅导,凭借越来越多的新式战舰和火炮,不必担心无力自保。

叶旭在邓光荐身上碰了一个硬钉子,灰溜溜地把目光转到陈宜中处。陈宜中笑了笑,用眼神向他表示安慰。刚刚回朝,立足未稳,邓光荐还属于必须争取的对象,不能轻易撕破面皮。特别是邓光荐背后还站着一个陆秀夫,代表着天下文士的力量。

向前赶了几步,陈宜中再次与邓光荐并肩而行,边走,边陪着笑脸说道:“若事实真如邓兄所言,文相乃不得以而为之。我辈何不助文相一臂之力,早日稳定地方?奈何由着福建、两广被一个约法大会搅得不得安生?”

“助一臂之力,如何助法?”邓光荐不能对陈宜中的举动视而不见,停下脚步,低声问道,“莫非丞相另有良策乎?”

“办法有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若文相之约法大会只是为了平衡各方。本相则建议行朝早日移驾福建,重申君臣大义,弹压群豪……”陈宜中见邓光荐的话语似乎有些松动,将自己的建议又重新提了出来。

“重申君臣大义,不知丞相大人以何申之?”邓光荐又开始装糊涂,故作茫然不解地问道。

“自然是陛下下旨,诸相附议。诏告天下,然后……。”陈宜中非常有条理地说道,话没说完,忽然被邓光荐的哈欠声所打断。

“啊――”邓光荐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看陈宜中瞬间涨红的面皮,歉意地说道:“嗨,最近忙着在福建与流求之间跑,身子太倦,丞相勿怪。由陛下下旨,重臣附议这事很好办,陆大人与我也如此打算过……。”

“如此,陈某代天下苍生谢邓大人!”陈宜中长揖到地,瞬间忘记了邓光荐的失礼。

“只是邓某有一事不解,还请陈大人赐教!”邓光荐侧身避了避,回礼,然后问道。

“请讲,陈某知无不言。若有所需,愿赴汤蹈火!”陈宜中笑着说道,身上又恢复了一朝宰相之气度。刚才邓光荐的话已经等于答应在庭议上支持他还驾福建,重整朝纲的提议,并且从邓光荐口中,得知了陆秀夫也有同样想法。按大宋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接下来邓光荐要开出自己的条件,给陈宜中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无论他举荐什么人,或者提出什么封赏要求,陈宜中必须发动自己一派人马,竭尽所能地去达成他的心愿。

“邓某不才,不知道万岁下旨后,若文丞相拒不肯接,我等又当如何?”出乎陈宜中意料,邓光荐没有提个人要求,而是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

“这,则其不臣之心示于天下,天下人皆,皆……”陈宜中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想说一句,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诛之。却猛然意识到,如今文天祥手中权力已非昔日可比,一旦与行朝闹僵了,恐怕被诛杀的,绝对不是文天祥。

“丞相久在海外,可听说过福建儒林近两年所倡导的,‘国家’二字?”邓光荐冷笑着问,目光中充满对陈宜中的鄙夷。

朝廷不等同于国家,它属于天下所有人,而不是一家一姓。这是三年前由陈龙复等人在报纸提出来的新理念,随着破虏军声势的壮大,这种理念已经渐渐被天下豪杰所接受。

如果国家概念没出现前,陈宜中的办法尚可以一试。还可以凭借大宋朝廷的旨意,逼迫文天祥就范。而如今国家概念已经逐渐形成,朝廷若再苦苦相逼,只会把自己逼到天下豪杰的对立面上。

到时候,无论是陈吊眼还是邹凤叔,随便有人拿件黄袍向文天祥身上一披,大宋朝命运就算完结了。凭着文天祥这几年的政绩和战功,会有无数儒者们站出来,引经据典地论证文家取代赵家管理天下乃属天命所归。

作为儒者的一员,邓光荐对儒生人格的软弱性和媚强心理,有着清晰的认识。

“国家,那不过是有些人苦心积虑制造的惑众之言罢了。子曰:……”御史大夫叶旭见陈宜中被邓光荐的话逼到了死角,上前强自分辨道。

“子曰,如今之世,诸侯杀君若割鸡!”邓光荐没好气地调侃道。博览群书的他最讨厌这种张口子曰,毕口诗云的家伙。圣人之言博大精神,但圣人之言却未必把什么情况都概括进去了。争天下讲究的实力,而不是比谁更会掉书包。

陈宜中等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畏惧地看着突然发作起来的邓光荐,不知所措。大伙之所以敢这么闹,凭借地就是对文天祥不会真正造反的信心。如果文天祥真的提刀反向,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需要考虑一下是否换一个皇帝来效忠。

“宋瑞不是为了夺天下,诸位心里应该比我清楚!”邓光荐被众人的表现气得苦笑不得,冷笑几声,独自向前走去。

“邓,邓大人!”陈宜中跟在后边叫道,他不愿意与邓光荐闹僵了,更不愿意在事态未明前,凭空多出一伙敌人。

“宋瑞如果真的要夺权,他何必派人冒着风浪来救陛下出海。若当日陛下自沉于崖山,宋瑞随便立个傀儡,现在哪里还有你我现在说话的份儿!”邓光荐转过身来,对着陈宜中大声分析道:“宋瑞有心问鼎,亦不必召开这个约法大会,直接效仿一下我朝旧事。难道苏家、方家和天下豪杰,还会在乎柴家的孤儿寡母何处安身么?”

“这?”陈宜中汗流浃背,迟疑道。当年陈桥驿,赵家天下就是如此从柴家夺来的。同样是武将功高,同样是朝中只有孤儿寡母。

并且,从追随者的口中,陈宜中得知,幼帝赵昺似乎对苗春的教导旅有非常特殊的好感,到了流求后,宫廷侍卫中的各级军官就都换成了教导旅战士。这些人中,自然效忠文天祥的比心怀大宋的多。此刻行朝最大的依仗江淮军已亡,如果文天祥突然发难,恐怕朝廷连一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诸侯杀君若割鸡,话听起来尖利,对照此刻情形,却一点儿也没有错。

想到这,陈宜中终于明白了陆秀夫等人为什么任由文天祥“胡作非为”而不从中阻拦。并非二人没看出其中危机,而是二人早就明白了,行朝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约文天祥。他感觉两腿发软,悲从心生,不由自主地向邓光荐拜了下去,以头抢地,哭道:“帝师,万岁与你有师徒之义,望帝师念我大宋历代陛下之恩,救万岁一救!”

“起来,起来,快快请起!”邓光荐没料到陈宜中突然玩了这样一手,慌忙伸手去搀。边拉陈宜中起身,边安慰道:“依我之见,约法既成,则陛下之位可安。若无约法,我辈反而日日如履寒冰!”

“帝师,此言何解?”陈宜中抽了抽鼻子,拉着邓光荐的手问道。事到如今,他真的手足无措了。

几个追随者纷纷侧过头去,连连叹气。刚才那一瞬,对陈宜中个人而言,不过是突然失态。对他们整个个派系而言,则是彻底崩溃,从此再无力量和领军者与其他派系竞争。

“凡读书之人,即便有不臣之心,有人敢公然宣之于口么?”邓光荐低声问。从陈宜中的方才的举止上推断,此人心里除了权力欲望外,还装着大宋天子,所以,邓光荐也不再跟他卖关子。

“当然不能,可约法会上,全是兵痞、小吏、奸商和热衷名利之人!”陈宜中若有所悟,担心地回答。耐于颜面,他没把参加约法的儒者一并骂进去。

“他们出身如何,并不代表他们一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大奸大恶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会说出圣人之言。而最后一旦成为约法,恐怕轻易无人能推翻它!所以,陆大人才留在泉州,不顾个人荣辱参与进去!丞相尽管放心,若邓某所料没差,约法不出则已,一出,肯定会包含匡扶宋室这一条在内!”

“果然?”陈宜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邓光荐说的话,看上去甚有道理,但大部分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非但如此,约法一出,恐怕永远堵死了文相黄袍加身的可能!”邓光荐自信地回答。这是他在福州,翻越了无数典籍才得出的推论。为了弄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惜硬啃了阿拉伯文,将阿拉伯人记述的英夷小国的大宪章故事从头到尾啃了一遍。啃完后,顿悟,曾对着陆秀夫长叹道“宋瑞所谋之远,非我辈能及也!”

“堵死了黄袍加身的可能?”陈宜中的话,不解中带着欣慰。如果文天祥本人不加身黄袍,恐怕天下没第二人有黄袍加身的资格。幼帝会平安地长大,自己这些皇帝身边的大臣,也能平安地渡过一生。

“我和陆相反复商议,此刻,非但不能阻止其设立约法,反而要想尽办法,让约法尽快通过,不要错过三个月的最后限期。所以,才请陛下封其爵,假其节钺!”邓光荐喃喃低语,目光穿过明澈地天空,远远投向了北方。

约法大会,到底会出一个什么样地结果呢?

他突然发觉,自己心里一直很期待这个结果。能在这个纷乱地时代,看出时代变化的大致方向,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几个宫廷侍卫匆匆从众人眼前跑过,镇殿将军张德骑着匹大宛良驹,远远地朝皇宫方向狂奔而来。

“怎么回事,站住!”本能地感觉到外边出了大事,邓光荐与陈宜中不约而同地跳将出来,挡住了张德麾下的侍卫。

大宛马发出一声咆哮,不甘心地停住了脚步。镇殿将军张德见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和当朝宰相,不敢怠慢,飞身从马背上跳下。

侍卫们瞬间列成了两排,收敛起兴奋的表情,代之是一脸庄重。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惊慌成这个样子?”邓光荐低声问。皇宫外驰马,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纵使以张德镇殿将军的身份,亦不该这么做。

“新闻,新闻,皇上要的报纸,随船送来了!”张德气喘吁吁地回答。抱拳揖了揖,补充道,“二位大人见谅,万岁催得急,所以,末将不得不赶着送入皇宫!”

“什么内容,莫非,莫非约法出来了?”脑海中突然闪现一道灵光,陈宜中大声问。

“只出来了第一条,算水路,大概是四天前出来的!”张德大声答道,看看两位大人没有让路的意思,从马鞍下取出一个包裹,拿出一份报纸塞到了邓光荐手,“大人,您慢慢看,剩下的,末将抓紧送到宫里去!”

邓光荐顾不上与张德客气,闪在路边,借助日光细细翻看报纸。才看了几个字,头上阳光一暗,陈宜中,叶旭,还有几个散了朝经过大臣,全围了上来。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政者,众人之事也。故国以民为本,政以民称便……。”邓光荐从人群中推开一条缝隙,借着日光读道。这是约法会花费近十天功夫,通过的第一条约法,类似于文章中的开篇明义。

众人不约而同地给邓光荐让出些空间,脸上的神色肃然起敬。

参与制定约法者,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无外乎是兵痞、草寇、奸商、小吏,其中纵使有一二个儒生,也占不了主流。但这些人制定的约法第一条中,却延续了儒家千年大义。几句话,上接孟子,下续今儒,没一条不是至理。

关于众人最关心的皇权,约法第一条第二款如是说道:“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故老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非为一人。上古之世,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为民立君,而非为君王立万民。为民而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颁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把君王、宰相、士大夫等同为一个职位,而没有高低贵贱和天命的差别。

对于如何治理国家,临时约法第一条第三款,借上古之世说道“上古治国以法,先治法而后治人。三代之法,贵不在朝迋,贱不在草莽。藏天下于天下,至平至正…………”

邓光荐的声音越来越大,洪钟大吕般在皇宫前回荡。他有些激动了,报纸上的一些话,是他一直想说而不敢的,还有些话,是他想表达而表达不明的,今天,居然被一群才智品德皆不如己的人表达了出来。

阳光从头顶洒下,把捧着报纸朗读的邓光荐衬托得越发高大。散着墨香的报纸边缘处透出着淡淡的光芒,仿佛是一页带满众神祝福的佛典。

邓光荐捧着报纸,大声朗读道:“”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上古之世,人数少而猛兽多,故同文同种者立约,聚为一国。以国家之力庇佑百姓之身,之利。一国之内,万民平等。当今之世,强梁欲驱天下百姓为鹰犬,故我辈聚于此,重申立国之意,保护天下百姓之生命、财产与自由。一国之内,无人生而高贵,生而低贱。无人生而为主,生而为奴。圣者称之为贤,乃其行也,非其血脉。愚者称之为贱,乃其人格与品行皆有不堪,非其根骨……“

邓光荐的头向后用力拗过去,拗过去。万道阳光从其身后洒下来,照亮如画江山。

酒徒注:1、文中文言部分,见于明末清初傅青主、黄宗曦等人的文章,非酒徒原创。虽然对当今某些没有独立人格的所谓新儒很反感,但对于明末清初几个大儒,酒徒是非常佩服的。他们的很多文字,足以让儒学因此而闪亮。

2、请大伙有能力者,尽量支持17k正版阅读,酒徒在此多谢诸位支持。

第六卷争辉天下(十一)

邓光荐读得很激动,但陈宜中却听得非常不满意。

作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儒者,他能听出来,约法第一章的内容几乎全部出自儒家经典,很多话甚至是一些前辈大儒的原话。但被约法大会的参与者们这样一组合起来,所表达的概念完全变了味道。

这不是儒学,充其量是挂着儒学的皮,骨子里却在为文天祥的新政张目。陈宜中心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通过与邓光荐的冲突,此刻他亦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经非常有限,军权、民心、外界支持甚至可能皇家支持都在文天祥那边,大宋内部已经无人可以与文天祥抗衡。

“也许,我真的不该回来。”陈宜中黯然地想。下一刻,他有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自己处在文天祥的位置上,会怎么办呢?

“我绝对不会开这样一个大会,给自己找麻烦。这简直是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想想市井中关于文天祥在空坑之战后曾经疯掉的传言,陈宜中笑了,“也许传言的确是真的,这个纷乱的人世上,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做出些事情来”

这样想着,他慢慢远走,将夕阳下的皇宫、兴奋的同僚和朗读完约法第一条陷入沉思后的邓光荐完全抛到了心思之外。

此刻的泉州城亦是一片兴奋。叫好的,抗议的,愤懑的,聚集在茶馆酒肆,一边听着别人的议论,一边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大宋朝本来对言论就比较宽容,加上近两年福建大都督府刻意培养的宽容氛围,大伙没有什么秋后算帐的担心。只是不得动武这一条,高高地贴在酒楼最显眼处,取代了历朝历代那个“莫谈国是”四个字,让人觉得分外扎眼。

“那些腐儒,就该冲上去用鞋底子抽。打掉了他们的牙,看看他们还能逞什么尖牙利齿!”一伙站着喝酒的人群中,有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大声吼道。

“陶老三,算了吧你。会场上抽人家,不用动手,早被陈吊眼给拎了出去。你真有那个心,明天埋伏在会场口,暗地里抓住一个穿长衫的暴打一顿,我们哥几个请你喝一个月的酒!”有个穿短衫,胳膊上横肉尽现的年青人在旁边起哄道。

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纷纷怂恿陶老三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伙人里边,除了陶老三是维持会场秩序的士兵,其他人都是城里新兴产业的苦力工人。大伙平素下了工后,没有什么事情可开心解闷,只好靠喝这种一个大子儿两碗的黄汤混时间。

按理,参加会议的儒者也没有什么具体得罪他们的恶行。但想想能看到平时在雅座里喝酒的那伙人挨打,大家心里就会涌起莫名其妙的兴奋。

“你们知道什么啊,我说他们该抽,却不一定抽他们。这就像今天王老夫子说的那个什么来着,对了,其心可杀,对,就是其心可杀。其心可杀这词儿你们懂不懂,就是说凭着他们的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杀了都不为过!”陶老三被挤兑得有些下不来台,望着二楼干净的沙窗,示威般大声道。

“是其心可诛!”一个上过几天夜校的苦力回头插言。

“诛和杀是一样,诛杀诛杀,杀就是诛,诛就是杀。”陶老三红着脸道。“但文丞相说过,任何人有罪,要经过法律审判才能责罚。所以我不打他们,但并不是代表他们不该打!”

“你就吹吧你,张开闭口都是丞相,你们既然效忠丞相,怎么由着约法大会上规定,天下还是赵家天子的!”周围的人见陶老三叫了半天劲又缩将回去,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这是让大伙最不满意的地方。今天下午,临时约法第二条也得到了三分之二与会者的赞成。说大宋治国三百年,虽然有缺失之处,但善待士大夫,轻赋税徭役,三百年来功大于过。所以,大伙认为,行使君主权力的还应该是赵家天子。从今天起,福建大都督府升格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府,天下豪杰应该在大都督府领导下,驱逐鞑虏,戮力王事。待战事结束后,大都督必须将权柄规还给朝廷。由朝廷召开新的约法会,决定新朝制度。

“这?”陶老三窘住了,他只是陈吊眼麾下一个伙长,没有资格投票,也没资格发言。但他的心思代表了却破虏军中绝大多数将士的想法。

“说啊,嘿嘿,不敢说了吧。要我是你,就用刀子逼着那些代表,把……”起哄者促狭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大伙都不跟着嚷嚷了,有些话只能在心里说,不能宣之于口。

“你们懂什么,天子归天子,朝政归朝政!”陶老三不服气地强辩道,“那约法第二条,不还有很多细则说了,天子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么!”

“呵呵,糊弄人的吧。哪个皇上不是一言九鼎,否则要皇上干嘛!”周围人跟着起哄,粗鲁的声音从楼下一直传到楼上。

“这些粗痞!”楼上雅座里喝酒的人不满意了,站起来,用力将窗子关好,将外界的喧嚣隔离在外。

“赵兄何必跟那些粗人一般见识,咱们今天至少绝了文贼的心思,让他这辈子都沾不得黄袍!”骂人者对面,一个下巴上长了几根细毛,面相带着几分龌龊的人劝道。

“朱兄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今天这条,损了多少皇家尊严,败坏了多少纲常礼法。我辈无能,愧对列祖列宗啊!”龌龊男身边,一个满脸忧愁的人叹道。

“是啊,若是当年,光凭楼下这些人的说辞,就可以治他们一个不敬士大夫之罪。嗨,眼下,什么平等,让白丁与读书人平起平坐。唉,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赵姓儒生缓缓坐下来,边喝酒边叹。

“赵兄,董兄莫叹,咱不是规定了,驱逐鞑子后,还要召开大会重商国是么。那时候,南北士子聚集起来,就不信辩不过那些粗人。眼下鞑子在侧虎视眈眈,咱们不得不与他们虚与委蛇,将来么,只要赶走了鞑子,日子长着呢!”朱姓龌龊男毫不气馁,咬着牙齿分析道。

“只怕让那些白丁从此活了心思,人心一活,就不好收了。没听见楼下那些人嚷嚷么,咱们做出了这么多让步,他们还不满意呢。”董姓忧愁客摇头说道,“并且那约法细则上,规定了百姓私产无人可侵犯。任何人犯了罪,必须证据清楚,不得以朝廷之意随便加刑或宽纵。朝廷还不得随意加税。有了这些条款,那些人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还会再听我等的话!况且修改约法谈何容易,咱们眼下无法让三分之二人追随陆大人,将来怎能保证凑够三分之二人数修改约法?”

“那未必,这次咱们见识短,上了文贼一个当!”朱姓龌龊男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你们想,这次与会者,兵痞、奸商、末流小吏占了多数,自然咱们占不得上风。下一次,只要咱们想法在代表中占得多数,就能把局势翻过来!”

“只怕,别人也会在此动心思……”赵姓儒生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所以,关键在明天,明天就要商讨代表权和官员选拔问题,咱们千万小心,再别让文贼糊弄过去!”朱姓龌龊男咬牙切齿地说道。

赵、董二人不再说话了,目光透过纱窗后的喧嚣,看到一轮初升的明月。明天就是八月初八,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那是一年中月光最亮的一天,不知同一轮满月下,会有多少不同的故事。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此刻,无数双眼睛,都期待着明天。

“明天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福建安抚使府,疲惫了不堪的陈龙复捶着脊背叹道。

“还能乱到哪里去,陆大人保住了朝廷和皇上,杜大人替文大人保住了大权。群雄们得到了安全保证,商人们保住了私产,即便是种地的百姓,也有农家出身的士兵代表替他们嚷嚷几句。大家各取所需,该分的都分了,还抱怨什么!”陈龙复的小妾谢氏笑着说道,“要我看,天底下也就出文丞相这么聪明人,大家不是想要权么,好吧,明着分,好过暗地里下绊子,洒蒙汗药!”

陈龙复的妻子在赣南会战中被李恒俘虏后,不知贩卖到了何处。这个妾是他到了泉州后娶的,小商家,庶出。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分,但陈龙复只娶了一个妾,加上二人年龄差了近三十岁,所以受宠的很,有什么话也敢当着陈龙复的面说。

“你不懂,你不懂,过来,给我敲打敲打”陈龙复指着自己的后腰说道,二十余日只通过了两条约法,累得他只想吐血。“这,就是这!手轻点,我吃不住劲儿!”

