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来源: 2009-01-29 13:39:47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一卷斜阳第一章黄昏(一)

当文天祥率领着那支横扫天下的十万雄师进入大都城的时候,夕阳正从这座已经四百多年不属于汉家的千年古城头坠下去。那一刻,天是殷红色的。晚霞抢在城市陷入沉睡前,将最后一抹流光抹向十里长街。殷红的霞光下,街道两边的建筑仿佛刹那间沐浴进火海中,抑或是,血。

蒙古人终于退回漠北了,宗白、渊伯,你们看到了吗?文天祥仰望天边的流云,低低的问。

十五年了,自己终于实现了恢复汉家河山的美梦,没有人再是蒙古人的奴隶,江山不再悲啼。

十五年间,多少英雄豪杰倒了下去,倒在了民族复兴的祭坛上。当年的刀光剑影,鼓角声鸣,一起涌上了文天祥的心头。

十五年前,空坑,那个黄昏,一样是血般艳红。

那一战,大宋输得毫无悬念。

宋景炎二年,趁着北元内乱的时机,文天祥自福建起兵攻入江南西路(江西),震动江南。原以为在忠义之士的响应下,大宋可以浴火重生。谁料到,忽必烈迅速平定了北方叛乱,然后派西夏人李恒率领四十万大军前来扑灭江南反抗之火。

无论士兵数量的质量,文天祥麾下的江南义勇与敌手都不在一个档次上。他们有的,只是对国家的无限忠诚。而在四十万虎狼之师面前,这份忠诚显得那样无力。十余路义勇军如雨后彩虹一般,绚丽过后,就是结束。数以万计的男儿倒在故乡的土地上,用残躯和鲜血捍卫了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文天祥本部人马五千,在兴国迎击元江西参政知事,西夏人李恒亲自率领的精锐伍万。不屈的义勇们以简陋的武器,一次次冲入蒙古人的马队中,一次次被人海淹没。很快,本阵被敌军突破了,对战变成了逃亡。

从兴国逃到方石山,从方石山逃到空坑,一路上,到处都是被杀散的溃兵。文天祥身边,不时有心腹将领率领死士返身迎敌,试图以自己的牺牲为战友赢得脱身时间。但悬殊的兵力对比,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冲入敌群中的死士宛如投入汪洋中的石子,偶然溅期几点血花,旋即,再闻不到一点声息。

蒙古人的队形停了停,呐喊之声再起:“杀啊,莫走了文天祥”。

活捉文天祥,大元皇帝忽必烈给此战下达的最高目标。作为一个自不量力的抵抗者,那个叫文天祥的读书人已经给蒙古帝国添加了太多的麻烦。有他一日在,大元帝国在江南的统治就一日不得安稳。此人不像大宋丞相留梦炎,也不像大儒赵复。留、赵这些南宋精英和理学首领都懂得审时度势,顺应潮流。而倔强的文天祥却如一个打不死的蟑螂般,一次次被击败,一次次充整旗鼓,阻挡在大元帝国征服江南的战车前。

蒙古兵,汉兵呐喊着,追逐着他们前面的溃军。“杀”,红了眼睛的蒙古武士大喝一声,将追到的宋兵砍翻在地,复一刀,剁下了头颅。脚步却丝毫不停,快速向另外几个跑得筋疲力尽的宋兵追去。他不用自己统计战功,跟在他身后的汉军奴隶会小心的把割下的头颅收拾起来,串成一串,替他背好。

血淋淋的,一颗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背在同样是汉家儿郎的族人身上。而那个背着人头的汉家儿郎,正媚陷地给蒙古武士喝彩,希望能从这些战功中分些赏赐,以便将四等奴隶的身份变成三等。

在这些欢呼声里,蒙古武士愈发勇猛。几个落在队伍最末的南宋士兵精神崩溃了,扔下兵刃,跪倒在山路旁,期待着敌人的怜悯。数个蒙古兵跑上前,钢刀在夕阳下一晃,泼出几道热血。

来不及呼喊的头颅飞到了半空中,看着自己跪在草丛中的身躯仆倒,抽搐。血如山溪般顺着草丛流下谷底,汇成河流,汩汩向山外流去。

山外,那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这些天来已经被热血灌溉成了黑色,庄稼地早就荒了,田野里,杂草发了疯般乱长。往日宁静的村庄死一般沉寂,年少的,或者从军,或者躲进深山避难。年老体弱留在家中者,成了李恒麾下士兵的刀下亡魂,渲染大元将士官服的颜色。

“好呀,莫走了文天祥”,蒙古人的仆从大声欢呼,为主人那干净利落的杀人技巧喝彩。几个仆役冲上前去,捡起带着体温的头颅,把发髻拴在战利品中。然后继续前冲,为自己和主人收集更多的杀人业绩。

后军中,传出一阵阵战鼓,元江西宣慰使,西夏奴李恒亲自擂鼓,给麾下将士助威,兴奋之下,早已忘记数年前,这群蒙古武士是如何攻陷了他的故国,曾经在那里造下怎样的杀孽。

更多的蒙古武士和汉族士兵冲上山梁,追向那面半卷着的“文”字大旗。抓住文天祥,赏钞十万,夺其旗,赏钞五千。朝廷的赏格订得明白,重赏之下,大伙冲起锋来格外勇敢。

“砰”,仿佛海浪碰到了礁石,冲在最前边的蒙古兵顿了顿,四散着逃开,倒下。几个仆从倒退着跑了回来,连滚带爬,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怎么回事,后边的将领不满地叫骂道。文天祥就在眼前了,山路狭窄,前边的人不肯冲锋,则耽误了居后者升官发财的道路。大元朝一统在即,不趁现在捞军功,难道还等将来退役回家不成?

答案很快到了他们眼前,一个身穿白色战袍的宋将,挥舞着双刀,截住了追兵。他身后,几十个宋兵手持长枪,牢牢的把住了路口。逃命的宋军被放了过去,冲上前的元军却一个个被那白袍将军砍成了滚地葫芦。

巩信,几个汉兵仆从大叫一声,掉头就跑。懵懵懂懂的蒙古武士听不懂这句汉语的含义,鼓足勇气冲上去,脚步刚刚踏上石梁,忽闻一声断喝,两道匹练一样的刀光已经砍到眼前。饶是久经战阵,蒙古武士也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光,还没来得及招架,已经被砍成了两段。

“噗”,热血染红了巩信的战袍。抽刀,垫步,转身,雪亮的钢刀又向另外两个蒙古武士砍去,一个蒙古武士躲避不及,做了刀下亡魂。另一个,见机得快,转身欲逃,背后一只长箭飞来,将他牢牢地钉到了地上。其他鼓足勇气想要立功的蒙古武士见状,呼啦一下,撒腿向后撤去,不小心被山坡上碎石绊倒,连滚带爬,滚下了山谷。

血袍将军巩信回头,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疲惫,但充满关怀。

“丞相先撤,巩某在此断后”,无暇与身后的人见礼,巩信叮嘱一声,凝神迎敌。又有一伙蒙古武士彼此照应着冲了上来,将巩信和他麾下的弟兄夹在了中间。

“丞相,你先走”,一个腿部受伤的锦衣少年坐在两个忠心仆人抬的肩舆上,一边用手中弓箭射杀敌军,一边向文天祥喊道。他的箭法精准,顷刻之间,已经有数个蒙古武士被其射倒,余下的蒙元士兵和巩信交战,已经构不成合围之势。双刀将巩信得此强援,抖擞精神,把身前的蒙古百夫长逼得连连后退。手持长枪的宋兵趁机冲上,几条樱枪织成一个小小枪阵,登时在元军小队的侧翼捅出一个窟窿。

打了一天顺风仗的元军攻势猛然受挫,来不及做出反应,本能地两旁避去。宋兵樱枪回旋,在狭窄的山路局部形成以多打少之势。冷森森的枪锋下,数个蒙古和汉军士兵被戳倒,尸体滚落,与地上的宋兵尸体混在了一块。

肩并着肩,脚贴着脚,宛若沉睡在母亲怀中的孪生兄弟。

文天祥摇摇头,拒绝了属下劝其率先行撤退的请求,安排几个偏将带着彩号先撤。拔出佩剑,站到了自己的帅旗下。那面倔强站立在山崖上的大旗已经被鲜血和硝烟染得分不出颜色,山风吹打着破烂的旗面,一个宋字依稀挥舞。

“坚守一刻,就可以让老营人马安全一刻。”文天祥呐喊着,尽力收拢满山溃军。元军冲不过巩信把守的小路,已经改变策略,另寻缓坡冲了上来,他需要有人分头去抵抗。

“我去”,卢陵豪杰林沐带着几个江湖人物应道,转身冲向了侧面的缓坡。一干人的身影很快和冲上来的元军裹在了一起,重重血浪从人堆里溅出来,染得天地之间,一片殷红。分不清那一片是蒙古人的血,拿一片属于北方汉人,哪一片属于南方宋军。

“啊”,人群中响起一声惨呼,是彭震龙那特有的永新腔,这个曾经以贪墨被逐的小官,连呼痛的声音都是这般绵软无力。文天祥关心的偏过头,看到率军厮杀的妹夫彭震龙被两个蒙古汉子按在了地上。一个汉籍元军掏出绳索,准备捆绑他,却被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敲破了脑袋。趁着两个蒙古人一楞的时候,彭震龙又一石头,砸向蒙古武士脑门。

“砰”,那个蒙古武士的脑浆溅了出来,溅了彭震龙满脸。另一个蒙古武士恼羞成怒,挥刀斩下,将瘦弱的彭震龙砍成了两截。

“雷可”,文天祥眼眶几乎瞪裂,提剑向前欲给妹夫报仇,却几个护卫死死抱住。朦胧泪光里,看见彭震龙在地上翻滚,挣扎,面孔因痛苦而变形,双手却挣扎着,整顿汉家衣冠,然后抱在一起,向着大宋旗帜深深一揖。

一揖,即为告别,从此震龙永为宋臣。

“雷可”,与彭震龙交好的箫家敬夫、焘夫两兄弟捡起地上被逃兵丢弃的兵刃,冲了上去。两人俱是永新县的书生,这次起事,与彭震龙一起光复了永新,谋划军务,出了很多好主意。此刻,将士之间已经没有文武之别,彭震龙可战死沙场,他的头颅再不可落入蒙古人手中受辱。

文天祥拦了几拦,没拦住,眼睁睁看着箫家兄弟两个的身影冲进的乱军中,转瞬,书生冠巾,被牧人践踏入泥土。

“丢石头”偏将缪朝宗从地上拔起一块巨石,顺着山势向下推去。挡在石块前的元军士兵相继闪避,巨石越滚越快,到了半山腰,协裹着尘砂已经带出风雷之声。反应慢的元军将士闪避不及,被石块砸到,筋断骨折。

文天祥放下剑,躬身与士兵们一起推动巨石,一块块磨盘大的石头丢下,带起一片鬼哭狼嚎。汹涌而来的元军翻卷着退下了山坡,丢下一地尸体。

在他们的尸体旁,吴文炳、林栋、刘洙、张汴等各地豪杰躺在那里,永远的长眠进了千秋家国梦中,再不复醒。

两军之间,被乱石和尸体隔出了几十丈的距离。蒙古人的攻势稍沮,几个百夫人长在战旗的指引下,整顿部属和队形,为下一次攻击做准备。这支兵马的统帅,西夏奴李恒见久攻对面的山头不下,已经决定换一种应对策略。

遭遇顽敌,攻心为上。西夏奴李恒洋洋自得的传下了自己的将令。他知道是谁在凝聚着对面山坡上那股残兵,文天祥的名字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面。从这几天的交手经验的其他几个南宋降臣口中,李恒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收服对手的法宝。

看到元军停止了攻击,激战了数天的宋军将士们松了口气。没等他们一口气喘完,所有人都楞在了原地。

层层的元军退开去,在主阵中退出一个数丈宽的空挡。一堆被绳索捆绑着的老弱妇孺被推出来,跪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刽子手举起雪亮的砍刀,元江西参政知事李恒微笑着,将一面大旗掷于马前。

那是文部老营的大旗,众将士妻子儿女都落到了鞑子手中。如今,他们就跪在眼前,跪在雪亮的钢刀下。

跪在队伍最前边,被几个蒙古武士死死按住的,一家四口。中间的那个妇人满身泥泞,却难以掩饰其华贵雍容的气度。两边的一儿两女受到母亲影响,倔强的仰着头,在钢刀威逼下不出一声。

“文天祥,一柱香之内,速速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本帅手狠”,李恒的声音顺着晚风吹来,在山谷间回荡。

那一家四口是文天祥的妻子儿女。为了活捉文天祥,李恒特意派遣了一队骑兵抄了文部老营,将休养在营中的老弱妇孺都劫了来。汉人以忠孝传家,李恒要看一看,在国家之忠,和父母之孝,妻儿之爱面前,那些反叛者能做出怎样的选择。

“文大人,莫管我等。他日尽管兴兵来报仇,杀光这帮没人性的鞑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俘虏的队伍中间高喊道。没等他一句喊完,蒙古人的钢刀已经砍到了他的头上。老人花白的头颅落到了泥地上,圆睁着的大眼,不甘心的望着大宋的天空。

“夫子”,几个少年哭了起来,老人他们的启蒙恩师,平日教的是之乎者也,忠孝仁义。没想到最后真的以大好头颅,祭典了心中的理想。

“文天祥,你投降不投降,难道你真的要逼本帅,将这些老弱妇孺斩杀在你面前”,西夏奴李恒高喝道。见对面山梁没有响应,低头对马前的孩子们威胁,“不想死的娃儿,喊你爹爹下来救你,不然,一会你们全要被砍了祭旗”!

几个胖胖的少男少女小声哭泣起来,他们父母都是读书人,家境不错,几时让他们受过这种罪。哭声不止,却没有人肯带头响应李恒的号召。等了一会儿,李恒心里着急,冲着亲兵努了努嘴,知到主帅心思的亲兵提着刀,将哭声最响的几个孩子拎到了阵前。

“儿啊”,一个身材单薄,胡子拉茬的宋军将领心痛的喊道,脚步向山下挪了几步,又强忍着退回,再前挪,再退回,不准该如何是好。

见到对面队伍骚动,李恒麾下的亲兵冷笑着喊道:“对面的人听着,你等家小都被李大人抓了。咱李大人有好生之德,放下武器,下来投降的,就饶你一家不死。如果硬跟着文天祥死撑,那就休怪……”。北元士兵向来残忍好杀,他们说休怪无情,接下来肯定是无情的杀戮。山坡上呼儿唤女声登时响成一片,几个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坐在肩舆上的赵时赏抬起弓,却无法向在自己的弟兄背后下手。文天祥手中的龙泉剑颤抖着,举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被押在阵前的小胖男孩突然直着脖子背起了古诗,稚嫩的童生在山谷中回荡。想冲下山谷与家人团聚的人中,有几个读过书的停住了脚步,泪落如雨。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文天祥的一双儿女,和另外的孩子们一齐仰着脖子背了起来,目光中带着笑意,仿佛在私塾里,面对着教书先生的大考。“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

西夏奴李恒识不得几个字,不知道这首词的含义。但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里,傻瓜也能体会到其中不肯屈服的意境。几个蒙古武士慌了,轮起拳头打向背书的孩子们。一个个弱小的身躯被打得满地乱滚,朗朗的读书声却不绝于耳,“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膻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和他们拼了,弟兄们,上啊”,几百的士兵拎着短刀木棒冲下了山坡,冲进了蒙古人的队伍中。无数元军迎了上来,和他们厮杀在一起。喊杀声里,稚嫩的童声不绝于耳,“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自胡马窥江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却是空城………”

文天祥提起龙泉剑,跟在士兵身后冲向了敌军。一切都该结束了,江南西路一败,福建、两广那些新收复的失地,马上面临着灭顶之灾。这,都是自己这个大宋右丞相不擅用兵之过。自己无路可退了,大宋亦没路可退了,几百年来,从汴梁退到和杭州,从杭州退到了广州,退到浅湾(香港),再退,就只能下海了。

身边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幕僚一个接一个死于乱军之中,文天祥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疯狂的挥动宝剑,已经分不清楚敌我。突然,参军赵时赏翻转弓背,用力打在了他的脑后。文天祥被打得晃了晃,跟跄几步,软软地趴在了山坡上。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格外轻松。

卢陵豪杰刘子俊抽出刀来欲和赵时赏拼命,却见赵时赏跳下肩舆,趔趄着,抓起文天祥的披风和头盔,穿在自己身上。两个仆从彼此互视,抬起赵时赏,沿着山路,向北跑去。

“抓文天祥,抓宋丞相文天祥”,元军士兵呐喊着,追向赵时赏。刘子俊含着泪抱起骨瘦如柴的南宋右丞相,跟着溃兵跑向东南。

乱军中,巩信挥舞双刀,如疯虎般,将试图追赶赵时赏的北元士兵死死挡住。

一杆长枪刺入了他的肩膀,巩信挥刀断枪,复一刀劈去,将来犯之敌剁翻于地。另一杆长枪从后袭来,眼看要刺入巩信腰间。电光石火间,巩信大喝转身,避开枪锋,钢刀贴着白蜡杆上滑,切下数根手指。迎面有刀光袭来,巩信举左手刀相迎,右手刀间向前,刺入敌腹。

眼见着,尸体围着巩信横了一地,却没一个武士踏过他身边半步。元万户昔里门叹了口气,用号角吩咐手下退开,弓箭手集中射击。

巩信晃了晃,身上插了二十余箭。嘲弄地对着昔里门发出一声冷哼,跟跄着横行几步,纵身跃下了侧面的山崖。

“逮到文天祥了,逮到文天祥了”,山梁上响起了欢呼声。

监军赵时赏被乱兵们拖拉着,拖向西夏奴李恒的战马。所过之处,北元将士擎道欢呼,欢呼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赵时赏笑了笑,望着文天祥远去的方向,面容如赴宴一般平静。

欢呼声里,被热血溅湿的大宋战旗轰然倒下。

半谷秋林在风中舒卷,恒古不易,那抹张扬的红。

第一卷斜阳第一章黄昏(二)

第一章黄昏(二)

黄昏二夜幕降临了,几点幽蓝的鬼火在风中飘荡,远处隐隐传来低低的噎涕,分不清是人在哭,还是大地在呻吟。

“呵――啊,我赶着勒勒车走过莽原,看到一朵花在风中绽放,那溪水旁的青石板上,朱红的果实散发着清香。妹妹你不能去贪嘴去吃啊,否则你进不得我的毡帐………”。漠北草原上代代相传的蒙古长调响起在江南古城的巷子里,显得那样不伦不类。战绩辉煌的蒙古武士们拆了南人的房子,将那些雕刻着花纹的木材劈碎,点燃篝火。围着火堆跳舞,放歌。(注1)

他们的战功的确值得庆贺,虽然没能如愿生擒文天祥,但俘虏了文部将士的妻儿老小,凭借这些人质,足以动摇文天祥的军心。

况且,听从山区跑来的逃兵汇报,自空坑一战后,文天祥又惊又气,得了失心疯。眼下江南西路的抵抗者群龙无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将太阳照得见的地方,全变成牧场”,一个醉眼涅斜的蒙古武士高叫着,用手中的皮袋和伙伴们碰了碰,将里面的马奶酒一饮而尽。顺手揽过一个衣衫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少女,张开长满黄牙的大嘴啃了下去。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几个新附军(元朝军制中对南宋投降将士的称号)小校言不由衷的捧场,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扫向城中阴暗角落。这些变节者心怀忐忑,总觉得角落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看着一栋栋被拆毁的雕梁画栋,看着眼前这些抱着烈酒与女人欢歌的蒙古人,新附军将士内心觉得很不是滋味。可不投降,又有什么办法呢。皇上降了,现在正于大都开开心心的做他的瀛国公。谢太后降了,现在是北元的寿春郡夫人。留丞相降了,一大堆圣贤书读得朗朗上口的经略使们竟相入元为官,笑得元主忽必烈天天捂鼻子。驻守江淮,与蒙古人打了那么多年仗,年过八十的老将军夏贵也降了,留下一句“倘若只活七十九,忠臣榜上应留名”的笑谈。行朝的张世杰将军和陈大夫根本无心组织抵抗,天天幻想着体面的投降,以称臣,称孙换来一夕安枕。唯一坚持抵抗的文丞相,据说又发了疯。朝廷已经没有了指望,大伙此刻投降,仅仅比陈大夫早走了一步罢了夏夜,篝火旁有些热。为了驱散南方的湿气,几个探马赤军(元军中,契丹、党项和西域等地非蒙古族战士)出去兜了一圈,抱了堆易燃,但不那么有劲的“柴草”进来,顺手丢进火里。篝火瞬间窜起数尺,圣人雕像和竹刻典籍,在火中霹雳啪啦的燃烧着,黑漆漆的夜色里,千年文明积淀化作一缕清烟。

烟被风吹着,一直向南飘去。慢慢地淡了,溶入大武夷山脉茂密的丛林里。武夷山的夜风有些凉,百丈岭上,聚拢在一起的宋军将领们焦急讨论着,商议下一步的举措。

空坑兵溃后,大伙分路逃亡,九死一生。听说文丞相的部众在武夷山区聚集,历尽千辛万苦前来投奔,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绝望的一个结果。大伙一心追随的丞相文天祥疯了,已经不问军务。清醒时,则画一些乱七八遭的图形,糊涂时,则揪住部将,一个个的问“我是谁”。

此番北元大兵南下,第一目标就是铲平文天祥部。虽然在大宋朝廷里,文天祥只是个没有实权的挂名丞相,率领的也是一支偏师。但在敌人和文天祥的部将眼中却不这么看,大伙都知道,这么赣南一带,这么多热血男儿甘心赴死,为的是什么。他们看重的绝不是大宋委派的那些满地乱飞的虚职。将数万将士凝聚在一起的,就是文天祥,现在帐中这个疯子。

北元右丞达春给忽必烈那篇平南策上说得明白,“欲灭残宋,必先灭文天祥,文部一去,大宋柱石已崩,余者皆蝼蚁蚍蜉,不足虑也。”

“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啊,贵卿,你告诉我,告诉我”,文天祥喃喃着,像是在和部将问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身前,身后都堆满了来之不易的纸张,每一页纸上,都画着谁也不懂的图画,标着弯弯曲曲的数字,直线。个别纸上,还写着些大逆不道的语言,还有清醒时的文丞相对这些言论的批注,批判。没有知道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笔架的文天祥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这份痛苦,显然已经超过了文天祥的承受能力。出使北元,亡命江湖,无数次生死之间徘徊,都没有让文天祥发疯。如今,到底是什么压力,击倒了这个已书生之躯支撑起残破江山的文大人!

“你是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啊,整个大宋的百姓都期盼着你再次振作呢,丞相,你醒醒啊,丞相”。督府参谋杜浒拼命晃动着披头散发的文天祥,热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距离空坑兵败已经十天了,这十天来,文大人对军务和内政,一概不管不问。照这样下去,队伍就散了。部将中已经有人提出来要向南撤,撤到循州(广东)一带修整,然后与朝廷汇合。

“也许宗白那一下打得太重了吧,要不,咱们将文大人抬到朝中,找陈大人诊治一下”。书吏萧资以一种极其不确定的口吻和大伙商量,诸将之中,他年龄最小,一直以父辈之礼对待文天祥。过于关心之下,方寸大乱,说话也口不择言。

站在他对面的湖南招讨使吴希奭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找陈宜中给文天祥治病,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行朝不会欢迎文天祥归去的,纵使他已经是个废人。为了争取和元朝讨价还价的筹码,丞相文天祥本来就是朝廷放在外边的一个弃子。文家军作战越果断,被出卖得越快。这次江南西路的反攻还没看出来么,从始至终,朝廷号称还有大军数十万,哪曾派出的半点支援。

这就是大宋的现状,怪不得吴希奭寒心,当年他舍家卫国,将万贯家财散了勤王,换来得不过是一个湖南招讨使的空衔。没粮、没饷、没援,让他这个招讨使如何带兵收复已入北元囊中的湖南?不但对吴希奭部如此,朝廷对哪路赤心为国的义军不是提防再提防,比对鞑子的防范心还重?如果此次江南西路会战朝廷肯出兵策应,义军会败得这么惨吗?

看着痴痴呆呆的文丞相,诸将的心越来越冷。右相文天祥是唯一一个主战,也敢于和北元一战的大臣。同时也是将各路豪杰凝聚在一起的旗帜。他去了,大宋的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惜了宗白,枉自送了性命”,有人摇头叹息,为监军赵时赏的死而感到不值。宗白是赵时赏的字。他本是皇室子弟,为救国家而从军。空坑一战,因冒充文天祥,掩护大伙撤离而被俘。被元军捉到后,凭借假冒的大宋丞相身份,赵时赏将很多被俘江湖豪杰指认为裹入乱军的百姓,嘲笑李恒杀百姓冒功。羞得李恒被迫放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当冒牌身份被拆穿后,赵时赏拒不肯降元,被杀。致死,据说眼神中都带着对敌人的嘲弄。

如果大宋宗室皆如宗白,哪来的这万里膻腥。卢陵豪杰刘子俊摇摇头,惨白的脸上,闪起几分嘲讽的神色。朝廷太叫人失望了,大伙都是冲着文大人这一腔热血而来。既然文大人疯了,大伙趁早泛舟出海吧,省得留在这里,做一伙四等亡国奴。

老天,难道你真的要大宋灭亡么。陈子敬仰天长叹,脏兮兮的袈裟上,洒下了点点英雄泪。连日来,他用尽了心思,希望能救得文天祥复原,针石用了,草药用了,连百姓献上的人形首乌也用了,却没收到任何效果。

如果老天有眼,他陈子敬宁愿自己疯掉,换回文天祥清醒。大宋可以没有陈子敬,却不能没文天祥。没了陈子敬,不过缺一个不会打仗,只会装神弄鬼的假和尚。没了文天祥,谁来号令天祥群雄,洗尽这万里腥膻?

“难为丞相了,谁料到那个卑鄙的西夏狗李恒,会先抄了咱们的老营。妻儿俱丧于敌人之手,问谁,不心急如焚呢”,说话的是潭州人张唐,他是地方大户。文天祥进攻赣州,张唐自募一路义军来投。这次兵败,诸路义军皆散,惟独他麾下的千把人,仗着熟悉地形而保存了下来。

众将领纷纷点头,那天,亲眼看到文天祥的妻儿在泥泞与血水中翻滚,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犹在耳畔,换做铁石心肠,也会碎成齑粉。

“也许这才是丞相失心的主要原因,可怜文大人,也许不醒来会更开心些”?有人绝望的议论。言下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既然回天乏力,大伙各奔前程吧。找个偏僻的山寺,把文天祥化名安顿下,让他在自己的梦中过完此生,好过有一日醒来,亲眼看到大宋的灭亡。

“丞相心志坚定,绝不会因为失家而忘国”?杜浒摇摇头,否决了大伙的推论。自打第一次出使蒙古时,他就追随在文天祥身侧。亲眼目睹了这个书生丞相之坚韧,从蒙古大营逃出的路上,一会儿遭蒙古人截杀,一会儿被不明真相的宋人当叛徒追剿,十余次劫难没能让文天祥疯掉。杜浒不相信丧了妻儿这种事,会将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打垮。

“到底是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谁告诉我,谁告诉我”,油灯下,文天祥痛苦的抱着脑袋,冷汗从苍白的发稍上滚滚而下。

“又来了”,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自古以来的问题,谁能答得。即使是丞相老师陈龙复,也只能扼腕长叹,抱怨命运的不恭。

“丞相,无论哪个梦见了哪个,做庄周时,就得认认真真做庄周,做蝴蝶时,就要开开心心做蝴蝶,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啊”。杜浒不甘心地对着文天祥的大喊,凄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对啊,我管那么多干什么”?文天祥喃喃道,如闻棒喝,猛然,抬起了苍白憔悴的脸。

“丞相醒了”,道士打扮的江西提刑官何时蹭的一下窜进帐篷,兴奋之余,几天来跋山涉水弄破了的道袍嗤的一声,从背上裂成了两半。

“我本来也没疯,他们这些天的谈话,我都听着”,文天祥裂了裂长满水泡的嘴唇,浑浊的目光渐渐清澈,逐一向涌进帐篷的众人脸上扫去。众将肃然站直,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子敬,何时,你们都来了,各路兵马所剩几何”?

“这,请丞相责罚”,何时与陈子敬“噗通”一下跪了下去,他们奉了文天祥将令,各领一路民军(宋末地方部队和抗元义军)进攻江西诸地。在李恒部的打击下,二人先后兵败。一个化妆成了和尚,一个化妆成了道士,只身逃亡。至于麾下兵马,早已成了李恒功劳簿里的祭品,哪还剩下半个。

完了,丞相被他们这样打击,肯定还得疯掉。箫明哲狠狠地瞪了陈子敬与何时一眼,心中暗骂,“你们这两个家伙,就不会扯个谎,敷衍病人一下”。

帐篷里瞬间安静,连帐外林涛的韵律都听得见。出乎众人预料,文天祥仿佛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叹了口气,伸手相搀。“你们起来吧,不是你们的错,当时,我本不该分兵”。

我本不该分兵,文天祥幽幽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无限遗憾。声势浩大的赣州反击战看来就这样结束了,十万大军,在元朝四十万将士的打击下就像午夜的昙花,刚刚绽放,就匆匆凋零。正如梦中的史书所记载,这是宋朝最后一次对元朝的反击,声势浩大,结果却如一个垂危病人的回光返照。

事实上,文天祥早就清醒了。赵时赏敲在他后脑上那一记,掐拿得极有分寸。只是,他无法分辩,自己在昏迷中所做的那个梦,是否真的存在。

文天祥无法不疯,因为,那个梦太真实,太痛苦,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那是一个三生石上的旧梦。在梦中,文天祥发现自己返回了少年时,换了一个名字,叫文忠,穿着古怪的衣服,生活在一个古怪的国家。那里,比大宋穷困,和大宋一样软弱。外敌入侵,政府稀里糊涂的就丢了东北三块膏腴之地,几十万大军不做任何抵抗。

梦里,文忠就读于一所类似于太学的高等学府,令人奇怪的是,那所学府不教六艺,而是讲一些天文、地理、格物、制造之类的杂学。在他二十四岁那年,与大宋朝的局势一样,已经从朝廷手中割走了东北的日寇再次发难,入侵了他的家园。烧杀抢掠,所做之事,比蒙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愤而投笔从戎,加入了一支名字叫八路军的真心抗击侵略的军队,在一个山洞里,他凭借着所学知识,与伙伴们在一起帮助八路军的部队制造了很多新奇的武器,1941年11月11日,日寇36师团汇合第4,6混成旅计7千余众进犯那个山洞,他所在的隐蔽地点失守。

文天祥记得在最后时刻,自己拉响了一颗叫手榴弹的东西。他甚至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围在他身边试图将其活捉的那几个“鬼子”们惊愕的眼神。

临难前,文忠吟了一句据说是文天祥写的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然后,他就醒了,发现自己被部下抬着上了武夷山。然后,他就疯了。

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文天祥弄不清楚,梦中的记忆告诉他,有一本历史清晰的写着,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在空坑之战一年后再次战败,大宋被蒙古所灭,近百年后,汉家儿郎才在一个叫朱元璋的人带领下,驱逐鞑虏。

然后,建州女真再起,明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其后两百多年,汉人脑后拖上了长长的辫子,遇人自称奴才。

然后,是中华民国,有国无民。然后,日寇入侵,梦中的自己投笔从戎,将宋朝的文天祥视作偶像。

在汪伪政权的文人笔下,文天祥是个不识时务的笨蛋,沽名钓誉的书呆子,试图分裂祖国的罪人。成吉思汗、忽必烈等人都是大英雄,尽管他们屠杀了北方六千万百姓,毁灭了一个又一个文明。

以文忠的眼光来看,成吉思汗、忽必烈代表着蒙古族地主阶级,他们与汉族地主阶级勾结在一起,对全世界劳苦大众进行掠夺。

反正,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关大宋的事儿,也于江南百姓无干。他只是戏台上的金镖黄天霸,在文人笔下,时而是忠义典范,时而是国贼。反正,他已经死了,功罪任后人评说。

那文天祥苦苦捍卫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一个读书人的脸面与气节么。连日里,文天祥苦苦追问,却没人能告诉他正确答案。

如果他还是昔日的文天祥,他知道自己会坚持抵抗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如果他还是文忠,他会坚持抗战,然后做一个坚定而坚强的共产主义者,解放大宋,解放北元,解放全世界劳苦大众,把一生奉献给人类最伟大的失业。

然而,他分不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记忆中,年少时学的诗词、读过的圣贤书,未完成的手稿俱在。眼前,诸将虽然精神憔悴,可他们的脾气,秉性,文天祥一清二楚。

但是,在记忆中,那些革命理论、军事理论、兵器知识,一样清清楚楚,不时冒出来,和子曰诗云搅做一团。

这些天,文天祥一直在画,画那些古怪的兵器图纸。一直在写,写自己投笔从戎后,在八路军中从书生成长为战士的训练心得。一直在作战,与自己,有时作为文忠,批驳文天祥心中的腐朽。有时作为文天祥,批驳文忠的叛逆。

更多的时候,他在期待,期待自己是文忠,是在做梦,梦醒后可以回到黄崖洞中,和那些同伴再次与鬼子血战。

然而,他没有醒。几次咬破手指的痛楚告诉文天祥,此刻,才是真实,所谓中华民国,黄崖洞,不过是个梦。

如果梦属荒诞,可梦中的事却铭记在文天祥心里,根本无法忘记。包括梦中的人,梦中看过的那些书。

如果梦境真实,那让他如何对待眼前这个困境。大宋国运还有不到两年,眼前这些英豪即将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倒在蒙古武士的屠刀下。如果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运,为什么,为什么会残忍地提前告诉我文天祥,要我眼睁睁看着大宋走向崖山,走进血海。

那不是梦,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不小心迷途,钻进了我的脑子。不知过了多少天,文天祥终于依靠文忠的记忆中的知识解开了这个谜团,当他抬起头,刚好听见杜浒那一声断喝。

庄生晓梦迷蝴蝶,无论醒来时如何痛苦迷茫,至少,在梦中,蝴蝶是自由的,可以在天地间翱翔。

管他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呢。老天让我有了这番遭遇,也许自有他的深意吧。文天祥笑着想到,眼前的将士们,还在热切的盼望着自己重整旗鼓,恢复旧日山河呢。

有这些热切目光,已经足够了。至于那本荒唐的历史书,难道真不可改变么?毕竟历史是人写的。

注:朱红色果实,是很多北方游牧民族的传说,少女吃了朱红色果实会未婚生子,生下的儿子是大英雄。

第一卷斜阳黄昏二(下)

黄昏二(下)

“历史未必完全是人写的”,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1941年,流亡在西迁路上的某学者在日记中写道:“如果相对论基本正确,那么,在一个时空之外,肯定存在着类似时空。就像多维函数中的不同维,彼此相似,却不尽相同。如果其中某一维的存在投影到另一维之上,由于各维发展的不均衡性,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将是天翻地覆”。

刚刚写完,天空中响过嗡嗡的引擎声,日寇的轰炸机又来了,学者扔下笔记本,抱起行囊躲进了青纱帐。

喧哗自远处传来,烟尘低矮而杂乱,老树似乎被风中夹杂着的呼号声所惊吓,在路边不住的颤抖,但天际的残霞,毫不留情淌落,把它也染成血腥。夹杂了各色人等的队伍渐近,紧紧挽着肩上小小的包裹,那是他们的全部,他们蹒跚着,勉力让灌了铅一般的腿,再迈上一步,这无止境的逃难,也许已不是逃难,而成了一种习惯,从塞北到江南。

几个难民被挤倒,没有等他们惊叫出来,从后面挤上来的,是头上军帽不知所踪的国军官兵,倒卷着的大旗拖在路上,尘土已把那个大大的白日涂污得不知所谓,那年迈的老兵拖着旗子,还有一只滴血的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洒下一路血痕。

时空不同,历史却相似得让人落泪。

文天祥当然不知道另一维空间正在发生的故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改变自己和国家的命运。在文忠的梦里,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武器制造上的冲击,更沉重的,还是文忠所学到的那些思想和军事指挥知识。

那支号称八路军的军队,前身可以追溯到井冈山,这个地址文天祥知道,在江南西路西北,距离目前他所处的武夷山百丈岭不算远。而就在同样艰苦的环境下,别人可以成军,可以打败对手的一次次围剿,并且怀着解放全中国的渴望,自己为什么不能?

难道,宋兵和蒙古兵战斗力之间的差距,比国军和日本军之间的差距还大?

不会,拿出八路军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十万兵马足以让蒙古人退回漠北。综合梦中的情景与眼前现实,文天祥知道,小米步枪和飞机大炮之间的差距,绝对比蒙古人和宋人体力之间的差距来得大。况且,这种体力差距可以用技术和训练来弥补。一百年后,同样是汉人,拿着原始的火器,就可以将蒙古人赶回漠北,自己一样也做得到。

想到这些,他心中豪气顿生,不顾将士惊愕,抓起桌案边自己这些天来画就的图纸,走到军器监刘子俊面前。

“民章,看看这些,这是兵器图,你看的懂么”。

“这”?刘子俊迟疑着,一张张图纸向后翻去,他不敢出言打击刚从疯狂状态醒过来的文丞相。这些标明了古怪尺寸和材质的图纸,饶是监制过很长时间军械,他依然看不懂。

兵部侍郎邹洬悄悄地冲着诸将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上前帮忙。文丞相刚刚醒来,即使是撒谎,也要安抚住他,不能让他再次昏迷,导致军心崩溃。

“这个,是突火枪吧,打不远,装填也慢,用来吓吓马可以,接战,就不行了”,箫明哲在旁边插言。众人都是“饱学”之士,有功名在身的,对行伍这些粗人才做的事情,本来就懂得不多,更何况比行伍还下贱的百工之学。

“这个是铁矛,不过刀刃太长,容易弯,矛身也过于短,造成这种样子未必顺手。但丞相既然画了出来,必有妙用,非我等粗人所能理解了”,民军首领张唐拿起一张上了刺刀的步枪示意图,一边审视着文天祥的脸色,一边认真的回答。

看来丞相还没完全康复,空坑一战败得太惨,打击太重,所以才试图以旁门兵器来对付北元铁骑。但这种短刺枪既无法支撑在地上,组成拒马阵。也不适合与步兵近战,除非它配有一套特别的枪法。

其他将领也围了过来,伏在书案边,对着图纸翻翻拣拣。黄崖洞兵工厂所设计,著名的“七九”式和“八一”式步枪被翻到了一边,除了上面的刺刀,没有人能认出这东西的作用,哪怕文天祥在图纸上已经标明了配件和各零件的比例,并代换成了宋代尺寸也不行。

“这个,我不认识,你呢”?

“这个,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北方人家用的火灶”,邹洬的副手,素有儒将之称的黎贵达推开杜浒递过来的图纸,小声回答,“这个,与作战有关么”?

“这个,我不知道………”。箫明哲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说话小声些,别太让丞相难堪。

“这个,咱没见过,咱是老粗,读书少……”

月光缓缓从窗前移过,文天祥感到自己的血一点点变冷。不过刹那间,满怀希望又成绝望,只有一颗心未死,倔强的痛。

迫击炮的图纸被翻了过去,黄崖洞兵工场的重大发明,脚踏土机床的图纸被放到了一边。文天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梦中那些兵工厂引以为自豪的东西,一一被诸将堆到了案角。

毕竟,他们没和我做一样的梦,估计,还不知道火炮为何物吧。大宋右丞相苦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出去,让赵时赏冲着他们的脑袋狠狠地砸一下。可惜,赵时赏已经不在了,他的人头,至今还挂在赣州城墙上!

就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刻,终于听到了一声天籁般的回应,书吏萧资拿着一张图纸,兴冲冲地叫了起来,“这个我认识,知道有人会做”。

“是么”,文天祥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见到稻草般,迫不急待的冲过去,从箫资手中接过图纸。

那是一张简易地雷的制造示意图。这种土地雷的制造过程极其简单,不过是一个石头雕成的罐子,塞些火药,装上简易引火装置。击发时还需要有人专门去拉引信,属于民兵专用的抗日产品,黄崖洞兵工厂只把这种东西作为给地方游击队培训技术人才的示范品,从来没功夫生产它。

箫资接下来的话,让文天祥的梦想彻底破灭。“这是火流星,守城时用得着,里边放上巴豆,砒霜,还有火药,点燃了用绳子甩出去。据说很厉害,失传多年了呢”。

“噢”,诸将恍然大悟,佩服地对着箫资连连点头,到底是丞相身边的人,懂得就是多。

文天祥突然感到倦,想睡去,永远不醒。没希望了,大伙估计连《梦溪笔谈》都没看过。梦里的文忠在少年时,曾经说过,中国自古以来,技术发明得多,普及得少。对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果不其然。

“也许,这个能用,如果用精钢做弓,好像比神臂弓还强横些,并且,现在我们也没有制弓的那六种材料”,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听在文天祥耳朵里,如同梵唱。是杜浒,这个跟随了文天祥多年的世家子弟终于从一大堆图纸中翻出一张,指点着说道。那是文忠记忆中的一种弩,文忠在中央大学学习机械时,根据秦弩和欧洲弩的优点综合设计而成。本来想作为一种打猎用具生产出来卖给乡民,没等他的愿望达成,日寇大举入侵,这个图纸就此搁置。前些日子文天祥疯狂画图,不小心把它也描了出来。

欧洲弩以钢为臂,有罩门,无铜廓。易上弦而不易击发。结合中国弩箭工艺中的扳机技术后,比起宋时用的弩,的确是个技术上质的飞越。

“我们到哪里弄钢啊,现在,弟兄们手里,连刀都找不齐”,潭州义军首领张唐瓮声瓮气的回答,再次打断了文天祥的美梦。他说得全是实情,空坑溃败后,各部残军在这里,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像张唐麾下这种义军,空有一腔报国热情,连精铁打造的武器和铠甲都凑不齐,更不用说钢。

“临上山时,山下的几个弃家逃难的大伙送了我们些带不走的粗重,一会我带人去翻翻,应该有些大件的铁器,我本来打算用来给弟兄们打矛的,不如先借用一下。如果能做出好的弩箭来,遇上敌军骑兵,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兵部侍郎邹洬大声说道,连连向大家使眼色,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嘴巴捂住,让他们不再出声。他真心想试试制造弩箭的可能,他不想让文天祥心中灭了兴宋的希望。

“试试吧,反正我们在岭中还要呆上些日子,等待失散的弟兄们上山。趁这个机会,整顿一下旗鼓”,吴希奭第一个领会了邹洬的意思,硬挤出一幅欢颜,笑着补充。只要文天祥醒来,一切就有了希望。至于参照这些图纸打些机关,就算为丞相解忧的一种方式吧。反正无论成不成,都可以分散下文大人的心,让他暂时忘记亡妻丧子之痛。

受丞相大人恢复神志这一喜讯的鼓舞,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到后半夜才各自散去。议论的结果就是,文丞相弄清楚了目前己部所面临的困境,再次陷入了沉思。几百张图纸中,杜浒和刘子俊挑出了三样遥远的将来可能装备的利器,钢弩,火流星和大号突火枪(土炮)。这还是在书吏箫资和兵部侍郎邹洬的一再暗示之下,怕丞相大人因失望过度而疯病复发,特意给文天祥留下的面子。

至于什么时候能真正装备这些神兵,谁都知道,根本没有指望。大宋军器监早已和临安城一块投降了北元,这些东西,想想可以,造不出来。

豆大的油灯,在黎明前黑暗中挑动。油灯下,是文天祥那双不甘心的眼睛。帐篷外,晓风在林稍间拂过,沙沙,沙沙,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第一卷斜阳黄昏(三)

黄昏(三)

怎么办呢?文天祥惆怅地想。

光凭读书人的热情挽救不了大宋,赣南之战已经用血证明了这个道理。

凭借先进武器?那些黄崖洞能造出来的武器,估计一时半会儿自己的军队造不出来。即使造出来,也很难阻挡这些武器流传到北元之手。

凭借士兵素质?吃糠咽菜的起义军和打家劫舍的蒙古武士的体质不可同日而语。

凭借士气?目前整个大宋各路人马,士气几乎都是零。百丈岭间的两千残兵,面临的几乎是一条绝路。

如果是文忠面临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

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一双手,拨开了迷雾,将一条路摆在了文天祥面前。刹那间,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兴奋的红。

可诸将肯按我说的做么?红晕散去,文天祥的内心深处又浮起一片冰冷。文忠思维里的这些东西,很多都不合大宋礼仪,甚至是对传统的颠覆。放在平时,文天祥自己都无法接受,所以这番内心挣扎才如此痛苦。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一时间,冷汗又湿透了文天祥的后背。

用什么办法可以让诸将不抗拒,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士兵们接受,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天下儒林,天下百姓接受?

真的按文忠的思维去做了,可能自己面对的敌人就不仅仅是北元。弄不好,将与整个世俗为敌,身败名裂!

文天祥仿佛看到天下读书人的笔下,共同株杀着一个叛逆。这个叛逆,也曾经是读书人的心中的偶像,理学中完人的代表。

可那又如何,如果可不再蒙古铁蹄下屈膝,纵使粉身碎骨,有何惧哉。一丝笑容浮现在文天祥嘴角,虽千万人,吾往矣!

“文大人不会再有事吧,今天好像情况不对呢”?躲在帐篷口的老树下,细心的书吏箫资轻轻拉了拉杜浒的衣袖,指指帐篷内忽喜忽忧的文天祥,低声询问。

杜浒摇摇头,用目光示意箫资继续观察。刚才文天祥脸上的失望他全部都看在了眼里,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让文大人出事。猛然间,杜浒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凉,汗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满了手掌。

帐篷中的文丞相再次睁开了眼睛,向外看了看,目光炯炯,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一个无限光明的未来。突然,他扶案站起,走到树枝搭成的兵器架上,拔出了宝剑。毅然向自己挥去。

“不可”,杜浒和箫资同声呐喊,拼命向帐篷内跑,一道身影比他们还迅速,电一样冲进帐篷。

哪里还来得及,文天祥的手抬了抬,半面花白的头发落入了晓风中。

“大人,你这是何意”,箫资紧紧抱住文天祥手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方才他以为文天祥要自杀,七魂被吓走了六道,剩下的一点注意力,全部凝聚在抱着文天祥的双臂上。

“大人,难道你要弃大宋而不顾,弃大伙而不顾么”,杜浒生气的大叫,人之发肤,受于父母,毁之即为不孝。宋人素重礼教,断发者,通常即是出家遁入佛门,与红尘再无瓜葛。他知道战局令人失望,却没想到文天祥已经绝望到这种程度。

“我不是……”,文天祥被杜、箫二人弄得哭笑不得,方要出言解释,第一个冲进来阻止他“自杀”的义军首领张唐已经愤怒的叫了起来,“熊,咱江西诸地义军还等着文大人再次举兵抗元,没想到大人是个输一次就认熊的窝囊废。不就是没兵了吗,没兵可以再招,没武器可以到鞑子手里抢。你这样出了家,算做什么。还不如去投降,好歹能把妻儿老小换出来,免得他们受苦”。

听了张唐的喝骂,文天祥不怒反笑。掰开箫资的手臂,将宝剑交到死盯着自己的杜浒手里,找了个座位,笑着坐下。摇着缺了小半头发的脑袋解释道,“我断发是断发,不是出家,你们急个什么。贵卿,帮我个忙,把另外大半边头发,也给我剃了。湿气重,让我凉快凉快”。

“这”?杜浒杜贵卿略一迟疑,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丞相是断发明志,我等鲁莽了”。满怀歉意的走上前,用宝剑轻轻割去文天祥其余的头发。

“是啊,断发明志,不恢复汉家山河,文某永不蓄发”。文天祥笑了笑,杜浒这样理解最好。无论理解不理解,欺骗也好,凭借丞相的官职威压也罢,三日之内,他必须让整个军中的男子,全部将头发剃光,这是百丈岭间这支队伍生存下来的第一步。

“不复大宋山河,永不蓄发。丞相割了,我也割了”,书吏箫资惊魂初定,搬了个草团跪坐在文天祥身边,摘下帽子,将干净的头发伸向杜浒。还在给文天祥清理残余头发的杜浒笑了笑,手上加快速度,转眼间把箫资也理成了秃瓢。

杜浒是前丞相杜范的小儿子,少年时本是个游侠儿,学过些武艺。提三尺剑砍过无数鞑子,却从来没想到用自己的剑技给人理发。处理完了箫资的头发,方自我解嘲的摇头苦笑,大嗓门张唐也将自己那颗肉乎乎的大脑袋凑了过来,“给咱也剃了,丞相大人落发,咱也落,不赶走蒙古人,永不蓄发”。

“我剃掉头发,并不光是为了明志”,知道第一步计划顺利实施,文天祥悄悄地松了口气,摸摸自己的秃脑袋,对着正在理发的张唐说道,“剃发,是为了练兵”。

“练兵”,杜浒的手抖了抖,差点在张唐的头皮上划了个小口,没等他表示歉意,张唐瞪着牛铃一样的大眼睛,瓮声瓮气问道:“怎么炼法,难道都要剃光头么”。

“最好剃掉,如果有人不情愿,也就算了,让他还乡”,文天祥点点头,慢慢给几个人解释。“你等记得当日空坑之战么,巩信将军手中的兵虽然少,气势上却不输于蒙古人”。

激将、点拨、疏导,文天祥一步步将三人引进自己设好的说辞中。杜浒是他的生死好友,箫资是他的贴身幕僚,张唐是个热血豪杰,说通了他们三个,诸将的工作就可以慢慢去做,一点点扩大影响。

不知道文天祥在想什么,提到巩信,杜浒等人都有些黯然。巩信是文天祥所部中唯一一个行伍出身的正统军官。反攻赣州时,文天祥曾经拨了五千民军让巩信带领,被巩信以一句“此辈徒累人而”拒绝,只带了他自己那一千江淮部曲。当时张唐还骂巩信瞧人不起,现在看来,巩信所言并非完全错误,十几路民军,声势浩大,战斗力确实极差。胜时如同一窝蜂,败时却如一群羊。

“当日不忙着攻城掠地,跟巩将军学学练兵之道,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可惜了,现在咱愿意学,巩将军已经成了千秋雄鬼”,张唐扼腕叹息。当时起兵,大伙热情高涨。可热情归热情,能经得起元军三次进攻而不弃刃逃走的,的确没几个。他麾下的人马做到败而不溃,已经不易。

而当日的巩信,曾以千余人马硬撼对方数万。

“我教你,如果,你相信我”,文天祥站了起来,尽力拍了拍张唐的肩膀。

“好”,张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杜浒躲避不及,差点又在他即将剃完的光头上再次开一道口子。“丞相一句话,我麾下的弟兄,去风里,火里,皱了眉头,就是王八蛋”!

“风里火里就不用了,明天给你一天时间,你所部人马,全部剃成光头”,文天祥笑着说道,转身从纸堆中拿出几页纸,理好顺序,拼凑在一起,“这是几天来,我根据武经总要推演出来的练兵速成之法,虽然急了些,但刚好附和眼下的实情。鞑子留给我们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成,大伙为了驱逐鞑子,命都不要了,何况剃头。”张唐豪爽的接过字纸,当朝丞相亲自教他练兵之法,这话传出去,是一辈子的荣耀。况且,即使丞相不教,自己麾下这帮人马也得炼,至少要比巩信手下那些江淮弟兄强。鞑子在江西屠戮了那么多村镇,报仇的事情,就着落在这剩下的千把人身上了。

文天祥点点头,接过杜浒手中的宝剑,轻轻的剃掉张唐头上没剃干净的几处短发,一边剃,一边向大伙解释,“练兵要素,第一要让士兵做到令行禁止,所以,要培养他们的服从精神,剃头和整理军容,就是第一步……”。

烛火跳动,文天祥的心神又飞回了梦境。爱国书生文忠走进八路军中,跟着一群满脸菜色的农民一块练兵,剃头,跑步,炼队列,几个月后,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曾经听见机关枪声就腿哆嗦的农民,一个个变成了下山猛虎。他希望,张唐手下的民军也可以做到。

循州不能去了,文忠记忆里,空坑之战过后,自己的经历几乎是空白。也许去了循州后,自己再未能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被蒙古人追剿,被张世杰猜疑,直到最后覆灭在张弘范之手。

既然老天借文忠的记忆将黄崖洞中的事情塞给了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博一博,为了今天百丈岭上这些人,也为了大宋的命运。

把一个农民打造成士兵需要经历以下必须的训练,文忠的记忆,和文天祥的记忆搅在一起,疯狂中写就,如今整理出来,一条条,竟然如此清晰:第一,剃头,培养服从和集体精神。

第二,体检,这个就算了,总共这点人马,体检结束,估计也淘汰干净了。

第三,拉家常缓和气氛,这是兵书上所说的与士兵解衣推食吧,这个容易,麾下这些将领们都能做得到。

第四,是队列,兵器知识、格斗、穿越障碍等日常科目。

第五,要做到行军、宿营,警卫常识,基础战术、假设敌介绍。

第六,要明白军官职责,兵器存放常识,军人礼节、军法。

其中军人职责和队列训练最重要,宁可不操其他课目,这两项也必定要过,它们决定了,服从命令的养成,当士兵接受一个必死任务时,不会去问上级: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文天祥思考着,把这些东西一一用杜浒等人能理解的语言说了出来,偶尔走神,宝剑在张唐头上又擦出一条小口子。张唐浑然不觉,杜浒和箫资也没看见,他们都被惊呆了。这些训练内容,听起来很熟悉,却是他们从来想不到,或者整理不出条理的东西。大宋军中,有些规定和这些训练内容类似,却绝对没有讲得这样清楚明白,一句也没扯到天地八卦上。只是说出了怎样做,说明了为什么这样做。

杜浒已经追随文天祥多年,箫资也算得上行伍年余的“老将”,加上张唐这个民军首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文天祥这份练兵纲要补充完整,有些地方大伙不懂,文天祥不顾劳累,一一解释。有些条目杜浒认为与目前军中实际情况不符,集张唐、箫资和文天祥三人的智慧也能找到应对之策。箫资拿出纸笔,边听边记,四人一番讨论,及到天色大亮才理出一份完整的练兵方法。这个修改后的练兵纲要,与文天祥根据文忠记忆整理的那份纲要已经极大不同,即迎合了最初那份纲要的主旨,又照顾到了目前军中的现实。

纲要写好后,杜浒的万根烦恼丝也被张唐就手割去,四个和尚头相对着哈哈大笑,眼下兵微将寡的劣势,全部不放在心上了。文天祥在《练兵纲要》的开篇中说得明白,此法不但可练兵,而且可练将,眼下山中这两千多残兵,将来就是两千员战将。只要得到时机走出武夷山区,还愁不把江南搅他个天翻地覆。

听到文天祥豪情万丈的笑声,刘子俊、陈龙复、萧明哲、邹洬等将领全赶了过来。大伙关心文丞相病情,这半夜睡得亦是半梦半腥。一进帐篷,看到四个和尚,皆大惊失色。有了头天晚上的经验,文天祥知道大家又要误会,赶紧将自己断发的目的重复说了一遍。江西安抚副使邹洬将信将疑,从箫资手中抢过墨痕未干的练兵纲要,粗粗翻看了一遭,半晌,沉默不语。

邹洬是个出了名的爽快人,自从与文天祥二人自合兵以来,从来没出现过有话憋在肚子中的情况。此刻见他沉默不语,众将等人都觉得差异。张唐憋得郁闷,伸手推了邹洬一把,大声问道:“邹大人,难道你认为这份练兵纲要有什么不妥之处么,不妨说来,大伙重头议过就是,何必藏着掖着,学那娘们儿作为”。

晃了晃头,邹洬如梦初醒,先做了个揖,向大伙告罪,紧接着叹息道,“张兄误会了,哪里有什么不妥,此策正合时宜。邹某刚才是想起了巩将军当日所说的有将无兵之语,一时失神。若我军早得此书,江南西路局势,也不至于糜烂如此”。

众人闻听邹洬此语,俱是怅然。大宋行朝为了安抚各路豪杰,给每个人都封了极大的官,帐篷中,文天祥是丞相,邹洬是安抚副使,领兵部侍郎衔,杜浒是招讨副使,何时为江西提刑,可以说数省大吏,都聚集在这百丈岭附近。可是要兵没兵,要钱没钱,空怀着满腔报国之志,半点力气也使不出。

见邹洬对文丞相彻夜写就的练兵纲要甚为推崇,众人传着,将其中条目挨个过了一遍。不看则已,越看越放不下,越看越惊。大伙儿都与元军打过数仗,知道行伍艰难,也深知民军战斗力低下,非但遇上蒙古兵十不敌一,即使遇上同为宋人的蒙元新附军,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也只有且战且走的份儿。曾经有人决心整顿兵马,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想不出合适办法。而文天祥在练兵纲要上所说,几乎句句都说到他们心里,众人知道,如果按照文丞相这个法子,在武夷山中将残卒练上几个月,虽然不敢保证士兵个个有当年武穆麾下岳家军的战斗力,至少跟新附军打起来,不会败得再那么狼狈。

“丞相,某将以为,这段,似乎有些不妥当”,议论了一会儿,刘子俊偷偷看了看文天祥脸色,指着开头处一段文字,提出了置疑。他是个有名精细人,空坑兵败,亏得他才救了文天祥性命。又亏得他收拢部曲,一路上招集散亡,众人才寻得武夷山区这么一个安身之所。

“民章,直说无妨”,文天祥循着刘子俊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刘子俊指的正是自己在开篇第二节,讲到的‘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战前诸将无论出身皆可直言策略得失’这一段。

“丞相,我朝自太祖以来……”,箫明哲接过话头,低声提醒。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一直是重文轻武,文臣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将。即使在文天祥的军中,行伍出身的将领也一直也只有执行命令的资格,至于怎么打,打哪里,向来是文职出身的官员们说得算。特别是像箫明哲这样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份更是高人一等。这些都是三百年的老规矩,没有人认为它不对。文天祥今天一下子将武将的地位提高到与文职同等,箫明哲一时难以接受。而刘子俊想得更多的是,此举会不会招至行朝的非议,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天祥笑了笑,大度地挥挥手,给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诸位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文人,还是武夫么。况且现在就这么千把人,再分个左右高低,反而没趣了。如果兵败,全体大宋百姓都将是蒙古人的奴隶,一伙奴才凑一块,谁高谁低有意义么”?

“这也倒是,秋香拜把子,奴几啊”,刘子俊点点头,认为文天祥说得在理。

邹洬惊讶地抬头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自从昨夜文丞相醒来,行事风格给人的感觉就与原来大不一样。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邹洬说不清楚。反正看起来文丞相比原来和气了许多,说话也不像原来,句句包含着忧郁。又想起了麾下悍将吕武,那么骁勇善战的一个人,却因为对士大夫无礼,没死于元军之手,被自己人给斩了。如果文丞相早出这文武比肩之议,吕武不会横死,数日前,未必有此惨败。

“子敬,了翁,一会儿你们不必剃发,各去找五十个胆大心细且能说会道的弟兄,我有要事相托”,看看大伙议论得差不多了,文天祥叫过陈子敬与何时,趁热打铁地布署下一步行动方案。

没等陈子敬与何时两位答应,诸将一下子有乱了起来。身体发肤,受于父母,毁之即为不孝。宋人素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将开始还以为,剃发之令只限于士兵,不及军官与文职,此刻见文天祥单独留下何时与陈子敬不在剃发之列,知道自己一会儿少不得被剃成光头。这条命令对他们的冲击远远高于了刚才那句‘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招讨副使黎贵达惊诧地抗议道:“丞相,难道我等都要断发么”?

“都剃,不是说了么,官兵平等。你们不剃,当兵的怎么会心服。”文天祥横了黎贵达一眼,不怒自威,吓得对方将到嘴边的抗议声咽回了肚子。几个心怀不满的文职正要强辩,猛听得张唐拍着自己的光头大喝道:“大伙为了驱逐鞑子,脑袋都可以不要,还心疼这几根鸟毛。哪个不愿意剃发,趁早滚下山去投降蒙古鞑子,免得将来临战胆怯,给大伙丢脸”!

听了他这么一嗓子,几个心怀不满的将领也静了下来。就是,连脑袋都可以不要,心疼脑袋上那几根烦恼丝干什么。况且这山上湿气重,洗澡又不方便。剃了头发,反而凉爽。这样郁郁地想着,各自领了文天祥的将令,下去布置手下部曲剃头,整编时宜。

大帐内慢慢又空了下来,文天祥叫过陈子敬与何时,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任务。既然二人能在乱军中扮做和尚道士逃命,再扮回去,想必也废不了多少力气。何时的任务是下山去江西南路诸地,收拾还有心为大宋效力的兵勇。陈子敬的任务则是翻过武夷山脉向南,去邵武军打探那里的动静,顺便为义军筹备给养。

梦中见过了八路军那些将领如何领兵做战,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文天祥才知道自己先前打仗的方式有多愚蠢。未必能理解那些领兵精髓,但照方抓药的手段他还会。况且经此一场大梦,他对军略的见识,已经比昏迷之前高了不止一层。

“行军打仗,不能没有眼睛。你们二位任务任务重大,咱们这些人将来能不能走出武夷山区,重返战场,就着落在二位身上。蒙古人凶残,非智勇双全的人无法与其周旋,所以,请二位行事一定小心,归结一句,活着回来”。文天祥拍着何时与陈子敬的肩膀叮嘱。

“丞相”,望着文天祥那大病初愈的身躯,何时感到鼻子有些发酸。自己丧城失地,士卒丢光,文大人不但不嫌弃,不怀疑,反而赞自己是智勇双全。这份知遇之恩,怎不叫人感动。

“别说了,能兵败而不放弃者,皆为忠义之士”,文天祥笑道,目光中充满信任与期待。

“走吧,丞相好些天没睡了”,陈子敬拉拉何时的袖子,和他一起告退。他不想再多说,文天祥待之以国士之礼,子敬必以国士之力报之。

“子敬,如果可能,去宝积那边看看”,文天祥亲自送二人出了大帐,临别,对陈子敬吩咐。脚下的百丈岭,只是大武夷山区的一个险峻之所,而劭武军(福建邵武)所处之地,才更适合贯彻从文忠记忆中得到的游击战略。那里乌君山,唐石山,七台山,数座大山堆叠,是在密林中消灭蒙古骑兵的好地方。况且宝积的铁矿,黄土、江源的银矿,泰宁的金矿,与其便宜了蒙古人,不如自己拿来当军需。

在南剑州(福建南平,三明一带)驻扎的时候,文天祥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是那时还抱着全国齐心,快速驱逐蒙古人的乐观想法。现在,既然知道了一些历史的走向,不如稳扎稳打,利用山区的地理行事,打造一直新式军队出来。

想到新军那一串和尚头,文天祥对自己笑了笑。百丈岭上走出的,将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支剃了光头的部队。从某种意义上讲,昨天夜里开始,他已经改变了历史,将命运推离了原来轨迹。

至于结局,何必看那么远呢。杜浒说得好,做一天蝴蝶,就做拥有一天自由翱翔的权力。对,自由,文天祥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文忠记忆中的这两个字的含义,热血写就,沉甸甸的。

第一卷斜阳黄昏(四)

黄昏(四)

山风,凉凉的,透过帐帘吹到文天祥脸上。忙碌了一夜的他吃过早饭后,终于沉沉睡去,眉头拧做一团,好像在梦中,还想未来的安排。

几个前来诉苦的文职在帐篷口探了探脑袋,犹豫着退了出去。他们皆是剃发令的反对者,被杜浒逼得紧了,所以跑到文天祥这里为头发求情。看着文天祥那光溜溜发着青光的秃脑袋,众人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悄悄地走开。

“丞相太累了,我辈不该以这些小事让他为难”,一个幕僚打扮的人摘下脏兮兮的峨冠,将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暴露在空气中。

“丞相剃,咱们也剃,别打扰丞相了,让他多睡会儿。自大军入赣以来,丞相就没睡过好觉”,有人突然良心发现,感慨了几声,恋恋不舍地向山溪边的剃头担子走去。

山溪边,士兵们拍着队,一个接一个等待杜浒安排的军官替他们断发。已经替完了头发的士卒彼此摸摸对方的脑袋,发出了一阵阵憨厚的笑声。他们不是士大夫,没那么多讲究。上边说剃了头,好打仗,大伙就替呗。光头好,凉快,还省得将来战场上被蒙古鞑子揪住头发。

文天祥并没睡实,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又成了那个以文少保为偶像的文忠,1937年,乱乱地跟着人流逃离中央大学。同学们纷纷南下,只有他,毅然选择了北上。

在八路军中,无数艰苦而快乐的日子。炒制熟铁,修复枪械,自制土车床,自制迫击炮。日寇大举进攻黄崖洞,文忠与同伴失散,凭险固守。

一个个穿着蒙古盔甲的日本兵倒在被文忠击毙,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文忠面对着一群扑上来准备活捉他的蒙古武士,拉响了手雷。

没有恐惧,没有疼痛,有的只是对侵略者的轻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手榴弹“轰”地一声炸裂,文忠看到自己骄傲的灵魂。

“轰”,一声巨响将文天祥从梦中惊醒,他一个箭步窜向帐篷口,凭借直觉去摸放在那里的步枪。一把摸了个空,才反映过来自己是文天祥,现在是宋朝,还是突火枪的年代。刚才那声炮响也不会是敌袭,蒙古人现在用的最多是投机器,不是火炮。

他那时面对日寇的心情,与此时我面对蒙古人的心情,其实是一样的啊。文天祥披好衣服,走出了帐篷。对于文忠的记忆为什么会跑到他脑海里,是不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他依然没有头绪。

但是此时,他深深理解了,文忠在生命最后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不屈。正是同样的不屈精神,支撑着百丈岭上的所有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无论历史被人怎样修改,任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将黑的抹成白的,用墨写的谎言来遮盖血淋淋的事实,那股充斥期间的不屈,却永远涂抹不掉。

一群群光头士兵簌拥在不远处一个山洞口,那个洞穴冒着淡淡的黑烟。山风吹过,黑烟散开,一股硫磺的味道顺着风向钻进鼻孔。

看热闹的士兵见丞相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山洞口,一个乌眉皂眼的人嘿嘿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是箫资,文天祥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对方的身份。没等他发问,被熏成烤猪脸的箫资大叫一声,躬身钻进了山洞,很快,捧着几块烧得焦黑的石头钻了出来。献宝般将石头举到文天祥面前,兴奋地叫道,“丞相,行了,行了,我成功了”。

“箫参军,成了什么,慢慢说”,匆忙赶过来的杜浒用力拽了拽箫资的衣服,大声提醒。兴奋过头的箫书吏此时才发现自己在丞相大人面前失礼,声音停了停,尽力压抑着内心的喜悦解释道,“我是文职,大伙整军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所以就琢磨着昨天丞相给咱们画得那些图,其中轰天雷那页,边角上火药的制法与配方和军中常用的不太一样。所以我就找了些硝石、硫磺和木炭试了试,没想到,这东西劲儿如此之大,险些要了我们几个的命”。

“有人受伤没有”,文天祥无暇检验箫资手中的爆炸成果,关心地问。《武经总要》上记载的火药配方,硝石成分只有五成六,并且没经过提纯,当然没有文忠记忆中那个配方好。那个配方,硝石需要溶解,过滤,蒸发提纯等数道工序,硫磺和木炭要混合粉碎,然后再将碎末用木棒搅拌在一起,喷上少量的冷水,冷压成块,然后小心的粉碎成颗粒形状,筛选后才能使用。经历了这些繁琐的加工过程,虽然同样是黑火药,但是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几个给箫资打下手的士兵陆续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每人都熏得满脸漆黑。听见文丞相不问火药制造结果,而是问士兵安危,心下感动。其中一个看样子离爆炸现场最近,眉毛几乎被烧光了的汉子高声回答:“回丞相话,没人受伤,火药没用石头压住,所以没炸,大伙只是被燎得不轻”!

“哄”,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有人不顾文天祥在场,对着眉毛被烧光的汉子打趣道,“张大牛,你怎么没剃头之前就玩火,点了头发,不就省得剃了吗”?

“眉毛不是刚才烧的,是箫大人要试火药的烧得是否快,让我拿在手心上。结果一不小心,就燎了”。被唤做张大牛的秃眉毛汉子是个实在人,带着几分炫耀说道,“箫大人说了,制出轰天雷,以后就可以炸他狗娘养的鞑子了”。

进展好快,这下该文天祥吃惊了。不顾众人阻拦,从箫资视若珍宝的陶罐子里捏了少许火药出来,放在手心上,用火折子在上边轻轻一晃。

“轰”,窜起的烈焰吓得众人后退了好几步。再看文天祥,微笑着站在那里,手心留下一点淡淡的烟痕,火药踪影不见。

“这”?围观者啧啧称奇。

文天祥和箫资相视而笑。

点燃,如果燃烧后火焰高,不烧手,并且残渣少,这说明火药基本合格。此种检验方法是文天祥记录在那几页纸上的要诀,看来箫资非但仔细读过,而且已经初步摸上了门道。

“好了,你们几个,以后就跟着箫大人,专门制造火药,炸他狗娘养的鞑子”,安抚副使邹洬给文天祥使了个眼色,对着面孔烤得漆黑的士兵吩咐,虽然尽力压抑着内心兴奋,依然不小心顺着张大牛的口风说了一句脏话。

刚才他正和刘子俊一起商议如何执行文天祥写的练兵纲要,爆炸声不但吓了他一跳,而且把他心爱的坐骑给惊了。得知此声音是箫资等人弄出来的,邹洬心里就开始合计。轰天雷的威力他听说过,但民军中从来没出现过这种利器。从刚才的爆炸声音来看,即使箫资弄不出轰天雷炸鞑子,也可以弄个特大号爆竹来对付蒙古人的战马。大宋不产良马,跟蒙古人野战时总是吃对方骑兵突击的亏,如果两军阵前恰当时刻惊了蒙古人的战马,这仗没开始打就赢了一半。不管文丞相疯了数日之后,从哪里弄来的这个配方,现在关键问题是,不能让这个机密给蒙古人得到。

跟在邹洬身后的刘子俊心思慎密,知道邹安抚副使此刻正想什么。先是记下几个参与制造火药人员的名字,各自许了些奖励,然后强拉着箫资走向中营。招讨副使杜浒见状,借故遣散了看热闹的众人,摇摇头,跟在文天祥的身后走向中军帐。

缓坡上,临时搭建的中军帐里,对着一道道关切的目光,两天没合眼的箫资眉飞色舞,“丞相写的那个法子,我还差冷压、粉碎和筛选没做,但威力跟原来的火药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你歇歇,喝口水,喘口气儿,那震天雷是守城用的,我们哪里还有城市可守”?杜浒一边吃着午餐,一边给箫资心头泼冷水。山中生活艰苦,好在猎物丰富,大伙倒不至于饿肚子。

“不用巴豆和砒霜,不做守城用”,文天祥见众人都把土地雷当作了震天雷,也只好将错就错。这里的条件,照着梦中那个黄崖洞相去甚远。现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因地制宜。“箫资以后不要做书吏,咱们成立辎重营,箫资去监制军械。”

参照文天祥的笔记,一上午鼓捣出来的高效火药,此刻书吏箫资正在兴头上。听了文天祥的安排,心下大阅,站起来,高声答道:“末将遵命,丞相给我半个月时间,末将一定做出震天雷来”!

“做震天雷,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是另一种”,文天祥从藤条编成的桌案边拿起一支笔,沾了些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圆。“我把整个辎重营都交给你,你挑选铁匠,用薄铁皮铸这种拳头大小的空心球。记住,个头要匀,铁皮要薄,并且要快速淬火,中间灌上刚才那种火药,安上药捻子。将来两军阵前,点燃了,专门向鞑子人群里丢………”。

“炸他娘的”!张唐大喊了一声,几乎把别人的耳朵给震聋掉。看着众人嗔怪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搔搔光头,解释道,“如果两军阵前,出其不意扔上几百个小震天雷,多少鞑子也得被炸死……”。

这还用你说,几个将领苦笑着,不理睬这个莽将军。专心听文天祥讲述震天雷制造方法与战场使用规则。箫资和刘子俊一边听,一边快速将这些内容记录了下来。经历了上午的事,二人已感觉到,文丞相发疯期间所书写的那些纸,每一句话都包含着深意。这些内容他们现在读不懂,但将来慢慢就会摸索明白。至于文大人为什么昏迷之后,就会知道这么多东西,他们不想去问。天欲降大任与文丞相,与令大宋起死回生,赐下一本天书来也说不定。文大人这些日子的反常举动,说不定就是在领悟天书的内容,想着如何把他传授给大伙呢。

如果大人物做的事情,我辈能看明白,那我辈就不是凡夫俗子了。那天下午,很多人看着文天祥,这样想。一日夜间,练兵纲要和轰天雷的诞生,让此时的文天祥一言一行都带上了神秘光环。而这无意之间造成的神秘,在如此危难之时,加强了大伙对文丞相的信任,也坚定了大伙对大宋复国的信念。

“文丞相兵败空坑,梦中得天书一卷。上书”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八字,从此,每战必胜,终洗华夏大地百年腥膻之耻。韩国公,魏国公,中山公,开平王,皆因读此天书而成为一代名将”,数年后,评话艺人在酒馆里,摇头晃脑的说道。这段评话,是大宋少年最爱听的一段。听了他,饮酒的少年们眼睛就会发亮,心中就会升起“如果是我,得此书,也可纵横天下”的豪情。

谁也不知道,当时文天祥差点被部将当作疯子。大宋军中利器震天雷发明当天下午,青年时代的魏国公杜浒曾经这样质问文天祥,“丞相以为,我大宋先败于契丹,再败于西夏、女真,此时被蒙古人毁了大半江山,真的是因为兵器不利的原因么”?

“贵卿?”,听了杜浒的质问,文天祥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的回答:“这些利器的制造方法,就像神臂弓一样,鞑子早晚会学去。但只要我大宋还剩下一个不愿意给鞑子当奴隶的男儿活着,凭借这些方法,大宋就有机会浴火重生”。

挽救大宋国运,不是文某一个人的事情。有了可改变命运的武器和希望,就有人会揭竿而起,烧毁黄金家族用尸体堆造出来的王朝。

毕竟,没有人天生愿意做奴隶。

弩的发明拉平了骑士和农夫之间的距离,而火器的使用,则是让文明和野蛮之间,有了公平决斗的机会,文天祥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已经不再为自己的古怪想法而感到奇怪,不用问,这个想法肯定又来自梦里那个文忠的思维。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吟了一句梦里边据说是自己写的诗,文天祥拍拍杜浒的肩膀,神态中刹那间又恢复了几分疏狂。

百丈岭上,天色又已黄昏。

酒徒注:火药的制造和质量鉴定方法为明代中页戚家军所有方法,颗粒状黑火药的威力已经可以适用于早期的炮弹和火铳,非杜撰。

更新说明:周六、日不更新,周一继续。

第一卷斜阳第二章百炼(一上)

第二章百炼(一上)

第一章百炼(一)

“那天,邹大人晃着光头前来问我,是愿意剃过头和他们一块杀鞑子,还是愿意领一份干粮回家。但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江淮那边的家人已经被鞑子杀光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摘自《大宋中兴名将苗春回忆录》“文大人欠了俺五个月的饷,如果挺过这段时间,领到饷,俺就回家买个媳妇。咱是万安的,万安张家几代就出了俺这么一个官儿,虽然只是个队长,但好歹也给祖宗长脸啊。所以,俺就狠狠心把头剃了,谁想到,这一剃就是半辈子”。—-摘自《大宋中兴名将张万安回忆录》“那天张狗蛋队长,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张万安将军来问俺,愿意剃头,像个爷们一样和蒙古人干,还是愿意回家给蒙古人当狗。俺想想,永新已经被屠城了,回家也没什么意思。就答应剃头,谁知道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摘自大宋中兴名将王石回忆录》几十年后的翰林院编修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他们试图给那些身上闪着光环的英雄、名将写回忆录,补全大宋浴火重生那段历史时,能问出这样的大实话。

但是这些大实话却广为流传,比《左氏春秋》上那些忠臣语录,更让人热血沸腾,特别是亲手砍下了杀人魔王嗦都的脑袋,有铁血百夫长之称的王石那句,“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不知鼓舞了多少热血男儿投笔从戎,奔向逐鹿天下的战场。

“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是王石的亲身体会。那天,他跑在山坡上,满心后悔。朝阳从山背后探出半个头来,给他冒着白烟的和尚头,镀上一层金光。

两千多个闪着金光的和尚头,稀稀落落,顺着山坡跑了过来。有人气喘吁吁,有人气定神闲,还有人,累得几乎要爬在地上,缺摇着牙,坚持不肯掉队。

“哎呀我的姥姥,这,这还让不让人活,活了”,王老实吐着舌头说道,脚步虚浮,看起来再跑几步,就要吐血而亡。看到他这样子,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后来,让蒙古人提起来半夜做噩梦的铁血百夫长王石。

“王老实,你别他**装死,跟上,别给咱们江西乡兵丢脸”,乡兵们身后,带兵的队官大声呵斥,上前几步,抓住王老实的胳膊用力一提,将王老实佝偻着的脊背提了个笔直。

“该死的文疯子,知道咱是乡兵还,还这样折腾咱”,王老实肚子里叫着大伙给文天祥取的外号,勉强直着腰赶了几步,头一低,背又弯了下去,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队官再怎么催促,死活也不肯加快迈腿的幅度。

有让乡军这么训练的么。乡军,懂不懂,自从王荆公变法后,咱乡兵就是给州县大老爷们种种地,打打杂,抬抬轿子。这个文疯子,不得好死。

“呸,一群窝囊废”,几个江淮军劲卒嘻嘻哈哈地从乡兵队伍前跑过,嘲笑声打断王老实等人对文天祥的腹诽。大宋精兵出江淮,百战之地,出来的士兵就不一样,精、气、神都高出别人一大截。

“你说谁”,乡兵队长张狗蛋听得火起,追上去问道,那眼神,几乎要把对方吞下肚子。

“说你们呢,咋地,乡兵就是熊”,以苗春为首的几个江淮劲卒对乡兵队官的威胁不屑一顾,跑步归跑步,数落乡兵的恶毒话说起来像爆豆子一样利落,“别仗着是个队长就耍威风,打起仗来,不撒丫子开溜才是真爷们儿。就你手下这些几位,这么几步路都跑不动,到蒙古眼前了,纯给人家祭刀的货。还是别指望给家人报仇了,收拾收拾铺盖,下山去吧”!

“你”,张狗蛋被数落得满脸青筋,轮起袖子想打架,碍于军纪,气哼哼地把拳头又缩了回来。看着自己麾下那跑得歪歪斜斜,溃不成队的弟兄,肚子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冲着跑在最后的王老实屁股上揣去,边揣,边骂道:“让你不长脸,不长脸回家去,给蒙古人当狗,别在这里丢人”。

“疯子,刚当了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王老实拍拍屁股,轻蔑的骂道,仿佛那几大脚是儿子踹了老子。

“加快速度啊,慢了回去就吃不上饭了”,一队义勇军从乡兵面前跑过,气喘吁吁地给对方鼓劲儿。比起江淮劲卒和江西乡兵,义勇们从军日子最短,士气却最高昂。

“疯子,都他**是疯子”,老乡兵骂骂咧咧的跟在队伍后边,脚步越放越慢。饿肚子就饿肚子吧,反正回营也落不到好处,回去之后要整理内务,在一刻钟之内漱口、洗脸、叠被子扫床铺,整理不完照样吃不上早饭。

“大不了,老子饿一天,昏倒了去混彩号营,哼,还有小灶吃呢”。照顾帝国军人形象,这些想法王石后来没跟翰林院那帮编修说。但是王石清晰的记得,那天,他在晨练中即将装晕倒的刹那,一双不太有力,但极其温暖的手从腋下托住了他的身体。

“跟,跟上,咱破,破虏军没,没孬种”,托住王老实那个人如是说,粗气喘得像拉风箱。小样,自己都这德行了还来帮老子,王老实回过头,看到一双睿智的眼。

“文大人,您是状元郎呐”,王老实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张口就叫了这么一句。好歹上过几天私塾,他知道这是斯文扫地的事儿。

文天祥笑了笑,好像丝毫没把王老实的提醒当回事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状,状元,不,不是大宋人么,鞑子,占了花花江山,状元不一样是四等南人”。

王老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的队长张狗蛋和本队的乡兵,都放慢了脚步,围在了文天祥左右。当朝状元和乡兵一块晨炼,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过的奇闻。

“跑快点儿,到时候咱们追着鞑子的脑袋砍,就像他们当初追咱们一样”,文天祥点点头,目光仿佛瞬间看穿了众人心中的疑问。同样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几个乡兵们加快脚步,簌拥着文天祥跑向营门。

文天祥喘息着,胸口疼得火烧火燎。想想赣南会战前,坐着轿子领兵打仗的各级将领,突然觉得以前的失败一点儿都不冤。大宋每战丧城失地,绝不是因为天命造成的,恐怕人力在期间,起到了比天命还大的作用。士兵素质,将领素质,和北元士兵差得不是一个档次。

练兵方案开始执行以来,已经累垮了好几个将领。但为了将来的生存,一向对部下比较体贴的文天祥,没消减半点训练负荷。而是身体力行,亲自加入到训练的队伍当中。

弟兄们跟我冲,和弟兄们给我冲。两句话只差一个字,但这一个字的差别,决定了胜利和失败之间的差距。

大营门口,新任监军刘子俊瘟神一样站着,正在清点着各队人数。看到文天祥带着乡兵跑近,刘子俊神色一凛,笔直地挺起了腰杆。在他身后,一杆大旗猎猎飞舞,血色旗面上,书着斗大的两个字,“破虏”。

“破虏军第一标第一营,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训练,按时返回”!第一营营正林琦清点完本队人数,上前复命。

“破虏军第一标第二营,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训练,按时返回”!第二营营正孙实埔跟着抱拳失礼……

“破虏军第一标第三营,出操四百五十人,第二都第一队掉队十三人,第二队掉队十五人,其余按时返回”,第三营营正箫明哲脸有些红,喘着粗气说道。

“带着你的都头,队长,回去接”,刘子俊不跟老朋友留一点儿情面,大声训斥,“回来太晚了,相关将佐一并受罚”。

箫明哲楞了楞,回头看看站在士兵队伍中的文天祥和邹洬,低低答了声“是”,掉头跑了回去。

“破虏军第一标第四营,全部归队,没一个孬种”,张唐的大嗓门在队伍后响起,充满了自豪。

“整理内务一刻钟,然后排队吃饭”,刘子俊点点头,冷冷地翻转了更漏。各营长官听见了,带着麾下弟兄迅速跑向了大营中各自的帐篷,退潮一样,瞬间没了踪影。

一幢幢简陋的帐篷里,很快传来了木盆撞击声,士兵洗涮声,还有拳头砸在被子上的噗噗声。

破虏军大旗,在旗杆上,高高飘扬。

文家军,不,现在应该叫破虏军,于七日前正是成军。百丈岭上的两千八百多名溃卒,整编以后,去芜存精,还剩下了两千二百余人。

南宋偏安,用岳飞的人头换来与女真的和平后,裁撤兵马,弃“厢”这个编制不用,所以“军”一直是部队中的最大单位。按“将兵”制,通常以十人为“伙”,五伙为队,十队为营,每营设指挥使一人,副指挥使若干,若干个营组编为“将”。通常一将有三千人到上万人不等。

百丈崖附近没那么多士卒,所以文天祥与邹洬、杜浒等人商议过后,改变了破虏军编制,每伙依然是十人,但每队只设三伙。为了让多出来的军官都有事情可做,在队与营之间,增设一都,每都辖三队和一炊事伙,共百人,以一个人为都头。每四都,组成一个营,由一个营正率领,连低级军官加上亲兵、文职,每营一共四百五十人。四个营,组成一“标”,由一个统领率领。文天祥自领为破虏军统制,兵部侍郎邹洬、民军首领张唐分别担任了第一“标”的正副统领。

还有四百多因为年龄和身体状况淘汰下来的士兵,文天祥把他们单独组成了一个辎重营,交给箫资管理,负责扎营、给养和即将开始的大规模军械制作。至于那些死活不肯剃发者,文天祥也没有为难他们,发了些干粮,请他们离开了队伍。

“没想到,文大人和咱们一起跑步”,吃饭的时候,王老实还没有从早上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赞叹着说道,刚刚刮过的脸上,带着几分钦佩,几分感慨。

“那算什么,上午的队列,下午的臂力练习,我都看到过丞相大人”,坐在王老实身边和他分享一块石头凳子的苗春说道,目光中全是崇拜。

“臭显摆,我还看到过文大人和被罚的士兵一块做伏地挺身呢”,队长张狗蛋用白眼球横了苗春一眼,对早晨苗春污辱乡兵的言论耿耿于怀。

苗春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喝了口野菜粥,笑着说道:“爷们儿,别那么没肚量,还队长呢。我骂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上了战场你就知道了。当年在巩信手下,他骂人骂得更狠。再说了,这些都是文大人从天书上找出来的训练方法,大伙别不知道好歹”!

“天书,你们听说过么,文大人昏迷多日,梦中得仙人传授了三卷天书,这训练方法,还有箫大人做那个轰天雷,全是书上所说的”,一个老兵油子端着碗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搭讪。

“知道,全是对付鞑子的方法,要不,咱怎么叫破虏军呢”,苗春咽下最后一口菜粥,摆出一幅少见多怪见多识广的神态。拍拍屁股,小跑着去洗竹碗。个别队的士兵已经开始集结,闽王台前,临时开出来的校场上传来队官们蹩脚的口令声,“籽(左)、右、”籽“,”籽(左)、右、“籽”!

角鼓声声,夜凉如水,打着哈欠的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巡营、定更、点名、值夜、唱更。

鸡啼,月落,天色渐渐发亮,士兵们手忙脚乱的爬出帐篷,整队,晨炼。大小将领排在士兵中间,一同踏上百丈岭的土坡。山路边,树叶已经发红,发黄,慢慢开始凋落随风。伴着一个个日出日落,踏在落叶上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坚定。同样一伙人,身上渐渐出现了不同的神采。

营门旗杆上,高挂着逃兵的人头,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旗杆下走过,脸上没有一丝怜悯。

“破虏”,一杆红色的大旗在山间迎风招展,举战旗的士兵是个二十几岁的彪形大汉,骄傲的仰着头,跑在队伍的最前方,脚步坚定而有力。早起给牲口割草的山民在揉着眼睛,清晨的阳光照亮他脸上的困惑。这还是文家军么?,一个多月,居然变化这么快?老汉心中突然升起了早日走出深山,返回故园的希望,哼着闽乡小调继续割草。手中的镰刀是和山上的文家军以易货的方式换来的,比起原来用得那种,锋利得多,也轻便得多。

月明星稀,几个士兵的身影敏捷地消失在草丛内。明哨、暗哨、流动哨,一个个哨位上,闪烁着豹子一样的眼睛。数个夜行人试图靠近大营,才走进百丈岭,就已经被发现。几声口令对过后,发现败露行藏的夜行人试图逃走,没几步,就被弓箭追上,钉倒在树林边。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大小将领在竹子编成的马扎上坐成数排,石头搭建的黑板上,文天祥用白垩为笔,边写边讲:“”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赢挠盛,结陈趋地,断绕四经“,此乃风后氏所创经典战术,适用于敌众我寡的恶劣形势。如今,无论从士兵数量和作战能力上,破虏军都与北元有很大差距,所以,在此特殊阶段,游击战乃我军作战重点。我们的原则是,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运动中,消灭敌人有生力量!”

第一标副统领张唐瞪圆了环眼,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每一天,眼前的文丞相都能给大伙惊喜。游击战,这个提法太新颖了,而那些原则和方法,却恰恰附和目前破虏军的实际情况。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此乃游击战的要诀。欲达到这一点,我军必须比元军拥有更强的行军能力。在对方多为骑兵,我军多为步兵的情况下,我们现在所处的地域,”配合着文天祥的手势,幕僚们挂起一幅地图,上面,标记着福建地区的所有山川与河流。文天祥在地图上用手点了点,继续讲道:“多山,多溪,不便骑兵展开。蒙古人与只能凭借两条腿与我们比行军,一旦双方交手,我希望诸位能牵着他们在山路上兜圈子,把他们……”,文天祥在黑板上写下了后世对游击战成果的经典描述,“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哄”,诸将发出一阵大笑,用竹枝削成的笔埋头苦记,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印在心里。

“以袭击为主的进攻,是游击战的基本作战形式。所以,斥候的作用非常重要,我们必须充分了解敌情,才能捕捉到战机所在……。”

负责情报分析和间谍防范的刘子俊神情一凛,身体坐得笔直。

“而附近的百姓,则是我们生存发展的依托,让他们知道我们与元军,甚至与大宋原有的军队之不同,才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和信任,主动为我们提供需要的情报和兵源、给养……”,文天祥慢慢讲着,将自己能理解的每一条战术原则灌输给麾下将领。与张宏范、达春,索都这些身经百战的元将相比,破虏军的将领指挥能力不足,做战经验也寥寥。但自己掌握的,却是一种全新战略思维。从接受这种思维的角度上而言,破虏军将领已经起步,而元军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就是收获,文天祥知道自己在一点一滴积累着大宋复国的希望。放下笔,走进将领们中间,与他们愉快的交流对新战术的看法,耐心的解答大伙不理解的问题。

他不需要盲从的武夫,他需要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希望,假以时日,百丈岭上走出去的每一个士兵,都能成为一粒火种。

第一卷斜阳第二章百炼(一下)

第二章百炼(一下)

百炼(一下)

格挡、招架、垫步、躲闪,文天祥喘着粗气,被陪练的张狗蛋逼得连连后退。毕竟是文人出身,才一会儿功夫,额角已经满是汗水。

担任教官的杜浒轻轻咳嗽了一声,给张狗蛋使了个颜色。队长张狗蛋正斗得兴起,怎听得见。上步,旋身,收腕,推刃,“啪”的一声脆响,文天祥手中的木刀被击飞了出去,落到沙地上打起一道烟尘。

整个训练场刹那间鸦雀无声。张狗蛋没听到预料中的喝彩,猛然意识到自己行为鲁莽,文大人是一国丞相,当着这么多人面击落他手中的兵器,这让他的脸向哪里搁。

“大人”,刘子俊狠狠横了张狗蛋一眼,快步上前,递过一把热毛巾。文天祥笑了笑,将毛巾轻轻推开。跑到训练场边,一个不落地做了十次伏地挺身,捡起刀,又回到了张狗蛋面前。

“开始”,杜浒一挥手,示意比试继续。

张狗蛋咧了咧嘴,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文丞相刚才认输了,自罚十个伏地挺身。而他张狗蛋是打败文天祥的人之一。

对面的文天祥两脚并立,刀尖向下,拳面向上,做了一个标准的后学晚辈向前辈请教的姿势。张狗蛋一愣,赶紧将身体侧开,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何处放。

就在这一瞬间,文天祥动了,上步,力劈,摆腿,斜撩,双脚落地,屈膝蹲步,手中木刀带着风声直奔张狗蛋腰间。

张狗蛋被这几招逼得连连后退,拼命格挡,怎奈先机已失。文天祥一刀扫空,紧接着转身提膝,来了个乌龙摆尾,木刀“啪”地一声,重重地砍在张狗蛋的竹制护颈上。

“当”,杜浒用力一敲手中的铜锣,宣布本回合结束。围观的士兵爆发出一阵欢呼,阴沟里翻船的张狗蛋脸涨得通红,摸着自己的光头大声抗议道:“丞相,丞相,这,这……”!

“刚才那一刀,你已经被我砍死了。战场上,死人不会抗议,”,文天祥笑着打断张狗蛋的话。在士兵们善意的哄笑声里,张狗蛋趴到了训练场边,一下一下地去做伏地挺身,边做边抱怨。

苗春被几个士兵簌拥着走了过来,想说什么,又碍于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试探着向文天祥面前靠了几步,又缩回了一边。

“苗都头,什么事”?文天祥眼尖,一下从人群中认出了这个江淮老兵。

“我,我”,苗春紧张地搔搔光头,递过一个小小的瓦片。瓦片中间,沾了一点暗红色的液体,淡淡的,有种森林中特有的清香。

“这是什么”?刘子俊凑过了,惊异地问。

“这”,苗春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大声说道,“禀丞相大人,我都士兵在前面的娘娘山中发现两棵箭毒木,这是传说中的见血封喉。山民将它涂在箭尖上,被射中者一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就会毒发身死。”

“你想把这东西抹到箭上”?文天祥笑着问。

“属,属下”,苗春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文大人是当朝丞相,惜名如羽,这种下三滥手段,怎么能摆到大人面前。

“用就用么,怕什么,林子里有几棵这样的树,让弟兄们都找来,能涂的箭都涂上”,文天祥爽朗的笑着,根本不像苗春想得那样死板。

“丞相?”杜浒有些犹豫,他虽然天性狠辣,但为人讲求光明磊落,看不起这种用毒的手段。

“强盗进了咱们的家,一切可以用来杀死他的手段都属于正义。”文天祥仰天长笑。什么仁义慈悲,什么光明正大,蒙古人屠杀无辜百姓时,讲过慈悲么。

“丞相大人真的变了啊!”刘子俊拉拉杜浒的衣角,悄悄的说道。

“是啊,他现在完全不似原来的丞相,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变,是坏是好。”杜浒看着文天祥与士兵战在一处的身影,幽幽地叹。

所有人都在变,整个破虏军都在变。

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飞舞,陈龙复将陪炼的士兵逼开数步。秋日照亮他额角上的汗水,担任教官的杜浒心疼地递过一块毛巾,被老夫子轻轻推开。刀尖向下,当世大儒向普通士兵发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闽王台前的校场地面被士兵们睬得寸草不生,张狗蛋带的队大步走过,无论前移还是侧移,队伍始终是一个方块。伙长王老实站在第一排,腰杆挺的笔直。

“第二阶段训练方案”,中军帐,杜浒大声朗读着文天祥起草的练兵方案,临时搭起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大小将领正襟危坐。

“逢三,六,九日早餐后,教场演队列。逢一、四,七日午前,练投掷。逢二、八日,午前,演练追逐,穿越,迂回。逢五、逢十日午前,营中演炼弓箭三叠射。每日午后,营中练拳术,刀术,长矛等武艺。每日下午,着一都训练成绩优异士卒,在都头的带领下去周边山区打猎,以猎物补充给养……”杜浒一边念,一边摇头。

“贵卿,怎么摇头,这些炼起来困难么,还是心疼你的家传刀法,舍不得教给众弟兄”,文天祥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笑着问。

椭圆形会议桌是按文天祥的建议搭起来的,议事的时候,诸将无论职位高低,皆可坐着说话。负责谍报、行军和给养的参军和高级幕僚则站在另外一个大桌子边,用沙盘将附近的地形按实际比例堆出来,便于主帅和高级将领随时给大伙讲解。

“这些任务,完成起来并不困难,只要我们循序渐进,并且伙食跟得上去,弟兄们不会有怨言。我觉得困难的是这条”,杜浒将新的训练方案摆到桌子上,好让大家都能看清楚,“射箭和弓箭叠射,现在军中能用的角弓只有两百多,伐竹而制的弓…。”杜浒摇摇头,遗憾的神态告诉大伙,他对竹板弓的性能不看好。“与其让士兵浪费时间,不如让他们练习其他科目,比如投掷。箫资那里,已经造出了轰天雷,那东西的威力,丞相也见到过”。

“的确如此,竹弓射程不及百步,也很难穿透铁甲,真的在战场上和鞑子交手,弓箭是我们的最弱项”,几个低级将领站起来,踊跃发言。知必言,言必尽,这是文天祥给所有将领的权力。

穿过大开的门窗,阳光把稀疏的树影洒进屋子,洒在众将的脸上,照亮一双双热切的眼睛。

诸将说得全是逆耳忠言,破虏军的现状确实如此。不但破虏军,整个大宋军队的现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自北宋以来的几百年积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大宋军中战马奇缺,为了克制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军队中弓箭手和弩手的数量曾经一度高达百分之六十左右。但由于朝廷对武备的轻视,军器监造的弓箭,不合格率也高达四成以上。北宋神宗年间抽查军械,曾闹出连续抽查三张弓,没一张合格的笑话。

南渡后,由于担心武将篡权,朝廷策略更加重文轻武,武备迅速成为末技。高宗年间的博学宏词科考试,号称学识渊博的大宋考生已经不知道神臂弓为何物。

一系列原因导致很多武器造价越来越高,性能不进返退。而文天祥部将士多为民军,手中弓箭质量更差,寻常士兵所发之箭,五十步外能穿透皮甲已经不易,若遇到李恒所部西夏健儿身上的猴子甲(镔铁甲),更是白射一场。而造一张好弓,需要费时近月,造价也高得离谱,接近两石米钱,这个价格绝非目前缺衣少穿的破虏军所能承受。所以将领们多把克敌制胜的希望寄托在刚刚开发出来的秘密武器,轰天雷身上,没人再想舍近求远。

看见众人都打算舍弃弓弩,文天祥心里有些淡淡的失望。梦中那支军队,装备虽然低劣,可从没丧失过必胜的信心。自己手下这般将领,一心想着抄捷径取胜,精神照着梦里那支军队差得可太远了。

剃个头很容易,剃掉人们心中重文轻武的观念,改变世人对战争的理解,很难。

辎重营营正,负责军器监造的箫资最为聪明,见文天祥对众将的建议不置可否,站了起来,笑着说道“大伙先别指望轰天雷,如果遇到敌军弓箭手,轰天雷扔不了那么远,只能被人压着打。至于弓箭,如果陈将军能按期带回铁料,我就能保证给你们提供不差于神臂弓的硬弩。到时候什么皮甲、绵甲,距离近了,即使镔铁甲也未必挡得了我的破甲锥”!

“小子,你又有收获了”?听箫资说得如此自信,统领邹洬叫着箫资的绰号站了起来。诸将刚才说得有道理,但谁也没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蒙古军铁骑来突击,第一波轰天雷投完,敌骑已到面前。血肉之躯抵挡战马践踏,疯子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

“有点收获,不过产量不高,辎重营中工匠也太少”,箫资笑着端过一个托盘,将一块亮晶晶的铁条放在桌面上。“这是我按丞相所授的炉子图,炒制、渗碳后得到的镔铁,按丞相吩咐的回了火………”,箫资抓起铁条弯了弯,折出一个大大的弧,手一松,铁条嗡的一声弹直,阳光下,耀眼生花。

“这是软钢,不是镔铁”,督府参军杜浒兴奋的大叫,他少年游侠江湖,做梦想的就是得到一把传说中的软剑,不用时缠在腰上,用时抖出杀敌。为了这个梦想,曾被江湖骗子蒙了无数次,至今痴心未改。

“这是钢,但造不出你梦想的软剑来,贵卿,你不用高兴太早”,文天祥见杜浒失态,笑着打趣。指甲在软钢上轻弹,欣赏着那悦耳的震颤。

“那种造刃的钢,我也弄出了一点,比造这种软钢还省一道回火工序”,箫资炫耀地说着谁也不懂的新名词“以前的匠人们弄不出好炉子,掌握不了回火和退火技术,所以造不出好钢。而丞相传授的制炉之法,得到钢材却也不难。现在咱辎重营打造的军械,未必比鞑子手中的差。

到了此时,众人哪里还介意箫资的卖弄,渗碳是什么,大伙不懂。回火、退火在工艺上与淬火有什么区别,众人也懒得问。一干将领不顾文天祥就坐在面前,七手八脚的将箫资提供的那块软钢拿抢过来,每一个抢到手的人都要用力弯一弯,直到钢条在眼前“倏”地弹直,发出金属材料特有的嗡嗡声,才恋恋不舍地将他传给下一个人。

如果能自制软钢,装备一支弩兵部队就不是梦想。造弓需要干、角、筋、胶、丝、漆六种材料,并且各种材料的产地和取材时间十分讲究。一把好弓,造成后还要慢慢驯上数月,才能实战时不出现偏差。所以大宋虽然有黑漆、黄桦等名弓,但那都是宝器,只有高级将领才有幸见识得到,寻常武将手中之物,还不如蒙古人常用的短弯弓。

在武夷山区,仓猝间无法聚集造弓的六材,所以众将才不去做成立弓箭营的梦想。如今见箫资谈笑间就弄出一块软钢来,大伙都说不出的兴奋。炼制钢材未必容易,但比起齐聚六材,所费时间毕竟稍短。

不错,文天祥点点头,对箫资的进展表示肯定。军中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意外惊喜,文天祥不求箫资能尽快给他造出大口突火枪来,只求通过新式武器带来的兴奋和神秘感,逐步建立起将士们必胜的信心。

如果信心垮了,给他们什么武器都没用。各地战场上,十几个鞑子兵像赶羊一样追着数百个乡兵满山跑的事不是传闻。

“小子,真有你的,丞相大人没白教你”,张唐兴奋地捶了箫资一拳,把瘦弱的箫资捶了个趔趄,“十天,四十把,先给我装备一个队出来,成不成”!

造出钢来,钢弩配备就是早晚的事,训练士兵用弩箭射击,就顺理成章。众将兴奋之余,很快接受了新的训练方案。目前分散在各营中的弓弩先集中在一起,保证每天下午有一营士兵,可以摸上弓弩,学习最基本的射击要领。而箫资的任务就是,力争在十天内造出第一批钢弩,让士兵们像前些日子见识轰天雷爆炸时的威力一样,见识一下钢弩的威力。

“行,十天内,钢弩四十把,我立军令状”,箫资没口子答应,充分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快感。十天前,当他依照文天祥的安排,在山坡下试爆了第一批轰天雷后,他就彻底喜欢上了军械监这个职位。

那一刻,士兵眼中,箫资和张大牛等十几个投掷轰天雷的工匠,简直就是神。有宋一朝,辎重营的伙计从来没这么扬眉吐气过。

那团爆炸的浓烟带给大家的不仅是震惊,那一刻,在每个士兵眼中,箫资看到了希望。

酒徒注:本节练兵之法,分辩出自八路军和曾国番的湘军,有改动。

第一卷斜阳第二章百炼(二上)

第二章百炼(二上)

两层耐火砖炉,整齐的码成一个曾字,上层添炭,下层添铁。用大块木材挡住火门,引火,拉动那风箱,烈焰倒着,从曾字炉的上层灌向下层。

“三分之二木炭,三分之一焦炭,从火孔倒行火,见生铁发黄,挑起生铁,靠近火焰烤融,”箫资念叨着文天祥授给他的《炒铁纲要》,认真的翻动铁块,汗水带着油,从他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滚下来,湿透了千疮百孔的儒袍。

这是文天祥传授给他的炒铁术,据丞相大人说,一个好师父可以从一百斤生铁里炒出八十斤熟铁,甚至可以直接炒铁成钢。眼下辎重营显然还没达到这个要求,所有士兵和铁匠算在一起,能从百斤生铁中炒出七十斤合格熟铁的工匠不足十个。军械需要紧急,箫资不得不几台炉子同时开工,亲自动手。

早出一天精钢,就早下山杀一天鞑子,永新被屠了,太和被屠了,山下传来的消息字字血泪。

曾经繁华的都市,在北元的铁蹄下都化作了瓦砾场。西夏人张恒,蒙古人嗦都,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对投降城市好生安抚,一个对抵抗城市屠城灭族。

箫资和工匠们眼中闪着怒火,很多工匠都来自江南西路,鞑子屠戮的,正是他们的家乡。

烈焰烘烤下,生铁块慢慢发白,几个辎重兵一同拉动风箱,兰白色的火焰刺下三寸多长,将铁块烤得直流釉子。而那重重火焰间跳跃着的,是官兵们早日下山报仇的梦想。

箫资用火钳挑出铁块,仔细看了看,将他交给旁边的工匠。光着膀子的铁匠早已等候多时,接过铁块,在山溪边的石头上将熟铁趁热打成薄薄的长条。

负责下一道工序的士兵收集熟铁条,一条条交叉码放在钢炉里。一层铁条一层炭,钢炉码满后,封炉,用木炭火煅烧上七天七夜,就能煅烧出粗钢来。粗钢取出,反复煅打,就是大刀,长矛的刃,可以让将士们拿着去砍鞑子。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汉家好儿郎,不给鞑子做马牛”,负责煅打的师父李二低吟着破虏军军歌,大锤小锤叮叮当当给自己伴奏。钢材成色不一,厚重坚硬者,打成条急冷淬火,将来旋焊为刃。软韧者,先淬火,再回火揉之,可为弩臂。

文丞相说了,文武比肩,官兵平等,工匠没有匠籍,也是破虏军士兵。将来有了银子,饷钱一样,立功后封赏一样。想到这些,铁匠们就觉得没白干,虽然饷银看起来比较遥远,封赏也是没谱的事儿,可毕竟在破虏军中,自己可以直着腰做人。

况且在工匠营里,还能亲自看到文大人,听到他亲自指导大伙如何炒铁,煅钢。

没有人再把他当作一个匠户,他的孩子可以自由转变职业。甚至去读书,做官。

白天打铁,晚上和士兵们一起识字,学看图。一天到晚忙忙忙碌碌,上厕所都得跑着去。但李二觉得自己活得踏实。

在陈龙复老夫子的教导下,活了半辈子的他,第一次拿起毛笔,那分颤抖的感觉,比抓着铁锤还重。

陈老夫子教给大家写的第一个字,只有两笔,一瞥一捺。陈老夫子说,撇要用力,捺要平稳,就像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

能做一天人,也比给鞑子做狗强,您说,是不是?

铁匠李二抓起刚刚打成了枪头,摸了摸滚烫的枪锋尖,满意的点点头,将枪头放进了溪水里。

山溪中,腾地窜起一股白烟,烟雾散去后,铁匠李二发现,文丞相又来了,这次不仅仅是自己来辎重营视查,身后还带着副帅邹洬、监军刘阎王,参军杜浒。

上午安排完了练兵计划,下午,文天祥就带着邹洬、杜浒和刘子俊一头扎向了辎重营。军械的制造进度还得加快,根据何时将军从赣州附近传回来的消息,近日来,各地失散的义军纷纷向百丈岭附近靠拢,已经引起了征服者的注意。建昌军(江西南城)一带,新附军已经开始集结。

“必须在新附军(归附北元的伪军)入山进剿前,将队伍武装到牙齿。第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打出声威来,让新附军此后看到咱们的大旗就绕着走”。参军杜浒建议。北元的主力现在进入了广南西路和广南东路,打垮或吓倒了江南西路的新附军,破虏军就可以有时间训练出第二标人马,到时候,他这个都府参军,就可以再次率领士卒,驰骋疆场。

辎重营驻扎在百丈岭东部的一个山洼子里,这里地势相对平坦,叮咚而过的山溪给铁匠们提供了淬火的水源。箫资引以为荣的炒铁炉就建在山溪旁,如果文天祥没得到文忠的记忆,这种根据鸡窝炉改进的曾字炉要在抗日战争时期才会出现。如今它提前问世了,文天祥希望,自己所打的,是最后一场在华夏本土上的战争。

按来自文忠的记忆,西边有一个国家,六百年本土被燃烧过战火,所以,那个国家的旗帜插遍了全世界。文天祥不求将大宋的旗帜插遍世界,只希望,让那些掠夺着滚回老家去,也亲自尝一尝家园被焚毁的滋味。

“兄弟,累不累,要不要停下来喝口水”,文天祥蹲到铁匠李二身旁,捡起他打造的成品看了看,笑着问道。

“不渴,我这得抓紧,不能让弟兄们空手去杀鞑子,您家说,是不”,铁匠李二估计是个荆湖人(湖南),说话一口一个您家,听起来很亲切,见到文天祥次数多了,所以也不叫他的官称。

“对,您家忙,我去那边瞅瞅”,文天祥站起来,说笑着向山谷深处走去。一路上,不时停下来和铁匠们谈谈说说,仿佛他上辈子,曾经轮过油锤一样。

“简直是神乎其技巧也”,杜浒拿起一片造弩臂的软钢,看了一会,长叹道。作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平时,要么把工匠的技术看得过低,要么看得过于神秘,今天有幸目睹了一片软钢制造的各个阶段,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

跑动,穿梭,忙碌的匠人,在他眼中渐渐幻化成千军万马,百万铁骑前,大将杜浒立马横枪。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岂不缪哉”!文天祥知道杜浒的想法,笑着引用了苏东坡的一句名言来打趣他。从大伙认为不可能制出钢弩到现在希望尽快得到钢弩,前后不过一个月的光景。箫资的工作进度让他非常满意。但此刻他最关心的却是,是经过这一个多月,箫资对他记述的简易炼钢术到底掌握了多少,试验成功了多少。

百丈岭不可能永远安宁,所以他才拣那些最简单,最易建成也最易捣毁的技术让箫资去钻研。文天祥现在赞同后世那个文忠的的部分观点,不急于将技术发展到更高更深,而是扎扎实实地将现有技术消化,推广,管理好每流程的每一步,先重质而后上量。这才是,后勤部门在游击战争中的生死存亡之道。

“丞相,参军大人,您怎么来了”,箫资满脸烟火之色,放下手中活计,匆匆忙忙赶来见礼。

“过来看看你的进展如何,杜军师还惦记着他的软剑呢”,文天祥笑着回答。

“还算顺利,已经造出两把样弓来,射程可达二百三十步,没有神臂弓远,但上弦和射箭速度比神臂弓快,关键是不用弯腰用脚去踩,省力气”。箫资兴奋地汇报。

“你烧出文大人说过的焦炭来了”?杜浒试探着问。这些日子,他接触了太多的新名词。军中关于文天祥昏迷中得到仙人所授天书的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书名,卷次都编得像真的一般。还谣传箫资是文丞相收的开山弟子,直接负责制造天书上的宝器。这些传闻有时候让杜浒也犯迷糊,对箫资这个后生晚辈的问话不敢语气太生硬。

“烧出来了”箫资的声音里,兴奋之余还有些许失落,“工匠们用泥炭烧出了焦炭,炒铁时用焦炭和木炭混合的效果,比木炭好得多。但找来的泥炭马上用完了,现在正发动人手下山去找”。

“不要着急,一步步来,先把质量不太好的钢料,打些农具,送给山下百姓。看山民们手里有没有泥炭”,文天祥笑着给箫资出了个主意,“还有,造弩的时候,让工匠们分开,造弩臂的只造弩臂,造传动轮的只造传动轮,造弩机的只造弩机,还可以分得更细,但每个部件上必须打上编号和制造者的标记,这样出了故障也能找出是哪道工序没造好”。

箫资点点头,马上派人去安排分工协作的事。他不知道文天祥这样安排是为了加快弩箭制造进度,反而把分工协作当成了一种保密手段。

钢弩的优越性是明显的,首先,它不会因为天气而变形,其次,它不需要那么多种材料。军器书上说,造好弓和弩要“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拢诸材,寒冬时把弓臂置与弓匣之内定型,严冬极寒时修治外表”。而造钢弩虽然过程复杂,工艺要求严格外,却没那么多时间上的讲究。所以,在箫资心中,这种绝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北元掌握了,再像用神臂弓一样,反过来屠杀大宋将士。

第一卷斜阳百炼(二下)

百炼(二下)

“等到将来下发钢弩时,哪个士兵领了哪把弩,一定要根据编号记录,战场上,人在弩在,弩亡人亡。”刘子俊低声建议,他的想法和箫资一样,极其重视技术的保密性。这是大宋朝的习惯,当年神臂弓初现,朝廷就曾把所有会制造神臂弓的工匠集中到汴梁,一个不准外出。

文天祥笑了笑,对刘子俊的建议不置可否。文忠设计的那个弩是东方弩和西洋弩的综合体,结合了东方弩箭的括机和西方弩箭的金属弩臂和齿轮传动技术,所以看起来非常新颖。但无论是钢弩还是不远处那架被大伙视为神物的脚踏简易车床,其实设计思路都不复杂。一个老工匠拆装几遍,轻易就可以复制出类似的产品。

“关键在不断更新,让自己的进步永远比敌手更快。而不是抱着前人的老底不放,那样,保护了自己的技术,同时也封闭了自己接受外来技术的可能”。一个声音从文大人心底涌起,看来又是异世界那个文忠的想法。这段记忆,带给文天祥的不仅仅是一些技术上的总结,不知不觉间,已经改变了他的思考方式。

翻看了一下工匠们在简易车床上加工出来的传动轮,文天祥又问道,“那个灌炉呢,你搭好了没有”。

“刚刚搭好,按丞相大人的吩咐,就在里边”箫资老实的回答,“那种方法大伙没听说过,谁也不敢先试”。

这些日子忙前忙后,所接触的知识已经超过了箫资能吸纳的极限。把生铁这么快炒成熟铁,把熟铁渗碳为钢,利用回火调节弹性。各种知识都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在发现自己原来所学狭窄的同时,箫资也更理解了文天祥所写那本“天书”以及世界的博大。所以在努力消化新知识的同时,他也尽量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避免错误和事故的发生。

灌炉已经干燥了几天了,由于对文天祥的书中提及的炼钢方法还没有吃透,所以,他不肯轻易让工匠们去尝试。百丈岭上材料稀缺,比原材料更缺的是成熟的工匠,两项中损失哪一样,箫资都觉得是罪过。

“我来试试,这种方法的好处是速度快”,文天祥笑着脱下外袍,走向灌炉。若以另一个世界文忠的眼光来衡量,辎重营军械监需要继续努力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在文忠的记忆里,还有一种平炉和一种简易转炉可以直接将铁水炼成钢,但那两种方法都需要稳定的根据地。属于大投入,大产出的方式。而灌钢法适合随时需要转移的游击区,并且对技术要求不高。民国期间,山西一带的民间武装,用的全是这个办法。日本人来了,大家将灌炉用土埋掉,带着成品迅速转移。只要找到丈把宽的地方,立刻可以另起炉灶。转瞬炼出适合打造刺刀用的精钢来。

“那怎么行”,箫资一下子跳了起来,抓起文天祥脱下的外套捧在手里,结结巴巴的说道,“丞相,不要折杀末将。末将亲自去试,今天一定灌出合格的钢来”!

“不妨,我只是想给大伙做个示范”,文天祥推开箫资,从一个老工匠手里接过一双棉手套,一边灌炉的位置走,一边喊道:“贵卿,你给我打下手”。

“是,末将尊命啊”,杜浒拉长声音回答,甩掉外套,露出结实的肌肉。知道文丞相又要传授大伙绝技了,很多老工匠把手中的活计交给当徒弟的士兵,纷纷赶来,在过午的日光下眯缝起眼睛,“丞相看得起我等,是我等之福啊!楞什么,开火,给丞相大人打下手去”!铁匠李二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围观工匠和士兵回过神,喜滋滋的向灌炉跑去。搬熟铁的搬熟铁,添炭的添炭,一会将灌钢工作准备停当。

文忠记忆里的灌钢炉不过是炒炼炉的一个延伸,同样是适合游击战的“找到地方就能炼,炼完了带着成品迅速转移的需要”。一前一后两个炉室成“日”子形串连,钢炉在前,炭炉在后。最好的炼钢材料是用焦炭,百丈岭上用来烧焦炭的泥炭(煤)奇缺,所以用木炭和焦炭六四混合。

杜浒是炼武之人,臂力远较普通士兵大,抓起风箱柄,一拉一送,炭室的火焰呼啦拉越过火墙,一会功夫就将熟铁料烤成嫩红色。搜索着文忠的记忆,文天祥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用铁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生铁板,放到钢室三分之二处。红星飞舞,在烈焰焚烧下,片刻之后,生铁片开始融化,将铁水滴在红色的熟铁料中,发出细细的噼啪声。突然,铁液开始沸腾,一些渣滓开了锅般浮上表面,溅出无数火星。

江南各地,蒙古骏马尽情地撒欢儿,一片片庄稼倒下,一座座城市在同样的火光中,化作瓦砾场。而那些城市,是我们的家园。杜浒脸色慢慢被火烤红,几个士兵想要上前接下他,都被他推开了。抬头看看文天祥,只见文大人气定神闲,仿佛上辈子曾经干过灌钢的活一般,用铁钳子翻动铁料,均匀地在熟铁盘的另一面又淋了一层生铁液。

黄崖洞,另一个世界的文忠,就这样一点一滴浇铸着抗战胜利的希望。时空虽然不同,但其中那份国破家亡的悲愤,却是同样。

取出铁料,煅打去渣,再入炉,再灌生铁水,再煅打。两灌之后,文天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低声对箫资吩咐:“好了,拿去淬火后试试,看比你的百炼钢差多少”。

“我来”没等箫资动手,有个年过六旬的老汉跳上前,毫不客气的用铁筷子将钢团夹走,分开众人,一溜烟跑到山溪边,将钢团伸进了一个淬火用的泥坑里。

“嗤”白烟四冒,遮住了工匠们兴奋的目光。

文天祥抬起头,看到一大群年青人围住了溪水,年龄有老有少,穿着福建百姓常见的打扮,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丞相,陈将军回来了”,刘子俊俯在文天祥耳边,低声解释。“陈将军从邵武军(福建邵武)那边回来了,带回了几十个工匠。那个老先生姓林,是工匠的头儿”。

“见过丞相”,陈子敬满脸风尘,依旧一身出家人打扮。“我刚才见大人忙,所以没敢上前见礼,请大人恕罪”。

“免礼,军中别客气,路上顺利吗?收获如何”,文天祥顾不上再看自己辛辛苦苦灌出来的钢材是否成功,拉住陈子敬,急切地问。

“唉,一言难尽”,陈子敬叹息了一声,神情有些黯然,“咱们在江南西路一败,各路豪杰相继败了下去。张世杰大人派兵进攻泉州,没攻下来,听说鞑子的援兵到了,匆匆忙忙从水路撤了军。大宋主力一走,各地又陷入了鞑子手中,有些地方的大户怕鞑子来了屠城,将大宋的守将给刺杀了,提了人头赶着请降”。

“无耻”,工匠们闻言大怒,愤愤地将手中的铁锤碰得叮铛直响。

陈子敬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很多原来跟着咱们干的地方官见风使舵,都降了北元。积极响应大宋光复的那些豪杰与士绅,多半被地方官捉去杀了,说是为了避免鞑子头嗦都发怒。汀州的守将黄去疾,带着两万新附军,和鞑子一块杀进了邵武,到处烧杀抢掠,比鞑子还无耻……”

这就是我大宋啊,当官的喜欢投降,做奴才。而那些从没在朝廷里拿到什么好处的士绅和百姓,反而争先恐后的为国献身。文天祥愤怒的想,山风从天边吹来,夹杂着万里腥膻。

“万里膻腥如许,千秋忠魂何在”?杜浒仰天长叹,拳头节捏得格格之响。几个士兵听得真切,瞪大了血红的眼睛。文天祥曾经在剑州驻扎,陈子敬说的这些地方,是很多士兵的故乡。

“兀那书呆子,你叹气什么,叹能把鞑子叹走么。他们现在如此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哪天败落了,就被咱大宋百姓一人一块砖头砸回大漠去。”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打断杜浒的叹息。那个抢了文天祥冶炼成果的林老汉不知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双手搬着冷却完的钢块,没大没小的冲文天祥说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您这灌铁成钢的手艺,教给我行么”?

“行”,文天祥爽快的答应了一句,使了个颜色,制止了刘子俊等人的发作。走到灌炉边,从炉子的堆砌开始给老汉比画。

“这文丞相,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刘子俊看着文天祥忙碌的背影,连连摇头。

“大人从昏迷中醒来,已经变了”,陈子敬笑着说道,满脸崇拜,“你们别瞧那个老头子不起,他可是方圆几百里最好的铁匠。宝积铁场的镇场祖师爷。文大人这样推心置腹地对他,还怕他不带着弟子,为咱们打制军械。

闻听此言,刘子俊重新打量了老汉一遍,将信将疑,“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能跟得上咱们行军打仗么”?

“六十九,但是好身手,是个炼家子。鞑子头儿页特密实攻破了劭武军,老人家不愿意给蒙古人当狗,带着徒弟们反了出来。这次我带人推了铁料和泥炭上山,黄去疾那个派了一队狗腿子来追,被老汉抡起铁锤砸翻了四个,剩下的呼啦一声,全跑了干净。当时老人家那个威风,估计黄汉升在世,也不过如此”。

好汉子,杜浒打心底赞了一声,可偌大江南,林老丈这样的豪杰有几个呢。页特密实不算什么名将,麾下只有三千多蒙古兵和少量西夏人,可为虎作伥的黄去疾却带了两万新附军。

炉膛中的熟铁盘再次变黄,文天祥钳起生铁条,均匀地浇了一层铁汁在熟铁上。林老汉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啧啧赞叹,“好手艺,好手艺,不知大人是从何处学来的”。

“书中,南北朝时,已经有人这样炼过钢,我只是局部做了些改进”。文天祥头也不抬,心思全放到了观察铁条的火色上。

“是三卷天书吧,文大人”,林老汉狡蛣地冲文天祥挤了挤眼睛,显然,通过刚才杜浒等人脸上的表情,老人已经知道了传授自己灌钢术的是当朝宰相文天祥。这番装疯卖傻,试探的成分远远高于学艺的成分。

“没天书,那是谣传”文天祥的解释在众人耳朵里,听起来像欲盖弥彰。林老汉会意地点点头,不与文天祥在天书问题上纠缠。低着头拉了一会儿火,又悄悄地问道:“文大人,天书上说了没有,咱大宋,会亡么”?

文天祥被问得身体一震,铁水偏了偏,落到了炉墙上,溅出几点飞花。大宋会亡么?在梦中的记忆里,一年半后,世间再没有大宋这个国家存在。

可如今,有了百丈岭上这伙男儿,大宋还会亡么?文天祥问着自己,眼神渐渐迷茫。如果自己真的可以改变命运,那后世的历史书中,会留下怎样的一笔呢。满清和倭寇入侵的悲剧会不会按原来的历史上演,没有了文忠,自己上哪里得到这份记忆,没有这份与众不同的记忆,自己又凭借什么拨转历史的车轮……?

这个悖论好复杂,复杂到文天祥一时忘记了手中的火钳。生铁块已经融化殆尽,眼看着这次灌钢就要失败。

“老汉我没别的意思,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不想给鞑子当狗,你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林老汉误解了文天祥的表情,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绝望。

“书上说,只要世间还有一个站着的大宋男儿,华夏就将永远屹立不倒”。文天祥抬起头,望着林老汉和一干工匠的眼睛,郑重的说道。既然老天给了他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他就有信心用这段记忆来改变整个中华的命运。

谁道万里膻腥如许,中华自有雄魂。

炉膛里,铁水在钢材上沸腾,升华,一块钢坯渐已成形。

酒徒注:炼钢及炒铁之法,出自抗战时期根据地,非杜撰。在中国南北朝时期,灌钢技术已经存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北方土匪中一种实用炼钢技术叫“一脚倒”,也是一种小型炒炉,专门为匪徒们提供刀具用材。如果被人发现,则一脚揣倒,撒腿跑路,名字倒也形象。

以酒徒的眼光,五、六十年代大炼钢铁的笑话,与其归咎技术上的失败,不如归咎到管理上的混乱。在举国上下只求产量,不问质量的时候,有人会认认真真去炼好钢,钻研技术,才怪。

第一卷斜阳第二章百炼(三)

第二章百炼(三)

百炼(三)

“真主保佑虎里迷”,探马赤军千夫长虎里迷低低的祈祷了一声,关住了卧室的门。走到墙边的暗格前,用还带着女人体温的手,扭开了暗门。

数百块银锭发出迷离的光,晃花虎里迷的眼睛。银子和女人,是他的最爱。蒙古人强大而粗疏,宋人精细却懦弱,江南大地,处处是虎里迷这种大食人发财的好机会。

前辈蒲寿庚已经做出了榜样,卖了泉州,用三千多颗赵氏子孙的人头换来了江南西路参政职位和大元海上贸易代理权。同样作为大食人,虎里迷不能比自己的同胞做得太落后。好不容易花钞票谋得了太平银场的管理权,他要把权力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建昌军再次被李恒收复后,太平银场的存银全部归虎里迷清点,这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肥缺。文天祥败得太快,银场的收入几乎原封不动的封在库里,虎里迷一到任,先派心腹将炼好的银锭搬到了自己府邸。

“蒙古人笨,一万四千两银子,只上报一半给他们,剩下的,嘿嘿”,虎里迷打着如意算盘,面孔被银光照得通红。江南繁华,虽然被蒙古铁骑蹂躏过了,剩下的地方也比虎里迷走过的其他国家秀丽。他是万里迢迢乘海舟辗转来大宋发财的大食人,没料到,刚下了船,就遇到发财的最好机会,战争。蒙古人不擅长理财,对汉人又本能地不信任,所以,像虎里迷这样的大食人就成了抢手的宝贝。他们擅长理财,懂得鉴别珠宝的古董,懂得讨好上司。收买敌方将领,打通关节,转手战利品,血海中,处处闪动着他们发财的身影。

修造府邸,买女奴,打点上司,派心腹族人跟在蒙古军队后边购买战利品,发战争财,虎里迷计算着,看着一条银子铺就的路在眼前闪光。有了钱,还可以置办大海船,去麦加朝圣,还可以去南洋购买香料……。

到时候,回到故乡,他就是众人景仰的英雄。至于铺垫在英雄衣锦还乡道路上那些尸骨,管他呢,真主不知道,阿訇看不见。

“轰”,上苍仿佛被虎里迷心中的想法激怒,晴空里突然打了个霹雳,吓了虎里迷一哆嗦。没等他回过神,卧室门突然被冲开,一个百夫长冲进门来,气喘吁吁的报告:“报,宋军来攻,已经打到城外”。

“啊”!卧在床上的女奴声嘶力竭的叫了起来,叫声震得窗户嗡嗡直响。虎里迷跳起,抬手给了女奴和百夫长一人一个耳光,“慌什么,宋军敢进攻咱们,借他个胆子。说,是陈吊眼的残部,还是许夫人手下的溃兵”?

“是,是宋军,打,打着文天祥的旗号”。挨了耳光的百夫长委屈的说道,刚才借了火光,他拼了性命才看清对手是谁,没想到用命换来的情报得不到长官的半点赏识。

“文天祥,更不用慌,一个书生,也能带兵”?虎里迷轻蔑地披好铁甲,不慌不忙锁好暗柜的门。如果是巨寇陈吊眼或者许夫人麾下的畲兵,太平银场的情况必将危机。如果是宋兵,来多少也不必惧怕。文天祥的部曲在李恒的打击下,刚刚溃散不到三个月,没那么快恢复士气。况且太平银场距离军山、南丰和广昌三地都不过是六十里的路程,援兵顷刻可至。打不过,关起山寨大门来,高大的寨墙足够让里边的千余士兵坚持上一天。一天过后,文天祥害怕腹背受敌,自然会撤军。

轰,又一声霹雳炸响,惊断虎里迷的美梦,山墙里,一向骁勇善战的夏、辽将士们鬼哭狼嚎。叫骂声,呻吟声,恐惧的呐喊声,用各族语言说出来,乱纷纷的恐惧信息在士兵中弥漫。

“跟老子出去看看,看文天祥这个疯子有什么本事破我的太平寨”,虎里迷皱了皱眉头,拎起百炼刀向外走,长期给蒙古人理财,他通晓各族语言。伤兵们充满恐惧的议论声让他心乱。

敌人是从百丈岭上下来的,主攻方向是太平寨正南。一向射术娴熟的契丹和党项士兵趴在寨墙的垛口后,被漫天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

虎里迷刚要呵斥,忽见白光一闪,一个士兵从寨墙上落下,重重地跌在他脚下。脑门上,一根短弩透盔而过,白色的脑浆和血水一块流了出来。失去自制力的士兵抽搐着,挣扎着,骂着不知哪个西域民族的方言,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好强的弩,虎里迷最后一点对敌军的轻视被这一弩击散。稳,准,狠,居然透过垛口射中里边的士兵,哲别的箭术也不过如此。

“弟兄们,他们用的是神臂弩,射得慢。趁他们装箭,把他们射回去”。一个老百夫长站起来高声鼓舞士气,作为百战老兵,他自认为有对付神臂弓的经验。没等他的话喊完,两支羽箭,一根短弩,同时插进了他胸口。

百夫长惨叫着,从寨墙头上掉落。刚被鼓起勇气的士兵立刻卧倒,连垛口都不肯靠近。有人试探着想放冷箭,刚一露头,一排箭雨将他的脑袋攒成了刺猬壳。

“吱-呀”,这是投石车特有的声音,身经百战的虎里迷对这种声音特别敏感。蒙古军中一路南下,用此物毁了无数名城。没等他做出反应,半空中几个流星带着火花坠落,比他多了一点实战经验的亲兵扑过去,将虎里迷牢牢地护在身子底下。

“轰”,天崩地裂。虎里迷亲眼看见几个士兵在自己不远处栽倒,身上裂开了无数血口子。用手推了推掩护自己的亲兵,刚想开口许诺赏赐,却摸了一手鲜血。忠心的卫士用身体护住他,早已被炸气绝。

“吱-呀”,黑夜里,投石车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被吓破了胆子士兵们惊慌的叫着,到处找地方躲藏。以往作战,宋人有突火枪,蒙古人有燃油蛋,但是那些东西只打一个点,不像今晚这火流星,落下来就炸一片。

“上马,上马,冲出去砍掉石炮”,虎里迷挑起来,用弯刀严肃军纪。砍倒几个乱兵后,探马赤军士气稍振,乱哄哄地冲向马厩,把惊恐不安的战马用力安抚住,牵出来。虎里迷的判断正确,照这种事态,太平寨肯定坚持不到援军到来。与其窝在狭小的山寨和矿洞前等死,不如冲出去,利用骑兵优势将敌人驱散。

百余个骑兵终于在寨门前整好了队,残破的寨门边,到处是被炸死和射死的士兵尸体,对手好像吃定了虎里迷,只射箭和投火流星,不攻城。

“小心啊,鞑子骑兵”,矿洞旁,被圈禁的矿工和银匠中,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虎里迷搙了搙嘴,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冲向矿工棚屋,引发一片惨呼。

惨呼声里,寨门轰然打开,四个党项族武士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梆,梆,梆”,弦声嘈切如琴,武士和战马同时倒地。后边的武士收缰不及,继续前冲,没出五步,跟着仆倒,人和马的尸体堵住了寨门。血,如溪流般向道路两边的草地上淌去。

破虏军得势不饶人,一个都的弩手排着队,三段叠射,牢牢地封锁住了大门口。敞开的寨门如同恶魔张开的大口,吞噬着附近的一切生命。一会儿,寨门口已经没了活着的北元武士,破虏军藤牌手高举长条藤盾,排着队走向寨门。几个探马赤军扑过去拦截,没等扑到近前,已经被藤盾后的强弩射成了滚地葫芦。

“啊”,一个藤牌手倒在了地上,敌人的弓箭从黑暗的角落里射出,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中了他的大腿。盾墙出现了一个缺口,探马赤军抓紧时机,将羽箭从缺口处射过去。

缺口后的大宋士兵身中数箭,屈膝,跪倒,却挣扎着不肯倒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个点燃了的黑球投向敌军射手方向。

“轰”,寨子被爆炸燃起的火光照亮,黑暗中,显现出探马赤军弓箭手惊慌的眼睛。大宋士兵笑了笑,倒地。血,流在生养自己的沃土上,汩汩成河。

冒着火星的震天雷成排从宋军队伍内抛出,扩大着先锋们的战果。探马赤军被炸得抱头鼠窜。更多破虏军将士冲进山寨,在盾墙掩护下与探马赤军的士兵对射,双方不断有士兵惨呼着倒下,却没有一方退缩。人数相当的情况下,拼得是士兵的意志力。

“弟兄们,跟我杀鞑子,给父老乡亲报仇”,半空中响起一声呐喊,第一标副统领张唐带着他的第四营冲进寨门,手中钢刀一挥,将一个探马赤军士兵连人带刀劈成了两段。

“杀鞑子”,破虏军将士呐喊着,冲进山寨与敌军展开了肉搏战。弩箭退出了战场,钢刀成为主角。四百多手持柳叶刀的宋兵三三成组,豪不畏惧地扑向比自己高大得多了探马赤军。

“铛”,宋兵和西夏兵的钢刀对击,溅出几点火花,没等党项兵砍出第二刀,另一个士兵的钢刀斜撩在他的肚子上。双层皮铠连同肚肠被一刀撩破,党项兵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到死都没弄明白,那窄窄的柳叶刀怎么有如此大的威力。

虎里迷带着几个亲信,边战边退,前寨失守了,他还可以从后门溜走,女人没了可以再抢,银子没了可以再敛,反正大宋有的是奴隶可抓来开矿。只有命不能丢,这是做生意的本钱。

一个非常年青的宋人,带着百十个将士,静静地守在山寨后门口。虎里迷不开门,不打火把,根本不会看到对方的存在。然而,此时他胯下的战马在对方威压下正连连后退,麾下忠勇的亲兵,也在对方亮晶晶的钢弩逼迫下,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呀”,虎里迷知道今天难逃一劫,怪叫一声,用力刺了一下马肚子。突厥马吃不住痛,一声咆哮,带着他冲向敌将。人高,马大,虎里迷要凭借马的优势杀出重围。

对面敌将微微一笑,垫步,助跑,加速,人如流星般对着战马冲了过来。电光石火间,两人交叉而过。宋将杜浒飘身而落,横刀冷笑。再看千夫长虎里迷,在马背上冲出二十余步,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栽了下来。两个宋兵跑过去牵住战马,笑嘻嘻的站了了杜浒身后。

只一合,虎里迷死。跟着他逃亡的探马赤军瑟缩着,仿佛立在他们对面的微笑的杜浒是个恶魔。

有人受不了这种在敌人箭尖下的威压,跳下马,跪在了地上。几个虎里迷的亲信彼此护看,叹了口气,跳下马背,将兵器和战马一并交到宋军手里,主帅死了,继续抵抗已经没有意义。

“杀,不留活口”,杜浒冷冷地挥了挥手,身后的宋军扣动了扳机,最后几个探马赤军士兵倒了下去。

“不…”,血泊中,有人痛斥着杜浒的残忍。没有人自问,作为西域人,蒙古人,他们为什么会倒在大宋的土地上。

太平银场燃起冲天大火,矿工、银匠,背着大包小包,沿着山路向各自的家乡赶去。没有人留恋的回头,没有人为银矿惋惜。他们是掠来的奴隶,无论主人有多少宝藏,都与他们无关。

文天祥跨上夺来的战马,目送最后一名矿工消失在山梁西侧,一抖缰绳,带着大宋官兵溶进漆黑的夜幕中。

天亮了,赶了一夜山路的两支新附军来到了太平银场。他们看到了遍地瓦砾,未熄灭的火在瓦砾堆中冒着蓝烟。一千多具探马赤军的尸体横其竖八在银场里,瞪大的眼睛诉说着昨夜的惊恐。

两支新附军的军容都很狼狈,他们听到了太平银场传来的闷雷声后,已经尽最大努力前来驰援。但一路上,历尽波折。山林中好像藏着恶鬼般,总在士兵们出其不意的时候,夺走他们的性命。最惨的是在一段土路上,补猎野兽的陷阱,猎狼用的飞竹排,还有扎野猪用的竹钉子,弄得士兵们草木皆兵。

“这个文疯子,疯了一回,居然变得如此残忍。”看见那些蒙古人的附庸身上奇怪的血口子,新附军统军万户武忠突然打了个冷战,望着苍茫武夷山,想想夜间行军时受到的无穷骚扰。背上的汗水,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第一卷斜阳第二章百炼(四)

第二章百炼(四)

百炼(四)

让武忠心里更冷的是,没等他回到建武,已经有人等候在他家中。

一回衙门,师爷苏灿就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接过武忠的马缰绳,伏在他耳边,神秘地汇报道,“老爷,有贵客来访”。

“什么贵客,告诉他,老爷今天没功夫”。打了败仗,不知道如何向上面交差的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一看见自己的师爷,气就不打一处来。昨天夜里听到轰鸣声,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师爷劝柬自己拖延一下,晚一个时辰再出发,也不至于任由千余探马赤军被文天祥屠戮干净。

“是,在下明白”,苏灿收起堆满笑容的脸,答应一声,身子却不肯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靴子上能长出花来。

对这个追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师爷,武忠多少有些感情。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生怜,拍了拍苏灿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收了人家的好处没法回复了是么?武某自问平日没亏待你,偏偏你还这么没良心,什么钱都敢收!”