“那有什么不懂,我们商家有话,叫有赚不为赔。大伙讨价还价再激烈,还不是为了成交。您看着吧,越往后,他们打得越激烈,但成交得也越快,用不了三个月,约法就能全部订出来!”谢氏仿佛早已看透了天下英豪的本质般,微笑着得出推论。

“为什么?谁告诉你的?”陈龙复楞了一下,好奇地问道。内心深处,他隐隐约约觉得谢氏的话有道理,第二条约法虽然耗时间很长,但从会场上的秩序,和众人说话的内容上看,都比第一条约法商定时有条理得多。在不知不觉间,某种固定规则在与会的者当中慢慢开始形成。

“没人告诉妾身,是妾身自己琢磨的。老爷您想啊,他们那么不愿意别人参加会,却没人主动退场,这说明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里。即便是交给老爷和文丞相这种大英雄也不成!”谢氏笑道,白皙的面孔上不知不觉间浮起一丝淡淡的自豪来,衬托得她越发娇媚。

“所以他们会把握一切机会,漫天要价,着地还钱,但不会把买卖做僵!”陈龙复与夫人异口同声道,彼此相视,目光里尽是温柔。

没人愿意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即便掌握自己命运的是他们所崇拜的大英雄。虽然,与会的很多人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切切实实是在这样做。虽然,他们的目光没有文天祥那样长远,决策也未必有文天祥一个人来得准确。但他们宁愿在磕磕碰碰中妥协,平衡,在摸索与错误中寻找正确方向,也不愿意闭上双眼,由英雄或皇帝决定一切。

祥兴三年八月十五日,出人意料,临时约法第三条,关于官吏和选拔和下一次大会代表推举办法,仅仅七天时间,各方就达成了协议。

这一条没有微言大义,全是实打实的东西。所以,各方力量的主导者在此之前,心中早已有了最高目标和退让的底线。

临时约法第三条宣布,此后,国家法度发生大的变化的调整,必须通过约法大会的表决。战时,约法大会的召集权属于大都督府。北元退走后,约法大会召集权属于朝廷。但是,无论任何人召集约法大会,代表人数都不得少于第一次的人数,并且,代表中必须有四分之一官吏,四分之一儒生,四分之一商人,和四分之一士兵。这些人必须与国有功,不能光凭著作了几本书,写过几篇文章就获取代表资格。至于会前争议最大的官吏选拔,临时约法第三条第二款规定,恢复唐制,从此科举、推举并行。区长、里正这些九品以下小吏,均由当地百姓推举担任。任满后根据任上表现和百姓支持度,可以升迁到县、府一级。而县级以上官吏,必须由与国有功者担任,如卸任军官、大都督府幕僚,朝廷各部属吏等。无论士、农、工商、任何人的后代都可以参加各级科举考试。茂才、进士资格取得者,可入大都督府或朝廷各部门做幕僚三年,满三年后,进士视其能力外放为府级以上地方官。茂才可选择继续考进士后外放,或凭功绩外放为官吏。

这是一个大伙都能接受的结果,虽然操作起来有很多困难。但将士们不再是打了天下也白打,将来即使退了役,也有红利可分。儒生们十年寒窗不再是白读,比起北元不准南人参加科举的政策,他们从此也多了一条进身之阶。所以,在众人眼中,这条约法比起原来文天祥一味坚持的选举,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了。

特别是茂才以上即可入幕这一条,让读书人们大声欢呼。有宋一朝,十年寒窗,每届能取进士资格者不过数十。但茂才这级的功名,对很多人来说却是手到擒来般简单。眼下大宋与北元对峙,战事频繁,入了幕后很容易立功,因功劳而得官,比考进士的出路要宽得多,也相对容易得多。

至于区、里一级别的小吏,本来读书人们就看不上眼,所以也不愿意尽力去争。倒是已经当过区长、里正的代表们,听说干好了还能继续高升,心里着实高兴了一回。

第三条约法最后说道,当了官,并非代表他们从此比别人身份显赫,而是因为拿了百姓的供奉,从此比百姓肩头多了一份责任。

眼下,这份责任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

将来,国家和政府的责任是,保护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平等,财富与尊严。

这每个人,包括北方汉人、也包括契丹、女真等少数族群,甚至,包括愿意留在中华大地上的蒙古与色目人,约法细则中说道:“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华夏之民者,相待与华夏之民无异。天下之人,约为兄弟,同荣同辱,福祸与共!”

当晚,由大都府出钱,邀请与会所有代表们饮酒赏月。在当做点心的胡饼上,厨师桑大宝特意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字雕在了正反面。

这八个字,点燃了所有人的热血,虽然大伙彼此对治国的意见不同,虽然大伙彼此之间暂时无法理解对方所坚持的理念。但这些年来,蒙古人加诸在华夏身上的伤害,每个人都深切地体会到了。

“来,大伙同饮此杯,同心协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昂贵的玻璃杯里,从海上运来的葡萄美酒闪出血一样的颜色。文天祥祥举起酒杯,对着所有代表说道。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人们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喊。那一刻,彼此心中不再是偏见,隔阂,而是由一种热血,将他们紧密相连。

月光如水,哪天晚上,每个人都醉了,醉倒于千秋家国梦中。

史载,当日与会代表共五百五十七人,活到北元退出中原那一年的,只有三百零五人。

若干年后,第二次约法大会召开,有人提议将中秋这一天,永远订为华夏国的国庆日。这个提议在大会上被全票通过。

虽然,八月十五这一天,距离第一版《临时约法》完全出台,还有一个半月。

虽然八月十五这一天,距离文天祥等人赶走北元,重建华夏,还有十一年。

但是,陆秀夫、陈龙复、杜规、朱子铭等活下来的人都认为,从这一天起,他们梦想中的国家已经建立了。

因为,华夏有史以来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把‘平等’二字写了进去。他们在那一天已经宣布,为什么而抗争,打算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们抗争的理由不是因为天命,也不是因为气运,而是因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酒徒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见于朱元璋的北伐檄文。朱元璋在檄文中还有:“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等语。

第六卷争辉初(一)

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把陆秀夫和陈吊眼二人送来的《临时约法》放到了桌案上。出乎他的预料,才两个月多一点儿,约法会已经临近了尾声,所有的约法细则都已经定好。只待他看过一遍,明天就可于大会上从头到尾当众宣读了。

宣读之后,此法即为大宋国法。大宋各项法案凡与此冲突者,皆以此为标准修正。

好过《自由大宪章》,却与《独立宣言》的境界相差甚远。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对《临时约法》的评价。所以,他觉得很不甘心。在他心中,宋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时代,人们的见识,目光所达之境,应该远远高于那些北美奴隶贩子。

但事实却与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个别地方让他感觉大失所望。那种感觉很孤独,就像当年百丈岭上一梦醒来,周围还是那些人,却无一人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丞相若不满意,何不拒绝署名,发回约法大会重议!”陈吊眼看不习惯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提议。

候在旁边的陆秀夫闻此言,大急,赶紧出言阻止:“丞相万万不可听信吊眼之言!”

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笔,在最后一页郑重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陆秀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出了一口气,抓起草案揣进怀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将草案交会约法会,准备明天当众宣读。”陆秀夫边走边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陈吊眼的怂恿下反悔般,“陆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陆秀夫,低声允诺:“宣读后,我会叫杜规拨出钱来,在福建、广南东、西两路各要道口上勒石头为铭,把约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

“愿助丞相一臂之力!”陆秀夫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陆老夫子!”文天祥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选择了接受现实。按文忠的记忆,现在只是十三世纪,距离英夷的《自由大宪章》通过日期,才过了六十多年,还要有数百年时间,人类思维经历无数次冲击、磨合,才有《独立宣言》存在的条件。

“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多,咱老陈看不懂。”陈吊眼被两个当世名儒的古怪举止弄得一头雾水,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仿佛心中犹有不甘,数落了几句,又试探着问:“不过,丞相大人,你真打算这就完了?”

“仅仅是个开始而已,咱们这两年扩展虽快,所辖不过三路之地。连大宋的十分之一土地都没收回来,况且凤叔那边还天天闹叛乱,搅不清的流寇劫匪。”文天祥被陈吊眼憨厚的样子逗得展颜一笑,淡淡地说道。

这一切不过仅仅是开始,只要国家能延续下去,不完善的约法就有完善的机会。文忠记忆中的蛮夷小国不列颠,在通过第一部的《自由大宪章》后,七百余年未经外族入侵之难,才发展出了一个日不落联邦。而文忠记忆中的华夏,却一次次被外族杀回原点。

《约法》只是一个锲机,不是一劳永逸。希望华夏凭此可以凝聚起一个国家,唤醒百姓的国家意识。希望凭此,将平等与契约观念传播开去,让华夏多一分在日后竞争中领先的机会。

“大人,别跟我说弯弯绕绕,您知道,我不懂!”陈吊眼大声抱怨。入破虏军以来,对一些政治上的东西他心里亦有所感悟,但更喜欢文天祥亲口说于他知道。这样,一则让他感到丞相大人待自己推心置腹,二则,也有利于他带着军队做些直接配合。

“我是说,这两三年咱们忙着攻城、掠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表面上看着风声水起,内部却有很多地方没理顺。与朝廷关系、与地方关系、怎么治理国家,怎么选拔人才,怎么让将士们觉得越来越有盼头,都凭着大都督府几个核心人物的摸索,没原则,也没章法。如今,立法初成,很多事情就可以分出去,参照约法解决,而不事事凭人……”

“我是说,您真的要把皇位给了赵家小儿?”陈吊眼听文天祥把话题又扯到了如何治国上,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如何治国,他不感兴趣。直觉告诉他,跟着文丞相身后,百姓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好。他关心的是,文天祥为什么把送到了手边的黄袍又推了出去。是不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知道底细后,他也好适度地调整自己的立场。以免会错了意,给丞相大人添乱。

文天祥被问得楞了一下,想了想,笑问“坐那个位置,好处很多么?”

“一言九鼎,出口成宪。想做什么,尽管放手施为,再无阻挡,当然比现在方便!”陈吊眼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抬头看看文天祥笑眯眯的样子,知道双方不会因此而产生隔阂,又低声补充道:“丞相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再娶几个妻子,还怕将来没有人继承大业!”

文天祥笑了,被陈吊眼质朴的关心感动得笑了。破虏军中诸将,怀着把自己推上皇位的人不知道多少,但以这么直接方式来问自己,并且毫无功利之心地发问的人,只有陈吊眼一个。

“笑什么?”陈吊眼被文天祥的笑容弄得心里有些发毛,追问道。

“你就不怕当上皇帝后是个昏君,无故杀了你?”文天祥笑问。

“你不会是昏君,否则也不会在北元轮番打击下,还生存下来。你也不必担心无人拥戴,军中怀着和我同样心思的,十个里边有九个。就连那些现在老跟你作对的文人,其实他们在乎的是有没有皇帝,并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你登基后,他们中大多数人肯定会山呼万岁,迫不及待地表示效忠!”陈吊眼非常肯定的说道。

“那不一定,本朝太祖虽贤,也无故杀了结拜兄弟。还借了酒醉的名头!”文天祥故意吓唬陈吊眼,把赵匡胤当年诛杀郑恩的故事搬了出来。他与陈吊眼关系一见如故,不是毫无来由。在后世的文忠的眼里,什么礼法、权力,皆如粪土。这正符合陈吊眼性格里反叛的一面。所以陈吊眼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文天祥身上文忠的性格折服。却无意间本能地忽视了,文天祥身上为传统所拘的一面。

“倘若那样,被你杀了,是咱陈举瞎了眼,咱也只好认了!只要能早一天赶走鞑子!”陈吊眼没想到文天祥会有此一问,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号令天下,无所不从。然后大举北伐,驱逐鞑虏。大功告成之后,杀了你这功劳大的,关系近的。以你的首级,逼着凤叔、贵卿他们交回兵权。然后呢,生的儿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后,蛮族再次入侵,百姓再次流离失所。这样,你也认了?甘心么?”

陈吊眼无言以对,大宋历史活生生在眼前摆着。赵匡胤当年在诸将中的威望,不亚于文天祥如今。他刚才想表达的意思是,只要能赶走鞑子,个人不惜做出一些牺牲。眼下形势,文天祥当皇帝的阻力显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决的事情也少得多。而眼下光维护约法让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费很大力气,还白白耽误了北伐的战机。

但文天祥问得好,如果数十年后,蛮族再次入侵,悲剧再次重演,今天大伙做出的牺牲还值得么?

“吊眼,你知道濒死的感觉是怎样的么?”文天祥见陈吊眼不说话,叹了口气,幽幽地问。

“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过了一回。发烧被热糊涂的时候,想到快死了,鞑子还没赶走,很不甘心。后来想想这辈子做的事情,又觉得没什么遗憾了,后来,就很轻松,非常轻松!”陈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问话中。

真的了无遗憾么,他眼前闪起一张洒满阳光的脸。

“没想到这辈子还没封过侯,娶几个娇妻美妾什么的?”

“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还想那些。说实话,没病之前,心里还有些念头。大病之后,反而把这些心思病没了!”陈吊眼憨憨地答道。眼下有一个单薄的身影挥之不去,脸无端有些红,赶紧把目光向旁边移开。

“吊眼啊,其实我也死过。和你一样,醒来后很多东西都看开了,只想这一世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遗憾。”文天祥没有注意到陈吊眼无意间透出的忸怩,坦诚地说道。

“我听说过,在空坑。丞相因祸得福!”陈吊眼心不在焉地答。突然间觉得心思很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断袖之癖,居然喜欢一个随军参谋。这话,他不能跟文天祥说,怕被文天祥看不起。但憋着,又非常难受。

一个有短袖之癖的人还可以做一军主帅么?一把蒙了尘的宝剑还可以发出光辉么?没人能给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着摇头,他无法告诉人,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宋瑞。虽然跟陈吊眼沟通起来,比跟陆秀夫等人随意得多。

那个秘密,过于惊世骇俗,他说出来也没人信。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一种孤独的感觉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透过窗户,遥遥地散了出去。

“我懂了,丞相是说自己死过了一回,对权力已经没那么大欲望了。”过了一会儿,陈吊眼从心事中拔出魂来,改口道。“也是,将死之时,在乎得更多是心里是否有愧,是否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而不是这辈子多辉煌!”

文天祥点点头,这句话和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贴近了。拥有了文忠那部分记忆,再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人世,恐怕任何人都提不起争名夺利之心。不是整个人突然变得高尚,而是文忠记忆中那个华夏的灾难太沉重了。

从蒙古入侵后,近千年时间,西方未曾被野蛮民族征服过。但以文明辉煌著称的华夏,却一次次陷入轮回。

蒙古一统,死亡六千万。满清入关,十室九空。然后是列强入侵,然后是日本侵略。文明一次次发展到转折点,一次次被屠刀杀回蒙昧状态。

这份难以承受之重,让人无法呼吸,无法以整个民族的沉沦为代价追寻短暂的欢乐。

“如果丞相真的放弃了皇位,也只好由你。只怕这样,挡了很多人的道路,今后更得处处小心!”陈吊眼叹了口气,说道。

当山贼的打下块稳定地盘,还要称称王,称称帝,封一堆军师、丞相、将军出来。何况如今破虏军这么大的家业。

作为曾经的绿林人物,陈吊眼知道,不是那些称王称帝的头领目光短浅,而是你不这样做,就断了手下出将入相的美梦。

“不是把大宋天子留下了么,想挂印封侯的人自管努力。”文天祥知道陈吊眼担心着什么,笑着安慰。

约法大会保留了皇帝,也保留了原来的封爵体系。虽然此后爵位仅仅代表着与持爵者国家有功,失去了特权和与爵位相关的俸禄,但人们获取封爵,进而光耀门楣的道路并没有断。

文天祥对内部矛盾的看法,不像陈吊眼那样悲观。如今通过军校和夜校,国家观念已经慢慢被世人所接受。在国家大义面前,很多从古代儒家角度解释起来名正言顺的行为,现在都成了不义之举。如果有人图谋不轨,很难通过军队这关。

况且内部安全这方面,有刘子俊死死地盯着。任何人想闹事的话,得先想想如何瞒得过刘子俊的内政、敌情两司的耳目去。

“也罢,我说不过你。若丞相想让约法尽快深入人心,恐怕除了勒石为铭、印报,还得想想别的办法!”陈吊眼无奈地摇摇头,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文天祥不想当皇帝,自己也只好辅佐他在另一条路上走。虽然这条路看不到通向何方,也看不到尽头。

“吊眼莫非还有更好的办法?”文天祥问道。

作为破虏军中独当一面的名将,无论为人处事,还是领军作战,陈吊眼都别具风格。他出身于绿林,行事不按常理。但不按常理的风格,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政务方面,文天祥也想听听他的妙计。

“也不算什么新招”陈吊眼嘿嘿笑了几声,促狭地说道:“我在绿林时,每届瓢把子上任之初,总得带大伙轰轰烈烈的干上一票,这样才能让人觉得信服。丞相的《临时约法》用意长远,一般人看不到。所以,约法通过后,抓紧时间打几个胜仗。让陈老夫人挥动笔杆子,把功劳全算在《约法》头上。人们看到《约法》的效果立竿见影,接受起来,自然不那么抵触了”

“妙计!”文天祥抚掌赞道。

也就是陈吊眼这非常之人,才会想出这非常的办法。破虏军能独当一面的将领中,邹凤叔性格宽厚,长于布局,所以适合坐镇中军,协调指挥。杜浒性格阴狠,长于机变,所以适合长途奔袭。张唐沉稳好学,心思缜密,适合步步为营,与敌人精锐硬碰。而陈吊眼绿林总瓢把子出身,统御能力极高,对机会的捕捉能力也很敏锐。性子虽然急了些,小处难免疏漏,但在其人谦虚随和,反而能与破虏军的参谋机制相得益彰,发展空间比他人更广阔。

建立临时约法,让人们学会通过妥协而不是厮杀的政治模式来解决一个国家的内部争端,只是改变华夏轮回宿命的第一步。

这好比一张白纸上的第一点墨,如何把整幅画卷完成,还需要大处着眼,小处着笔,于细节处见玄妙。

文忠的千年智慧再高深,也得与大宋的现实相融合,一步步踏实地走下去。约法是一步,平等观念与契约精神的传播是一步,基层选举是一步,舆论监督又是一步,但这些步骤,都需要一个载体,那就是陈吊眼所提议的军事胜利。

比起看得见的捷报,圣人之言和祖宗成法,都是那样的苍白。哪怕此刻圣人之言的诠释者是身负盛名的陆秀夫。

想到这,文天祥与陈吊眼相视而笑。

文天祥和陈吊眼显然误解了陆夫子,此刻,心事重重的陆秀夫,想得非但不是放弃约法,而是如何才能把约法保护下来。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唇枪舌剑,他终于保住了赵家的皇位。儒家的很多经典词句也如其所愿加到了临时约法里。

但陆秀夫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刚才在文天祥身边的一刹那,他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因为陆秀夫突然发现,文天祥有足够力量让尚未出台的《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虽然,这份将皇权限制到最小,将税收、官员任免和军队行动等大权都集中到丞相府的《临时约法》,让士子们很不满意。但这毕竟是一份约法,有了它,那些试图给文天祥披上黄袍的将军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但文天祥凭借他个人的威望和手中的权力,游离在约法之外。虽然眼下文天祥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他还不能确定这一点。

但是,他已经成了出笼的猛兽。

虽然这头猛兽还警惕地四处观望,不敢太早伸出利爪尖牙。但他迟早会发出第一声咆哮来。

陆秀夫捂着胸前的《临时约法》,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在此之前,他还想着如何寻找机会,在下一次约法大会召开时,把不利于皇家的条款推翻掉,或者寻找机会把整个约法颠覆掉。

但此刻,他却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约法。

“这是困住猛兽的牢笼,必须想办法,把文天祥本人也关进去。”陆秀夫愣愣地想着,一抬头,发现自己不觉之间已经策马跑出了五里余,几个侍卫不明所以地跟着自己,满脸茫然。

“人之初,性本善……。”前方传来传来学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夫子庙到了,新建的学院内,梧桐叶随读书声飞舞,祥兴三年秋,九月,约法成。有百鸟齐鸣于孔庙,丞相陆秀夫召人卜之,曰:吉。

十月,有船自南洋还,献天竺稻,其穗大若帚。

十月中,陈吊眼、李兴挥兵再入两浙,势若破竹。达春染重疾,无力发兵相救。前线捷报频传,众人皆言,《约法》之利也第六卷争辉初(二)

几匹骏马,沿着新修的水泥官道,快速疾驰而过。在路边流连的百姓纷纷抬起头来,望着骑手的背影,脸上浮起自豪的微笑。

“去的是大都督府方向,前线肯定又大捷了!”有人自信地说道,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瞎猜,末了,还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那马是专门养来传递情报的,我三姨夫的二表哥的五舅舅就在驿站做事,我见过马屁股上的烙印!”

“得了吧,你,尽吹牛,谁不知道那是大食良马,文大人专门养来做驿马的!”立刻有人笑着奚落起来。“这大街上一天跑过四、五匹,哪匹不是烙得同样记号!”