“老爷英明”,师爷苏灿一哈腰,脑门几乎垂到了膝盖上。

“让他到客厅等我吧,不争气的家伙”。

望着师爷屁颠屁颠小跑而去的背影,武忠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世道混乱如此,他自己也没指望建立不世功业。只希望凭借手下这万把弟兄,平平安安地混到乱世结束。将领们争气也好,不争气也罢,都是他武忠手里的筹码,有了这些人,大元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所以明知道文天祥在百丈岭,他也不愿意进剿。如果把手下弟兄打光了,光杆将军在北元朝廷眼中,不过是废物一个。谁料到文天祥会主动下山找自己麻烦,并且两个月不见,文家军如同脱胎换骨。

如何是好呢?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郁郁地推开了走进自家府邸。

“大人回府”,家人狐假虎威地高喊了一声。客厅前,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在师爷的陪同下,笑嘻嘻的迎了上来。

“射箭之术,最要紧是一个平字,窍门在两只手臂上。无论弓和弩都是这样,手不能抖。看好了,望山和弩臂上这一点,还有目标成一条直线的瞬间击发,扣动扳机要果断……”。

山谷里,第二标统领杜浒正在指导一营新兵练习钢弩射靶,崭新的弩弓在阳光下闪着幽蓝,弦声响处,百步外一个草人被射了个对穿,弩箭去势不绝,继续飞了十余步,噗地扎进泥地里,入地盈寸。

士兵们端起破虏弓,学着杜浒的样子,转动齿轮,上弩,瞄准,击发,几百支弩箭飞出,在半空中卷起一阵弩风。啪、啪、啪,草人承受不了弩箭的强力袭击,很快四分五裂。

钢弩配备破甲锥,射程大概在二百步到三百步之间。最有效的杀伤力在二百步之内,与神臂弓那二百四十步到三百六十步可穿重甲的霸道威力相差甚远,但好就好在制造相对容易,且寻常士兵都可操纵。

好弩,杜浒赞赏地收起钢弩,目光落地弩臂的破虏二字,和后边一系列用钢簪砸上的序列号上。林老汉带着一众技艺熟练的弟子上山,不但加快了军械配备速度,而且给钢弩带来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破虏。

入百丈岭已经四个多月,在江南西路被元军杀散的各路豪杰陆续来投,破虏军慢慢恢复了些元气。

如今的破虏军,旗下已经扩充到两个标,近五千人。第二标人马由杜浒亲自统带,按第一标的训练方式,逐步从体力、作战素质上,固本培源。

破虏军变了,文大人也变了。作为军中核心人物,杜浒一日比一日深刻地感觉到,此时的文天祥与原来的不同。

空坑兵败之前的文天祥,热情、豪气、身上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孤傲与狂狷,而现在的文天祥,却是睿智中带着沉稳。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目光,仿佛一眼就看透了过去与未来。

对青天而惧,闻霹雳不惊。这是现在邹洬、张唐、陈龙复等核心将领对文天祥的评价。擅于观察的杜浒知道,文天祥身上目前这份镇定与从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而是对一切风雨都做了准备。

很多对普通人来说沉重的打击,到了文大人面前,掀不起一丝波澜。

活动在江南西路的何时把空坑兵败后诸将的下落一个个传回来,每一条消息,都令人扼腕。

张汴力战而没,缪朝宗自缢。林栋、刘洙被捕,不肯屈身事敌,被杀。

箫敬夫、箫焘夫兄弟战死。

文天祥的另外一个妹夫孙栗在吉州兵败,不愿被元军所虏,跳进了滚滚赣江。

文天祥的妻子欧阳夫人、次子佛生,女儿柳娘、环娘,当日在两军阵前保守折磨,俱受重伤。在押解往大都的途中,佛生病死。

以雷霆万均之势扑灭江南西路的抵抗之火后,李恒与嗦都联手南下,转战福建路。十月,嗦都攻入兴化,将守将陈瓒车裂。以南人不知畏惧为理由,下令屠城,全城十万百姓,上至老翁,下至婴儿,无一人幸免。

行朝飘荡到了浅湾(香港),连块落脚地都没了,陈宜中居然还有时间排斥异己,贬斥陆秀夫到潮州居住。如今蒙元三路大军齐聚广州,行朝危在旦夕。

国事如此,家事亦如此,每一个闻听此讯的将士都恨得咬断钢牙,唯有全军统帅文天祥,接到妹夫投江,儿子病死的消息,只是淡淡粗略的看了看情报,转身又投入到军务当中。

很多人都说丞相无情,只有文天祥的亲兵知道,连续几天晚上,丞相大人的枕头都是湿的。这些国仇家恨,他都记在了心里,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影响自己对形势的判断。也不会因私恨而盲动。

这才是一军主帅应有的风范,当年光武帝率部北征,也不过如此。不知不觉,杜浒就想把文天祥和汉光武刘秀相比。当年汉光武听说哥哥被杀,人前不也装的笑语炎炎么。文天祥将来会不会取宋室而代之,杜浒没想那么远。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贯彻文天祥的提议,让全军化悲痛为力量。

这一条,各标都有自己的做法。邹洬和张唐的第一标的策略是,让那些从死人堆里逃过一劫,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的百姓给士兵们讲述屠城之恨。每次台上的百姓哭诉完,台下的士兵就会变成暴怒的狮子。然后,张唐再领着这群狮子去跑步,炼兵。

杜浒采用的是另外一种办法,他的队伍建立得晚,士兵本来就是目睹过屠城和元军如何处决俘虏的,这些恨事不用讲,每个人都记在心里。

“杨俊,让弟兄们一个个来,五矢四中为合格,不合格的弓臂上挂石头,晚上继续炼”,杜浒冲着弩箭营大声喊。

“是”,弩箭营的头领是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指挥手下几个队长在百步外竖了几个靶子,让士兵以队为单位轮流过关“弟兄们,前边就是杀了你兄弟,烧了你家园的蒙古人”,杨俊指着面前的草靶对众人喊道。这句话,就像火上泼了油般,激起了一团烈焰,士兵们依次排到队伍前,将复仇的弩箭向远处的木靶子射去,箭箭入靶。

丞相这个办法就是妙,嗦都这小子,以为屠城可以吓倒百姓,实际上,他是在自掘坟墓。杜浒笑着点头,转身离开了训练场,今天他还有别的安排。文大人约了所有将领,到后山去看辎重营新开发出来的利器。

如今的军械监造官箫资,可是破虏军中第一号红人,走到哪里都能引发一串羡慕的赞叹。四个月来,在文天祥的指导和林征老汉的协助下,他给士兵们带来的无数惊喜。

先是轰天雷,然后是破虏弓(钢弩),接着,是双环柳叶刀。林忠老汉知道宋人臂力不足,与蒙古兵贴身肉搏吃亏,特地将家传的造刀秘诀献了出来。双环柳叶由熟铁焊钢刃打制,刀长两尺三寸,柄长七寸,可双手握。最绝妙之处是刀背出带一长槽,两个铅环可沿槽滑动。那两个铅环可不是装饰品,杜浒亲自试过,加了铅环后,每次劈下,刀的重心瞬间前移,配合那精钢旋焊的刀锋,普通人也可以把一尺多高的木桩劈为两半。

前一段时间文天祥亲自带队偷袭山下的太平银场,守卫那里的鞑子千户刚一照面,就被杜浒连人带甲劈成了两片。百余个鞑子,千余探马赤军被破虏军弟兄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个干净,而破虏军伤亡了不到二百人。虽是一场小战,但从双方伤亡比例上,却是一次罕见的大胜。此战不但打通了江南西路各地与百丈岭的通道,缴获了鞑子没来得及运走的一万多两白银,而且吓得建昌一带蠢蠢欲动的两万新附军乖乖地待在了城内,任由各地失散义勇向百丈岭靠拢。

已经有新附军将领偷偷派手下上岭沟通,把自己的运送物资路线故意透漏给文天祥,然后文天祥派人下山劫粮,向前线运粮的新附军见到破虏军战旗,一哄而散。

靠着建昌新附军的“密切配合”,百丈岭上现在暂缓无粮之忧。唯一可惜的是,柳叶刀也好,破虏弓也罢,受山中材料限制,军中至今装备不多,勉强各凑了一个营出来,其他各营还是原来的木柄短刀。军器监箫资却不着急,每天忙着研究些新的利器,仿佛新的利器一诞生,其他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一般。

今天不知道箫资那家伙又要给大家看什么,难道还有比震天雷更厉害的武器么。杜浒好奇的想着,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后山上已经聚集了五十多员将领,看样子,杜浒是最能沉住气的一个。文天祥还没来,老学究陈龙复正指挥着一些士兵在对面山坡上垒土堆。湿湿的泥土被挖出来,在翠绿的山坡上堆成一个堡垒样。

秋高气爽,大伙都有兴致。第二标步营营正箫明哲双手卷成喇叭形,隔着山谷冲对面喊道:“老夫子,你行吗,要不要我去帮你”!

“老弟,太小瞧我了吧。我年纪大了,抡不动刀,但这挖个坑,垒个土包的小事,可也难不倒我”。陈龙复把钢锹插在土垒上,摸了把光脑袋上新生的白毛。他是文天祥的老师辈人物,一直负责军需、粮草之类等后勤事宜,今天箫资要试新武器,老人闲不住,主动请缨为箫资打下手。

“陈先生,别光说不练,你弄完了吗,弄完了就撤回来,我们马上就要试炮了”,山坡下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箫资和林老汉带着几十个辎重兵,用小车推着三个黑漆漆的长铁管走上山来。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陈龙复答应着,带领士兵撤下对面土坡,快速跑过山谷。

箫资指挥士兵在众将脚下卸车,用抬杠和绳索小心翼翼的将铁管放到在事先搭好的土台上。摆开铁管支架,固定铁管,撑出一个半矩斜角。

“这就是文大人传授的大号突火枪吧”,步军营正黎贵达卖弄的问,虽然亲眼看到了轰天雷和破虏弓的威力,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他对奇技淫巧依然心怀抵触。

“是火炮,黎将军没见过吧。鞑子那边已经有了,不过是竹筒做的,没咱们这个精细。”林征老汉白了黎贵达一眼,大声解释,“今天试炮,试好了,咱就组织个炮营,专门攻城,再不会有几万军马窝在城墙下的事儿”。

见林老汉牛皮吹得这么大,众将都有些不服气。这句话戳得有点痛,众将攻赣州,数万民军逾月不能下。张士杰围泉州,也是两个多月没能进入城门。

老汉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伤了大伙的心,低着头,仔仔细细将火炮里外擦了个干净,就像照顾自己的亲生骨肉般认真。铜胆铁胎炮是他和箫资商议后的杰作,既考虑到了军中缺铜的事实,又照顾了铸铁工艺不过关的现状。

说话间,文天祥已经赶到,见火炮已经摆好,目测了一下距离,向陈龙复问道:“夫子,这个距离你测过么,多远”?

“两坡之间,直线距离八百五十步,我用日影法粗略测过”,陈龙复认真地回答,军中沙盘地图有一半出于他手,老先生说起附近地形如数家珍。

“试吧,打得到么”,文天祥转头问箫资。

“没问题,我昨天用铁蛋试过一次,打得只会比这远,不会比这近”,军械监造官箫资信心实足。拎过火药桶,用带了刻度的木斗舀了两勺子火药,以木槌砸实,炮口处添了一个和口径一样大的带捻子弹丸。

文天祥点点头,带着众人退到二十步以外,众将领有了上次轰天雷试爆的经验,小心翼翼的捂住了耳朵。

“我来开第一炮”,林老汉推开箫资,在火炮背部的药池里填入药引,盖好铜火门,回头张望。文天祥一挥令旗,老汉拉动炮绳,燧轮在炮绳的牵引下迅速转动,擦出一串火花。

“轰”,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午前的日光跟着暗了暗,黑烟夹着火球从炮口喷出,画出一条弧线,重重地砸进了对面的土垒。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土垒上腾起一团烟云,泥土,石块,劈里巴啦从半空中落下来。待到硝烟散尽,对面哪有什么土垒,一个巨大的豁口出现在泥地上,附近黄土被烤得漆黑。

“姥姥”,黎贵达低低的叫了一声,下巴几乎都掉了下来。再看众将,一个个欣喜若狂,若不是碍着文天祥和邹洬俱在身边观看,恨不能冲过去将火炮抱起来亲上几口。

“三炮齐射准备,还是打刚才那个弹坑附近”,文天祥再次挥动令旗。

“是”,箫资、张大牛、林征老汉齐声答应,同时装好了三门火炮。领命发射,三条火龙窜出炮口,分别落在刚才炮弹落点的前、左、右位置上。三发炮弹几乎同时炸开,滚滚黑烟遮住了日光。

风吹过,硝烟渐散。耳朵几乎被震聋的将士们极目望去,上午还翠绿如织的对面山坡,已经被开出了方圆十丈左右的一块焦土。乱石,碎竹,湿土,杂乱地布满弹坑边,让冒着热气的弹坑看上去,更像地狱恶魔张开的大口。

“有如此利器,大宋真的气运尽了吗”?步军营正都头黎贵达暗暗自问,眼神变得无限迷茫。

“如果下次攻赣州,带上十门破虏炮,我发誓,被追着跑的是鞑子”,张唐大笑着,慌不急待地窃取了对火炮的命名权。

“破虏”,士兵们的欢呼声,伴着火炮试射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一队南归的大雁被炮声与欢呼惊起来,嘎嘎嘶鸣着,拍打着翅膀飞向山外。

山外,碧海圆天,年少的宋主坐在大船上,迷茫的望着越来越远的陆地。师傅说,陆地上有个英雄,还在为大宋的命运血战。少年想知道,这个英雄到底是谁,为什么陈丞相不准他来拜见。

酒徒注:从本节开始,龙套陆续出场。为了避免与其他书雷同,请大家不要以同样的名字在其他书中出现。否则,龙套下场必然是,迅速阵亡,被杀,当等……

第一卷斜阳第三章选择(一上)

第三章选择(一上)

选择(一)

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端宗皇帝叹了口气,无聊的将几片贝壳投入海水中。

“官家和谁生气呢,书读完了吗”,背后传来一声温婉的问候,一个年青的宫装丽人的倒影出现在水里。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细眉蛋脸,眉宇间,隐隐带着一丝忧愁。

“母后”,小皇帝回过头,扬起脸,盯着宫装丽人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到陆地上”。

“快了吧,北元的水师追不到我们,刘深等贼日久无粮,自然要退回北方。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上岸了。怎么,官家不喜欢在船上么,这么多船连在一起,和陆地区别也不大”,杨太后摸着小皇帝的头,低声安慰。

李恒、嗦都、刘深三路大军齐集广州,浅湾一战即失,朝廷不得不又飘荡到了海上。虽然两千多艘大船相连,安稳得像平地一般,宽阔处亦可跑马。但海上毕竟不是陆地,漂泊久了,将士离心不说,皇帝和大臣的身体也吃不消。

已经有人开始生病了,随军医生正尽力治疗,她希望,这场疾病不要传播到皇帝的座舰中,如果此时端宗皇帝再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大宋,也就没希望了。

“鞑子是回去攻打潮州了吗,不知道马大人能坚持多久”?小皇帝的语气中带着与年龄不适宜的忧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他这个皇帝,脚下可是一块土珂拉都没了,连打水漂,都得用贝壳。

“应该没事的,潮州城高大坚固。”杨太后低声说道,不知是哄皇帝,还是哄自己。福州城也坚固,广州城同样坚固,不都陆续落入了北元手中么。还有很多更坚固的城市,没等北元的军队到来,便被大宋官吏给献了出去。

难道大宋的气数真的尽了么,皇后不敢想。她不是一个懂得看得出天下大势的女子,如果不是谢夫人(谢太后)带着朝廷投降了北元,这大宋太后的位子也轮不到她来坐。如今勉强坐了上来,也只能听凭陈宜中和张士杰的意思点头而已。

“希望吧”,端宗丢了一个海螺入水,激起一个大大的水漂。几只白色的海鸟飞过,自由的声音在天空中回荡。

如果长了翅膀,我就可以远远的飞走。小皇帝抬头,看了看远去的飞鸟,轻轻叹息。

“陛下不用愁,目前北元虽然得势,百姓的心思,还是向着我大宋的”!杨太后给小皇帝加上一层披风,牵着他的手向座舱里走。“陛下只需要念好书,将来就可以治国,做一个尧舜之君”。

“可尧舜之君也得有将相辅佐啊”,小皇帝用力摔开了杨太后的手,有些生气的说道。他知道国事如何艰难,不想再一切被蒙在鼓里。“今天,陆大夫说,文丞相在江南西路和福建路交界处,又打了一个胜仗,杀了一个鞑子头,母后,有这回事儿么”?

“有的,是个千夫长,算不上什么成名的大将”。杨太后笑笑,低声回答。这是几个月来,大宋在陆上战场唯一的胜利,早已被百姓传得天下皆知,船上很多宫女闻之,都激动得落泪呢。

“毕竟是个千夫长,还有一千多个真鞑子,不是汉军,也不是那些吃里扒外的新附军”,端宗皇帝并不糊涂,探马赤军和汉军之间的区别他能分得清楚。北元军队中,探马赤军的战斗力仅仅次于蒙古兵,汉军和新附军根本与前者不在一个档次。逆贼刘深的部曲中,只有两千探马赤军,已经让拥有十八万将士的张士杰无法正面应对。而文天祥,居然以新败的残兵,打得一千多探马赤军全军覆没。

“母后,您说文丞相和张大人,到底谁更会打仗些”?沉默了一会儿,小皇帝在座舱中发问。

“差不多吧,文大人曾经收复赣南,张大人也曾收复了半个福建”。杨太后支使宫女给端宗捧来手炉,在亲自检查了一遍里边的白炭,漫不经心的回答。这个问题,对她一个女人家来说,实在过于深奥。

“应该是文丞相更厉害些,文大人麾下,全是各地义勇。而张大人手中,全是大宋禁军和厢军呢”,卫王赵景拎着一个鸟笼子,蹦了进来。他与端宗兄弟情深,一向随便惯了,入门后也不给皇兄见礼,直接插话。

“朕也这么认为”,端宗捧着手炉,大声说道:“文大人从福建打到了江南西路,一路上攻城掠地。最后虽然败了,却打出了我大宋的威风。而张大人围攻泉州,三个月入不了城。并且朕听说,连当时福建各地,也是文丞相打下来后,移交给他的”。

“陛下不可乱说”,杨太后身子一颤,手中的茶杯不小心落到甲板上,摔了个粉碎。浓浓的江南绿茶香味瞬间飘满屋子。

一边招呼宫女收拾,杨太后一边拉过皇帝郑重叮嘱,“陛下为一国之君,切莫对臣子的能力妄下断言,伤了忠臣之心”。说着,四下张望,看看周围除了贴身宫女再无闲杂人物,才把一颗心装落回肚。

“可宫里的人都这么说,今天陆大人也证实,文丞相福建与赣南交界处,打了胜仗。居然还造出了震天雷,炸得鞑子人仰马翻”。端宗皇帝兴奋的说着,仿佛自己御驾亲争,亲自目睹了震天雷的威力一般。自从即位以来,一直被北元兵马追着到处漂流,难得的一场胜仗,当然让他欣喜。

“陛下如果高兴,就下旨嘉奖文丞相便是,让天下忠义之士都学文丞相,早日光复我大宋山河”。看着皇帝难得高兴一回,杨太后不忍拂了他的意,顺着他的口风说。反正,今天即使皇帝下了嘉奖的圣旨,也找不到人将旨意送到陆地上去。

“朕想将文丞相招回来,主持我大宋军事”,透过纸窗,望着窗外的波光,端宗皇帝踌躇满志。

“陛下不可这么做”,杨皇后立即出声制止,唯恐小皇帝一高兴,由着性子胡来。

“为什么不可,右丞相可是文武全才,母后怕陈丞相阻挠么”?

“正因为因为文丞相是文武全才,所以陛下才不能将他招回啊,陈丞相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宋江山”,杨太后情急之下,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

“母后,难道这其中很为难么”,端宗惊奇的问,扯了扯杨太后的衣角,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他与卫王一直有杨太后照顾,对其依恋很深。

杨太后叹了口气,接着转身咳嗽的机会,悄悄的把眼角的泪水擦掉。文天祥能回来么,这道圣旨即使发出去,也会被陈宜中和张将军拦下来。论威望,论战功,文天祥都远远超过了二人,所以当时陈丞相才力主分兵,把文天祥支了出去。朝臣中谁更有能力,杨皇后看不出,但在每天例行的早朝中,她却能体会到相互倾轧的滋味。她不是小尧舜高太后,没有那个能力辅佐年幼的君王,把握大宋的平衡。她现在能依赖的,只有陈宜中和张士杰,还有张士杰麾下的十几万官兵。

文天祥声望虽然高,本事虽然大,但他的麾下毕竟只有五千兵马。如果文天祥归,逼得张士杰反,局面更不可收拾。两难之间,她只能取势力大的那一方为依仗,把文天祥和他的麾下牺牲掉,看着他们在赣南自生自灭。

可惜,这些话她没法说,也说不得。政治这东西,说出来的和隐藏在背后永远差别如天壤。此时,她只能收敛哀愁,强颜装笑的应对道:“陛下,文大人领军在外,才使北元不敢全力进攻,如果文大人回来了,北元则再无后顾之忧,情况更为不妙。”

“什么时候文大人能挥师下山,带着他的百战之士,驱逐鞑虏,接朕脱离这无边苦海呢”,端宗皇帝用小手拍拍桌案,心中发出一声长叹。作为天生的帝王,看惯了臣下的表演,有些事情,隐隐约约他也能觉察得到。

等朕亲政那一天,年少体弱的皇帝如是想。

此刻的文天祥还没得到行朝再次大败于刘深之手,十几万军民浮萍一样飘浮于海上的消息,他正忙着练兵,安排同的部队进行不同阶段的训练。

“前一段时间的训练结果,相信诸君已经觉察得到。如今谁再说我第一标是支弱旅,我想,天下再无劲卒的存在”,文天祥站在长桌前,侃侃而谈。长桌两侧,将士们一个个坐得笔挺,崇拜地看着眼前这个点石成金的大宋右丞相。

如果说四个月前,诸将对这种剃发练兵的效果还心存怀疑的话,如今,这种疑虑已经全部打消。那天晚上,他们都亲自参加了战斗,目睹了第一标强大的战斗力。

两千多步卒,偷袭坚守城寨的一千探马赤军。搁在以前,这是大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往战场上,这个比例的两支队伍相遇,宋军只有落荒而逃的份。那天晚上,大伙终于让敌人狼奔猪突了一回。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诸将心中自有一杆称,第一标的强大,不仅仅表现在歼敌多少。还表现在与敌军接触后,所表现出来的从容与杀气上。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声威,曾让天地为之变色,易水为之寒。

没有一个武将不以拥有这样一支部队为荣。私底下,已经有几个闲置的将领找过文天祥,希望文丞相把自己安排进第一标去,哪怕降级使用,做个都头也再所不惜。

对于这种要求,文天祥都回绝了,他让将领们先等,等第二标在杜浒的率领下,完成训练流程,等第三标和第四标的以同样的方法组建。虽然目前第三、第四标还是没影子的事儿,百丈岭附近,也容纳不下如此多的士兵。

文天祥的目光放得很远,百丈岭上,比起冲锋陷阵都头,如今更缺乏独当一面战将。兵部侍郎邹洬性格宽厚,不拘小节,适合在后方协调支援。但放在战场上,这样的性格却容易被敌人所乘。督府主管林琦勇悍,一往无前,适合两军对决。但是让他去独挡一面,难免是个与敌人硬碰硬,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箫明哲智勇双全,可以太骄傲,眼中容不下人,也听不进麾下任何人的建议。杜浒沉稳有谋,武艺高强,但行事过于狠辣。算来算去,现阶段整个百丈岭上,加上文天祥自己在内,能够独挡一面的,也只有张唐一人而已。

“如果可以办一个黄浦军校,或者抗日大学就好了”,看着日益高涨起来的士气,文天祥自嘲的想,文忠的留给他的记忆中,这两所大学,特别是前一所,可是个名将的摇篮。两支抗战队伍,包括伪军中,都有不少将领出身于此。

出于这个考虑,文天祥强压住了早日带兵下山,支援朝廷的想法,制订了第三阶段练兵计划。

“所以,我决定”,文天祥扫视众人,逐条说出了下一阶段的安排。“第二标继续进行士兵素质训练,参照第一标的经验,完成整个练兵流程。第一标和在坐诸位,马上展开第三阶段训练,以长途奔袭,大范围迂回,和暗中接近目标为主。要求各营主将在途中能识别敌方布置的陷阱、埋伏,并尽力避开、俘获敌方斥候。我会亲自带领第二标士兵给大家设陷阱,多次在预订时间不能到达指定位置或多次被我偷袭的部队,将取消其主将带兵资格,由其他将领接任……”。

文天祥顿了顿,招呼帅府参军抱来一堆地图,逐一发到诸将手中。“这是百丈岭和整个大武夷山区地图,陈子敬麾下的斥候用命换来的,希望诸位看清楚了上面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山头,如果不懂,晚上可以找我来问,文某随时恭候诸位大驾。诸君有一天时间熟悉,训练从后天早晨开始。”

第一卷斜阳选择(一下)

选择(一下)

“是沈括那个小人发明的折腾人玩意”,箫明哲翻开地图,小声嘀咕。地图用树枝做成的硬笔画就,字迹细小而清楚。上面标着曲曲弯弯的蝌蚪文,还有一个奇怪的尺子。

“丞相,这是什么”,破虏军副统制,第一标统领邹洬指着蝌蚪文和尺子问道。

“是大食数字(阿拉伯数字)和比例尺,我在地图旁边注明了大食数字和大宋数字的对应关系。比例尺就是实际距离和地图上距离的比,不是非常准。另外一个是高度分析,是大宋沈括所发明,可以通过地图看出山高,水深”,文天祥极其有耐心的跟大伙解释。在空坑兵败前,他自己也不懂这些东西,不理解这些东西的重要性。内心深处,更因时人对沈括的评价,而不耻其学问。但得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后,原来的很多看法都发生了变化,阿拉伯数字,等高线,比例尺,就像在自幼学过一样,烂熟于心。

“恐怕又是天书上传授给文丞相的东西”,邹洬像个求学的儿童一般,孜孜不倦地询问所有细节。

箫明哲是进士出身,学识渊博,这种起源于北宋的新式地图和从泉州等地传来的回回人用过的数字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倦倦地收起地图,告辞出门。文天祥目前在百丈岭上的作为,于他的期望相去甚远。按他的想法,眼下宋室危机,朝廷了无音讯,破虏军既然有了很多神兵利器,就应该尽快出山,重新在平原竖起大旗。只有这样,才能鼓舞各地军心,并吸引北元的注意力,让行朝有机会东山再起。

这个建议他跟文天祥提过很多次,甚至提出过自己带一个营下山,先制造些声势的想法。都被文天祥否决了。副统制邹洬和第二标统领杜浒都是唯文天祥马首是瞻的人,文天祥不点头,二人根本不会附和他的意见。

离开帅帐没多远,第二标步军营正黎贵达快步追了上来,拉了拉箫明哲衣袖,低声说道,“箫兄,借一步说话”。

“黎大人有事么”,箫明哲转过身,殃殃的说。

“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和箫兄谈谈诗,小弟最近添了几首词,想让箫兄指正一下”。黎贵达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册装订得极其精细的绢纸。

“好久没弄这个东西了,黎兄真有雅兴”,箫明哲将地图交给亲兵,吩咐他先回寝帐。接过黎贵达的词集,边走边看。

“照这样下去,我辈和读书人的行径,越来越远了。倒是言谈举止,包括要求大家的装束,越来越像个不识字武夫,我大宋向来是将从中御……”,黎贵达把武夫二字咬得很重,眼睛盯着自己和箫明哲的绑腿。芒鞋,绑腿,是军中的约定装束,无论将军和士兵都是这番打扮。对于功名在身的他来说,这些简直就是耻辱的标记,每次看到,都忧愤于心。

“黎兄还是不要太过拘泥,牢骚太多防肠断”,箫明哲笑了笑,将词集交回到黎贵达手上,“箫某久不为此道,都忘了词牌和曲调了。”摘下帽子,指了指自己寸草不生的光头,语重心长,“如今,山河破碎,书生的确是百无一用。如果丞相的方法能雪这万里腥膻之耻辱,箫某倒不怕做个粗人,即使给丞相做个马前小卒,亦无怨言”!

“那是。”黎贵达笑了笑,讪讪地收起自己的著作,“,黎某何尝不怀着同样的报国之心,只怕在山中呆得太久了,朝廷势危啊”。

“丞相自有主张,黎将军不必多虑”,箫明哲伸手拍拍黎贵达的肩膀,不知不觉,他的举止中也带上了这种不庄重的武人习惯。“丞相学究天人,他想什么,大伙一向预料不到。反正,与国家有利就是了”。

“嗯”,黎贵达点点头,不再多说。一队巡逻的士兵从二人身侧走过,虽然还拿着简陋的棍棒和竹杆标,军容却威武异常。第二标训练时发出的喊杀声,借着山风,在山谷里回荡。

踏着清晨的露水,邹洬亲自指挥林琦的第一营,沿山谷掩向娃娃坡。这是昨晚文天祥给他和林琦布置任务,为了不落人笑柄,邹洬找林琦商量了大半夜,制订了一个完善的行动方案。

“嘎――嘎――嘎”,前方密林中突然传出了几声乌鸦叫。邹洬举手,整个第一营将士全部停住了脚步,露水一般消失在草丛里。仔细听了一会儿,邹洬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前点,立刻有两个队长各带一队人马,猫着腰,沿山路左右包抄过去。这些动作在训练中都演练过无数次,士兵们做得纯熟,军官们指挥起来也得心应手,不用语言,凭借旗子,手势,就可以保持各级官兵之间的联络。

“布谷,布谷”,山谷里又响起了清脆的布谷鸟叫声,邹洬松了口气,走出树林,翻身上马。看样子前方流动哨和左右支援哨已经探明前路,没有人“敌军”埋伏。

队伍随着林琦的号令又集结在一起,迅速地向前跑动。几个月的训练卓见成效,如今,这种距离和强度的行军,已经不再有人叫苦连天,很多士兵甚至连粗气都不会喘。

转过山谷,前方霍然开阔。溪水流处,是一个小村。三三两两竹屋相望,十几个农夫赶着水牛,深翻收割过水稻的湿地。空气中,飘满泥土的清新味道和早晨的炊烟,小溪边,还隐隐传来少年们的嬉闹声。

简直是室外桃源啊,没有被蒙古人践踏过的地方,还保留着我大宋恬静优雅的风貌。邹洬叹了一声,翻身下马,吩咐将士避开农田,不要践踏农人的庄稼地。

士兵们领命散开,被乡间小道拉成一条直线。攻打太平银场缴获来的战马不愉快的打着响鼻,估计是驰骋惯了漠北草原,无法适应着江南风貌。

“副帅,此地,好像不太正常”,第一营营正林琦沿着田埂跑过来,俯在邹洬耳边低低提醒。“我军虽然军纪严整,这些百姓……”。

“娘的,这些百姓胆子也忒大了,见了过兵不躲,怪不得菊花青直打响鼻”,邹洬瞬间醒悟,跳上马背。士兵们看到林琦的手势,跳进农田,迅速集结。可惜,一切为时已晚,草垛后,竹舍间,农田里,一把把弓弩对准了他们。

小村子最大的一间竹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数架床子弩摆了出来,弩头在朝阳下闪着寒光。第二标统领杜浒一身戎装,立在弩后,嬉笑道:“邹大帅,末将奉文丞相之命,在此伏击,你部今天被我包围,阵亡人数三百,剩余人马溃败,只有投降的份儿了”。

“你”,邹洬和林琦羞得满脸通红,回头看向麾下士卒,只见大伙一个个垂头丧气,显然对这个结果失望万分。

“还有五里不到”!林琦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盔,无限懊恼。

“没事儿,咱们从头来过,好在杜魔头不是真鞑子”,到底是一军副帅,邹洬很快从失望中回过神,将自己腰中宝剑解下,作为战利品交到杜浒手里。

“走了,大伙回去吃饭,今天加菜”,杜浒笑嘻嘻的招呼一声,带着比第一营军容差得许多的第二标人马齐唱凯歌。

第一营,在上溪村被伏击,“溃散”。

第二营,在弯子岭陷入绝地,前后谷口被堵死,“粮尽而没”。

第三营路上忽略了来自侧翼骑兵,遭到突袭,营正“战死”。

第四营没有损失一兵一卒,第一标副统领张唐带着第四营“攻打”四姑岭,结果他跑到了娘娘山,与预定目标差距二十里“。

…………

油灯下,邹洬翻检训练报告,额头上冷汗滚滚而落。已经是深秋叶落时节,山风吹过,让他脊背阵阵发凉。

第三阶段训练开展十几天来,每一营官兵都不断遭受打击。如果文天祥安排的伏兵真是北元人马,百丈岭上第一标,至今已经全军覆灭。破虏弓、破虏炮,这些神兵就要全落到李恒等人手里,成为他们攻城掠地的利器。

他终于理解了白文天祥在获得太平银场大捷后,突然蛰伏起来的理由。第二阶段训练结束之前,这支队伍缺乏合格的士兵。而第二阶段训练结束后,破虏军缺乏的是合格的武将。如果以这种状态下山,遇到李恒、张宏范这些疆场老手,不到三个月内,破虏军必然全军覆没,重蹈赣南兵败的覆辙。

“凤叔,元甫,二位对此,你有何良策”,文天祥亲自捧了杯茶,放到了邹洬和箫明哲手边。

“哦”,邹洬和箫明哲半晌才从练兵记录上回过神,看看与往常一样镇定自若的文天祥,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人自勤王以来,身经百战。自诩知兵,百败不过是因为时运不济。经过这十天来的打击,终于有一点点明白,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时运,而是人,包括士兵和将领的素质。

“李恒和张弘范用兵手段,还高出这很多啊”,文天祥坐到了邹洬对面,话语中带着一丝叹息,“一年来,大宋名将俱以凋零,我辈想重整旧日山河,路还甚远……”。

“丞相,末将明白了,今后努力苦炼,不辜负了丞相这番心思就是”。箫明哲放下练兵记录,翻身拜倒。如今他身上,骄傲之气暂时被磨砺干净,剩下的只是一心一意的求知渴望。

“末将自请降职,到第二标去重新接受训练”,邹洬见箫明哲拜倒,跟着跪了下去。他是文天祥的副手,军中第二号人物。可经历了这几天的训练,邹洬突然醒悟道,以目前自己的本领,很难当得起这个大任。他是个气度恢宏的汉子,明白了自己能力有限,马上想到的是破虏军第一标主帅的位置让给有能力者。

“起来吧,二位忘了我教的军礼了吗。铠甲在身,跪起来麻烦。况且我希望咱破虏军男儿,不对任何人曲膝”。文天祥伸手相搀,训练的目的,是让众将积累经验,而不是怪罪某个人。

“是”,邹、箫二人领命,站直了身体,并拢右手五指,放掌于耳前,给文天祥行了个标准的破虏军军礼。

文天祥郑重地给二人回礼,指引二人,来到参谋铺好的沙盘前。沙盘对邹、箫二人已经不算是新鲜玩意,文天祥在苏醒后第二天即命人开始制作。如今幕僚们制起沙盘来动作迅速,参考陈子敬带弄来的地图,片刻之间就可以堆出百丈岭附近一地全貌,连溪流、山涧都清清楚楚。

“炼兵不是为了挑错,降职的事情,休要再提”,文天祥指着沙盘,低低的说,“练兵的事,有急有缓,现在,我们需要以战代炼”。

“丞相的意思,我们要出击”,邹洬迟疑地问,文天祥的心思,他有些摸不透。

文天祥点点头,把手指放到了百丈岭南方,“是要出击,打几个小仗,一方面锻炼将士们的作战经验,另一方面,积小胜为大捷”。

“积小胜为大胜,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八路军的战略思维,在文天祥的脑子里盘旋环绕。他的心思,随着战略布署的下达,飞回了文忠所在的年代。蒙古侵略者也好,日本侵略者也罢,对于华夏古国而言,都是侵略者。纵使蒙古后来成为中国的一部分,但在这个时代,他们却是敌国,需要采用对付日本侵略者的手段来对付。

文天祥至今接受不了,文忠记忆中那些阶级的论调。但他却渐渐明白,自己在守卫什么。如果蒙古将来毕竟要融和成华夏的一部分,那么,自己此时作战的全部意义就不是在守卫大宋王朝,而是在守卫一种文明。让这个柔弱却充满温情的文明在剧烈的民族融和过程中,得以蔓延下去。让民族与民族之间的融和,不再以炎黄子孙的热血为代价。

此战结束,将不再有一个民族,整体上作为别人的奴隶。不知这个信念,与圣人的千秋正义相差多少。尽管圣人的子孙已经接受了忽必烈的册封,但华夏的膝盖,却不应随着一个理念的屈服而跪倒。

这是一种坚持,不会虽时空的不同而改变。无论一个个征服者挑着什么大旗,刀尖上滴多少血。

文天祥思索着,勾画着,一个战役的雏形,在沙盘上慢慢展开。

第一卷斜阳第三章选择(二)

第三章选择(二)

福建宣慰副使黄去疾缩在皮袍子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在乱世中,做一个择主而侍的臣子很难。纵使像黄去疾这样自诩为擅于申时度势者,有时候内心深处也很迷茫。当年他靠拍贾似道的马屁官运恒通。贾似道倒台后,他又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投靠了陈宜中。虽然作为一个兼职武将,他黄某人屡战屡败,但这不妨碍他一路加官进爵。

如果不是遇上了文天祥,凭借当年的升官速度,黄去疾可以保证自己在大宋灭亡之前,能升到枢密副使,以副丞相的身份体面的投降北元,慷慨的大元皇帝忽必烈肯定会授予他与丞相相当的文职。虽然大元初立,十来个丞相封得有点多,但毕竟挂着丞相的名号,可以光宗耀祖。

可自从遇到文天祥后,一切机会都被这个倔强的书生搅了。他居然要求自己带着军队北上抗敌。蒙古兵是那么好惹的么,黄去疾至今还记得在杭州外围与北军那次遭遇,他所部伍万多人被三千多敌军杀得溃不成军。那还是蒙古人刚渡长江,不适应江南水网地形的时候。

于是,黄大人英明果断的率部弃“暗”投“明”了,拉着大将吴浚,将汀州献给了北元。谁料到北元皇帝忽必烈手下太守一级的宋将太多了,已经不稀罕。居然派了个太监来问,“汝等何降之易耶?”,好在黄去疾早有准备,贴切的回答道,“贾似道专国,每优礼文士而轻武臣,臣等久积不平,故望风送款。”

忽必烈听了这话,派遣中书左丞叱责说,“似道实轻汝曹,特似道一人之过,汝主何负焉!正如汝言,则似道轻汝也固宜!”这不是直接打人的脸么,贾似道轻视大伙,居然是应该的,早知道这样,黄去疾绝对不会这么晚投降。

“阿嚏”!黄去疾打了个喷嚏,眼泪鼻涕一块向下流。邵武军地处山中,不像汀州的气候那么暖和。想着心事,悔意重重的他愈发觉得寒冷。白铜造的火盆里,添满了上好的香炭,依然压不住空气中的寒意。

早知道文天祥会退入武夷山中,黄去疾就不会跟着页特密实来邵武了。原计划跟在蒙古人后边,捞些战功,让朝廷里瞧不起自己的人就此刮目相看,顺便在邵武这地儿的金坑银矿之间捞上一票,将来好打点上司。谁知道,页特密实这个莽夫打下了邵武后,忙着去抄大宋朝廷的老窝,带着蒙古兵跑了,把他黄大人委任为新附军都督,给蒙古人看家。

这家是那么好看的么?文天祥就在百丈岭中,今天出兵袭击江源,明天骚扰建宁,几千兵马神出鬼没,像长了翅膀一般,一击便退。江源银场,建宁金场,几个月来,凡是能产金银的地方,被文疯子抄了个遍。不但害得汀州、邵武两地的守将大折钱财,还拖累得朝廷发怒,下旨叱责福建路的降官们征剿残匪不利。命令福建参政知事王积翁迅速入山,平息文部余孽。

百丈岭,就在邵武军的辖地内。一群降兵降将推来推去,剿灭文天祥的重任,当仁不让的落到了黄去疾的肩膀上。想想福建参政知事王积翁布置任务时那副嘴脸,黄去疾就觉得头疼。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个姓王的家伙在幸灾乐祸。去年张世杰攻打泉州,他派人和宋军暗通款曲,被汉军副都元帅刘深参了。一口邪火没地方发,逮着谁就把谁向火坑里送。这福建路上,除了蒲寿庚,就是黄去疾对他王积翁的前途威胁大。所以明知黄去疾没胆子去捋文天祥的虎须,王积翁还是命令黄去疾三个月之内消灭匪患。

“唉,贰臣难为啊”,黄去疾叹息着,将手炉放到了檀香木书案上。机灵的婢女赶紧跑上前,将黄大人的手炉擦干净,收好,换过一壶香茶给大人消渴。

“你们下去吧,让师爷把王将军和李将军他们找来,商讨对敌的办法”,黄去疾挥挥手,斥退了忙碌的婢女和书童。思前想后,这入山剿匪的事情还得安排,现在不比当初,眼看着大宋就要油尽灯枯了,新附军对于朝廷来说已经属于鸡肋。如果不起到点威慑地方的作用,谁知不讲情面忽必烈会怎么处置?征讨安南,调入云贵,还是作为替死鬼兵发日本,反正不会有好结果。一向嗅觉敏锐的黄去疾从大元朝廷最近一系列动作和人事安排上,就知道元朝准备整顿这几十万人马,免得养虎为患了。

“大人,您找我们”,门帘挑处,吹进一股冷风,刺得黄去疾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冲进大堂的统军万户王世强看到黄去疾狼狈的样子,自觉莽撞,叉着手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进,啊啊,阿嚏,进来,别站在那,过来烤烤火,这倒霉的天气”,黄去疾用上好的绢帕擦着鼻涕,平和地吩咐。在将领眼中,黄大人一直是个好官,待属性宽厚,有财也知道与士兵共享。如果不是战场上,跟在这样一个上司后,日子很好混。所以黄去疾手下的将领也跟他关系密切,平时大家称兄道弟,看不出职位差别来。

“是,谢大人”,王世强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侧着身子走进大堂,八尺多高的身躯躲躲闪闪的贴到白铜炭盆边,显得特别骣弱。他是个福建本土人,白净,富态,脸上总带着童叟无欺的笑容。本来是一幅好相貌,但看人的眼神却躲躲闪闪,仿佛刚偷吃了狗肉的小沙弥般透着底虚。

虽然是诸兵种里最让人看不起的新附军,但将领们彼此之间也讲究个派系,王世强原本不是黄弃疾的嫡系下属,凭借给蒙古人当向导两度破了福安的功勋升职为新附军万户。蒙元初立,官职秩序还没确定,金、夏、宋三国官秩相杂,光丞相就封了十几个。对于来降的宋将,动辄则以都督之职相委,低级的武将更是帽子封得漫天飞。王世强的万户职位不值钱,加上出身于行伍,做不得诗,弄不得文,所以不能被新附军中地方官出身的将领王积翁等所容纳,只好跟了黄去疾。

今天见黄大人对自己这么客气,王世强的心里就接连打了几个突。本来白净的脸孔对着火盆,却烤出了几分青灰色。

黄去疾捧着茶杯,幽幽的叹了口气,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问道:“世强啊,咱们共事也快一年了,自从你入我门下,本都待你如何啊”!

听了上司的话,王世强知道自己终久还是躲不过一劫,头皮发麻,嘴巴上却带出了几分武人胆色,“知遇之恩,如同再造,都督有命自管吩咐,风里来,雨里去,末将觉不皱一下眉头”,边说,边欲跪倒表示忠心,临了,却没忘记加上一句,“不过,大人,眼下春节将至,腊月出兵,实属不吉”。

“起来,起来,本都问你几句话,又不是让你现在就领兵去和文疯子开战”,黄去疾病伸出双手,将高了自己半头的王世强硬生生搀扶住。不用问,他也知道王世强不敢领兵去对付文天祥,如果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有担当的主,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带领蒙古人攻打自己的家乡。可黄去疾也有黄去疾的难处,麾下两万多人马,十几员战将,大多是跟着他在汀州降元的,也都曾经是文天祥的旧部。让这些人去征剿百丈岭,没出兵,气势上就先输了三分,到时候真有那么一两个莽汉受了文天祥的人格魅力感召玩一个阵前起义,手下这支队伍就垮了。队伍垮了,作为新附军都督,黄去疾也就没了和蒙古人讨官要俸的资本。恐怕接着的下场就是充当劝降使节,给文天祥祭刀这一条路。先前几个活生生的例子在那摆着,大将吴浚,福安知府王刚中,这些手中没有兵的人在蒙古人眼中,就是可有可无的鸡肋。委个谈判大员的职位,送到宋营,被守将一刀砍死,既省了一份俸禄,又消灭了隐患。

王世强的眼神从顶头上司的脸上扫过,确定了黄去疾不像安慰自己,方才顺着上司的手站起来,胖胖的手擦去眼角挤出来的眼泪和额头急出来的汗,哽咽着说道,“大人如果硬要末将去山中送死,末将也愿意为大人效劳。只怕是末将去了,杀不得文天祥,反而分散了我军兵力,正中了对付逐个击破之计”。

“嗨”,黄去疾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眼下情形实在尴尬,对着几千盗匪,自己手持两万大军,反而成了守势。“世强啊,本都督也知道你的难处,可你也应该明白,如果咱们不采取些行动,朝廷就会对咱们采取行动了。咱们以为腊月兴兵不吉,可蒙古人不信这个啊……”。

“末将倒是有个办法,请都督定夺”,门帘啪的一挑,走进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身穿大宋衣冠,却顶了个蒙古皮帽,显得不伦不类。看样子此人跟黄去疾彼此间关系不错,入门前也不通禀。

黄去疾惊喜的回头,看见心腹将领李兴、张元、黄天化接连走了进来。刚才隔着门帘献策的是李兴,黄去疾的结义兄弟,山贼出身。当年奉诏前往临安勤王的时候被陈宜中安排在黄去疾的手下,是黄部唯一一个能上阵打仗的将领。

“鸿元,你有什么办法,赶快跟哥哥说说”,黄去疾见了李兴,立刻换了付江湖嘴脸,话里话外透着热情。

“朝廷下旨让咱们安顿地方,又没让咱们一定砍了文大人的头。打败文天祥困难,让他不再来福建给大伙添乱,却是容易”?李兴冲黄去疾拱拱手,显得对击退文天祥胸有成竹。

“李将军,请说,请说”,王世强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上前一把拉住了李兴的手。

千夫长李兴明显不适应王世强的热情,抽出手来,在皮甲上擦了擦,对着黄去疾正色说道:“自从太平银场一战后,都督可曾听说文大人骚扰过江南西路”。

“没有,这还真是奇怪,照理说,江西建武军那边士兵更少,又是文疯子熟悉的地头,他应该向北打才对,没来由盯着咱们的地方不放”。黄去疾迟疑着回答,顺便更正了李兴对地名的忽视。按大元圣旨,江南西路已经改称江西,李兴是个粗人,张口闭口文大人,江南西路等故称,极其容易惹祸上身。

“还不是瞧着咱邵武的银矿和金矿来的,那个文疯子自从江西兵败后,简直就是土匪流寇,比陈吊眼好不了多少”,黄去疾的本家兄弟黄天化气哼哼的叫嚷。文天祥麾下的大将箫明哲袭击了建宁金场,杀了黄去疾派去的官吏,让黄家损失了一大笔到手的钱财。黄天化肉痛不止,虽然没胆量去和文天祥开战,私下里骂上几声的勇气还不少。

“别吵,别吵,听鸿元把话说完”,黄去疾挥手制止了本家兄弟继续出丑,让爱将继续说明文天祥不打建武军的奥秘。

“末将听人说,建武军那边偷偷与文大人答成了协议,他们让开文天祥旧部上山的路,并押了一批粮草和军械让文天祥派兵”打劫“,所以换了一地平安。我和张元商量,咱们今年在几个银场还有些积蓄,不如押送一部分去广东南路给刘深元帅劳军。”李兴放低了声音,尽量不让话传到窗子外边,“咱们降元,无非是因为赵家运数已尽,乱世中给自己求个平安。只要私下里派人透个消息给文大人,告诉他银车的押送路线和咱们的心意。文大人收了钱,有了下山去支援朝廷的薪饷,肯定不会再来打咱邵武的主意”。

“不行”,黄天化第一个跳了起来,手上的波斯戒指碰得叮当乱响。被文部劫了金矿,已经让他心疼,听李兴还要再送一笔钱给文天祥“饯行”,当然一百个不乐意。“咱们兵多将广,岂能怕了他一个疯子。老子今天就重金招募勇士,看看到底他文疯子的本事大,还是咱黄家军的勇士多”!

对黄天化的叫嚷,黄去疾充耳不闻。自己这个本家兄弟书没少读,也曾应过科举,可心中除了金银,什么都看不到。李兴说的话有道理,与其跟文天祥的人马硬拼,让王积翁等人趁机吞并了自己这点家底。不如舍点钱财,让文部进入广南东路。以文天祥的原来的习惯,他不会放着朝廷被元军赶到海上不管。入了广东之后,文疯子抄达春后路也好,断刘深粮道也罢,那都应该是广东新附军都督梁雄飞头疼的事,与福建邵武再无半点干系。

几个知兵的将领彼此互视,都明白了李兴的办法是最稳妥的解决问题之道。大伙只求平安,至于流寇么,既然要流动,谁能预料得到他下一步动向?

第一卷斜阳第三章选择(三上)

第三章选择(三上)

四更,天蒙蒙亮,风有些冷。邵武军城头,蒙古大纛在寒风中瑟缩着,散发出一股粗羊毛布特有的膻味。

“四更天,晨起读书,莫荒废好光阴了”,报晓的头陀敲打着铁牌,行走在文庙前的成贤街上,用佛门特有的嗓门洪亮婉转的唱出现在的时辰。往年早晨最喧闹最雅致的成贤街却没响起朗朗的读书声,寒鸦在枝头呆立,半晌,才哑哑地应了一声,“呱”。

一年之内,被蒙古人两度攻陷,过兵如过贼。经历两度洗劫后的邵武再没有昔日的繁华,路两旁的深宅大院半数是空的,朱漆斑驳的大门紧闭,阴沉沉,笼罩着一股化不掉的恨意。幸存的几家,门口清一色贴着北元官府颁发的顺民凭证,上面用小楷工整的写着家中有几口人,雇佣了几个帮佣,几个女婢,有几亩田,在城外何处,有没有亲属或邻居“从贼”等必需申报的内容,底下醒目的用活字统一印着,“一人从贼,满门抄斩”,八个字,最下边是家主的签名,表示对官府警告的认可。

大多数人家的家主好像都不识字,在朱红的官府警告下,代替花押的,只有几个蹩脚的圈。

看样子,今天早晨报时和报天气的香火钱,又没人打赏了。头陀看看一栋栋冷清的宅院,想想蒙古人到来之前的繁华,幽幽的叹了口气,走几步,不甘心的扯着嗓子再次吼道:“四更天了,晨起读书,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吆”。

不负他所望,离文庙最近的一所宅院终于响起几声回应,数个蒙童在先生的带领下,稚嫩的读着一首不知何人所写的词,“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毕竟,还有人活着。报了半辈子晓的头陀欣喜的把关于香火钱的忧愁放到一边,卖力的敲打着铁板与读书声相喝。

“呜――呜”,凄厉的画角,搅碎寂静的晨。读书声断了,钟儿,鼓儿,陆续由南向北响起,士兵集合的哨子声,百姓呼儿唤女的呼喊响成一团。头陀扔下铁板,拔腿跑上主街,看到几个新附军小校,慌慌张张地跑往南门方向。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黄去疾扔下手炉,在亲兵的服侍下,颤抖着披上了纸铠。对于他这种对于文臣出身的将领,皮甲太凉,钢甲太重,而棉纸糊成的甲,是穿着的首选。至于纸铠是否如传说中那样结实且不去管,至少,那镀了层锡的光鲜表面能衬托出几丝一军统帅的威风。

当黄去疾带着几个心腹将领赶到城头的时候,遥遥的已经可以看见破虏军的大旗,人马不多,只几千步卒和百十个骑兵,与城头上嘈杂的新附军相比,来犯之敌简直可以用安静二字形容。没有喧哗和呐喊,士兵们在低级将领的带动下排好攻击阵型,几百个辎重营战士赶着水牛,连推带拉,将一些奇怪的大家伙推上土坡。土坡上,有人忙碌的挖着战壕,垒着土墙。南国冬天亦未消散的草色,隐隐地衬托着那一堆堆红土,土堆上招摇的宋旗,在朝阳下看起来有些刺眼。

“是文大人,他真的还活着”,守城的士兵有些慌乱。对面那熟悉的故国旗鼓和严整的阵容让他们感到非常压抑,有人开始切切私语。

“是文大人,他一直在武夷山中。今天下山了,问咱们不战之罪来了”,有人后悔,有人摇头,原本低微的士气一下子降到崩溃的边缘,如果不是黄去疾的心腹将领和几千直辖部曲在旁边监督着,已经有人打算弃械逃命。

“李将军呢,不,不是让他去,去联,联系………了吗”,黄去疾听到士兵的议论,愈发紧张,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没把联系输款几个字说出口。

“大帅,我等前天才议事筹措送往广州的粮饷。今天贼兵已到城下,哪里来得及。敌军不多,城中士卒尚可一战”,统军万户王世强跟在蒙古人身后打过硬仗,见过场面比黄去疾多些,拉拉主帅的衣袖,小声提醒。

“前天”?黄去疾终于醒悟,早知如此,不如早点规划。估计现在李兴等人准备的粮饷还没凑齐一半。

事到如今,也只有打了。黄去疾双手扶住城头,挺直腰杆喊道:“来人,给本都督擂鼓”。

连绵的鼓声从城头响起,多少挽回了一点颓势。几个死忠的部曲大声鼓噪呐喊,想找几句骂阵的话羞辱敌军,找了半天,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喊了几声,见没人接茬,也就蔫了下去。倒是一些打过仗的江淮老兵,将床子弩、滚木、雷石、飞辘、铁链球七手八脚的摆好,以防敌军攻城。

“都督,是出战还是坚守”,黄天化不和时宜的问了一句,登时惹来一片白眼。按军中规矩,守军数量远远高于敌军时,当遣一将领兵出城,挫一挫来犯之敌的锐气。可想想破虏军将千余探马赤军杀得片甲不留的传闻,看看对方军容,诸将心中谁也没有出城后还能活着回来的把握。纷纷转过头,唯恐黄去疾听了族弟的主意,把令箭发发到自己头上。

“敌锋正锐,我,我当坚守。待其粮尽,气泻,自去”。邵武大都督黄去疾知道没人肯出城搏命,英明的做出了守城的决定。众将领答应一声,各自按各自的理解去安排城墙的防务。大伙本来就不愿意与文天祥动手,黄去疾的表现,更让人明白,这位大人的能力指望不上。如今唯一可凭的,就是守军人多。邵武城两度都是被人从正门攻破,城墙和瓮城基本完好。被蒙古人用重型投石器砸出的豁口已经修茸过,城头上的防守器械也很充足。文天祥这次带来的人马不过五千,如果强攻,一时未必能杀入城内。

“老李,你说,这城,咱能守得住么”,千夫长张元看看四下没有士兵偷听,拉了拉千夫长李兴,把他拽进了城东北的角楼里。

“我不太清楚,自从入了武夷山后,文大人就像换了个人般。这些日子他攻建宁,下泰宁,都是一夜入城,第二天迅速离去。那两个小城虽然是弹丸之地,城墙却修得不矮。不知道文大人凭什么本事一夕之间把城攻下的。要不然我也不会给都督出那个花钱买平安的主意”,千夫长李兴四下看了看,用手比了比城墙,压低嗓子说道:“张兄,我派人私下去江源银场看过一次,那土寨的墙,坍了足足有十几丈,没塌的地方,熏得乌眉灶眼的,就像被雷劈了般……”。

“难道真的如传言所说,文,文天祥得了天书,要中兴大宋”?张元犹豫了一下,临时把口中的文贼去掉了个贼字。他出身于土匪,心中家国观念淡薄,偏偏对天命观很执着。投靠蒙古人,有一半原因是迫于兵势,更多的因素是觉得大宋没有了气数,五行轮回,天下该蒙古人做了。

“不知道,我们能活下去是正经”,李兴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张元的问话。当年他带着弟兄们,千里迢迢赶去临安赴国难,没想到大宋官家对勤王人马的防范心思比对蒙古人还重。战势刚一缓和,朝廷马上下旨强令义军解散。稍微动作迟缓的,马上面临一个“剿”字。这样的朝廷能苟延残喘下去,简直是没天理了。

出于对朝廷的绝望,李兴才选择了投降蒙古人。可跟在蒙古人身后一路南下,屠杀自己的同胞,让他心中怀着深深的负罪感。特别是在江西和福建两地,看到那么多义士奋起抵抗,战到最后一人,让这个草莽出身的汉子深受触动。

他不知道这些义士守卫着什么,但他知道,这些人对朝廷一样绝望。

“轰”,一声惊雷打断张元和李兴的议论。雷声过后,城头上响起绝望的惊呼,凄厉的惨叫,和临终的呻吟。宽可驰马的城墙上,无端生出了一个大坑,几根碎骨在坑边冒着热气,提醒人们,片刻前,这段城墙上还有生命的存在。

“是轰天雷”,千夫长张元的头嗡的一声,瞬间涨得老大。满墙乱跑的士兵,惊慌失措的将领,都证实了他的判断。邵武大都督黄去疾不知被雷声震伤,还是被炸伤了,趴在城堞后,发不出一个像样的命令。统军万户王世强临危时吓出了几分胆色,叫嚷着,安排床子弩手向对面的土坡上射击。白亮亮的长弩带着风飞下城头,在对面的山坡上插得东一支西一支,却没有一支真正威胁到对方。

“瞄准了,别浪费”,千夫长张元推开王世强,亲自来组织防守。不知道城破后要被文天祥怎么处置,诸位不同出身的将领们面临危险时反而团结到了一起。王世强没有计较张元的失礼,让到一边,看着张元调集士兵和开过弩的老手,喊着号子拉弦,矫正角度,瞄准。

一根粗大的弩箭随着张元的命令飞了出去,准确的命中了二里外土垒。正在矫正火炮射击角度的吴希奭吓了一跳,看看那微微颤动的长长弩杆,自嘲的笑了笑,吩咐麾下将士在外围竖起巨盾。

军械变了,如今的战斗与往常是完全不同的打法。破虏军的士兵们在学习,将领们也在摸索。整个军中,除了这些新式器械的发明者对新战术一知半解外,其他人都是两眼一摸黑。但越是这样,越激发了大伙学习的热情。人有时候就是如此,对于新鲜的东西,总寄托着无限希望,有无尽的精力去了解它,期待能把它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从此实现心中的梦想。

“所谓火炮,不过是放大号的突火枪,只是弹丸略有变化,枪管改为铜胎铁心,结实了许多。所以装药多,打得远,具体战场上怎么用,还得大家一块摸索”,文天祥对于火炮的描述很直白,但吴希奭不这么想。那天看过火炮试射,他就好磨歹磨,磨着文天祥让他降级做了火炮营的营正,带着两个儿子,每天琢磨着战场上的实际应用。前一段时间偷袭建宁和泰宁,火炮因为携带不方便的原因,并没派上用场。林琦和张唐带着人用挖掘、深埋火药包的方式炸破了那两个小城。今天攻打邵武,是破虏军山中集训后,第一场面对面的硬仗。面对那砖石砌了表面的高大城墙和人数众多的守军,文天祥决定让吴希奭动用他的宝贝,给黄去疾来个下马威。

“休甫,准备好了吗,对面的情况怎么样”,文天祥在侍卫的簌拥下,从山坡下绕着林地走了过来,关心地问。

“还要等片刻,等所有火炮都矫正到同样角度,给邵武城来一次齐射,绝对能把黄去疾那个无胆匪类吓走”,吴希奭笑了笑,用手点城头上忙碌的人群,兴冲冲的说道,“刚才对面的床子弩射了一轮,却没伤到我一个士兵,估计他们那里真打过仗的老兵不多,没见过您说的那种蒙古人铸的巨炮”。

文天祥点点头,并不干涉吴希奭的具体指挥。在文忠的记忆中,他还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好上司。虽然那段记忆没教他如何制订战略,但明白的告诉了他,一个优秀的统帅需要做的是统筹全局,而不是诸葛武侯那样事必躬亲。关于蒙古巨炮的传说也是来自文忠的记忆,文天祥和所有人在战场上都没见过,老对手李恒和张弘范的部队也没配备。但作为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文天祥还是把它说了出来,事先提醒众将,火炮不是破虏军一家专利。

一个个绿色的小旗子在各个炮位上举了起来,显示火炮的角度已经矫正好。可以做一次性发射。吴希奭挥动黄色指挥旗,示意各炮手按刚才试射时的装药量装填火药,准备发射。破虏军的炮营刚刚成立不久,目前只熟练掌握了直射技术,拉高炮口掉射,还属于吴希奭一个人的专长。熟悉数术的他,靠着几十发实心炮弹做试验,才摸索出一点门径。刚才那一炮,不偏不奇飞上了城墙。吴希奭没指望每一炮都能直接命中目标,但同样的装药量和角度,至少能保证炮弹的飞行距离和落地点差不多。

第一卷斜阳选择(三下)

选择(三下)

“我要是黄去疾,就趁现在派兵出来突击你的炮营”,监军刘子俊板着脸说了一句。他的职责是时刻关注己方破绽,火炮射击的第一次准备时间过长,对炮营来说,绝对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黄去疾没这个胆子,要不然,丞相也不会带咱们来强攻邵武”,吴希奭笑着回了一句,将手中红旗举起,重重的在半空中一挥。

霎那间,日光暗了暗,十几门火炮喷出耀眼的火光,将一粒粒弹丸呼啸着送上了城头。炮弹落出,烟尘腾起老高,遮住了朝阳,也遮住了城楼的孤单的身影。

饶是事先有所准备,吴希奭依然被炮声震得两耳轰鸣,放弃读书人的斯文,声嘶力竭的喊道:“吴靖,检查火炮有无裂缝,吴康,组织人手将火炮归位,准备下一次齐射”。

“是”,吴希奭的两个儿子从硝烟中闪了出来,接过令箭,沿着战壕一溜小跑。火炮口还在冒着硝烟,负责擦炮的士兵已经将一个沾过马尿的拖把从炮口探了进去,上上下下将里边火药发射后遗留的残渣处理干净。三炮手带着几个人,用绳子穿过炮耳,抬起火炮,重新将土垒堆到原来高度,调整炮口角度。二炮手撕开装火药的纸包,按纸包大小,将不同分量的火药添了进去。主炮手握着拉火用的炮绳,痴痴呆呆的看着邵武城头,等着下一次射击指令。

两里之外的城头硝烟散尽,刚才那一轮射击的效果完全展示在大伙面前。虽然在山中多次试射过火炮,炮手们还是被自己造成的杀戮惊呆了。

由于事先预料到黄去疾没有胆子出城迎敌,文天祥将炮营安排得距离城墙很近。火炮射击前,站在土坡上,可以直接看到城头拉动床子弩那些士兵的身影。硝烟散去后,那些身影全不见了,只有冒着烟的城楼,着了火的床子巨弩,告诉人们刚才这里曾有人忙碌过。

因为火药量和角度调整不完全一致,第一批炮弹并没有完全落到城头上。砸在城墙外侧的,在砖石间造出了几个漆黑的弹坑,对城墙的伤害程度和投石机差不多。砸在城里的,却引发了一片火海。闽地天气湿,民居多是竹土结构。飞越了城头的炮弹落下来,刚好把房屋引燃。本来就无战意的新附军士兵被头上弹丸一炸,再被身后浓烟一熏,乱得像一锅粥般,连城墙上被炸死的士兵尸体都没人理。

文天祥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水晶磨片制成的简易望远镜焦距对得不太正,看到了景象有些变形。但在那已经变形得城头上,他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血,顺着砖墙流下来。在青色的砖石间肆虐地流淌着,慢慢形成一道道血瀑。

这是火炮的第一次实战使用。城头上的人没有任何准备,密集的队形,无形中让炮弹的威力增加数倍。

城墙内的烟越来越浓,无辜者的哭喊声夹杂在期间。

“休甫,继续,炸到他们弃城逃命为止”,文天祥转过身,背对着吴希奭下达命令。但此刻容不得心软,能多杀伤敌军,就意味着攻城时,自己的部队的伤亡可以少一点。经历过赣南的历次战斗,目睹妻子儿女在阵前翻滚,他那一颗文人的心已经被磨得如铁般硬,今生不会轻易柔软。

吴希奭第二次挥动了红旗。在吴家父子独创的炮兵旗语指挥下,邵武城再度笼罩在硝烟内。靠近城墙的地方,冒出了越来越多的火光。

“射!”吴希奭机械地挥动令旗,将一排排炮弹打上城头。

文天祥知道自己是远方地狱般凄惨景象得制造者。但他却不能命令炮兵停下来。

破虏军必须打下一个基地来,百丈岭的丛林,已经制约了这支队伍的发展。绍武境内有三处银场,一处铁场,还有一个没开发的煤矿,取了此地,破虏军才有可能进一步发展。

如果文忠的记忆没错,此刻距离崖山之战还有一年时间。也就是说,破虏军必须在这一年内,发展到足够强大,才能不让崖山落日的悲剧重演。

没有强大的实力做后盾,自己无法还朝。即使见了皇帝,也无法说服张世杰和陈宜中,让他们重新选择根据地。况且,如果没有强大的军力,选择哪做根据地,对大宋的结局都一样。

“丞相,您看,是不是停一下,给黄去疾一个出城投降的机会”,陈龙复走上前来,在文天祥耳边低声说道。

一炮下去,玉石俱焚。这种惨状勾起了老夫子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想派人去劝黄去疾投降,城内城外,都是宋人,打得再精彩,也不值得高兴。

文天祥点点头,冲着吴希奭打了个手势。

炮兵们随着吴希奭的旗语停止了射击。擦炮的士兵趁此机会,一遍一遍擦拭着炮身,给这神奇的宝贝降温。

士兵们没有老夫子的慈悲心肠。不接触而大量杀伤敌军,这种美差事大伙愿意干。虽然耳朵被火炮射击的轰鸣声震得现在还在疼,但这总比上去用刀子和人博命舒服。

“请黄大人上城头说话,请黄大人上城头说话”,文天祥麾下爱将朱平扯了一面战旗,在邵武城下纵马往来。他本是钓鱼台上一名都头,蒙古大举入川后,他不愿意跟着守将投降,带七八个兄弟逃到山上当土匪,得知文家军消息后千里相投。冲锋打仗每战必前。劝降的工作风险大,炮击停止后,他主动请缨担任了这份差事。

城头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肯回应。敌楼后飞出几根稀落的羽箭,有气无力地落在朱平马前马后。

“自作孽,不可活”,勇三郎朱平叹了口气,纵马奔回,冲文天祥站立的山坡打了个手势。火炮的轰鸣声再起,数枚开花弹落于城头,将堆堞削去一角。

城头上依然没有反应。

黄去疾早就逃了。在第一轮炮击的间歇时刻,他已经跑下了城楼。

滚滚浓烟中,失去了庇护之所的百姓和没有了直辖上司的士兵乱哄哄的,没头苍蝇般向城北跑去。城西北七十里,还有光泽城和与文天祥大败敌军地点重名的太平银场可以藏身,如果文天祥不追赶,大伙还能找到一个地方逃避。

千夫长张元在亲信簌拥下,试图约束乱兵和百姓,可没见过火炮的新附军哪里还有心思听他的指挥,三轮炮击过后,已经出城大半,留在城里的,亦是瑟缩于民宅后,死活不肯再走上南墙。

眼见着军士就要跑光了,千夫长张元鼓起勇气,带着数百个骑兵鱼贯杀出瓮城。经过观察,他已经发现“轰天雷”的来源和发射规律,决定拼死一搏。可惜城中肯与他同死的人不多,与他说得来的千夫长李兴被震晕了,正在城墙下等死。统军万户王世强在第二轮轰天雷落下后就不见了踪影,估计早跟着乱兵逃出城,赶往福州报信去了。黄大人出身文官,打不得仗,至于黄大人的族弟黄天化,如果他的表现能如嘴巴喊得一样勇敢,也不至于连盔甲都扔了,脸上抹满了黑灰。

城门轰地一声被推开,炮击声嘎然而止。

“弟兄们,大宋气数已尽,跟着我,杀敌立功”,张元呐喊着,催动战马跑向山坡,山风从他耳边吹过,让他又想起了当年纵横江湖,带领弟兄与官兵对抗的日子。那些日子,他觉得自己活得很精彩。

前面的山坡突然站起了几排人,一排蹲着,一排站着,还有一排,正用手鼓捣什么东西。这是张元在邵武城破之日最后的印象,接着,眼前一片白光,他与亲信骑兵就从马上掉了下去。战马嘶鸣着,血咝咝地从马脖子上喷出,泉水般,溅了张元满脸。一个个土匪出身的彪悍士兵,连敌军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就纷纷落到了马下。他们对面,破虏军战士平端钢弩,有条不紊。

第一排发射,蹲下,转动齿轮,装弩。第二排发射,蹲下,重复第一排的动作。然后是第三排,当第三排结束后,又见第一排士兵站起。

“跑吧,大人”,中途逃向邵武城的骑兵绝望的喊道。冲到城墙边,却发现城门早已经关了,城墙上也没有人对他表示回应。大都督黄去疾在张元带领弟兄冲出邵武的同时,弃城而逃,将这伙骑兵甩给了文天祥,当作弃子。

“奶奶的,孬种”,骑兵气愤地将砍刀砸在大门上,看看背后已经列队准备攻城的破虏军,恨恨地跳下了战马,跪在了路边。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齐整的军歌声里,邵武城再一次被攻陷。这是三年内它第四次陷落,城楼上,被硝烟熏变了颜色的螭吻,冷冷地注视着蒙古大纛落下,大宋旗帜再次飘扬。

乱世当中,谁也看不清邵武城还要面临怎样的命运,城头还要再几次被血水染红后,才能恢复当初的安宁。

第一卷斜阳选择四选择四四千破虏军还没逼进城墙,两万守军已经开后门逃了,邵武军大都督黄去疾跟着溃兵逃出了几十里,依然没想明白自己怎么败的。

“大,大,大哥,咱,咱们去哪里”,黄天化打马跟了上来,脸上灰一道,白一道,分不清汗水还是泥浆,“您,您拿个主意啊,弟兄们,弟兄们都跑不动了”。

“主意”?黄去疾回头四望,只见身后的万余溃兵盔斜甲歪,一个个空着手,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本都督居然还有这么多兵,黄去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醒悟到,今天这仗输得有点冤。文疯子即使把百丈岭上所有兵马全带下来,也凑不够六千之数,邵武军两万余人,怎么就没想到出城迎敌。如果在对方于土山上架那些会喷火的铁家伙之前出击……黄去疾不断的抱怨着自己胆小。

拉住马,检点士卒,这位伪邵武军大都督心里越发后悔。今天到底怎么了,那些会开花的铁弹丸再厉害,打在城头,威力不过方圆数尺。打在城墙外的,不过炸出斗大的一个坑。邵武军城高墙厚,照今天的速度,那些铁弹丸炸上三天三夜也未必炸得开。但自己怎么第一想法就是逃呢,想想刚才城头上支离破碎的属下,黄去疾就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大小腿不听使唤。平素自诩智计不亚于诸葛之亮,胆色不低于关云之长的他,突然间觉得又困惑,又畏惧,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都督,要不然,咱们整顿人马杀回去,把夫人和少爷他们救出来”?一个千夫长畏缩着上前问道,听语气,判断不出他是真的想洗雪刚才一时胆小犯下的错误,还是想试探黄去疾的口风。

“去光泽县修整吧,过些日子再图恢复。大伙不必担心家眷安危,文大人是个正直的读书人”,黄去疾沮丧的磕磕马肚子,带头向东北方走去。把家眷安危寄托在敌手的慈悲上,这话不知是在安慰部下,还是安慰自己。

但是黄去疾不敢回头,凭着这伙士气低落的残兵,光复不过是个精神寄托。同为宋人,战场上,新附军无法从直视对方的目光。跟在蒙古人身后打打太平拳可以,真的让他们攻城,半路上肯定还会散去一半。如果士卒丢光了,黄去疾难保自己不扮演劝降大使的角色。

正自怨自艾间,猛然听侧后一声惊雷。山旁边闪出一哨人马,招摇挥舞着一个宋字大旗。旗手身后,一个青年将领银甲白袍,拎一杆长刀,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几个溃兵躲避不及,被将领砍瓜切菜一样剁翻,居然是刀刀夺命,毫不手软。

“杀呀,莫走了宋奸黄去疾”,慌乱中看不清来了多少伏兵,山洼子里草木乱摇,烟尘四起,也不知道四下里来了多少对手,布下了多少陷阱。

“是林琦”,黄去疾眼尖,一打马背,带头向西北便跑。跟着黄去疾的士兵见主将逃了,哭喊着,四散奔命,刚才还疲惫欲死,此刻却唯恐双脚跑得不够快。大多数士兵落入了宋军手里,讨饶声伴着宋军的喊杀声响成一片。

“降者免死”,林琦见黄去疾逃命,也不追赶,带着几个骑兵在人群中左冲又突,将新附军溃卒格成数段。来不及逃走的新附军见周围满山遍野都是破虏军旗帜,不敢抵抗,乖乖的按林琦的吩咐放下武器,把手抱在后脑勺上。

看着几千士兵被四百多破虏军战士押着走远,兵部侍郎邹洬带着百十个新兵,开始收拾树林中的旗鼓。奉文天祥的将令,率领士兵在此埋伏了一整天,邹洬却感不到一丝疲惫。现在,打心眼里,他开始佩服文天祥的指挥能力。五千人马敢打两万人驻守的大城,算准了黄去疾不敢出城迎敌,也算准了溃卒草木皆兵。这本事,高,实在是高。

堪堪又跑出二十余里,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光泽县城头。黄去疾累得几乎要吐血,勉强带住战马,再次回顾。这会儿,万余士兵去了七成,只有不到两千身体结实的跟了上来。兵没兵样,将没将形,弓着虾米般的身子,大喘粗气。偶尔一个体力不支的倒下去,立刻吐着白沫抽搐成一团,活活跑死的,大有人在。

这点残兵,黄去疾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在大元朝的前途彻底断送了。刚要吩咐士兵进城休息,耳边又闻“骨隆隆”一阵战鼓,光泽县城头旌旗招展,号角齐鸣。数百个精神抖擞的将士从堞楼后露出头来,高声呐喊。

“杀啊,抓宋奸啊”!喊声在群山中回荡。

“大哥,跑吧”,黄天化一打马屁股,绕开光泽城,掉头向西。黄去疾被几个心腹亲信拥着,跟在黄天化马后又是一阵猛跑。此刻再顾不上想仕途前程了,士兵丢光,能不能活着跑到元军控制地界都成了问题。

破虏军第一标副统领张唐冲着黄去疾的背影一阵冷笑,也不追赶。打开城门,带来麾下收拢那些新附军残兵。他比黄去疾早到光泽没多久,一个时辰前,他带领半营人马精锐冒充邵武溃兵混进了光泽,将守将一刀砍了,不费吹灰之力地断了黄去疾的退路。

光泽一失,邵武军再无黄去疾容身之地,向东行不得,向北有人堵截,只能绕向西南,身边溃卒越溜越少,堪堪到了西溪,已经只剩下黄天化和几个心腹亲兵。从小到大,黄去疾第一次骑马赶了这么远的路,只觉得浑身筋骨如散了架般疼痛。恨不得一头从马上栽下去永不爬起。

“天化,天化,你等等大哥”。光杆邵武大都督委屈的冲着自己的本家兄弟喊。

“大,大哥,快走吧,过了这道溪,再翻过前边那几道山,就是新城了,那是建昌军的地面,他们和文疯子井水不犯河水”!黄天化不敢回头,催促坐骑去试探西溪的深浅。跑了半日的战马喘着白色的粗气,不情愿的将蹄子踏入了冰冷的溪水。

时值冬末,溪水很浅,河中央不过是没了马腿光景。黄去疾见本家兄弟安全过了河,自己也催动战马跟了上去,身边仅有的五、六个死士分散开,用战马将黄去疾夹在中间,时刻提防着危险的来临。

提心掉胆过了河,沿着溪水的支流向上游走了一个多时辰,几道青山挡在了面前。附近没官道了,只有小路可以翻山。亲兵们将黄去疾抱下战马,彼此搀扶着,走向山间小路。棉纸甲过溪时浸了水,软软地贴在山上,被山风一吹,比镔铁还凉。

“建昌军守将是我的故交,到了那里,本都督一定好好答谢你们”,黄去疾惊魂稍定,嘟囔着许下报恩的承诺。眼珠四下打转,寻思着如何从亲兵中骗一套衣服出来,换去身上这身倒霉得纸甲。

心腹们笑了笑,谁也没把黄去疾的许诺当真。眼下大伙能否活着走出山岭都是未知数,赏金的事,等有了命去享受时再说。

“等本都督征了兵,一定将邵武夺回来,到时候,把你们都提拔为统军万户”,黄去疾犹不甘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

“大人,您还要领兵与文天祥作战么”,走着走着,前边探路亲兵突然问了一句。

“啊,我,本都督不知道”,黄去疾的回答极其老实,兵散尽了,自己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领兵与文天祥作战,忽必烈肯再让自己掌握一支兵马么。即使忽必烈肯,那些手中有兵的新附军将领们,会听自己指挥么?