“花纹一样,但编号不一样!”吹牛者兀自嘴硬,旁边的小商贩们却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是不是早些把摊子收了,到酒楼买几杯酒庆贺的“大事”。

自从入了十月,沿通往两浙、两广官道上传回来的捷报就没间断过。如今市井繁荣,人们手里有了些余钱,晚上都喜欢到茶馆、酒楼下面喝几口淡酒,跟认识不认识的酒友天南地北胡侃几句。而机灵的酒店老板,也加宽了底楼站着喝酒的空间,有胆子大的人甚至将桌案摆到了酒楼外的空地上,顺带卖些咸菜、干鱼等东西给喝“穷酒”的人填肚子。负责街面安全的区长、里正曾经以预防瘟疫的名义派人整顿了几次,但随着瘟疫的结束,人们的胆子渐大,整顿的效果越发不明显。慢慢地,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间就达成了默契,一方减少了稽查次数,另一方尽力保持场地和食品干净,彼此之间也就相安无事了。

华夏人爱扎堆儿,这是天性,谁改变不了的。而扎堆儿的时候,最好的话题就是时政,特别是近一个月来,前方捷报频传,更鼓舞了人们扎堆儿的兴趣。

“这都是《约法》带来的好处!”大部分人直率的认为。昔日孔夫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至于乱臣贼子有几个被《春秋》吓得改邪归正,年代离得太远了,大伙无办法也无兴趣考证。但是,《临时约法》通过后,破虏军的战绩却在报纸上明摆着,西线再次大败云南方面杀来的元军,光复了广西全境。东线,陈吊眼和李兴以两万人马,杀得范文虎麾下那些虾兵蟹将溃不成军,出兵不到一个月,已经收复了温、处两州,把两州之地刚刚入库的秋粮,整船整船向福建运。而盘踞在其他各州的范家军,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据报纸上的新闻说,甚至有个北元守将领见到李兴的大旗不战自溃,把城内粮草器械乖乖地交到了破虏军手上。

也有细心者发现了这次破虏军重入两浙和上次的不同之处。上次张唐与杜浒挥兵入浙,一路高歌猛进,只攻不守,转眼间把两浙搅了个稀巴烂。而这次陈、李二位将军却是稳扎稳打,每光复一个地方,一定在当地义军的协助下,将范氏残部以及盘踞在山岭间祸害百姓的土匪清理干净。并且将缴获来的“无主”土地重新分配给百姓,同时,按《临时约法》上的规矩,建立起里、区、县、州四级政权。

但细心者不敢胡乱猜测大都督府的用意,自从瘟疫结束后,大都督府的命令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王法,哪怕是不理解,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前面的例子在那明摆着,大都督府让大家迁徙入城市,大家来了,就发现城市里有比种田更好的活路。大都督府让大伙向路边洒石灰,不准乱倒垃圾、乱泼脏水,大伙执行了,瘟疫就没像以往那样造成那么多人死亡。大都督府出钱雇佣大伙修下水道,平整路面,如今街道上就不再是臭气熏天,蚊虫子乱飞。即便下大雨,也没有积水倒灌进屋里。

若是放在一年前,有人当众质疑大都督府的举措,说不定还会听到附和之声。如今,若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文丞相的政令发出质疑,片刻之间肯定被烂菜叶子、臭鸡蛋淹没。临了,还会有人告诉你:“小样?仗着读过几天书不是?你读书有文大人读得多么?人家是大宋状元,从无到有打下了这片江山。你牛,你的办法合理,有本事到北方自己打片天地出来!”

这种情况让某些自命为清醒者很着急。他们不敢在百姓面前公然与大都督府作对,便把阵地转移到报纸上,不断地撰写文章提醒福建百姓,陈吊眼和李兴的功劳没有那么大,两浙一带范家军早就是只死螃蟹,以福建大都督府的力量,随便出动几个标,就可以把范家军赶出两浙,甚至收复临安。文天祥之所以派兵入浙,目的往好了估计,是为了抢粮食,缓解福建粮食匮乏之危。恶意推测,就是为了糊弄百姓,以示他的《临时约法》正确。

《临时约法》规定,百姓有思考和表达言论的权力,这个权力与其观点是否正确无关。本着这个原则和某种哗众取宠的心理,商家自办的小报《闽江》把这篇文章发表了,结果,遭到其余十几家报纸的合力反驳。有报纸愤然质问,“你说大都督府入浙是为了抢北元官库里的粮食,难道你可以不吃饭而活着么?你说收复处、温两州的战绩是糊弄百姓,那不糊弄百姓的战绩是什么呢?难道要破虏军跨海北征,直接拿下大都才算真的战绩?”

一场笔战下来,几家参战报纸的知名度都大幅度上涨。虽然从销量上看,距离兴办者大笔获利的目标还很远,但参战者都发现了一个提高报纸知名度的办法。那就是围绕时政和《临时约法》做文章,别人支持,自家就反对,别人反对,自家就支持。从此后,报纸上的辩论之风大涨,随着被提及的次数渐多,《临时约法》四个字,慢慢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临时约法》上,与读书人利益关系最大的就是第三条第二款,官吏的选拔方法。有心者回头细看,闹了几个月的约法大会,起源就是光复地区官吏选拔制度问题。所以,关于是否该攻打两浙的争论告一段落后,报纸上争论的焦点,很快就汇聚在两广的官员任命上。

两浙的温、处二州面临战场。陈吊眼、李兴在那里怎么折腾,大都督任命哪个不怕死的去做县令、知州,官员和儒林们都不关心。但两广不同,特别是临海的钦州、雷、廉、化、广、惠等十数州,与北元已不接壤,又背靠大海,随时能得到破虏军水师照应,一下子成了大伙眼里的肥肉。那些地方被冷面阎罗杜浒梳理过一遍,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早已被扫荡干净,治政之时,没有地方豪强擎肘,也没有前人功绩比较,如白纸涂墨,想怎么着笔就怎么着笔。

一时间,试图真心真意为国出力的;打着扩展家族势力居心的;还有认为自己才华被埋没多年,试图有所施展的,都把眼睛盯到了吏部。盯得新任吏部尚书赵时俊叫苦不迭,三天两头架起马车朝福建大都督府跑。

“丞相大人,您还是让末将回来当参谋吧。再这样下去,末将就算不被诸位大人的吵嚷声烦死了,早晚也得被刘阎王抓起来喝早茶!”赵时俊堵在文天祥日常处理政务的房间内,不停地哀求。

他的哥哥赵时赏于文天祥有救命之恩,他本人又是所剩无己的赵家皇族,所以跟文天祥说话时没那么多忌讳,想提什么就提什么。

“怎么,才半个月就受不了了,难道做个吏部尚书,比提刀子上战场还危险么?”文天祥笑着问道。《临时约法》通过后,短时间内吏部和刑部承受的压力最大,所以他才举荐了赵时俊这个皇亲国戚去顶吏部尚书的缺。有皇家血脉支撑者,即便有人想下套陷害赵时俊,也要考虑考虑失败后的结果。

“上战场,都是明刀明枪,死了不过痛一下。当尚书,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您也知道,咱们大宋别的不多,就是官儿多。眼下从北方涌到福建来知县、知州,太守,一抓一把。朝堂上还有那么多御史、侍郎、员外等着补地方实缺,僧多粥少,自然想尽各种办法走门路。末将自从上任以来,除了皇上和太后,几乎所有人都私下向我这递过帖子,为了当上个官,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招数都使。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苗将军在海上把他们丢下去,免得到了陆地上来现眼!”赵时俊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对同僚们的举止非常不齿。

随着由蒲家花园改建的行宫濒临竣工,寄居在流求一年多的行朝也开始陆续向泉州搬迁。《临时约法》规定,各部官员今后统一归大都督府领导,一些在战时用不到的部门和人员要尽快裁撤,以减少国库支出。因此,很多官员,特别是礼部、兵部和工部,本来里边的职位就形同虚设,只是跟在皇帝身后混饭吃。这下更是成为了裁撤的重点照顾对象,与丞相府相应部门合并后,多出了一堆没了实际权力,只剩下虚衔的官儿来。

大宋素来有养闲官的习惯,优厚的待遇和无所事事的虚位,让很多人心怀感激,在危难难时刻,这些人亦不肯抛弃皇室独自逃生。如今皇家大权旁落,丞相府不肯如和平时期一样如数给闲官支付俸禄,很多人就萌生了出来做事的念头。

最关键一点是,北元主力被陷在辽东无法拔足,大宋复兴的前景看好。此刻当官,哪怕是小小县令,亦是开国元勋。纵使不能凌烟阁上题名,青史上也能重重留下一笔。况且大都督府崇倡高薪养廉,对有实职的官员薪水支付得非常封厚,到了任上,即便做不得千古名臣,几辈子得衣食亦有了着落。

《临时约法》规定,知县以上等级的官员,任命权在丞相,推荐权在吏部,所以,面临“失业”的官员纷纷找赵时俊走门路。但一直追随在文天祥身边的赵时俊却清醒地知道,文丞相对属下很信任,却不会放弃监察。为了不让刘子俊找上门来,他干脆从泉州跑到福州,一方面向文天祥诉苦,寻求解决方案。另一方面避免收受贿赂,买官粥爵的嫌疑。

文天祥叹了口气,没立刻回答赵时俊。他又遗憾地想到了夭折的选举制度。如果不是百官和部下全力阻挠,地方官员委派哪里会生出这多麻烦。但时代局限就是时代局限,自己总不能拿着钢刀来逼迫大伙接受选举。这一步,既然已经退了,就只能尊重现实。况且在一进一退之间大都督是最大的受益者,如今重整大宋各方势力的机会已到,官员任命,是个难得的契机。

“要不,咱们丞相府拟一份名单,把那些冗官择才而用!”赵时俊见文天祥不说话,试探着问道。

文天祥依然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陈龙复送来的石碑纸样上。这是丞相府专门拨款,准备在各大州、府衙门前,和交通要道口竖立的《临时约法》碑。约法内容,将一字不落刻在石碑上,为了体现约法的郑重,陆秀夫亲自执笔书写了每个字。

‘如果苗春当年少救几个官员出来就好了,免得这帮白眼狼添乱。’赵时俊心中恶毒地想,对于找上门来的冗官,他很看不起。这伙人身上都有功名,文章写得都如花团锦簌,但治理地方,不是写写文章就能做好的事情。官府的职责是维持地方治安,是给百姓创造赚钱养家的门路,是修路、建桥、整治水利,干这些百姓力量做不起,亦不会去做的公益之事。以大宋目前的地方官制,真的把心思花在治国方面的人,绝对没时间去写那些花样文章。

但赵时俊不打算只举荐原大都督府的同僚出任地方官员,虽然大都督的同僚对官府职责的理解,比行朝冗官,和赋闲在家的进士们强得多。按他的理解,花了数月之功打造《临时约法》,为的就是让大宋各方势力妥协,如果因为官员任命激化了矛盾,反而辜负了丞相大人对自己的信任。

怎么办?他望着文天祥,等待一个确定的答案。却发现文天祥一直望着自己,目光里充满鼓励与期待。

赵时俊心里有些紧张,目光漂移到《临时约法》上,突然,他的目光亮了一下,一个绝妙注意出现在心里。

第六卷争辉初(三)

祥兴三年秋十月,吏部尚书赵时俊点起了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大火,以福建、广东、广西三路初定,民生凋敝为名,上书朝廷,请大都督府与皇帝下令重整地方官制,将府、州、军、监四种行政单位划分统一为府,每府辖地最低三县。辖地不足三县、料民不及十万者皆裁撤为县,视地域远近,与相邻县合并为一府。

大都督府许之,帝昺用印,百官哗然。

大宋划分天下为二十四路,路之设下有府、州;府、州之外又有军、监。南渡后又为了满足官员升职欲望,将大批州、军、监升格为府。种种历史遗留原因,导致行政区域和地方官职混乱。而广南东、西两路在大宋历史上属于边荒地区,由于朝廷对两路控制的松疏和地方豪强势力强大,行政区域更加混乱不堪。很多州、军如横、贵、宾、雄等,辖地面积尚不及福建一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挂着知府、知州、都总管,副总管职位的官员和挂着孔目官、勾押官、开拆官、押司官,粮料官名目的小吏不计其数。朝廷为了安抚地方,对这些不干活却白拿粮食的冗官、冗吏往往采取睁一眼闭一只眼态度,任由其在地方上肆意妄为。

邹洬和杜浒巡狩两广,采用强力手段把那些背信弃义的豪强们全扫平了,一些地方上的职位就空了起来。而这些平白空出来的职位,也就成了行朝庞大的冗官队伍关注的焦点。

历史上,一旦乱世结束,或者说由乱世转入短暂和平时代,都会出现一个繁荣期。由于大量人口在战争期间死亡,历朝历代令人头疼的土地兼并问题得到了缓解。而在乱世中活下来的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会迸发出极大的生产热忱。加上只有战乱时代这个反面参照物做对比,于是,盛世自然而然地诞生。很多糊涂蛋皇帝和二百伍宰相,都因此成了明君、贤臣。(我们这个历史分支,很多所谓的盛世就是这样形成的。)

行朝官员的智力,一点都不比文忠所处的时空分支那些闭着眼睛将异族殖民夸赞为太平盛世的无赖文人们傻。所以,他们才竭尽全力给自己争取一个外放为官的机会。大宋朝向来有派中央官员兼职地方的习惯,在外行看来,他们的要求完全附和大宋传统,并且包含了为国尽力的无限忠心。

可赵时俊一招撤州并府,把大多数人的梦想给击碎了。广南东、西两路四十七州(一说为五十余),按赵时俊提出的标准裁撤,保留下来的知府职位不会超过十五个。而此刻行朝冗官中,够资格外放替天子知一府的官员,就有四十余位。大伙的期望骤然遭受打击,难耐心头愤懑,纷纷上书给朝廷,希望杨太后和幼帝出面给大伙做主。但杨太后生来性子软弱,经历崖山一劫后行事更加谨慎,躲在泉州行宫里对冗官们的陈词视而不见。幼帝赵昺例行上了几次朝,面对御史、言官、散职和恩荫们的叫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诸卿为官,是为民,为国,还是为己。”然后拂袖散朝,羞得众人无地自容。(酒徒注:门荫即宋代的高干子弟,按宋制,他们可不经考试直接为官)

见赵时俊的第一把火已经成为事实,面临裁撤命运的冗官们又把目光盯到了知府、知县以外的闲散职位上。按宋制度,一路主官有四,除了总管军政大权的安抚使外,还有负责粮草税收的转运使,负责刑狱公事的提刑官及负责赈济的提举,四个大员互不统属,都直接对朝廷负责。而一县之地,除了知县外,还有县丞、县尉、主簿,一州之地还有通判,知州等。这些职位虽然没有路、府正职那样具有实权,却待遇丰厚,至少结局比起被裁撤回家好得多。

没等众人想好了去盯那个地方副职,赵时俊又烧起了第二把大火。他上书给大都督府,要求改变以往地方官职太多,人浮于事的情况。建议明确路、府一级官员职责,裁撤虚职,把相关职位与大都督府下部门或朝廷各部直接挂钩,以免地方和中央行政重复,令百姓无所适从。

文天祥允之,奏请幼帝赵昺.十月末,帝昺下令,各路安抚使只负责维持地方正常运转,替朝廷管理百姓,不再负责军务。而转运、提刑二职及其从吏,皆不得干涉地方日常政务。转运使负责地方税收钱粮,归属户部之下。提刑负责地方诉讼复核,归属刑部之下。提举撤消。另外,参照左相陆秀夫的建议,在各路增加学政一人,负责替天子教化百姓,使百姓明礼仪,知约法。并且在灾年有赈济地方的权力。

在县这个级别的官位上,帝昺下令,将县丞与县尉合并为县尉,由其负责地方治安。将主簿职责归属于转运使之下,负责地方税务。在县尉、主簿之外,增设立督学一人,归上级学政管理。将区长、里正归为朝廷正式官员序列,其任命由地方百姓推举而生。其他不如流的小吏,则由县令自行任命,每县不得超过十五人。这些小吏,亦不得干涉区长、里正分内事务。

这一下,地方上的散职又少了三分之一。僧多粥少,冗官们眼睛更红,恨不得将赵时俊从家中拖出来撕碎掉,免得他再烧第三把火。无奈赵时俊生来胆大,很快提出第三条建议,各府、县主官,有在地方上推行《临时约法》,帮助百姓选举区长、里正的职责。到任后半年之内,区长、里正选举没有举行,或不经选举指派区长、里正,以失职论处。

行朝官员忍无可忍,跳起来指责赵时俊蓄意扰民。本来大伙在制定《临时约法》时,就做好了有法不依的打算。官员们的如意算盘是,利用约法规定县以上官员需经科举的漏洞,将县、州、府各级职位抓在手中,然后消极怠工,让区(乡)、里一级的小官产生办法照旧,把选举制消灭于无形。昔日王安石变法,大宋官员们就是用这种办法阻击新法推广的。而王安石失势后,旧党重提旧法,被发配到地方的革新派官员也是用同一种手段进行对抗。有法不依,是大宋官场惯例。而赵时俊的建议,显然让众人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

众人争吵不止,就在这个时候,左相陆秀夫再次站了出来,呼吁官员们尊重约法。既然大伙在约法大会上立誓,要以生命捍卫约法,就不要出于私心而试图曲解它。否则,要此约法何用?

“约法不过是奸相文天祥揽天下大权于自己之手的工具,如今,他如愿揽权在手,自然不会给我等好脸色看!”御史大夫叶旭红着脸在朝堂上咆哮道。

“此乃朝堂,叶大人若无应对之策,请勿说这等无凭无据之言!”陆秀夫不悦地斥责道。叶旭语塞,无奈地将头转向陈宜中,却发现陈宜中又开始在朝堂上打瞌睡,不肯带头再发一言。

“老狐狸,你也难逃被裁撤的命运!”叶旭心里恨恨地骂道,殃殃归班。一干冗员们议论纷纷,失去了有分量的带头人,他们反对声音再大,也阻碍不了赵时俊提出的建议被通过。想想到了任上,还要硬着头皮推广新法,很多人都觉得地方官职索然无味。

“大家集体请辞,宁愿回家,亦不去做地方官,看文丞相怎么办?”情急之下,不知道是谁出了个嗖主意。这个主意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你文天祥不是想揽权么,如今圣上年幼,太后软弱,咱撼你不动,回家赋闲总成吧?抱着这种念头,一些面临裁撤命运的冗官纷纷递上辞呈,以此,向朝廷施压。

“制定约法,就是为了整合各方力量,让大伙莫把力气花在内斗上!”文天祥在福州得知行朝官员纷纷请辞的消息,摇头笑了笑,派人用快马给幼帝赵昺送去了大都督府的决议。

宋祥兴三年冬十一月,文天祥举荐庶人杜规为户部尚书兼海关总长,总领大宋财政及海关事务,举荐萧资为工部尚书兼科学院长,总领军械制造、科学研究和宫殿城防、河道修整诸事。请左相陆秀夫兼领刑部尚书差遣,总领修订大宋律法、监督诉讼诸事。请前右相陈宜中领礼部尚书、外事大臣差遣,总管对占城、麻夷、渤泥等海国通好诸事。举荐帝师邓光荐兼职广南东路安抚使,主管地方民政。举荐原户部尚书王世泰出任广南西路安抚使。举荐闽乡侯苏醒为流求节度使,总领流求军政。

帝冕许之,百官心下稍安。六个新职位上有三个是行朝旧臣,这个结果让大家又恢复了些对大都督府能“公正”处事的信心。新任户部尚书杜规虽然非出身于科举,但四年来此人筹粮筹款,保证补给的功劳在那里摆着,谁也抹煞不掉。并且参照《临时约法》,在大都督府任职三年以上的幕僚可出任七品以上官职,杜规出任户部尚书无可厚非。

“不好,宋瑞要动手了!”逃脱了被裁撤命运的陈宜中从文天祥的这番举措中,明显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在约法通过之前,他就料定文天祥会凭借《临时约法》对目前大宋内部的各方势力进行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整合,但是,他没想到文天祥的手段玩得如此高明,如此果决。

没等陈宜中用自己的推测说服众人做好准备,大都督府的另一个建议送到了赵昺面前。文天祥举荐大都督府幕僚和任满三年的原福建地方民选小官七十余人,出任广南东、西两路府县官员,举荐行朝无差遣六品以下冗官四十余人任其从属,同时,征调行朝冗官二百六十余人,包括全部御史和谏官为大都督府幕僚。

文天祥的建议上说,“若有坚持辞官者。念其患难之时护驾之功,大都督府给其银五百两,准其荣归故里。”

同时,文天祥下令,在大都督府下设监察院。由刘子俊出任监察院正卿。负责监督百官行为,防止贪污舞弊。规定,监察院有监督之责,无拘捕之权。证据确凿后,需交刑部陆秀夫处,由其裁夺是否对疑犯进行羁押。

原大都督府敌情和内政二司合并为谍报司,由陈子敬担任总监。何时与另一位匿名人物,担任南北总统领。

朝野震惊。

丞相府内部的变动,大伙不甚关心。内政和敌情二司的工作本来就很神秘,事关抗元大业,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对这个机构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来。但外派官员和征召冗官入幕的事情,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众人到此时,才豁然发觉,文天祥不仅仅是个为人正直,又擅长领兵打仗的直臣。他也有“奸诈”的一面,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刻,他不会将自己“奸诈”的本领充分使出来。

《临时约法》规定,在大都督府入幕三年以上者,即使没有功名,也可以出任高官。而从攻下福州,试行选举到约法建立,差不多正好是三年时间。所以,文天祥举荐的七十余名地方官员,无论原来是否有功名在手,出任地方都名正言顺。

这些人或在大都督府内,熟悉新政运作。或在地方任上,有过选举和被选经验,知道其中好处。他们一但主理地方,新政和约法自然会毫无阻碍地推行下去。

行朝群臣纷纷出言反对,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所有人的任命都不违背约法,大都督府是在规定权限内,合法地使用自己的权力。