“依我看,咱们还是回老家,找个地方过安生日子吧。从今天的战况看,这天下将来是谁的,还很难说”,黄天化小声嘀咕,他胆子小,经历一场战争后,立刻动摇了天下必属大元的信心。

“走一步说一步吧,谁知道呢”,黄去疾叹了口气,当年抛弃文天祥时的理由又出现在心底。‘文天祥好战而不知兵,跟在他身后,徒然送死而已’,可从今天的情况看,文天祥真的是‘好战而不知兵么’,为什么自己的每一步几乎都在他的算计里。

“黄大人,末将找得你好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入了黄去疾的耳朵。数十个士卒,平端着弩,跟着一个黑甲将领切断了前边的山路。那员武将手擎一口单刀,身上的黑甲擦得一尘不染,从里到外透着冷峻。

“贵卿”,黄去疾惊讶的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猛然醒悟道,杜浒是文天祥麾下爱将,而自己已经背叛了文天祥多年,与杜浒不再是并肩抗元的同伴。

“没想到黄都督还记得故人”,杜浒摆了摆手中得刀,轻轻向前逼了一步。黄去疾、黄天化,生不起抵抗之心,又找不到逃生之路。

“呀”,一个心腹死士举着刀高高跃起,单刀如电般,直劈杜浒脑门。没等他的身体落下,一杆羽箭呼啸着迎上,噗地一声,半截箭杆颈而过。半空中的死士茫然的弃刀,握住箭羽,瞳孔骤然放大,然后直直地落到地上。

至死,他亦不愿相信,对方的箭如此重,如此准。

杜浒身边的侍卫后习惯性的后退半步,转动手柄,重填弩箭。旁边的同伴立刻填补了他空出的位置,新制的破虏弓上,弩箭闪着幽幽的蓝。在这团蓝光面前,一切生命都可视为死物。

“不要射,给他们一个公平的机会,胜过本将手中这把刀,就可以活命”,杜浒骄傲地摆了摆手中的利刃,柳叶刀上的一双银环撞出悦耳的欢鸣。黄去疾的心被这声欢鸣撩拨得如万抓在搔,有心说几句话来鼓舞士气,目光却离不开对手刀尖,嘴唇颤动着,半点才蹦出了一个字:“请…。”。

没等他讨饶的话说出口,又有两个侍卫叫喊着冲了上去。他们跟在黄去疾身边久了,手上沾满了大宋抵抗着的血,不敢讨饶。既然杜浒许诺胜过他手中的刀就放大伙生路。两个侍卫想全力一博。

杜浒动了,身子轻轻的向右侧滑了半步。只半步距离,已经让两个新附军侍卫的刀光失去了目标。然后,他猛地一拧身,刀光如匹练,斜着扫过一片虚影。半个头颅顺着刀光飞了出去,血如泼水般溅了一地。然后那刀光又仙鹤回旋般轻灵的一转,嘶鸣着,飞向另一个死士的胸口。没等那死士移动身体,刀刃已经砍破了铠甲,划到了胸膛上。

“你”,受了伤的死士半跪在地上,血从破碎的甲叶下喷涌而出,瞬间在地面形成一个洼。

剩下的心腹死士面面相觑,汗水顺着刀柄流下来,沿着刀尖一滴滴落入泥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受雇于黄去疾,保护黄大人平安是他们的职责。但眼前这个黑甲将军分明是个魔鬼,他们自问,敌不过对方手上那把刀,刀光也没有那么狠。

杜浒摆摆刀,做了个邀战的手势。眼前的人,他看不起,一个也没打算放过。文丞相不愿意承担嗜杀的恶名,他杜浒不在乎。如果能回复万里山河,他不在生前评价和身后名声。

北元可杀人,屠城。为什么宋军就必须做仁义之师?放那些刽子手和无耻之辈离开,让他们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也罢,本都督今天认输”,黄去疾见逃生无望,索性不再后退,解下腰间佩剑扔到了地上,“文丞相当年如有今日这般手段,黄某也不会对他生二心。黄某此刻束手就擒,望杜将军念在当年情分,别难为我的几个侍卫”。

几个死士见主将抛下了武器,跟着也放下了手中的刀。杜浒看了看垂头丧气的黄去疾,看了看筛糠般打着哆嗦的黄天化,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二位,包括黄去疾身边的心腹死士,当年都曾经是抗元故人,只可惜,他们太会审时度势,早早地站到了蒙古人旗下。

“从一开头,你就看错了文大人,现在,你错得更厉害”。一片弓弦声从山径上响起,摇摇头,杜浒对倒下去的黄去疾说道。

入城,收拢残兵,维持治安,扑灭余火,清点户口,当把善后的工作安排完,已经是第二天黎明。

文天祥揉着红肿的眼睛,强打精神阅读各将领整理出来的战报。这些战报都是按照他在百丈岭炼将时的统一要求写的,内容简洁明了。一击拿下邵武、光泽两城,这份战绩足可令破虏军骄傲,但是,文天祥的心却沉颠颠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不开心,并不是因为邵武战役打得不顺,而是这场胜利来得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他感到嘴里发苦。林琦带兵击逃,张唐诈取光泽,杜浒负责在追击敌军残部,这都是战前会议上计划好了的。但每个步骤获胜的时间,却都比他安排的提前了不止一点。如不是各个将领应变及时,说不准黄去疾的部队已经逃到了建宁府。

料准了黄去疾没胆量出城迎敌,但是为了防止黄去疾据城死守,文天祥还特意让负责斥候工作的陈子敬派人联络了活跃在福建一带的江湖巨盗陈吊眼和畲族首领许夫人,请他们二人带兵来协助。谁知道,黄去疾非但不战,连守都没守上两个时辰,两军还没正式接触,邵武已经成为一座弃城。

新附军的这种软弱的表现无法让文天祥高兴,在他心目中,新附军没战斗力,黄去疾软弱,但不至于软到这种地步。毕竟,黄去疾的麾下,原来也是他文天祥在南剑州开府时的一支重要支撑力量,当年的自己,还曾梦想着凭借这支力量北伐,光复大宋。

现在文天祥才明白,自己当年错得有多厉害。四千破虏军势如破竹般击溃两万新附军,无限风光背后,文天祥感觉自己现在简直就是在抽自己的耳光。新附军这种战斗力和士气,无怪他们在北元大军面前,十不敌一。

可这种士气不振,每战必溃的大军,在行朝手里还有二十几万。朝廷再次飘荡到海上的消息已经被俘虏的新附军将领口中得到。在张士杰这种刚愎自用的将领带领下,文天祥不知道二十万连新附军战斗力都不如的行朝宋军,还能支撑几天。

该吸引一下大元的注意力了,不为别的,只为朝廷还能多支撑几日,给各地坚持抵抗的力量留一点坚持下去的希望。文天祥将目光再次投向地图,广州方向,刘深、蒙古岱、索多、蒲寿庚,这四路大军无论哪一路被吸引回来,张士杰都有再次将战舰停靠在陆地上的机会。而为了给朝廷制造一次机会,刚刚诞生的破虏军不得不独自承受一波又一波四面八方接踵而至的冲击。

难,邵武军地势虽然险要,不过是一个方圆百余里的弹丸之地。若一味死守,总有被敌军攻破的那一天。而出击,又能去哪个方向呢,东南西北俱是敌军,每走一步都要防止有人抄了自己的后路。

为了那行将就木的朝廷,牺牲手中这批带着民族希望的新血。值得这么做么?文天祥一遍遍问着自己。

读过的书和以往的习惯,让他很容易下定出击的决心。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隐隐的呼唤,告诉他,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不值得。海上漂泊的残宋,只是一个朝廷,而他需要守卫的,却是一个国家。

第一卷斜阳选择(五)

选择(五)

“禀丞相,有几个被抓的敌将要见你,说不问你几句话,他们死不瞑目。”中军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文天祥对局势的思索,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冲进来报告,脸色比打了败仗还着急。

“噢,这样”,文天祥抬起头,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出了临时充做中军殿的邵武军府衙。邵武一战,破虏军得到了急需的矿藏和补给,同时,也得到了大批俘虏。上万名,远远超过破虏军的总数。

冬末的阳光有些刺眼,清冷的北风下,万余俘虏,黑压压地挤在校场上,等待着自己未知的命运。一张张肮脏的面孔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和绝望。

黄去疾的脑袋就挂在不远处的高杆上,被石灰水洗过的脸上,痛苦的表情不知道是否是在懊悔当年的错误。

带头闹事的几个军官已经被绑住了,刽子手死死按着他们的肩膀。破虏军第二标统领杜浒站在队伍前,看样子打算砍了这几个军官示众。数个破虏军将领擦拳摩掌,随时准备带人冲进俘虏群中大开杀戒。

“杜将军,暂且刀下留人”,刘子俊远远地看见文天祥赶来,低低的喊了一嗓子,制止了杜浒的进一步行动。

“知道,等大人训斥完他们,让他们死得心服口服”,杜浒答应一声,冷冷的将身子闪到一边。当年北元派了文天祥的旧部吴浚前来劝降,被杀前也是满口喊冤,结果文天祥以君臣大义责问,吴浚只好含泪受死。

杜浒手狠,所以文天祥才会派他去给黄去疾最后一击。为的就是不给黄去疾留活路,免得见了面后,自己一时心软,动了故旧之情。艰难的形势逼迫得文天祥,不得不一天天变得更加冰冷。

但校场上的战俘和黄去疾不同,他们大多是些福建本地的乡兵。被主帅带着投降蒙古人时,多少有些被逼无奈的成分在。况且在文天祥得来的记忆中,那支八路军可以轻易的将伪军转化为自己的战士,在战争中不断发展壮大。

“丞相,怎么处置这些人,您得尽快拿个主意。他们人数比咱们破虏军还多,放了,难免会聚啸山林,祸害地方。留着,恐怕此辈在战场上徒累人矣”!兵部侍郎邹洬上前一步,低声建议。他不主张杀降,但也不主张吸纳这些人进破虏军。这代表了大多数破虏军将领的意见,在他们心中,对替蒙古人张目的新附军,一百二十个瞧不起。

“放这些窝囊废走吧,留着白吃饭,打起仗来,逃得比冲锋还快,况且杀俘,不祥”,文天祥的老师陈龙复悲悯的说。他是当世大儒,胸怀间比别人多几分悲悯。只是这种廉价的怜悯听在俘虏耳朵里,比抽人耳光还令人难受。

听到敌手如此轻贱自己,被按在地上的千夫长张元挣扎着站起来,大声喊道:“你我各为其主,今天输在你们手里,要杀便杀。何必临死之前还污辱我等,那不是英雄所为”?

他的话音刚落,登时一起一片愤怒的叱责。第一标副统领张唐冲到张元面前,一把揪住了其脖领子骂道“认贼做父的家奴,谁是你的主,你奶奶的,你祖上是蒙古人,还是宋人”?

“我跟着皇上降了大元,大元自然是我的主。皇上降了,太后降了,留丞相也降了,我一个响马,没吃过朝廷的禄米,自然跟着降,这有什么错”!毕竟当过土匪,千夫长张元毫不畏惧,直着脖子为自己的行为辩论。

听了他的话,几个被按在地上的军官和校场上的一些士兵同时鼓噪起来,大约是觉得自己没有了活路,反而豁了出去,在死前也装一回豪杰。

“皇上降得,太后降得,我等自然也降得……”。

“宋朝气数尽了,凭什么让我们为他送死”?

“对,各为其主罢了,谁也别装英雄…。”。

吵闹声伴着啼哭声,让人听了心情烦躁。负责看守俘虏的破虏军战士抽出战刀围了上来,只待文天祥一声令下,就要冲进去杀一儆百。

“文大人,末将李兴有礼”,俘虏堆中突然传出了声熟悉的问候。一个血染铁甲的低级将领站了起来,对着文天祥抱拳施礼。

“是带领三百豪杰夜战鞑子,在敌阵中两度进出的李将军么”?文天祥故作惊讶地问,瘦削的脸上,带着几分讥讽。李兴当年曾经是起兵勤王,参与临安保卫战的江湖豪杰之一。从陈子敬传回来的情报中,文天祥早知道李兴在黄去疾麾下效力。城破后一直留意他的去向,没想到他就躲在俘虏堆中。

闻听故人提起自己当年抗击北元的战绩,李兴羞得老脸通红,分开人群,走到了众被俘军官前面,大声说道:“我等败在大人之手,生死自然是大人一句话。但这些士卒,却是受了我等带领,罪不致死。”

“这个我知晓”,文天祥点点头,无论当年在抗蒙战场上还是今天,李兴的表现都让他非常感兴趣。

此人倒有些胆气。张唐没想到俘虏堆中还能有李兴这般人物,饶有兴趣的点点头,眼睛上下打量,就像评估一份货物一般,估测起对方的价值。

“那李某赴死之前,想问大人一句明白话。”李兴再一次抱拳答谢,主动走到刽子手刀下。杀将留兵,是两军交战的惯例,他自知今天难逃一死,索性图个痛快。“太后降了,朝廷降了,各地将领望风请降者不计其数。那些高官、名儒,还有孔家子孙,早就受了大元的册封。他们降得,为什么我等草民就降不得。李某出身江湖,没吃过赵家的饭,大人一代人杰,千万别拿君臣大义来糊弄李某这将死之人”!

嘈杂声一下子被李兴的问话压了下去,万余双目光看向文天祥,包括破虏军将领,都期待着一个答案。

他们很多人战,却不知道为何而战。混乱的时局让人迷惑,渺茫的前途让人绝望。如果不是文天祥一力在支撑,很多人,早就会散去,放任这个江山改朝换代了。

“这?”文天祥迟疑了一下,觉得双颊发烫。他亦是理学名流,平素以忠孝教导百姓那几个理学名家,正在朝堂上给忽必烈的臣子讲君臣大义。现在李兴问得不无道理,自古以来,君臣大义这方面,每个朝廷对草民的要求甚高,对官员和名流的要求又太低。

每当想到这些,文天祥都觉得是一种羞辱,不光是对理学,而且是对华夏文明的羞辱。文忠的记忆,没给他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的所学,也不能接受文忠世界大统的思维。一次次记忆与现实的辩论中,他始终坚持的是,自己首先是一个宋人,然后再谈学术流派。

“大宋天命在不在我不知道,但我华夏国运却永远在”,文天祥猛然挺直了消瘦的身躯,对着万余双眼睛大声说道,一霎那,几句话从心底吼了出来,在校场上空回荡,“我知道,朝廷降了,儒林降了,还有无数吃了朝廷俸禄的大官降了,你们有无数理由投降。但文某斗胆问大家一句,你们还是男人么。看着自己的家园被人烧了,女人被抢了,孩子被人杀了,却在一旁帮凶手摇旗呐喊,你们活得不窝囊么”?

没有人料到,当朝丞相的嘴里,会冒出这样的大实话来。想想被蒙古铁骑践踏过后的家园,想想死在鞑子手中的父老乡亲,很多破虏军战士难过的低下头去。广场上,俘虏们发出的嘈杂声一下子被打断,所有人愣愣的,不知如何回应文天祥的问话。

“不为朝廷,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而战,可以么?”

没人这样问过他们。带队的官长说,蒙古人天下无敌,大宋国运尽了,所以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换个主子效忠。反正改朝换代是很正常的事,秦、汉、隋、唐,哪个朝代能屹立千年?

“你们没吃过官家的米,朝廷除了从你们头上征税外,没管过你们死活,所以大宋兴亡,与你们没有半点关系。这话没错,也有道理。但华夏的兴亡呢,我们的先辈几千年积累起来的财富和文明呢?你自己的家、女人和孩子呢?”

“朝廷降了,我们的家园还在。儒林降了,千古的文明还在。一个文明决不会因为一个理念的消亡而消亡……。”文天祥大声说着,不管眼前这些满脸茫然的士兵是否能听懂,这些话,文天祥分不清楚哪一部分来自另一个世界文忠,哪一部分属于自己。但这些思维,经过了百丈岭上日日夜夜,已经深深的和文天祥自己的思维融和在一起。今天受到李兴等人的刺激而迸发,迸发得畅快淋漓。比那些君臣大义,子曰诗云畅快得多。

“文某今天不以大宋丞相,只以一个江南百姓的身份告诉你们,文某和身后这数千兄弟,血战,从来为的就不是大宋官家,我们守卫的,是华夏的文明,是不给鞑子当狗的尊严”!

寂静的校场上,文天祥沙哑却掷地有声的话在回荡。所有人呆住了,包括一直追随在文天祥身侧的杜浒和邹洬。半晌,才有一个俘虏军官回过神来,茫然地问道“说我们给鞑子当狗,大宋官家不一样拿我们当狗使唤”?

“那你们是否愿意,加入破虏军,维护一个男人不当狗的权力,不给任何人当狗”,文天祥盯着问话者的眼睛,问得坦诚而认真。

“你要放了我,让我加入”,千夫长张元惊诧地问,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按在地上的几个俘虏军官挣扎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期待地看着文天祥,等着那个决定命运的答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你想为华夏尽一份力,文某没有权力阻止你。不是你,是你们,想加入的,就去各自整顿部曲,从明天开始接受破虏军训练,让他们教你们怎么打仗,怎么当男人”,文天祥笑着回答,喊了半天,他的嗓子有点哑。

“丞相………”陈龙复和刘子俊同时喊了一声,想出言阻止,一下子吸纳这么多新附军,队伍的战斗力短时间内肯定要下降一大截。给养,兵刃配备,还有防止元军奸细的渗透工作都会加重。

“我相信他们,没有人天生愿意当奴隶”,文天祥笑着打断了陈龙复和刘子俊的建议。回过头,对着正发呆的杜浒说道,“给他们松绑,愿意走的,放他们离开。留下来的,明天开始就是你和张唐的部下,你们负责教导他们,三个月后,我要在这看到一支不同的军队”。

“末将遵命”,张唐和杜浒举手行礼,心潮彭湃。

“是”,陈龙复和刘子俊答应着,疑虑地以目光互相沟通。文天祥今天说的话,与他们所坚持的理学正义不尽相同。但你又无法指责这些话有那些地方不对。

“天下,国,家”,箫明哲手扶额头,低声重复着。这些概念的区别,他弄不太懂,但隐隐约约认为文天祥说的是正确。保全大宋朝廷,那是文臣武将这些世受皇恩者的职责,虽然他们中很少有人肯承担这个责任。而保护华夏文明屹立不倒,却是这片土地上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职责。

因为你生在这片土地上,吸收了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即是接纳者,又是传承者。

“箫资,你随我来,马上过年了,我们要做些东西”,文天祥不再理会操场上惊诧的嘈杂声,带着箫资走回了中军殿。李兴的问话今天提醒了他,现在,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还需要和投降了北元的儒林,进行争取民心的斗争。

而那些腐儒,最擅长的就是,杜撰一个天命论出来为自己的卖国行为做辩解。大宋自称火德,很快,得到腐儒们辅佐忽必烈就会以水德自居。并且引经据典找出无数牵强证据来,论证蒙古人是华夏正朔。

这种亡国论调和愚弄人的五德轮回理论,对大宋抵抗力量的打击,不亚于蒙古铁骑。新附军中,刚才就有俘虏嚷嚷大宋气数已尽。

在文忠的记忆里,崖山一战,宋亡。有近十万读书人投海殉国。史家常常惊问,这些人既然不怕死,为什么不敢拿刀与蒙古人一战。

答案就在今天俘虏们的叫嚷声里,那些对朝廷和士大夫阶层的指责,包含着更多的,是对一个文明的绝望。恐怕那些投海的读书人,心中对华夏文明的信念早已随着朝廷的失败而消散,小皇帝一死,他们只能用生命来抗议天命的不公平。现在距离崖山之战还有一年多,无论将来那场战争是否发生,结局如何,文天祥都必须早做准备,避免悲剧的重演。

若是比装神弄鬼,凭借记忆中那些知识,文天祥不认为自己比那些大儒们差。大儒们擅长空穴来风,杜撰一些无可考证的东西。而在他的记忆中,有很多东西做出来,就是神迹。人们对亲眼所能见到的东西,肯定比你那些轮回说更感兴趣。

破虏军吸纳了新鲜血液后,需要整合,训练。而与北元帝国的战争,绝不仅仅局限在战场上。

上元节,被蒙古人铁蹄践踏后的大地分外宁静。江南大地,再听不见悦耳的爆竹声,也没有往年遍处生辉的灯火。以往“卷进红莲十里风”的灯市里,只有几点磷光在街脚闪烁。风吹来,“扑”地一下,便灭了,再寻不到痕迹。

“爹爹,为什么今年不办灯市呢”,一个提着灯笼走夜路的矮小少年,搀扶着醉得脚步踉跄的老父,哀愁的问道。还不到理解国仇家恨的年龄,少年心中,有的只是对往年热闹景色的回忆。

“打,打仗。再说,放灯,是,是咱大宋的习惯”,已经醉得不成样子的老父亲,叹息着回答。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什么时候不打仗呢”?少年不依不饶的问。

“不知道”,为人父者凄凉的说。不打仗了,意味着不仅仅是天下太平,更多的情况是,大宋最后一点抵抗之火已经被扑灭,这是他宁愿醉死也不愿看到的情景。

“爹,你看,有人放灯啊”,少年突然拉拉父亲的衣角,指着天空喊道。

“哪里,瞎说,谁那么缺心肝”,醉鬼父亲不相信,抬起头,刚好看到一群璀璨的灯笼,星星点点从夜空中飞过。

“孔明灯,谁有这么大本事,莫非我眼睛花了”,醉鬼用力揉揉眼睛,再次观望,发现更多的空明灯从空中飞过来,顺着刚起的春风,向北,再向北。

一个燃烧尽里边蜡烛的孔明灯从半空坠落,被醉鬼顺手拣起。借着少年手提的纸灯笼,醉鬼读出了灯壁上的宋书,“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酒鬼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孔明灯掉在了地上,看看四下无人,又小心的拣了起来。他脑子里的酒意全被吓尽了,目光转向灯壁的另一侧,看到的是一支民谣,“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酒鬼用袖子将孔明灯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收进了怀里。

那一夜,汀州,建昌、抚州、赣州,无数与福建路交界的城市上空,都出现了精彩的灯火。拣到灯笼的人奔走相告,有人说是孔明灯,有人却说是神仙不甘心人间没有了上元节,特意洒下的火种,大街小巷,各种说法莫衷一是。

七台山上,文天祥亲手将箫资等人制造的最大一个灯笼点亮。绸布做的灯笼受了热,拖着块黄缎子,摇摇晃晃的升到了半空。

三尺余长的黄缎子上,书写着文天祥亲笔提的几个大字,“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这是他在文忠记忆中读过的最精彩的一个句子。

修正了几个错字,感谢david兄。

(第一卷斜阳卷终)

第一卷斜阳黄昏(三)

黄昏(三)

怎么办呢?文天祥惆怅地想。

光凭读书人的热情挽救不了大宋,赣南之战已经用血证明了这个道理。

凭借先进武器?那些黄崖洞能造出来的武器,估计一时半会儿自己的军队造不出来。即使造出来,也很难阻挡这些武器流传到北元之手。

凭借士兵素质?吃糠咽菜的起义军和打家劫舍的蒙古武士的体质不可同日而语。

凭借士气?目前整个大宋各路人马,士气几乎都是零。百丈岭间的两千残兵,面临的几乎是一条绝路。

如果是文忠面临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

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一双手,拨开了迷雾,将一条路摆在了文天祥面前。刹那间,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兴奋的红。

可诸将肯按我说的做么?红晕散去,文天祥的内心深处又浮起一片冰冷。文忠思维里的这些东西,很多都不合大宋礼仪,甚至是对传统的颠覆。放在平时,文天祥自己都无法接受,所以这番内心挣扎才如此痛苦。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一时间,冷汗又湿透了文天祥的后背。

用什么办法可以让诸将不抗拒,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士兵们接受,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天下儒林,天下百姓接受?

真的按文忠的思维去做了,可能自己面对的敌人就不仅仅是北元。弄不好,将与整个世俗为敌,身败名裂!

文天祥仿佛看到天下读书人的笔下,共同株杀着一个叛逆。这个叛逆,也曾经是读书人的心中的偶像,理学中完人的代表。

可那又如何,如果可不再蒙古铁蹄下屈膝,纵使粉身碎骨,有何惧哉。一丝笑容浮现在文天祥嘴角,虽千万人,吾往矣!

“文大人不会再有事吧,今天好像情况不对呢”?躲在帐篷口的老树下,细心的书吏箫资轻轻拉了拉杜浒的衣袖,指指帐篷内忽喜忽忧的文天祥,低声询问。

杜浒摇摇头,用目光示意箫资继续观察。刚才文天祥脸上的失望他全部都看在了眼里,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让文大人出事。猛然间,杜浒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凉,汗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满了手掌。

帐篷中的文丞相再次睁开了眼睛,向外看了看,目光炯炯,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一个无限光明的未来。突然,他扶案站起,走到树枝搭成的兵器架上,拔出了宝剑。毅然向自己挥去。

“不可”,杜浒和箫资同声呐喊,拼命向帐篷内跑,一道身影比他们还迅速,电一样冲进帐篷。

哪里还来得及,文天祥的手抬了抬,半面花白的头发落入了晓风中。

“大人,你这是何意”,箫资紧紧抱住文天祥手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方才他以为文天祥要自杀,七魂被吓走了六道,剩下的一点注意力,全部凝聚在抱着文天祥的双臂上。

“大人,难道你要弃大宋而不顾,弃大伙而不顾么”,杜浒生气的大叫,人之发肤,受于父母,毁之即为不孝。宋人素重礼教,断发者,通常即是出家遁入佛门,与红尘再无瓜葛。他知道战局令人失望,却没想到文天祥已经绝望到这种程度。

“我不是……”,文天祥被杜、箫二人弄得哭笑不得,方要出言解释,第一个冲进来阻止他“自杀”的义军首领张唐已经愤怒的叫了起来,“熊,咱江西诸地义军还等着文大人再次举兵抗元,没想到大人是个输一次就认熊的窝囊废。不就是没兵了吗,没兵可以再招,没武器可以到鞑子手里抢。你这样出了家,算做什么。还不如去投降,好歹能把妻儿老小换出来,免得他们受苦”。

听了张唐的喝骂,文天祥不怒反笑。掰开箫资的手臂,将宝剑交到死盯着自己的杜浒手里,找了个座位,笑着坐下。摇着缺了小半头发的脑袋解释道,“我断发是断发,不是出家,你们急个什么。贵卿,帮我个忙,把另外大半边头发,也给我剃了。湿气重,让我凉快凉快”。

“这”?杜浒杜贵卿略一迟疑,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丞相是断发明志,我等鲁莽了”。满怀歉意的走上前,用宝剑轻轻割去文天祥其余的头发。

“是啊,断发明志,不恢复汉家山河,文某永不蓄发”。文天祥笑了笑,杜浒这样理解最好。无论理解不理解,欺骗也好,凭借丞相的官职威压也罢,三日之内,他必须让整个军中的男子,全部将头发剃光,这是百丈岭间这支队伍生存下来的第一步。

“不复大宋山河,永不蓄发。丞相割了,我也割了”,书吏箫资惊魂初定,搬了个草团跪坐在文天祥身边,摘下帽子,将干净的头发伸向杜浒。还在给文天祥清理残余头发的杜浒笑了笑,手上加快速度,转眼间把箫资也理成了秃瓢。

杜浒是前丞相杜范的小儿子,少年时本是个游侠儿,学过些武艺。提三尺剑砍过无数鞑子,却从来没想到用自己的剑技给人理发。处理完了箫资的头发,方自我解嘲的摇头苦笑,大嗓门张唐也将自己那颗肉乎乎的大脑袋凑了过来,“给咱也剃了,丞相大人落发,咱也落,不赶走蒙古人,永不蓄发”。

“我剃掉头发,并不光是为了明志”,知道第一步计划顺利实施,文天祥悄悄地松了口气,摸摸自己的秃脑袋,对着正在理发的张唐说道,“剃发,是为了练兵”。

“练兵”,杜浒的手抖了抖,差点在张唐的头皮上划了个小口,没等他表示歉意,张唐瞪着牛铃一样的大眼睛,瓮声瓮气问道:“怎么炼法,难道都要剃光头么”。

“最好剃掉,如果有人不情愿,也就算了,让他还乡”,文天祥点点头,慢慢给几个人解释。“你等记得当日空坑之战么,巩信将军手中的兵虽然少,气势上却不输于蒙古人”。

激将、点拨、疏导,文天祥一步步将三人引进自己设好的说辞中。杜浒是他的生死好友,箫资是他的贴身幕僚,张唐是个热血豪杰,说通了他们三个,诸将的工作就可以慢慢去做,一点点扩大影响。

不知道文天祥在想什么,提到巩信,杜浒等人都有些黯然。巩信是文天祥所部中唯一一个行伍出身的正统军官。反攻赣州时,文天祥曾经拨了五千民军让巩信带领,被巩信以一句“此辈徒累人而”拒绝,只带了他自己那一千江淮部曲。当时张唐还骂巩信瞧人不起,现在看来,巩信所言并非完全错误,十几路民军,声势浩大,战斗力确实极差。胜时如同一窝蜂,败时却如一群羊。

“当日不忙着攻城掠地,跟巩将军学学练兵之道,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可惜了,现在咱愿意学,巩将军已经成了千秋雄鬼”,张唐扼腕叹息。当时起兵,大伙热情高涨。可热情归热情,能经得起元军三次进攻而不弃刃逃走的,的确没几个。他麾下的人马做到败而不溃,已经不易。

而当日的巩信,曾以千余人马硬撼对方数万。

“我教你,如果,你相信我”,文天祥站了起来,尽力拍了拍张唐的肩膀。

“好”,张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杜浒躲避不及,差点又在他即将剃完的光头上再次开一道口子。“丞相一句话,我麾下的弟兄,去风里,火里,皱了眉头,就是王八蛋”!

“风里火里就不用了,明天给你一天时间,你所部人马,全部剃成光头”,文天祥笑着说道,转身从纸堆中拿出几页纸,理好顺序,拼凑在一起,“这是几天来,我根据武经总要推演出来的练兵速成之法,虽然急了些,但刚好附和眼下的实情。鞑子留给我们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成,大伙为了驱逐鞑子,命都不要了,何况剃头。”张唐豪爽的接过字纸,当朝丞相亲自教他练兵之法,这话传出去,是一辈子的荣耀。况且,即使丞相不教,自己麾下这帮人马也得炼,至少要比巩信手下那些江淮弟兄强。鞑子在江西屠戮了那么多村镇,报仇的事情,就着落在这剩下的千把人身上了。

文天祥点点头,接过杜浒手中的宝剑,轻轻的剃掉张唐头上没剃干净的几处短发,一边剃,一边向大伙解释,“练兵要素,第一要让士兵做到令行禁止,所以,要培养他们的服从精神,剃头和整理军容,就是第一步……”。

烛火跳动,文天祥的心神又飞回了梦境。爱国书生文忠走进八路军中,跟着一群满脸菜色的农民一块练兵,剃头,跑步,炼队列,几个月后,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曾经听见机关枪声就腿哆嗦的农民,一个个变成了下山猛虎。他希望,张唐手下的民军也可以做到。

循州不能去了,文忠记忆里,空坑之战过后,自己的经历几乎是空白。也许去了循州后,自己再未能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被蒙古人追剿,被张世杰猜疑,直到最后覆灭在张弘范之手。

既然老天借文忠的记忆将黄崖洞中的事情塞给了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博一博,为了今天百丈岭上这些人,也为了大宋的命运。

把一个农民打造成士兵需要经历以下必须的训练,文忠的记忆,和文天祥的记忆搅在一起,疯狂中写就,如今整理出来,一条条,竟然如此清晰:第一,剃头,培养服从和集体精神。

第二,体检,这个就算了,总共这点人马,体检结束,估计也淘汰干净了。

第三,拉家常缓和气氛,这是兵书上所说的与士兵解衣推食吧,这个容易,麾下这些将领们都能做得到。

第四,是队列,兵器知识、格斗、穿越障碍等日常科目。

第五,要做到行军、宿营,警卫常识,基础战术、假设敌介绍。

第六,要明白军官职责,兵器存放常识,军人礼节、军法。

其中军人职责和队列训练最重要,宁可不操其他课目,这两项也必定要过,它们决定了,服从命令的养成,当士兵接受一个必死任务时,不会去问上级: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文天祥思考着,把这些东西一一用杜浒等人能理解的语言说了出来,偶尔走神,宝剑在张唐头上又擦出一条小口子。张唐浑然不觉,杜浒和箫资也没看见,他们都被惊呆了。这些训练内容,听起来很熟悉,却是他们从来想不到,或者整理不出条理的东西。大宋军中,有些规定和这些训练内容类似,却绝对没有讲得这样清楚明白,一句也没扯到天地八卦上。只是说出了怎样做,说明了为什么这样做。

杜浒已经追随文天祥多年,箫资也算得上行伍年余的“老将”,加上张唐这个民军首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文天祥这份练兵纲要补充完整,有些地方大伙不懂,文天祥不顾劳累,一一解释。有些条目杜浒认为与目前军中实际情况不符,集张唐、箫资和文天祥三人的智慧也能找到应对之策。箫资拿出纸笔,边听边记,四人一番讨论,及到天色大亮才理出一份完整的练兵方法。这个修改后的练兵纲要,与文天祥根据文忠记忆整理的那份纲要已经极大不同,即迎合了最初那份纲要的主旨,又照顾到了目前军中的现实。

纲要写好后,杜浒的万根烦恼丝也被张唐就手割去,四个和尚头相对着哈哈大笑,眼下兵微将寡的劣势,全部不放在心上了。文天祥在《练兵纲要》的开篇中说得明白,此法不但可练兵,而且可练将,眼下山中这两千多残兵,将来就是两千员战将。只要得到时机走出武夷山区,还愁不把江南搅他个天翻地覆。

听到文天祥豪情万丈的笑声,刘子俊、陈龙复、萧明哲、邹洬等将领全赶了过来。大伙关心文丞相病情,这半夜睡得亦是半梦半腥。一进帐篷,看到四个和尚,皆大惊失色。有了头天晚上的经验,文天祥知道大家又要误会,赶紧将自己断发的目的重复说了一遍。江西安抚副使邹洬将信将疑,从箫资手中抢过墨痕未干的练兵纲要,粗粗翻看了一遭,半晌,沉默不语。

邹洬是个出了名的爽快人,自从与文天祥二人自合兵以来,从来没出现过有话憋在肚子中的情况。此刻见他沉默不语,众将等人都觉得差异。张唐憋得郁闷,伸手推了邹洬一把,大声问道:“邹大人,难道你认为这份练兵纲要有什么不妥之处么,不妨说来,大伙重头议过就是,何必藏着掖着,学那娘们儿作为”。

晃了晃头,邹洬如梦初醒,先做了个揖,向大伙告罪,紧接着叹息道,“张兄误会了,哪里有什么不妥,此策正合时宜。邹某刚才是想起了巩将军当日所说的有将无兵之语,一时失神。若我军早得此书,江南西路局势,也不至于糜烂如此”。

众人闻听邹洬此语,俱是怅然。大宋行朝为了安抚各路豪杰,给每个人都封了极大的官,帐篷中,文天祥是丞相,邹洬是安抚副使,领兵部侍郎衔,杜浒是招讨副使,何时为江西提刑,可以说数省大吏,都聚集在这百丈岭附近。可是要兵没兵,要钱没钱,空怀着满腔报国之志,半点力气也使不出。

见邹洬对文丞相彻夜写就的练兵纲要甚为推崇,众人传着,将其中条目挨个过了一遍。不看则已,越看越放不下,越看越惊。大伙儿都与元军打过数仗,知道行伍艰难,也深知民军战斗力低下,非但遇上蒙古兵十不敌一,即使遇上同为宋人的蒙元新附军,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也只有且战且走的份儿。曾经有人决心整顿兵马,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想不出合适办法。而文天祥在练兵纲要上所说,几乎句句都说到他们心里,众人知道,如果按照文丞相这个法子,在武夷山中将残卒练上几个月,虽然不敢保证士兵个个有当年武穆麾下岳家军的战斗力,至少跟新附军打起来,不会败得再那么狼狈。

“丞相,某将以为,这段,似乎有些不妥当”,议论了一会儿,刘子俊偷偷看了看文天祥脸色,指着开头处一段文字,提出了置疑。他是个有名精细人,空坑兵败,亏得他才救了文天祥性命。又亏得他收拢部曲,一路上招集散亡,众人才寻得武夷山区这么一个安身之所。

“民章,直说无妨”,文天祥循着刘子俊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刘子俊指的正是自己在开篇第二节,讲到的‘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战前诸将无论出身皆可直言策略得失’这一段。

“丞相,我朝自太祖以来……”,箫明哲接过话头,低声提醒。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一直是重文轻武,文臣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将。即使在文天祥的军中,行伍出身的将领也一直也只有执行命令的资格,至于怎么打,打哪里,向来是文职出身的官员们说得算。特别是像箫明哲这样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份更是高人一等。这些都是三百年的老规矩,没有人认为它不对。文天祥今天一下子将武将的地位提高到与文职同等,箫明哲一时难以接受。而刘子俊想得更多的是,此举会不会招至行朝的非议,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天祥笑了笑,大度地挥挥手,给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诸位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文人,还是武夫么。况且现在就这么千把人,再分个左右高低,反而没趣了。如果兵败,全体大宋百姓都将是蒙古人的奴隶,一伙奴才凑一块,谁高谁低有意义么”?

“这也倒是,秋香拜把子,奴几啊”,刘子俊点点头,认为文天祥说得在理。

邹洬惊讶地抬头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自从昨夜文丞相醒来,行事风格给人的感觉就与原来大不一样。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邹洬说不清楚。反正看起来文丞相比原来和气了许多,说话也不像原来,句句包含着忧郁。又想起了麾下悍将吕武,那么骁勇善战的一个人,却因为对士大夫无礼,没死于元军之手,被自己人给斩了。如果文丞相早出这文武比肩之议,吕武不会横死,数日前,未必有此惨败。

“子敬,了翁,一会儿你们不必剃发,各去找五十个胆大心细且能说会道的弟兄,我有要事相托”,看看大伙议论得差不多了,文天祥叫过陈子敬与何时,趁热打铁地布署下一步行动方案。

没等陈子敬与何时两位答应,诸将一下子有乱了起来。身体发肤,受于父母,毁之即为不孝。宋人素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将开始还以为,剃发之令只限于士兵,不及军官与文职,此刻见文天祥单独留下何时与陈子敬不在剃发之列,知道自己一会儿少不得被剃成光头。这条命令对他们的冲击远远高于了刚才那句‘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招讨副使黎贵达惊诧地抗议道:“丞相,难道我等都要断发么”?

“都剃,不是说了么,官兵平等。你们不剃,当兵的怎么会心服。”文天祥横了黎贵达一眼,不怒自威,吓得对方将到嘴边的抗议声咽回了肚子。几个心怀不满的文职正要强辩,猛听得张唐拍着自己的光头大喝道:“大伙为了驱逐鞑子,脑袋都可以不要,还心疼这几根鸟毛。哪个不愿意剃发,趁早滚下山去投降蒙古鞑子,免得将来临战胆怯,给大伙丢脸”!

听了他这么一嗓子,几个心怀不满的将领也静了下来。就是,连脑袋都可以不要,心疼脑袋上那几根烦恼丝干什么。况且这山上湿气重,洗澡又不方便。剃了头发,反而凉爽。这样郁郁地想着,各自领了文天祥的将令,下去布置手下部曲剃头,整编时宜。

大帐内慢慢又空了下来,文天祥叫过陈子敬与何时,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任务。既然二人能在乱军中扮做和尚道士逃命,再扮回去,想必也废不了多少力气。何时的任务是下山去江西南路诸地,收拾还有心为大宋效力的兵勇。陈子敬的任务则是翻过武夷山脉向南,去邵武军打探那里的动静,顺便为义军筹备给养。

梦中见过了八路军那些将领如何领兵做战,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文天祥才知道自己先前打仗的方式有多愚蠢。未必能理解那些领兵精髓,但照方抓药的手段他还会。况且经此一场大梦,他对军略的见识,已经比昏迷之前高了不止一层。

“行军打仗,不能没有眼睛。你们二位任务任务重大,咱们这些人将来能不能走出武夷山区,重返战场,就着落在二位身上。蒙古人凶残,非智勇双全的人无法与其周旋,所以,请二位行事一定小心,归结一句,活着回来”。文天祥拍着何时与陈子敬的肩膀叮嘱。

“丞相”,望着文天祥那大病初愈的身躯,何时感到鼻子有些发酸。自己丧城失地,士卒丢光,文大人不但不嫌弃,不怀疑,反而赞自己是智勇双全。这份知遇之恩,怎不叫人感动。

“别说了,能兵败而不放弃者,皆为忠义之士”,文天祥笑道,目光中充满信任与期待。

“走吧,丞相好些天没睡了”,陈子敬拉拉何时的袖子,和他一起告退。他不想再多说,文天祥待之以国士之礼,子敬必以国士之力报之。

“子敬,如果可能,去宝积那边看看”,文天祥亲自送二人出了大帐,临别,对陈子敬吩咐。脚下的百丈岭,只是大武夷山区的一个险峻之所,而劭武军(福建邵武)所处之地,才更适合贯彻从文忠记忆中得到的游击战略。那里乌君山,唐石山,七台山,数座大山堆叠,是在密林中消灭蒙古骑兵的好地方。况且宝积的铁矿,黄土、江源的银矿,泰宁的金矿,与其便宜了蒙古人,不如自己拿来当军需。

在南剑州(福建南平,三明一带)驻扎的时候,文天祥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是那时还抱着全国齐心,快速驱逐蒙古人的乐观想法。现在,既然知道了一些历史的走向,不如稳扎稳打,利用山区的地理行事,打造一直新式军队出来。

想到新军那一串和尚头,文天祥对自己笑了笑。百丈岭上走出的,将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支剃了光头的部队。从某种意义上讲,昨天夜里开始,他已经改变了历史,将命运推离了原来轨迹。

至于结局,何必看那么远呢。杜浒说得好,做一天蝴蝶,就做拥有一天自由翱翔的权力。对,自由,文天祥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文忠记忆中的这两个字的含义,热血写就,沉甸甸的。

第二卷余晖第一章庙算(一上)

第一章庙算(一上)

第一章庙算大雪,纷纷扬扬,将华夏大地盖上了一层银白。原野间残破的古城和地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色都被这一片白色湮没,还原为混沌之初的苍茫。仿佛那些屠杀,那些破坏,从来就没发生过,今后也没有人会回忆起。至于史家,他们只会记录帝王和名将的封功伟业,至于垫在这些封功伟业下的白骨,他们没时间去关注,也不在乎。

几点粉红从茫茫的雪幕中倔强的探出来。那是早春的梅花,带血的冻脸迎着刺骨的寒风,在白雪中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也许转瞬就零落黄泥,但它们毕竟曾经,骄傲地绽放过。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送信的蒙古骑兵们飞身下马,闪进路边的驿站。利落地从驿站里牵出另几匹良驹,身子一翻落于马上,紧夹几下马肚子,冒着风雪继续向北飞奔。

被强行派差的驿卒哆哆嗦嗦从马棚里走出来,抹去一把因为刚才怠慢被蒙古士兵打出来的鼻血,牵过被遗弃在门外的驿马,蹒跚着向驿站内走去。双脚迈过驿站的门槛儿,楞了楞,想起什么事儿般转出门来,望着蒙古骑兵消失的方向发呆。

突然,老驿卒笑了,仿佛看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哼着小调掩好了驿站的门。刚才那群野蛮的鞑子是从南向北去的,带着紧急军情。只要这驿道上的军情一天没断,就说明那个人还在抵抗,只要那个人还在抵抗,大宋就不能算亡国。

八百里军情,从福建一路送到大都。大元皇帝忽必烈接到战报,当时就掀翻了桌子,气急败坏的咆哮声,站在高粱桥西边都能听见。(酒徒注,元大都的皇宫在今北京偏西,不在紫禁城)。

忽必烈无法不生气,歌颂大元朝武功的《平宋书》已经完成了三年,以灭宋为名进行的举国狂欢也过去了一年半,去年自己亲自降谕中书省,向海外各国宣布,宋已亡国,国都也改称杭州。可令人难堪的是,那个被宣布灭亡了的宋朝还倔强地存在着,飘荡于海上,愿意割地为臣属小国,却不肯接受覆灭的命运。更可恶的是那个大宋丞相文天祥,居然在被击溃倒后几个月内又爬了起来,一战而下邵武。

皇宫里的地毯太软,暴怒的脚踩上去,立刻限下一个大坑。敦实的忽必烈被自己绊了一个趔趄着,暴怒地跳起来,走到墙边抽出马刀,将地毯割碎,跺了几下,一脚踢进了炭炉。浓郁的烤羊毛味道充满了屋子,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得太监们想将地毯从炭炉里扯出来,又怕祭了皇帝手中的宝刀。涅斜着身子,贴着墙根,手脚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

“都给我滚,没有的奴才”,忽必烈以刀尖指着太监们骂道。小太监们如蒙大赦,抱头鼠窜而去,生怕跑得慢了,遭受与地毯同样的厄运。

“没用的东西,朕白养了你们”,忽必烈怒吼着,一刀复一刀拿面前不知摆了几百年,经历了几朝皇帝的紫檀木书案撒气。猛然一刀剁得太狠,刀刃卡进了木案中。拔了几下,没拔出来,皇帝的眼睛立刻冒出了红光。

“来人,将这个没有的书案拿出去烧了,这把刀拿去化铁”。伴随着忽必烈的咆哮,太监们“滚”进养心殿,手忙脚乱地抬走书案,更换新的地毯,更换新的炭炉。冷风透过毡门帘儿的缝隙卷着雪花吹进屋子,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烦躁的心也渐渐开始平复。

忽必烈发泄过了,倒背着手走到宫墙前。正对着他的那面墙悬挂着一幅比例偏差甚大的大元全域图,大都城画在图的中心,西域和海外各国群星捧月般围绕大都城,做俯首状。在这种人为改变比例的地图上,邵武军不过是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儿。但是,此刻这个小黑点在忽必烈的褐黄色的瞳孔中是那样的刺目。久经战场的他,凭借本能嗅到了千里之外的威胁。

不能让文天祥率领的抵抗力量继续存在,因为这支力量存在一天,天下的宋人就不会放心中的希望。而这不灭的希望,对于刚刚建立的大元帝国将是致命的威胁。伴随着蒙古军铁蹄而诞生的大元皇朝不稳定,抵抗之火不但来自江南,也来自塞外,包括蒙古人起家的哈尔和林一带,都是一个暂时平静的火山,随时酝酿着一次剧烈的喷发。

当年为了夺取汗位,忽必烈弃成吉思汗为黄金家族定下的约法而不顾,亲自带领南征兵马打进了蒙古人在草原上的都城哈尔和林,经历四年血战,将自己的同胞弟弟阿里不哥击败后毒死。这种霹雳手段告诉窥探汗位的人一个道理,实力就是一切。

谁的力气大,谁就可以不顾祖宗关于继承权的约法。黄金家族再不是当年团结在一起的一捆箭,而是一窝子互相敌视的狼。

如今的草原,西域的术赤系的子孙已经宣布脱离,再不受家族的束缚。西北,窝阔台的孙子海都也自立了伊力汗国,随时准备打着为阿里不哥报仇的名义挥师东进。哈尔和林一带,年老的蒙古贵族们虎视耽耽,只要忽必烈的行为稍有闪失,他们就会再次举行忽里勒台,推荐出一个符合他们理想的统治者来。乃颜、莫哥,凡是支持忽里勒台制度,且拥有黄金家族血统的人,都是上好的人选。

忽必烈需要盖世武功来证明自己比阿里不哥更适合这个汗位。所以在夺位后才大举南下,以近千万人的尸体铺平了一统天下的道路。一旦宋朝灭亡,就意味着他完成这蒙古人几十年未完成的伟业。面对背后那些蒙古贵族的指责而非难,忽必烈就可以冠冕堂皇的说一句,“我,黄金家族的继承人和荣誉传承者忽必烈,不经忽里勒台的推举而称汗,毒死同胞弟弟阿里不哥,为的是整个蒙古族的繁荣”。

对于崇昌武功的蒙古人来说,这踏平天下最繁华之所的功劳,足以掩盖破坏成吉思汗以来的约法,屠戮自家城池的罪过。

即使后人用忽必烈自己独创的蒙古方块字撰写历史,也会把杀弟逼宫的事情,描写成当年唐太宗杀兄逼父一样的小节,说不定还要加上对他当时如何刚毅果敢的描述。

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宋朝灭亡的基础上。所以,忽必烈宣布宋朝灭亡的消息才那样迫不及待。但前方将士送回来的战报显然让忽必烈大失所望,几路大军一齐南下,耗资数百万,非但没将南宋小皇帝捉来,反而延误战机,让文天祥死灰复燃。

腊月文天祥入邵武,阵斩新附军都督黄去疾。正月,文部大将邹洬窜入汀州,袭扰各地,汀洲府留守的新附军人数是对方数倍,居然躲在城中不敢野战。任由邹洬一个月内将汀州境内的银坑、金矿劫掠一空。福建副参政知事王积翁是个软蛋,带了两万人马去回夺邵武,走在半路上,听说土匪陈吊眼要进攻福州,慌慌张张掉头又跑了回去。离邵武最近的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发来的奏折最有趣,居然说文贼窜入福建,作为江西将领,没有皇命,他不敢越境攻击,请忽必烈下旨定夺。

“笑话,朕下旨允许你越境攻击,你就敢攻击么”?忽必烈转过身,抓起统军万户武忠的折子,揉成一团,扔进了刚刚换来得白银炭炉里。绢纸奏折被木炭点燃,火焰照亮忽必烈鹰一样锐利的双眼。


忽必烈对那方那些新附军将领,既瞧不起,又放心不下。在他心目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打仗不在行,互相倾轧的手段却一个胜过一个。有他们在,早晚会把大元军旅的风气腐蚀得如宋朝一样糜烂。

去年宋将张士杰率部围攻泉州的时候,福州守将王积翁就私下里和张士杰麾下的将领眉来眼去,不发一兵一卒救援泉州。后来汉军元帅刘深上表弹劾王积翁私通敌国,王积翁居然振振有辞的说他是为了保境安民,迫于贼兵势大才不得以而为之。

“贼兵势大”,忽必烈看看王积翁的告急奏折,撇撇嘴,继续将这些无聊的说辞添进炭炉里当柴烧。“去年张士杰引兵十万,可以用贼兵势大做借口,几年文天祥不过几千人马,势头再大,还能大过福州城里数万官兵么”?

这些不忠于大元的墙头草早晚要铲除,只是铲除的手段,需要做得隐蔽些,否则无法再以高官厚禄诱惑那些抵抗者。忽必烈计划着,盘算着,从亲信大臣董文柄、达春等人上的条陈中寻找妥善的解决办法。眼下他需要消灭的,不仅仅是文天祥,还有那些新附军。

只要安排好先后顺序,安排好具体细节,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新附军和各地的抵抗力量彼此消耗掉,省却朝廷很多麻烦。

只是那样做,要耗费很多时间,与目前灭宋的节奏也不太相符,并且文天祥的势力会越来越大,就像去年在赣南那样,差一点形成燎原之火……!

第二卷余晖庙算(一下)

庙算(一下)

症结又卡在了文天祥这里,忽必烈叹了口气,猛然起了几分惜才之心。去年初,下旨征辟天下贤才,尚书右丞阿尔哈雅,中书左丞董文炳,淮东左副元帅达春,两浙大都督范文虎,淮西左副都元帅陈岩,交口称赞文天下之贤。可惜,这个能赢得对手尊敬的贤才,却不肯辅佐大元。

“万岁,留梦炎奉诏,在外边等了您多时了”,亲信太监见忽必烈情绪渐渐恢复,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

“宣他进来”,忽必烈没好气的吩咐。暂时把对局势的思考放在一边,舒缓精神,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准备听听留梦炎这个宋朝丞相对福建局势的看法。

带着一股冷风,留梦炎哆哆嗦嗦的从门缝边挤进忽必烈的寝宫。紧趋进步,跪在地上叩头施礼,“臣留梦炎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来人,给留丞相搬个座儿”,忽必烈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像对其他大臣那样亲手去扶,只是吩咐太监给留梦炎赐座。

“谢万岁”,留梦炎又磕了一个头,站起已经无法直立的身体,斜斜地在太监搬来的凳子上蹭了一个角。昏黄的眼睛不敢和忽必烈深邃的双目对视,呼吸深一声浅一声,带着堵堵的鼻音。看来刚才在外边等候宣进的时间有点长,把老家伙冻得不轻。

看着留梦炎狼狈的样子,忽必烈心情稍稍好转。转头对着太监吩咐道,“给丞相上一碗参汤,暖暖身子。朕不是叮嘱过你们么,丞相一到,随时让他进来”。

“是”,贴身太监微笑着答应一声,跑下去安排人手准备汤水。虽然留梦炎在朝廷中挂了丞相的头衔,但对这个当过大宋丞相,又厚着脸皮应诏来当大元丞相的老不死,没人会给他应有的尊敬。把他放在门外雪地里冻一冻,是太监首领的主意。老家伙冻得越狼狈,大汗看到他的心情会越好。并且无论你怎么不待见他,留梦炎肯定不敢在皇帝面前告状。有这么一个活宝给大汗解闷儿,太监们何乐而不为?

忽必烈知道底下人的心思,也不愿意在这上面深究。对于真正的人才,忽必烈不在乎他们的民族与出身。但留梦炎这种既没有能力亦没有气节者,就是竖在朝廷中给宋人看的摆设。如果不是今天要了解一下福建各地新附军官吏的情况,他也不会召见留梦炎。

“谢万岁恩典,臣,不冷”,留梦炎感动又趴在了地上,额头在地毯上磕得砰砰直响。好不容易得到一次单独觐见的机会,可以为新朝发挥一次“余热”,他已经激动了不止一个时辰。比起沸腾的心情,窗外的风雪算得了什么!

忽必烈扫了留梦炎一眼,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鄙夷,“起来吧,别跟个磕头虫一般。朕要的是你真心办事,不是这几个头”。

“臣鞠躬尽瘁”,留梦炎站起来,依旧贴个凳子边坐好。接过太监递来的参汤抿了一小口,却不敢多喝。小心翼翼的应对起忽必烈的问话。

大元皇帝忽必烈显然对这次谈话不甚尽心,东拉西扯地论了几句史实,谈了几句儒学精义,接下来就把话题放到福建新附军诸将的能力与性格品评上。

“那些将领能力都一般,所领皆为乡兵,并非当年亡宋精锐”见忽必烈半天没说正题,留梦炎试探着问道:“大汗,不知今晚宣老臣进宫,所为何事”?

“嗯,朕今天叫你来,是问一问福建新附军诸将的能力,还有文天祥这个人。”做了皇帝,忽必烈身上还保留了蒙古人的粗旷,将前线的战报拣了几份,一股脑塞进留梦炎手里,“朕听说他名气很大,想收服他为朕效力,丞相以为如何”?

“这”?留梦炎楞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目光落在手中战报上,却发现自己居然不认识上边的一个字,那些方块字像极了汉字,却比汉字凭空多出了很多笔画。老脸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因为惭愧,微微泛起了陀红。

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不喜欢自己独创的方块蒙古字,看到留梦炎对着战报发楞,忽必烈被漠北寒风吹出来的红脸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睛中慢慢浮起一丝寒意,说话的声音不怒自威,“这是朕命人创造的元字,难道丞相不认识么”。

“臣,不敢”,听到忽必烈语气不对,留梦炎腾的一下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趴在地上回禀。“陛下息怒,臣刚才在心中仔细斟酌如何应对陛下的问话,一时失礼,并非有意怠慢。这元字看上去比汉字笔画多,更具神韵,只有万岁这样胸怀四海的人方能创造得出来,老臣日夜苦学,的确认得不多”!

明知道留梦炎在拍马屁,忽必烈心中依然觉得受用,火气消了,话自然也跟着柔和了起来,“嗯,文字上面,丞相还得下功夫啊,否则怎么做我大元丞相。坐下说话吧,不必老是磕头。朕来问你,福建王积翁、刘自立,循州的刘兴,梅州的钱荣之,还有李英,王世强他们几个,合力一处,能剿灭文天祥否”?

“臣不敢说”,留梦炎站在凳子边上,佝偻着腰回答,刚才被吓出来的冷汗,从花白的发稍上淌了下了,在地毯上留下了几点污渍。

蒙古人生来喜怒形于色,并且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忽必烈见谈笑间能把留梦炎吓成这幅熊包样子,自觉有趣,话里边带上了些许笑意,安慰道:“说吧,言者无罪,坐下说”!

留梦炎再次蹭着凳子边坐下,心中反复掂量如何说话才会不惹忽必烈发怒。与宋朝不杀士大夫的规矩不同,大元朝皇帝的脾气不好琢磨,翻了脸,他会把大臣直接推出去砍了,根本不需要定罪。按那些蒙古官员的说法,即使做了丞相,南人依然是南人,只有四等地位,命的价钱和一头驴子差不多。留梦炎既然已经委曲求全做了驴子,自然希望做头老死的驴。

“但说无妨,莫非你觉得文天祥比你更适合当朕的丞相么”,忽必烈等得有些不耐烦,手指不停地扣打着桌案。

“万岁恕臣无礼,王积翁、刘自立,刘兴,钱荣之,李英,王世强他们几个,手中的兵合在一起,也不是文天祥的对手。他们去打邵武,徒然送死而”!留梦炎考虑再考虑,终于决定实话实说。虽然这实话听起来不合圣意。

“送死”?忽必烈收敛笑容,正色问道:“去年你不是说,文天祥空怀书生血勇,并不知兵么”?

“与李(李恒)将军,张(张弘范)将军相比,文天祥的确称得上善战而不知兵。但比起王、刘之辈,却是用兵如神。况且福建、广南东路的那些新附军将领,原本就归文天祥节制,战场上两军未曾对垒,气势上已经输了三分”!留梦炎理解忽必烈想让新附军和文天祥斗得两败俱伤得的法,但难得有一次谏言的机会,他希望能给忽必烈留下一个正直坦诚,而不是趁势附炎的印象。“文天祥素有贤名,在士林中声望甚高。武将之中,亦不乏甘受驱使者。眼下他只占据了邵武一地,骚扰各州,还不足为患。如果他兵出邵武,少不得又是各地纷纷响应的局面。到时候王积翁等人顾此失彼,福建路的局面必然如去年的江西一般,瞬间被文天祥攻克大半,陛下欲除此患,非得遣一宿将,领重兵不可。”

“宿将?朕哪来的那么多宿将”,忽必烈一拍桌子,把留梦炎吓得又从凳子上溜了下来。眼下江南各地反抗的余火未熄,四川还有数将为大宋据城守土。大元的名将虽然多,依然调度不过来,况且调兵遣将,无一不是日耗万金。眼下日本没打下来,外界输入的白银越来越少,大元朝发行的纸币越发越毛,哪那么容易再调五十万大军过去?

留梦炎跪在地上,用力叩了几个头,装出一幅忠心体国的样子喊道“陛下恕罪,如不尽快解决邵武,久之,臣恐陛下养虎为患”。

“虎?朕现在就调一员上将去把老虎捉进笼子里”,忽必烈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知是瞧不起留梦炎,还是不赞同他对文天祥的评价。

“万岁圣明!”留梦炎不敢再多说,眼睛盯着地毯。天威难测,特别是这蒙古皇帝的天威,今天他可以让你当座上宾,明天就可以让你成为阶下囚。今天他跟你谈蒙汉一家,明天,他就可能一把火将家里的东西全烧掉。

“你告退吧,朕派蒙古军去,看他文天祥麾下的山贼硬,还是我蒙古的男儿狠”。

“臣尊旨”,留梦炎又磕了一个响头,爬起来,倒退着走出了大殿。冷风吹在他身上,脊背上湿淋淋一片冰凉。

熟悉从龙规则的留梦炎知道,表面上自己的话激怒了皇上,实际上忽必烈最后的决定,已经变相接纳了自己的谏言。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成就,因为经过今晚,忽必烈对自己的态度必然会好转,说不定会时时诏问,让自己像当年在宋庭一样无限风光。

但蒙古军亲征邵武,那个文天祥是否能支撑得住呢。遥望着南方,想想投降以来所受的屈辱,两朝丞相留梦炎两眼一片茫然。内心深处,他也不知道,文天祥的破虏军和蒙古铁骑之间争雄,哪一方胜利才是自己所期望。

第二卷余晖第一章庙算(二上)

第一章庙算(二上)

庙算(二)

闽地的春天来得早,才二月光景,已经是群英乱飞,姹紫嫣红满树了。路两边被战火焚烧过的农田,以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恢复着生机。早起的农夫赤着脚踩进泥水里,用简陋的农具平整着土地,清理掉杂草,为即将到来的插秧节气做最后的准备。

如果没人告诉你这里两个月前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看到路边的景色,你绝对会觉得现在是太平盛世。忙碌的农夫,行色匆匆的商贩,点缀着春日的繁荣,就连远道而来的贩货车队,都带着别处难以见到的生命活力。

十几辆马车,迤逦行在乡间小路上。赶车的老板一边吆喝着牲口,一边嬉笑着聊着平话里的故事,大元朝的事情大伙看不懂,也不敢说,已经亡了的西夏国,就成了平话里最好的题材,行路人解闷的对象。

“却说那党项人元昊建立大夏国,却识不得几个字,心中气恼,就下了一道圣旨,让大臣自造西夏文字,大臣不知道怎么造,恭请圣上明示”车老板轻轻挽了个鞭花,在春日的晴空里打出一声清脆的响。“元昊就说了,这个好办哪,汉字一个字八画,咱们党项字就十六画。如果汉字十六笔,咱们党项字就三十二笔,总之,只能比汉字复杂,不能比汉字简单”。

“那还叫字么”,护车的江湖汉子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人拼命憋着笑意,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那么做,一张纸上能写几个字啊”。

“那不用管,反正造字的皇上,也不认识他的西夏字。”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所有人都明白,车老板数落的绝对不是西夏。蒙古方块字已经颁行全国,蒙古将军们不认识,有骨气的宋人不屑去学。真正懂得方块字的,除了造字者本人,就剩下那些厚脸皮钻营的家伙。

车队的主人苏衡懒洋洋的在敞篷马车上靠着,任由着属下们胡闹。提心吊胆走了数百里路,大伙难得轻松一回。如此艳丽的春光里,就让大伙高兴一下吧。全国各地,也就剩下邵武一个让人看过后还可以笑出声的地方了。

一路行来,虽然行色匆匆的百姓依旧衣衫褴褛,但至少看向人的眼神中,没有生命朝夕不保的惊惶。偶而在林间还能飘过一两首山歌,那是当地少女采茶时特有的旋律。马路是刚刚平整过的,个别地方还能分辨出新土的颜色。路边的排水沟是刚挖出的,泥块下,还残留着铁镐的痕迹。个别地方还有人在劳作,穿着号坎的士兵和当地百姓混在一起,一边用闽南土语唠着家常,一边麻利地摆弄手上的家什。

与蒙古铁蹄践踏过的其他地方相比,这里就是世外桃源。越靠近邵武城,这种恍然世外的感觉越清晰。而这一切变化,不过是两个多月内发生的事。

转过一个山洼,眼前道路骤然变窄。几个身穿宋军服色的士兵从山石后闪出来,闪着弩箭对准了商队。

“什么人,口令”!带队的小校大声喊道。

“平安”,苏衡被突然出现的情况吓了一个激灵,从马车上直起身子答道。

听对方答出了暗号,马路上紧张气氛稍缓,带队的小校挥挥手,让士兵将弩弓下压,不再对准人。上前几步,和气的问道:“客人从哪里来,谁给你开的路引”。

“北边,经过光泽,游走四方的清莲真人介绍而来,光泽城张大人给开的路引”。苏衡用从怀里掏出一个盖着大印的路引,试探着递到小校面前。出乎他的预料,手中拦路的小校居然识字,拿起路引看了看,还给苏衡,手一挥,让属下让开了山路。

苏衡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可以过关,楞了楞,将掏出了一半的“茶点钱”又放回了口袋里,招呼车队启程,缓缓走进了前方的无边春色中。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士兵上前翻检他带的货物,把关的小校也没给他半点难堪。

“掌柜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回咱算开了眼了”,赶车的老板闷头赶了一段路,赞叹着说道。

“是啊,杭州到泉州,走到哪里不是处处收费,关关要钱,惟独这邵武军,从咱们入了境,就没有送过一个子儿的孝敬钱,文大人啊,名不虚传!”。苏衡赞叹着,想着临来前东家的交待的话,“这钱赚不赚不打紧,关键是看清楚了邵武那边的动向,看看文大人那里到底有没有中兴的作为。如果有,这条商路咱豁出命也值得走,要是还和当年贾丞相治政时一个样子,给多少真金白银,也就是这一锤子买卖”。

一路上,苏衡一直按东家吩咐留心比较邵武军和大元控制地的不同。苏家是名门望族,康王过江的时候出了海,在鸡笼落脚经商。买卖一直做到麻邑(马来西亚),天竺。中原改朝换代,对苏家的商业影响巨大,所以家主苏诚一直关注中原局势,希望能早日看到群雄逐鹿的最后结果。

从目前的结果上来看,苏衡对文天祥治政功绩评价不错。除去彼此都是汉人的感情因素外,商队在距离邵武最近的建宁府所见所闻,给大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新近归附大元的官吏,还是如在大宋时一样贪婪。底下的随从刮起地皮来,也丝毫没因改朝换代而手软。特别是看到商队前行方向是邵武和建宁交界后,更是百般刁难,若不是苏衡手里有泉州蒲家开的路引,连马车都得被那把刮地皮的家伙生吞下去。

“可惜,文大人管辖的地方太小了,并且打下了邵武后,只是派兵四处袭扰,似乎开拓之心不足”。赶车的老板四下看了看,低声和苏衡议论。

“老方啊,别那么没眼光,你看看刚才那几个兵的举止,像是守成的样子么。恐怕是养精蓄锐,不动则已,一动举世皆惊呢。就像去年他隐身于百丈岭,谁能料到蛰伏数月后,他能一战定邵武”。苏衡摇摇头,以一个生意人的头脑推断着文天祥的目的。

“是啊,一战定邵武,再战震汀州,周围十几路豪杰,没一个敢向他发兵的”,姓方的人笑了笑,将手中的鞭子交给了真正的车老板,自己跳上马车,斜坐在了苏衡身边。刚才过关的情景他比苏衡看得更清楚,文天祥所在地外松内紧,每个关口除了明岗外,至少安排了不止一道暗哨。如果刚才车队回答的口令不对或者稍有异动,几十个护车伙计,肯定瞬间要倒下大半。

山坡上的旱田里,油菜花已经连成了片,金黄金黄的,一望无际的向天边延伸开去。三三两两的大宋士兵俯身在田间,认真的拔草,仿佛脚下的土地是他自己的一般。

苏姓掌柜用手指捅了捅老伙计,悄悄的指着山坡问道:“老方,你长这么大,见过当兵的给老百姓干农活么”?

“没,我这一路上是开了眼,老人说当年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这破虏军,居然比当年的岳家军还在上。文大人身边有高人指点啊,这减地租,免农赋,鼓励工商的道道一画出来,没等开打,庙堂之上蒙古人先输了一层。你来了烧杀抢掠,破虏军来了勤政爱民,老百姓心里那杆称偏向哪边,还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

老百姓心里有杆称,自古以来,对于这些享受不到皇家雨露恩泽,只剩交赋纳税功能的百姓来说,“忽”家取代赵家,元取代宋,和以往的改朝换代没什么区别。虽然蒙古军杀戮重了些,但哪朝哪代闹兵火不死人呢。那天新附军将领张元问得好,在宋朝是给官家当狗,在元朝是给蒙古人当狗,一样的狗,有区别么?

那天校场上,文天祥的冲口说出了梦中想说的话。过后斟酌,身上冷汗淋漓。做为大宋丞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为赵家效忠天经地义。可那些士兵呢,他们受过赵家什么好处?

当把忠君体国的心思抛开,上升到维护一个民族不被征服,一个文明不被野蛮毁灭的角度,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为了不当蒙古人的奴隶而战,首先,治下的百姓就不应该是宋人的奴隶。

所以文天祥认认真真的再度回忆梦中之事,在黄崖洞那些神兵利器之外,又找到另外一些东西,支撑着另一个时空根据地在日寇重围下生存的法宝――-在赶走侵略者之前,让百姓先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步亦步,趋亦趋,文天祥尽力以自己和周围人能接受的方式,将记忆中,八路军根据地的那些救亡措施搬出来,酌情施展。

怕的不是跟在别人后边学,而是明知道自己错了,却坚持错误的方向走下去,以为积累错误可达到正确。

所以在打下邵武后,汉历腊月和正月两个月里,破虏军并没急着攻城掠地,而是以邵武军为中心,向周边各地渗透,袭扰,以掠夺大元治下的金银资源为主要目的,一边练兵,一边向外界展示一种与众不同的治政方式。

文忠记忆里,八路军的关键一条民政措施是减租减息,文天祥和部将商议后,以与北元争夺民心的名义,大着胆子将它改成了减租免赋。这条政策试行得非常顺利。邵武地处山区,元军两度劫掠后,当地的大户早已被屠戮得差不多,对减租政策有心抵抗亦无力抵抗,况且文天祥在减去地租的同时,免去了地方全年的农赋,减少了他们头上的负担。很多百姓在元军到来邵武之前,已经逃到山里避兵祸。听说破虏军分无主之地,个别胆子大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跑了出来,果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田产。看到那些胆子大的先下山者真在刘子俊手中领到了地契,山上的百姓奔走相告,忽拉拉跑下来了一大批,连临近几个元军治下也有人弃家舍业前来投奔。

城中的人多起来后,文天祥实施的第二条利民措施就是鼓励工商。邵武四面环山,是个抵抗蒙古骑兵的理想场所,但地方上的人口增加了,难免会面临生活资源匮乏的问题,光凭临近几家见风使舵的新附军悄悄供应,粮饷肯定受制于人。况且眼下破虏军的资金是元朝治下的金矿银坑劫掠而来,并不稳定。所以在免除了地方田赋后,鼓励工商的措施也相继出台。邵武周围矿山多,金属和森林资源丰富的优势。有三倍以上的利润,足以诱惑商人冒生命危险。而另一个时空见过的那些新鲜玩意和民用器械,开发出来,给商家的带来的利润何止十倍!

大宋朝最大的优点是不轻商,自南渡后,为了丰富国库,商人地位渐高,读书人经商并不是新鲜事。在邵武推行重商措施,受到的抵抗比当初给破虏军剃头小得多。这条政策只是苦了箫资和他麾下的那些巧匠,为了让邵武能从与外界的买卖中赚到钱,他们不得不将文天祥东鳞西爪的描述拼凑成图,想尽办法变成现实。

好在经历了造炮和放孔明灯事件后,大家对文天祥的奇思妙想已经习惯,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设计是否可行。

“丞相,行商们带来的货已经都卖完了,明天安排他们陆续离开,您看还有没有别的安排”,门被轻轻推开,一身商人打扮的刘子俊和杜规风尘仆仆地走进了文天祥的书房。

“子俊,子矩,收获如何?”文天祥从文件堆中抬起头,笑了笑,起身亲手给刘子俊和杜规倒了杯茶,将感动得手足无措的下属按进了椅子里。“这些天辛苦了你们,又要提防奸细混进来,又要不伤了他们的精神头儿”。

“下官不敢,大人统筹全局,比我等辛苦万分。”杜子矩感动的答了一句,放下茶杯,从衣袖内的夹袋中掏出一个账本。“下官找人粗略统计了一下,这次招集行商,加上税务和场地租金,咱们一共赚了三百多两银子,扣除了茶点酒水,三天下来,还剩下纹银一百五十两,铜钱三十多贯”。

战乱时代,大宋的交子和蒙古的纸钱都没人愿意用,买卖要么是真金白银,要么是以货易货。邵武军冒着这么大风险办了个交易会,一百五十两白银的利润实在太少,但考虑到被客商带往各地的新奇产品起到的推广作用,杜规对这个结果还颇为满意,顿了顿,继续汇报道:“丞相安排人制造那些器械和农具,行商们很感兴趣,易货易走了不少。特别是那个轧棉的搅车和黎族的脚踏三绽织布机,经牙行(宋代的职业经纪人,主要干为商家穿针引线和贩卖人口的买卖)当场演示过后,卖了许多,换回了很多军中必须物资。但这次前来的最大一个商户,他想买的东西我不敢做主,请丞相定夺”。

他本来是一小行商,辗转到江南,遇蒙古兵,仆人皆亡,财物全失,自己被长枪刺中,从死人堆爬出后发誓报仇。得知文大人重出江湖,千里迢迢投之于旗下。被文天祥委以计算军中开支的重任,如履薄冰,每日精打细算。破虏军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他心里最清楚,眼看着一笔可赚大钱的买卖,却要放任其溜走,言语中多少带着些不甘。

“他想买什么,难道除了织布机,还有他更感兴趣的东西不成”?文天祥皱了皱眉,惊疑的问道。以文天祥自己的生活阅历,大宋两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棉花种植面积巨大,但工艺落后,劳动辛苦,产品质量低劣。官吏们平素穿的,通常都是海南一带黎族的贡品。民间交易中,兜罗棉、番布、吉贝、黎单、黎棉、鞍搭等,在全国各地都是畅销货,甚至可以当货币使用。(本书首发一起看原创文学网,转载请保留。)

而黎族人发明,后来被黄道婆改进的轧棉、纺纱、织布机械和整个纺织流程,此时应该还没传播开才对。所以文天祥才跟据记忆里的式样请箫资等人赶制除了这几件压箱底法宝。谁料到苏家的胃口巨大,眼光居然不在这些生财机械上。

“他想买咱们的破虏弩,用鸡笼一带特产的上好硝石换,三百斤硝石或硫磺换一把弩,这次他一共带来了五车硝石,五车硫磺”。刘子俊看看文天祥脸色,将账本和一块玉佩轻轻的放到了桌面上。

玉佩是斥候副统领陈子敬的信物,只有他认为身份极其重要的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把信物交到此人手里。文天祥拿起玉佩,在灯下晃了晃,疑惑的目光看向刘子俊。

“苏家据说是三苏的后人,靖康之祸时,阖家迁往海外避祸,落脚在鸡笼,是有名的海商,实力不在泉州蒲家之下。而那个姓方的护卫,是海上巨盗山东方家的三当家方馗,绰号浪里豹。蒲家勾结蒙古人,企图独霸海上贸易,迫使方家和苏家换帖子,结了兄弟”,刘子俊不愧监军之职,在利用几天掌管交易会期间,已经将客人的来历一一打听清楚。

“苏、方两家联手,难得他们这次偷偷登陆,蒲家不知情么”?文天祥谨慎地问,这又是一个特殊情况,过于纷乱的局势,任何一派力量都为结局增加很多变数。

“他们三家还没直接撕破脸,这次明知道苏、方两家可能偷偷来邵武,蒲寿成还给他们开了路引”,刘子俊明确的汇报了文天祥想知道的情报。大宋海上贸易利润巨大,生意最远已经做到了忽鲁木斯(红海),蒲、苏、方三家,有可能为利益争斗,也有可能为利益而联手。

“喔,这样”,文天祥轻轻用手指敲打着额头,仔细权衡起见利弊得失。蒲寿成是蒲寿庚的哥哥,身为长子却把家业让给了弟弟,为家族当军师,谋略和文章都很有名,为人更是出了名的阴狠。蒲寿庚据朝廷于海上,拥泉州而降元,屠杀城内赵姓居民三千余口,种种恶行,都有蒲寿成暗中策划的影子。这位蒲家老大看到苏、方二家的商队登陆,不可能不怀疑他们会走向邵武。明知到对手的目的却不加拦阻,蒲寿成到底在想什么?

邵武军被群山环绕,周围的几支受北元节制的地方实力派各怀心思。自从破虏军走出百丈岭,一战定邵武后,前来输粮送款请求文部高抬贵手的,请求划分边界各守一方的,还有试探拉拢,试图替北元朝廷做说客的,每天络绎不绝。和纵与联横,都不是文天祥擅长的东西,但他却不得不将这些担子一肩挑起来,从蛛丝马迹中预料敌手的动向。

他的高洁性格,与这些见利忘义投敌者格格不入。但局势却逼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和各种心怀叵测的家伙周旋。毕竟,破虏军还没有与周边所有新附军同时开战的实力,眼前短暂的和平,也是难得的积蓄力量的好时机。

“如果文忠他们那支部队,遇到我这种情况会怎样做”,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闪进文天祥的脑子,“如果是八路军,在民族危亡时刻,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都会去团结”,耳边响起清晰的答案。

“子俊,你可以回复,我答应卖弩给他,请他们在邵武军逗留几天,让箫资单独为他们打造一批适合船上射击的型号,子矩,你看看能不能签一个长期货契(合同)。”文天祥很快做出了决定,“你约一下苏掌柜,说我想见见他,问问海上的情况”。

“丞相”?刘子俊有些迟疑。方、苏两家可以成为伙伴,但和方、苏两家明争暗斗,还不时勾结在一起的蒲家,却是近在咫尺的危险。钢弩到了方、苏两家手中,难免在出海前,有一部分被蒲家截流。那样,下一次敌军手中,就有可能使用和破虏军同样的利器。

文天祥知道刘子俊担忧什么,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敬把信物交给了苏家,已经表明了他对这笔交易的态度。为了子敬和他手下的斥候能在各地生存下去,咱们也得给苏家这个面子。况且蒲氏兄弟能卖了大宋,也能出卖大元,只是看谁给他们的价钱高,谁的胳膊硬而已。”

“这倒也是,蒲家那些大食人向来给奶就是娘”刘子俊应了一声,脚步却停在原地没有动,“可以咱们现在的实力,哪里有奶水喂养这个狼崽子”?

“你来看”,文天祥拉着刘子俊的手走向挂在墙上的地图,“邵武四周,都是新附军。南剑州的李英听说我们人少,一心想替鞑子立下平定邵武之功。从各地传来的线报上分析,他已经等不及了,不日就会带兵进犯。建宁府的杨一尘是个胆小鬼,谁给逼得他紧些,他追随谁。建武军的武忠是咱们的”朋友“,但他这个人出卖”朋友“的事情干过不止一次。更远的地方,淮西的陈岩正在打击地方豪强,给流离失所的百姓分配土地,与争夺江南的民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随机应变,能暂时让谁不与我们为敌,就跟他虚与委蛇。如果有人这样还不识好歹,认为我们软弱可欺,咱们就狠狠给他一下,让他永远记得住疼!”

“至于这些钢弩,蒲家不动它的心思则已,动了它的心思,我保证让他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文天祥自信的挥挥手,在泉州方向画了个圈子。

杀人,有时并不一定用刀。角逐,也不仅仅在战场上。

第二卷余晖第一章庙算(二下)

第一章庙算(二下)

“以我之见,这天下未必就是大元的。蒲家也未必在泉州能呆太久”。直到返回了鸡笼,苏家二掌柜苏衡的心境还没从邵武带给他的震惊中平静下来。一下船,就匆匆赶到家主苏醒住所汇报。

“老二,坐下慢慢说,这话怎讲”,苏氏家主苏醒放下手中的账本,低声问道。

“我和方馗兄弟在泉州入了港,先拜会了蒲寿成,孝敬了他五百两银子,顺利的买到了路引,然后出泉州,入南剑州,又到福州、建宁府远远的兜了个圈子才进入邵武军地面,刚巧赶上邵武军在办什么”交易会“,这下子开了眼界……”

苏衡将一路上见到各地风貌、邵武的新鲜产品,破虏军军容和战绩仔细向家主描述了一遍,对各地治政情况用一句话总结道,“一路上,大元的官吏处处伸手,拿了钱就不问我去哪里。到了邵武军,情况正好反过来,手续检查的分外认真,就是不朝我要贿赂”。

“文丞相是个有名的清官,又急着从外界获取他需要的货物,治下清廉也属正常,没什么好奇怪的”,没等苏醒说话,苏家少东家苏刚忍不住插嘴说道。

“刚儿,让你二叔把话说完,别乱插话”,苏氏家主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

“是”苏刚耸耸肩,对长辈的训斥表示出一幅无所谓的态度。年青人性子急,眼见着陆上战乱不休,早想自组一支甲兵,打着辅佐宋室的名号登陆。即使未必能挽狂澜于既倒,也能割地称王,为家族立万世功业。

“我在邵武军的时候,刚好看见文丞相麾下大将杜浒带着兵,从南剑州的石牌银场”取银子“回来,投降了北元的南剑州的守将李英被朝廷的圣旨逼得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和杜浒见了一仗,结果万余大军被杜浒麾下两千人马击溃,被俘虏的士兵比杜浒的部下还多。”苏衡笑了笑,回忆起当天看破虏军兵马入城的盛况,“那些俘虏被比自己人数少得多的破虏军押着,一个个垂头丧气。邵武的百姓夹道观看,气氛比过年还热闹”。

“噢,邵武的百姓不厌战么”?苏醒在不知不觉间坐直了身子,被岁月磨平了的额角闪出几丝少有的兴奋。

“文大人把邵武的地都分给了百姓,不收田赋,他们还能不向着破虏军么,一旦破虏军输了,他们手中的田地还得被蒙古人划了去。”苏衡耐心地向老少两位家主解释邵武军所施行的政策与大宋的不同,中间不时加上自己的旁观感受,“那些策略,一个个都是匪夷所思,深得百姓拥戴。大伙都说如果大宋原来是这个样子,根本不会让鞑子过了江。经过这几个月修整,眼下文天祥所部兵强马壮,依我之见,他不出兵,不是力不能及,而是在伺机而动。就像去年他隐藏在百丈岭间一样,真的一击出手,肯定气势万钧。”

苏氏家主点点头,如果情形真的如苏衡汇报的这个样子,苏氏将来何去何从,真的得重新考虑了。鸡笼位于硫球岛(台湾,时称硫球)东北,蒙古人一统江山后,当地部族肯定要在归降和独立之间选择一条出路。从先前的情况看,独立的希望不大,所以苏家一直不肯对漂流在海上的大宋行朝表示支持。从今天的苏衡带回来的情报来分析,大宋中兴未必不可为,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苏家如何才能既保证自己的家族利益,又不坠了三苏的名号。

“二叔,父亲托您买的东西,文丞相肯卖么”,听说破虏军再次以千破万,苏刚身上的骄傲之气收敛了许多,偷偷看了一眼沉思不语的父亲,转过头来,对着苏衡问道。

苏衡看了看少东家热切的眼神,招呼属下献上一把弩,笑着答道“买了二十把回来,文大人还赠送了二十把,被蒲家扣了七把,剩下的三十三把已经全部交到库上,非但如此,文大人还亲口答应照二百斤硝石一把弩的价钱,和咱们把生意一直做下去”。

“你见到了丞相大人,他肯卖弩”,听了这话,家主苏醒微微一愣,迟疑着问道。

“见到了,文大人亲设家宴请了我和浪里豹方馗,酒席间还让他的儿子出来,背诵了咱苏家先祖的《六国论》,给足了大伙面子。对咱们两家的来龙去脉,他好像非常清楚”。

“好像没有外界传说那么玄么,发一弩的功夫,足够我射五箭的了,射程也未必能敢上强弓”,少东家苏刚年少性急,抓起把钢弩,一边转动了弩上的手轮,一边说道。

“少主说得有道理,但一军当中,能开强弓者有几人?”苏衡转过头来,笑着解释,“这种弩得最大好处是对臂力要求少,随便一个士兵,训练几个月下来,就能成为弩手。此外,少主请看……”

苏衡从苏刚手里接过钢弩,给老少两代家主示范,“弦拉开后,可以事先把箭装在机关上,引而不发。如果战时,选三队弩手前后成列,交替射之。第一次射击密度绝对超过弓箭,目前来看,这是对付蒙古骑兵冲击的最佳方法”。

‘如果我带了几千弩手在林中伏击,一队蒙古武士走入埋伏地,顷刻间,万弩齐发……’少家主苏刚接过弩,遥遥地想。

“陈大师(陈子敬)把玉佩交到咱手上的同时,估计早已经向文丞相汇报过了。文大人卖给我们钢弩,倒不担心经我们之手将钢弩外流。方家和蒲家呢,他们两家得了什么好处”。此时苏醒对文天祥越来越佩服,迫不及待的想了解全部相关情况。

“文大人料到给我们的弩,蒲家会从中截流,说不定还会仿制,却没要求我们不要让蒲家得到此物。老方那里,文天祥以大宋丞相的身份委派了方家一个水师统制的头衔,给了二十把弩和一百两黄金。浪里豹感动得不得了,没要金子,只带了弩走,说早晚会回报文大人的知遇之恩”。

“浪里豹没那么粗,他答应文大人什么时候报答,如何报答了么”?苏醒听属下说方家已经向文天祥率先示好,有些不服气的评价。

“他没有,文大人也没要求方家立即起兵。只是告诉他大元兵马全在江南,北方空虚,若率水师北上,应该以袭扰为主。抢了鞑子,就是对大宋最好的支援。文大人就会让人记录方家的功劳,写成文章。让方家受万世景仰”!

“好手段,这样既发财又留名的好事,老方会不做么”?苏醒一拍桌案,差点将红木桌子拍塌。远方那个人能使出如此手段,叫人如何不心服口服。

“依我之见,文大人也不愁老方不做,也不怕蒲家仿制他的弩。在回来的路上无事,我拆了一把弩,结果………”,苏衡一抬手,从衣袖内的口袋里掉出了两三个小钢件,“结果拆了后,有些东西再也装不回去,勉强对付上了,射程却大打折扣,连原来的一半还没有。况且那些主钢件,好像都得用他们邵武自己烧的。除非有人能把邵武一锅端了,把各道工序的匠人挨个抓回来,否则,军中弩用得越多,对破虏军依赖性越大!”

听了这话,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苏醒脸色陡然转沉,手中的茶杯晃了晃,热水一下子溅到了地板上。

文天祥不像大伙想像的那么简单,仅仅是凭一腔血勇在支撑。凭借老二苏衡只鳞片爪的描述,苏醒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

在苏醒这种一家之主眼里,均田免赋,不过是一种争取人心的手段。那些田地多数已经无主,文天祥不把他均给百姓,百姓也会去种。邵武周边山多地少,光凭本地之粮,也供养不起一支军队,所以文天祥才有广开贸易门路,鼓励工商之举。

可以预见,凭借对周围新附军控制地段的掠夺,邵武短期内必然迅速繁荣。可繁荣之后呢,文天祥会做什么打算?

将苏家早早绑上破虏军这辆战车,真的是一种好的选择么?

“文大人也托我给您带了个口信,说了解苏家孤悬海外的难处,不强求您舍家为国。但希望有朝一日,能从咱家借五艘两千料的海船,他将派十名工匠来,传授咱们如何造弩”,苏衡见家主失态,笑着替他排解心中郁闷,“他说此时未占一港,有心造船护驾,也来不及,所以想与咱家约定了,一旦他打下出海口,咱们得到消息一定要派五艘福船过去,租、卖、易货皆可”?

“买船”?苏醒更加惊异,文天祥能从空坑兵败,经历短短半年光景就迅速崛起这件事已经让人吃惊,手中无一个港口就要买船的打算,更让人摸不透他要干什么。

“我没敢答应,老方笑咱家小气,文大人却不以为意,说手中没那么多定金,只是让人赶造了个船模,和纸样算给咱们的预付,说您一看到木船样就能明白。”苏衡小心翼翼的从贴着身的一幅里掏出一个绸布包,打开,把个巴掌大的木船样摆正。还没等他忙活完,手已经被家主轻轻拨开。

“等等,老二,这船你给蒲家看过没有”?家主苏醒谨慎地问。

“没有,这船模,路上老方要借着观赏几天,我都敢没答应。”苏衡的回答一样谨慎,从接过船模一刹那起,他已经感觉到了此船与彼船的不同。宋代一直有制模图颁发各地的习惯,因此沿海的大船坞的工匠都能看懂船图。航海人家,摆几个船模把玩不足为怪,但精致如桌子上的这个船模,苏衡却从来没见过。看看家主的神色,他继续补充道,“文丞相说,这船是他在我和老方等钢弩出炉那几天想出来的,和福船差不多,只是简化了舵和桅……”。

“老二,这不是简化,你走了眼,你看这桅和帆了么,和咱们的硬帆不同,是软帆,虽帆大,高而偏顶,这样一来,船速会加快极多,只是操作起来也麻烦,需要更多的操帆手。这船身……前端尖,底陡,虽然不如咱们现在的船稳,但适合破浪。首艛和尾艛差不多高矮,身稳,抗风。还有这舵,车轮般,带动下边的机关,比咱们原来的舵省力得多”,苏醒用大手拨拨文天祥根据记忆中后世的福建远洋木海船而设计的轮舵,话语中充满赞叹。“有了这两样东西,他蒲家的船,永远追不上咱苏家的船。西洋那边,他蒲家跑一趟的时间,咱苏家能跑一趟半。日子久了,他蒲家的船队就得去喝西北风”!

苏醒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目光透过明窗洒向碧海,仿佛看到未来的苏家船队将南洋上所有的商家远远抛在了身后,特别是那个靠出卖宋室而发达的蒲家,迅速被苏家甩开,没落。

“老二,你再跑一趟货,送一车硝石过去,从福州北边找个村子偷偷上岸,别惊动王积翁那个卖国贼。就跟文大人说,谢谢他抬举苏家,等他得了出海口,五艘新式海船,我白送给他”!

“白送”,少家主苏钢被自己的父亲变幻莫测的态度弄得晕头涨脑,五艘新福船,价值至少要二十万两白银。文天祥一个模型就把二十万两白银换了去,这笔买卖也太划算。

“少主,东家做得对,白送,咱们不吃亏”,二掌柜苏衡笑着说道,目光于家主相遇,两个老狐狸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热切的火焰。

此时不与文天祥联手,做个雪中送炭的交情。难道等他成了气候,再去锦上添花么?

将来,如果文天祥割据一屿,这一屿的海上买卖就是苏家的,如果文天祥能保得宋室偏安东南,东南海上,苏家将取代蒲家,成为海上第一大船队。如果文天祥将鞑子赶回江北,赶回塞外……。前途已经不必再预测,一派波澜壮阔的大海,将展示在大伙面前。

第二卷余晖庙算(三上)

庙算(三上)

关于未来,文天祥没有苏家兄弟想得那么远。无论是他还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文忠,对水战都是一窍不通。利用方家去骚扰蒙古人后方的思路来自文忠记忆里关于甲午海战的思考,据说当年东边那个岛国是倾国而来,如果满清能派一支部队在那个岛国登陆,那场战争的结局,未必如历史所写。

经历了六个多月的挣扎,文天祥现在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脑海里不同的思维相处。虽然文忠的思维和文天祥的理念在很多地方格格不入,但文天祥试着理解文忠,试着从自己和文忠两个角度看同一个问题。大多数情况下,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内心深处交流,就像两个老朋友在交换彼此对事物的看法。

今天,无论从文忠的角度,还是文天祥的角度,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眼前这场仗,将是破虏军下山以来所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打赢了,将一举奠定整个福建北部山区的反元斗争格局;打输了,破虏军将被迫转移,放弃在邵武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

精细的“沈氏地图”上(带有高度标记的地图,据说为北宋沈括发明),一道粗粗的黑线从泉州直奔邵武背后的汀州,所过之处,民不聊生。几根黄线从南剑州,建武军,福州府蜂拥而来,试图跟在黑线旁边凑热闹。

邵武军春节后在南剑州击溃李英部的战斗,把忽必烈真的打痛了。所以他不顾一切给蒙古军统帅达春下令,命他迅速抽调兵马,扑灭邵武地区的反抗之火。达春接到圣旨后不敢怠慢,从海边将围堵大宋行朝的主力部队抽调出一支,由悍将页特密实带领,前往邵武“平叛”。

而页特密实就是上次攻入邵武,将被俘虏的宋军将士绑在水牛上分尸的那个杀人魔王。自从蒙元南下后,他一直冲在最前线,将一个个繁华的村镇烧成了瓦砾场。

邵武附近的几支新附军在达春的严令下相继采取了行动。上次被杜浒打残了的李英,和一直对破虏军有私下联系的武忠的部队都开始向邵武军附近移动,就连一直被破虏军吓得不敢出福州半步的王积翁,也带领两万人马倾巢而来,前锋已经入了建宁府(在邵武东北,与邵武境内的建宁县重名)距离邵武只有不到十天的路程。

“看来鞑子这次要跟咱们玩真的了”,破虏军副统制,兵部侍郎邹洬看着地图上那一个个指向邵武的粗大箭头,微笑着说道。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大伙的士气正高。邹洬希望趁着这股士气再狠狠给北元来上一下。那样,各地的反元力量就会得到更大鼓舞。后方越乱,蒙古人将不得不腾不出手来处理,结束对漂流在海上已经四个多月的大宋朝廷的围追堵截。

四个月不上岸,邹洬不敢想像体弱多病的小皇帝和朝廷中的文官们会难过到什么样子。

“来就来,咱怕他个鸟毛”大将张唐出口成脏,听得众人直皱眉头。他天生就是一个不怕打仗的主,空坑兵败时诸将心灰意懒,惟独他豪情不改,如今麾下兵多了数倍,说话更加豪气“任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鞑子和王积翁又不是一个妈生的,我就不信他们能同时到邵武”。

这句话点到了此战的关键所在,几个与张唐交好的将领轰然响应。敌军十余万,分四路扑向邵武。但除了页特密实的主力,每一路人马不过是两万多新附军,正面对敌,再多的新附军也不是大伙的对手。

“只是我军马匹少,来回奔波,体力消耗过大。并且一旦放鞑子入了境,开春刚刚种下的庄稼估计会被祸害一空。今年我们的补给还得依赖建武军那边”。箫明哲看看地图,谨慎的说道。亲眼目睹了邵武从破败慢慢走向繁荣,和当地将士一样,他分外珍惜自己的家园。

“只怕这也由不得我们,敌众我寡,硬拼不得。只能利用我军地形熟,围着邵武周围的群山跟他们周旋。什么时候他们拖疲了,拖垮了,什么时候咱们再一个个将他们吃掉”。第三标统领林琦低声建议。他刚刚被提升为第三标统领,麾下只有一个营是百丈岭带下来的老班底,剩下的全是攻破邵武后收拢来的俘虏。所以对正面接战心怀疑虑,想出了个运动战的点子。

“如果再有两个月时间就好了,至少弩箭和铠甲会装备多些。”军械监箫资的话语中也不无遗憾。邵武是个矿产丰富的好地方,江源的银,泰宁的金子,宝积生铁,唐石泥炭,让辎重营有了充足的材料来打造军械。眼看着刚刚垒起来没多久炒炉和灌炉被迫要全部破坏掉,着实让这位已经迷上了研制武器的军械监有些舍不得。

“咱们也未必非要离开邵武,不跟他们硬拼,依然可以把战场拉到邵武之外”,听大伙议论了一会儿,第二标统领杜浒拉过放沙盘的桌子,指点着议论道:“咱们的老”朋友“,武忠那路好解决。他是个脚踏几只船的老滑头,一心自保。眼下是怕鞑子皇帝事后怪罪,万不得以才动一动,内心里还打得观望的意思,只要咱们在战场上跟鞑子没分出上下,给他天大个胆子,他也不敢越过大武夷山半步”!

“我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张唐笑着附和,抬头看看文天祥,见丞相大人一直笑咪咪的听大伙议论,用手点了点连绵的武夷山,鼓起勇气接着杜浒的话头分析:“如果我们在这里派一小股人马,现在就翻越武夷山,威逼新城一带,那个武忠的老家受到威胁,当然就有了不出兵与页特密实汇合的借口。至于李英,不过是仗着蒙古人势力的一条狗,狠狠给它来一下,他就会夹着尾巴逃了”。

“对,那个李英,上次挨打没挨够,这次,咱们给他再来一下狠的,看他记得不记得疼”,有人笑着附和,对即将来临的大战充满信心。“吓跑了武忠,打疼了李英,四路大军就去了两路,剩下这一东一西,咱们分头迎击,未必战之不胜”。

行军参谋按照众人的分析,轻轻将沙盘上代表新附军李英部和武忠部的旗子拿开,四面受敌的邵武登时空出了两面,只剩下一西南,一东北,两支最粗的箭头。

据各地斥候传递回来的情报,页特密实的三千蒙古军和三万新附军,走的西南方向,准备从汀州奔建宁,绕过相对较低的荆棘岭,然后直捣邵武。而福州的王积翁走的是东北,打算在破虏军在页特密实手上吃了败仗后,冲上前拣个现成的便宜。

“咱们的兵不能分,集中力量和页特密实周旋,至于王积翁那边,先找人把他挡在唐石山外,等咱们收拾西路的蒙古军,转过头来再教训他”。张唐从桌子上拣了面代表破虏军的红色小旗子插在唐石山和七台山的交界处,“若想从建宁进邵武,水路走邵武溪,是捷径。但王积翁与李英素来不和,必不肯绕行南剑州。若其北上建宁府,则两山之间的建阳关是必经之路。如果我们派人死死扼守住建阳关,王积翁只能眼望着邵武战场干着急”。

经过半年的熏陶和实战,民军出身的将领张唐身上,体现出越来越多的大将风范。对局势判断得准,战机把握得及时,鼓舞士气,也很有一套。

不仅张唐在变化,每个人都在摸索中前进。破虏军将领都不是什么盖世名将,没有经验的同时,也没有太多负担,对新武器和新战术没抵触情绪,并且想方设法将其发扬,以己之长,击敌之短。

“对,一口口吃,先打鞑子,再斗王积翁这个大奸贼”。帅殿中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按着这个思路,一个粗略的作战方案慢慢成型。

文天祥满意的点点头,起身走到了沙盘旁。战前聚将议事,各抒己见,是破虏军成立后对大宋军制的一次颠覆性变革。经历几个月的磨合,麾下将领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坐在一起讨论军情谋划方式。

每个人都敢表达出自己的看法,这让文天祥的指挥工作轻松了许多,也周密了许多。他自知没有绝世名将那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统筹能力。也知道自己的作战经验也比照着蒙元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相差甚多。但眼下破虏军胜出北元的,是一系列全新的情报收集、参谋运作和战况作战推演体系。这种制度上的革新,足够用来弥补人力上的不足。

四下环视,正打算挨个征求大伙意见,文天祥却发现座位上空出两把椅子,新加入的降将张元和李兴没有到场。

“李将军和张将军呢”,文天祥回头向负责组织战前会议的陈龙复问道。

“他们不肯来,说一切服从丞相安排”,虽然是文天祥的师门长辈,陈龙复还是礼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低声回答。

几个将领耸耸肩膀,脸上带出了几分不屑。对于俘虏来的降将,大伙本能的有些排斥。估计李兴、张唐也能从和众人平时的交往中感受到这一点,所以这次战略会议,主动退出避嫌。

军中早早出现的派系,让文天祥十分不满意。眼下破虏军兵微将寡,必须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从兵源角度而言,受过一些训练的新附军,远远比普通百姓容易被转化成战斗力。随着北元对破虏军这支新生力量的重视,将来的战争会越来越艰难,破虏军必须学会从战争中补充兵源。而诸将的心胸,显然没有预想的那样宽广。

“把他们找来,告诉他们如果不来,我会亲自去请他们,都是破虏军弟兄,入了门后,就不要再乎原来干过什么”。文天祥扫视四周,沉着声音命令。

杜浒耸耸肩,将头转到了一边。箫明哲笑了笑,神情明显是在敷衍。陈龙复犹豫着,不知道该派谁去执行这个命令,或挺身而出,阻止这个乱命。

大伙都是百丈岭上下来的,忠诚无可怀疑。可李兴和张元算什么,两个降将,一旦他们阵前投敌,带来的危害远远大于大伙对他们的怀疑。

“我们将来要走出邵武,面对的不仅是这些新附军。还有北方的同胞组成的汉军,契丹和党项人的探马赤军。他们不是蒙古人,能给跟在蒙古人后边摇旗呐喊,也能跟在我们身后。蒙古人能容下他们,难道我破虏军将士,心胸反而不如鞑子”?文天祥站起来,厉声问道。

诸将没有回答,大伙从来没见过文天祥发这么大的脾气,躲闪着,避开他那逼人的目光。

“如今大伙心里包容不下他们两个,就等于把大宋境内四十万新附军和上千员战将拱手让给了鞑子。咱们的心胸有多宽,今后大宋的疆域就会有多宽。我不多说,夫子,你亲自去把李兴和张元请来,他们是破虏军将领,咱们必须听听他们的建议”!

“是”,陈龙复答应一声,快步走出了帅殿。相处这么多年,他今天终于发现了文天祥威严的一面。而这份威严中,分明带着包容天下的雄心和期望。

“大家聚过来看,邵武四面环山,唯独西南的山势相对平缓。鞑子擅长骑兵奔袭,我军擅长山地作战,各有个的长处”,文天祥挥挥手,把众将叫到沙盘旁,开始分析局势。目前军队中的症结,还需要通过战斗来解决。无论原来百丈岭上下来的老弟兄,还是邵武之战后从新附军当中接纳来的新鲜血液,只有一同经历过战火洗礼,才能真正的融合在一处。“页特密实麾下的蒙古军和新附军人数虽然多,却无法捏在一整块。页特密实本人也看不上那些新附军,我们刚好在这上面动手,如果能成功的把新附军和蒙古军本队分开……。”

文天祥猛地一挥手,做了个下切的动作……,他要让蒙古人知道,当一个民族觉醒时,再想奴役他,必须付出多大代价。

“呜-呜-呜”,悠长的号角声萦绕在邵武城头。听到集合号响,驻扎在城中各处的士兵迅速集结,原破虏军,新附军,交错着跑在一起,士兵,军官,身上穿着相同的服色,烟尘里,再分不清楚他们彼此的差别。

第二卷余晖第一章庙算(三下)

第一章庙算(三下)

庙算三下树叶的间隙透射下稀疏的日光,照在用锅灰涂黑了脸的李兴身上。此时若不是有人刻意地观察,哪怕将脸凑到他身前,也很难发现巧妙地扭曲着身躯将自己“塞”在石缝之中的他,更何况他身上还披着一层蓑衣,蓑衣上面尤铺着新铲下来的草皮,一只夜间玩耍够了的黄蝶,静静地停在他头上那用藤草编织的隐蔽物上,与那枝坚强生长的小黄花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画面。

不远处的草尖突然动了动,小黄蝶受惊,拍打着翅膀快速飞入了油菜地里。一大群各色鸟儿惊惶的尖叫着,呼啦啦飞入半空,投向山后。还没等鸟翅扇风吹落的花雨散尽,数到铁骑呼啸而来。

砰,砰,砰砰,前方的斥候过后,大队人马踏着李兴心跳的节奏,出现在山边小路上。前方是探路的新附军,中间是蒙古军铁骑,后边,还是新附军。迤逦望不到边际。刀尖上的寒光,照亮没有生命色彩的双眼。

蹄声起起落落,蒙汉联军卷着一路的烟尘,已然过了山下,李兴把手中铜镜调了个角度向对面的山头晃动了几下。

几个新附军小卒看到山间有阳光异样的闪了闪,刚回过头去看,背上立刻挨了一马鞭。“找死啊你,东张西望什么,今晚赶不到宁化,谁也甭想吃晚饭”。跟在人群后边的百夫长狐假虎威的骂道。

小卒子嘟囔了几声,灰头土脸继续赶路。直觉告诉他,刚才看到的绝对不是草尖露水映出的幻象,可人微言轻,作为给蒙古军喂马铺床的小卒子,谁会有耐心理会他的感觉呢?

就连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看的李兴自己,也无法发现对面山头茂盛的树林里,那颗不起眼的消息树是否有被放倒,但他知道自己这次行动的副手王老实一定能看见,因为王老实手里有文大人按天书里的教导,弄出来神奇的法宝——千里眼。

这个阻击敌军的将令是李兴自己请的,那天被文天祥从军帐中揪出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李兴决定彻底把自己的命交给文丞相。

“要想让别人瞧得起你,你先得瞧得起自己。要想让别人不怀疑你的忠诚,首先你不能怀疑自己。你李兴当年在临安城外是个爷们儿,别自己把自己瞧扁了”。文天祥的话至今还在耳畔回荡,每当想起来,李兴就觉得耳朵热乎乎的,脊背发紧。

那天,他和张元一个请命打阻击,一个请命守后路,文天祥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望着文大人那坦诚的目光和周围将士满脸不服气的神色,从那一刻起,李兴知道,自己今后永远不可能再做回新附军,再有脸提一个降字。

人以国士待我,我必须以国士为报。李兴的处世原则很简单。别人眼中,他只是个不入流的山贼,所以,他只奉献山贼的忠诚。而文天祥,曾拍打着肩膀叫他兄弟,曾用自己的生命担保他的忠诚,曾经脱下别人献给他的宝贝锁子甲穿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信任,李兴不敢辜负。

从林间缓缓散去的烟尘中,可以看出这队蒙古人走得并不快。眼前的地势高低起伏,林深草密,骑兵的优势打了很大的折扣,更何况这队蒙汉联军是刚刚从泉州前线日夜兼程奔驰而至,人马皆疲累不堪。而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队伍中,安排了大量打探敌情、随时能接敌的前锋,还安排了大量承担运输辎重、警惕后方任务的后卫。当然,这些杂活都是新附军干的事,对于真正的蒙古军人而言,新附军的作用,原本便是杂役与肉盾。

页特密实从草原上带出来的三千蒙古铁骑就悠闲地走在整个队列的中间,此时卫护他们前后的新附军,也只是一样松松垮垮地行进着。不过那些蒙古军人,除了偶尔抽打眼前的新附军小卒几皮鞭取乐外,对此却也没有多加呵斥。千里跋涉,连他们也都是人困马乏,何况在他们眼中一向劣等人种的南蛮子。

在这种连蒙古铁骑都感到疲累不堪的行军强度下,南蛮子能提起十足的精气神,才怪!

猛然间,一声尖厉的锣响,划破了山林的寂寂。就在蒙汉联军勒马回首,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从山林的四面八方飞出了十七八枚黑乎乎的石榴状物体,在半空中咝然冒着白烟,瞬间烟雾便笼罩了位处中军的蒙古人的上空。两枚铁石榴在空中已然先后熄灭,只是那生铁铸就的家伙仍然把骑在马上的蒙古人砸得一声闷哼,就此栽下马去。走在队伍中间的蒙古将领博哥阿海身手非凡,见有一枚向自己落来,不慌不忙地冷笑一声,伸手将它接住,正自端详间,引信却已自燃到尽头,只听得一声霹雳响起,火花迸现,硝烟四起,伴着一声惨叫,博格阿海的半排嵌了金的牙床被爆裂的气流高高掀起在空中。

就在这个时候,那十四五枚落在地上的石榴状物体,接二连三的爆炸了,尽管那手雷的质量很差,就算炸开,大多也是炸成三四半,能炸成多瓣碎片的极少,但对于从未闻听过这种爆炸声的战马来说,却已足够酝成一场致命的混乱。

“吁吁嘘”,当先的战马发出一串长啸,一个撅子,将主人摔在了马下,撒开四蹄向前冲去。队伍前方的乱成一团的新附军躲避不及,登时被踏到了四五个。没等倒下的人爬起来,更多的惊马从人身上飞奔而过,堪堪冲出五百余步才被新附军中的机灵者砍翻。再看新附军队伍,被战马踏出一条血河,百十人躺在地上,翻滚呻吟。

在一派马嘶人吼的乱相中,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终显出了他们非凡的素质。几员蒙古军官勒转了马缰,带队冲进了新附军队伍。钢刀闪处,十余个乱奔乱跑的新附军立刻身首分离。被吓住了的将士不得不打起精神,按照蒙古军官的指示,战战兢兢向左边那飞出这些铁蛋的山腰冲去。

待得他们冲上山腰,绝崖上却只剩下几条线索,投弹之人却早已经失去影踪。没等他们回去汇报,右边溪涧下又一阵弓弦起,数百支弩箭飞蝗一百飞向停留在原地的人群。不分蒙古人和汉人,登时射到了一大片。

骤然遇袭击,身经百战的蒙古铁骑也出现了几丝混乱。叶特密实咒骂着,大声呼喝着麾下将领的名字,骚乱很快被制止。几个低级蒙古军官跳下战马,抽出弯刀,带头扑向溪涧边。按蒙古军法,队长战死,一队武士都要受到责罚。士兵们见长官出手,不敢怠慢,飞身下马,紧紧护在上司前后。

才冲出几十步,山坡上已经分出蒙古军和新附军的差别,稳定了心神的蒙古士兵不顾迎头弩箭,越冲越前。而伴随他们冲锋的新附军却跌跌撞撞,稍有危险便趴到石头后边不敢起身。

“挑着鞑子射,节约箭支,别理那些新附军那些窝囊废”,刚刚因战功当上都头的王老实低声吩咐,从山石后边探出半个身子,一弩将带头的蒙古百夫长脖子射了个对穿。麾下的士兵见样学样,瞄准蒙古人放弩,两轮箭雨过后,冲上来的蒙古武士已经寥寥无几。

“一队,狙击,别让鞑子靠近,二队,放炮,给他们来个大的”,王老实大声嚷嚷道,士兵们答应一声,从石头后边搬出个竹架子,转动辘轳拉弯粗毛竹做成的弹弓,将一个点燃了引线的大弹丸放到了发射位置上。

“嘣”,毛竹呼啸着弹开,铁弹丸带着风声飞了出去,正砸在山谷中列队准备上冲的新附军中间。哄的一声炸裂,将十几个逃避不及的士兵掀翻在地上。烟尘带着血肉,乱纷纷落下来,落了士兵们满脸。

“妈呀”,弹坑周围的新附军惨叫一声,掉头就向回跑。没等跑出几步,对面一阵箭雨飞来,督战的蒙古马队将他们全部射杀在阵地前。

“让这帮废物让开,咱们自己的弟兄上”,页特密实皱皱眉头,气哼哼的命令。今天出师不利,对面的敌人分明只有百十个,却搅得数万大军无法前进。如果照这样的行军速度,杀进邵武境内得到明年这个时候。

页特密实麾下的蒙古军个个都是身经了百战的,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很快想出了应对办法。判断出敌人的方向和打击范围,一边大声呼喝着让新附军让开冲击路线,一边持弓在手,列队准备。

片刻间,人马准备停当。随着带队军官一声令下,百余战马迅速冲向破虏军阵地。再听听见弓弦翻响,密集的弩箭如雨而至。蒙古骑兵全无怯色,霍然蹬底藏身,弯弓搭箭便对射而去,这第一轮对射蒙古骑兵并没有吃多大的亏,只不过三五人被射落马,生死未卜罢了。

同伴的血更激发了蒙古人的凶厉之气,一轮箭方过,剩下的骑士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迅速向前冲击。正幻想着如何去屠尽百步外溪涧边的汉人,耳畔却已自又听得一阵弓弦声响,第二波箭雨兜头袭来,连人带马射倒一片。

蒙军百夫长吉布身边一个骑兵翻身藏在鞍下,一只长箭不知何处飞来,竟是由马颈处斜透而入,去势未衰,竟尤穿入那骑兵的胸口。那骑兵一声惨叫,飞坠下马,手足乱舞,眼见着就不得活了。饶是见惯了同伴的鲜血,吉布也大惊失色,在箭雨中翻身下马,拔了箭矢,带领队伍迅速撤出对方射程之外。走到远处定睛细看,却是更加诧异,眼前的箭矢明明不是宋人守城用的床子弩,只是又如何能射得这般快又力大?

号角声起,一队蒙古弓手接应上来,替下骑兵,各自寻到可依据的地形,与宋军据守对射。巴掌大的山溪前弩箭呼啸,白羽纷飞,一时间竞射了个旗鼓相当。

蒙古军骑射之技,天下无双。这么多人压不住对方百十个散兵游勇,此番对射,显然是输了。页特密实眉头紧锁,郁闷得在马背上连连转圈。眼前这小小山林可谓一目了然,宋军根本不可能有大部队在此伏击,但此时眼前的箭雨又是无穷无尽,让他实在想不清楚宋军到底有多少人?那动辄炸飞的铁弹丸又是何物。

十射之后,对面的箭雨却自稀了,草丛间传来细密的脚步声,显是溪涧的宋军已经开始撤退,吃了亏的百夫长吉布回头望着满地的鲜血与尸骸,想想页特密实对部下的严厉,崩紧的脸上冷冷地挤出两个字:“上马!”

所有蒙古人轰然应诺,翻身上马,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股嗜血的狂热来。向来只有蒙古人杀汉人,那有汉人杀蒙古人的道理?

营正李兴慢慢掀去身上的伪装,从潜伏的草丛中站起,他手持一张半人高的长弓,如抱婴孩的右手夹着特制的长箭,箭头的白磷已在风中燃烧,他这一箭必须射中一百五十步外的那颗中空的大树,引爆其中炸药,以让王老实率领的百余名弟兄有撤退的机会。他知道这一箭射出,自己断无生机,但这是他自请的任务。

文大人那天当着全军的面说了:“无论先后,入了破虏军这个门,大伙全是弟兄,谁心里容不下后来的兄弟,谁自己滚蛋”,冲这句话,李兴觉得自己没白干。

长箭如流星般离弓,一点火焰插进远处的大树上。大树轰然炸开,卷起漫天的烟尘。李兴弃弓,出刀,迎着冲过来的新附军杀上去。

手持钢刀九十九,赶走鞑子才罢手。打了半辈子仗,终于打明白了一回。旋劈,柳叶刀带着巨大的惯性,将面前一个武官砍成了两半。斜挑,李兴的刀又插入了另一个士兵的肚子。两杆长枪刺来,封住了他的退路。李兴微微一笑,不闪不避,挥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砍去。

背后突然一紧,有人拉着李兴的背,拼命向后拉。刺到胸前的长枪贴着钢丝编就的锁子甲滑过,无力的坠到了地上。持枪的士卒捂住喉咙,向后便倒。

“跟我走,弟兄们在暗处狙击”,没等李兴反抗,来人熟悉的声音已经传入他的耳朵。凝神细看,冲上来的新附军都已经被暗处的弩箭射翻,草丛里,几个人影闪了闪,分散着,向远处跑去,迅速消失在山林间。

“苗将军”,李兴觉得心里有些暖,不知道如何跟救了自己的恩公道谢。江淮营营正苗春顺手点燃一个手雷抛进向追兵,一边跑,一边说道,“丞相料定了让你带队出来打阻击,你必然不肯让别人断后。所以特地派了我来,接应你回去。你小子,别总想着和人拼命,咱破虏军规矩,活着是第一要务,活下去才能继续杀鞑子”。

手雷轰隆一声炸开,将追兵炸得鬼哭狼嚎。李兴跟着苗春的脚步闪进一个山石后,顺着石头缝隙消失在山岭中。

翻过山梁,江淮营营正苗春又开始兜售他那套独特的战术,“爷们,我知道你狠,但打仗不能这么玩命。鞑子兵好几十万,咱破虏军就这两半人儿,拼一个少一个,拼光了,也把他们赶不回河北去,所以咱得学会玩阴的,鞑子狠,咱比他更狠,更毒,就像今天这样,抽冷子打,打完了,能走即走,不能走在想杀一个够本儿的事儿”。

“嗯”,李兴点点头,苗春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年去临安勤王前的江湖生活,跟紧几步,低声问到:“苗兄弟,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李大帅(李庭芝)帐下的,当年咱江淮军在天下也能排上一号。鞑子势大,李大帅不肯弃城,弟兄们差不多都拼光了。城破时我惦记着乡下的老婆孩子,混在百姓堆里逃了出来。结果,回到家一看,家早被鞑子烧了,老婆孩子都变成了野狗的点心。我把着碎砖乱瓦哭了一回,把心一横,就跑到了赣南投了巩信,然后……”,苗春像说别人的故事一般,平静的说着一年来发生的往事,李兴和跟上来的士卒们听得血脉贲张,“打赣南,打吉州,围赣州,咱们几个江淮军的老兄弟都是没家可归的人,走到哪都冲在前头,反正死也死得有个男人样。后来又有些同样无家可归的老弟兄来投军,文大人都交给了我,就是现在的江淮营……”。

酒徒注:北元士兵大体分为四类,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战斗力和地位按此次序由上而下。

第二卷余晖第二章轻车(一上)

第二章轻车(一上)

轻车(一)

自从出了草原,踏上征战之路起,页特密实还没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上次势如破竹般将大军开进邵武城的情景他现在还记得,那次南人也做了激烈的抵抗,但在蒙古铁骑面前,南人孱弱的战斗力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时间,一切都变了,柔弱的南人在那个叫文天翔的疯子手下,变得与原来完全不同。

脚下的陷阱、绊索、竹钉,还有碗口粗细的陷马坑,头上不时出现的竹排、铁弹丸,身边时时袭来的弩箭,让数万元军如临深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敌人不知在哪里,敌人又无处不在,页特密实被气得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平原是蒙古骑兵的好战场,山区却是破虏军的天下,那些腿上裹着绑腿,脚上穿着芒鞋的敌手,总是在元军稍有疏忽时,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又如山间云雾般,消失在林海中,或金黄的菜花深处。

七天来,新附军受伤减员千余,蒙古军也有数百人受伤。而对方只丢下了几具尸体,并且每一具尸体,都要让元军付出五倍以上的代价。

比伤亡损失更大的是,元军的士气。

想想那些抱着铁弹丸冲进数万大军中的勇士,页特密实就觉得背后发凉。蒙古人敬重勇者,所以蒙古军将士以强悍称雄天下。而那些裹着绑腿的破虏军,你简直不能用悍勇来形容他们的举动。

对未知事物的恐慌现在充斥着军队。一些东西,当你越无法理解时,对它的恐惧越深。

蒙古军和新附军们不知道那落地即会炸开的铁弹丸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理解对面的士兵为什么那样勇敢,甚至当他们落单被围时,居然也含着笑容面对死亡。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爷是堂堂男儿汉,焉能屈身做马牛……”,当这首不知名字的歌响起时,持刀的蒙古武士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抖。

他们屠戮过女真人,屠戮过契丹人。在所有垂死者的眼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神色。那是一种骄傲的神色,带着对敌手的几分鄙夷。

“当他们抱着手雷,拖着受伤的身躯冲过来时,那分神情,简直就像赴宴”,几个失魂丧胆的新附军战士在战后如是评价对手。他们始料不及的事,数年后,他们中间也有这样的勇者,抱着手雷,冲进了原来不敢仰视的蒙古铁骑中。

人的勇敢都是相对的,当你发现了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时,勇气也会一点点丧失。眼下,以骁勇著称的元军就面临着这种情况。从汀洲到建宁,不过两百多里的路,三河马撒开四蹄,一天一夜即可到达。可是现在已经走了七天了,页特密实还没看见邵武军外围小县城,建宁的影子。忽晴忽雨的三月天,忽高忽低的丘陵地,还有在林间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伏击者,让元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限。周围的新附军已经出现了崩溃迹象,稍微有风吹草动,立刻伏在草丛中,唯恐躲避不及,成为林间潜伏者的靶子。

前方的队伍又停了下来,山林间隐隐传来的闷雷声。不用问,页特密实知道在前面探路的新附军又和伏击者发生接触。一股烦躁的感觉涌上心头,跨下的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唏溜溜”,咆哮不止。周围的蒙古武士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咒骂着,愤懑着,却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山林间的路只有窄窄一条,前锋部队不能尽快将阻击者消灭,中军和后卫只能在原地干等。等的时候,还得时刻留心草丛中会不会跳出几个人来,扔下恼人的铁弹丸后就迅速溜走。

宋人喜欢阵而后战,蒙古人喜欢迂回包抄。可在这连绵的丘陵间,坐骑的威力根本施展不开。蒙古人下了马去爬山,战斗力大打折扣。而让那些新附军去翻山越岭,以目前的士气,页特密实敢保证,只要那些士兵走出了长官的视线,肯定会扔掉号衣,顷刻之间逃得不见踪影。

“奶奶的,等到了邵武,看老子好好收拾你们”,页特密实心里问候着几个同来的新附军将领的名字,盘算着打下邵武后,如何整顿军威。新附军的两个统军万户张镇孙和谭应斗都是降将,素来被页特密实所瞧不起。一个多月在页特密实的命令下往来奔走,虽然衣不解带,但个人能力和新附军的低下战斗力着实让页特密实能找到足够的发作理由。

“报,我军前锋与接敌,谭将军招架不住,退下来了”,一个蒙古将领匆匆忙忙分开人群,闯到页特密实的马前汇报。

腾,页特密实满腔无名火都被一个退字激了起来。大元将士纵横万里,什么时候说过一个退字,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给了前来报信的将领十几鞭子,边抽,边骂道:“谭应斗这个笨蛋,对方多少人马,你回去告诉他,如果天黑前过不了前边那道山梁,让他自己提头来见”。

挨了鞭子的蒙古百夫长直挺挺地跪在页特密实马前,不敢躲避,也不敢还嘴,直到页特密实抽累了,才擦了擦脸上的血,继续说道:“禀将军,谭应斗那厮中额头中了毒箭,生死未卜。对方在荆棘岭上结寨,应该是文天祥部主力”。

“什么,文天祥部主力?”页特密实愧疚的看了属下一眼,挥挥手,命令左右带报信人去上药。跳下马背,走到一棵大树下。随军幕僚手疾眼快,早已搬来羊毛凳子,扑好地图,等着主帅发号施令。

荆棘岭在建宁城西南,与泰宁溪一起,构成了邵武军的西南第一道门户。如果文天祥决意死守邵武,荆棘岭将是两军争夺的关键,夺下此山,就可下夺建宁,顺着梅溪宽阔的河滩直扑泰宁,过了泰宁,将是群山之间最大一块平地,平地上决战,多少宋兵都经不起蒙古军铁骑一踏。

一股临战的兴奋笼罩了页特密实全身,将马鞭向羊皮地图上重重一敲,这个闻名遐迩的猛将大声命令道:“让张镇孙组织人马接替谭应斗,天黑之前,务必攻下荆棘岭,破了此寨后,金场,银场和邵武的女人,随兔崽子们挑”。

“是”,传令的士兵牵过一匹快马,从人群让出来的缝隙中飞奔而去。页特密实抬起头,望着前面连绵起伏的群山,心中升起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忍受了破虏军的无赖和新附军的无能好些日子,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既然对手重于敢跟他硬碰硬,他就要拿出点真东西来,让对手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无敌铁骑。但在此之前,闻名天下的铁骑需要休息,需要将养马力。

“兄弟们,冲上山坡,每人赏纹米三石,钱五吊”,一个新附军将领扯着破锣般的嗓子鼓舞士气。

“杀呀”,在现银的激励下,一营新附军呐喊着冲向山坡。山上的人好像还从刚才的激战中没缓过力气,静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冲锋的士兵心头升起一阵狂喜,马上就要逼近荆棘寨那简陋的寨墙,半空中突然暗了暗。漫天白羽呼啸而至。

“啊——”,凄厉的叫声从队伍中响起,中箭者纷纷倒地。后排的士兵收不住脚,借着惯性又向前跑了几步,然后摔倒,看着箭杆穿过甲胄,在身体外留下半截带血的雕翎。

“竖盾,竖盾”,有人大声的喊,慌乱的士兵们举起木盾,哪里还来的得及,又一排羽箭从天空飘落,斜斜的落入盾牌后。那是斜射的弯弓,不求准确,只求密集。箭落处,血流成河。

“杀,不留俘虏”,杜浒提着柳叶刀跃出战壕,几个起落,杀进敌阵当中。已经被羽箭射落的胆的新附军怎经得起他疯虎般冲击,乱纷纷向下败退。这一退形势破绽更大,几十把双环柳叶刀跟在杜浒身后捅了进来,刀光过处,新附军被砍倒一片。

另一营新附军赶上来接应,还没等与前军靠近,耳畔又传来的恐怖的吱呀声,数十枚铁弹丸随着吱呀声被竹子做的简易投石机射出,硝烟遮住了整个战场。

一下午,数千具尸体躺在了荆棘寨下。带队的百夫长被张镇孙斩了五、六个,荆棘寨纹丝不动。

破虏军第二标统领杜浒带着两千多人马静静的候在荆棘岭平缓的山坡上,战壕前,新挖出的泥土散发着清香,几只不知道死活的鸟雀趁着大战前的宁静落下来,在不远处新翻开的泥土上寻找虫子和刚刚萌发的草籽。

更远的地方,是一具具尸体,身上披着元军的号衣,皮肤和毛发,却清晰的告诉杜浒,他们是宋人,也许半年或一年前,还是和杜浒并肩战斗过的同伴。

文天祥给第二标的命令是死守荆棘岭三日,打掉蒙古军的气焰后迅速脱离,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天一夜,无数新附军将士被蒙古人用战刀赶上了山坡,前仆后继的倒在了第二标弟兄们的弩下。

比起张唐的第一标,破虏军第二标成立的时间稍短。可进入第二标的,都是在各地抗元战斗中被打散的战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能够做到漠视生命,但望着眼前的一具具尸体,大伙还是觉得压抑。

压抑,一种难言的痛苦。瑟缩在山脚下新附军战士有三万,倒在两军阵前的,已经不下两千。而这数万人,敢于面对破虏军凌厉的弩弓,却没有胆量回望背后几千蒙古骑兵的屠刀。

“他奶奶的,熊样,有抱着脑袋向山上冲那个劲头,回头和鞑子拼命去”,都头王老实朝山下吐了口吐沫,遥遥地骂道。明知道山下的新附军听不见自己的“建议”,即使听见了,也没有造反的胆量,却依然忍不住叫骂,期待着叫骂声能让对方猛醒。

“呼”,巨石破空的声音给了他最好的回答,元军辎重队上来了,几架组装好的小型投石机悍然发威,一块块百余斤的大石头呼啸着从半空中打下,打得地面上尘土飞扬。

王老实一个翻滚,趴到了战壕深处,巨石从他正上方飞过,落地时带来的震撼让他心里阵阵发虚。几块碎肉飞来,那是麾下勇士的残躯。几个躲避不及的破虏军士兵被巨石砸中,哼都没来的及哼一声就陷进了泥土里。鲜红的血从石头和泥土的缝隙中喷出来,染得大地与彩云同一般颜色。

一波巨石过后,阵阵脚步声从山下传来。在蒙古督战队的威逼下,数千新附军将士涌上山坡,踏向同伴的尸体。听着喊杀声渐渐临近,王老实抓着弩弓一跃而起,冲到他前面的新附军士兵应弦而倒。

“绷”,又是一轮箭雨。洁白的雕翎瞬间被热血染红。失去控制的身体不甘心的倒下,春日的斜阳慵懒的打在濒死者的脸上,给予他们最后一丝人间温暖。

战壕旁,山坡上,穿者不同服色的宋人交替着倒下。冲锋的队伍在付出数百条生命后,慢慢接近目标。

数个拳头大小的铁疙瘩从层层战壕中飞出来,落到冲锋者脚下。炸开,在阳光中炸出一朵亮丽的烟花。

脸上带着些恼羞成怒的微红,王老实飞快的上弦,发弩,发弩,上弦。弦弦不空,一支不知何时飞来的长箭扎在他肩窝上,血透过钢丝甲涌出,染红了他半条胳膊。

“老实,叫弟兄们悠着点射,把鞑子压下去拉倒,咱们弩箭不多了”,已经升为营正的张万安跑过来,低声吩咐。破虏军下山不到三个月,辎重营那里拼命赶制弩箭和手雷,依然没能保证将士们的基本装备。第一标和第二标的骨干是百丈岭原班人马,分别配备了弩营。新编的三、四、五标,大多数弟兄目前还用着原来当新附军时发下的大刀长矛。

“知道,等太阳下了山,俺带人到尸体中间走一遭,争取颗粒归仓”,王老实答应一声,抬弩,将躲在冲锋队伍后边的一个新附军将领射翻。本来就对敌手心存畏惧的新附军失去主心骨,惨叫一声,潮水般退了下去,后边的督战队用大刀片子砍翻数个,依然挡不住颓势。

趁着山下人马混乱的当口,破虏军又架起了毛竹编成的简易投弹器,将几枚手雷点燃了,弹射出去。冒着烟的手雷落到山下的敌阵中,刚还在发威的蒙古投石机吃了几弹,冒起点点青烟。没等蒙古军前去扑火,又几枚手雷飞来,将投石机送入了半空。

第二标统领杜浒跳上土墙,拔出破虏军战旗,在半空中摇了么,张扬的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姓杜的,别让老子抓到你”,山脚下,页特密实气得两眼冒火,拔出弯刀,一刀将面前的树桩砍为两半。

对面不是文天翔部主力,对面的人数绝对不足三千,打了半辈子仗的页特密实从弩箭的密集程度上,就能判断出敌军的人数。但就是这三千不到的人马,将五万多大军牢牢的拒在了荆棘岭外。两天来,谭应斗的人马溃了,张镇孙部伤亡大半,就连页特密实最欣赏的新附军将领杨晓荣,也没落实他夸下的海口,带着几千“死士”冲了上去,然后以比前冲还快的速度逃了下来。

“页,页帅,让蒙古军上吧,对手太硬,咱们都不行”,杨晓荣捂着被页特密实打肿的脸,乞怜般请求道。

作为长期追随在页特密实身后的老附庸,杨晓荣麾下的士兵战斗力比其他两支新附军高得多。但眼前山梁上那股小小的破虏军,让杨晓荣不敢再与之战。从昨天到现在,杨晓荣敢保证,己方和对方的伤亡比例,远远高于五比一。

“哼”,页特密实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令旗。

修整了两天一夜,看了两天热闹的蒙古军将士从树荫下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整理队伍,检查盔甲刀箭。

大地传来震颤声,千余匹战马,五百多名蒙古武士,沿着新附军用尸体开辟出来的路线,冲上山坡。烟尘中,弩箭来回穿梭,不时有人落马,不时有战马倒地。

三射过后,冲过缓坡的蒙古武士抽出了背后的弯刀,跃下马背。前方已经不适合战马奔跑,但前方距离荆棘寨的战壕,只有两百余步。

蒙古军奔跑着冲进战壕,前仆后继。

阳光下,嗜血的刀锋映出淡淡的粉红色,切开风,切进前面的躯体。

弓弦响声嘈嘈切切,伴着如歌弦响,热血慢慢汇成溪流,从山坡前淌下,淌下。

烟云飞舞,无数灵魂在风中消散。

当马蹄声渐渐衰退,弓弦响慢慢停止,所以烟尘慢慢散去的时候,斜阳已落入西边的彤云后。

如金流光,凝聚在一面残破的战旗上。

那面倨傲的破虏军战旗插在原地,周围,层层叠叠着无数尸体。

一个破虏军战士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扶住战旗。

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流下。

士兵摩挲着旗杆,突然裂开嘴,笑了笑,烟熏火燎的脸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第二卷余晖轻车(一下)

轻车(一下)

田里的庄稼刚刚除过草,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冬天时抓的小猪崽子也才长到四十多斤,需要精心饲养才能上膘。院子里的鸡鸭刚刚开始下蛋,每天能收四五个呢,眼看着日子渐渐红火了,可蒙古人又来了。

“蒙古人来了,破虏军要大伙转移。父老乡亲,请赶快收拾进山,今晚之前,必须离开这里”新上任的里正扯着喉咙,翻来覆去地喊。

农夫、主妇、学童,全村老小叹息着,回到家中收拾包裹。

寻常小百姓家能有什么细软呢,不过是些腌的野味,还有咸蛋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要送到集市上换钱的。带不走,自家吃了,又太可惜。除了年节,哪个败家子会拿这些东西嚼裹。

“破虏,破虏,蒙古人来了,还不是一样跑路,早知这样……”农舍的主人嘟囔着,把自己养的鸡鸭从窝里捉出来,一刀刀杀死。

每一刀,都像捅在他自己心上一样。独轮车上,能放的东西有限,这些带毛带翅膀的畜生,只能忍痛杀掉,作为粮食。

这可是正在下蛋的鸡鸭啊。

“造孽,都是这文疯子造孽。他打不过蒙古人,还跟人家斗什么劲头。害得大家都过不了安稳日子”,农夫气哼哼地嘟囔,数落着原来心目中英雄的是非。

“当家的,快些吧,后院的小五说,鞑子距离这里不到五十里了,都能听见炮声了,一旦破虏军顶不住………”,主妇低声喊道,将仅有的盐巴、稻米包好,放到独轮车上。

“你懂个屁,败家娘们儿,早跟你说咱们别回来,你非惦记着文疯子分给大伙的地。这下好了,地种下去了,种子都没收回来!”农夫不耐烦地骂道,骂得屋里的浑家没了声音,坐在灶台上开始抹眼泪。

“他叔,别这么说话啊。跑到别处,蒙古人就不追了,追上后还不是照样一人给一刀。在这里,咱们好歹也过了几天好日子。即使逃难了,也知道做人啥样”,隔着矮墙,有人不满地回应。

“对啊,人家破虏军说转移,又没说不回来。况且鞑子那么多人,正面拼,那不是嫌死得慢么”。

“打不过,当时就……”,农夫看着可怜母鸡在地上挣扎,恨恨地抱怨。

“打不过,黄大人在这里时,你有过地?蒙古人来了,还不一样想杀谁就杀谁?”