但大伙却不敢在以辞官相要挟。当年文天祥在福建与北元苦战,行朝见危不救,给破虏军唯一的支持就是纹银五百两。文天祥此时得了势力,答应给不合作者每人五百两银子遣散费,已经是仁之义尽。当然,这五百两银子,也许是个巧合。但所有人不敢向巧合方面想。万一不是呢,现在大伙想着从文天祥手里捞好处,当初做得为什么又那样绝情呢?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御史跳出来,大声呼吁被征调到大督府幕下的官员们,群起抵制这个不合理的政令。但是经过先前一个多月的折腾,又被五百两银子勾起了心中的愧疚,大伙渐渐没了精神。一些挂着尚书、侍郎、员外虚衔的官员,纷纷整理行装,乘马车到福州报到。一些没有治政经验,只会找茬挑错的御史们,也纷纷打消了反抗的念头,结伴走向福州。

“能为国做事,何必争太多虚名?”很多真心为国的官员们如是想。陈龙复、吴希奭、邹洬等故人目前的成就让他们感到羡慕,能像上述几人为国家做一些实事,他们不在乎官位高低。

况且大都督府裁撤冗官,削减虚职,高薪养廉,严刑肃贪,正是他们所期待的雷霆手段。在这种相对干净的官场环境下,正直的人不愁做不出番事业来。

“跟在丞相身后,比混吃等死强。况且丞相大人羽翼已经丰满,咱们再折腾,也争不来什么。三年之后,大伙也算是经验丰富干员,外放到新征服之地,职位不会低于府、县。”除了新政的支持者外,大多数被征召的人这样想。大都督府的幕僚供给丰厚,虽然大伙入了幕,就失去了原来的官职,但那些没有实际差遣的职位本来就是噱头,还不如去大都府做事有奔头。

“丞相这次外放官员,一次就是七十多。先前有进士功名的,多放了知府。先前有秀才功名的,多放了知县。大伙功名、职位都不比这些人低,差的就是跟错了人,没在丞相府下混些实际功劳。此番去了,说不定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只有傻子才跟着叶旭瞎胡闹!”更有机灵者,私下如是议论。十月以来,破虏军动作巨大。除了在两浙一带稳步前进外,萧明哲和杨晓荣二人在广南西路的剿匪工作也进行的卓有成效。如今,大都督府已经下令将主帅邹洬、张唐和他的第一标,吴希奭和他的炮师调到了广南东路和江南西路的交界处。许夫人的兴宋军也奉命分散到各地,接管了地方治安和防务。

可以预见,一旦军队调动完成,破虏军主力就可能杀入江西与北元主力决战。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能有多少新职位空出来。按这次职位安排的惯例,肯定是大都督府从员优先,到时候大伙的机会更多。

“说不定三年之内,能扫荡江南,恢复故国吧!那时候,作为丞相门下士,心中抱负还怕无处施展么?”这样想着,很多人心里的郁闷渐渐释然。

“宦海沉浮,荣华富贵不过云烟过眼。今天你做了一品大员,明天就可能是阶下苦囚。何必呢?如今国权旁落,哪天陛下禅位了,大伙是尽忠呢,还是转舵呢?即便文天祥无篡夺之心,这个根基不稳的约法,这个风雨飘摇江山,又能多支撑几天?”也有人硬下头皮来,在杜规手中领了五百两银子,回去做自己的富家翁。出乎人预料,大都督府没有难为这些人,反而奏请皇帝,反而根据以往功绩,给了他们一个不拿俸禄的爵位。弄得辞官者反而觉得自己心眼小了,长叹几声后,大隐于福、泉二州市井。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折腾了几天,发现身边响应者越来越少,只好认命。好在丞相府事情多,也没时间难为他们几个。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情,几个御史跟在队伍的最末,依依不舍地拜别了宫殿。

热闹而嘈杂的行宫附近立刻清净起来。例行早朝时,也再不复乱哄哄的集市模样。

原来蒲家花园,现今的大宋皇宫门口,稀稀落落停了几辆马车,陈宜中、陆秀夫、赵时俊三个留守的最高长官,陆续走进了宫门内。

“陆大人昨夜睡得如何,可曾把酒吟诗,驱赶这无边寒意?”礼部尚书陈宜中看了看左右两个同僚,意味深长地问道。经过文天祥这番辣手整顿,跟在皇帝身后吃空额的官员一下子被扫荡了四分之三。六部官员除了吏部、礼部和刑部还留在泉州外,其他三部全部迁往福州,与大都督府合并精简。权力的旁落和同僚的减少,让陈宜中很不习惯,每当看到空旷的金殿,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议政时那番热闹模样。

虽然那时热闹却没有效率,如今冷清却效率甚高。

陈宜中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再夺回权柄。虽然他因为得了礼部尚书的差遣,丞相的虚衔得到了保全。但他知道,如今军心、民心皆不在自己。但他一直不甘心的是,为什么以正直和忠诚而闻名的陆秀夫会变相支持文天祥推行新法。为什么身为皇族的赵时俊,眼眶皇权旁落却站在文天祥身边为虎作伥。

“昨夜风大,陆某披阅案卷时闻庭院内寒鸦不住惊鸣,今早开窗,本以为落叶满地。却见窗前苍松风采依旧,只是窗台上一壶旧水,却凝成冰,倒也倒不出来。”陆秀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嘎,嘎”仿佛与他的话呼应,几只寒鸦从宫墙内梅树枝头跃起,哀鸣着飞上了半空。

酒徒注:差遣,是宋代特有现象。因为冗官太多,所以宋代官员具体权力不能看其官职,而要看其负责事务,即差遣。正式开始vip了,大伙有能力订阅正版就尽力支持一下酒徒。如果实在不愿花钱,给酒徒做些宣传也好,拜托了。

第六卷争辉初(四)

“冷啊,透骨的寒!”如果有人问起大宋官员们对祥兴三年冬天是什么感觉,十有八九会得到这个答案。

冷,非常地冷。不管天气,还是每个人的心里。

跋涉了上百里路,从泉州赶到了福州,总觉得念在昔日同僚的面子上,文丞相不会让大伙太难堪。没想到,到了福州,连丞相大人的影子都没看到,福建安抚使陈龙复带着个什么叫完颜靖远地接待了大家,不分官职大小,统一安排在靠近闽江的官方驿站里。

没等冗官门从失落中缓过精神来,新任户部尚书杜规又来了。先是给每人发了一个金属制的号牌,说是俸禄卡,告诉大伙凭此卡和个人的名贴,每人每月可以在福建境内任何一家票号领到五两纹银做生活费用。然后,传达大都督府将令,从今之后,大伙头上的虚职全部作废,统一为九品幕僚,先到邵武书院去学习半年数术与格物,学业完成后方可根据个人成绩补充入大都督府内做事。

这下,非但原来就心存不满的几个御史,连同一心想为国做些实事的各部侍郎们都跳起来了。在座诸位从二品大员到六品御史,就连职位最低的员外朗的俸禄,每年都不止六十两之数。五两银子一个月够干什么,连雇几个仆人牵马坠镫都不够!况且大伙都是为国效力过多年的,你大都督府不想用,一并开革便是,何必想出让大伙再去学校补习这一招数来羞辱大家。

“我们要见丞相大人,问问他到底何意!”前御史大夫叶旭跳着脚说道。危机面前,斯文不得。反正文天祥不敢杀人灭口,此番拼着丢官罢职,也要让人们看看言官的风骨。

“对,对,丞相大人不给咱们个说法,咱们决不听令!”跟叶旭向来交好的几个言官大声嚷嚷道。在泉州城,几个人曾以辞官回家相要挟,后来又跟随大流来了福州,种种有始无终的举动已经折了面子,眼下抓住机会,一定要把它争回来。

“诸位大人稍安,每月五两俸禄,只是供大人们日常花销。至于衣食住行,邵武书院中自会替诸位安排,大人们不用操心!”杜规笑眯眯地安慰,隐藏在肉眼皮后小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以往自己每月给朝廷拨两万两白银,御史们还弹劾大都督府不如数供应朝廷用度,慢待皇室。敢情这些大人们无论做不做事,都要拿与虚衔相应的俸禄。照他们的需求,甭说两万两,每月二十万两也填不满这个贼窟窿。

这还是在大宋刚刚光复福建和两广三路的情况下,如果破虏军把江南各地都光复了,凭着民间那一万多名进士,一万多名门荫的花销,大都督府还不得去砸锅卖铁?(酒徒注:宋代为了拉拢文人,每年取进士数量非常庞大,宋太宗在位二十余年,进士科取就达近万名。此外,南宋还每年恩荫补官五百人。这些人为国家公务员阶层,导致国库空虚,连养兵的钱都拿不出来)

周围响起了一片嗡嗡议论声,大伙依旧对文天祥的安排感到不满,内心里却没那么恐慌了。五两俸禄虽然少,但丞相府能给实打实的现银,而不会像行朝那样用米、绢和一些没有用的物品来折算。如果省着些花,买个书童也够了,或者攒上几个月后买个妾,大冬天里也好有人捶腿暖被。

见大伙又要向文天祥妥协,御史大夫叶旭赶紧向前走了几步,不依不饶地叫嚣道:“那也不够,当初说好了到大都督帐下听令,凭什么让咱们从头来过?难道我等生平所学,还不如那些贩夫走卒,没一样可被文大人看得上眼的么?”

“对啊”几个原本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算的官员,心事又被叶旭的话勾了起来。大伙虽然没有跟丞相并肩作战过,但多是功名在身,学识优厚,做个低层幕僚已经是委曲求全了,难道文大人真的瞧不起我辈致斯么?

在诸冗官中,原兵部侍郎王志诚年龄最大,又曾补过实缺,看看众人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上前两步,冲着杜规拱了拱手,说道:“杜大人,我等既然来了福州,亦未打算贪恋原来的权位。但报国心切,纵使不堪为丞相大人运筹帷幄,留下作个帐前行走洒扫之士也堪用的,又何必到邵武重操学业?望大人将我等心愿转述丞相知晓,若丞相依然嫌我等才疏学浅,再做计较不迟!”

作为一任兵部侍郎,王志诚胸中还是有些才学的。眼下大都督府兵马司和行朝兵部合并了,才导致此人失去了官职。杜规对有真才实料的人素来敬重,见王志诚出面说话,赶紧还礼,客气地解释道:“王大人何出此言,对诸公的到来,丞相大人欢迎之致。只是这几天忙于军务,才没时间亲自前来接迎诸位大人!”

“那又为何安排我等去邵武学习?其中缘由,还请杜大人解释一二!”王志诚郑重问道。行朝与蒙古人作战每战必败,而面对相同的敌人,破虏军却是百战百胜,所以失去兵部侍郎的官职,王志诚并不觉得可惜。只是他本怀着一腔热情,希望能在文天祥帐下重建功业,此刻却被打发到邵武,实在心觉不甘。

“对,论诗文,论兵法,我等比不过丞相大人,至少比那些无功名在身的粗人强一些。难道破虏军上下就没这点肚量,给我等一个容身之所么?”有着前兵部侍郎做主心骨,叶旭咋呼的声音更高。三角眼睛上下打量着杜规,口中的词锋越来越利。

“对真正有才华的人,破虏军上下向来是欢迎的。但对于光会给别人挑毛病,自己却拿不出一点计策来的废物,恐怕非但破虏军,哪里也养之不起!”杜规的脸色一冷,淡淡地回答。

他由商贩出身而得高位,心中本来就藏着一个疙瘩,被叶旭三番五次地戳到痛处,涵养在好,也按耐不住。冲着众人团团做了个揖,大声说道:“之所以让大家先去邵武书院,是怕大伙初来,对大都府下制度不了解,导致水土不服。邵武乃破虏军重生之所,大都督府诸般制度,皆自那里所创。大伙去了,多看看,多听听,自然有莫大好处。至于军中能否容下诸公,想杜某一介白衣,都能在丞相大人麾下建功立业。诸公之才千倍于我,还怕将来报国无门么?”

几句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叶旭方才处处紧逼,态度近乎无理取闹。杜规身为丞相面前新贵,都能始终能相待以礼。丞相府一个幕僚尚且能宽容若此,如是推来,文天祥能是心胸狭窄之辈么?

骚动声渐渐平息,有人怀着歉疚,从杜规带来得随从手里领了各人的号牌。有人性急,干脆问起了去邵武的船何时出发。叶旭等几个带头闹事的御史们心犹不甘,兀自压低了声音强辩:“学一学大都督府的规矩,看看破虏军重生之所,自然重要。但学上一半天也就够了,何须浪费半年时光?”

“恐怕花半年时光学习,对叶大人来说还是太短呢?大人若不信,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杜规知道今天不把叶旭这个刺头说服了,事态难以善了,强压着怒气笑问。

“但凭大人考教!”叶旭拱了拱手,不服气地说。他出身于进士三甲,面对一个小商贩的问话,自然信心实足。

“如是,大人请听好。杜某的第一个问题是,出兵打仗,首先要保证的是何物?”杜规笑了笑,提高了声音,尽量让所有人听见。

“自然是粮草,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叶旭毫不犹豫地回答。答完了,得意洋洋地四下扫视半圈,然后再次向杜规拱手,“杜尚书,不知道叶某可否答对!”

“叶大人才高八斗,此等问题自然不在话下!”杜规点点头,笑着夸了一句,然后继续问道:“以破虏军最大编制的整编标,每标分为五团,二十个营。每营将士五百。战时每位士卒日饷纹银一钱,供米一斤,菜一斤。每三日供每士卒肉半斤。假设官兵待遇同等,出兵江西作战两个月。作为丞相府幕僚,叶大人得提醒丞相至少需要准备多少银两、多少米粮,多少肉食以供军需?”

“这个?”叶旭眨巴着小眼睛,半晌接不出下文。若问论语、春秋,他可以背诵出每章每节,甚至说出每句出自何处。但对这些琐碎帐目,心中却没半点概念。想了好一会儿,才悻悻说道:“计算之学,的确非我等所长。但行军打仗,讲究的是文官运筹帷幄,武将奋勇争先。这些杂学,自然交给底下小吏来做,何须我等考虑!”

“非也,叶兄此言大谬!”杜规高声打断了叶旭的狡辩。“叶大人是文职,自然想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却不知道所谓运筹,不但是如何给地方设圈套,还要把自己这方面的种种细节考虑进去。其中物资供应,首当其冲。你设了圈套,敌将上不上当说不准。但算不清自己这边所需物资,一旦仗打到一半,军中粮尽,叶兄可知什么后果?况且刚才杜某说言,尚未计算沿途消耗,未计算军械损失,未计算驮马所需草料。真实筹划作战,比此复杂百倍。叶兄想把这些杂务交给从吏,但从吏计算正确与否,叶兄心里可曾有数。一旦所计算数字失误,损兵折将,是叶兄之过,还是前线主将之过?纵使到那时叶兄勇于承担错误,万余将士性命,谁能把他归还回来?一败之后卖给敌人的可乘之机,何人能前去弥补?”

叶旭无言以对,只觉得头发下有几滴汗,沿着脑门子流了下来。他向来号称满腹经纶,总恨自己没机会独领一军,施展平生所学。到了现在才突然发现,自己肚子里的诗经、论语,对战场无半点用处。正惶恐间,又听杜规说道:“我辈为人谋者,不求像主将那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要能替主将分忧,把战前准备做好。不求每战料敌机先,但至少得明白自己一方士兵虚实,每支军队每日能行多远,士气多高,攻击多锐,当得了对手几分。要把一切算得清楚,才不至于做出毫无根据的谋划来。如果连最基本的数术都不懂,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嘿嘿,恐怕多是吹牛!”

“咱去做地方官还不行么?”有人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杜规的话对众人积极性打击实在太大,照他的说法,此番入丞相幕的官员,十有八九是废物,需要重新回炉。

“做地方官员,至少也得清楚治下多少百姓。每年税收中留出多少,才能补贴劳力不足之家,使其不至于心生怨恨,铤而走险。要算出每年雇佣多少民壮,才能修整河道,平整道路。还得清楚要多少开销,才能完成陛下所托的教化万民之责!”杜规向南方拱了拱手,义正词严地补充:“如果做官只是写写诗,拍拍上司马屁,恐怕人人都能做得,何须委屈诸位高才?做了这般糊涂贪佞官,逼得百姓怨声载道,我们行为,与那蒙古人有何区别?换句话来,任由如此糊涂官员当道,做我大宋百姓,与做蒙古百姓有何差异!”

“你,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如同油锅里溅了滴水,人群立刻炸了开来。叶旭等人虽然被杜规挤兑得无地自容,但本能的反应,还是斥责杜规的说法目无君上。

“是不是大逆不道,咱不清楚。约法里也没有这一条。咱老杜没读过多少书,心里却明白,这当官的是百姓雇的小伙计,拿着百姓的血汗钱,若不能为百姓做些实事,甚至祸害地方,无论有心无意,都是昧了良心的王八蛋。诸位骂老杜时,先拍拍胸脯想想,这几千年来,是百姓养活了咱当官的,还是咱当官的养活了老百姓!”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从小到大,大宋的读书人受到的都是这种教育,无论其出身王侯之家,还是在农村野地,凭着父辈的血汗钱供养寒窗苦读后一举成名,都在心里把自己归类为劳心者,归类为众人头上的精英。却从来没人想过,到底是精英们哺育了百姓,还是精英们承受了百姓的供养。

在福州,胆大妄为的杜规借着发号牌的机会,给他们上了破虏军第一课。无论杜规的话能否被其接受,人们的观念中,除了天地君亲师外,至少被强塞了个百姓二字。

《临时约法》规定,所有大宋百姓生而平等。但是,约法中并说明如何实现平等,并未指出任何道路。在杜规眼里,这条约法比起佛家的众生平等还虚无。但杜规在不知不觉间,向他人灌输着同样的道理。

非但他,破虏军乃至大都督府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强化、传播着文天祥的理念。这个过程中有反复,有磨合,甚至有阻碍,但那些烽火岁月里,以文天祥为核心,很多理念不知不觉间向外扩散开去。

过程中,有人承受不了新观念的冲击而离开,有人愤然走到了文天祥的对立面。但无论如何,新的观念以各种方式由《天书》走到了人间,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籽。

把冗员们连哄带劝送上前往邵武的客船后,杜规匆匆赶回城内。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很高兴自己又替文天祥做了一件事。文大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杜规总希望自己能给其更多的回报。

辅佐着丞相大人达成他的每一步心愿,就是杜规认为的回报之一。为此,他纵使呕心沥血,也无怨无悔。

“杜大人,去视查港务了,怎么样,货栈够用么?”城门口,巡城官魏定国看见了杜规的马车,远远打招呼。他与杜规同时入的破虏军,虽然现在级别差了很多,但彼此之间情分非浅,交往起来也没半点拘束。

“没,送了批人去邵武读书,文丞相说他们都是可造之材。一旦感悟,将来可堪大用!”杜规从车厢内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答。

关于行朝冗官的安排,大都府内部曾经有过一番争论。刘子俊、陈子敬二人认为冗官皆不可用,政见亦与大都督府不合。最好办法是安排些微不足道的闲职给他们,逐步将他们驱赶出决策中心以外。而陈龙复和文天祥认为,这些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才智也不算低,以前无所建树,只是因为他们所学的东西和个人见识有所不足。大都督府要推行新政于天下,就要有包容天下的心胸,与其将冗官们弃置不用,不如尝试改造他们,发掘其身上的潜力。

杜规为人圆润又不失原则,所以才受命去安置行朝官员。

“噢,那大人赶快回去议事吧,估计丞相还等着大人呢。今天门口过了一批海商,长得其貌不扬,携带的货物也极其粗糙。但一个个却好像有多少钱似的,烧地很呢。我听说他们来自什么高丽,对,是高丽国,就是那个蒙古人的奴仆,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

酒徒注:请多多订阅,多多推荐。如果您不喜欢花钱看,请帮酒徒多多宣传推广。

第六卷争辉初(五)

自从破虏军攻下第一个出海口后,与外界通商的事情就由杜规统一管理。他出身商贾,自知学问有限,所以着实对沿海各国情况下了番功夫去了解。据杜规所知,此刻巡城官魏定国口中的高丽,乃是大宋东边的一个小国,北元的藩属之一。虽然国号为高丽,但与被唐所灭的古高句丽国没半点关联。相反,却与边陲小国新罗有不解之缘。史载,“唐衰,新罗战乱,弓裔自立称王,国号摩寰。后其将王建杀之,建高丽,定都松城。”

高丽建国后,一直趁着中原战乱的机会扩张疆土,贪得无厌地将国境推进鸭绿江边,结果惹恼了刚刚崛起的蒙古。窝阔台汗派大将撒礼塔来攻,高丽人望风而降。撒礼塔撤兵回国,高丽王降而复叛。反复数次后,高丽彻底变成了蒙古的属国。并且积极帮助蒙古人打造战船,训练水师,从受害者摇身一变,变成了蒙古人南下攻宋的得力鹰犬。而蒙古大汗也知道不时地赏赐这头恶犬块骨头以奖励其忠心。不但派兵帮高丽王镇压国内叛乱,还先后把耽罗(济州岛)、西京(平壤)等地赏赐给了他。(酒徒注:从历史变迁看,现在的韩国领土,应该继承于新罗,向北最多到平壤。如今他们把中国东北算做韩国的一部分,这个算法非常无耻。)

在杜规的印象中,大宋与高丽的贸易量很小,并且多以民间交易形式进行。虽然从福州、泉州两大商港去高丽的路途不远,沿途海况也算平静,但大部分海商都不愿意与高丽人来往。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高丽王惧怕蒙古,不允许国内商人与大宋海商进行大规模贸易,更深层原因是,高丽货质量实在太差。那些高丽人出售的物品表面看上去光鲜实足,用起来却没几天便损坏了。在福建未曾大规模生产民用刀具的时候,还有高丽商人假冒日本刀具来港交易。待到福建、泉州等地大规模水力作坊出现后,高丽人的假冒伪劣产品便再也没有了销路。每次随船而来的,不过是些麻布、药材等物,实在卖不上什么价钱。

“来一大批海商,还要求见丞相大人,他们想做什么?”杜规有些怀疑这伙海商的来历。没有商业利益为驱使,这批海商的来历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高丽的官员,而不是商家,至少,他们的到来是奉了某种特殊使命。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走到了大都督行辕外。杜规跳出车厢,刚要向行辕内迈步,看见参谋长曾寰匆匆自里边跑了出来。

“杜大人回来了,快些进去吧。文大人有事情安排给你呢!”看见杜规,曾寰的脚步缓了缓,低声说道。

“马上去,是什么要紧事么?”杜规见曾寰的脸色不太好看,惊异地问。

“来了伙高丽人,自称是高丽王的使节,很嚣张。丞相下令赶他们出去,他们又赖在驿馆不走。很麻烦……”曾寰摇头说道,脸上的表情充满鄙夷。

“赶他们出去?”杜规更加觉得奇怪了。与文天祥相处三年多来,他很少看到对方发这么大的火。即便是在黎贵达投降,福建西部被达春血洗时,丞相大人待人也保持着应有的礼貌。这伙高丽人到底说了什么,惹起的风波这么大?

带着一肚子疑问,杜规走到文天祥常办公的内堂。只见比自己早回来一步的侍卫长完颜靖远、福建安抚使陈龙复,还有监察院长刘子俊等人都在,每个人脸色都青黝黝的,仿佛和人刚刚生过一场恶气。

“报告丞相,杜大人回来了!”远远地看见杜规的身影,完颜靖远大声禀报道。

“赶快进来,子矩,我们正在等你。冗官的事情安排得怎样,还算顺利么?”文天祥听见杜规的名字,放下手中事务,关切地问。

“还好,大家都是知书达理的人,虽然不开心,也都接受了丞相的安排!”杜规简明扼要地将劝说众人前往邵武的过程说了一遍,根本没提起叶旭等人当时如何刁难自己的事。

听杜规说完,文天祥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肯去就好,他们读书多,若肯用心思,学东西也应该比别人快!这件事先放一放,眼下有更麻烦的事情安排你去做!”他对杜规如此处理冗官安置问题很赞赏,在他眼里,杜规是个难得的干才。虽然读书不多,但心胸气度和处理事情能力,都远在这个时代一些所谓的“名士”之上。

“但凭丞相吩咐!”杜规不知不觉间挺了挺胸,大声道。能被丞相如此赏识,他心内觉得甚为得意。看了看刘子俊等人的神色,又赶紧低声补充了一句,“卑职愿尽力而为,定不负丞相和诸位大人所望!”

“没有那么严重,好了,大家都笑一笑,犯不着跟那些人生气!”文天祥先安抚了一下众人情绪,然后对杜规介绍道:“来了伙高丽商人,却自称为高丽国的使节。拿着些不值钱的东西却想换咱们的大船,并且提出要求,要咱们限制船只进出港口,不准到高丽附近海面贸易。我一生气,就下令把他们赶到了大街上。后来与大伙一核计,觉得这背后有文章。所以才需要子矩出马,摸一摸他们的底细!”

“丞相莫非以为他们有恃无恐?”杜规小肉眼一眯缝,立刻想到了事情的关键。

“对,刚才陈大人分析,高丽人作为别人的鹰犬,主人还没发话,却自己扑过来做势欲扑,这番举动实在过于蹊跷……”刘子俊点了点头,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和众人的分析说于杜规知晓。

来的高丽主使名字叫宋桐,副使名字叫王全。据他们自己说是奉了高丽王的命令前来堪合贸易。想与大宋约为兄弟之国,但希望大宋每年赠给给他们白银五万两做友好费。同时,希望用一批劣质漆器,换一艘新式海船。

当然,他们不好意思说交易,而是说海船用做给高丽王的回礼。

“商不像商,官不像官,实在蹊跷!”刘子俊疑惑地说道,“子矩和这些外邦打交道多,过去看看,应当知道他们确切身份!”

“并且如果他们欲要挟我等,派使节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打着商人的旗号前来!”陈子敬在一旁跟着补充,刚刚接替了刘子俊的敌情收集工作,他干得非常尽职。但情报部门的精力主要集中于北元,对海外各国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实在了解不多。

“我听说高丽王王愖最近娶了忽必烈的女儿,为了表示忠心,把名字改成了王昛.他们敢如此嚣张,估计和在北元面前得势有关。”杜规想了想,快速给出了关于高丽国的最新传闻。北元在高丽施行羁縻政策,任命高丽王为大元忠烈王,替大元管理高丽。同时,还任命了几个达鲁花赤在高丽驻守。市井传言,在没娶到北元公主前,高丽国王见到北元的达鲁花赤都得赶上前施跪拜礼。娶了北元公主后,自觉腰杆子硬了,已经敢与元将并肩而坐。

这种在宋人眼里觉得是耻辱的事情,吃顿牛肉就能吹嘘三年的高丽人却觉得甚为光荣。虽然眼前平安是做了女婿换来的,可毕竟与强者搭上了关系。(酒徒注:高丽缺牛,所以牛肉只有上层社会可以食用。直到现在牛肉价格依然昂贵)

“所以,我认为这事可以从两个角度看,一种可能,高丽狗仗人势,想借着北元撑腰从我大宋捞取好处。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高丽王试图与大宋建立联系,以便将来有机会对抗北元。”介绍完了高丽形势,杜规总结道。

“你先晾他们几天,等他们等得着急了,再与他们交流一下。那些人带了批货物来,自称为世间品质第一。你也看看,值得不值与他们做别的交易。海船是绝对不能给的,等价货物可以考虑。你与他们小心周旋,顺便打听一下,蒙古驻高丽军的最近得情报!”将杜规的分析综合在一起想了想,文天祥命令。

杜规领命而去,屋子内的气氛很快又恢复凝重。刘子俊、陈子敬、陈龙复等人的目光,陆续落到了参谋们刚刚摆好的沿海地图上。

高丽人不但是仗着北元的势力妄生事端,他们敢找上门来出言要挟,手中除了北元这支力量外,应该还有其他凭借。

文天祥皱着眉头,脸色慢慢开始变得冰冷。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听见高丽二字,就压不住心头怒火。好像有一股浓浓地恨意埋藏在心中,左右着他的思考,让他无法静下心来,对高丽人的真实目的做出判断。

“即便高丽人真的打算助纣为虐,恐怕也力有不逮。咱们离高丽有数日海程,他欲跨海来攻,未必过得了水师这一关!”想了一会,陈龙复低声道。“咱破虏军如今对北元最大的优势就在海上,高丽为北元的附属国,水师力量应该比北元还差。如果他真的想趁着元、宋交战之机捞好处,也应该想想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实力。”

“不怕他没有实力,怕的是他自己认不清自己的斤两。进攻福建,高丽力有不逮。但如果他出兵骚扰北方海上商路,咱们却防不胜防!高丽认虽然是蒙古人的奴才,但一向表现比蒙古人还坏!”刘子俊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

高丽人仰慕汉文化,所以多能说得汉语。凭借这种本事,他们在北元军中一向很吃得开。蒙古人四处烧杀抢掠,高丽人就作为他们的“通译”,或者传声筒,四下大捞好处。

一股怒火再次涌上文天祥心头,无尽的杀意从记忆深处传来,毒蛇般撕咬着他的内脏。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高丽人成见如此之深。这份恨意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文忠的记忆。

在文忠的记忆里,正是这个号称高丽的民族,跟在日本人身后杀进了中国。从东北三省到江南,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罪恶的身影。凭着流利的汉语和对华夏民族习惯的熟悉,他们坏事做尽。以至于华夏百姓中流传这样一句话,“杀人的日本鬼子,剥皮的高丽棒子!”

日本鬼子喜爱滥杀无辜,但日本鬼子不熟悉中国,很多时候找不到百姓藏身地点。而高丽人在自己国家灭亡后于中国生活过多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凭此,他们充当日本人的眼线,打手,做坏事的手段有时比日本人还凶残。

两份不同的怒火重合在一处,使得文天祥很快做出了决定。轻轻敲了敲地图,他低声道:“不管他们有什么打算,有备无患为妙。先让水师到福州戒备,让方家也准备一下,等曾寰回来,让他带着参谋们拟一份作战计划。适当时,水师得护着商队去一趟高丽,看看这些人有什么叫嚣的资本!”

东方海面,早晚要清理一下。无论是为了打击北元,还是为了自身发展。

陈龙复等人楞了楞,显然没想到文天祥这么快就做出了准备出兵的决定。众人互相以目光交流,都觉得现在并不是四下树敌的好时候。

临时约法刚刚通过,大都督府也刚刚正式建立了自己号令天下的权威。大宋内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理顺,这个时候贸然跨海东征,会给内外敌手留下无数可乘之机。

“丞相,末将觉得此事还需慎重!”沉默了片刻,刘子俊上前劝道。他今天给大都督府带来了一叠非常重要的情报。据监察院在安插的细作反馈,因为削减冗官的动作过于猛烈和地方权力安排过于向破虏军内部倾斜,导致了很多人的不满。一些有心之士已经暗自联络,发誓要用一切办法为大宋皇帝夺回权柄。还有几个表面对大都府政策甚为温和的重量级人物,也打算采用“非常”行动,以当年大宋对付权相的办法,“为国除奸”。

虽然这两伙人目前都没将意向付诸实施,但牵连人之多,涉及层面之广,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曾经发生的权力争斗。

这是导致大伙心情沉重的另一个原因。

如今的大宋,就像久病初愈后的一个人,随时还有可能再倒下去。虽然最近丞相府成功整合了各方力量,虽然在军队与丞相府官员的联手压制下,大伙通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约法。但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临时约法》不是终极目标,它只一条契约,一种最大限度整合各方力量的契约。约法大会也不是开过后就一劳永逸的锦囊妙计,大宋面临的一切矛盾不是凭着一次或者几次大会就可以完满解决的,它只是一个手段,一个有助于大宋走出困局的手段。

没有一处是可一劳永逸的事,对比约法大会召开前,大都督府只是得到了名义上的抗元主导权。除此之外,面临的其他问题非但没减少,而且随着力量整合的过程逐渐增多。

短时间内,大都督府需要保证北方的乃颜能与忽必烈抗衡下去,让北元主力无法大举南下;大都督府需要解决困扰着福建和两广的粮食问题,保证百姓和军队的需求;大都督府需要赚钱,需要扶植新兴产业,为自己培养支持者;大都督府还要睁大眼睛,防止有人借着皇家的名义篡夺权力,煽动内乱……,所有这些归结于一句话,大都督府需要在最短时间内,保证在不得不与北元倾国之力决战那一刻,积蓄起足够的力量。

一切才刚刚开始起步,高丽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前来下绊子。这朝来寒雨晚来风,大都督府能挺过去么?

文天祥看了看刘子俊,再看看摆在案头上那一摞绝密报告,脸上明显出现了几分犹豫。

比高丽人横插一脚更让人头疼的就是来自大宋内部的矛盾。送冗官们去邵武学习、实践的举措是必须的。这条策略的成败,不但关系着大都督府能否顺利整合原来属于行朝的力量,还关系者将来收复部分失地后,如何让各地读书人,数万名进士和数十万名儒生更好地为新政所用。

这些书生虽然迂腐,虽然学无所用。但是他们受到的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教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华夏千年文明要通过他们的手来传承。如果能顺利解决好这个问题,新政的推广将无往不利,解决不好这个问题,纵使在军队的威力下,新政强行得到推广。恐怕华夏文明也要面临一次大的断裂,这条裂痕,不知道后世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去修补。

送他们去邵武书院学习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花时间让他们认识到,时代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孔夫人做论语那个年代。外族的压力和内部的矛盾,需要儒学和儒学的传承者去适应,去改变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抱残守缺。

如果从第一步开始,就有人已经试图以暴力来反抗的话。接下来的融合工作,还有希望么?

难道同样是为了国家兴盛,只要政见不同,就非得流血千里么?

难道重新获得一次生存机会的大宋,依然要重复历代王朝那种,对外仁慈,对内残忍的“仁政”么?

文天祥心里没有答案。

“要不,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对高丽,还是几位大人,毕竟他们还没有进一步行动,罪责还未明显!”陈龙复犹豫着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对刘子俊提出过的,立刻采取非常手段,将所有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的看法,他有些与心不忍。

说完,他谨慎地看看文天祥的脸,唯恐听见一个不字。

他没听见文天祥的回答,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很沉重,沉重得令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叹息过后,文天祥如老僧入定,脸上一切喜怒哀乐皆归于虚无。

文忠的经验里,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方案。但是,文天祥下不了决心采用。他知道,自己没有文忠维护信仰时那种绝决。

对自己人,他下不去手。

那些曾经与行朝共存亡的人,不是叛逆,也不是软骨头,他们的人格远比见风使舵者高尚。但他们的固执程度,和给新政带来的阻力,也远远超过一般庸庸碌碌者。

和他们一样固执者,全天下恐怕不止百万。大都督府难道一路砍过去,直到最后一个敢说实话的人倒下么?

如果不,大宋该怎样做?

同样,在大宋复兴过程中,还会遇到无数个高丽这样见风使舵的周边小国。在夹缝中生存的本能,注定他们在某个时候会借北元之威,成为大宋复兴的阻碍。

这些事情,大宋该怎样处理?

没有固定答案,没有一个可以采用后将一切矛盾都解决的办法。圣人之言不能,临时约法同样也不能。

一切刚刚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总是最迷茫,也最艰难。

屋子里的呼吸声渐渐粗重,文天祥、陈龙复、刘子俊思考着,思考着,在黑暗中寻找那一线可能的微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侍卫长完颜靖远受不了屋子内的压抑气氛,借机跑了出去。片刻,他扶着一个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的保镖,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南洋战乱,葛郎国攻击我靠港商船队,截断海路。焚我粮船二艘,杀水手六十余人!”保镖从怀里掏出一个染血的白绢,高举到文天祥面前。

酒徒注:请多多订阅,多多推荐。如果您不喜欢花钱看,请帮酒徒多多宣传推广。

第六卷争辉初(六)

腆着有些微微发福的肚子,杜规走在去往专门接待各国海商驿站的路上。他的步伐不快,或者说刻意放的很慢。几个贴身侍卫知道杜大人有边走路边想事情的习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面。

对自己目前的身份,杜规很满足。所以,他倾尽全力地去为大都督府的近一步发展而效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眼中容不得任何一点对大都督府不利或不满的举动,与文天祥的热忱和刘子俊的严格不同,杜规的生意人出身决定了他思考问题的角度。

生意人讲究讨价还价,不怕人给自己的货物挑毛病,大多时候,挑毛病最厉害的那个,往往是一个真心想出钱的买家。他嚷嚷的声音大,只是为了最后和你讨价还价时占些上风而已。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死硬的御史,在杜规眼中不过是讨价还价者,甭看他们现在叫嚷得欢,等他们真正认识到了新政的好处,或切身享受到了新政的好处,将立刻转变为新政的鼓吹者和全力支持者,甚至有可能比他们现在捍卫传统还卖命。

同样,在杜规眼里,新政也并非完美到不可挑剔的地步。无论是《临时约法》和大都督府现在的很多措施,在执行过程中都有这样那样的偏差。但杜规不打算跳起来挑毛病,他认为,挑毛病的事情容易,无论是给大宋的传统制度还是给现在的新政挑,长眼睛的人都能找出其一大堆不足来。但大家毕竟是大宋百姓,心中最希望的是振兴这个国家,而不是毁灭这个国家。所以,与其给新政挑一万条毛病出来,不如踏踏实实做好一件事,或想出一个改进方案。

想改进方案,那是文天祥和陈龙复这种大智者的责任。而踏踏实实以实际行动修补完善这个制度,辅佐新政从起步走到强大,杜规认为自己责无旁贷。

用自己擅长的一方面,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讨价还价,杜规愿意为了大都督府,为了新政和文天祥,与各种人讨价还价。他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不在乎谈判的对方是佛前童子,还是地狱妖魔。

被软禁在通商馆驿把角处一个小院子里的高丽商人,显然不是恶魔。地狱里的恶魔也不会像他们一样没皮脸。远远地看见有官员向自己这边靠近,两个带队的使节不顾士兵们的拦阻,全力冲向大门,边与监护自己的士兵撕打,边扯开嗓子大喊道:“冤枉啊,大人,我们冤枉啊!”

福州开港后,对过往各国海商接待都很优厚。这家靠近闹市的驿站,就是专门安排海商们居住的地方。房租公道,内部设施也完善。破虏军士兵很少进入里面,更甭说专门辟出院子关人了。所以几个高丽商人误打误壮,创造了很多福州“第一”。住在附近院落的商人的目光早就被他们所吸引,听到喊冤声,纷纷走出来看热闹。

‘冤枉?你道本官是问案的么。即便是问案的,谁敢问丞相府的公事?’杜规被几个高丽商人的古怪举止逗笑了,摆摆手,吩咐士兵们把他们放开,然后以非常和气的口吻问道:“几位客商从何处而来,有什么冤枉?为什么不去衙门告状,反而在本官面前喊冤。难道你看不出来,本官的职责不是问案么?”

“哄!”周围的看客都笑出声来。平素出入海关,众人总是能看到杜规的身影,知道他是主管大宋对外商贸的第一人,也知道这位杜大人待人素来亲厚。几个高丽人主管商务的大人面前喊冤,难道不是肚子疼拜阎王爷,烧香烧错了衙门么?

“我,我们不是真冤枉,不,不,我们是冤枉。此冤枉不是彼冤枉,我们……”从周围看客善意的笑声中,几个高丽人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迷迷乎乎地看看杜规的官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我们是说,我们受了委屈,误会,对,是误会!”

“就你们这样子,没法让人不误会!”周围的几个不明国籍的海商操着流利的汉语奚落。汉话都说不利落,就想来福州做生意,真是不得不让人佩服,高丽人有“冲劲儿”。

“什么误会,你且慢慢说!看看本官有什么能帮忙的!”杜规客气地说道。凭借几句话,他基本已经认定了这几个高丽人不是真正的商人。真正的商人不会连对方底细毫无了解,就一头撞上去。

这也让杜规心内松了口气,起码,得罪这些高丽人不会给大宋造成什么实际威胁。

“我们带了一船珍宝,前来堪合,不,交易,不不,前来朝贡。不知言语间怎么得罪了文大人,他就把我们轰了出来。交易不成,我们做不了买卖无所谓,影响了两国的关系,那,那可大大不妙,大大不妙。烦劳这位大人回禀文丞相一声,就说我们还有要事和他商量,请他再见我们一见!”两个使节见杜规说话客气,瞬间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话语渐渐不着边际。

“早知这样,多关他们几天好了!”杜规心里暗自骂道。脸上依然带着几分笑眯眯的样子说道:“几位不用去见文大人,本官负责大都督府对外贸易,有什么话,直接跟本官说好了!”

“你能做得了主?”两个使节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

“他是海关总长杜大人,户部尚书!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吧!”周围看热闹的海商不屑地数落。心中暗骂两个高丽商人有眼无珠。

有心给往来海商们留下大宋官府处事公道的好印象,杜规客气地回答:“本官当然可以作主。你们带了什么珍宝,能否拿出几件样品来,让诸位同行估个价。如果真的值得交易,我愿意为你等斡旋。至于其他要事,咱们先把交易的事情理清楚了,慢慢再说不迟!”

“杜大人别理睬他们,打出去算了。这两个家伙肯定是骗子。做生意哪有他们这样子的,还交易呢,连规矩都不懂!”围观者中终于有人按耐不住,跳出来给杜规帮忙。

“对,这伙人肯定是骗子,杜大人小心些。”海商们纷纷附和。从几个高丽人的举止和说话的语态上,他们也感到了蹊跷。纷纷出言提醒杜规小心,防止这几个高丽人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目的。

“不妨,诸位可在旁作个见证。我大宋对于真心前来做生意的,一向以礼相待。对于那些成心捣乱的,也不会客气!”杜规笑嘻嘻地做了个罗圈揖,说道。

围观者见他丝毫没有官威,甚觉受用,纷纷还礼,笑着回答:“那我等就在旁边看着,帮大人揭穿这些家伙!”