大伙都不说话了,直叹息着收拾自家的东西。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做了太平时代的犬,好歹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不用选择主人,也不用为食物担心。

“大伙走吧,谁家需要帮忙,言语一声,弟兄们给你搭把手”,一个洪亮的男声从前排房舍间传来,几个打着绑腿,穿者芒鞋的军汉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军爷,军爷不走么。这里有几个咸蛋,不妨拿去”,所有人立刻换了一幅面孔,讪讪地笑着,唯恐刚才说的话被士兵们听见。

“我们不走,文大人说了,等你们撤光了,我们留在村子附近骚扰鞑子,让他们吃不好饭,睡不成觉”,士兵小嘻嘻地说道,仿佛马上面临的是一场春游。

见士兵们神态轻松,准备逃难的人心情稍为平复。抬起偷,试探着问:“军爷,您,您家大人,还回来么?”

“大人本来也没走,就在附近山上,看着大伙。等鞑子累了,倦了,就给他一刀,让他们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真的?”有人不相信地问。朝廷也经常这么承诺,但许下承诺的朝廷已经逃到海上去了。

“文大人骗过大家么?”士兵反问,从灶头搬起大锅,倒扣到主人家的独轮车上,“大伙放心,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就会把地给大伙夺回来。你们看着,真动手的时候,谁后退谁是王八蛋”。

文天祥的确没骗过大家。自从进入邵武以来,每一句话,都落到了实际。他说分田,大伙就分到了田。他说不抽徭役,不征田赋,大伙就真没交过田赋。虽然有人议论说,文天祥是在收买人心,破虏军的用度,全是从周围抢来的。

但给大伙的好处,毕竟都在眼前摆着。

“我们信,我们信”,几个父老连连点头,抓起几个咸蛋,塞到士兵手里,“拿去,吃饱了肚子,好跟鞑子拼命”。

士兵红着脸躲开了,大踏步地走向下一排茅舍。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们汉家好儿朗,不给鞑子做马牛……”,嘹亮的歌声里,一批刚穿上破虏军军装的年青人打着战旗,从村子前走过。旗帜上的“宋”字,看起来格外亲切。(本书首发,一起看原创文学网,转载请保留)

面对建阳关上那面同样不屈的宋旗,福建参政副使王积翁百感交集。

“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之筹日”,这位大元委派在福建第二实权人物,此刻感念的绝对不是什么故人之情,而是如何将对面关口上那员破虏军将领拉下来,放到沸腾的油锅中炸焦了吃掉。

自从从政以来,只有他王积翁骗人,绝对不能有被人骗的事。当年背叛宋主而投元的前一天,宋主还派人嘉奖王积翁的公忠心体国。去年张士杰麾下大将高日新汇合巨盗陈吊眼进攻福州,城中官兵思念故国,打算开城迎宋军进入,王积翁虚应之,趁众人不备将亲宋派将领一网打尽。后又派人贿赂陈吊眼麾下的悍将王七儿,分化瓦解敌军,死守福州两个多月,导致张士杰光复福州的计划完全崩溃。

事后有人向大元皇帝告发王积翁通敌之罪,都被王积翁已保护治下百姓不受盗匪残害而敷衍了过去。忽必烈不但没有责怪,而且因守城之功,给他加官进爵。

但这次,他却被建阳关手将张元给骗了,骗得灰头土脸。

建阳关距离建阳城五十里,夹在黄石山与七台山之间,是从建宁到邵武的交通要道。关口不高,城墙也不厚实。王积翁带着两万人们汹汹扑来,本打算将此关一荡而平。谁料到,大军没等到关下,守将张元却派了心腹过来联络投诚。

“某是黄公旧部,黄公死国难,张某不得已投敌,虚与委蛇,时刻思报故主之恩。闻将军来,当倒履相迎……”,张元在信上的话说得恳切,并且答应,等安抚好了守关的将士,拿下了破虏军派来的主将朱平就献关。只是请王积翁宽限几日,不要急于攻击,免得逼急了,让守军生出同仇敌忾之心。王积翁心想反正在页特密实的军队没杀散文天祥主力之前不着急入邵武,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答应了张元的请求。

这一等,就是五天,五天来,只见城上人影闪动,却再没一个人下来联络。

王积翁怕页特密实一个人独占了克复邵武之功,派了得力部下去催。张元又亲笔写了书信,告诉王积翁页特密实被阻挡在邵武境外,至今还没到建宁。让王积翁再忍耐几天,等建阳关背后的光泽城守军前去支援建宁,他肯定开城迎降。

就这样又拖了三日整,王积翁按耐不住,再次催降。谁知城头上的守将张元却千呼万唤始出来,出来后,除了道歉,就是赔礼,就是不提一个降字。气得王积翁挥师来攻,结果关上床子弩,硬弩齐发,箭如雨下,硬生生将王积翁部压了下去。

激战一天一夜后,守将张元笑嘻嘻站到城墙上,扶着箭垛,劝王积翁收兵回福州。告诉他页特密实已经被破虏军围困在江源了,无粮无援,马上就要覆灭。如果王积翁此时还不回头,等文丞相收拾掉页特密实,回过头来,两万福州新附军,一个也回不得。

“你,无耻”,王积翁在弓箭射程外,对着建阳关,遥遥地骂。

“末将再无耻,手段怎及王大人,朝廷委你南剑州一地,你将南剑和福安两州送了鞑子。张某受文丞相之命守建阳关,不敢学习老大人献城求荣。至于扯谎骗人,乃是老大人嫡传秘笈,张某也不过是见样学样而已”。

一席话,羞得王积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整顿人马拼命来攻,关上的滚木擂石,弩箭热油,就像用不完一般,换着花样打下。原来这七、八日,张元躲在关后,没干别的,终日筹备守关物资去也。

王积翁无奈,只好命令将士轮番上阵,硬攻建阳关。一面派了人,催促南剑州的李英火速按计划从邵武溪插向邵武,无论张元所说页特密实部被围消息是否属实,都必须到荆棘岭与蒙古军会师。谁知传令将官离开大营后,却了无音讯,不知被李英留下了,还是被盗贼害死在路上。

凄凉的画角在山间回响,第十二日,破虏军第五标二营营正张元,强撑着身躯坐起来,在墙垛后的青砖上又添上了一笔。

主将朱平已经被调走了,五天前,荆棘岭告急,各线人马都被调动,向主力方向靠拢。留给他的士兵,只有原来的一半。

文天祥命令他再守建阳关四天,然后带队撤向邵武,与那里的守将一起,组成第二道防线,稳住破虏军后路。但是张元不打算撤。

他不是糊涂虫,看得出周围那些原破虏军将领目光里的歧视。而证明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让王积翁的人马踏入邵武一步。

建阳关内和建阳关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关外是层层叠叠的营帐,还有漫天旌旗,目光尽处,是被战火焚烧过的村镇。而关内,一片片油菜花染得群山尽黄,山间溪畔巴掌大的平地上,稻子在茁壮成长。每天都有舍不得家园的农夫从山中隐藏处偷跑下来,拔拔草,放放水,耕耘着希望。

有个别胆子出奇大的,还会趁两军交战的间隙,偷偷地把热食送上关头,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了,硬塞到士兵手里。只要关头上的破虏军战旗还在着,附近就有人不愿意走。

也许,这就是文大人口中所说,坚守的文明吧。张元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趔趄着,巡视关口,催促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将弩箭装好,将仅剩的几枚手雷放到随手可即处。

关下的战鼓又响起来了,王积翁麾下的新附军马上会进行下一次进攻。瞪着麻木的眼神,挺着麻木的身躯,走向死亡之路。

当年,张元曾经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此刻,他身心中,却充满了骄傲。

一骑轻尘,从邵武匆匆赶来。文大人麾下,联络战况的信使来了。

第二卷余晖轻车(二上)

轻车(二上)

山间临时搭建的中军帐里,参谋人员紧张地在沙盘上推演出一个个不同的战役结局。尽管事先安排的作战计划很精细,但战局的发展,依然扑朔迷离。

文天祥倒背着手在山坡上踱步,中军帐前的草地,已经被他踩出了一条直线。

夜风呼呼地在林间吹着,有些闷,令人烦躁地闷。

实际上,事先安排的作战计划,已经濒临失败。

大伙低估了页特密实的作战经验,也低估了蒙古军的战斗力。持续数天的骚扰战,在打击元军士气方面,取得了巨大成效。但同时,加深了页特密实对破虏军的戒备。原来希望出现的那种情况,蒙古军被激怒后孤军深入,与新附军脱离开一段距离的情况没有出现。相反,页特密实将蒙古军和新附军寸步不离的汇聚在了一起。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文天祥事先还准备了一个应急方案,就是派杜浒率领第二标的四个营在建宁前的荆棘岭上阻击,试图利用新附军的厌战心里,瓦解敌人的一部分战斗力。然而,狡诈的页特密实却把荆棘岭当成了绞肉盘。大批新附军被蒙古人赶上了前锋线,用人海战术来对破虏军造成消耗。

页特密实看得很准,他知道破虏军人少,消耗不起。当蒙古军真正发起冲击的时候,第二标已经成为疲兵。

拥有武器优势的破虏军第二标,几乎用二比一的伤亡比例,击退了蒙古武士的攻击。接连两轮攻击过后,从来不肯低头的杜浒,给文天祥发出了急报,荆棘岭已经守不住了。

荆棘岭失手,邵武北大门一开,整个战役计划就必须调整。而原来切断蒙古军与其仆从联系,专攻页特密实本部的计划,就变成了击败全部元军。

击败页特密实麾下三千蒙古军和两万多新附军,并且不放敌人深入到邵武腹地。这个目标,对破虏军来说,实现起来有点勉强、文天祥没有充足的兵力,来一次正面决战。

破虏军也经受不起足够损耗,把胜利延伸到页特密实不能承受的程度。相反,页特密实却可以不在乎仆从们的性命,利用新附军与破虏军打消耗战。

“丞相,最新推演结果出来了”,参谋曾宸轻手轻脚走过来,给文天祥披上件披风。第一次看到文天祥如此烦躁,曾宸的举动显得有些缩手缩脚。

“怎么样,有希望么?”文天祥没有回头,眼睛一直盯着远方的山林,那边,是杜浒坚守的方向。

“大伙建议,将决战地点向后退,再拖页特密实几天!”曾宸的声音很低,也有些难过。为了第一份作战计划的疏漏,同时也为第二标牺牲的弟兄。

杜浒麾下的第二标,建立比张唐麾下的第一标稍晚。但第二标将士,却都是赣南被打散后,历尽艰辛赶到百丈岭上的。

在破虏军全部人马里,第二标战斗力最强。因为第二标的弟兄最不怕死。在经历了赣南战败,依然千里迢迢来追随文天祥抗元者,他们中间不会有软骨头。

然而,这些老兵大部分永远不会再爬起来,站到破虏军大旗下。自诩为饱读兵书的参谋们,没有料到蒙古武士的战斗力如此强悍,比那些百战老兵还高。

“宪章,其他几拨人马什么情况?”文天祥没有理会曾宸的建议,低声问道。

“建阳关那边,张元请丞相放心。他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放王积翁入关一步!”曾宸想了一下,仔细地汇报。“从邵武和光泽抽调过来的弟兄们已经在路上,明天早上能到,不过他们都是第四标的几个营,还没完成第二期训练”。

是攻克邵武后收编的新附军,文天祥点点头。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家底。“第三标呢,到了什么位置。许夫人和陈吊眼呢,他们的人马能及时赶来么?”

“虫蚁师(宋代训练信鸽和鸟类的人员代称)已经检查过鸽笼了,今晚还没收到林琦将军的回音。许夫人的兴宋军已经过了丁水,三日之内能到建阳关。陈吊眼的十八寨义贼正在南剑州,估计两天之内会与李英部遭遇……”

有些来不及,文天祥遗憾地想。这就是自己这个时代与文忠所记忆时代战争条件的不同。文忠的记忆里,有一种可以千里传音的东西,指挥者可以随时了解各支队伍消息,作出相应调整。而这个时代,只能靠快马和信鸽。

往往消息到了,实际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丞相,您……?”曾宸低声催促,怎样修改作战方案,文天祥今晚必须作出决断。

“把撤下来的江淮营给第二标补充上去,让苗将军今晚就出发。还有,原来留给我的卫队,也一并给苗春带走。让杜浒再坚持一天,然后,沿山路撤向预定地点!”文天祥毅然下达了命令。

“丞相?”曾宸明显愣了一下。文天祥这个命令,相当于没有对原计划做太大修改,决战地点还在老地方。而决战对手,却多出预计数倍。

“把其他所有弟兄调到伏击点,告诉大伙,在那里跟鞑子决战!”文天祥点点头,语气里不带半分犹豫,“对于崇尚武力的民族,简单直接的办法,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是!”曾宸将所有布置记录下来,迅速跑了下去。一队队传令兵骑着快马,沿着山间小路把命令传到破虏军各分支。

“对于崇尚武力的民族,最有效的战术,也许就是以简单对付简单!”参谋曾宸在自己的文集中记录下了文天祥的话。这句话与他平生所学不同,却让这位北宋名臣曾公亮之后觉得非常有道理。

风,在耳边呼啸。

杜浒觉得自己嘴巴里带上了淡淡的苦味,腿有些软,胳膊有些硬。

几把单刀同时劈来,直奔杜浒后背。兵器刚从一个蒙古武将腹中抽出的杜浒已经没时间回头,身子一斜,向旁边扑去。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杜浒惊诧的回头,只见一个从临安时就跟在他身边的护卫挡在自己的身后,身体被数把钢刀同时砍中,血如溪水般顺着号衣淌下。没等尸体倒下,冲上来的蒙古武士已经砍掉了他的头颅。

“去你奶奶的”,一个士卒喊了一声,挺枪将在杜浒身后偷袭的蒙古士兵刺倒,随即,被蜂拥而来的蒙古武士包围。在群狼环伺下,那个宋兵突然笑了笑,弃枪,拉开了衣襟。没等蒙古武士对这个与投降类似的动作作出反映,一点火星宋兵身上溅出,随即,绕腰间游走。

“轰”,腾空而起的烈焰淹没了宋兵的笑容,被气浪推出数步的杜浒借势跃起,旋身,柳叶刀带起一片红光,对面的头颅无法阻挡这光一样的速度,随着刀身飞了出去。血在半空中雨一样洒落,洒落于开满野花的山坡。

这是第四日傍晚,距离文丞相交代延长的坚守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负责阻击敌军的第二标兄弟完成了任务,同时也被元军牢牢的粘在了荆棘岭上。跟在蒙古军撕开的缺口后,成千上万的新附军蚂蚁一样涌上来。无法形容在万军之中厮杀的孤寂,放眼望去,四下里全是人。被人海淹没的破虏军士兵挣扎着,冲击着,却如大海中的一叶叶小舟,一个个,被惊涛骇浪所吞没。

“走,沿山路向两边撤,别走平地”,苗春带着江淮营左冲右突,不断将被包围的士兵们人海救出来,交给李兴和王老实等人带着撤离,狭窄的山路上哪里走得了那么块,才几步,已经被冲上山来的蒙古武士瞄上,漫天的白羽飞封住众人的去路。

骑射,是蒙古人从会走路就要学的技能。山上不能凭借马力,但对射技无影响。劲箭带起的破空声瞬间覆盖山梁,躲避不及的破虏军战士倒下一片。

“你奶奶的,跟老子玩弓”,苗春单刀横抽,将挡在自己面前的蒙古武士抽翻。从背上抽下钢弩,迅速上弦,射击。正在瞄准的蒙古武士看到眼前一道白光飞来,哼都没来得及哼,打了几个旋,扑到在地上。

“弓箭手寻隙射击,给弟兄们提供掩护”,杜浒大喊,尽力召集还剩下的弓箭手。刚刚被从人海中解救出来的几个弓箭手从地上捡起新附军掉落的箭支,借着山石的掩护,和蒙古人展开对射。,稀落的羽箭压不住蒙古人的攻势,刚刚被击退的新附军士兵又冲了过来,在军官的带动下,使试图再次将破虏军分割包围。

“还有手雷没有,骑兵快上来了”,王老实冲上来,对着杜浒大声提醒。单刀斜隔,逼开当心刺过来的樱枪,一脚撩在对方的下阴上。身子没等直起来,身边又有几根白腊杆子捅到,眼看无路可退,旁边一把钢刀伸过,将几根白腊杆子一并斩为两截。

“谢”,王老实拉住一把白腊竿子,借势跃起,手中柳叶刀不停,斜辟进对面敌军的头盔中,将来人的半个脑袋砍入风里。背后兵器交击声响做一片,王老实此刻才得到机会回头,看到李兴被几个新附军围殴,身上已经添了两三道深深浅浅的伤口。

“你奶奶的,大伙全是宋人,杀了我们,给你什么好处”,王老实怒吼着,疯子般冲到李兴身侧,跟他并肩而站。几个新附军士兵不敌,招架着退了下去。

“这边来,我带人断后,李将军先走,苗将军率弟兄们入山,王将军接应”,杜浒一边厮杀,一边安排撤离。三千弟兄如今已经剩下不到五百,能多走一个,就为日后多留下一份力量。

“杜将军先走,留几个弟兄给我断后”,李兴跳到杜浒身边,大声抗议,“走山路,我的长项,我占过山,知道怎么应付”。

没等杜浒回话,又一波蒙古军和新附军士卒亡命杀来,和断后的将士战做一团。山梁上,已经有蒙古武士将战马牵到,试探着坡度,准备顺着山背面的缓坡,给对手致命一击。

一个倒在尸体堆中的破虏军小卒突然翻身抱住了马腿,“轰”的一声,跃跃欲试的几匹战马同时被掀翻,硝烟起处,宋兵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

“大家勿慌,聚在一起走,有手雷的弟兄断后,别让蒙古军的战马上山”,被手雷的爆炸声所提醒,杜浒大喊道。如果蒙古军的战马牵过了山梁,那么,没有一个人能在铁蹄下逃出去。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却有十几个断后的士兵不声不响地聚集到一起,解开衣襟,将留给自己的手雷抽出,抛开药线上的腊封,让浸过磷的药线暴露在空气中。然后逆着人流向元军最密集的地方冲过去。

知道手雷滋味的元军愣了愣,惨叫一声,拼命向后跑,跟上来的北元士兵不知就里,与自己的弟兄相撞,稀里糊涂的滚做了一团。

几个大宋老兵笑着,对着满山遍野的敌军张开双臂。

当兵吃粮,早晚有这么一天,当从赣南各地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再次走向百丈岭时,大宋老兵们就做好了准备。

人都会死,但是要学会站着去面对死亡。

第二卷余晖轻车(二下)

轻车(二下)

烟尘散去后,阻挡在页特密实前面三天的荆棘寨彻底不见了,蒙古军,新附军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大坑和敌我交错的尸体,眼睁睁的让杜浒带着残余的几百名士卒消失在山坡下。

战马陆续被牵过山坡,蒙古武士跨上了马背,却没有人提追击二字。阻挡在这里的是宋人么,页特密实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按以往的战斗经验,伤亡到达这个程度,挡在面前的宋军早崩溃了,成为蒙古人马前任人宰割的羔羊。但是连日来,遇到的所有宋军都不一样。

经过这一战,蒙古军和新附军彼此之间的距离更近,行军的速度也更慢。让新附军士卒奇怪的是,平素凶神恶煞般骑在他们头上的蒙古士兵看向大伙的眼神突然温和起来,哪怕是最趾高气扬的传来兵从身边走过,偶尔也会点点头,微笑着打个招呼。

“这都是拜文丞相所赐啊”,一个老兵苦笑着,跟着队伍在暮霭中向前挪。平时大伙怎么拍马屁都得不到的尊重,被破虏军在战场上给大伙争来了。明白人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如果不是咱们人多,一波波上去,把破虏军拖垮了,也许今天败的就是……”,有人回头四望,低声嘟囔。荆棘岭已经隐藏在苍茫暮霭里,那上边躺着六千多北元士兵,和两千多南宋英雄。

“唉,说这些干啥,邵武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能捻几根钉子”,有人叹息着,不知道是为大宋,还是那些铁血男儿的最终命运。

“唉”,有人附和,将脚步放得更慢,内心深处满怀希望,希望在他们到达之前,文天祥能带领人马撤走,去百丈岭也好,窜入浙东也好,只要不葬送在自己手下,心里就会踏实一点。真的双方遭遇了,自己又得被逼着替蒙古人打先锋。这样的铁血男儿,他们不敢,也不愿意去面对。

你最不敢面对的,偏偏最容易出现在你眼前。就在页特密实带领大军缓缓迫近邵武的时候,广南东路宣慰使钱荣之,碰到了自己一生最怕面对的人。这位大宋降臣以性格谨慎而著称,为了确保此次进剿文天祥部战役的顺利,达春特地把他从梅州调到汀洲,负责为页特密实押运粮草。

钱荣之不敢辜负达春的信任,衣不解带的驻守在清流城,日夜盼望大军早日凯旋。没成想,凯旋的兵马没盼到,把个纵横福建的大盗陈吊眼给盼来了。

扶在清流城那低矮的城垛上,钱荣之两条腿禁不住一阵哆嗦。盗匪们已经开始渡河,大毛竹扎成的竹排随着九龙溪的波光,上下荡漾。中间最大一个,由碗口粗的竹杆子扎成,像是船,又没有帆和桨的“豪华”竹筏子上,一个光着膀子,斜披三角铁索衣的壮汉手里拎着把门板似的大刀,一边向城头张望,一边和身边的银甲武将对着清流城指指点点。

斜披三角锁子甲的是江湖巨寇陈吊眼,但那个银甲武将是谁?钱荣之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里恐慌。那员银甲武将似曾相识的身材,仿佛嵌在他记忆深处的万年寒冰,回忆起来的,只有无尽的冷。

“陈,陈将军,能,能不能先听老朽一句话”。钱荣之壮着胆子冲竹筏喊了一声,颤抖的声音就同被人卡住了脖子的鸭子般,听了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银甲武将听见了,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大汉。

“有屁就放,别耽误老子进城”,陈吊眼粗鲁的回了一句,抄起把竹篙,用力一撑,竹筏刷的一下在水上窜出老远,瞬间逼近了河心。周围大小喽啰见首领率先前冲,不甘落后,喊着号子杀过岸来,把钱荣之接下来的说辞淹没在笑声里。

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钱荣之无奈的看着乱烘烘的“盗”众,不敢叫守城的士兵开动床子弩射击,又不甘心放对手这么轻松的过河,脑门上的冷汗一滴滴的掉在青灰色的砖墙上。

这伙强盗不对劲儿,跟在钱荣之身后的新附军统领紧皱眉头,目光深锁在最后渡河的二十几个竹筏上。那批人不多,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比前边的数千盗匪还重。喧哗的匪群中,唯独他们不呐喊,不争渡,而是稳稳当当的齐头并进。每一次下篙的动作都像事先演练过一样,同时入水,同时前撑,向前逼近同样的距离。距离河岸尚有一段距离,这批竹筏上已经支起巨盾,冷森森的箭锋从木盾的后边探出来,在太阳下闪出幽幽蓝光。

“飕”,一个守城士兵过于紧张,拉动了床子弩的扳机,丈余长的巨弩刮着风,直插到九龙溪中,浅浅的溪水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冲击粒,哗地被辟开。弩身射入河泥中,弩尾带着水珠,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骤然遇袭,盗匪们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不管距离远近,对着城头胡混乱射起箭来,漫天的箭雨飘向城墙,半途中力尽,辟里巴啦地落在地上。

“干了,给老子冲,谁砍了钱荣之,老子亲自给他敬酒”,半裸着的大汉见两军开始对射,抓起鬼头刀,一步跨到竹筏头,身子一矮,把竹阀压得晃了几晃,蹭地蹿起来,如一头大鹰般扑上了岸。追随他的大小头目见状,加快撑篙速度,几百个竹筏冒着城头的冷箭快速横渡,刹那抵岸。几千人马乱哄哄冲向城门。

有人在半途中被床子弩射倒,后边的人却不避不退,举着盾,径直前冲。城上的人看到便宜,刚刚放出第二轮箭,突然半空中暗了暗,一排整齐的箭雨浇上城头,将垛口边的弓箭手放倒一片。

最后边的竹筏也抵岸了,在银甲将军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像城墙边推进,每前进数步,即射出几排弩箭,将城头上的弓箭手压得无力反击,眼睁睁的看着陈吊眼带着部下冲到城墙边,竖起盾墙。

“别射,别射,陈大统领,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钱荣之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恨不得将第一个开动床子弩的莽撞鬼绑了直接扔下城去。清流城乃弹丸小县,能经得起陈吊眼几冲。没动手之前,攻守双方还有个商量。眼下见了血,土匪们怎肯善罢甘休。

“开城,我从东门进,你从西门出,我不赶尽杀绝”,关键时刻,城下的“土匪”居然能稳住阵脚,重重盾墙后,陈吊眼那粗豪的声音传了出来。

钱荣之见对方刹住了脚步,赶紧命令城上停止射箭,探出半个身子,陪着一万各小心商量:“陈统领,您,您老人家需要多少粮草兵器,尽管说话。能做到的,钱某不敢推辞。但让城一事,钱,钱某也有皇命在身啊”。说道后来,交涉已经成了乞求,如果不是有无数士兵在旁边看着,钱荣之简直就要跪在城墙上,求对方离开。

他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大宋朝廷气数尽了,所以他没等北元兵马到来,先行献城。将广南东路的门户梅州让给了北元。文天祥在南剑州筹备北伐,他见势不对,离开弃城而奔,逃到达春麾下寻求庇护。蒙古人攻广州,他在身后筹款催粮,尽心尽力。眼下贼寇势力大,钱荣之也不打算硬拼,期望大盗陈吊眼能像普通盗匪一样,拿了钱财粮草了事。反正盗贼们闲散惯了,即便占了城池,也没心思管理。

陈吊眼从盾牌后露出身子,冲着城头重重的啐了一口,“商量个球,你是宋人还是蒙古人,鞑子皇帝的话也算圣旨。今天要么你自己离开,要么等我攻进城去将你剐了祭旗,没有第三条路好选”。

“对,一点儿小恩小惠打发咱们,没门儿”周围大小喽啰摇旗呐喊,发出一阵鼓噪,“献城,献城,否则冲进城去,人芽不留”。

“陈,陈大统领”,钱荣之嘴唇颤抖着,声音打着哆嗦,“陈,陈将军啊,献了城给你,皇上也得剐了我啊。钱某身为朝廷命官,有,有守土之责啊”!

“哈,哈,哈”,陈吊眼发出一阵狂笑,仿佛听得了此生中最好听的一个笑话,“守土之责,弟兄们,你们听到没有,这老家伙跟咱们讲守土之责。老子问你,大宋官家养活了你们这些贪官三百多年,元军入侵时,你们谁放过一箭。老子没吃官家一粒米,尚能为国尽力,今天你反而跟老子来扯这守土之责。姓钱的,我再问你一次,你弃不弃城”?

城上城下,近两万双眼睛一同盯到了钱荣之脸上。城下的“盗贼”们的眼神充满鄙夷,城上士兵的眼神,在乞求中夹杂着绝望。

“别,别,陈大统领”,钱荣之见陈吊眼马上就要下令攻城,慌得连声哀告,“陈将军,这大宋气数已经尽了啊。你为他尽力,有什么好处。圣人说,良鸟择木,良臣择主啊?再,再说,你带着弟兄们,风,风餐露宿,虽,虽然快活,可几时是个尽头。给,给老朽留条生路,老朽帮你接洽招安的事情,将来都督、万户,还不尽你选。”

“嘿嘿”,陈吊眼发出一声冷笑,“钱知州,老子想招安,也犯不着你和你来谈。老子头顶蓝天,脚踏大地,不需要主子。你甭跟我在这消磨时间,这城里的军粮,我要定了。”

“陈,陈将军……”,钱荣之在城墙上不住的哀告,不战而退,页特密实领兵回来,第一个会砍了他的脑袋。战,麾下的这些将士,有谁是陈吊眼的对手?

“钱知州,弃城吧,带着你手下五千弟兄回梅州,没人能怪你战败之错”,一个声音从陈吊眼身后传来,人群让开一条通路,那个让钱荣之眼熟的银甲武士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几个衣甲鲜明的侍卫快速跟上,紧紧护卫在武将身侧。

“林琦”,钱荣之腿一软,一屁股跌在了城头上。文天祥麾下爱将林琦来了,刚才那批和城头对射的将士肯定出自破虏军。想想传说中的轰天雷和破虏弓,想想黄去疾麾下那两万人马的下场,钱荣之突然觉得裤子底下一片冰凉。

城墙上的士兵侧过头去,不愿意看自己家主帅被吓尿裤子的丑态,也不敢与城下的陈吊眼、林琦等人对视。有人想逃走,有人想开城,低低的议论声顺着城墙蔓延开去。

没有人预料到文天祥会主动杀出邵武。南剑州守将李英也没料到。此番蒙古人大举进攻邵武,他兴冲冲的召集被杜浒打残了的部署,侧应页特密实,打算跟在鞑子身后打个秋风。不提防杜浒在沿途梯次阻击页特密实之际,林琦带领一标人马沿邵武溪顺势而下,一战击破顺昌,直插到了李英的背后。

李英所部新附军本来就是破虏军杀怕了,被林琦杀了个措手不及,狼狈逃向了将乐。屋漏偏逢连夜雨,江湖巨盗陈吊眼听说蒙古人进攻邵武,召集了九山十八寨弟兄前来为国效力,刚好在将乐城外的桃源溪将李英截住。

一个月内连遭两次溃败的李英部哪是陈吊眼等人的对手,桃源溪畔一场恶战,李英被陈吊眼手下桃花寨寨主西门彪所杀,南剑州新附军全军覆没。

林琦和陈吊眼和兵一处,几个将领一商量,觉得山中是对付蒙古骑兵的最好战场。所以分出大部分人手,让破虏军将领箫明哲带着,沿水路赶回邵武增援文天祥。剩下的万余人和破虏军一个弩营,则绕着山路杀奔了清流。

清流和宁化,如同两扇大门一样隔在邵武军和汀洲的交界,二城一但失守,页特密实的数万人马就被牢牢的关进了邵武群山间。

“钱大人,你不做宋臣,毕竟还是汉人。何必为鞑子殉葬,走吧,页特密实回不来了,没人知道你是否力战而败”,林琦微笑着,声音就像劝一个犯错的孩子改过,“页特密实没法子回来救你,其他人,你且来看”。

林琦的亲兵打开一个锦盒,将里边的东西扯出来,高高挑起在竹竿上。大元南剑州最高长官李英的空洞的双眼,正对上钱荣之的目光。

“你”钱荣之两眼发黑,差点背过气去。页特密实进攻邵武,李英负责侧翼援助,如今李英的脑袋挂上了高杆,页特密实部……?邵武的出口一关,群山之间,他们哪里还有生还的希望。

第二卷余晖轻车(三上)

轻车(三上)

轻车(三上修正版)

“蒙古军战斗力比我们预先估计的强,页特密实不肯放弃新附军单独出击,决战时间不能再拖延,第一标,和第四标,所有将佐和士兵,今晚必须全部进入伏击地点”。

油灯下,文天祥地图,下达决战命令。

“第一标弟兄打正面,阻挡蒙古军脚步。第四标的弟兄打侧翼,炮营注意,开始就集中全部火力,打对方的马群!”

“是”,张唐、吴希奭、陈复宋带着几个低级军官齐声答道。(一起看原创文学首发,转载请保留)

大伙事先将形势估计得过分乐观,谁也没有料到,负责阻击的第二标居然被打残了,大将杜浒重伤,三千弟兄回来不到五百。

计划必须变,各部人马必须重新调整。决战的地点没有变,那些火炮无法更换位置。

是兄弟们的刀快,还是元军的手狠,已经成了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

论士兵数量,双方根本无法比。

此去,估计大多数士兵将永远不会回来。

没有人犹豫,训练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打新附军,那是宋人打宋人,不算什么本事。与蒙古军碰一碰,才能检查一下刀的火口。

“丞相,我们还可以再战!”江淮营营正苗春,上前几步,走到文天祥面前。脸上的硝烟已经擦去,但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抹干。

“我们也可以”近卫营的几个将领也站了起来,主动请缨。

“你们不去,休息一下,准备增援!”文天祥笑着说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前线出现问题,江淮营执行第四套方案!”

“丞相!”,所有将领都站了起来。

第四套方案,是战前的最坏打算,如果破虏军战败。其中一部分人,就必须撤离战场,撤入深山,作为最后的火种保留下来。

他们带走的,将是这半年来,全部训练经验、作战经验还有兵器制造和鼓动百姓的经验。

“别多说了,整个邵武都看着我们。如果执行第四套方案,箫资的辎重营主要人员、参谋部全部人马还有已经受伤的杜浒将军,必须撤入百丈岭”,文天祥看着苗春,声音平静而有力,“苗将军,你能执行这道命令么!”

“能!”铁打的汉子苗春突然有些哽咽,含着泪给文天祥敬了一个礼。

文天祥笑着,拉下苗春的手臂。轻轻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必须完成。有些事情,你们做,比我做更方便!带你的营,回去睡觉!”

“是!”苗春立正,敬礼,快步跑了出去。他明白文天祥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文天祥是天下关注的焦点,大宋丞相,他的一举一动,必须打上大宋的烙印,为朝廷考虑。所以,这次阻击战,破虏军不得不打。

文天祥近期背负的责任之一,就是吸引大元主意力,给朝廷制造上岸的机会。

而苗春不必,低级军官们不必,他们肩膀上没那么多负担,他们可以有更多机会选择,怎么打,对自己的发展更有利。

“好了,出发!”文天祥一挥手,率先走出了中军大帐。

火把在夜空中打成了长龙,几千名破虏军战士,迅速在山路上穿行。无数挑着粮草辎重的乡民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深山,走向蒙古军入侵方向。

“报,丞相,箫将军回来了,带来了援兵”,一个骑兵快速沿山脚下追上来,冲着文天祥喊道。

“援军”,将领们惊诧地转头,赣南会战以来,这个词,他们还第一次听人说过,着实新鲜。

“我们有两路援军,正往这赶。他们希望能全歼页特密实与山下”,箫明哲大笑赶了过来,满脸是汗。在他身后,无数士兵蜂拥着,快速跟上。

衣衫褴褛,兵刃简陋,却斗志昂扬。

两条红线,沿着地图,如天外飞鸿,轻轻的落在了战场上。一盘棋,突然多出两粒子。

整个福建大地跟着震了一震。

页特密实凭直觉,嗅到了潜在的危险。

自从突破荆棘岭后,元军就再没遇上一股骚扰。防不胜防的破虏军就像落入沙滩上的水一样,不声不响的消失了,消失得连痕迹都看不到。

那连绵群山中,隐藏着危机。纵是在兵荒马乱时节,一路上也不该这么安静才对。从建宁开始,五十多里的路上,页特密实部没遇到一个逃难的百姓,也没看到一个留守的人家。所有房子都是空的,就连村舍间撒欢儿的野猫野狗都没看见。

四野出奇的静,静得让人心里发寒。恐慌的感觉在军中蔓延,不待主帅下命令,队伍越行越慢,蒙古军和新附军第一次这么紧密的并行,彼此将对方当作了依靠。

文天祥部能战者不足五千,剩下的全是打下邵武后补充进队伍的降卒。这是页特密实进入邵武军境内前对敌手战斗力的判断。眼下,他还相信自己对敌军数字判断的正确,只是,如果文部人马都如荆棘岭的死士……?页特密实知道最后将是什么结局。

前方负责打探敌情的斥候,从早晨派出去后,至今未回。

派往后方联系粮草供应的两组骑兵,也消失在深山里。

左右策应的李英部和武忠部,不知道目前走到了什么地方。约定前来会战的王积翁,也没有半点儿消息。

比页特密实更犹豫的新附军将领张镇孙。

头上的箭毒已经蔓延,整个儿脸向熟了一样烫。

在广州的日日夜夜,都出现在眼前。

眼看着,得了广州,又丢了广州,城头变幻着战旗。

元军第一次进攻广州。

广东经略使徐直谅带领大伙投降,派梁雄飞去接洽。阿尔哈雅任命梁雄飞为广南东路招讨使,让宋人自相残杀。

后来,徐直谅好像又后悔了,派将领阻拦梁雄飞南下。

权通判李性道、摧锋军将黄俊领兵拒雄飞于石门。李性道临阵投降,黄俊战败。徐直谅弃城而逃。

梁雄飞入广州,意气指使,给每个人封官。黄俊不肯当官,被杀。

赵溍和民军首领熊飞攻梁雄飞于广州,雄飞遁,众人杀李性道,广州第一次光复。

元军再次进攻广州,宋江西制置使赵溍弃广州遁,副使方兴亦跑了,不知道去向。元军入城,屠城一日。

随后,元军主力因内乱北返。

自己,当时是广东制置使吧,带兵第二次光复广州。入城的时候,百姓脸上的神色已经麻木,没有一点高兴的表情。

去年,达春带领几十万兵马合围广州,自己只好降了,为了广州不再被蹂躏,也为了家中的老婆孩子。

达春拆毁了广州城,将所有守军变成了新附军。

然后,达春扣留了将领们的家属,让他们随着页特密实去征战。

一切都过去了啊,张镇孙迷迷糊糊地想到。当时,自己还设想过,如果大宋主力能再次来到广州,如何里应外合呢!

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如果后人书写历史,自己光复广州之功,和不战而降之过,哪个更大呢。

还是蒙古人得了天下,授予自己一个封号,奖励自己战死在邵武?

人生有时候,真的很讽刺。

担架停了停,在一条宽阔的溪水边停住了脚步。几个亲兵打来冷水,沾润毛巾,轻轻地覆在张镇孙脸上。

“到哪了?”张镇孙蠕动着满是水泡的嘴唇,低声问道。

“不清楚,前边有两条溪流,交汇在一起。”,亲兵雷动低声回答,他是张镇孙的贴身侍卫,眼看着张镇孙走向死亡,他的心里痛如刀绞。

时间已经又是傍晚,这一天,大军没走多远。

前方道路在溪流交汇处再次变窄,河滩上土地松软,不适合骑兵快速移动,士兵们都不想走了。

张镇孙在亲兵的搀扶下,挣扎着在担架上直起半个身子,四下环视,夕阳已经染红了天空。红彤彤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间的林稍上。

这个地方他知道,几年前曾经来过。

今早路过的城市叫建宁。页特密实不肯在那里把自己放下。上午走的是三溪交汇处,地势平坦易行。此时,侧面那个坎子叫蜈蚣岭,是七台山的延伸点……

大军左侧是梅溪,前方是黄水……

“雷动,快去禀告页特密实将军,此地停不得!”张镇孙突然清醒,大声喊道,“快去,告诉页特密实将军,此地看似甚为平坦,距离溪水不远,是个理想的扎营之所。但文丞相从来不按规矩交战,如果占据了侧方的山梁,居高临下将那种铁弹丸丢过来,居高临下………”

张镇孙突然停住了口。

雷动和几个亲兵望着他,他也看着雷动。

“雷动,如果活着回去,把我的头葬在白云山上。替我在白云观捐个门坎,供人践踏,赎我献城之罪……”张镇孙重重地倒在了担架上,拉着亲兵的手,喘息着说。

血顺着他的嘴角涌了出来。

侧面山梁上突然有火光一闪,十几枚弹丸呼啸着打进正在扎营的队伍中间,四下炸开,登时在地上放倒了一片。

张镇孙头一歪,闭上了双眼。

更多的炮弹落下来,落入蒙古人的战马中间,炸起滚滚烟尘。

解释一下:酒徒的《血之神谕》已经出版,本月在鲜网发售。那本书写在本书之前,是酒徒试图改变风格的一种尝试。

2、关于剃头,并非参考军事大片。而是,选自人民解放军训练方法。

第二卷余晖轻车(三下)

轻车(三下)

敌袭,页特密实蹭地跳将起来,三步两步冲向战马。才冲出十几步,又一排炮弹落下,将他临时搭建的中军帐连同帐子里的几个幕僚一块送上了天空。

“合撒儿,八固,查干,带人冲侧面的山坡!”

“乌恩,葛日乐图,带队冲过前面的大河,让新附军在前面探水深浅。不下水者,杀无赦”。

“胡难,阿尔思愣,带人弹压中军,准备人手接应,有乱跑乱喊者,斩”!

页特密实临危不乱,迅速传下一道道将令。

文天祥必然会与自己一战,页特密实来之前,就没做轻易拿下邵武的打算。只是他没料到,大宋丞相文天祥在沿途骚扰战术失效后,会不顾双方士兵数量上的差距,放弃守城,主动迎击。

“一队射击,二队准备,三队开始装药”,在蜈蚣岭上憋了十几天的炮兵统领吴希奭终于得到了机会,手中令旗挥得呼呼直响。在他的指挥调度下,破虏军所有能搬出来的火炮分批次发射,每一排弹丸出去,都在敌军中带出一团血雾。

“向马群密集的地方射,惊散了他们的马群,让他们无法列队”,文天祥在吴希奭身边,高声提醒。这一刻,他等得太长了。几天来,第二标的三个营和千挑万选出来的江淮营折损殆尽,爱将杜浒身受重伤,这些账,轮到页特密实亲自来偿还。

一个蒙古战士,拥有三到四匹战马。战马是他们的朋友,脚力,和补给不充裕时的干粮。然而,此刻松软的河滩旁,蒙古军视为珍宝的战马成了灾难之源,连日来被手雷惊吓所累积的恐惧,在数十枚炮弹的连续打击下终于爆发。战马咆哮着,跳跃,奔走,将试图爬上马背的蒙古武士摔下去。没等被摔倒的武士爬起,后边数匹惊马赶上来,从武士的身体上疾驰而过。

马蹄过后,地面上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血肉。受惊的战马汇拢成群,拥挤着,向炮声最稀落的黄溪边上冲去。正威逼着新附军试探溪水深浅的蒙古武士,连同哆嗦着前行的新附军一起,被马群冲开一条口子。顺着这到血河,群马仓惶不知所踪。

“抢山,抢山,夺了他们的本阵”,千夫长合撒儿(猛犬)带着数百武士,叫嚷着冲上蜈蚣岭。这段丘陵不算高,控制了这个制高点,就可以组织弓箭手对大宋人马进行压制。否则山下的队伍一旦被打散了,造成巨大的混乱,多少人马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

他跑得飞快,快到可以听见山风吹过刀刃时发出欢鸣。往常这时候,下一刻手中的钢刀就能饮上大宋官兵或百姓的血。但是,今天这段山破显得特别的长。身边一个个蒙古武士陆续倒了下去,突然,合撒儿觉得呼吸一紧,几根弩箭同时射中了他,穿透了镔铁战甲,撕开他的心脏。

合撒儿惊呼了一声,不知是惊诧对方弩力之强,还是己方悍不畏死。手中饮了无数人血的钢刀在红土地上立了立,斜斜地跌落,跌落于主人的身旁,这一次,它饮的是持刀者自己的血。

没有人为死者叹息,甚至没有人去注意是谁在眼前倒下。蒙古军,新附军,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蜂拥冲向蜈蚣岭,冲向火炮闪光的方向。

岭上的炮不多,但如此密集的人群,让每一发炮弹落下都必有斩获。前排阻击阵地,张唐带着两营精锐和前来增援的各山寨友军,用简易投石器将石块和点燃了的手雷一排排扔在蒙古军的头顶上。

第一次波攻击仓惶退了下去,蒙古军抢夺制高点失败,几个作战不利的士兵和军官当即被处决。

第二次攻击立刻开始。

“弓箭手,弓箭手!”千夫长八固大声地呼喊,在他的召呼下,一个个蒙古弓箭手,背着弓,分散着靠进山坡。

通过先前在荆棘岭的战斗,蒙古武士迅速积累了经验。

三百步,一排蒙古武士从石头后跃起,弯弓,搭箭。

带着毒的狼牙箭落下来,将守在第一道防线上的宋军射倒。几个义贼愣了一下,转身想爬出战壕,被破虏军抱着腿拖了下来。

“把背给人,死得更快,爬下,举盾过头!”破虏军战士示范,平素的训练成果立刻显现出来。蒙古人射来的羽箭雨打芭蕉般落在木制巨盾上,却没有造成更多的伤亡。

每个蒙古弓箭手都带了两张弓,一张远射,一张近射。一场仗打下来,每人至少射出六十支箭。他们就是靠着无双射技,打得西域诸国没有还手之力。

箭雨的覆盖射击下,前冲的蒙古武士渐渐向第一道战壕靠近。长弓扔掉,换成反弯弓。射手们开始第二轮远程打击。

几百面巨盾,突然在蒙古武士们前方竖起来,巨盾后,响起急切的弩箭离弦声。白亮亮的箭雨下,几十个弓箭手应声而倒。剩下的却毫不退缩,寻找山石,与破虏军展开对射。

新附军的弓箭手,被蒙古百夫长威逼着,靠近阵地。他们射不了蒙古射手那么精准,那么远。但是,他们可以进行覆盖式射击。

箭雨中,不断有人倒下。

一方是破虏军和义贼,一方是新附军蒙古射手。

双方的羽箭上都涂抹了毒药,只要射透铠甲,基本上就结束了一个士兵的战斗力。

反复射击,羽箭在空中已经能撞到一起。

丢下了上百具尸体后,蒙古军和新附军接近了第一道阵地。张唐回头望望山坡上文天祥升起的信旗,手一挥,带着一营兵马越出了战壕。

“冲啊,弟兄们,砍一个够本儿,文丞相在大伙身后看着呢”,山寨头领西门彪光着膀子护在了张唐的身侧,二人几乎同时与正面的敌军遭遇,钢刀挥舞,两具无头身体滚下了山坡。

二人相视而笑,点点头,各带人马与元军杀到了一处。破虏军训练有素,山寨义军勇猛异常,元军的冲击很快被阻挡在半山腰,一具具尸体沿着山坡滚下,蒙古人的,新附军的,山寨义勇的,破虏军的,白刃闪烁处分不清人影,一声声惨呼和钢刀入肉声压过火炮射击响,在山前溪畔回荡。

一个山寨义勇倒下了,砍中他的蒙古军还没来得及拔刀,旋即被一个破虏军战士劈翻。混身是血的破虏军战士刚刚从蒙古人的身体上抬起头,斜刺里,一杆长枪扎进了他的小腹。

“呀”,新附军小卒叫嚷着,奋力拔枪。脚下突然一软,倒在地上的山寨义勇垂危之际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的双腿,被长枪扎伤的破虏军微笑着,用刀砍掉了对手的头颅。三具尸体同时倒下,地上的血再分不清楚彼此。

白刃战,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惨烈的战斗中,新附军率先支撑不住,仓惶退了下来,紧接着,撤退变成了溃逃。冲在半路上的蒙古军被溃兵一带,也跟着逃了下来,来不及撤下的被破虏军和山寨义勇团团围住,成为乱刀下的亡魂。

“咄、咄、咄”,有节律的弓弦声从山脚下响起。败下阵来的新附军和蒙古武士还没等松下一口气,羽箭已经射到了他们面前。

“你们”,溃败者不甘心的将手伸向天空,伤痕累累的躯干上,四五支来自本营的羽箭深深的扎了进去,血顺着箭杆喷出来,泉水般,夕阳下绚丽夺目。

“撤回战壕,用弓阻击,提防敌军远射”,张唐大声吆喝着,提醒山寨义勇不要乘胜追击,敌军远远没到全军溃败的时候,任何过分的勇敢,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他们刚刚跳入战壕的刹那,漫天羽箭已经射了过来。

页特密实在经历的最初的慌乱后,迅速判断出了敌情。因为地形和马匹受惊等原因,骑兵被放弃了。蒙古武士拿去圆盾,在牌头(十夫长)的带领下,簇成一个个小群,躲闪着头顶上不时落下的炮弹,慢慢向蜈蚣岭下移动。新附军士兵则没有那么好的秩序,在百夫长和千夫长的督促下,排在蒙古军身前作为肉盾,猫着腰前行。队伍的最后是蒙古弓箭手,每人背着两把弓,牢牢的盯住正前方,仆从士兵背着箭囊,陪在弓箭手身畔,随时为主人更换不同用途的利箭。

在队伍的最后,还有一队奇特的弓箭手。他们每个人穿者黑色的罗圈甲(一种蒙古铠甲,牛皮里,罩着铁网,最外层为铁叶子),拎着短弓。他们的任务不是和山岭上的破虏军对射,除了少数天生的神射手,没有人用短弓可以射得了那么远。他们的任务是督战,射杀一切敢后退的战士,特别是新附军。

数息之间,双方人马又开始新一轮博杀。

新附军冲上来,倒下去。蒙古军冲上来,倒下去。破虏军和山寨义勇呐喊着杀入敌群,为后面的弩手迎来片刻喘息。然后,呐喊声消失,一个个勇士长眠于杀场,生尽欢,死当醉。(一起看原创文学首发,转载请保留)

春日的傍晚,如此之漫长。火炮已经发出了暗红色,擦炮管的湿布搭上去,立刻腾起一缕白烟。弩手的胳膊已经发酸,一个时辰内,他们几乎射出了上百支箭,蹲下,装填,站起,击发,平素训练出来的动作已经走形,人也变得机械如木偶。

更多的尸体压在了蜈蚣岭矮矮的山坡下,一具压着一具,后边的人踏着尸体涌上来,已经完全不记得恐惧二字。进是死,退亦是死,作为新附军,此刻他们已经只有两个选择,死在山坡上宋人的战刀下,或倒在山坡下蒙古督战队的弓弩底。

晚霞中,梅溪和黄溪都变成了红色。探路的蒙古士兵被埋伏在对岸的破虏军射杀,尸体在春潮中漂浮着,渐渐漂远。

酒徒注:关于读者对此战战术上的置疑,酒徒见解如下。文天祥此时还是个半合格指挥官,就像留梦炎在忽必烈宫中对他的评价,对付新附军,他是高手。遇到李恒、张宏范时,就是屡出昏招了。

第二卷余晖轻车(四上)

轻车(四上)

轻车(四上)

娇艳的晚霞,从背后将流光照在建阳关千疮百孔的关墙上。

一面大宋战旗,在晚霞中,孤独伫立着。旗杆下,是一具具来不及搬走的尸体,有新附军,有破虏军。

他们都是宋人,却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

关墙下,攻击者已经疲惫不堪。

关墙上,防守者已经精疲力竭。

“张元兄弟,你降了吧,凭你的本事,还愁此生不挂印封侯”,建阳关下,王积翁的劝降声听起来已经像哀告。被一道小小的关墙挡了两万大军十余天,即使今天能破关而入,战后他也难保被页特密实参上一本,追究消极避战之罪。

回答他的是一箭破空。

弩箭从关墙上直射而下,扎在护卫亲兵匆匆举起的巨盾上,箭尾白羽,在最后一抹阳光下微微轻颤。

破虏军营正张元吐了口吐沫,惋惜的放下手中大弓。这是他最后一支羽箭,关墙上已经弹尽粮绝,四百多个弟兄还剩三十几个伤号,彼此依偎着,留恋着春日的温暖。

看着关墙下新附军窝囊的样子,张元笑了,有些欣慰。抓起一块石头,在布满裂痕的关墙上,深深的刻上最后一道。每一道,代表他张元和四百弟兄,守卫了此关一天。将来历史无论由谁来写,张元名字后,都不会缀上孬种二字。

前几天,文大人派来的麾下爱将陈复宋抽调走了背后光泽城的全部士兵,去与页特密实决战。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告诉他能守住建阳关,则守,守不住,可以自行决断撤离路线。

昨天,文丞相已经派信使告诉自己,前方马上与页特密实接触。建阳关的守军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撤退道邵武城,和那里的守军一起,凭借城墙继续于王积翁周旋。

但是张元不想再后退,这辈子,他已经撤够了。特别是奉命镇守建阳关时,原破虏军将领那怀疑的眼神,让他不愿意再后退一步,给别人瞧不起。

“张将军,你说,文大人他们打赢得了么”,一个老队长疲惫的身躯,向张元身旁挪了挪。他也是上次邵武战役刚刚加入破虏军的,曾经与张元一起在黄去疾麾下效力。

“能,如果他们不是打退了鞑子,页特密实早从咱们身后杀到关底下了。”张元望望远处的油菜花,万分肯定。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菜油了,可惜,关上剩下的这三十几人,已经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就好,那就好”,老队长满足的嘟囔着,抱紧了手中的刀。“杀退了鞑子,哪天杀回汀洲去,就能给我家也分几亩水田。婆姨不会再笑咱没用,崽子们也能吃顿饱饭了”。

“说不定还能念两天书,不像咱们,活了一辈子,连名字都不会写。直到混在破虏军里,才有人教咱们认个字儿”!有人在一旁笑着搭茬,明知必死,心中反而没了杂念,回忆起的,全是此生中可以留恋的美好时光。

“老哥贵姓”,张元微笑着问老队长。

“赵,大宋天子那个赵。活了一辈子,我才知道我和天子他**是一个姓,笔画多,我学了三个晚上才学会”。老队长舔舔干裂开的嘴唇,撑起身子,爬到垛口上。

关墙下,新附军士兵又开始整队,乱遭遭的,不成章法。

“上城迎敌”,张元抹了把嘴角的血,趔趄着,带领士兵爬上垛口。一个云梯搭了过来,张元用力推去,云梯纹丝不动。

一个盔缨试探着从云梯上露了出来,张元挥刀扫去,将头盔连同头盔下的脑袋砍去一半。

另几个云梯上,相继有人跃了上来。

守关的破虏军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与敌人战在了一起。

老队长在张元背后被砍倒。

血满城头。

血泊中,老人摇晃着爬了起来,抱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新附军跳下了关墙。

凄凉的惨呼声,从关墙下传来,随后,是一声闷响。听在关墙上的人耳朵里,分外清晰。

几个受伤的破虏军战士扔下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新附军扑过去。

下一刻,钢刀,穿透绵甲,从他们背后露了出来,染红已经变色的宋字。

借着惯性,杀人者与被杀者几乎同时落下了关墙。

“砰”,“砰”,重物落地声,声声战鼓,如惊雷。

冲上城头的新附军士兵心惊胆寒,一声大喊,顾不得与张元等人拼命,撒腿就向两边跑。

破虏军战士追过去,从背后将他们砍倒。

精疲力竭的张元躲在城垛后,等着下一个对手跃上城墙那一刻。云梯颤动着,晃动着,却没有人上来,这一刻,比前面的十几天都漫长。

“畲兵来了”,有人突然惊呼了一声,带着哭腔。

张元向下望了望,再也支持不住,软软栽倒在了关墙上。

震耳的喊杀声从关下传来,无数畲族服色的汉子冲进了王积翁的本阵。一个银盔红袍的女将军冲在最前方,长刀所指,新附军四散奔逃。

文天祥手中的望远镜不住颤抖。

望远镜带来的好处是,他可以在远处,清晰地看清楚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负面效果是,双方士兵博杀的场景全部收进眼里,考验着他的心理素质。

火器的出现,让战争更加残酷。

以往大宋与北元做战的模式多是,宋军据城,或据险而守,元军进攻。当进攻方久攻不下时,就会撤退休息。防守方也可以借此机会,得以喘息。

但这次的阻击战不一样。

从双方交手的一霎那,北元的攻击就如海浪般,一波波没有停止过。

页特密实也不敢停止。蜈蚣岭上的火炮时刻威胁着他的安全,如果命令士兵停止进攻,元军只有在岭下挨打的份儿。

页特密实也不敢下令后撤,避开火炮打击范围。

麾下的新附军因为张镇孙的谭应斗的去世已经濒临崩溃。后撤的指令一旦下达,肯定会演变成溃逃。

所以,页特密实只能下令进攻。将这场战斗变成对双方将领与士兵意志力的考验,哪一方先坚持不住,哪一方灭亡。

从黄昏到半夜,在窄缓的山坡下,摆开无数具尸体。以至于后来的攻击者,必须踩在阵亡者的尸体上,才能继续前进。

蒙古军有意点燃的野火,和被破虏军用炮弹与手雷炸燃的野火,交织在一起,将黑夜照成白昼。

无数灵魂在白夜中哀歌。

又一队蒙古军监督着新附军冲了上来。

双方在远处对射,互相靠近,然后白刃相交。

几个破虏军战士倒下,阵地上出现一道缺口。十几个在战壕内放冷箭的义贼放下弓,咬住钢刀跃起,杀进缺口。

一个蒙古武士砍翻了对面的义贼,却被背后的另一个义贼抱住了腰。

一杆长枪刺来,蒙古武士倒下。

两个义贼没来得及欢呼,身上已经插满了冷箭。

数枚炮弹打进新附军的弓箭队中,炸裂。将弓箭手轰得抱头鼠窜。

“砰”,山坡上传来一声闷响。一门火炮经受不住长时间射击,裂了。火药从裂缝中喷射出来,操炮手被烧成了一团焦炭。三炮手抱起一团湿棉被,毫不犹豫的扑在发红的炮管上。不远处的炮位上,有人悲悯的看了两个炮手一眼,继续将火药和弹丸填进炮膛。

“丞相”,刘子俊指指冒着烟的残炮,低声示意。再这样胶着下去,形势有些不妙。有蒙古军在身后督战,新附军将士显得异常顽强。怪不得杜浒带的四个营人马几乎全军覆没,在这种潮水般的攻击下,蜈蚣岭上的破虏军也渐渐支撑不住。第一道阵地已经被突破好几回,每次都是箫明哲带着预备队冲上去,堵住了缺口。

文天祥的脸不停地抽动。

他没想到蒙古军勇悍如斯。

一旦被他们靠近阵地,一个蒙古武士就需要两三个,甚至更多的破虏军和义贼用命去换。

预备队已经没有人可用,几个随军幕僚提起刀,自动站成了一排。

这已经是文天祥可以用的最后力量。

“丞相,你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卫士长完颜靖远大声地喊。仗打到这种地步,破虏军已经露出了败相。

大多数火炮已经热得不能再发射,手中的轰天雷也只剩下了几百枚。

一旦火炮和轰天雷失去威力,阵地被突破是早晚的事情。

“靖远,你跟了我多久了”,铁青着脸问道。天色已经发暗,炮弹曳过半空时的火光照亮岭下。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蒙古军本部人马慢慢汇聚。一些衣甲鲜明的将领们指挥几十个士兵,逼着新附军对蜈蚣岭进再次进行攻击。

“差十天不到三个月!”卫士长惊诧地回答,不知道文天祥为什么会这样问。他本是北方一个山寨的少寨主,山寨被蒙古人剿灭后,一路南逃来到邵武。

文天祥招募卫士,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完颜靖远前去应聘,没想到居然一身武艺居然被文天祥看中,亲自提拔为卫士长。

“从河北退到福建,难道你还没退够么!”文天祥大声地问。

“这…。”血一下子涨红了完颜靖远的脸。

“召集卫队所有武士,冲上去。你们战场在那里!”文天祥指着前方,张唐奋战的阵地命令,“后退的人已经安排好,我不需要保护。一会儿,你们在哪里,我在哪”!

“宋人不杀宋人,鞑子败了,别再为他们送死了”,阵地上,破虏军战士的呐喊,声音夹着夜风,在山岭间回荡,分不清多少人在大声疾呼。

“弟兄们,反了吧,你身后的鞑子多,还是山上的破虏军多”。满脸是血的西门彪哑着嗓子向对面招呼。

他身上的铠甲已经破烂,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流在脚下的土地上。

一个新附军冲上来,被西门彪砍倒。

另一个新附军手中的长枪被他砍断。

“*****的,你到底是宋人还是鞑子!”西门彪破口大骂,抡刀向一个新附军将领冲去。对面的新附军将领愣了愣,不敢与他对战,转身逃走。

一枝羽箭飞来,将逃跑的将领射翻在地上。

黑暗处,督战的蒙古武将面无表情,冷冷地拉开长弓。

他看见了文天祥,看见文天祥在几个护卫簌拥下,冲上了阵地。

冷冷的寒光下,文天祥的身影,渐渐被他的羽箭锁定。

第二卷余晖轻车(四下)

轻车(四下)

文天祥已经冲到了第一线。

吉水人的倔强又充斥了他的全身,几个侍卫先后倒在了身边,文天祥却死战不退。

他不甘心就这样失败。这个作战计划的确有很多漏洞,但新式武器,新式训练,还有新式参谋方法,不应该收获一个失败的结局。

“冲上去,拼了,用你自己带动全军”。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不停地呼唤着他,让文天祥一往无前。

一个急于立功的新附军士兵举着刀冲了过来,钢刀与文天祥手中的宝剑相交。令那名士兵惊讶的是,看似文弱的大宋丞相,居然翻腕,用剑刃压住了他的刀头。没等他缓过神来,文天祥的宝剑已经刺穿了他的喉咙。

“弟兄们,跟我来!”文天祥用不是自己的声音呼喊着,忘记了丞相的身份。此刻,他只想冲杀,冲杀,带着弟兄们将杀上山梁的元军赶下去。

张唐带队尽力靠拢过来,但二人之间,还隔着十几个新附军士兵。

完颜靖远、陈复宋也尽力向文天祥靠拢。丞相的位置太靠前了,作为久经沙场的武将,他们知道那是个容易受到偷袭的位置。

蒙古武士手中的长弓慢慢拉圆,箭尖在月光下,闪出一点幽蓝。那一刻,他几乎看到了荣华富贵在向自己微笑。

突然,一把刀从他的后背刺入,前胸刺出。手中的弓弦一松,失去目标的毒箭射上了夜空。

“弟兄们,鞑子没咱们人多呀!前面是火炮,跑吧!”有人在黑夜中大声喊道。

继续前冲的新附军死士愣了愣,被冲上来的破虏军砍倒。跟在后面的几个新附军士卒停下脚步,向山上看了看,又回头望了望,恍然大悟般发出一声惨叫,掉头向山下冲去。

四下的山林中,冒出滚滚浓烟。四面都是喊杀声,四面都是金鼓响。一时间,不知多少破虏军从四下杀了过来。

所有新附军开始逃跑,兵败如山倒。

督战的蒙古武士将带头溃逃的新附军士卒射倒,没等搭上第二支箭,更多的新附军溃兵冲下山来,借着山势,一刀将督战者砍翻在地。无数双逃命的大脚踏在督战者的身上,然后向四面八方逃去。

“放火,放火,注意风向。只准呐喊,不准露头!”大儒陈龙复带着十几个参谋,数百名乡民,在林间来回奔走。每隔几步,就点燃一丛矮树。滚滚浓烟熏得老人止不住地咳嗽,但咳嗽过后,直起腰来,老夫子的脊梁依旧笔挺。

“用力敲锣,再点几个火头,回去每人给你们发三两银子,从我那领”。陈龙复大声喊道,用最简单的方法鼓舞乡民们的士气。

朴实的乡民们笑了笑,四下里点起更多火头。风送林间吹过,仿佛前军万马打着火把从山上冲了下来。

本应该带队撤走的苗春带着几十个兄弟在森林边缘,向着山下的溃兵群不住施放冷箭。从暗处向明处瞄准,先射军官,再射士兵,几乎每一次射击,都有斩获。

“鞑子败了,跟我杀呀”张唐跃出战壕,带着剩余的弟兄们杀了下去。

“咱们的援兵到了,弟兄们,别给十八家好汉丢脸!”西门彪不甘落后,带着自己麾下的义贼护卫在张唐左右。

吴希奭指挥着两个儿子,将阵地上最后几枚炮弹,填进已经发红的炮膛。军官们推开筋疲力尽的操炮手,亲自拉动了被血与汗水湿透的炮绳。

滑轮飞转,燧石擦出一连串火星。

火炮边的炮手们,一起闭上了眼睛,抱住了脑袋。尽管身体打着哆嗦,却强撑着没有后退。

“轰”,预料中的爆管没有发生,炮弹呼啸着冲出炮膛,落在蒙古士兵中间。

集结起来督战的蒙古士兵立刻被送上了半空。溃逃下来的新附军踏着他们的血,拼命向黑沉沉的远方跑去。

“页特密实被炸死了,快跑啊,快跑啊!”密林中,乡民们模仿着新附军的声音大声哭喊。

已经杀溃卒杀到手软的页特密实张口欲辩解,一股浓烟飘过来,把他的喊声倒呛了回去。

更多的溃兵从他身边跑过,夹着他,张皇地向山外撤。蒙古军、新附军,不分彼此地向西南逃去。几个机灵的蒙古武士拉起了战马,搀扶着页特密实上了马背。

全部人马争先恐后地地退出了战场,越跑越快,终于从局部溃败变成了全军崩溃,一发不可收拾。

加速,加速,没命的加速。

坐骑和呼吸声和骑手的呼吸声搅在一起。汗水,顺着人的身上淌下,淌到战马的身上,然后与血水混在一起,滴落于地。

自从攻入江南以来,蒙古军经常以这种速度冲击、追逃,每当战马撒开四蹄时,武士们都会发出欢呼声与马蹄声相和。

长生天把太阳底下的所有土地都赐给了蒙古人。至于那些土地的原来主人,他们只配做蒙古人的奴隶。如果他们不肯接受这个命运,他们只有死。

成吉思汗的子孙西征,只用了两万人,就扫平了大漠和草原,向西几乎一直到大海(多瑙河)。西边那些国王和武士,排着队前来投降。一旦投降慢了,等待他们的就是血淋淋的弯刀。高过车轮者,杀。

征服半个江南,忽必烈也只动用了十万真正的蒙古军。大宋官兵可以与汉军对垒,和探马赤军争雄,一见到蒙古铁骑,只有一哄而逃的资格。

蒙古武士眼中没有对手,心中没有失败。他们不畏惧死亡,生命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狂醉然而,这次出了例外。

两军阵前,溃逃的是蒙古军。

并且是抛下仆从,抛下武器和尊严,没命地溃逃。

千余蒙古武士,上万新附军被人数远远少于自己的敌人,赶鸭子一样从蜈蚣岭赶了下来,一路狂奔直到建宁。

主帅页特密实悔得心里滴血。

三千蒙古武士,三万新附军,居然被不到一万的宋兵杀落了胆儿。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要知道,大元皇帝忽必烈最喜爱的九拔都张弘范,所部十余万大军中,蒙古武士也不过五千。

蒙古人的自尊,让页特密实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也无法承认指挥失误。从进入邵武开始,他已经谨慎再谨慎。敌将通过骚扰,阻截,挑逗诸般手段,试图将蒙古军与新附军分开,页特密实都没上当。

相反,在经历了荆棘岭的战斗后,页特密实反而加强了蒙古军和新附军之间的联系。

页特密实猜出了对方的目的,也做出了相应的防范。因为他是名将,而对方只是一个书生,无论作战经验和手上的血,都不可与他同日而语。

页特密实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弩和那种会炸裂的铁疙瘩的弱点,尽力用蒙古人的特长去应付,去把握机会给对手致命一击。

然而,他确败了。

这仗,到底输在哪了呢?

不光是输在那到处爆炸的火器上。那些从天而来的轰天雷虽然威力大,射击速度却不快。密度也不大。

也不是输在弓箭上。对方的弩箭虽然强劲,但自幼弓不离手的蒙古人,在对方射出一箭时,可以还击两箭。

更不是输在战力上上。

蒙古人还和原来一样悍不畏死,战技高超。页特密实亲眼看见,自己麾下一个百夫长接连砍翻了三个宋军,才被一支弩箭射倒。第四个宋军或者山贼冲上来,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阵地。

是那股狠劲上。页特密实突然一哆嗦,发觉了胜负的关键。

没错,是那股狠劲上。视死如归的狠劲儿。

当双方争夺那个可控制战场主动权的土丘时,短兵相接,无论一个蒙古兵砍倒几个对手,总有下一个宋兵冲上来,将他赶下去。

放在往常,这样大的死亡率,宋军早已经溃不成军。而这次,率先崩溃的是蒙古人,他们终于看到了比自己更不怕死的对手。

一个个身材淡薄的宋人,就像大病初愈的老虎,虽然赢弱,浑身上下却充满骄傲和杀气。

在这种视死如归的杀气面前,蒙古人坚持不住,更何况被逼而来的新附军。

这种杀气,页特密实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某个书院前。当时蒙古兵正在屠城,数个教书匠,拿戒尺挡住了书院的大门。

蒙古武士们一轮攒射后,教书先生们都变成了刺猬。却依然用身体挡着背后那扇门,挡住里边那份安宁。

另一次是他冲进江南一农户家中时,那个手持锄头的农夫。像个凶神般,挡住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挡住茅屋中,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在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面前,人的表现,总是最勇敢。蒙古人如此,汉人也如此。

第二卷余晖第三章破贼(一)

第三章破贼(一)

破贼(一)

西门彪带着十几个兄弟,紧紧咬在溃退的元军后面。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前边的逃命者呼吸一样急促。

已经追了大半夜,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四下里都是亡命奔逃的新附军,有人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有人干脆选择了投降,丢掉兵器,跪在路边,将脖子露出来任人宰割。更有甚者,把脑袋扎进了草丛里,露出半个屁股,不住地发抖。

“你们这些孬种,和老子拼命的劲头哪去了!”西门彪一脚将挡在前边的半个屁股踢开,大声骂道。

“爷,爷饶命啊,我们是迫不得已啊!”挨了踢的新附军头如捣蒜,一边磕,一边哭喊。哭了半天,听不见头顶上的声音。悄悄用眼角扫了扫,才发现西门彪已经去远了。只有几个破虏军战士,手持刀枪,把溃兵向一处赶。

“二当家,咱别追了!”机灵的小喽啰悄悄拉了拉西门彪的衣角。

“不追,咋不追。往常他们追咱们,不也撵得雁不下蛋似的!”西门彪摸了一把脸,血水夹杂着汗水,让他满是刀疤的黑脸看上去更加狰狞。

小喽啰害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鬼鬼祟祟四下指了指,示意现在情况不妙。“二当家,你看,天都快亮了。援军在哪啊!”

“不就在山上杀下来了吗!”西门彪信心实足地答了一句。跟在张唐老哥身后冲锋时,他分明看见四下里灯球火把亮如白昼,难道千军万马没跟过来不成。

眼前的景色,让他大吃一惊。

不远处溃逃者的背影,还清晰可见。四下里,哭喊求饶的新附军,成百上千。可追在新附军身后的破虏军将士和各寨义贼加在一起,不过几百人,远远少于溃兵的人数。

两侧的山麓间,鼓舞着自己冲锋陷阵的“援军”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晨风在林间,呼呼地刮着。

大部分并肩作战的破虏军也不见了,估计已经被各自的长官带回去修整。

“哎吆我的姥姥!”西门彪吓得缩了缩脖子,冷汗和热汗冒在了一起。根本没有援军,敢情这大半夜,是千把人追着上万人在跑。人家破虏军训练有素,知道沿途分散开来,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收容俘虏。而自己这伙“傻呼呼”的山贼,光顾了痛快,一直追杀在最前头。一旦某个新附军将领突然醒悟过来,杀一个回马枪,几百号弟兄就全得交代在路上。

“呸!这个张老哥,一点儿都不厚道!”西门彪气哼哼地向地下吐了一口,吩咐亲兵赶紧收拢队伍,“赶快,别追了,收队,收队,沿途抓俘虏。认准号铠,拣官大的抓。小鱼小虾米别管,收不到票金(绑票的赎买钱)!”

霞光从山间洒下来,透过林梢,照亮余火未熄的战场。山坡下,草地上,股股轻烟随风飘逝,仿佛无数灵魂,不甘心地在天空中游荡。

数里长短的蜈蚣岭下面,躺着一万四千多具尸体。

有新附军、有破虏军、有义贼,最少的却是蒙古军。席卷大宋的北元,靠的就是被征服者之间的自相残杀。而这种自相残杀,却不知道多久才是尽头。

一些百姓自发地从山中赶了过来,在老兵的带领下,翻检着每一具尸体,找到自家兄弟的残肢,安回肢体的主人。然后用清水擦去勇士们脸上的血污,一针一线缝补好他们的被钢刀砍碎的绵甲。

最后把他们抬到独轮车上,抬到林间墓地去安眠……

那些士兵都是百姓的好兄弟,也许半个月前,还帮着他插过秧,和他们一同坐在田埂上喝过自家酿制的米酒。

今天,他们却永远长眠在蜈蚣岭上。

破虏军没有欺骗大伙,他们不是光吃饭不拼命的孬种。这些好儿朗们,没有在蒙古人面前后退半步。没有丢下邵武的父老乡亲。他们用生命守卫了自己的家园,完成了战前的承诺。

文天祥在烟雾中走来,弓下身子,替一个战死的破虏军士兵合上双眼,整顿遗容。没等抬头,又被一具残破的尸体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具义贼的尸体。

这个铠甲破烂的义贼,脸上带着笑,倒在一个蒙古武士的尸体旁。蒙古武士的钢刀刺透了他的身子,而他手中的石头,砸烂了蒙古武士的脑袋。

文天祥走过去,将刺在义贼胸前的刀拔出来,扔到一边,然后,将不知名山贼的遗体端端正正地放好。

这种场景,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震撼。邹洬、陈龙复、苗春、曾寰,挨个走来,对着义贼的尸体举手施礼。

大伙平素不大看得起这些流寇,也不指望他们有战斗力。当西门彪、陶老么山大王带着他们赶来支援得时候,破虏军将领们,看中得更多是,因他们的到来,对破虏军士气的鼓舞。却没人真的指望这些义贼能在战场上起到作用。

事实上,此战中比义贼们的作用丝毫比破虏军小。这些平素被大伙不甚瞧得起的山贼流寇,临敌时战斗的技巧虽然生疏,勇气,却一点不比训练有素的破虏军差。劣质的铠甲和兵器,让他们在接敌时处于劣势。但凭着过人的勇气,他们往往让敌人倒在自己的前面。

若不是这些义贼奋不顾身,此战,破虏军已经输了,虽然文天祥调集了所有能调集的力量,并放弃了整个东线。

“丞相!”苗春低声劝了一句,他能看得出来,此刻文天祥很难过。为了如此多将士的牺牲,也为了他自己指挥的失误。

“你的任务应该是撤到山中!你没完成任务!”文天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逼视着苗春说道。

苗春身体僵了僵,刹那间,冷汗满脸。

按大宋军规,抗命者,斩!不管你立下多大功劳。自己本来想事后找兵部侍郎邹洬中间说情,恳求文大人准许自己戴罪立功,没想到,文天祥在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想起了此事。

“丞相……”邹洬低声嘟念着,想出言替苗春求情,又有些不敢。不知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对自己所熟悉的文丞相,心中竟然有了几分畏惧。

不,那种感觉,不能用畏惧二字来形容。那是站在山下,仰望的山顶的感觉。

“我交给你的资料。还有箫资、杜浒他们呢?”文天祥没有理睬邹洬,铁青着脸向苗春逼问。

“已经转移到了百丈岭中,末将是看着他们入山,才赶来的。弟兄们不愿意看着大伙作战,却躲在后边!”苗春大声回答,身体站得笔直。

“你不是个合格的将领!”文天祥叹了口气,放过苗春,转身向下一处战场走去。

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几个将领围着苗春,脸上布满了惊讶的神色。文天祥治军严格,赏罚分明,苗春带来的几十个弟兄虽然在战场上起到了很大作用,但以文天祥原来略有些古拙的性格,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罢手。

然而,他居然没多说一句叱责的言语。轻易让苗春过了关、只能说,经历此战,文天祥又变了。

“丞相也不是个合格主帅,我从没见过三军之帅提剑冲杀!”老儒陈龙复耸耸肩膀,对着文天祥的背影大声嚷嚷了一句。

作为师门长者,他对文天祥的变化感受最深。

此战之前,无论文天祥提出多少奇思妙想,待士兵多么平易,在大伙眼里,他依然是个“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智者形象。可敬,亦可亲。

而此战后,他却变成了一个可上马杀敌的武将。笼罩于其身上的光芒,让大伙有些不敢凝视。

这种变化到底好不好,陈龙复没有把握。大宋习惯,文人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夫。即使在文武平等的破虏军,有功名在身的将领,平素也自视比纯粹的武夫清高些。

但陈龙复知道,此战之后,将士们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已经从敬畏转变到崇拜。一路行来,文天祥帮伤兵缠缠绷带,替小校整整衣冠,这些平素做惯了的小事情,每每都能引发一片欢呼。

质朴的士兵们,不会追究指挥者的失误。有个能跟他们同生共死的将军,能冲在最前方的统帅,他们会很满足,表现也更勇敢。

“丞相,建阳关急报”,一个传令兵飞马赶来,带来一页血写的战报。

文天祥的脸明显地抽了抽,迟疑地伸出手去。

几个参谋们难过的低下头。放弃救援东线的决策是他们提出的。如果这份战报来自建阳关,就意味着张元坚持到了最后。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守军的结果可想而知。

邹洬悄悄地凑过来,借着火把在一边观看。才看了几个字,抬起头来,高兴得连连击掌。

映入他眼中的是几个娟秀的字体,豪迈中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

“丞相,许夫人击退了王积翁,后路无妨,你看咱们是不是………?”第一标统领张唐凑到战报前看了一眼,在一旁低声建议。

文天祥犹豫了一下,关切地看了看张唐缠满白布的胸脯。血迹从伤口处正慢慢渗出来,已经在白布上绽开了一朵朵桃花。

“没事,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咱们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不如趁势追上去,彻底解决了页特密实。那些新附军都被咱们杀破了胆子,未必肯继续给蒙古人卖命”张唐摇摇头,大咧咧地说道。

“弟兄们坚持得住么?”文天祥低声问。

昨夜,是新附军的突然崩溃,引发了元军的溃败。陈龙复的疑兵和苗春的偷袭,在关键时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大部分新附军就是因为看到了满山遍野的火把,而被吓没了胆儿。如果当时蒙古军知道蜈蚣岭上的真正实力,不再利用新附军打消耗战术,而是把全部蒙古武士调上第一线,此战还不知道鹿死谁手。

吃了大亏的页特密实不会撤得太远。

虽然收拾残兵后,元军已经没有力量反扑。但页特密实肯定不愿撤离邵武地区。

第一,页特密实不甘心就这样失败。

第二,这样回去,页特密实无法向主帅达春交代。蒙古军法不会对领优势兵力却打了败仗的将领客气。

文天祥亦有乘胜追击的想法,但眼下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强弩之末,未必能穿鲁缟。

“我看可行,咱们累,页特密实更累。咱们逼得越紧,他越没时间重新整合人马”,邹洬大声建议。

“咱们的斥候有消息么,页特密实去了哪?”

“去了建宁,今天早上虫蚁师(驯鸟艺人)来报告,页特密实在建宁收拢人马,用栅栏修补被咱们炸毁了的那段城墙!”参谋曾寰上前回答。页特密实准备死守待援,这是参谋们分析后得出的一致结论。

“咱们缴获了上千匹战马,加上原有的,足够拼凑出一支骑兵来。用上千铁骑追他的溃兵,我就不信,页特密实还敢回头迎敌”。张唐咧着嘴叫道。兵贵神速,带着能战的弟兄们追上去,将蒙古军堵在邵武境内。这些杀人魔王从来没给宋人留过活路,山水轮流转,如今他们处于劣势,张唐也不愿意给他们留活路。

“好!”文天祥敏锐地感觉到了机会。在这场较量中,自己犯了很多错误,而页特密实,犯下的错误更多。

他想寻找机会赢回全局,却不知道,后路,陈吊眼已经劫走了所有军粮。没有军粮的建宁城,无疑是元军的坟墓。

“你带领人马,袭扰为主,尽量不要和蒙古骑兵硬碰。如果能将页特密实粘住………”文天祥让参谋拿出地图,借着初升的朝阳,在上面又画了一个叉。“到了目的地,立刻派擅长骑马的弟兄绕过建宁,联络林琦和陈吊眼,如果能将页特密实堵在邵武军内,整个福建路,下一步咱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末将遵命!”张唐兴奋地挺直身体,并拢五指行了个破虏军军礼。转身,跳上战马,大声喊道,“第一标,会骑马的,还能战的,全部上马,让鞑子也尝尝被人撵的滋味”。

三河马唏溜溜一声咆哮,沿着山间小路来回奔走。正在休息和擦拭伤口的士兵们,披好铠甲,勒紧绑腿,相继跳到马上。

“等俺一等”,龙岩寨寨主陶老么大叫一声,翻身跳上一匹缴获来的烟云骢,一边安抚着胯下坐骑,一边喊道:“弟兄们,还活着的,跟我去追鞑子,文大人在山上看着呢”。

数百个衣衫破烂的义贼跳起来,从百姓手中接过战马。有人从蒙古兵尸体上拔出钢刀,有人从阵亡宋军的尸体边捡起长枪。

千余骑在张唐和几个破虏军都头的指挥下,调整队形,呼啸而去。马蹄声的的,伴着山风,在林间回响。

“向来都是鞑子追着咱们跑,让咱们今天也威风一回”,几个受了轻伤的将领代表麾下弟兄上前请战。文天祥将大伙聚拢在一起,展开地图,手指在带血的地图上指指点点。参谋们跑来跑去,摆开沙盘,按照文天祥的指点,将面面代表着兵力的小旗子摆在山间。

“子俊,你带领近卫营弟兄,去俘虏堆中做动员,愿意跟咱们去杀鞑子的,每人给他们发一把刀。告诉他们只要此战不当孬种,以后他们就是破虏军的弟兄”。文天祥抬起头,将第一枝令箭交到刘子俊手里。

“得令”,刘子俊答应一声,飞快跑下山坡。

“我也去,跟他们说说社稷兴亡的道理”,陈龙复主动请缨,雪白的胡须在昨夜的战斗中已经被血染红,在阳光下闪出点点金光。

“好,有劳先生”,文天祥点头应承。陈龙复笑了笑,转身,跟在刘子俊身后消失在山坡下。

“邹将军,你带领各营所有还能走山路的弟兄,不分番号,所有人一起抄近路,赶往黄家村,在那里林间埋伏,截杀一切信使。即使是过路人,也捉住,等战后再给他们摆酒压惊”文天祥将第二支令箭交到了邹洬手里。

“得令”,邹洬接过令箭,带着主动请缨的将领迅速离去。

“陈将军,带几个弟兄,三匹快马,沿途换马,赶往建阳关,请许夫人星夜前来增援。能赶来多少人,就来多少人”。

“是”,绿林出身的陈复宋跳上传令兵专用的战马,带着几个弟兄,呼啸而去。文天祥抽出最后一支令箭,交到了参谋曾宸手里,“宪章,你带着所有参谋下山,招呼大宋百姓,有愿意为国出力者,帮吴将军抬炮,告诉他们,想为家人报仇的,就随我来”。

“是”,曾宸行了军礼,带着参谋人员跑进了百姓当中。不一会儿,百姓之间就响起了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父老乡亲们,抬炮杀鞑子了”。

“我去,我来”,自愿前来助战的各村青壮叫喊着,跟在曾宸身后走上蜈蚣岭,数百斤的大炮用草绳穿过炮耳,挂在抬杠上,架上了百姓的双肩。

大宋百姓喊着号子,将火炮抬下山来,放牛车上,肩拉手推,慢慢向西南前进。清早的山风,吹亮每一双热切的眼。

“唏溜溜”,文天祥的战马被山下情绪感染,发出一声咆哮。昨天下午被惊散,躲在山林深处的战马听见了,咆哮着回应,一时间,整个山谷,回荡着潇潇马鸣。

马鸣,风潇潇。

第二卷余晖破贼(二)

破贼(二)

“那年春天,油菜花快谢的时候。文大人传檄各地,请大家帮他抬炮杀鞑子,十里八乡的年青人都去了。从来只有鞑子追,咱们大宋的士兵逃,这回也终于轮到他们逃了一回……”,多少年过去后,邵武百姓提起蜈蚣岭之战,依然激动万分。

上千斤重的火炮,在众人肩扛手推之下,居然不到一日一夜的时间,走了六十余里的山路。

第二天早上,当归缩进建宁城的元军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城外各高地上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木垒。木垒上,一面面大宋战旗高高飘扬,再远处,还有无数百姓提着锄头,赶着猪,陆续赶来。

“不知死活的文疯子”,得到士兵汇报,元将页特密实骂咧咧地走到城墙边上。被炸毁的城墙还没有修,新附军在杨晓荣的指挥下,正手忙脚乱地从附近民宅拆下木料,绑扎栅栏。

“弟兄们,反出城来吧,你们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宋人,还是蒙古鞑子”,不远处,有人站在山梁上,大声地喊。群山之间,袅袅地回荡着他的话,“宋人,还是蒙古鞑子”。

“弟兄们,你们现在是蒙古人的十倍,凭什么给他们卖命。杀了鞑子,文大人发钱,送你们回家”。熟悉的乡音,听在士兵们的耳朵里分为诱惑。几个身强力壮的新附军牌头(十夫长)偷偷抬起头,向着城内张望。他们忙碌一早晨,饿着肚子修城垒墙,而蒙古大爷们却在城内民居中养精蓄锐。

页特密实冷哼一声,从护卫亲兵手中接过角弓,搭上一支羽箭向城外射去。三百步外,一柄钢刀横出,叮地一声,将弓箭打落在地上。

“好”,城内城外同时有人叫好。射击三百步外的目标,可谓神射。发现羽箭可以立刻用刀击落,这一刀至少代表了十年以上的苦功。

“奶奶的,等过几天,饿瘪了你,看你怎么射”,苗春站在山坡上,跳着脚喊。引得身边弟兄们一阵哄笑。

页特密实的脸色瞬间变白。跳上战马,直奔城南。

南门外,泰宁溪从东北来,沿城而过。沿丘陵上下起伏的官道上没有人,晨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地响。

围三缺一。页特密实满脸冷汗。打马再奔西,奔北。事实正如他判断,西北方,百丈岭密林中,旌旗招展。东门正对着泰宁溪,所有的浮桥一夜间不见踪影,站在城头上,可看见一队队破虏军士兵在河对岸往来奔走。

页特密实回奔建宁县衙,那是他的临时中军殿。昨晚派出轻骑去宁化催粮,不到两百里的路,今天早上应该有人回报才对。如果没有驿卒按时回来,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南去的路已经断了,文天祥故意围三缺一,为的是兵不血刃,把自己从建宁赶出来。

可他哪来的那么多兵?

“报”,一个士兵高叫着,从南门外奔来,直闯到中军殿前,人没下马,惊呼声已经传到页特密实耳朵里。

几个亲兵搀扶着一个血里捞出来的蒙古兵走到了页特密实跟前。报信的士兵已经性命垂危,见到页特密实,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手一张,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死了。

“黄家村有埋伏”,几个字让页特密实彻底绝望。

“丞相,咱们这样处处设疑兵,页特密实会上当么”?参谋曾宸站在文天祥身边,担忧地问。

“向东北再次深入邵武,他麾下的将士没这个胆子。西北进百丈岭,骑兵过不去。正东边的泰宁溪刚涨过水,不可跋涉,扎浮桥或绑木筏都需要时间。只要张唐和邹洬能把南面的道路堵住,等陈吊眼和许夫人的人马赶到,页特密实就是瓮中之鳖”!文天祥自信地判断,口气不容置疑。

曾宸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疲惫的身躯。

一日一夜未眠,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限。但参谋们此时却在文天祥身上,感受到了那强大无匹的自信。这种自信,是三军之帅掌控全军的关键。

虽然此战己方犯了无数错误,但关键时刻,页特密实犯得错误更多。

他不该在建宁停留。因为在他来之前,建宁城已经奉命,撤得空无一人。

元军做战,向来就粮于百姓。没有百姓,即意味着没有粮食可抢。

如果此刻页特密实向南强行撤军,新附军已经没有了和他共同进退的胆量。凭借剩余的不到两千蒙古军,未必能冲破张唐和邹洬利用地形组织的截击。

如果页特密实躲在城中固守,一万多新附军溃兵,就是一万多张嘴。光凭屠宰马匹,守军根本支撑不了十日。

十日之内,蒙古人的援军插了翅膀,也从广南东路赶不到邵武。况且沿途中,邵武军的斥候在暗中监视着,随时准备格杀给达春送信的驿使。

焦急的不止是页特密实一个人。

近在咫尺的战事,让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同样焦急万分。

敌军就在他眼皮底下,十天前,一伙不知数目的破虏军翻越大武夷山,出其不意地攻入了新城。几个月来,建武各地守军和破虏军一直相安无事,根本没防备。因此,破虏军夜入新城,几乎是兵不血刃。

而新城距离他的老巢,建昌(武),只有六十里,中间隔着一个湖,两道山梁。

接到迟来的战报,武忠气得暴跳如雷。找来师爷苏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不是跟那个姓何的臭道士说好了吗?信誓旦旦地保证文疯子的军队不再骚扰建武,怎么才几个月,破虏军又来了。老子的粮草呢,军械呢,喂狗了吗?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师爷苏灿一声不吭,头几乎垂到了地面上。几个幕僚贴着墙根,偷偷地溜了出去,有些话,大伙能听不见,听不见最好,事后省却很多麻烦,并且能闷声大发财。

建武军偷偷卖粮草和器械给破虏军,这是大家都默认了的事。这样做好处很多,第一,破虏军不会再进入建武,找大伙麻烦。第二,文天祥一直支付的是金块,硬通货。武忠为人厚道,大伙的口袋里谁都没少装。第三,邵武那些稀奇古怪的特产,给建武带来的活力。商人们都知道去邵武办货,走建昌(又称建武)、光泽这条路最太平。

可惜最近,建武军和破虏军出了些小“误会”!

“大人,当时咱可说的互不侵犯啊”。等到武忠骂够了,骂累了,幕僚苏灿突然来了一句,“呃”武忠被噎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高高举起巴掌欲打,看看师爷那任打任骂的样子,将巴掌又放了下去。

“那么,依你之见,是本将军违约在先了”?

“大人英明”,苏灿一开口,又是常用的一句口头谗。

帅案边,武忠的脸气成了紫茄子色。以皇命难违为理由,本想跟在页特密实身后拣个便宜,落井下石。谁知石头没丢下去,把破虏军先引来了。眼下,按原计划去攻光泽,肯定不现实,弄不好光泽没攻下,反而让新城的破虏军取了建武。提兵去夺新城吧,又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马,一旦文天祥打着邵武守不住,就窜入建武的主意,自己手下这帮弟兄,未必挡得了破虏军情急拼命。

想想黄去疾,两万人马,被人几千人马灭了。自己手下人马还没黄去疾多,拿什么去挡文天祥的路。

跌坐回椅子里,武忠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师爷苏灿陪着主人叹了一声,仿佛一呼之间,排出了满腔的郁闷。

武忠的圆眼对上了师爷的三角眼。“你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大人,咱们能怎么办,地方不安宁,肯定要先维护地方啊,剿灭文天祥窜于建武的残部啊。这时候去邵武,去了也落在别人后边。几日前文大人已经把礼物给咱们送来了,咱们不如就收着”?

“礼物?我怎么不知道”武忠的一双肉眼泡瞪得溜圆。

“是啊,礼物。大人啊,你怎么就算不清楚这个帐呢。他页特密实兵发邵武,关咱们什么事。打赢了,那页特密实和王积翁,会把功劳分给您么,一旦建武有失,别人都有战功,唯独您守土不利,何苦来哉”!

苏灿循循善诱。口袋里,刚收到的金条还没捂暖和,那可是邵武金矿出的十足真金啊,盖着图鉴的。比起蒙古人发的纸钞好用多了。打下邵武,灭了文天祥,这钱谁还会定期给自己送来。再说了,自己名下那几家商号,还指望贩卖邵武的新奇玩意儿赚钱呢。那些织布的,防棉花的,鼓风的机器,那个卖到两浙不是翻一倍的利润。买家说了,不冲别的,就冲文天祥敢与蒙古人玩命儿这骨子硬气劲头,多贵都买。帮着页特密实把邵武端了,除了断自己财路,有什么好?

“你是说咱按兵不动?”武忠疑惑地问,不知道自己的师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师爷,现在越来越神叨叨的,你说他傻吧,他料的事,每每十中八九。你说他聪明吧,关键时刻,他总是出毛病。特别是自然听说文天祥组建了邵武军后,十个主意,又九个让人分不清楚他在帮谁。

“大人英明”,苏灿满脸堆笑,大拇指高高举起。“如果文天祥守不住邵武,自然也在新城呆不久。等邵武局势明朗了,咱们再去打新城,这平叛的最后一击之功,就是咱们的,谁也抢不去”。

“可要是页特密实输了呢?”武忠随口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心里好生后悔。页特密实带着三千蒙古军,数万新附军。加上福州的王积翁,南剑州的李英,总兵力将近七万,怎么看,也看不出输的样子。

“要是页特密实输了,那咱们更是功劳显赫。”师爷苏灿仿佛没意识到主帅的口误,顺着武忠的口风说道,“大人您想,他几路大军,七万雄兵,都被文天祥各个击破了。到时候,咱们给些好处,让文大人把新城的破虏军向回一撤,咱们就上报说经历血战,收复了新城。几支大军皆败,就咱们一路有斩获,功劳簿上,还不是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胡说,文天祥凭什么跟页特密实斗?”

“大人,话不能这么说。那邵武什么地方,山高林密,战马根本转不开身子。文天祥那人打仗又不按常理,说不定页特密实稍一疏忽,就被他算计了。你想想啊,黄去疾两万多人,不是一天不到,就没了么?”

“那是新附军,不是蒙古……”。

“我说大人,蒙古人就不是人了。不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苏灿不高兴地反驳。猛然发觉自己说话语气不对,低下头,压低声音嘟囔道:“咱们不敢打,谁打,偷偷喝个彩还不行?”

“那你的意思,文天祥还能赢了不成?”武忠被师爷的话气乐,带着嘲弄的语气反问道。

“不好说,反正,这建武内外,没有盼望文天祥输的”。

“这”,武忠坐在椅子里,不住敲打着自己的额头。手下这帮弟兄,不少人利用地理位置优势,明里暗里的出钱组织商队,跑到邵武运货,将那些稀罕物件运出来,加一倍的价钱,再卖到别处。这些事情,他平时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里的亲戚也没少从商队中捞好处。如果贸然出兵跟王积翁呼应,老巢有危险不说,弟兄们也未必乐意。

“大人,别犹豫了。这趟混水,咱不能去趟。王积翁那厮,内斗内行,外战外行。他能打下建阳关,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那统率号称兴宋军的畲汉联军,天天想着给他丈夫和弟弟报仇的许夫人,就围着福州转圈。王积翁凭着福州城高池厚才保得太平,一旦他出了福州,许夫人肯定要咬上来。倒时候他能不能活着回去都难说。咱们何必跟那将死之人搅在一起,依属下之见,咱们就按兵不动,等着看最后结果。无论谁赢,咱们都不吃亏!”

第二卷余晖破贼(三)

破贼(三)

围城中,除了断粮,最痛苦的莫过于外界消息隔绝。当处于四面楚歌,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也不知道援军在哪里的时候,精神上的压力对将士们造成的打击,往往大于敌人的进攻。

五天过去,城中的气氛几乎让人疯狂。页特密实每天派出人马四下突围求援,每支人马都被截杀在半路上。王积翁、钱荣之、武忠、李英,四路人马没有半点消息。

可城外打着宋字旗号的人马却越聚越多。

许夫人的兴宋军、陈吊眼麾下义贼,还有闻讯赶来助拳的各路豪杰,团团将建宁城围住。四天以前在城南,还留着一线突围的希望。现在,最后的希望也消失了。正南面,破虏军离城已经不足二里。站在城墙上,可清楚看见士兵、义贼、百姓们忙碌的身影,和做饭时升起的袅袅炊烟。

页特密实唯一可庆幸的是,蜈蚣岭前那落地就炸的铁弹丸,没再落到城内一发。烈火与硝烟的血夜,已经将蒙古武士杀落了胆。自渡江以来从没打过败仗的他们,一旦发现自己并非不可战胜,士气下降得非常快。如果不看他们的铠甲,光从脸上的表情和呆滞的目光上看,很难再分清楚他们和新附军的区别在哪里。

页特密实当然不知道,炮营将士已经没有足够的炮弹再演一次蜈蚣岭血夜。其他各营,也没有实力再组织一次那样的反击。

实际上,破虏军和自己的敌手一样,都到了强弩之末。唯一不同的是,城中的蒙古军是在被征服的土地上作战,一旦暴露出软弱,就面临着墙倒众人推的境地。而破虏军是在捍卫自己的家园,血与火的洗礼给他造成了伤害,同时也铸就了他的威名。

而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威名就是号召力。除了陈吊眼和许夫人两路援军,附近很多小规模结寨自保的地方武装也陆续赶来了。有些人一到达建宁城外,立刻向文天祥提出请求,要求把自己的全部人马并入到破虏军中。有些人则礼貌地保持了独立,一边与破虏军并肩战斗,一边从破虏军身上学习正规军队的作战模式。

无论后来者抱着什么目的,从页特密实决定依托建宁据守待援那一刻起,胜利的天平,已经垂在了破虏军这边。

蒙古人擅长攻城,却不擅长守。建宁城乃弹丸之地,亦不可守。仓惶败退的时候,元军将辎重都丢在了路上。没有足够的弓箭,蒙古人所擅长的射技就发挥不出威力。而失去了补给后,再好的战马也不可能以像膘肥体壮时一样速度纵横驰骋。

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一向攻城拔寨的蒙古武士终于尝到了被困孤城的滋味。

度日如年的等死的感觉比战死更难受。

随身携带的干粮很快就消耗完了,蒙古人可以杀马充饥,新附军却只能分些人家吃剩下的汤水过日子。饥饿逼着人开始寻找出路,每当黑夜来临,就有新附军士冒着被射杀的风险逃出城来,逃向破虏军阵地。只要活着跑到目的地,就得救了,文大人有令,不杀俘虏,破虏军会拿来热乎乎米粥给你喝,并且还会配上一碟子农家小菜。

此时,饭菜的香味对守军的杀伤力不亚于弓箭。而这时候的一口肉汤,往往就意味着你要付出一条命来交换。

第五日黄昏,一队蒙古军再次冲出了城门,身后,跟着数千刚分到了几口肉汤的新附军,呐喊着,冲向正南方的土丘。

两军之间的空地转瞬冲过。战马越冲越近,山坡上的士兵已经可以看到蒙古人刀尖上的寒光。

西门彪长身而起,拉动手中角弓,势如满月。松手,一支鸣镝带着风,落入蒙古骑兵当中。

“弓箭手,两百步,准备”,陈吊眼冷静地举起令旗,手一挥,“射”。

几百支弓箭向斜上方射了出去,两百步外,下了一阵箭雨。数个蒙古武士中箭落马,幸存者压低马头,蹬里藏身,继续冲击。

“一百八十步,射”,陈吊眼的喊声,伴着弓弦的弹动,冷静而低沉。

“一百六十步,射”

“一百四十步,射,后退”,陈吊眼看了看旁边的破虏军,指挥义贼中间的弓箭手,发完最后一轮箭,退了下去。

破虏军副统制邹洬立刻接替了他的指挥位置。

“破虏军弩手准备,平,三叠射”。

林琦麾下的第三标弩营,因前去清流城劫粮而错过了蜈蚣岭决战,现在是破虏军建制最完好的一个营。憋了好几天的士兵们迅速排开了队形,发射,上弩,上弩,发射。

弩的射速不比弓箭快,但破虏弩对士兵体力没要求,凭借特有的齿轮,任何士兵都可以开弩,放箭。一个农夫经过几个月训练,完全可以成为合格的弩手。

依靠密度和速度,弩箭在宋军阵地前,编织出一道死亡之网。

马背上的骑手顷刻间减少了一半,剩下的,已经迫近阵前,弩手们几乎可以看见对方的眉毛,还有草原民族特有的,直勾勾带着狠辣的眼神。

“弩手,后退,长枪手,上前”,邹洬一声令下,站在弩兵后的长枪手们大踏步上前,从地面上捡起两丈多长,一端削尖的竹竿,对准了敌军。

冲到近前的蒙古马咆哮着,找不到缺口。

骑兵在马上弯弓,射击。羽箭越过枪阵,射入了长枪手的身体。黑气立刻迷漫上了伤者的脸。蒙古人的弓箭上抹毒,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长枪手倒下,竹竿却被同伴接在手里。削尖的一端,依旧对准正前方。

枪阵后的弓箭手和弩手们看准机会,开始自由射击。箭雨下,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兵倒了下去。

蒙古人的仆从们跟在马背后冲了过来,没等靠近阵地,一发炮弹呼啸着从山头上落下,轰然在人群中炸开,放到了十几个。

“轰天雷!”剩下的新附军士兵一声呐喊,掉头就跑。督战队冲了上来,将跑得最快的士兵射翻在地上。冲不到敌阵,退亦是死,城中没有余粮,不需要胆小鬼。

又一发炮弹落下,准确地砸在督战队中,却没有炸开。豆大的火绒在圆形的弹丸上闪烁,慢慢爬向弹丸内部。

“啊!”督战的蒙古百夫长抱着脑袋,率先向后逃去。执行战场纪律的士兵丢下刀,逃得比被督战者还快。

吴靖站在火炮旁,轻轻摆了摆手,停止了炮击。装填手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将剩余的两枚弹丸包起来,藏到了木箱子里。这是今天早上刚从邵武送来的炮弹,威慑的作用远远大于实战。

“该你们了,起来,文大人在山上看着呢!”老夫子陈龙复像训蒙童一般,对着一群面有菜色的新附军俘虏命令。昨夜刚投降的俘虏站起来,扯着嗓子在山坡上大声用广东腔呐喊,“弟兄们,向两边跑,向两边跑,放下兵器,降者免死!”

“向两边跑,投降免死,投降免死!”周边的群山清晰地将同伴的喊话反射回来,一遍遍灌入新附军将士的耳朵。

聪明的士兵立刻扔掉刀枪,撒腿向阵地两侧跑去。城中的蒙古军想追都来不及,几千士卒一哄而散。

冲在破虏军阵前的蒙古武士彻底成了孤军。在尖竹杆的逼迫下,连连后退。竹杆后,不时有羽箭飞出,准确地将骑兵推下马背。

“彪子,留神看着点儿,破虏军没咱们人多,凭的也不全是那些铁瓜蛋!”陈吊眼用手指捅捅自己的心腹爱将西门彪,冲着破虏军的阵形轻轻砮嘴。

“知道了,大当家的,回去咱们也照着训练出一支这样的队伍来,不信这天下就归了蒙古鞑子!”西门彪低声答应着,心里比较着自己麾下喽啰兵和破虏军之间的差距。几天的并肩作战,让他对破虏军的战术和指挥方式了解颇深,佩服之余,心里渐渐有了几分不甘。

“如果这支队伍让我来带?”西门彪默默地想,“好过大宋官家,可惜,文丞相是官家的人,大家终久走不到一条路上”。

想想这些,再想想和张唐并肩作战结下的情意,西门彪心中不觉有些黯然。稍一分神,却发现前边的破虏军已经停止了射击。

“看到没有,蒙古人也不是铜筋铁骨,受了伤,一样会死,走,地上拣一把家伙,跟我去打落水狗”,第一标统领张唐对着一群刚刚“转职”过来的新附军命令道。

前几天刚投奔过来的新附军士卒犹豫着,却没人敢第一个出头。这几天,除了挖陷阱、运物资,就是听陈龙复讲亡国与亡天下的大道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上战场,与原来骑在自己头上的主人拼命。

蒙古军在他们心中形成的积威,不是陈龙复两句大道理能驱散的。眼瞅着张唐带着身边的十几个破虏军杀到了数倍于己蒙古武士跟前。

“奶奶的,是爷们么,有卵蛋没有。蒙古人不把你们当人看,你们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个人。他们就剩下百十个人了,你们几千号,吐口吐沫,也能把他们淹死”,西门彪心头突然冒上一股无名火,瞪起牛铃大小的圆眼怒骂,“小娘养的,原地呆着。带把的,跟着我上”。

这句话比讲什么大道理都好使,千余反穿号坎的新附军从地上捡起竹竿,钢刀,跟在他后边,斜刺杀了上去。剩余的蒙古骑兵想逃,已经来不及,竹竿戳下,很快把他们戳成了一团肉酱。

战事转眼结束,出城的元军全军覆没。

几匹受了伤的马尽力站起,摇晃着倒下,再次支撑,站起。负责打扫战场的士兵走过来,用钢刀结束了伤马的痛苦。

牲畜临终前的嘶鸣在群山之间回荡。

页特密实恨恨地走下城头,掌心已经被自己握出血来。所有的结局已经写好,从建宁被围那一天起,这支队伍已经落入了文天祥的圈套。

“把杨晓荣那头不会拉车的蠢驴叫来”,页特密实愤怒地喊。

传令的士兵低声答应,不一会儿,衙门外传来了杨晓荣公鸭一般的嗓音,有气无力的,听着就让人感到恶心。

“你的敢死队呢,都哪里去了,你不是说,分给他们马肉吃,他们就会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吗?”页特密实用马鞭抽打着,怒骂。

挨了打的新附军万户不敢躲避,哀嚎着,一边求饶,一边为自己辩解:“将军,将军饶命啊,他们都是张将军的手下,他们这么说的,小的我自然就信了,没想到他们出了城,就赶着去投降啊”。

“他们说的,你没长脑袋,还是没长心。不拉车的牲口,老子留着你干什么,来人,拉出去,砍了”,页特密实怒吼着,一脚将杨晓荣踹翻。几个亲兵扑过来,架起瘫成一团的杨万户就向外边拉。

“大帅,大帅饶命啊”,杨晓荣甩开武士,拼命抱住页特密实的大腿,“大帅,大帅,念在属下多年,牵马坠蹬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饶了你,饶了你,谁绕过我,推出去,砍”,页特密实不易不饶地喊道,眉毛轻挑,给武士们使了个颜色。

左右武士扑过来,将杨晓荣再次架起。哭得脸像猪屁股一般的杨晓荣挣扎着,跪下,头如捣蒜,“大帅,大帅,末将戴罪立功,戴罪立功,马上出城,马上出城,为大帅杀开一条血路,请大帅手下留情,饶了小的吧!”

页特密实挥挥手,让武士们先退到两边。大脚踏在杨晓荣肩膀上,话语如刀锋般冰冷,“饶了你,你向本帅保证”。

“末将愿意立军令状,如果不能杀出重围,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来任大帅处置”。

“给他纸笔”,页特密实吩咐手下取来纸笔,丢到杨晓荣面前,“你立军令状,如果敢临阵投敌,你在北方的家眷,全部斩首,绝无怨言”。

“大帅”,杨晓荣抬起磕破了的额头,乞怜地看看页特密实。看了一会,知道自己今天不签署此军令状,决计活不下去。左右不过是个死,绝境之下,反而逼出几分胆量。颤抖着,将军令状写好,签了名,高高地举过头顶。

页特密实一把夺过军令状,交给亲信拿去风干,收好。然后大声命令道,“杨将军,听令”。

“末将在”,杨晓荣翻身站起,叉手而立。

“本帅给你五十匹战马,充做军粮,今晚让士兵饱食,半夜子时,带着所有新附军杀出南门,直扑敌营,如有后退者,斩”。

“是”,杨晓荣身体晃了晃,上前接令。跟着管军需的将领走出衙门外。

页特密实看着他走远,转回座位,招呼过剩余的蒙古将领吩咐道,“让弟兄们杀马果腹,今晚新附军冲出南门后,咱们立刻偃旗息鼓,出西门,向西南冲,到了百丈岭下边,再贴着武夷山脚绕回江西。等从咱们签了人马回来,再跟文疯子算这笔账!”

“是”,诸将齐声答应。都知道今晚破釜沉舟,在此一举。三千蒙古弟兄现在剩下的不到千人,这是蒙古人入江南以来,最大的耻辱。

而这耻辱,必须让汉人加倍来偿还。

“城内的弟兄们,几百个鞑子,欺负你们上万人,你们嫌不嫌丢人啊”?南腔北调的喊话声,在暮色中回荡。夹杂着闽南土腔、广南俚语、江西官话。

“杀鞑子啊,挺直腰杆,文大人等着你们加入破虏军呢”?

分吃马肉的新附军士兵听到了,手中的瓦罐晃了晃,差点把肉汤洒出罐子外。

“不想吃了,不想吃拉倒,下一位,反正这是最后一顿”,杨晓荣的亲信骂道,推开士兵,铁勺子指向下一双茫然的眼。

“德行”,士兵看看罐子里的肉汤,嘟囔道。

城外又传来雄壮的歌声,“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堂堂好男儿,为何低头做马牛……”。

第二卷余晖破贼(四)

破贼(四)

刘大椿端着一碗的肉汤,蹲在民宅的门槛上,低低的叹气。

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后一顿饭,他吃不下去,虽然碗里漂着久违了的一块马肉,闻起来香喷喷的,让已经断粮两天的他,肚子直冒酸水。

天色已经很晚了,斜阳从西边的城头落下去,春天的晚风徐徐吹着,血腥味道之间,带着山林间的花香。这种景色,让人分外割舍不下。

“大椿,吃吧,寻思啥呢”,曾经做过张镇孙的亲兵,现在与刘大椿同营的伙长雷动走过来,挨着刘达春坐好,脱下布鞋子在门槛上磕了磕,叹着气说道,“吃吧,吃完了,好歹做个饱鬼。说不定阎王也看大伙脸色好,下辈子投胎投个太平盛世,省得到头来,连魂魄都回不了乡”!

“唉”附近的几个士兵唉声叹气,都知道今晚突围,新附军要打头阵,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你说,咱们这叫什么事儿,早知道这个结果,还不如死在广州了”!一个士兵恨恨地把木碗砸在地上,脸上的刺青不住抽动。宋军自古有在士兵脸上刺字的习惯,蒙古人来了,将这个传统发扬光大。所有新附军小兵脸上都刺有字,即使化了装逃掉,也会被百姓们认出来。

等待他们的命运早已写好,突围出去后,要么是被邵武百姓抓回来献给破虏军,要么是被其他地方的官府收拢,押回广州,再次跟着蒙古东征西讨。

“是啊,本以为跟着张制置投降,能过几天平安日子,谁知道,只多活了六个月,还落了个骂名”。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叹息着。哀叹着命运的不公平。他们都是广州的乡兵,北元名将达春率领三路大军,兵临城下,制置使张镇孙及侍郎谭应斗以城降,大伙都是当兵的,还能有什么办法,跟着降呗。谁料到降了没几天,就被页特密实带着来打文天祥,那文天祥是凡人轻易能碰的么,大宋状元,文屈星下界。这不是,几万人,被人家几千人打败了,连回去的命都没有。

“唉,守守不住,降又降不得,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雷动穿好鞋子,开始检查绑腿,“咱们那时候,不降也得降。降了,达春那老匹夫顶多是拆了广州城,不降,全城百姓都得被屠了。可惜咱张大人,降了大元,心里还念着大宋。本以为是权宜之计,谁料想达春老匹夫看透了大人的心思,扣了他的家眷,硬逼着大人来邵武送死!”

“你说什么,张大人是诈降?”刘大椿手里的木碗晃了晃,差点把肉汤泼到地上。

“诈降不诈降我不知道,反正,除了那个杨晓荣,没一个人愿意抱蒙古人的粗腿”,雷动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听说,张大人本来想缓一缓,等张世杰大人率军登岸,来个里应外合,没想到,张世杰大人带着皇帝远走七星洋。咱们张大人的家眷又被达春扣了,才不得不受制于人,唉,可惜啊,那天杀的毒箭,偏偏落在张大人和谭大人头上……”。

“是啊,谁料到呢”,几个士兵叹息着说,幻想着能跟着张镇孙背后捅鞑子一刀的情景。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乱世之中,很难说哪个选择更正确。

半年来,蒙古人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凡是被强攻下来的地方,结局就是屠城。先是泸州粮尽,为元万户图们达勒所破,安抚王世昌自经死,合城百姓被杀。元东川副都元帅张德润破涪州,守将王明及总辖韩文广、张遇春,皆被杀,蒙古人屠城三日。

绍庆、南平等州降了,百姓受到的损失相比起来反而小。除了一些破城后司空见惯的暴行外,至少一些人生命得到了保全。作为本乡本土的乡兵,感情上,他们还是认可张镇孙不战而降的行为。同时,如果有获胜的希望,他们也期待着能给鞑子些苦头吃。

“可惜,现在咱们想捅鞑子一刀,也晚了”,有人低声嘟囔道。

“未必,就看爷几个有没有胆子。到目前为止,求援的人马没一路活着冲出重围,远在广州的大军,恐怕现在还不知道页特密实吃了败仗。这邵武周围全是山,咱们今晚能冲出去,没人接应,也未必能活着回广州。早晚是个死,还不如……”,雷动咬着牙,比了个砍的手势。

“你是说跟鞑子拼命?”刘大椿又是一哆嗦,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不是拼命,是投名状。”雷动说了句谁都明白其中含义的江湖黑话,“爷几个想想,外边那些人说得好,咱们万余人,何必跟几百鞑子一块去死。他们吃肉,咱们连汤水都喝不饱。他们骑马,咱们步行,率先向外冲,还不是给人家挡箭的货。不如趁着天黑,咱们给他个立功赎罪……”。

“这,九哥,成么?”有人狐疑地问,眼睛四下张望,唯恐被巡逻的蒙古兵听见。

“有什么不成,总比死在轰天雷下强。砍了鞑子,文大人说不定能放大伙一条生路。我听说,现在破虏军中,一半是黄去疾的部下,就比咱们早投降了几个月。人家那里,打仗时发双饷,现银”。雷动唯恐大伙不肯听,开始威逼利诱。

他不想死,更不想这么窝囊的死。此生有一件事情还没做完,如果死在了乱军中,雷动无法瞑目。当准备突围的消息一传出,军心浮动,他就准备利用这个机会煽动大伙造反。

“成,九哥,我跟着你干”,刘大椿一口将肉汤喝干了,远远地把木碗掷将出去。

“反正是个死,不如死中求活。”

“对,杀一个鞑子垫背,也算咱没白来一趟”。几个士兵低声嚷嚷。

“嘘”,雷动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大伙小声,“别着急,咱们也不冒险。我跟其他几伙的老兄弟商量过了,大椿、泥娃子,你俩水性好,一会儿,天黑下来,趁着乱,你们往城东那大河里一跳,只要能活着扎到对岸去,就跟那边的破虏军弟兄们说,蒙古人准备今夜突围,让文大人做好准备。城门开的时候,咱们就造反,戴罪立功”。

“嗯”,刘大椿点点头,开始收拾一身行头。太阳已经落山,一会儿,就是他显身手的时候了。

在围城中等待突围的时间到来,是一种煎熬。

页特密实没等到午夜来临,就得到了解脱。刚一入夜,建宁城内立刻乱做了一团。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着了起来,火光透过窗棱,直照到他的脸上。

没等页特密实发问,几个亲兵气喘吁吁地前来汇报,杨晓荣反了。

“什么”,页特密实一把抓住了报信士兵的领口,恨不得将他从衙门里扔到马路上去。

“杨,杨晓荣反了,带着队伍占据了西门,有人带着残兵们在四下放火。眼下四门大开,将军,再不走,咱们就来不及了!”亲兵哭喊道,气急败坏。

“老天”,页特密实放下亲兵,呆坐在椅子上。事先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没想到,杨晓荣那条赖皮狗,居然还有造反的胆量。突围的计划全完了,杨晓荣占据西门,就等于断了蒙古军西去百丈岭,沿岭下小路潜行回江西的希望。不用说,他这样做,肯定是为了在文疯子那里立功赎罪。目前以新附军当肉盾吸引敌军注意力的计划彻底破产,属下这几百幸存的蒙古军,页特密实已经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到何方。

页特密实一伸手,拉出了佩剑,挥剑向自己的脖子抹去。旁边的亲兵手疾眼快,死死地将他的胳膊抱住。

“将军,将军,苍鹰留住翅膀,才能飞上蓝天”,这句话和汉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意思相同,乃是劝页特密实留一条命在,以便将来有机会报仇。

页特密实本来就无必死之心,被属下这么一劝,自杀念头也就淡了。在亲兵的侍奉下,寻了件普通士兵的铠甲穿好,将印信揣在怀中,大声命令道:“通知全体将士上马,出南门,咱们趁着乱走”。

所谓全体将士,此刻已经剩下不足百人。杨晓荣带着嫡系人马造反,导致新附军炸营。城中四处是火,烧得一些蒙古武士也失去了主意。乱烘烘跟着逃命的新附军冲了出去,黑暗之中,要么遇到闻讯赶来的宋军,给活捉了去。要么半路上被新附军在背后下了黑手,稀里糊涂地见了阎王。

大街上,四下都是乱军。人们拥挤着,哭喊着,没头没脑的乱跑。

页特密实拔出刀,一马当先冲上街头。手起,刀落,将路上的新附军砍成两段。几个亲兵护在页特密实两侧,抡刀乱砍。硬生生在人群中,砍出了条通道。受了伤的新附军士兵哭喊,哀求,却没人回头看他们一眼。

几百蒙古武士旋风般冲出了城门,冲入了无边黑夜。

城墙垛口上,雷动颤抖着双手,将一张大弓拉满。目光顺着箭尖,对正页特密实的后心。

换了铠甲的页特密实可以瞒过普通士兵,却瞒不过雷动的双眼。这个背影,化成了灰,他也能认识。

张镇孙和谭应斗献城,广州避免了屠城之祸。但这群吃生肉的野人犯下的罪孽不比屠城小多少。

伫立了几百年的广州城被达春下令拆毁了,四面城墙全部夷为平地。此外,城中名胜,园林,没一处未遭洗劫。能搬得走的,全部被蒙古武士作为战利品搬走,就连寺庙里的香炉都没放过。

军官们得到的巨额财富,而士兵们,没有了杀人的快乐,就需要其他发泄途径。于是,“体贴下属”的年青军官带着麾下士兵,带着大元的“一等人”钻进四等人家里,尽情地享受做主人的快感。

一个月之内,投河、投寰、吞金自尽的少女有上千人。当然,她们是为了名节而自杀的,在史家和大儒眼中,与蒙古士兵的行为无关。

这其中,就有张镇孙家的一个小侍女,雷动的未过门的妻子。

那个侍女不是很喜欢雷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嫁一个武士,为的是寻一个可以安身的港湾。

可惜,这个武士在关键时刻,正在城外接受蒙古人的整编。

当跟着张镇孙赶回家中时,小侍女的尸体已经冷了。张镇孙的女儿发了疯,除了一块玉符,说不出闯入者的名字。

那是大元皇帝赐给有功之士的玉符。受降仪式上,因献城有功的张镇孙自己,刚好也得了一块。玉符后,刻着的是他的名讳和功绩。

弓弦响,页特密实身边的护卫猛然回头,举刀将冷箭击落于地。几名护卫夹住主帅,迅速消失远去。

“呸”,雷动恨恨地吐了一口吐沫,再次拉开弓箭。

半空中又飞来一道寒光,页特密实藏颈,俯身。冷箭擦着他的盔缨飞了过去。没等他直起腰来,冷箭又至,身边护卫举刀相隔,隔了个空,利箭流星般扎进了页特密实胯下战马的后腿里。

马倒,两支手臂同时伸来,身披重甲的页特密实借着护卫的一拉之力,在双腿着地前的一瞬间窜了起来,跳上另一匹战马的空鞍。

“好骑术”,黑夜里又是一声喝彩,三点寒光从页特密实对面飞至,一箭射人,一箭射马,一箭封住侍卫。页特密实与侍卫拔刀磕箭,跨下战马一声悲鸣,晃了晃,软倒在地上。

没等页特密实再次跃起,几匹骏马如飞而至。马背上,当先一将,拍马抡刀,直取页特密实,旁边跟着一个光膀子大汉,手持一把角弓,羽箭连珠般从弓上飞出,每箭必射一蒙古武士于马下。

已经不用再分辨谁是主帅,从几个蒙古武士的表现上,页特密实的身份已经暴露无疑。

“卑鄙”,页特密实从马腹下艰难地拔出大腿,举刀迎向敌将。未等与其交手,城头上一箭飞来,正中其臂。页特密实吃痛,刀落。眼睁睁地看着一名白盔白甲的武将策马从自己身边跑过。

“你也有今天!”看着页特密实的尸体倒在地上,雷动吐了口吐沫。轻轻地将手中长弓放到了城头上。

此生之事已了,老兵雷动脱去新附军的铠甲,用佩剑割去脸上那些屈辱的刺青。然后,撩起衣服蒙住了脸,从城头上一跃而下。

第二卷余晖破贼(伍)

破贼(伍)

破贼五只有两种可能让对手放弃战争,一种是让他知道,获胜不可能,另一种,让他明白,获胜的代价太高。

从这点上看,这次邵武保卫战是胜利的,因为破虏军让北元付出了五倍于自己的代价。但是,北元朝廷有取之不尽的兵源和资源,而邵武只有一地。换句话说,忽必烈输得起,而文天祥输不起。

现在,文天祥已经感觉到了这种痛,彻骨的痛。

这无疑是一场政治战,保全了邵武军的基业和破虏军的威名,却几乎打残了整支军队。损失最大的低级军官,蜈蚣岭之战,各队队长和伙长一直战斗在最前方。

通常是,“一句弟兄们,跟我上”,然后挥动长刀杀入敌群。只至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这些人都是赣南溃败后,重上百丈岭的老兵。无论作战经验和对大宋的忠诚,都远非后来补充进来的新附军军官可比。

文天祥最揪心的,还是大将杜浒。自从荆棘岭上撤下来后,这员虎将就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上大大小小二十几道伤口,让随军大夫看着都直摇头,用这些医者的话来讲,他们从来没见过,伤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的。

无数弟兄倒在了荆棘岭和蜈蚣岭间,百里不到的山路,彻底被血所染红。四千多百丈岭下来的老兵,五千多从黄去疾手中改编过来的“新兵”,此战之后,剩余不到一半。并且这个数字中还包括那些受伤者,而以目前的天气和军中缺医少药的情况,随着时间推移,阵亡的数字还会提高。

如果此时,在建武的武忠趁机杀入光泽,或两浙东路的陈岩整顿军马来攻,文天祥知道,自己几乎没力量招架。

除了破虏军,现在邵武境内还有三股力量,一股是陈吊眼的义贼,一股是许夫人麾下的兴宋军,还有一股,是整体投诚的杨晓荣部。前两股力量,根本不受文天祥节制。至于杨晓荣部,文天祥虽然心胸开阔,却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这为杨将军跟在页特密实身边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投降蒙古人,可能是迫不得已,而杨晓荣,只是为了升官发财。

他倒不畏惧杨晓荣部的战斗力,杨晓荣在新附军崩溃时刻,收敛的那六千多兵马,在文天祥眼里,根本不堪一击。出动破虏军残破不全的第一标,足以将杨晓荣的部曲缴械。

偏偏文天祥现在不能动杨晓荣。

政治有时候就这么玄妙,明知道那里是浓疮,也不能贸然去挤压。因为一旦这样做了,就会被视为没有容人之量,无数有意无意的文人,就会挥动他们的生花妙笔,把本来简单事情,描写得越发复杂。

这样下来,将来必然给破虏军的发展制造巨大障碍。

“丞相,我想重编三标人马”,邹洬凑到文天祥身后,低声说道。建宁县内的余火还没完全扑灭,文天祥的临时指挥所还搭在城外的山坡上。帐篷周围来往的人很多,有破虏军,也有许夫人和陈吊眼麾下的将领。所以大伙商议事情的声音不敢太高。

“把这次的俘虏补充进队伍么,跟老夫子说一声,让他和子俊尽力动员俘虏,肯留下的,咱们都留下。但先别去动杨晓荣的人马,咱们不能轻易给人落下话柄”。文天祥回过头,谨慎地说道。

“我知道了,我说的不是补充,而是将原来的四个标,打散了重新组合,先拼出一个标主力,剩下的,完全打散了,将愿意留下的俘虏,补充进去,统一整编。大家一起训练,重新打造咱们的破虏军!”邹洬郑重地说道,眼中闪出一缕刚毅,“由老兵带着新兵,让所有人像我们当时在百丈岭上一样,重新学习。半年后,咱们手里的军队只会比原来更强!”

“只怕蒙古人不会给咱们留那么长时间,咱们歼灭了页特密实,恐怕以后北元将士的主攻目标就会变成咱们”,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这是他事先想过的结果,也是不得不接受的结果,只有这样,才能给朝廷喘息的机会。

邵武保卫战前,甚至保卫战当中,他都有机会只把页特密实打痛,让他意识到邵武不好啃。而让达春暂时放弃深入邵武,把注意力继续转移到海上行朝那边。

然而,他却不得不拼上全部家底。消灭页特密实部,并且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但周围人未必不肯在乎。天下悠悠之口未必能理解。破虏军作为一支新生力量,面对的敌人,恐怕不止是北元。

已经有儒者在批评他擅改军制,试图自立。在这些人眼中,祖宗规矩,比民族兴亡还重要。

“他们不给咱们时间,咱们自己创造时间,用那支老兵组成的标,杀出邵武去,到处给他们添乱,增加他们调动兵马的时间”。张唐用树枝指着地图,激动地说,“咱们老是守,肯定守不住。不如杀出去,让鞑子去守。咱们声势越大,那些新附军躲咱们越远。而鞑子朝廷想调遣精兵,没有几个月,也调动不起来”。

“好主意!”文天祥与邹洬同声称赞。张唐说的方法不错,如果把战场放在邵武,多少人马也经不起大元持续派兵攻击。如果攻守易位,对邵武本地的破坏就小得多。并且对其他抵抗力量的鼓舞也大。

北元现在控制的疆域这么大,不可能不出现空隙。派出的人马只要向水银一样渗进去,应当能够自我保存。

“我看派一支骑兵,来去匆匆,并且攻击性也强”,参谋曾宸低声建议,“让他们放弃城市,四处劫掠,对鞑子的打击更大!”

是这样,文天祥点点头。利用机动力量对大元腹地进行打击,收到的效果不亚于直接冲突。现在北元把大宋江山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为了显示这个朝廷合法与合理,他们在已经征服的地区,必然从劫掠者的角色向统治者的角色转变。

维持当地“治安”,就成了蒙古官员和那些投降了蒙古的们的职责。看到这么一支队伍出现在他们的地面上,没有官员会不觉得恐慌。

问题是,真的派全部精锐出去么?邵武由谁来守,周围的敌视力量凭借什么来威慑?关键时刻,怎么保证这支力量能调得回来?

主意是好主意,具体如何实现,却很难找到头绪。

“人还是少啊”,文天祥有些苦恼地想。问题是,队伍多了,他也养不起。山多地少,是邵武的优势,同时,也局限了军队规模的扩张。

“丞相,龙岩寨寨主陶老么,石牌寨寨主李翔求见”,亲兵匆匆走进来汇报,“他们说要有厚礼献给丞相,希望丞相能在白忙之中赐见”。

“请他们进来,不,我亲自出去接他们”,文天祥脑袋里猛然灵光一闪,脸上的愁容立刻被笑容取代。刚才还愁没兵,却忘记了一支重要力量。若是打家劫舍,骚扰敌人后方,那可是十八家寨主们的老本行。

“两位寨主,此番大捷,多亏了诸位兄弟的力量,文某代邵武百姓谢过二位了”,文天翔抢先一步,在两个山寨首领之前抱拳施礼。对于这些江湖豪杰,他以前没打过几次交道,经验不多,只好尽力做到客气。

“丞相大人,折杀我等”,两个寨主同时躬下身去,将文天祥的双拳托住。“我等有幸为国出力,与文大人并肩杀敌,乃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怎么这么别扭呢?张唐在一边听得直皱眉头。文大人的口气,挺起来像半个江湖人,两个江湖人却装开了斯文。

“这位将军是?”两个山寨首领敏锐地意识到了张唐的不快,以为他是朝廷大员,赶紧上前见礼。

“我是张唐,粗人一个。二位别跟我斯文,比杀了老张还难受”,张唐大咧咧地说道。

“我们”两个寨主愣了愣,迟疑道:“难道,官话不是这样说么?”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整个帐篷里一下子被阳光充满,文天祥一边笑,一边说道:“两位当家的,还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也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省得大家都难受”。

“好的,就这么办”,陶老么年纪大,捋着胡须笑道,“丞相,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们两个,想入伙。给您的礼物,就是两个山寨加一起,一千五百多弟兄,还有这些年打家劫舍弄来的钱财!”

“你们?”文天祥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两个寨主,都受陈吊眼的节制。破虏军贸然将之收下,未免对不住陈吊眼。

“我们各寨只是听陈总盟主调遣,并非他的手下。并且,我们两寨跟了文大人,相当于金盆洗手,为国出力的事情,陈大当家也不会拦着。”石牌寨寨主李祥低声解释,他年龄较陶老么轻,头脑也更加灵活,看出了文天祥的犹豫,立刻撇清了和陈吊眼的关系。

“破虏军军规严,并且,会将两位的原班人马打散,重新分配部曲”文天祥笑着说道,目光审视着两位寨主的表情。

“既入大人帐下,当守一切军规”,陶老么坚定地说,“不瞒大人,我觉得大伙分散在山中,成不了气候。抱在一起,才能杀鞑子。况且这次见了破虏军军威,我不信跟着大人,这个选择是错”。

“与其胡乱找人投靠,我宁愿投靠大人!”李祥跟着补充了一句大实话。

文天祥微笑着,安排人前去接纳两位寨主,并知会陈吊眼此事。破虏军打胜了邵武保卫战,吸引了鞑子,同时也吸引了天下英雄。这样一来,前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队伍的血液,也会越来越新鲜。

而如何把这些新鲜血液融合入破虏军原来的体系中去,就成了一个关键问题。对于前来投奔的队伍,不能个个要求他们都像百丈岭上的残兵一样,有着必死的觉悟。毕竟江南西路兵败后,十几路人马,肯走上百丈岭再举义旗的,只有四千余人。

放眼整个大宋故国,很多抵抗力量也好,暂时投靠鞑子的新附军也罢,处于观望状态的不在少数。他们只会投奔强者,如果你想凝聚他们,首先,你需要展示出比蒙古人强的实力,或者说胜利的希望。

希望,无疑比死亡的威胁,更有凝聚力。

文忠的记忆中,有十万文人投海殉国。如果把这十万死都不怕的人凝聚起来,组成一支大军,已经可以横扫天下。

文天祥突然笑了笑,他找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凤叔(邹洬),入城后,咱们就重编队伍。抽调军中精锐,组成完整的第一标,交给张唐带领,作为咱破虏军的拳头,谁敢这时候来占便宜,就狠狠给他一下。”

“谢丞相!”张唐高兴地咧开了大嘴,抽调几个标的精兵组成第一标,此后他手握的就是天下第一精兵。

“不必谢我,原来的江淮营,还有在这两次作战中功劳显著的老兵不能给你。让苗春把他们召集起来,组成几个教导队。等新编各标组成后,将教导队分散到标中去,负责协助各级军官训练士卒!”

“这个主意好,这些人的功劳在那明摆着,他们的指导,不怕有人不服气”。

“杨晓荣那支人马咱们不动,给他一个标的定额。让苗春亲自带教导队到那个标里,训练那些士卒。”

“这…。?”邹洬有些犹豫,帮杨晓荣训练队伍,等他恢复了元气,羽翼丰满了,对破虏军未必是福。

文天祥点点头,仿佛已经知道了邹洬在犹豫什么,“凤叔,他越心存犹豫,咱们越要对他推心置腹。咱们这次能顺利消灭页特密实,他在其中居功至伟,让夫子把这些细节都编成故事,想法流传出去。他如果再度投靠北元,也得考虑鞑子是否能赦免他。”

丞相够阴险的,这么一来,杨晓荣还有胆子再投降鞑子么?参谋曾宸暗暗地想。奋笔疾书,记录下文天祥每一步安排:“和百丈岭时一样,各级军官晚上必须在一起上课,咱们给他讲兵法,教他们识字,关键是让他们明白,军人为谁而战………”。

第二卷余晖第四章拔剑(一上)

第四章拔剑(一上)

拔剑(一上)

页特密实死了。元江西行省中书右丞达春的手抖了抖,一碗奶茶全泼到了面前地图上。

“爹,您怎么了”,眼前灯光暗了暗,一个柔软的身躯扑进达春怀里。

“是小塔娜啊,爹老了”,达春伸出手,拍了拍怀中女儿的头,目光中带出几分温柔,几分苦涩。

左右侍卫赶紧上前,将桌案上的羊皮地图擦拭干净。换来新茶,一股浓浓的奶茶香味迷漫满室。不到四十岁,达春额角的白发清晰可见。“老”将军晃了晃宽阔的身子,甩走眼中的忧郁,拍着女儿的背问道:“小塔娜啊,今天你又去哪里了,白云山上么,猎到了什么猎物”。

作为江西行省中书右丞,达春总管着数十万兵马,从江州路到广南路近二十路土地;平素军务政务繁忙,不得片刻休闲。唯有见了这个女儿,能将手中事务放下片刻。

累,达春实在太累了。

海面上,飘荡着一个不肯交战,也不肯投降的残宋王朝。侧背后嵌着一个破虏军。朝廷里,还有色目人阿合马和他的一帮徒子徒孙,与汉人的腐儒勾结在一起,给前线将士使绊子。

自从皇帝回师夺位,蒙古人已经不再是绑在一起的一桶箭了。各地的汗,开始各自行使各自的号令。

各地的王,开始有了长生天以外的信仰。

西边的那些汗信奉了基督。河中的那些汗信奉了真主。而忽必烈陛下呢,他信奉了理学。那个让宋朝灭亡了的学问。

“什么都没有,说是山,才咱们漠北的土堆一般高。除了些听见马蹄声就跑散了鸟雀,什么大动物都没有,射它们,他们也不敢反抗,就像南人一样没刚性”。达春的女儿扭了扭身子,走出父亲的怀抱,来到桌案边,斟了一碗奶茶,大口吞了。指着地图上的大海说道:“这倒像了他们的皇帝,见了咱蒙古人的旗子,顷刻就没了踪影”。

“那也未必,咱蒙古人中有豪杰,他宋人中也有好汉。就是被他们的皇帝不会用,宝刀空自生锈罢了”。达春叹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有些躲闪。小女孩来的目的,他很清楚。但是此时,他不知该如何将那不愿接受的结局,告诉自己的女儿。

那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的确是难以承受之重。

这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天性喜欢做男儿打扮。蒙古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塔娜愿意纵马驰骋,做父亲的也由着他。反正达春的女儿嫁人,肯定要嫁个能骑马打仗的英雄。到时候,不愁夫家收伏不住她。

而这个英雄是达春非常看好的一个少年才俊,就跟在页特密实身边。

“是么,我没看见。几十万大军漂在海上快半年了,连上岸一博的勇气都没有,要是我,羞也羞死”,塔娜伶牙俐齿,一边贬低着宋室兵马,一边偷看达春的脸色。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今天有心事,所以故意装出一幅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的样子,试图骗达春自己把忧心的事情说出来。

“小东西,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如果宋人都像他们的朝廷那样,此间事情早结束了,也不至于辜负了皇帝对爹的信任”,达春苦笑了一下,走到地图边,把手指点在潮州方向,“你看,到现在,潮州还在马发将军手里,大宋行朝的粮草,大部分都是从此地供给………”。

羊皮地图陷下一个小坑,未尽的水渍从达春手指的地方渗出来,淹没香火烫出的字迹,潮州。

大将嗦都围攻潮州月余,就是无力打破城内几千人马的守卫。当元军都集结到广州前线后,潮州就成了大宋行朝的支撑点。张士杰麾下的巨大舰队载着他们的皇帝,到处飘荡。累了,就靠到潮州附近休息一下,补给粮草淡水。当蒙古军赶到的时候,他们又开始新的飘荡。

蒲寿庚的舰队追不上张士杰。即便追上了,水战也不是张士杰的对手。

“这些宋人,就是没心肠,提供粮草给马上完蛋的朝廷,能有什么好处?皇帝下旨训斥您了么,爹,肯定大都城那群宋人闹的”,塔娜连珠炮般说道,替宋人不值,亦替达春报不平。

“这就是宋人和咱蒙古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是他们能占据这块土地上千年的原因啊”,达春笑了笑,没多加解释。非但潮州一地,从江浙到雷州,几千里海岸线,处处都有世族大户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派船给漂浮在海上的行朝送粮食。自己原来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年内平定江南,眼下看来,一年内,战事绝对没把握终止。海上的朝廷打不垮,侧后又冒出了个文天祥,而朝庭里又在此时学宋室,推崇理学。

“嗤,那群没脸皮的家伙。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相信他们。难道不知道,宋室就是因为这帮家伙折腾亡的国么?”塔娜见达春不置可否,对大都的儒学教授更加不满,“哪天叫我遇见了,一定给他们好看。”

“不可,塔娜别胡闹!”达春连忙制止,自己这个女儿胆大包天,这个节骨眼上真给家族惹下麻烦,恐怕朝廷里对自己不满的在皇帝面前更有了弹劾自己的说辞。

“怕什么,大不了赔给皇帝一头驴,难道读过几天书的南人就不是南人么?”