说话间,高丽使节的从属已经将货样取来,十几个漆得铮亮的木盒子,看上去甚为精致。正使宋桐下令打开木盒,露出里边蓝丝绸包裹。打开一层层漂亮华贵的包裹,入眼的是几把镶嵌着松石、玳瑁、水晶、珍珠的黑色鱼皮刀鞘。刀鞘上的宝石虽然质量参差,大小不一,但摆放的非常繁杂,隐隐约约,居然把长刀衬托出几分贵重意味道来。

“日本唐刀!”几个识货的海商惊诧地叫嚷。大宋境内铁矿质量差,所以日本制唐刀,特别是用玉钢打造的日本唐刀前几年在市面上甚受欢迎。一把随船而来的普通唐刀亦能卖到四千文铜钱,若是名家锻造,则着实能称得上珍宝。(酒徒注:宋人喜爱日本刀,欧阳修曾写诗赞颂)

但制造一把这样的刀颇为不易,玉钢乃是用木炭低温炼制,成品率低,质量也不易控制。通常需要一年半时间才能打出一把好刀来。所以,日本唐刀价格高,收藏价值大于实用。尽几年随着邵武钢的面世,日本刀已经渐渐被挤出了福州市面。

眼下几个高丽人随便就搬出十几把日本刀来,并且妆饰的如此花哨,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兴趣。众人均未像文忠一样经历过后世之痛,对日本刀好感颇深。指指点点,低声计算起来。如果真如高丽人所说,他们带了一大批名家打造的日本刀来,这批货物着实价值不菲。

两个高丽使节见吸引的众人目光,自觉很有面子,将一把刀从鞘中少少拔出部分,尽量远离杜规,放下,然后毫不谦虚的说道:“这不是日本货,是我们高丽货,天下最好的刀具。我们来这里,带了五百把刀,就是为了换一艘帆船!”

“高丽货?”商人们立刻变了脸色。高丽货向来以华而不实著称,如果五百把日本名刀的话,的确有换艘小小的新式海船的价值。但如果是高丽货,恐怕连个桅杆都换不得。

“韩兄弟,能否借你的腰刀一用!”杜规的小肉眼眯缝更细,笑着从贴身侍卫韩楚腰间,解下把断寇刃来。

“天下第一刀是吧,敢问这位高丽兄弟贵姓?”杜规一手擎刀,笑眯眯地问。

“姓宋,名桐。”高丽正使警觉地后退了几步,大声回答。手一指旁边的副使,这位“姓王,名全。”

“哄!”周围又响起一阵哄笑。在大宋民间历练过几年的人,谁不知道宋桐这个名字与“送铜”谐音,而“王全”在市井之间的意思乃做“不是人的王八”之解。两个高丽骗子连这点都没弄清楚,就到福州来行骗,无怪被人关押起来。

“宋桐是吧?”杜规强忍住肚子里的笑意问道,“敢问宋先生,能否拿你这天下第一刀,和我邵武最便宜的腰刀互砍一下,看看哪个更锋利些?”

“有何不敢?”宋桐上前将杜规手里的断寇刃接了过去,拔出,刃口朝上。旁边的王全与他配合默契,抓起一把仿日本长刀,奋力砍了下来。

“犯规!”看热闹的人齐声叫道。互砍的意思,自然是用刀刃互相击打,以检验兵器质量的好坏。拿自己的兵器由上向下砍别人的兵器,力量上占了太多便宜,即便赢了,也不光彩。

“铮!”刀刃处传来一声刺耳的撞击声。众人眼睛突然一花,再看去,断寇刃口出了一个蚕豆大了豁,显然不能用了。再看王全手中的“天下第一刀”,下半截握在他手里,上半截已经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呸!”众人齐齐吐了口吐沫。侍卫韩楚从王全手里将自己的兵刃夺回来,望着缺口,肉痛得直跺脚。

两个高丽使节全傻了眼,三天前他们在文天祥面前献宝,大言不惭地提出很多无礼要求,认准的就是宋、元交兵,大宋缺乏优质兵器。而直到今天才发现,大宋的制造技术已经高出自己太多,一个寻常小兵的佩刀,都比自己手中的利器结实。

“大伙散了吧,剩下的事情,就不是有关商务的事了!”杜规朝周围海商拱拱手,笑着说道。

知道杜规准备惩罚高丽骗子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纷纷离去,本来他们中有人还出于误解,对高丽报着些同情。如今,同情心全然不见,剩下的只是鄙夷。

“二位,还用我问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此什么目的?”杜规拔腿走进了内院,淡淡地问。

周围的破虏军兵士将几个面如土色的高丽人拖将回来,顺手闩住了院门。

“我们是高丽使节,以经商为名,意欲与大宋定交。这些刀剑,就是给大宋皇帝的礼品。请杜大人收纳,并给我王回赠!”假冒海商宋桐依然嘴硬,虚张声势地叫嚣道。

“骗子被拆穿了,还如此嚣张,如果没被拆穿,你们还不反上天去?”杜规心中暗骂高丽人无耻,冷哼了一声,问道:“你高丽现在已经是蒙古人的属国,根本无对外订交之权。这堪合一说么,不知道从何谈起?”

“我高丽虽然被蒙古所征服,但依然自成一国。国王现在不过是在韬光养晦,待时机一到,定会驱逐蒙古,还我河山。所以才愿意与大宋私下交往,约为兄弟!”那几个高丽骗子也怪,见商人身份被杜规拆穿,反而越发咬定了自己是奉命前来的使节。

“他奶奶的,要不给你们些颜色,你们还真当我老杜是羊牯!”杜规心中怒火上撞,收起笑容,拱手说道:“几位,这种没边际的盟约,我大宋实在不敢当。况且堪合贸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们现在与海外诸国皆平等贸易,不互相赠送。几位还是收了‘宝物’租船回国吧,杜某不再打扰!”

说吧,一甩袖子,做势欲走。两个高丽骗子一见杜规态度如此强硬,心下有些慌了,上前几步,抓住杜规的袍袖哀求道:“杜大人且慢,大人且慢!”

“何事?”杜规回头,不悦地问,“杜某主理海关,每天要管上百件事情,难道你等回国的客船,还得杜某联络不成?”

“不敢,不敢。杜大人,我等其实还有其他要事相告。待我等说完后,你在看咱们值得不值得交易,成不?”

“不值得,你等不是海商,也决不是高丽王座下使节。如果真的希望以一点点财物,换取百倍回赠,我看你们还是向北边去。不过别装作高丽使节,随便换一个国家名字,大都城那位还不是回赠优厚?若知错不改,非要冒认使节的话,这可不在我海关能处理的范围内了?我大宋矿井里边,正需要补充苦役呢!”杜规冷笑几声,假做生气地威胁。

来人不是高丽使节,高丽人对大宋非常了解,绝对不会派出这两个活宝来现眼。但这些人也不是普通骗子,普通骗子手里不会有这么多在高丽属于管制物品的刀具。意识到骗子背后还有秘密,杜规只能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

“我,我等是高丽王麾下侍从,他叫林声,我叫金正强!”高丽骗子红着脸解释。

“你们叫什么我不关心,如果再自认为是高丽使节的话,我就派人把你们押送到江西边境去,丢给蒙古人。看达春能否逼你们说出真实身份!”杜规的肉眼泡里瞬间迸发出一道寒光,盯着高丽人的脸说道。

“别,别,大人息怒,我等的确是高丽王座下侍从,但不是现在那个伪王的侍从,是林衍将军和王温陛下的旧部……”两个高丽骗子被杜规吓得面色发白,恨恨地说。

“林衍将军是谁?王温又是哪个?”杜规吃了一惊,追问。

“难道杜大人没听说说林衍将军,他老人家可是我高丽的大英雄!”金正强大声抗议,随即,想想自己国家与大宋比起来的确太小,自己国家的事情,宋人没听说过也不能算无知。讪讪地低下头,解释道:“林衍老将军是我高丽的大英雄,他们一家都是英雄。大元攻破高丽,高丽举国投降。人人望元旗而唯唯,只有林将军敢说个不字。后来林将军战死,裴仲孙将军拥立承化侯温为高丽王,与蒙古人抗争……。”

两个高丽骗子低声说着,道出了高丽内部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酒徒注:最近几章涉及高丽史部分,皆为正史。其他部分与正史略有出入,但酒徒保证不比韩国的历史学家们“创造”得多。

第六卷争辉初(七)

“这两人不是做骗子的料!”没等林声和金正强两个把高丽百年史痛说完毕,杜规在心里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同时,他也不认为这两人是做使节,或者武将的料儿。尽管两个高丽人说到高潮处慷慨激扬,在一边听故事的杜规心里却涌不起半分感动。相反,他倒打起如何用高丽人内部矛盾给破虏军捞取好处的主意来。

按林声和金正强的说法,并不是所有高丽人在蒙古人面前都是软骨头。那么大个国家,喝醉酒后切自家手指,或用夜壶砸自家脑袋的硬气人总是有几个。高丽王投降后,一部分高丽人不甘心被征服,在林衍将军的带领下废其王。忽必烈派大将辇哥率兵平乱,高丽统领崔坦、李延龄等以西京(今平壤)五十余城归降。从此高丽分为南北两个部分。

至元七年,蒙古人南下,林衍病死。其部裴仲孙等拥立承化侯王温为王,退守珍岛(今南金罗道)坚持抗元。但高丽民族喜欢投降的比喜欢抵抗得多,没多久,抵抗者内部分裂,被元军各个击破。王温等人均被处死,一些侥幸逃得性命的残部退入大海,成为海盗。

林声和金正强就是一支海盗的大头领,带着一千两百多号人,在眈罗(济州岛)一带干得风声水起,特别是北元攻击rb失败后,高丽水军损失严重,大大增长了海盗们复国的信心。但是就在去年,高丽王突然下令造船,大建水师。十几个船厂同时开工,光四千料以上大舰就造了数十艘。水师平素没有攻击目标,就以周边海盗力量练兵。林声和金正强招架不住,被人家追得无处容身。

二人想来想去没有对策,就打起了大宋走私商船的主意。眼下高丽王奉北元命令,不准南方商船入港。但商人们总是能找到办法“走私”,地方高丽官员们也因为对中国货的需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丽水师虽然经常在海上巡逻拦截,但他们的船速慢,根本追不上海商的走私船。

林声与金正强等人和手下核计后,认为对付高丽水师,非走私商船或方家用的那种布帆大海船不可。他们听说这种船在福建可造,就凑了一批高丽“最好的刀”,前来买船。到达福州后,又被福州的繁华所吸引,于是就动起了歪心思。

金正强很多年前听人说过,大宋对外来使节赏赐丰厚。于是二人决定冒充高丽使节,若能凭着蒙古人的威风,骗大宋送一艘新式帆船,则此行大赚。如果骗不到,则以朝贡交易为名,争取让大宋“回赐”一艘新船。

二人主意打得倒是好,谁料到文天祥似乎对高丽人成见甚深。没等林声把第一招“狐假虎威”表演完,就命人直接将他们打了出来。

“好在丞相不喜欢高丽人,如果换了陈丞相,说不定真让你们给骗了!”听完高丽冒牌使者的话,杜规心中暗叫一声好险。中华上国向来对外大方,陈宜中出使安南,把属国变成了兄弟,还倒贴进两船珍宝。如果让他看了高丽骗子的表演,倒贴十艘大船的交易都可能达成。

“高丽与中华向来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我等名义上在为高丽复国,实际上却是帮助大宋保卫疆土。望……。”林声看看杜规的脸色,嘴巴又开始不着边地瞎忽悠。

“停,停,别一衣带水。离得近不假,可每次都是你们占便宜我们吃亏。看我们这没便宜可占了你们就帮别人动手。跟蒙古人这档子事情咱暂且不说,当年大宋和金国对阵的时候,你们怎么没念一衣带水的交情?”杜规的心里可没有大国风范,开口就把林声的话噎回了肚子内“那,那不是迫,迫不得以么?”林声被噎得喉咙里“咯”的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在高丽时,听老一辈人说大宋官员都是彬彬礼,对外人客气有加。怎么轮到他这,就全变了样子?

“行,您别迫不得以保卫大宋了,您先保卫一下自己就好。这些刀具,你到路边摆个地摊去儿卖,我给你免税。卖完了赶紧回国,继续抗元也好,投降也罢。都是你们自己国内的事情,与大宋无关。但要是以次冲好,招摇撞骗,嘿嘿……”杜规小眼睛一眯,笑容说不出有多阴险。

“杜大人,杜大人,您不能这样啊。咱们可给你带来了重要消息啊!”林声哭丧着脸哀求,表情仿佛被人偷光了回家的盘缠般晦气。

“什么情报?你什么时候给我情报了!”杜规故做糊涂地问。

“高丽伪王打造水师啊,在合蒲等沿海大港,从中原抓来的工匠集结了两万多,把周围的山都伐秃了。大人啊,您怎么翻脸就不认帐呢?”林声无可奈何地哭叫道。

“他造战舰剿灭你们,关我大宋何事?”杜规继续装傻,就是不肯许给两个高丽骗子半分好处。

“咱们一千多人,哪值得那么多船来打。造那么多船,还不是来伐宋的?”金正强受不了杜规的“狡诈”,大声抗议道。

“啊,原来你们才一千多人啊。不是一直在保卫大宋么?”杜规做恍然大悟状,抓住刚才对方吹嘘时留下的话柄不松手。

两个高丽骗子面面相觑,知道这回碰到了硬对手。无论撒泼耍赖或是摇尾乞怜的招数都不见效果,把心一横,跪倒在杜规面前,频频叩首。

“如果大人能以大宋水师相助,我们兄弟愿充当向导,将伪王战舰尽歼灭于港!”

“起来,起来,这对外作战的事情,不归本官管辖范畴。况且了,两位高丽兄弟,我大宋为你们出兵,也不能白去啊。你们也曾说过,蒙古人作战凶猛……”杜规伸手相搀,嘴巴上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敲打”。

“若大宋能仗义援手,我高丽愿意生生世世,永为藩属!沿海二十岛弟兄,皆归大宋驾驭。”林声知道今天不付出大代价,从杜规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举掌立誓,“如违此誓,我林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不得安生!”

“别发誓,别发誓。这念头,很多人发誓转眼就忘!”杜规笑嘻嘻地嘲讽道。他也不想逼得二人过甚,如今大都督府立足未稳,有一伙这样的外援,虽然力量薄弱,却聊胜于无。打仗不用指望,至少今后高丽那边的消息有了着落。

想到这,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道:“蒙古人凶残,以天下百姓为奴。动辄灭人国家,屠人城市。凡世间有血性者,皆不欲从之。二位既然有心抵抗,我大宋看在同仇敌忾的份上,也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仓猝之间出兵,一无粮草军需,二需要皇上应允。所以能否出兵相助,出多少兵,怎么个打法,杜某也不敢轻易允诺。二位且在驿馆小住,待某将此事禀告丞相之后,再给你二人答复!”

“多谢大人!大宋之恩,高丽百姓永世不忘!”林声和金正强喜出望外,再次拜谢于地。

“罢了,只要将来你高丽人别忘了今日之事即可!”杜规摆摆手,说道。他才不相信什么永世不忘的话,在杜规眼中,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就像商号与商号。只有利益,没有交情。利益相同时,则可联手。利益相左时,立刻翻脸。与其图对方日后补报,不如签个合同,把本钱和利息写清楚稳妥。

“子矩能如此想,难能可贵!”傍晚,大都督府,文天祥听了杜规的汇报,颔首赞道。

“属下,属下只是想那些高丽人虽然奸诈,却并非无可用之处。作为盟友,他们的确不够资格。但是作为前锋,却是可用之棋。只是咱不能白白替他出头,至少要让他付出点代价。否则一旦成了习惯,将来反而会尾大不掉!”杜规被文天祥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

闻此言,曾寰、陈龙复、刘子俊等人心中暗叫一声惭愧。众人先前光顾着为高丽骗子大言不惭举止而恼怒,却没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待听杜规说完两个骗子的真实身份后,又光顾着气恼和担忧,没想到如何利用这两个有利棋子。而杜规的学问、名声都不及大伙,对外见识,却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些饱读圣贤之书者。

“水师去高丽一趟,势在必行。派谁去,打到什么程度,我会叫参谋作个规划。子矩擅长与外人打交道,就负责和这些高丽人签个合约,帮他们做的事情,都有代价。即便眼下还不起,将来有机会也得还上!”文天祥点头,认同了杜规的建议。

据文忠的记忆,北元曾经两度自高丽出兵,征伐rb.在自己的这个时空分支,第一次已经发生过了,以失败告终。第二次征日,日期好像就是今年。

但究竟北元在高丽国打造的船只,是为了伐日,还是为了攻宋,文天祥不敢确认。自己这个时空,随着破虏军的逐渐壮大,已经与文忠那个时空越离越远。那个时空的很多历史,已经不能再借鉴。

“苗春他们上次火烧登州,已经烧了北元战舰二百多艘。这次北元又在高丽也大举造船,恐怕就是冲着咱们来的!”陈龙复见文天祥陷入沉思状,低声在一边提醒。

“再委托方三当家送一千把骑兵弩,两万枝短箭去乃颜那,顺便打探一下,乃颜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文天祥低声吩咐。

让乃颜与忽必烈互相残杀,流干蒙古人的血,是大都督府上下取得共识的良策。相关参谋接过将令,飞跑出去安排。文天祥对着地图想了一会,抬起头,对曾寰吩咐道:“将南洋的事情跟子矩说一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曾寰点头答应,拿出一叠案卷,将最近南洋葛郎郡发生的袭击大宋商船事件以及爪哇国的资料交给了杜规。

原来大宋南方海中诸国林立,都曾经有使节与大宋往来。破虏军入主福建后,大都督府鼓励海上贸易,沿海诸国与大宋的关系愈发密切。各路海商赚钱赚得顺风顺水,渐渐对当地土人失去了警惕。

商队往来大小东洋(历史上对菲律宾、印尼),都喜欢去爪哇停靠。那里的铜器和锡器价格便宜,运回福建后利润巨大。

爪哇国是南海第一大国,不仅统治着东、西爪哇,还征服了马都拉、巴厘,并是三佛齐等国的宗主。但最近二年,随着蒙古人的势力渐渐向南渗透,缅甸、占婆、清迈和速古先后表示臣服北元(酒徒注:正史,东南亚各国起初投降,后因不愿将国土划入北元,先后反叛),蒙古人趁着这个机会与爪哇建立了联系,欲和他们相约夹攻大宋,但遭到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的拒绝。

十日前,大宋船队在爪哇一个叫葛郎的地方靠港,与当地百姓交易。当夜,葛郎地方土酋哈只葛当带着万余士兵驾驶小舟袭击了大宋船队。大宋船队仓猝起锚迎战,被焚毁粮船二艘,其他船只抛弃大部分货物,夺路逃回报信。

“只怕是在蒙古人帮助下,爪哇已经内乱!”杜规翻看完情报,低声分析。

“你是说哈只葛当并非受到其王指使?”刘子俊惊诧地问。他也有这种预感,但具体详细消息,还没有斥候从南海送回,所以他不敢确认自己的判断。

“那些海岛国家可不像咱大宋。他们一个岛上的土酋就是一方霸主。所谓国王,有时候根本管不了地方上的事!”杜规点点头,仔细剖析爪哇国最近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各岛名义上是一国,实际上互相不服气。再加上蒙古人在旁边煽风点火,不打起来才怪。不过,这对咱们也非坏事………”

“难道子矩有什么妙计?”陈龙复看了杜规一眼,问道。与杜规共事三年,对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矮胖子他可不敢小瞧。甭看此人平时不笑不说话,实际上两眼一眯缝就能给人下一串绊子。

“商队说,最近爪哇和三佛齐都发现了铜矿,纯度很高?”杜规低声说着,小眼睛里,放出了咄咄光芒。

曾寰、刘子俊、陈龙复,甚至包括文天祥都楞住了。在杜规没进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过如何出兵保护航线的事情。但大伙的思考角度仅仅局限在大都督府应尽保护百姓之责的位置上,从来没有人动过抢劫的心思。

护航的开销很大,船只入海后,粮食、淡水、蔬菜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但杜规一句话,解决了所有困难。

他的话与大国形象和圣人之道完全不符。但他的话,却在众人面前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的窗口。

“打仗耗粮耗钱,况且放着故土不收复,去征讨海外,对百姓和朝廷都交代不过去。但如果一仗打下来能稳定后方,并且拿下个钱罐子,大粮仓出来,这仗就值得一打!”杜规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奸笑着说道。

“听你的话,咱大宋一点都不像个天朝大国!”刘子俊笑着推了杜规一把,调侃道:“倒向个占山聚义的强盗,天天盘算着如何大块分金!”

“能做占山为王的强盗,总比被人亡国灭种好。能抢劫外敌,总比抢劫自己的百姓好。我倒是想以德服人,可别人不认识这个德字,咱怎么办?”杜规笑着回应,从刘子俊的语气中,他听出来对方支持自己的看法。再将目光移向文天祥,却看见文天祥的表情极其古怪。

“这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做法,伤天害理!”文天祥心头突然涌现了一股抵触情绪,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杜规所描述的利益压制住了。

仗势欺人,抢人财产、粮食,既不符合文天祥平生所学忠恕之道,也不符合文忠的国际主义精神。但现实却告诉文天祥,这是解决目前面临错综复杂难题的一个突破口。对南洋如此,对高丽也如此。

“子矩,你说说看,咱们是出兵将南洋诸岛统统拿下,还是逼他们道歉赔偿?”文天祥口中突然冒出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惹得陈龙复等人纷纷侧目。

丞相大人变了!陈龙复等人这样想,约法大会召开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大伙觉得距离文天祥非常遥远。而此刻,却发觉他又变近了,比原来更贴近凡俗。

“不需要派很多船,派几艘大船去,以威压为主。扶植其中一方,让他取得相对优势。然后要求战败者以铜矿、粮食为赔偿。战胜者以关税、矿石和粮食做咱们出兵帮忙的酬谢。咱们尽量直接作战,或少作战。但必须保证大宋在诸岛的最大利益……。”杜规见文天祥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兴奋得双眼放光,一个接一个坏得冒烟的点子,接连从他嘴巴里蹦了出来。

“祸水外引,因外部胜利缓解内部矛盾。这个杜规,嘿……”陈龙复在心中默默地想。

“啊嚏!”正在晒太阳的哈只葛当酋长突然打了个喷嚏。放下部属进贡来的战例品,他站起来,遥遥向海面上望去。

“宋人不会来报复吧,蒙古使节说了,宋人马上要亡国了,没有力量派兵出海!”已经宣布自立为葛郎王的哈只葛当不安地想。从占婆绕路赶来的蒙古使臣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一旦宋人派舰队出海,蒙古人立刻从江西攻入福建。

江西和福建都是哪里,哈只葛当不知道。他只知道大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与大元比,大宋的武力微不足道。

“啊嚏!”高丽国主王昛(王愖)紧了紧衣领,偷眼看了看自己家的王妃忽都鲁洁丽米斯,生怕因为一个喷嚏惹了这个王妃不快,否则,就不但自己一个人麻烦,整个高丽都要鸡犬不宁了。

“王怎么了,不舒服么?”忽都鲁洁丽米斯伸手摸了摸王昛的额头,关切地问。

“没,没事!”王昛的身体明显一哆嗦,颤抖着声音回答。向自己的妻子陪着笑脸,心中却在忐忑不安地想:“她怎么对我如此好,不会是战船偷工减料,被蒙古人发现了吧!”

酒徒注:请多多订阅,多多推荐。如果您不喜欢花钱看,请帮酒徒多多宣传推广。

第六卷争辉初(八)

直到走出从大都督府,水师天旋分舰队提督陈复宋还没明白手中的命令到底是什么意思。看看身边由大都督府新委派的副手,破虏军第七标副统领,原石牌寨寨主李翔那满脸陶醉的模样,陈复宋真的很后悔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在文丞相面前许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承诺来。

这下好了,丞相大人没让自己赴汤蹈火。他只是架了口油锅,让自己和李翔往里跳。偏偏李翔这家伙还利欲熏心,只想着如何立功,根本不想想此行有没有生还的希望。

“唉!”陈复宋看看李翔,故意大声叹了口气。希望以此引起这位临时搭档的注意,以便跟他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怎么,陈老板舍不得刚娶的老婆么。丞相大人不是说了么,咱们不再归军队统辖,可以带家眷随行!”李翔惊诧地看了陈复宋一眼,笑呵呵地问道。一双手在脸上拔来拔去,显然对脸上新生的黑毛,比即将面临的困难更感兴趣。

老板?陈复宋怎么听这个词怎么别扭。奉大都督府之命,跟着水师千里迢迢从广南西路赶回来,陈复宋本以为凭借自己在杜浒麾下立的战功,可以把护肩上的金杠添一道,甚至把两条杠杠变成一个金星,如果能把军衔从中校升到少将的话,非但新娶的妻子会跟着高兴,陈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脸上也有光彩。

可丞相大人根本没提升职的事情,只是找他去问了半个时辰西南沿海剿匪情况,考教了他一番对海战的理解,然后就突然说了一句,如果有一个任务需要他做出点牺牲,他陈复宋是否肯做。

陈复宋一冲动,立刻并拢双腿,挺着胸脯说了一句无所畏惧的豪言。结果,文天祥给他的命令就是,暂时退出水师,去做南洋商团的首任团长,任期五年。

“你暂时退出水师,皇室、大都督府、东海方家、流求苏家还有泉州联号等十八家大小海商出资组成了一个南洋商团,需要一个精通水战和陆战的正副掌柜,我们和贵卿(杜浒)、定国(陶老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和李翔两个人担任正副掌柜的职务。”文天祥微笑着安排,仿佛给予这样的任命,是对陈、李二人最大的信任。

陈复宋一冲动,立刻并拢双腿,挺着胸脯说了一句无所畏惧的豪言。结果,文天祥给他的命令就是,暂时退出水师,去做南洋商团的首任团长,任期五年。

“你暂时退出水师,皇室、大都督府、东海方家、流求苏家还有泉州联号等十八家大小海商出资组成了一个南洋商团,需要一个精通水战和陆战的正副掌柜,我们和贵卿(杜浒)、定国(陶老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和李翔两个人担任正副掌柜的职务。”文天祥微笑着安排,仿佛给予这样的任命,是对陈、李二人最大的信任。

当时,陈复宋就懵了,他甚至有一种冲动,质问一下文天祥为什么要强令自己退役。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作战不够勇敢,还是品行不够端正。但是,看了看身边笑嘻嘻接受任务,好像莫大荣耀的李翔,他强迫自己咽下了这些问话。

丞相大人处事一向公道,他不会做没来由的事。本着对文天祥的一贯信任,陈复宋接下了这个任务。

但是,接受任务,并不等于愿意效命。

“你们二人有二十万块银币,三艘战舰和十艘新式货船作为本金。各家股东共派了一百五十个年青才俊归你二人调遣。名单和职务在这卷文件里,你们二人带回去慢慢翻看。你们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半个月之后,和大宋水师一块出港。先到葛朗,给被杀的宋人复仇,问其不宣而战之罪。然后的作为,就归你们两个自行决定!”文天祥将委任文凭交给陈、李二人后,参谋曾寰如是向二人介绍任务。

“至于其他人手,你们可以在泉州、福州和漳州招募退役老兵加入,多少不限。但要记住,出了海后,你们的所作所为不再代表大宋。换句话说,你们是一个有武器的商团,负责保护出资客商在南洋的商路,并且为客商谋取最大的回报。但你们不属于破虏军一员,所做一切与破虏军及大都督府无关。具体阶段性任务和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问杜规大人,他会跟你们详细介绍……”参谋长曾寰交代的话至今还回荡在陈复宋耳边,他至今不敢相信,这是从破虏军总参谋长嘴里说出的话,也不敢相信,曾寰说这些话时,一向持身以正,足以成为士人楷模的文丞相就在旁边站着,不说一个字阻止。

这是文丞相的本意么?陈复宋拒绝向深处想。内心里,他一直认同自己老上司杜浒的话,“丞相大人见识长远,非世人能及。只是心肠太软,缺乏做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魄力!”

但是,文天祥今天的表现让他开始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这是心慈手软之人能想出来的手段么?恐怕古往今来的大奸大恶都不会想到这种手段!这还是那个对弱者充满同情,一肚子悲天悯人情怀的文丞相么?恐怕军中以狠辣闻名的杜浒将军,都比他慈善得多。

陈复宋郁郁地想着,越想,越觉得如此阴狠毒辣的计策,不该出自文天祥之手。但这条策略除了让他和李翔二人受了些损失外,有哪些地方不对,他又说不出来。带着满腔的忧伤看看新搭档李翔,却看见李翔依然与他脸上的寒毛做斗争,压根没把即将面临的困难和丞相的变化放在心上。

“嘿,我说,李当家,你能不能停一停手,动动心眼?”陈复宋有些不高兴了,提高了声音质问。当年在绿林中,李翔也算小有名气的智多星,陈复宋不知道怎么在今天,这个家伙变得这般愚蠢样。

“你说什么,嘿,嘶!”李翔被陈复宋莫名其妙的怒意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把络腮胡子硬揪下一撮来,痛得直吸凉气。

“李二傻子,你能不能先别拔胡子,你心不在焉的,咱们怎么完成大都督交代的任务!”陈复宋忍无可忍,不满地叫起了李翔当年在江湖上的诨号。

“丞相和参谋长大人不说得很明白么?新成立个武装商团,你当老大,我跟你当副手。要钱有钱,要船有船,干得好还有大把分红。人不够,高价招呗。曾参谋不是说了吗?什么破虏军退役老兵,什么江湖闲汉,无论缺胳膊的还是少大腿的,只要咱们看中的,都可以招到船上。再说了,大都督府不是拿了五百条火枪入股么,那东西你见过没,比发射起来声势惊人,吓也把南洋那些土匪吓死!”李翔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应。

陈复宋气被李翔大咧咧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不顾过往人员的侧目,冲着李翔喊道:“五百枝火枪,南洋多少个岛你懂么?咱们要与几十个国家同时战,不是剿匪!并且咱们还要盈利,还不能占领别人的国家!”

“我说你陈小宝越活越倒退了是不?丞相为什么不派别人,几百号将领中单单挑中咱两个。你陈小宝也许觉得屈才,我老李还觉得丞相知人善用呢。这事,别人干,也许不成,咱们两个干,肯定没问题!”李翔被陈复宋的咆哮激起了火星,停下脚步回答。

自从脱离陈吊眼,与陶老么一起主动加入破虏军后。李翔的仕途就一直不顺。先是跟着林琦,在江南西路作战时受了伤。好不容易被送回邵武,将身上的伤养好了,又碰上了福建会战,跟着陶老么在阻挡元军时再次被箭射穿了大腿。眼看着当年跟自己坐并排交椅的伙计,一路高升,先后成了统领、提督,而自己依旧在中校团长一级晃悠,李翔心里别提多着急。

所以,这次有了难得的出头机会,他发誓要好好表现一番。让昔日的伙伴看看,自己也不是个背运鬼,就应该在小打小闹中混一辈子。

“你倒是自信,好吧,你说,丞相为什么派咱们?”陈复宋被李翔一语戳破了心事,气焰矮了几分,苦笑着问道。

“因为咱们两个都出身绿林呗,别的还有啥!”李翔胸有成竹般回答。

陈复宋一时气短,用力摇了两下头,把心中的不痛快感觉强行驱逐出去。不像陈吊眼、陶老么、李翔这些人,陈复宋对自己的绿林出身非常忌讳。当年如果不是大宋让人绝望,他可以肯定自己不会走上拉杆子这条道。如今,有了正式官方身份,他更不愿意别人开口闭口提及自己过去的事。

“五百杆火枪还少啊,要我说,有一百杆足够。那些南洋猴子你又不是没见过,一个个欺善怕恶得狠。带五百老兵上去,足够亡其一国。况且丞相允许咱们召集不止五百人,刚开始还有水师过去撑腰!南洋国家虽然多,咱们冲上去,分而击之,借力打力。无论是绑票、打闷棍、敲竹杠、下蒙汗药,只要能达到目标,就是胜利。陈大掌柜,你还别不信。那张唐、杜浒、李兴、杨晓荣,哪个打仗都比咱们强。但对付南洋人,就得用咱们哥两个。杜浒他们的长处在打正规战,但那些南洋人欺软怕硬,喜欢当面说好话,背后下刀子。杜浒他们去了,时间长了准吃亏。但咱们不同,咱们江湖经验多,知道其中险恶。南洋人坏,咱们只能跟他们一样坏,甚至比他们更坏,才能玩得过他们!”李翔笑着分析,对于南洋商团的前景,他非常看好。

大元兵马在北方虎视眈眈,所以破虏军没有足够的精力管南洋的事情。而南洋的有些事,的确也不该大都督府出面来做。作为一个国家的最高威权部分,大都督府行事要照顾它在人们眼中的形象,需要以正义和公理为化身,提高其令人向往度和凝聚力。而一个国家的振兴,却不总是凭借冠冕堂皇的正义来完成的。

李翔以为:国家在崛起的过程中,需要一手持经,上面写满正义的文字。一手持剑,并且在剑的双刃上淬满毒药。

所以,在文天祥问他愿意不愿意暂时退出破虏军,做南洋商团的副团长时。看了看商团的组成原则和结构,李翔毫不犹豫地说了声:“我愿意!”

他愿意做那把淬满毒药的剑,去为华夏的生存做尽坏事,哪怕是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比他们更坏?”陈复宋显然没想到这一点,迟疑地问。大宋抵抗大元的侵略,是正义的。大都督府为了保护百姓权益,试行新政,也是正义的。甚至连邹洬、杜浒为了打击豪强势力,刻意在广南东、西两路进行铁腕镇压,陈复宋虽然觉得有些过头,但也没怀疑过其正义性。三年来做贯了正义的化身,他已经忘记了阳光下还有阴影之存在。

“对,比他们还坏!”李翔点点头,说道。“南洋有银坑、铜坑、锡矿、铁矿,据海商们说埋得都非常浅。并且他们那里,酋长和番王们在领地内有绝对的特权,只要咱们能控制那样酋长………”(亚洲最大铜矿在印尼,最大锡矿在马来西亚)

铁是炼钢的原料,铜和锡是制造青铜的必须品。青铜和钢,加在一起,就意味着铜胆铁胎炮,就是火枪、钢弩和复杂的民用器械。至于白银,谁都知道它做什么用。陈复宋终于彻底明白了李翔话中未说明的意思,心头涌上一股苦涩。

如果要惩治葛朗郡国,或者威慑群丑。舰队去一次就够了,足以灭掉葛朗,令沿海各国从此望大宋旗帜而礼敬。可丞相的目的不是复仇,而是大宋和破虏军的生存。他扶持南洋商团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劫掠!

为了自身的快速发展而进行的劫掠,不讲道义,没有任何怜悯与慈悲。

“可咱们刚刚通过临时约法啊?”陈复宋觉得头部一阵阵晕眩,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临时约法规定,大宋百姓生而平等。每个人的人格尊严的私有财产受国家保护。大会上的誓言声犹在耳,丞相大人却自己带头违反了它!

“所以,咱们大宋才不能将南洋征服!”李翔耳力极好,听到了陈复宋的话,并且立刻给出了答案。

“只有在那里不是大宋领土时,咱们所作所为,才不受大宋律法约束!”看了看陈复宋迷茫的双眼,李翔停了停,带着几分苦笑道:“兄弟,你还没明白啊!平等,是只对自己人适用地!国与国之间除了利益,其他什么都没有!”

第六卷争辉初(九)

初(九)

一排晶莹的汗珠在陈复宋苍白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暖冬的风中,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后背潮哄哄的被风吹成了冰凉的一片。

“这就是丞相大人所说的平等真意么?”陈复宋拒绝相信。作为大都督府的铁杆追随着,在他心中,新政就像出生的婴儿一样干净。人世间的欺诈、肮脏、巧取豪夺行为绝不应该出现在新政身上。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新政不是善举,也非恶途,这个新政本无善恶,它只是一种方式,一种可以让国家崛起更快速,百姓生活更富足的治政方式,如此而已。

丧失了道德制高点后的他很迷茫,但是,他还是决定把文天祥的命令执行下去。“但愿,通过你我之手,大宋崛起之路要少些血腥,多些光彩!”陈复宋这样想着,身影渐渐消失于冬季的福州街头。

街头巷尾,不止陈复宋一个迷茫者。关于南洋商团的正义性的讨论及其后来的行为的关注,贯串了漫长的世纪,甚至慢慢发展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战。伴着这场论战,新政和传统,新学与旧学,约法与祖制,野蛮务实与仁义清高,所有带有时代烙印的东西,在思想领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这一点,非但文天祥和杜规等几个商团的始作俑者没有预见到,整个大宋的儒林都没预料到。

“这是个混乱的时代,当大多数人还在为北方局势未稳,大都督府如此大张旗鼓去惩办一个不知名的蛮荒小国的举动是否应该时,一个怪兽,已经悄悄地从新政和约法的蛋壳中探出头来,张开了长满獠牙的大口……”几百年后,一个在华夏国立中央大学做研究西方哲学家在给朋友的信中如是写到,“如果文天祥先生真的像传说中拥有一本上帝赐给的天书的话,他应该做得更好,避免这些血腥和肮脏原始积累。很遗憾的是,他没有做到。在我们西方,同样也没有人做到……”

这篇充满个人感情因素的信在报纸上发表后,顿时成为一派社会科学研究者关注的焦点。甚至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了场不小的轰动。但一些冷静的学者,却对此嗤之以鼻。经过研究,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所谓混乱、迷茫,还有那个时代与约法精神相抵触的武装商团,不过是在华夏旧的主流思想即将消亡,新的思潮诞生之初的一种表象。表象下面的本质是,以陈龙复等人为主导的新派儒学渐渐战胜旧派儒学,成为新时代的理论基础!”

这个结论很有说服力,祥兴三年福建发生的历史大事,在后世眼中也的确也表现出了这种端倪。特别是武装商团诞生,更是突破了传统儒学的框架,也将华夏几千年来的外交思维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在传统儒学的指导下,中原王朝对周边民族的政策可大体归纳为三种模式。第一是吞并,在王朝建立之初,对于受中原文化影响深远的地区,一定会吞并其于版图之内,从而达到儒学所提倡的四海一家的理想模式。

第二种模式为羁縻,对距离中原王朝首都过于远,或者百姓过于“野蛮”的地区适用。中原王朝通过外交或军事途径,让“蛮夷之邦”前来朝拜,进贡。从而达到四夷来朝的儒学标准。但这个方法同常会出现偏差,那些不知道礼仪廉耻为何物的周边小国往往体会不了中原王朝只让你表示恭顺,就给很多回赐的“良苦用心”,动辄造反,宣布不服王化。而宣布不服王化后,他们亦没有太大损失。沉浸在太平盛世假象中的中原王朝往往象征性地惩罚一下,让小国继续进贡,但随着使节回赠的物品会成倍增加。久而久之,叛复无常居然成了一些“蛮夷”小国讨要好处的手段。以朝贡为名义的勒索行为,也让中原王朝大为头痛。

第三种模式则为输送,这是大宋的独创。在大宋自太宗之后与中原周边的国家战争中,无论占了上风还是处于下风,都喜欢以子女玉帛来平息对方的怒气,顺便显一显大国风范。以至于北方民族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直到成为套在大宋脖颈上的绞索。

为几个商人的损失攻打他国,并派武装商团随军掠夺的外交政策,完全不符合华夏的大国风范。用当时大宋负责外交方面事务的丞相陈宜中的话来说,“这简直是侮辱华夏斯文!我中华上国的颜面何在?我堂堂礼仪之邦,从此之后,就成为强盗之国矣!”

以陈宜中及其支持者的眼光来看,抢掠是违背圣人之道的。持干戈而舞,用自己的善良和真诚感化外夷,才是古人提倡的王道。至于被葛朗国杀死的那几个海商,他们算什么,在不过是几万海商中的一员,一棵杂草而已。为了达到圣人之世,这几个海商理所当然要被忽略掉。绝对不能几个刁民的生命,调动一个国家的全部力量去强出头!更不应该通过战争的手段来谋利,战争必须是义战,不义之战纵然取得短暂的胜利,最终也得不到好结果。

空荡荡的朝堂上,陈宜中的声音寂寞地回响着。几个留在皇帝身边的官员不耐烦地盯着廊柱,仔细研究其上面阳光移动的速度。

少年皇帝赵昺打了个哈欠,看看众人,在看看一脸激愤之色的陈宜中,慢吞吞地问道:“众卿家有什么看法啊,如果没人附议陈丞相,朕可就要在与葛朗国的宣战文告上用印了。”

说完,熟练地打开锦盒,拿出传国玉玺。

“臣附议!”枢密副使张世杰出班,颤抖着声音说道。自江淮军全军覆没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曾经在兴宋军中将养了一段时间,最近兴宋军应文天祥之邀,将总部搬往福州。张世杰觉得无颜去见当年旧部,所以借故回到朝廷挂了一个枢密副使和禁军副统制的虚职。

赵昺楞了一下,停住了向文告上盖印的动作。《临时约法》规定,他有一次驳回大都督府决议之权。当决议被驳回后,如果大都督府坚持己见,则皇帝不能再驳。但赵昺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个权力,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福州送来的政令上看都不看盖印,然后尽快命人将用完了印的政令送出去。每天只有履行完这个义务后,他才能回到后宫中与邓光荐等人读书、赏画,听他们议论天下大事还有大宋之外各国发生的故事。才能有时间跟着苗春留给他的侍卫们学习格斗技巧,兵器与弩箭使用技巧。

表面上,赵昺依然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但是,这个目睹了哥哥在绝望中惨死的孩子,比同龄人成熟得多的,心思隐藏得也深邃得多。

皇宫不是最安全的,身边纵有二十万宣誓效忠的兵马,依然难逃“失足”落水的命运。口口声声为了大宋,为了皇家的人未必真的忠诚,今天满脸忠义的人,明天就可能为了蒙古,或者其他人的一句承诺卖了皇家。儒学不是唯一的治国经典,世界很大,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时代,有很多行之有效的办法。新儒和旧儒也不是一家,文天祥的新儒和新政,与陈宜中等人毕生所学,有着本质的区别。赵昺心中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疑问。但他知道在自己羽翼丰满到足以自保之前,最好的表现就是装稚嫩。

“臣以为,大宋目前危机在北,而不在南。与其倾水师之内征讨南洋,不如集中力量攻打江西。如今蒙古人主力被拖在辽东,长江以南,只有达春和赛因德齐两路大军。而赛因德齐主力尽在云南,只要我军击溃达春,则两江两浙故地,尽可恢复!”

跟张元等人在兴宋军中交流了一段时间,张世杰的大局观见涨,对眼下江南战局,分析得头头是道。

陈吊眼和李兴在两浙步步紧逼,范文虎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而达春却不发一兵援救。这充分说明瘟疫对元军的打击也很大。如果破虏军能抓住这个机会趁势一击,将元军赶出江南亦不无可能。

“喔!”幼帝赵昺张开嘴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个动作十分可爱,连本来气愤添膺陈宜中都被逗得莞尔一笑。金殿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为数不多的留守之臣趁机笑着议论道:“是啊,是啊,这么好的机会,丞相大人怎么没抓住呢!”

“恐怕文大人在积蓄力量吧。最近兵马调动频繁,兴宋军到各地接替破虏军剿匪与维护地方治安之责,就是在为此做准备。仗要一步步打,平定南洋后,大宋背后无忧,前方才能集中力量。况且臣以为,水师这次出击,不会耗时太久!”

帝师邓光荐笑着议论道,“既然陛下将战守之权皆交给了丞相,切莫再干涉其行使职责。否则,三军不知听命与谁,反倒耽误了大事!”

“臣以为邓大人之言有理!”赵时俊出班,站到了邓光荐身边。虽然平素与邓光荐往来不多,但此时,赵时俊非常感激邓光荐能秉公论事。

张世杰与陈宜中以目互视,都感觉有些尴尬。二人事先并未有过沟通,但无意间,就在朝堂上成了一派。虽然彼此的见解有分歧,但被抛离权力核心之外的空旷感,却把彼此的关系慢慢拉近。

“既然朕与丞相有约在先,则不宜多问。况且文丞相那里看局势,肯定比朕这边看得清楚。”赵昺挥了挥手,大度地说道,“张爱卿可以将你们的建议写下来,送到泉州去。如果真的有用,相信文相会采纳!至于南征葛朗么……”赵昺犹豫了一下,脸上出现了几分跃跃欲试的表情。

“陛下,根据《临时约法》,大宋有保护治下百姓之责。所以文相此举,虽然声势过于巨大,于法却无可厚非!”

陆秀夫快步走上前,躬身启奏道。他的头很低,没有人看清楚说话时他脸上的表情。但有机灵者却清晰地看见,陈宜中、邓光荐、张世杰等人的脸部,同时跳了跳。

没有人想到,陆秀夫会一而再,再二三地替文天祥说话。

“如此,朕就用印。众卿还有什么事情启奏,若无事情……。”赵昺抓起玉玺,轻轻盖在征伐令下角。

“退朝!”执事太监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恭送陛下!”陆秀夫与陈宜中带头,二十几个留守大臣同时躬身施礼。

赵时俊偷眼看了看陆秀夫,试图从对方面部表情上知道这个看大都督府一向不顺眼的人,为什么最近屡屡为大都督府说好话。令他失望的是,陆秀夫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掩盖了一切感情的痕迹。

“这个陆书呆,只会坏事!”陈宜中心里暗暗骂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皇权只会越来越旁落。当皇帝完全成为盖印的泥偶时,文天祥篡不篡权,还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陈宜中的目光偷偷看向张世杰。她欣慰地看到,拥有出入皇宫之权的禁军副统制张世杰,正将目光偷偷地看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向一边挪去。

如果能偷偷觐见陛下,取得一道圣旨?陈宜中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如果陈丞相支持,能重返前线组建江淮军,张世杰心中涌起几分期待。

镇殿将军,禁军统领张德在旁边将这一切皆看在了眼中,他耸耸肩,没说话,慢慢地向皇宫外走去。

“也许平静的日子太长了吧!”张德边走边想。自己的禁军该支持谁呢,是文相还是陈相?他们到底谁真正忠于陛下?

张德心里很迷茫。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没有人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也不敢相信任何肯定的答案。

如果说华夏复兴时代所有英杰中,有谁从始至终都相信文天祥,从来没怀疑过他任何命令的正确性,无论任何时候都能给其于最大的支持,答案里的人数绝对不超过三个。

第一个是萧资,自从百丈岭炼钢成功后,他就坚信,文天祥所做一切,都是有远见的。作为文天祥的贴身侍从和得意门生,他对自己的老师有一种狂热的崇拜。正是这种崇拜感,驱使着他在研究之路上一步步走了下去,甚至在科技层面上比文天祥所期待的目标走得更远。

第二人就是完颜靖远,文天祥不以其出身女真王族而另眼相待,把自己的安危完全交于其手。完颜靖远感丞相知遇之恩,所以誓死相报。这种朴素的感情和对政治的完全无知,让其无论任何时刻都追随在文天祥身后,对他的所有见解从不怀疑。

至于其他人,包括陈龙复所代表的地方势力和邹洬、杜浒、张唐、陈吊眼等人所代表的军方,他们对世界的认知或多或少与文天祥有些分歧。在个别时刻,他们甚至想方设法去影响文天祥,试图让他做出极不情愿的决定。

第三个人,从来没反对过文天祥的任何命令,也从来没质疑过文天祥的任何决定,总是在文天祥最需要的时候,给他始料不及支持。甚至默默地站在角落,替他修补新政因为不成熟而留出的漏洞。

这是一个史家有意曲笔淡化,但文天祥身边的人都知道的名字。

她就是陈淑贞。

“陈淑贞,抗元义士许文龙之妻。元军南下,朝廷避其锋樱于海上。福建大姓陈、许两家散尽家财慕壮士抗贼,兵败,族中青壮皆死于索都之手。淑贞于乱军中杀出,招旧部于群山之中,誓死不降。世人敬之,称其为许夫人……”

自从第一次看到文天祥,许夫人就坚信,此人可以带领大伙走出困境,所以,她率领兴宋军,给了文天祥无条件的支持。

这次,许夫人给文天祥的支持是,整支兴宋军。

《临时约法》通过后,随着内部矛盾的逐渐理顺和军队建设速度的加快,兴宋军的归宿问题,就摆到日程上来。

对此,文天祥曾经很为难。因为不光是兴宋军,整个大宋旧地,大大小小活跃着尽千支抵抗力量。随着失地的陆续收复,这些抵抗力量如何对待,就成了一个大麻烦。于情,这些人曾经与北元誓死抗争,破虏军应该承认他们的地位,至少要敞开怀抱接纳他们。但是,与理,破虏军做不到。

就拿目前与陈吊眼并肩作战的民军领袖镇常山何淑明来说吧,他麾下的兵马加一起三万多,却有两万以上为老弱妇孺。与破虏军比起来,战斗力非常有限,军纪败坏。如果破虏军不顾一切接纳他们,只会让军队的战斗力削弱,后勤补给更加困难。

但是,不接纳他们,非但会让天下英雄寒心,还有可能将他们推向反面,甚至推向北元的怀抱。

关键时刻,许夫人给文天祥写了一份条陈。在条陈中,许夫人建议,将自己的兴宋军去芜存精,精锐部分并入破虏军。剩下的分为两部分,年龄大按军功大小的发给土地和安置费用,返乡务农。青壮则以队为单位分散到各地,承担起地方保卫和剿灭残匪任务。这样,破虏军就可以将力量集中起来,毫无后顾之忧地对抗北元。

条陈送到后,整个大都督府为之震惊。陈龙复、曾寰、杜浒、邹洬、吴希奭,所有自认为淡薄名利者,皆暗叫一声惭愧。

“咱们必须给许夫人,不,给陈将军足够的回报,否则,难以面对天下英雄!”领军出征在即的水师统领杜浒赞叹着说道。空有世家子弟虚名,自己的见识居然不如一个女人。她这样一做,无疑成为了天下英雄的表率。

“陈将军淡薄名利,恐怕她所求,咱们无法给!”吴希奭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文天祥,悄然地叹道。

冬至快到了,伴着北风,有山歌不断从外边传来,依稀间,调子好似高山流水。

第六卷争辉初(十)

屋子里的气氛刹那间有些黯然,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一股忧伤而又无奈的感觉慢慢扩散开去,充斥于天地之间,让人感到难以呼吸。

最近三年来,随着福建、两广的渐渐稳定,破虏军高级将领们纷纷娶妻,成家。空坑之战在心中留下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平复。惟独文天祥还一直还是形影相吊。用林铮老汉的话来形容说,“老文日子过得难,大冬天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邹洬、吴希奭、陈龙复都曾私下跟文天祥提起过,想帮他再娶个妻子。如果他心里实在觉得对不住空坑之战失散的家人,纳一房小妾也好。反正以目前文天祥的地位和名声,很多好人家会争着把女儿送上门来。

对此,文天祥总是笑而不答。实在被众人逼得紧了,就以没有时间考虑为说辞搪塞。可这种理由又如何说得通,“娶个妾么,要什么时间,拜了堂就是你的人,抓过来洗脚暖被就是了!”自诩为粗痞的张唐曾经这样讲。结果被医护营的女兵女将们群起而攻之,差点“牺牲”在疆场之外。

“文大人眼光高啊,寻常脂粉怎能配得上!”陈龙复新娶的妾侍如此评价。这话说得甚有道理,跟文天祥患难过的老人都赞同。但谁都明白,普天之下真正配得上文天祥的人,他娶不起。

虽然他在百姓眼中几乎无所不能。

虽然他可以凭一人之力,让破虏军死而复生。可以凭一隅之地,抵御北元十万铁骑。可以通过一部约法,将残宋内部支离破碎的力量整合起来,让华夏慢慢恢复昔日的生机。

但他无力穿越世人的目光去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大宋素重礼法,作为破虏军的核心,万众瞩目的焦点,文天祥在个人道德方面必须没有任何暇癖。任何私人方面的暇癖,都足以在有心人的夸大和推动下,成为致命的缺点。都会给外敌和内部的权力窥视者提供可乘之机。到那时,带来的冲击和动荡,比破虏军打了败仗还巨大。

“丞,丞相若无其他吩咐,末,末将去筹备出征事宜了!”杜浒受不了屋子里这种尴尬气氛,结结巴巴地说道。

“去吧,抓紧时间准备。南洋不比广西,情况要复杂得多。水师速去速回,灭掉葛朗郡国,给商团打下落脚地后,就立刻赶回来。等你回来时,咱破虏军各标士兵也修养补充得差不多了……”文天祥终于抓住一个机会,把话题引向军事安排方面。从南洋水师的战术动作说到破虏军兵源的补充,东一句,西一句,根本没有任何条理。

“如此,末将告辞了!”杜浒强打精神说了一句。他知道文天祥的心现在很乱,但他亦知道自己无法帮丞相任何忙。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坎,如何面对得看他自己的悟性,别人怎么着急都没有用。

“末将去营里边巡视一下,刚刚从前线撤回来,那帮野小子别惹出什么是非!”

“末将去看看火枪兵演练,那东西谁都第一次碰,马虎不得!”

“末将去检查一下军粮储备,嗨,一天不看,还真不放心!”

邹洬、曾寰、陈龙复等人纷纷找借口告辞,逃命般离开了文天祥的书房。无意间一语惹出事端来的吴希奭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回过头,非常无奈地安慰道:“丞,丞相,其,其实……”

“你去看看军校新毕业的炮兵学员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分寸!”文天祥苦笑着推了吴希奭肩膀一把,说道。

“如此,那我等就放心了!”吴希奭毕竟是拿得起亦放得下的人物,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转身离去。

文天祥冲着众人的背影连连摇头,众人的担心显然是太多余了。自己身为一国丞相,难道这点儿女私情都看不开么?况且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许夫人,许夫人又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自己?

冬日的阳光透过花格子玻璃窗洒了进来,照得书房内温暖如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已经来临了,透过一叶叶小小的玻璃片,可以看到院子内的梅树在寒风中颤抖着虬枝。在黑色的枝桠边缘隐隐透出几天暗暗的红,那是初生的花苞。不经意间,它就会绽放,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一缕俏丽的颜色。

眼前的花格子玻璃窗是科学院最近才推出的一项民用发明。以目前邵武的技术能力,大块平板玻璃的价格还无法降到普通人家买得起的程度,萧资和杜规也不愿意通过大幅度提高产量将其价格降下来。但小块的杂色边角料已经不再成为珍品,为了让这些边角料不被浪费,科学院推出了小格玻璃窗。通过在窗棱间增加不规则小木格的方法,将玻璃生产中的面积较大,厚度相对均匀的残次品利用起来。镶嵌了碎玻璃的小格木窗非但比纸窗、纱窗保温效果好,透光性也提高甚多。

为了让客户满意,在实际生产过程中,聪明的商人们还将不同颜色小玻璃块排出不同的花色。这样,站在窗子后从向外看,可以看见出人意料的缤纷世界。

“丞相!”完颜靖远倒了杯茶,放在了文天祥身后,低声嘟囔道:“其实丞相喜欢谁,娶谁,是自家的事情。跟别人根本没关系。任何人说三道四,都是没事找事。丞相完全不用理睬!”

“靖远,你不懂!”文天祥笑着摇头,没做任何解释。完颜靖远的话,就像站在碎花玻璃窗后向外看,由于站的角度不同,阳光亦是不同的颜色。

女真人崛起的时间短,衰亡的速度太快。对问题的看法还保留着原始的古朴、实用阶段。在草原民族中,寡妇再嫁,甚至兄亡,弟娶其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女人能在严苛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而中原不同,几千年文化传承留给了华夏民族丰富的遗产,同时也留给了它沉重的负担。

“那有什么不懂。丞相不说过‘参与立约的民族,都是华夏子民,人人平等么?’汉家的风俗,在这一点上,我没看出比我们女真高明出多少来。用我们女真人眼光看,许夫人家族财力巨大,本人在福建各族百姓之间又颇具影响,加上她麾下那几万兴宋军。丞相喜欢她,娶了她,只会给破虏军和大都督府带来好处,大伙跟着高兴还来不及……”完颜靖远不服气地反驳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文天祥娶不得自己欣赏的人?这事儿在大金国就是一笔非常划算的政治联姻。所有幕僚和朋友都会千方百计地劝文天祥把握时机。怎么在大宋就成了大逆不道,陈龙复、邹洬、吴希奭,这些平素以远见著称者明里暗里纷纷婉言劝谏,不希望文天祥的行为超越雷池一步?

“靖远,你真的不懂!”文天祥摆手,打断了完颜靖远的话。想跟完颜靖远解释一下宋人和金人因为生活地域不同,习俗之间也有所差异。突然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我真的非常喜欢许夫人么?文天祥扪心自问。自从兵出邵武以来,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战争一场接着一场,内部争端一波接着一波,自己从来没有闲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如今,随着约法的建立和官制的初步调整成功,大宋内部矛盾稍微缓和。终于有了点儿闲暇时间,文天祥却发现自己其实很迷茫。

如果说对许夫人一点好感都没有,那是骗人的话。否则,陈龙复、邹洬、吴希奭也不会看出端倪来,慌不急待地试图防患于未然。可自己真的喜欢陈家碧娘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地步么。真的为了娶她可以不惜为她而与整个儒林为敌,不惜在刚刚稳定下来大宋内部制造一场分裂么?文天祥蓦然发现,其实自己心里根本没有答案。

“对,我不懂。不懂你们眼中的大英雄,为什么一定是不食人间烟火!”完颜靖远愤然道。作为侍卫长和朋友,他真心期望文天祥能快乐。生活中除了战争和权谋外,还能拥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文天祥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完颜靖远的疑问。如果人们的传统观点能轻易地改变,吴希奭将军又何必枉做恶人。约法和新政推行过程中没遭到过大的反弹,一方面是因为破虏军实力足够强大,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使大多数人从其中受益。而自己如果真的违背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恐怕届时与自己为敌的,不仅仅是几个儒林人物。

欲改变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只能像院子中的那几株寒梅,在不知不觉间积蓄力量一部分理想,文忠对爱的渴望,虽然美好,但既然他的灵魂跟着自己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就必须受到这个世界的左右。

不知不觉间,文天祥下意识地把对许夫人的好感归咎到文忠的头上。找到逃避办法的心渐渐平静,目光所及处,花苞在寒风中透出暗暗的红。

突然间,他看见有一道火炭般的身影在寒梅树前闪过。文天祥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发现许夫人带着两个女侍卫,一边与院子里的幕僚们打着招呼,一边向自己的书房行来。

“靖远!”文天祥低呼了一声,无端觉得有些紧张,匆忙从窗前转过身,走到书案之后。

“属下在!丞相有何吩咐!”完颜靖远显然也看到了“有人”正向丞相大人的办公之所靠近,促狭地回答。

“倒几杯清茶来!如果有人求见,直接请他进来吧!”文天祥的命令毫无条理。目光落在桌案许夫人关于整军的条陈上,入眼是一排清丽的小字。

许夫人的表现还是像三年前一样落落大方。因为身上具有部分畲家人血统的缘故,她的瞳孔颜色偏深,呈一种明澈的亮黑色。每当目光向人扫来,即如泉水般,让人感觉到其中的甘冽滋味。

多年的戎马生涯,磨去了她脸上三十多岁女子应有的风韵,代之是一种坚毅与刚强,就像一束寒梅伫立于风中,令人无法不瞩目其夺目的冷艳。

“夫人为何而来?”文天祥尽力将目光从许夫人身上收回,以不似自己般的声音问道。

“当然是整军之事情,不知丞相考虑得如何了?”许夫人笑了笑,低声问。随即,促狭地追问了一句,“难道无事时,我即不可进丞相府么?”

“当然,当然可以!”直到此刻,文天祥才发觉自己原来如此笨拙。看着许夫人盈盈的笑脸和挺拔的身躯,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了一股无法诉说的欲望。

“夫人以一品诰命,兴宋军统制的身份,当然可以随时到大都督府来议事。地方治安,还有很多仰仗夫人的地方!”想了半天,文天祥终于找到一句自己认为合适的说辞,低声回答。

“如果碧娘不做这兴宋军统制,一品诰命夫人呢?”许夫人仿佛没注意到文天祥的尴尬,以无比明澈的大眼睛望着文天祥,追问了一句。

“当然也可以,夫人乃女中豪杰,大宋女子之楷模,如今诸事皆在草创之际,宋瑞欢迎夫人随时前来赐教!”文天祥的话突然流利起来,仿佛冲破了内心一道魔障般,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回答。

许夫人又笑了,明媚的笑容如阳光般瞬间照亮了这个屋子。接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已经了悟到什么天机般淡然说道:“这次冒昧前来,一是关于兴宋军整编的事情,想跟丞相探讨一下其中细节。第二是关于舍弟陈吊眼的事情,他最近给我写了封信,说自己遇到了些麻烦!”

“整编的事情,我正与大伙商议。明天一早,夫人请带几个兴宋军将领到议事厅来,我想多听听他们的意思。兴宋军为国争战多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寒了心!”文天祥微笑着回答,“至于吊眼,他在两浙不是打得很好么?有什么事情还需要你这当姐姐的出面?”

“自然是他的家事了,他来信说,喜欢上了一个姓曾的参谋。偏偏他这个笨人不知道人家是女子,所以内心恐慌得不得了。我想这位曾姑娘与参谋长曾寰必然有些联系,所以想给他们做个媒,顺便请丞相去信将曾参谋的身份说明一下,免得吊眼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许夫人显然对族弟的“糗”事觉得很好笑,一边说,一边擦去脸上笑出来的眼泪。

“原来如此,这个吊眼?”文天祥摇头,微笑。“当从夫人之命,曾家小姐若不反对,宋瑞也愿意替吊眼做一回媒人!”

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经历了开头的生疏,文天祥与许夫人的交流越来越融洽。关于陈吊眼的婚事,关于兴宋军的安排,关于南洋战事以及高丽方面隐藏的威胁,关于辽东局势和江南战场的下一步举措,二人谈谈说说,彼此之间补充着对方看法的欠缺与不足,不知不觉谈到了傍晚。

晚钟声从天际外传来,许夫人站起身,向文天祥告辞。

文天祥写了封信,唤进完颜靖远,吩咐他快马送往陈吊眼处。然后,亲自送许夫人走出丞相府,挥手作别。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这个文丞相,跟张狗蛋一样虚伪!”许夫人的侍卫红叶打马跑出了几十步,小声骂道。

“嘘,别让夫人听见了,否则,又要骂咱们多事了!再说,狗蛋他也是没办法,破虏军刚刚站稳脚跟,天下大半还在鞑子手里!”女侍卫海棠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低声抗意道。

“还、没、嫁、入、人家,就替人家说话,羞、也、不羞!”女侍卫红叶伶牙俐齿,笑着奚落。

“纵被无情弃,不知羞!”海棠用刚刚学会没几天的汉诗回了一句,提了提缰绳,快速追向渐渐去远的许夫人和几个同伴。

“呸!”红叶啐了一口,打马跟上,边追,边小声嘀咕,“明明喜欢咱们夫人,明明能看出夫人不会拒绝他,就是没胆子说。绕来绕去的,他们汉人,唉!真麻烦!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居然由着他来绕圈子!”

“你不懂,红叶!”海棠摇头,轻叹。

“不懂什么?”跟在许夫人身边的其他几个女侍卫刚巧听到这句话,在齐齐转过头来问。

“不懂?”海棠看了看许夫人平静无波的面孔,不知该怎么向大家解释如此繁琐的问题。跟张狗蛋接触久了,她已经多少明白了一些汉人的习俗和传统,虽然不赞同,却也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男欢女爱这么简单。

“如果有来生,让我在未嫁时与你相逢!”黑暗深处,传来一句低低的戏此。下班了,此刻正是街头戏班子的黄金时间。写词的人显然有些功底,婉转处,道出了很多无奈与心酸。

“如果有来生,让我在未嫁时与你相逢。

当我送你双明珠时,希望换回的不仅仅是眼泪……“

夜幕中,传来旦与生低低的共唱。分不清谁起的第一句,也听不到结尾。

“夫人,真的有来生么?”叫做海棠的女孩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冷,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