“胡闹,你不懂,咱蒙古人马上得了天下,却不能马上治理天下。皇上有皇上的打算”,达春爱怜地拍拍女儿的头,不准她胡说下去。在他眼中,儒学是一把双刃剑,大宋国因此而变得懦弱,但也因此避免了内乱。远在大都的忽必烈英明神武,尊崇儒学,肯定也是看中了这一点。眼下皇帝命有着“朱熹之后第一人”之名的许衡担任集贤殿大学士,兼管太学教蒙古子弟理学,蒙古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像汉人。自家子弟之间的猜忌也越来越多,因为争竞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而失去了原有的团结。

年初的时候,有人上本给忽必烈,弹劾达春常年领重兵在外,却成效甚微,劳民伤财。虽然忽必烈将此事压了下去。但达春心里明白,这种统领大军,独断专行的日子久了,必然要引起皇帝的猜忌。按照宋人的逻辑,则是有拥兵自重的可能,皇帝必须要采取措施预防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忽必烈的皇位取之不正。当然最担心别人效仿。达春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到地图上,江南西路,再加上福建,自己管理的地方的确太多了些。

见达春叹气,塔娜也不再乱议论朝政,围着地图转了两圈,手指着潮州问道,“爹,既然宋朝船队的粮食大部分来自潮州,难道现在,我们不能派人先取了此地么。页特密实将军呢,等他从邵武收兵回来,顺路将潮州取了,不就省却了很多麻烦?”

一句话,不小心戳到了达春的痛处。“老”将军摇摇头,刚刚有些疏缓过来的脸色,刹那间又变得铁青。

“爹,怎么了,难道塔娜说错了吗?您说话啊”,塔娜晃动着达春的膀子,撒娇般说道。

“嗨,页特密实将军,页特密实将军那边传递军情的信使,已经断了七天了”!达春叹息着说道,拉过椅子,坐了下去,不断地用手指敲打自己的额头。

从邵武到广州,一路上山高路险,沿途不断更换快马,信使沿驿道也得跑上三天。七天断绝消息,则意味着页特密实至少已经被困了七天。对照南剑州和福州送来的战败报告,达春可以肯定,页特密实这哨人马已经凶多吉少。

这是自已领兵入江南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皇帝采用“以蒙古军驻河、洛、山东,据天下腹心,以汉军、探马赤军南下取宋的政策。江南诸军中,蒙古精锐本来就不多,一次葬送了三千整,外加一员大将,不知这次又要面临怎样的弹劾。

“什么?爹,您说页特密实将军战败了么,那满都拉图哥哥呢,有他的消息么?”塔娜惊讶得几乎跳起来,紧紧拉着达春的手问道。

“愿长生天保佑他,满都拉图是个勇士”。达春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头,心里一阵难过。满都拉图是大将蒙古岱的侄儿,自幼和塔娜一块长大的。小女儿的心思,达春怎么看不明白。所以这次特意委任满都拉图为页特密实部的千夫长,本打算让他立些军功,也好升迁到高位,风风光光把女儿嫁给他。谁料到,邵武山中那个文天祥,短短时间内恢复到如此实力!

“不行,我要去救他,爹,给我一支兵马,我要去救他”,塔娜大声哭道。蒙古家儿女,爱恨直白,没那么多顾忌。她陪着达春聊了这么久,主要目的就是问问心上人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既然他跨上了战马,就得有这个准备。孩子,你的巴特儿最后,肯定不会让你蒙羞”,达春按住女儿的肩膀,低声说道。过多的安慰言辞他说不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儿,肯定像草原上其他女子一样坚韧。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给页特密实报仇,而是调动人马,防止文天祥再次冒险攻入江南西路,把自己的后院搅个天翻地覆。

“我,我自己想办法对付他”,塔娜腾地一下站起来,一双凤眼当中,闪起蒙古女儿特有的坚毅。

“你?”达春疑惑地问,看着女儿已经咬破的嘴唇,不忍再加叱责,也不知道如何阻止。

“我,爹不派兵在战场上杀了文天祥,我,咱家自有勇士帮忙”,小女孩恶狠狠地说着,目光达春看着都感到冷。

派遣自家勇士,这也许是一种办法。达春的目光再次落地邵武,福建多山,多溪,多林。派兵多了,未必能见效。自己管辖的地方太多了,如果把福建路让出来,是不是能让皇帝安心些。是不是………达春眼中寒光一闪,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第二卷余晖拔剑(一下)

拔剑(一下)

建宁县衙刚刚送走了蒙古人,此刻又成了文天祥的临时指挥所。页特密实的遗物全被破虏军扔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硕大的桌子。桌子上面,广南东路、江南西路、福建路和两浙东路的地图,紧紧地拼在一起。

一条条指向邵武的黄色箭头,都已经转了弯。页特密实的蒙古军全军覆没,邵武周围,暂时没有一支不怕死的新附军敢这时候上来触破虏军锋樱。

但更远的两浙,却有几支人马在慢慢集结。据斥候送回来的消息,两浙东路宣慰使陈岩,正督促着诸将领兵前往福建平乱。

这位有着清廉、爱民、公正之明的地方官,对他们的皇帝真的很尽职。尽职得已经忘记了,他自己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文天祥苦笑。陈岩将是个难缠的对手,他不贪财,不怕死,并且在民间颇有声望。任职两浙东路宣慰使一年多来,打击豪强,释放奴隶,为蒙古人营造了一个富庶、和平的繁华之所。

同时,陈岩还是个名儒。于理学和诗词的造诣上,不在文天祥之下。

如果以陈岩的眼光来看待他率兵讨伐文天祥这件事,是各为其主。不过,一个的主人是蒙古皇帝,一个的主人是大宋行朝。

可在文天祥眼中,此战更像一个笑话。

双方从主帅到士兵,没有一个蒙古人。儒家传承千年的忠义,在双方眼里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概念。

你的忠,是忠于一个主人。而我的忠,是忠于一个国家。文天祥摇摇头,赶走了心中的诸般杂念。

参谋部已经想到了对付两浙东路紧急举措,虽然这种举措执行起来,不那么光明正大。文天祥执笔,在行动方案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大厅内。

众参谋忙碌着,将各地送来的信息综合起来,用笔写在小旗子上,插在地图恰当处。邹洬、张唐、林琦、箫明哲、陈龙复,一干文武官员各自忙着各自分内的事情,抓紧会议开始前最后一点时间。

作为贵宾被请来参加军事部署会议的陈吊眼和许夫人一脸兴奋。

大宋朝军队缕战缕败,不仅仅丧城失地,与土地丢失的,还有人们对胜利的信心。事实上,很少人期望,能在战场上正面击败蒙古军。

这一条,破虏军做到了,不但击溃了蒙古军,并且阵斩了页特密实这样的大将。

如果说在此之前,陈吊眼只是仰慕文天祥的名声,如今,他对眼前这个瘦削的书生,打心眼里佩服。

令他佩服的不仅仅是文天祥,还有文天祥周围那些将领。

邹洬、张唐、林琦、箫明哲,这些人的名字陈吊眼都听说过。原来不过可称得上一方豪杰或名士,才能距离一个合格的武将相差甚远。而现在,从诸将的举止上,就能看出,他们都已经突破了原来的自我。

那是一种经历过风霜后的沉稳。目光除了热情,还有锐利。能在最短时间找到敌手破绽的锐利。

邹洬宽厚,负责协调诸将,安排日常事务。

张唐粗毫,气度恢宏。负责吸纳投降的新附军,将俘虏尽快补充到各标人马当中去。

林琦勇毅沉静,可攻城拔寨,充当先锋。

陈龙复热情豪放,可到负责在军中鼓舞士气。

箫资聪明,负责军械制造,武器供应。

刘子俊精细,所以负责各地汇总各地信息,统率斥候的己方间谍,同时兼管内部安全。

一脸奸笑,看上去像个商人模样的杜规,居然是个计算开支的高手,从军粮调度到物资补充,每一处都算得毫厘不差。

还有受伤修养的杜浒,正在组建教导营的苗春……

文丞相哪里找来这么多人才啊,简直就是专门为破虏军铸造出来的一般,有这样的将领,统率这样勇猛的士兵,不想打胜仗,很难。

陈吊眼的眼睛有些红,他知道自己是在羡慕文天祥。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豪杰并起,以身报国的时候。胜,则可封茅裂土,败则可以青史留名。大宋朝廷没能力继续抵抗了,并不代表别人不想抵抗。

至少,他陈举就有和天下英雄一争雄长的打算。但是,有了文天祥,注定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光芒要被其掩盖。

十八寨豪杰,原来都在他这个总寨主的号令下。一旦有事,用快马给大家传书,几万人数日之内可以聚集。

但现在,却有两家寨主退出了,加入了破虏军。虽然文天祥为此事向自己道歉,并给了一笔补偿。但自己和文天祥的号召力,已经见了分晓。

如果这人有进取天下之心,恐怕整个江山都是他的。

可如果他只想当丞相,辅佐那烂泥般的残宋呢?自己该如何选择?

陈呆眼长长出了口气,抬眼看向许夫人。希望看看族姐的姿态。

破虏军将领忙碌的事情他插不上手,也不懂。但族姐的选择,可以作为自己的参照。大伙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知道残宋的无能和蒙古人的凶残。

许夫人却没注意到自己这位族弟的神情,自进入县衙开始,她的目光就被地图前那清瘦的身躯所吸引。

文天祥,是她殉国的父亲和丈夫平时经常提起的人物。去年十一月,许夫人记得自己当时率军阻挡刘深进攻浅弯,与张世杰部将并肩作战的时候,张部将领还经常提起文天祥。那时候,大家都说文天祥已经疯了,为他大宋失去了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感到惋惜。从别人的评价中,许夫人知道,文天祥大度、睿智、勇敢、忠诚,简直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现在见了,透过传说中那些光环,许夫人分明看到了一个高傲的灵魂。像自的丈夫许汗青一样高傲。

他们本身没有力量,却能让身边每个人,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他们有自己的信念,为了这个信念,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他们也许不聪明,不知道审时度世,却用自己的脊梁骨,撑起一片天空。

世界上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男人,才变得更加精彩。与他们比起来,那些善于审时度势的名流,那些玩弄权术的达官贵人,还有那些只会杀戮的蒙古鞑子,不过是一堆粪土。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肩膀上才可以放下一头疲倦的秀发,而不是将自己的妻儿视为奴隶和附属品。

“姐,姐,开始了,咱们得坐到桌子边上去”,陈吊眼轻轻拉了拉许夫人的衣袖,低声提醒。不明白平素一向干脆利落的族姐怎么了,为什么自从进了这个衙门,就好像丢失了魂魄一般。

“嗯”,许夫人脸上飞起一片昏红,低着头,跟在陈吊眼身后向前走去。心猛然间觉得很乱,根本听不进别人说什么。

第一步,好像文大人问起了各标人马情况。那个看上去大咧咧的张唐,说把俘虏补充进各标后,人马减员并不厉害,并且缴获了很多战马。而其他几个将军,则认为破虏军经历这次战斗,损失太大,建议抓紧时间训练。

关于训练的方法,文天下已经给出了。但是细节上,诸将的意见却不统一。各自陈述着各自的理由。

许夫人听不进去。自己手中有多少人呢?号称兴宋军的畬汉义军,大约还有五万吧,也许还有更多,平素带着他们,许夫人没感觉过累。今天,她突然对士兵的数字不再感兴趣,不想带兵,不想再做纵横疆场的英雄。

我这是怎么了,许夫人偷偷掐了一下自己,打起精神,扫视会场。

文天祥的老师陈龙复正在说着什么,好像是说军心可用的样子,手指在江南西路和广南东路方向。而负责军需的杜规显然不同意他的意见,嘟嘟囔囔地反驳。

“不可,我军经此一战,前几个月制造的炮弹剩余不足一百,手雷也只有五百多枚,根本支持不了几天。况且山路崎岖,咱们的火炮也运不过去”。许夫人又掐了自己一把,终于听清楚了杜规在说什么。

“朝廷在海上漂流日久,只有我们断了达春的后路,才能把老贼的兵马从广州调回来。否则一旦海上生变,我等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箫明哲站起来说道,话语中带着几分悲凉。他的话,代表了很多中低级将领的意见,乘胜进入江西,可以搅乱鞑子在江南的所有部署,盘踞在沿海一带的数路元军不得不救。

文部将领毕竟读书人多,把忠义二字看得非常之重。

“我反对,咱们进入江南西路,老贼达春麾下的几路大军,还有李恒那个王八蛋,肯定得回来对付咱们。到时候,咱们又没粮草,又没援军,肯定给人包了饺子,和去年一样…。”,张唐晃着脑袋说道,把代表破虏军的彩旗插到赣南,然后,把地图上所有代表元军的彩旗,都插到了破虏军周围。

“我等既为宋臣,理当赤心为国……”,陈龙复反驳了半句,摇摇头,把自己的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随军这么久,他已经理解了战争不是豪放派诗词。大伙对大宋的忠诚都不可怀疑,眼下情况,进入江南西路空虚,打进去不难。但进去后呢,达春回师北上,李恒挥军西下,破虏军前后受敌。然后,拼光了破虏军,达春再次南下,刚刚上了岸的大宋朝廷再次下海,一切和形势和去年一样。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些人,有多少能活着回来,再藏进深山野岭。

平时破虏军就是这样议事的么?陈吊眼看着有些好奇。自己带领诸寨头领,议论军情时好像也没这么热闹。

“躲在邵武练兵,也不行。”邹洬笑着把张唐弄乱的旗帜插回原处,指着破虏军目前所在位置说道,“咱们从外界买得的粮食,本来不多。眼下正式青黄不接的时候,在百姓家中买不到粮食。而这次杨晓荣带了数千新附军举义,咱不能不接纳人家。补充进各标的俘虏,也要消耗粮草,眼下之计,必须外出就粮。况且四面的新附军都被咱们打残了,若还死守着邵武,咱们白白放弃了发展的机会”。

“咱们的粮草还能用多长时间”,一直微笑着听诸将议论的文天祥突然问道。

“本来还能支持两个月,到收稻子的时候。但这次打仗,消耗甚大。又多了两万俘虏出来,加上从清流运来的粮草,一个月后,差不多还剩………”杜规站起来,摇头晃脑地报出一串数字。

有一句话他没当面说,兴宋军的五万人马和陈吊眼的十八寨好汉,消耗的也是破虏军的军粮。虽然陈吊眼在清源之战中,分走了一大半战利品。

文天祥点点头,把目光转向陈吊眼,低声问道:“陈将军,此后你打算去哪里?”

“我”,陈吊眼没想到文天祥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自己这里,慌忙站起来答道,“此战我部伤亡甚多,我打算去汀州和漳州之间修养。那里山多,正好学着破虏军的样子,把士卒们练练”。

趁页特密实进攻邵武的时候,陈吊眼带领人马与林琦一起拿下了元军储存军粮的清流。因为功劳大,所以分了战利品的大头。

刚才先听到邹洬抱怨粮草少,此刻又听见文天祥问自己的打算,陈吊眼一下子着了急。这倒不是因为他吝啬,麾下士卒,出自各山寨,有道是皇帝不差遣饿兵。如果把到手的军粮让给了破虏军,今后在召集人马,甭指望那些那些各路豪杰再听自己号召。

“嗯”,文天祥笑了笑,仿佛看透了陈吊眼在想什么,也不点破。目光转向许夫人,客气地问道:“不知许夫人今后有何打算,可否告知文某?”

“陈某愿唯丞相马首是瞻”,许夫人叉手而立,说了一句让她自己也感到震惊的话。环顾四周,见诸将都看着自己,脸色微红,小声解释了一句,“家父陈文龙,曾于诸君同朝为官。”

陈文龙,能文章,负气节。初名子龙,咸淳五年廷对第一,度宗易其名文龙。乃是数一数二的才子。当元军压境时,投笔从戎,被任命为兴化军知军。死守孤城二十余日,因寡不敌众被俘,绝食而死。其母生病,闻子死,亦不肯服药,病死。其子陈瓒,曾经带领家丁光复兴化,后因兵力不足,被索都俘虏。索都把他的四肢绑在四头水牛背上,迫其投降。陈瓒大骂,被水牛活生生撕裂。

许夫人居然是陈文龙的女儿!诸将眼中的迷惑瞬间转为佩服。连许夫人那叉手而立的须眉礼节,也不再感到别扭。

倒是个奇女子,文天祥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实际上,他一直在打量许夫人,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风采。自宋开始,中国女子由奔放转向沉静,在理学家们的要求下,女子以柔弱为美。文天下有一妻,一妾,都是从不出门的闺秀。像许夫人这样能跨马抡刀,上阵杀敌的女子,文天祥平生第一次见到,受了文忠影响的他,心里自然泛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江南女儿,多是屋檐下的黄雀,声音婉转,举止温柔。

偏偏许夫人像一只翱翔于云端的白鹤。语调清丽,身姿矫健。

许汗青能与此女并肩疆场,也算不虚此生了,文天祥暗暗地想。作为一代理学名家,这番心思,自然不能宣之于口。心里骂了自己几句,把全部精力转到眼前军务上。“文某想拜托许夫人领军再打一次泉州,不知夫人可否愿意”。

第二卷余晖拔剑(二)

拔剑(二)

“什么?”参谋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泉州城高池深,去年张士杰、陈吊眼、许夫人三路兵马联手,围攻泉州,都没能拿下此城。此刻文丞相居然安排许夫人带领队伍再去攻打,岂不是故意让许夫人去送死。

邹洬愣了愣,刚要出言阻止,看看文天祥的脸色,旋即释然。

张唐没有抬头,眼睛直盯着地图,手指在关键处比来比去,看样子是在思考,如果自己领军,这仗该如何打。

陈吊眼偷偷踩了族姐一脚,提醒她不要上了文天祥的当。这个丞相的虚名很有号召力,但陈家子孙,为了大宋付出已经够多,不能再为虚名去送死。

许夫人没理睬族弟的暗示,把靴子向旁边挪了挪,再次对文天祥施礼,“陈某遵命”。

“我是说,攻而不攻,守而非守,夫人可明白!”文天祥手指地图,笑着问道。

“知道,我速去,速回!”许夫人会意地笑了笑,仿佛文天祥安排自己的任务是带队出去玩一圈般平静。

“丞相说,让许夫人带领本部人马虚攻泉州?”老夫子陈龙复按耐不住,率先问了一句。

“是”文天祥与许夫人异口同声答应,彼此又相对笑了笑。

文天祥指着地图,对着迷惑不解的陈龙复和其他将领解释道,“眼下元朝水陆三路大军齐集广州,试图一战亡我大宋。如果许夫人能带兵佯攻泉州,蒲寿庚担心老巢被袭击,必然会回师相救。三路大军,去了水上这路,就再也无法威胁到行朝安全。蒲寿庚回师,许夫人自可自泉州向南剑州撤军。蒲家兄弟都是护家之犬,必不敢追”。

“他要是敢追出来,阿姐就剁了他。岸上作战,谁又怕蒲寿庚这波斯奴”。陈吊眼恍然大悟,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他最担心的,就是文天祥眼红族姐麾下兵多,设下圈套夺了许夫人的兵。从这几天许夫人的异常表现上来看,如果文天祥试图将两家兵马合并,许夫人绝对不会拒绝。

如今见文天祥只是让许夫人佯攻泉州,心里老大一块石头落地。泉州与漳州仅一山之隔,蒲寿庚从海上回来了,许夫人自然可带兵撤到畬人聚居的漳州。受到他陈吊眼麾下各路豪杰庇护。

“夫人此行,如需我破虏军提供兵器补给,尽管开口,文某将竭尽全力满足夫人所愿”,也许是为了回报许夫人的豪爽,也许是为了两军今后的合作,文天祥许下尽量满足畬汉义军一切要求的承诺。

“邵武刚经恶战,急需恢复,陈某就不叨扰丞相了”,许夫人回答得很客气。文天祥那点儿家底,对畬汉义军来说是杯水车薪。火炮倒是让人眼馋,真的出言相讨,却不知道文天祥是否舍得,还不如不给彼此留下不良印象。

“此外,许…。陈将军,文某有一语相赠”,文天祥看了看许夫人那英气勃发的面孔,低声劝道:“兵贵精,不贵多。福建多山,兵多了,战场上摆不开,主帅反受其累”。

“陈某明白,待泉州班师之日,还想向丞相讨教练兵之法”,许夫人点头答应。经过这几天合作,她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自己麾下人马多于文天下所部破虏军数倍,但实际战斗力,却于对方相差甚远。

“如蒙夫人不弃,文某愿派一百老兵入你军中,协助夫人整顿兵马”。

“如此,谢过丞相大人”,许夫人又一抱拳,向文天祥表达自己的谢意。二人你来我往一番推让,可急坏了在一旁跃跃欲试的陈吊眼,瞅准机会,陈吊眼大声说道:“丞相,俺也帮你出了力,难道临别之际,就不许俺些好处么?”

“吊眼,别胡闹”,许夫人冲着族弟瞪圆了眼睛。

二人各领一军,却是同族姐弟,蒙古人没南下前,陈吊眼这个弟弟被向来被姐姐管得服服帖帖。积威之下,陈吊眼不敢再在出言讨要好处,嘟囔两声,继续听文天祥如何给诸将安排任务。

“这次鏖战,亏了陈吊眼将军。文某的确应略尽地主之意。”文天祥丝毫不觉得陈吊眼得行为是一种冒犯,笑了笑,继续说道:“陈将军也知道,我破虏军无钱无粮,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但答谢之物还是要有的,否认诸位各寨豪杰,也会笑我破虏军小气。不如这样,我给你一千匹骏马,助将军驰骋万里,如何?”

“多少?”陈吊眼听得一哆嗦,唯恐自己听差了数字。

“一千匹”。文天祥平静地回答,目光转向在一边裂嘴的杜规,“子矩,待会儿你带陈将军去领马,我军所有骏马,任陈将军挑选”。

“是,属下遵命”,杜规狠狠地瞪着陈吊眼,仿佛对方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破虏军去年攻下江西的太平银场,缴获战马九百余匹。文天祥只留了二百,其他的全低价卖给了邵武的百姓,供他们耕田拉车,当时把杜浒、林琦等人就心疼得跳脚。如今刚刚从页特密实手里缴获了两千多匹马,转眼就送出一千匹,怎能不让杜规怨恨。

“那,陈某多谢了”,陈吊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文天祥一揖到地。自辽以来,北方各民族对大宋实行战马禁入政策,一匹好马的价格高达400余贯,相当余100匹绢,300石米。文天祥一出手,就给了自己1000匹战马,想着今后麾下马队纵横驰骋,陈吊眼就按耐不住心头狂喜。

“不过,文某也想拜托陈统领一件事”,文天祥托起陈吊眼的手,诚恳地说道。

“什么事,丞相尽管吩咐。军粮我还有些,不妨送于丞相,以充马值!”陈吊眼豪爽地答道。

“军粮乃陈统领血战得来,文某不敢受,但请陈统领选几百精于骑射的豪杰,前往广南和赣州一行”。

“你叫我去打赣州?”陈吊眼惊诧地问道,旋即大笑道:“还是那句,攻而不攻,战而不战!好,陈某在所不辞!”

“文某有劳陈将军派人,沿着梅州、循州、赣州、吉安”文天祥大手一挥,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兜上一圈,逢城莫入,遇寨不攻。但遇到蒙古人的粮队,色目人的商队,还有官僚的家眷,就别客气”。

“好,陈某定将达春的后院,搅个地覆天翻不可”,陈吊眼大声答应,打家截舍,是他麾下义贼的老本行。给这帮寨主发下北方产的良马,那等于给老虎安了翅膀。让他们去江南西路闹腾,从此之后,达春的日子好过不了。

听到这话,开始为破虏军下一步行动计划而争执的诸将都笑了。文天祥这两步安排,没动用破虏军一兵一卒,却完全达到了吸引元军注意力,解救海上行朝的目的。接下来,如果能买到足够的军粮,破虏军就可以从容地修整,训练,像当初拿下邵武一样,将俘虏补充到各标,训练成敢于鞑子对战的老兵。

“破虏军不能修整,达春不会给我们练兵时间。教导队马上会下到各标,诸位麾下的士卒,只能边战边练了”,文天祥仿佛看出了诸将的心思一般,摇着头否决了大伙的设想,“我们下一步行动,就是打这里,打出一个出海口,让朝廷多一个上岸的选择”。

“福州?”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文天祥手指处。

“丞相?我军”陈龙复低声提醒,有外人在场,他不愿意反驳文天祥。但在外人面前作出了攻打福州的决定,一旦攻城失败,必然给友军留下不良印象,影响到将来的合作。

“我军累,损失大。王积翁更累,损失更大”,文天祥回答,仿佛早已成竹在胸。文忠的记忆中,关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非常模糊。文天祥在那里找不到附近各方势力的确切动向。但他却知道,自己不能等,也没有时间去等。

“可我军火炮和手雷,所剩无己”,杜规小声抗议。他负责筹划战时的军需供应,从后勤角度否决不切实际的战略,是文天祥给他规定的职责。

“手雷分给许夫人一半,供她去威慑泉州。火炮留在邵武,福州城高池厚,我们带了火炮,一时也炸不开城墙。”文天祥指了指地图上的邵武溪,低声说道,“打仗不一定完全凭借火器优势,王积翁骨头软,我们就啃他这软骨头。老夫子,此战的关键在于你”。

“我?”陈龙复有些摸不到头脑。他在军中,负责的是给军官们上课,教低级军官识字,并将卫青、霍去病和岳武穆的故事,编写成评话,交给何时和陈子敬麾下的斥候和间谍四处传播。打仗首发,对老夫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对,你”,文天祥目光炯炯,仿佛已经看到了破虏军战旗,飘舞在福州城头。

战争是消灭和制服敌人的一种手段。在这个过程中,可以产生无数变化。每一步变化的关键都可以给敌人致命一击。

前提是,你对敌手的了解。

而王积翁,是文天祥的同朝官员。对这个软骨头的秉性,文天祥再清楚不过。

一百名破虏军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山坡集结。山坡下,许夫人的兵马旌旗挥舞,队伍中,畬族士兵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临近这支与自己大不相同的军队,据族长们说,这伙汉伢子是许夫人请回来,教导大伙如何打仗的教官。

“鸡上树,鸭下水,我们怎么打仗,还用汉人来教?”几个畬洞首领不满地议论。畬族向来受当地汉人欺负,两族之间,成见很深。许汗青家族有长辈是畬人,并且在各畬洞贸易多年,所以,许家才能将畬人号召在一起。

“别这么讲,汉人中有豪杰,就像当年许老爷,一个书生,却是站着死的。”有人低声反驳。

当年许汗青散尽家财,发誓中兴大宋,不少畬洞首领族兵下山追随,后来与许汗青一并战死。这种生死友谊,是许夫人将畬族兵马,团结在自己周围的关键。

“夫人说过,畬汉一家。把蒙古人从咱们的家园中赶走,她就跟朝廷建议,让畬人出山,和汉人一起住在城市里”,一个牙齿漆黑的畬族首领低语,眼中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希望夫人的话能兑现吧。不过,我还是看着那些汉人别扭!”

“破虏军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能打,不胆小。不会让咱们冲锋,自己撤退!”有人总结。邵武一战,那些勇敢的破虏军战士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族之间虽然有误会,但对于英雄的定义,却差不多。

勇敢、诚信,这种人才可以做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伙伴。

“丞相,破虏军特别教导营集结完毕,请指示”,张老实跑到文天祥面前,立正敬礼。新发的钢丝软甲,配上刚缴获来的马靴,衬托出几分英武。

“万安,入了兴宋军,一切要遵守他们的规矩,不要仗着自己出自破虏军就不尊敬上司,慢待弟兄”,文天祥摘下张老实护肩甲上挂着的一片柳叶,轻声叮嘱。

“是”,张老实给文天祥敬了个礼,转头对弟兄们喊道:“丞相吩咐,大伙此去。要遵守军纪律,不给破虏军丢脸”。

“知道了”,三百官兵齐声回答,喊声震动山谷。

文天祥笑了笑,推开张老实,站到弟兄们面前,想再叮嘱几句,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这些弟兄都是百丈岭下来的精锐,很多人他都认识,曾经一起跑过步,受过罚。当时把他们作为火种来培养,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撒出去,撒向所有抵抗元军的地方。此一去,不知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着再见。

“记住了,活着才能继续战斗,珍重”,文天祥立正,向所有弟兄敬了个标准的破虏军军礼。

“丞相珍重”,张老实带头喊道,转身,率领着教导营跑下山梁,跑进了正在前行的兴宋军中队伍中,百十人,声威却不下数万兴宋军少许。

许夫人牵着自己的桃花骢走了过来,站在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舍弟昨日远行,托我向丞相致谢,感谢丞相慷慨赠马”。

“噢,不必”,文天祥习惯性地将身体向一旁挪了挪,客气地说道。

许夫人抿嘴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吊眼说,他平时以心胸宽广自居,见识丞相的胸怀,才知道什么叫气度恢宏。无法当面致谢,托我跟丞相说一句,日后丞相再传檄聚兵,给他送一封信,只要还活着,千山万水他也会赶过来”。

“吊眼客气了,战马不比驮马,每日必须精饲方能养其体力。那马,我留着,也养不起”,文天祥低声回答,不敢细看许夫人的笑容。天不热,额头上无端却生出许多汗来,手心跟着,也有些湿。

原来,还有一个不一样的文天祥,许夫人心中暗笑,很高兴见识了文天祥与众不同的一面。仰起头,一双凤目刚好对上了文天祥低垂的双眼,“临别在即,难道丞相没什么话送我么?”

“这”,文天祥犹豫着,又后退了几步。对方是一军主帅,按道理,此情此景之下,他应该吟诗,或填一首词相赠才对。偏偏此刻才思不知都躲到何处,平素随手拈来的词,一句也吟不出来。

“奴家姓陈,名淑贞,小字碧娘”,许夫人突然扭捏,用蚊蚋大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跳上战马,如同一片红云般飘远。

“碧………”文天祥伸出手,又无力的收了回来。平日读过的经义和理学中关于如何持身的训导一起涌上心头。

干枯的心颤动了一下,慢慢又被压回了远处。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女兵们用福建山歌唱出的古乐府伴着陈碧娘的身影渐行渐远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第二卷余晖拔剑(三)

拔剑(三)

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此刻,用这句谚语来形容福州宣慰使王积翁的处境,最恰当不过。他带了两万多人马去攻打邵武,本以为在蒙古主子的照应下可以大捞一把,怎成想折腾了近一个月,邵武没进去,反而被许夫人的兴宋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出来时两万多兵,回到福州的不到八千。

王积翁刚在福州府衙喘过一口气儿,闽清的告急文书就到了。南剑州守将李英被破虏军阵斩,州内将士群龙无首。许夫人的兴国军顺着邵武溪杀来,势如破竹。一战下顺昌,再战下剑浦,眼瞅着就要攻到闽清边上,杀到王积翁的家门口。

到了这个光景,王积翁也顾不上自己的脸面,赶紧找了当地乡绅望族,求他们出面到许夫人营中说项,许下前般好处,求兴宋军不要到福州境内闹事。

“吃亏的就是我啊!”王积翁的幼子王磊在花园里,学着外边卖烧饼的伙计的腔调,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吓得王积翁一哆嗦,差点从太师椅上跌下来,摔到桌子底下。

“王发,去,把这不争气的拖出去,打五十板子”,王积翁勉强稳住心神,指着后院命令道。

“是,老爷”,管家王发应了一声,却不敢真的与小公子为难,蹑手蹑脚走到后院,召呼人安排小公子到远处去玩,别惹老爷心烦。大敌当前,福州城内无兵将,外无援军,此事放到谁头上,心情也不会好受。况且还有江西行省右丞达春的将令在头上压着,令王积翁立刻整顿军马,收复失地。

收复失地,谈何容易。当初四路人马,围攻邵武,还被文天祥灭了两路。如今就凭福州城内这万把新附军残兵,去了,给文天祥当点心还差不多。可不去吧,毕竟现在福建路属于江西行省管辖范围(历史上,在一年后,福建路划归浙东行省),达春官大数级,并且是地道的蒙古人,权势地位非王积翁这个贰臣可比。一旦把达春惹急了,不用上报朝廷,直接就能以消极避战为名,将王积翁斩首了事。

“亏的就是我啊,”王积翁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卖烧饼的唱词,心事重重。四月天,远不到热的时候,但细密的汗水顺着他的眉头和额角向下流,几个侍女轮流打扇子,都没法让他感到凉爽。

如果当初不去邵武就好了,至少福州现在有自保的能力。就像建武军那个武忠,随便找个境内盗寇滋扰的理由,拖延数日,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尴尬境地。可当初,谁又能料到文天祥部的战斗力如此强悍,许夫人和陈吊眼会驰援邵武呢?

先写信向达春求援吧,过了眼前这关再说。许夫人真的杀进了福州,大小官员谁也活不了。王积翁搔着越来越稀疏的头发,拿起沉重的笔。

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又出现在眼前。

“大人,大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管家王发地从外边跑进来,兴冲冲地汇报。

“什么好消息,难道达春丞相派了援军给我么?”王积翁抬起头,一厢情愿地问道。

管家笑了笑,知道自家老爷心烦,不敢兜圈子,拣紧要处汇报道:“没有,援兵没来,但许夫人答应撤军了!”

“什么?”王积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恨自己入骨的许夫人会撤兵?莫非老天可怜我做官艰难不成。

“许夫人撤兵了,陈老前辈回来了,就在府衙二堂候着!”管家王发高兴地重复。他口中的陈老前辈是福州有名的大户,与为大宋殉国的陈文龙算是未出五服的亲戚。上次张士杰、陈吊眼和许夫人三路大军围攻福州和泉州,王积翁就曾委托他出面给陈吊眼麾下的几个寨主送款,让他们作战时出工不出力,保得了福州全境平安。这次,许夫人打上门来,王积翁无力迎战,只好故技重施。但王积翁心里也明白许夫人不是山大王,未必肯吃他这一套。

听说许夫人肯放过自己,王积翁当即精神大振。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边走,一边跟管家吩咐道,“赶快准备好茶,叫厨房准备酒水,今晚我在花厅招呼陈老爷,给他接风洗尘。”

“是!”,管家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王积翁也不用亲随相伴,径自来二堂迎客。所行之事,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陈文宁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中等身材,略胖。生就一幅福建本地人童叟无欺的诚实相,双眼却炯炯有光,瞳仁微微转动之间,透出三分精明。虽然和陈文龙算是同辈兄弟,他却没有族兄那种尽忠报国的气节,一心想的就是在乱世中,如何保护好家族的产业,熬到下一个太平时代的到来。在他眼里,蒙古人也好,波斯人也罢,都要吃饭穿衣。饱食之后,都希望金银珠玉。对他这种临海大户来说,活着就以为着商机。至于*****,当四等人,那都是小节。有了钱,所损失的尊严自然能从比自己更穷的人身上寻回来。

这次王积翁请他出面调停和兴宋军的战事,着实许了番好处。陈文宁收了好处,就不在乎风险,沿着闽江逆流而上,到许夫人营中卖长辈老脸。过程顺利出奇,许夫人居然执晚辈之理,在军中好好款待了自己这位从未走动过的“叔叔”,非常痛快的答应了兴宋军解闽清之围,择日撤离福州路请求。

听到回廊上的脚步声,陈文宁整整衣襟,迎到门口。见门帘被人挑起,赶紧上前,躬身施礼,“草民陈文宁,见过宣慰使大人”。

“免礼,免礼,陈兄千万莫客气”,王积翁伸手相搀,满脸堆笑,“陈兄孤身入虎穴,解我一境百姓之厄。按理,应该是我这父母官向你施礼才对,怎敢再受你此礼!”

“草民不敢!”陈文宁客气了一句,顺着王积翁的搀扶直起腰杆,脸上越发装得谦卑。他在此地经商,就得靠官府照应。纵使心中自诩有几分功劳,也不能带到脸上来。

王积翁咳了一声,先吩咐人倒了茶来,请陈文宁落座,然后低声问道:“陈兄辛苦了,如不是迫于贼兵势大,本官也不会让陈兄冒这么大风险。一路还平安吧,那不守妇道的泼妇可曾难为陈兄?”

“还好,虽然危险重重,幸未辜负大人所托。”陈文宁的语气很平淡。越是如此,越给人他曾经在刀尖上滚过一般。

“贼妇答应撤军?”

“答应一日之后解闽清之围,修整几日,即撤离福州,现在算起来,距离解闽清之围的时间已经过了一日,应该已经解了”。

“咱们的犒师之物呢,她怎么说?”王积翁见陈文宁答得把握实足,心内更安,知道眼睛之急暂时缓解。至于达春的将令,只好放一放,等许夫人退去再议。

“许夫人收了那些金银珠宝。但是要求城中大户,再送三大船上好得盐巴给畲族各洞分配,不得从中搀泥沙。三日后在闽清城外交割。收了盐巴,她立即撤军!”

“嗯”,王积翁手一紧,把几根胡子连根拔落。痛,真的好生肉痛。盐铁乃官卖之物,地方财政之源,平时卖给百姓,都要搀杂不少泥沙在里边。许夫人开口就是三大船,数万斤上好的精盐,的确是狮子大开口。转念一想,反正等许夫人离去,这笔损失还能从地方百姓身上刮回来,心气慢慢也就平了,点点头,答应道:“本官马上派人准备,从盐场调精盐给她。她还有什么要求?”

“没了,许夫人只让草民给大人带句话。”陈文宁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她说,天下未必就是蒙古人的,达春生性刚愎,未必能容忍大人再败,请大人好自为之。”

“唉!”王积翁重重叹了口气,这天下不是蒙古人的,又能是谁的呢?大宋朝糜烂到什么地步,大伙又不是不清楚。眼下跟在蒙古人身后,还能多活几天,谋个家族平安。跟大宋一路,就得战死沙场。除非,除非你有文天祥那个运气和实力。

“陈兄,我难啊!若是不为此城父母,我也愿做个千古留名的忠臣。可那元兵的凶残,你也知道。一旦被惹了他们,回师来攻,恐怕这阖城百姓,没一人能逃出生天。王某非贪生怕死,乃不忍让百姓为我一人之名殉葬啊!”

“唉,如果那些沽名钓誉的人知道大人如此胸怀,肯定得羞死!”陈文宁见宣慰使大人叹气,也陪着叹息了几声。大元官秩未定,地方官员数量远远少于宋庭。眼下福州境内,军事政事全凭王积翁一言而决。他的选择若是错了,阖城百姓都跟着遭殃。那蒙古人屠城之惨,陈文宁听说过。有家有业,他不想陪王积翁冒这种险。

“达春大人命我尽快克复失地,这山贼草寇又受了文天祥的盎惑。本官纵是有三头六臂,也难有作为啊!”王积翁倒着肚子里的苦水,陈文宁是地方大户,城内豪绅和巨商人的代表,让商人们掏腰包弥补因贿赂许夫人所造成的财政空额之事,还得他大力配合。

“唉,那达春大人,想必不清楚咱们此刻的难处。大人修书给他,告知福州目前困境。草民再去和几位朋友说说,大家凑笔款子出来,给交由达春大人劳军。想必达春大人也能理解我福州百姓对大元的忠心”。陈文宁的回答非常上道,几句话,把王积翁想要的都主动点了出来。

四路大军攻邵武,尚且刹羽而归,何况福州这支刚刚被击败过的新附军。达春那看似严厉的将令,不过是想让王积翁有所表示。而以王大人的一贯为人,这笔钱当然不可能自己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官场上么,上司说的,未必是他想要的。但他想要的你给不了,头上的官帽子,就有些危险了。

“文宁知我,我这也是为了阖城百姓。不然,签兵征饷,一样要搞得大伙破费。不如出些钱财,请达春大人派真正的蒙古军来,剿平了文天祥这个疯子。”王积翁的话,平稳而低沉。该交代的场面话,他都交代过了。陈文宁怎么去办这事,中间截留多少,自有师爷帮着他安排,不必说得太清楚。

“陈家能平安在此经商,一切还依赖大人。大人的事,就是我福州百姓的事。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希望百姓知大人苦衷,知陈某难处。”陈文宁是个有经验的商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也在花语里,预先给自己留了些退路。免得将来把同行刮狠了,闹将起来,这位大人玩丢卒保帅之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不是为了百姓,我又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当年我就在文丞相帐下,与诸将并肩做战。现在各为其主,想起来,心中好生难过啊!”王积翁捋着颏下为数不多的胡须,念了一段孤高的句子。这些话,他自己也不相信。文天祥的破虏军战斗力强悍,但毕竟只有邵武一地。等大元重兵到来,即使破虏军各个以一挡百,也无法凭借一隅之地抵挡倾国之兵。随着战争时间向后拖延,破虏军总有被消耗干净的一天,这种帐王积翁看得清楚,做官这么些年,审时度势,一直是他的长项。

“唉!”有人知趣地陪着,长长地叹。

“他不是地方官,打了败仗,可以换个地方,重整兵马。我是地方官,要时刻把百姓安危,放在心上。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将祸水向百姓身上引啊!”

“那些愚昧之人,怎能理解大人一片赤心。怎能知道我等今日,乃为了百姓而自污其名。”陈文宁陪着王积翁挤了几滴眼泪。脸上的表情落寞而忧伤。

为商之道,关键就是在什么人面前,装什么样子。刹那间,房间内气氛有些悲凉,两个心事不为世人理解的高人,相对唏嘘不止。

“陈兄,眼下咱们给叛贼输粮送款,不过是为了一地百姓安危的权宜之计。盼得是能打动叛贼之心,让她束手就缚,免去福建各州刀兵之灾”,唏嘘够了,王积翁念念不忘给自己的行动定下基调,免得陈文宁意会错了,将来引起元廷猜疑,或其他不必要的麻烦。

“是,是,宣慰使大人说得极是”陈文宁顺着王积翁的口气,忙不急待表达忠心。

二人都自诩为有识之士,彼此言下之意思,不说自明。又议论了一会如何从城中商人手里收取“御贼费”,如果编造谎言,应付上司的细节,方才到花厅把酒。至于许夫人收到盐后转去哪里,那是别人头疼的事,二人管不得,也不想管。

许夫人素来言而有信,三日后果然撤军,顺着尤溪两边的山道,杀向泉州去了。王积翁长出了一口气,正琢磨着如何贿赂达春,让他不追究自己损兵折将之事的时候,一骑红尘,顺着建宁府到福州的官道上飞奔而来。骑在马背上的士兵盔斜甲歪,高举着一份塘报(紧急军情报告),一直闯到了福州府衙门口。

“紧急军情,请呈宣慰使大人,建宁急报,文天祥兵出建阳关,昨日打下了建阳,今天一句兵临建宁府城下”,士兵滚下马,将一封告急文书举过头顶。

守在府衙门口的侍卫不敢怠慢,赶紧接过塘报跑了进去。一会儿,府衙前就响起了隆隆的鼓声,凄凉的号角声配合着战鼓韵律在福州城头响起。各营将佐慌慌张张从家中跑了出来,向府衙赶去。

“出什么事情了”,路边做生意的小贩子低声问道。十日之内,这已经是第二次擂鼓聚将,当年蒙古人打过来时,也没见王积翁这么紧张过。


“唉,文丞相带兵,打过来了,前锋已经过了建溪”,有消息灵通者低声说道,眼神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是么,许夫人刚走,这回又要加税了”,买云吞的老板收拾收拾挑子,准备回家。这生意没法做了,过几天,肯定各种抽头花样还得翻新。住在城内,还不如搬到乡下种田安稳。

“嗯,三更笳鼓一声响,打开大门迎丞相。减税削赋,均田免粮”。有闲汉唱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民谣,晃晃悠悠地在巷子里走过,离奇的曲调在百姓耳边回响。

“减赋削税,有这等好事?”沿街的买卖人狐疑地自问。文天祥在邵武的作为,他们也听说过。但邵武毕竟是个小地方,破虏军有战利品支撑着,不需要向百姓伸手。如果他入了福州,还能坚持那些让给百姓的利益么,大伙不敢保证。毕竟,上位者骗下位者,喊一句口号的事情多了。真正把口号喊完了,利用完了百姓的热情,该收的税,一分都不会少。

又几匹快马从街头跑过,带起一缕清风。这几匹马高大神俊,远非福州本地所养官马可比。马背上,一个身穿探马赤军服色的士兵,趾高气扬地呵斥着,“让开,让开,达春大人有令,达春大人的将令来了”。

“德行!还不是一样被人亡了国的”,路边的百姓冲着士兵的背后吐了口吐沫,喃喃地骂道。

第二卷余晖拔剑(四)

拔剑(四)

拔剑四夏天的黄昏很美,陈吊眼躺在山坡上,眯着眼睛看天上的晚霞。北方的天空,隐隐飘来几片昏黄色的云,那是大队人马前进时带起的烟尘。

陈吊眼吐掉口中的草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走向身边吃草的战马。膘肥体壮的三河马轻轻地打着响鼻,用头在主人的肩膀上挨挨擦擦。

到底是战马,比自己军中原来那些拉车的劣货出色得多,一点儿没有临战时的紧张。要是换了原来那些农家拉车的家伙,现在早开始嘶叫了。陈吊眼爱怜地拍拍马头,目光对上坐骑秋水般的眼睛。

战马宛如通人性般,不停地用脖子碰碰他,通知他有人靠近,需要冲杀。

“别着急,待会儿有你撒欢的时候”,陈吊眼拍拍马头,仿佛安慰着一个淘气的婴儿。山坡上,陆续有士兵站了起来,贴到自己的坐骑腹下。目光紧紧地盯像前方,山坡下,树林外的那片平地。

那片平地没有长庄稼。土地的主人想必已经死于蒙古人的屠杀中,不知道哪年割剩下的麦茬间,野麦子肆意地疯长。新穗已经开始灌浆,与杂草在一起,显得有些扎眼,有些凄凉。

平地边是一条官道,没有人马的痕迹。石子在日光下,闪着苍白。

所有可以引起人关注的痕迹都被陈吊眼派人小心的抹去了。山贼出身的他们,打劫是老本行。

但现在,他们是一支精锐,整个江南,找不出第二支这样的队伍。连文大人的破虏军中都找不到。陈吊眼不无得意地想。这一千匹战马,是文天祥送给他的。从离开邵武那一瞬,陈吊眼就决定报答文天祥的好意。

他陈举不是知恩不还的汉子,身后这十八寨弟兄们也不是。大伙本来过着天不收,地不管的日子,大宋地方官对这些聚啸山林的好汉也无可奈何。可蒙古人来了,一切都变了。那个讨厌的大宋朝廷现在成了盟友,虽然他们和原来一样不可救药。

大伙不愿意当奴才,不给赵家天子当,也不给蒙古人当。如果有人愿意把大伙当朋友,大伙就尽朋友的义气。江湖逻辑很简单,也很直接。

可惜文天祥是官家的人,否则陈举愿意为其驰骋。陈吊眼叹息着想,按住马鞍,翻身跨上了战马。

大地开始轻微的颤抖,一队北元的骑兵在树林外呼啸而过。

战马警觉地竖起耳朵,马蹄在草地上刨出几个土坑。陈吊眼轻轻拍打着马脖子,安抚着战马的情绪。刚才过去的,仅仅是探路的,还不值得大伙出手。他等的,是后面的一条大鱼。

灌木丛后,几根杂树动了一下。草帽下,崔老八悄悄地回头。看见陈吊眼没做任何表示,将头又低了下去。手拉紧的弓弦,悄悄放回了原来位置。

“吱-吱”,“吱-吱”,此起彼伏的蛐蛐叫在灌木丛后响起,晃动的灌木全部安静了。石子路边,骑兵带起的烟尘散尽,又回复了原来的孤寂与苍凉。

日落之前队伍就可以到循州城了,汉军万户武秀很满意粮队的行进速度。两天之后,他就可以在循州的边境把粮食移交给达春派来的接应人马,押送任务就算完了。这种催粮送草的任务虽然立不下什么功劳,但其中油水丰厚异常。一路行来,各地官员迎来送往,让自己和几位副将的腰包很鼓。跟了蒙古人这么久,就这趟发财发得快。

武秀不喜欢打仗,他知道自己是汉人,能不上阵与汉人厮杀时,他从来不主动请缨。所以他一直担任押粮官的角色。

只要看不到战场上的血,他的心里会安宁许多。

至于前方的达春如何灭掉汉人的最后一线复国的希望,武秀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想。他和几个副将都是汉人,但他们不属于大宋。具体的说,在澶渊之盟后,他们已经被汉人的国家抛弃了。先归大辽,然后归刘豫,再归大金,归蒙古,每隔三五十年换一个主人,已经换得他们忘记了祖先遗传的血性。

“以蒙古军驻河、洛、山东,据天下腹心,汉军、探马赤据汉江之南,以尽南海,而新附军亦间厕焉”,大元皇帝关于麾下士兵的亲疏远近是这样划分。汉军虽然不如蒙古军待遇高,至少在皇帝眼中的地位与探马赤军平起平坐。

其实,地位再低点儿也没关系,最好是能混个宣慰地方。就像那些投降的新附军一样,做个地方宣慰使,世代永驻。虽然见了蒙古人要点头哈腰,可全天下蒙古人才多少。等蒙古人走了,宣慰使就是大爷,关起城门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样,对大家都好。武秀眯缝着眼睛想。

我可以像陈岩一样,安抚地方。让弟兄们也早日安顿下来,不必每天跟在蒙古人身后东征西讨。

打了几百年了,还不够累么。抢那么大地盘,有什么用?人死了,还不是巴掌大的墓地。不如及时行乐,过一天开心一天。

突然,一声刺耳的惊叫声打断了武秀的白日梦。回头望去,队伍的后方升起了一股烟尘,几十匹快马闯入了粮队中。马背上的大汉把刀抡得如风车般,收割着汉军的生命。

误会!误会!有人大声地喊。他们在战马的身上看到了蒙古军的标记。没等他们喊完,马刀已经砍到近前。

寒光一闪,不明所以的汉军百夫长倒在地上。

“列阵迎敌,列枪阵”,武秀听见自己破箩一般的嗓音。猛然,他想起了最近路上的谣传,文天祥的破虏军围歼了页特密实的三万多兵马,数千匹蒙古战马落到了破虏军手上。

“就凭邵武那巴掌大的地方,也想养这么多战马?不过三个月,那些马肯定都变成瘦驴”,武秀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些消息时轻蔑的笑声。战马不比羁縻马,需要上好的饲料,谷物还有鸡蛋来喂养。养一匹好马的食物,够养四个士兵。所以,凭直觉,武秀判断出文天祥养不起一支骑兵。

“的确,文天祥养不起这些战马,所以,他劫粮来了”,武秀感到了背后的寒意,大热天,他的手脚一片冰凉。

出于谨慎,这次押送粮草的路线,武秀选择了尽量远离邵武。但是没想到,依然要与传说中的人物相遇。

“将军,将军,不是破虏军,没有听见轰天雷”,有个千夫长趴在武秀耳边大声地喊。声音分不清楚绝望还是兴奋。

没有听见传说中的轰天雷,那来的就不是文天祥。血色立刻回到了武秀的脸上。胆气一壮,头脑也慢慢清晰,挥动着长枪,开始调整队伍。

敌人来得全是骑兵,但数量不多,目前主要集中在粮队后段,还没来得及放火。武秀观察了一下,命令开路的汉军留三分之一待命,派身边的千夫长率领其他汉军和机动的骑兵迅速去尾部支援。

士兵被杀了,可以再招,甚至从百姓中抓。但粮车不能丢,丢了粮车,前方的达春,和后方的李恒都不会放过自己。

经历了最初惊慌后,汉军士卒在低级将领的鼓舞下,慢慢聚拢起来。端起长枪迎向了骑兵,对方人少,他们人多,可以凭借人数取得局部优势。

骑兵的冲击被阻挡,层层枪阵面前,战马无法继续冲击。西门彪拉转马头,带着弟兄们向后撤去。来与去,都像风一样迅捷。

山坡上,陈吊眼伸出右手,食指向前点了点。这是破虏军将领林琦的招牌动作,自从与林琦合作攻下江源后,陈吊眼就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这个看上去非常有味道的姿势。埋伏在树丛后的崔老八带着弓箭手一跃而起,拉开角弓,在汉军头顶下了一阵箭雨。

刚刚聚集起来的汉军立刻被箭雨打懵了,乱哄哄向一侧躲闪。枪阵中出现了缝隙。没等武秀来得及派人去弥补,刚刚跑远的西门彪带着几十个山贼,快速折回,顺着长枪的缝隙冲了进去。

马刀平抽,枪阵中出现一条血色通道。

马蹄高扬,几个逃避不及的汉军被踏在马蹄下。

“弟兄们,我们只要粮食,不杀人”,西门彪在马背上大喊着,一抬手,隔开迎面刺来的长枪,刀锋借着马的冲力,顺着枪杆划了下去。

在痛苦的呼喊声中,几根手指飞到了天上。手臂受伤的汉军士兵抱着胳膊窜入了草丛。

“知道好歹的让开”,西门彪大喊,纵马向另外几个士兵冲去。拦在马前的汉军士兵倒退着,招架着,付出了两条生命后,其他几个一哄而散。

“他们不是要烧粮,居然想把整队军粮搬走”,武秀惊诧地看到一个无法相信的事实。赶到粮车前的骑兵们没有放火,只是尽力将汉军驱散。而那些赶车的马夫,推车的苦力,则被山贼们命令趴在粮车上,不准乱跑。

哪个不要命的,胃口如此之大。武秀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拼命组织士兵,赶上去与对手厮杀。

长枪对马刀,弓箭对弓箭。林子中有弓箭手埋伏,但他们的数量也不多,不可能将三千押送粮草的汉军歼灭干净。

陈吊眼提提马缰绳,再次举起了右手。一,二,三,他的手掌猛然向前一点,近千骑兵,跟在他身后冲下了山坡。

这,才是他的真正刀锋。刚才,不过是试探性攻击,为的是调动对方的主将,暴露出敌手中军所在位置。

雷鸣般的马蹄声在粮队侧面响起。与西门彪所带先锋队伍纠缠的汉军将士吃惊地转过头来,看到树林中,刀锋闪着寒光,迅速靠近。

一匹战马跃出树林,骤然加速。战马和马背上的骑士就像捕猎的鹰一般,从空中落下。刀锋间,马蹄下,响起一片痛苦的呻吟。

第二匹,第三匹,五匹,十匹,无数战马冲了出来,杀近汉军的侧翼。如镰刀割麦子般,将汉军割倒一片。

前后不过半刻功夫,武秀觉得时间像一生那么长。

那些他从蓟州附近带来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倒在对方马蹄下。骑兵对步军,并且是侧面偷袭。

自己这回真的完了,武秀心中充满了绝望。一路南下积累的财富、战功、还有追随在身边的兄弟,全完了。

但他还剩下有,武将的勇气。

武秀提起长矛,向前冲去。矛尖直指陈吊眼。

疆场上,武将可以凭借直觉寻找自己的对手。武秀虽然被偷袭,却没丢下战场培养出来的本能。

陈吊眼从一个汉军背上抽出马刀,迎向了长矛。

对手虽然败了,却没有逃。这样的将领值得他尊敬。

长矛和马刀碰在一起,精钢打造的矛头和马刀碰出一串火花,在夕阳下,绚丽异常。二马挫开,长矛横扫,马刀直竖,又是一阵金铁交鸣。

武秀拨马,转身,矛尖向下,向对手致意。陈吊眼部下和残余的汉军纷纷避开,在二人之间留出空地。战场上厮杀已经渐渐终止,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两个主将之间的决斗,将决定残留汉军的命运。

陈吊眼刀尖上扬,齐眉。给对手还了一个江湖礼。

两匹战马再次快速接近,武秀双手拧枪,直刺陈吊眼咽喉。

陈吊眼身体后仰,侧拧,从后向前旋转,手中马刀在身前拉出一片白光。

二匹战马再次拉开距离,武秀拨马,回头。身体晃了晃,用长矛支撑起了身体。血从他的胸甲上喷出,染湿马背,染红脚下的石子。

“放他们走,让他们回家”武秀颤抖着双唇说道,声音已经小得不再可闻。但这句话,他相信陈吊眼能听懂。

“你也是条好汉,为什么给鞑子卖命”,陈吊眼看着自己的马刀,不解地问。战术上,他胜了。但武技上,他知道自己没有真的取胜。当钢刀划上对手腹部的刹那,他知道,这个破绽是武秀白送给他的。

“我,一个北方人,我有选择么”武秀笑了笑,从马背上坠落。

“将军”几个士兵哭喊,围住了武秀的遗体。他们没有选择,在两百多年前,他们已经被故国抛弃。

如果说蒙古和大宋谁对他们的好处更多些,还应该是蒙古。因为忽必烈至少给了他们一个从军,立功,改变身份的机会。

陈吊眼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痛,挥挥手,示意属下让开一条通道,放走所有被俘虏的汉军。同是汉人,今天,他不希望再看到汉人流血。

几个士兵抬起武忠的尸体,放到一辆卸空了的粮车上,迤逦北去。

双眼茫然的苦力和车夫们,在义贼的指挥下,将粮车赶进树林,赶进深山。此刻和此前,他们也没有选择。

但此后呢,他们自己未曾想。陈吊眼坐在马背上,皱着眉头替他们想。这个时代,不仅是武秀,无数人稀里糊涂,不知道为什么而战。无数人稀里糊涂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也许很英勇,但他们的英勇,却毫无价值。

太阳从山头坠落,夜,再次笼罩大地,将一切罩入黑暗。

第二卷余晖拔剑(五)

拔剑(五)

黑夜中,几道身影顺着破损的城墙闪进了建宁县。街道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更夫的云板寂寞的敲打着,提醒人们关闭门窗,小心盗贼和火烛。

一条僻静的巷子口,有家小酒馆门环轻轻地被敲响,“啪,啪,啪啪,啪啪啪”,带着某种节律,仿佛幽灵跳舞的节拍。

“谁呀”,酒馆的主人点燃灯笼,在院子里低低的问。

“我,送豆腐的,您老前天早上订的豆腐”,敲门的人粗声粗气地答。门开了,几个黑影闪入了院子中,闯进屋子。酒馆的主人探头探脑地在街道上张望了一周,关好门。不放心,又搬来一块巨大的石头,将大门顶上。

“赵老哥好身手,这么大的石头还能搬得动”,进了屋子,黑衣人低低的说,分不清楚对主人的恭维,还是嘲讽。

“让弟兄几个见笑了,老规矩,请先把豆腐块亮出来”,屋子主人笑着跟几个黑衣人见礼,手一伸,探到领头的黑衣人面前。

领队的黑衣人点点头,从腰间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汉白玉腰牌,放到房子主人的手上。房子主人接过玉牌,在灯下不停转换角度,直到看清楚花纹之间隐藏的红线,方才将玉牌交还了。紧跟着从自己腰间,掏出一块类似的玉牌递过去。

几个黑衣人依次掏出同样的玉牌,交给房主检验。互相之间,检查得一丝不苟。

那是北方特产的汉白玉,上面刻着虎、豹、狼、豺以及各类走兽,代表着持有者的身份。有了这片玉牌,他们就调动驿马,将手中的情报送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原来是钱老哥,孙三弟,李二当家,失敬,失敬”,赵姓房主笑着吩咐人端来茶水点心,给几个黑衣人充饥。大伙的名字与姓氏显然都是假的,彼此不心知肚明,互相之间,也不多问。

“谢赵老哥,我们就不客气了。如果有肉食,最好切两盘来,路面上不太平,大伙翻山越岭,都饿坏了”。黑衣首领不客气地抓起点心,塞进嘴巴里,边吃,边说道。

“好说,我让厨房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酱马肉,给大伙先切点儿来”,房主笑着走了出去,一会转回,端了些小菜。又过得片刻,伙计端来的两大盘子马肉,一坛子酒,轻轻地放在饭桌旁。

几个黑衣人依次坐好,取肉充饥。酒水房子身旁,却没有人去动。

房主端起茶壶,坐到了桌子前,给每个人斟上了一杯茶,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冲着带队的黑衣人问道,“钱老哥,千里而来,路上可顺利?”

“顺利个鸟,陈吊眼的人穿州过府,搅得各地不得安宁。几次咱们就跟他的马队遭遇上了,差点动起手来。”一个姓曹的黑衣人嘟囔道,“要不是大伙有事情赶着过来,才不会让那些蟊贼如此嚣张,他们……”。

“小声,这里是破虏军地界”,钱姓首领一横眼,将姓曹的未说完的话堵回了肚子。

大概是被憋得难受,姓曹的黑衣人端起茶,拼命咽了两口,不再说话。其余几个黑衣人彼此用眼睛打着招呼,看样子一路上已经受够了钱姓首领的严厉。

房主见状,赶紧借倒茶的动作岔开话题。干眼线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团结,一旦兄弟离心,大伙都将走上不归路。“兄弟们慢些吃,厨房还有。前些日子城外开战,事后文贼低价处理伤马。我买了一匹,杀了,全酱了起来,就等着兄弟们来光顾”。

听店主说到建宁之战,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靠在左首处的黑衣人尽力将声音压低,好奇地问:“赵老哥,那一仗,真跟外界说得那么玄么。弟兄们都传说,文天祥用了一种什么雷,一劈下去,几十条人命”。

“是轰天雷,他们破虏军叫手雷。拳头大小,带着个火捻子。我帮着他们抬伤兵的时候,在伤兵腰上见过。那东西看上去不起眼,点燃了,扔出去就会炸开。就是石头,也会炸出坑来!”店主颤抖着声音回答,仿佛至今还心有余悸。“页特密实大人不知道情况,被文疯子用这东西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许夫人,陈吊眼都来了,三家兵马围着页将军打,所以…。”。

“哦!”,听者一幅恍然大悟状。干眼线这一行,忌讳好奇心重。但邵武之战被外界传得太玄,茶馆酒楼,几乎一个地方一种版本。那些江湖艺人不知在哪里弄来了平话唱本,背着地方官员,偷偷地传唱。

而各地百姓偏偏爱听这些段子。所以艺人们就充分发挥想象力。连页特密实被阵斩之前吃了什么东西,是否中毒。杨晓荣如何偷了页特密实的兵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眼线们也是人,对自己无法了解的信息,一样心痒。

“赵老哥费心了。我们只打扰你一晚上”。钱姓首领抹了把嘴巴,擦去嘴角的油渍。“大帅有令,赵简速接”。

“是,赵简接令”房主立刻站起来,必恭必敬地立于桌案前。

“大帅要你在三个月内,想尽一切手段得到文贼所用的轰天雷情报。如能窃得图纸,官升两级,赏金千两。如果能擒获或挟持一工匠去赣州,官升三级,赏金一万”。

“属下明白”,房主双手接过黑衣人念过的字条,高举过头顶。然后在灯下小心地展开,默颂。接着,凑到油灯上将一切证据烧为灰烬。

“把邵武之战的详细情报给我们准备好,顺便安排房间,让伙计们警戒,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吕大帅急着要”钱姓首领点点头,对赵简的举止表示赞赏,顺手掏出两条细细的金条,摆在桌子角边,“这是大帅给你的赏钱,省着些花。破虏军在路上的哨卡查得仔细,一时半会儿很难再有人过来!”

“谢大帅。谢钱兄”,赵简接过金条,眉开眼笑,“文天祥这疯子,非得跟朝廷作对,害得大家跟着辛苦。我马上找人去烧水,给几位兄弟烫烫脚,解解乏”。

“如此,有劳了”,钱姓首领点头称谢,突然,抬起手臂对向窗外,噗、噗两声,射出两根袖箭。

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声闷哼。

有人受伤了,几个黑衣人和房主一起冲了出去。

院子中,刚才端马肉的小伙计摇晃着,正向大门口跑,边跑,边大声喊道:“来人啊,有细作,老板是鞑子的细作”。

凄厉的喊声在街道上回荡,没人回应。这条街本来就偏僻,屡经战火后,大部分房子已经没有了主人。即使有人,也未必敢强行出头。

几个黑衣人一同追了上去。将小伙计围在中间。赵简伸出手,卡住了小伙计的脖子。

被袖箭所伤的小店伙脸上已经出现了死灰色,显然,几个黑衣人的武器上带了毒。

“谁叫你偷听的”,赵简气急败坏地问。经过这一折腾,今晚他得连夜搬家。很多需要值钱的东西都得扔下。一旦地方官府根据其他人的回忆画出了自己的脸形,他就只好退出邵武。

吕师夔大帅虽然不会怪罪他,但这辈子的仕途,估计因此次疏忽,走到了尽头。

“我,我”,小伙计挣扎着,手脚不停地舞动,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晦气”,赵简扔下小伙计的尸体,讪讪地解释道:“这小子是个孤儿,跟了我好几年了,没想到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赵兄还是小心些好”,钱姓黑衣人不高兴地说,“把情报给我,我们立刻走”。

“恐怕,来不及了”,房顶上,突然传来一声低喝。一道黑影扑下来,如片树叶般,轻巧地落在院子门口。身材不壮,却刚好将所有人的出路封死。

“朋友哪里人,能不能行个方便”,钱姓首领的手握上了刀柄。这人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了什么,他一概不知晓。眼下唯一解决方法,就是在官差赶来之前,快速将此人杀掉。

“贫僧无果”,黑影合什为礼,抬起头,露出一张慈悲的笑脸,“刚才几位施主的对话,贫僧都听见了。几位施主杀人,贫僧也看见了。眼下唯一办法,就是几位杀了贫僧。否则建宁县的差役和留守的破虏军士卒,定会将几位捉拿归案”。

“大师言重了,大师不问世间事,我等怎敢得罪大师”。赵简后退一步,封住无果和尚的侧翼。这个和尚说话疯疯癫癫,但每句话都说道众人的忌讳处。无论身手,和谋略,绝对不可轻视。

“嗨,如今之世,豺狼当道。率兽食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无果和尚叹息着,将文天祥写的名句和佛家禅语颠三倒四组合在一起,身子一转,突然在众人眼前失去踪影。没等赵简缓过神来,耳边只听“啊”地一声惨呼,那个嘴巴最大的曹姓细作已经倒在了地上。

“动手!”钱姓首领大声命令,抬手去放袖箭。胳膊刚端过腰际,肩膀突然一凉,整条胳膊眼睁睁地落到了地上。无果和尚手擎曹姓细作的腰刀,身形像鬼魅一般躲到了赵简背后。其他两个细作无法施放毒箭,正犹豫的时候,看到赵简凌空飞起,石头般向他们砸来。

两个细作侧身,闪避。躲开赵简的身体,几乎同时看到对面的同伴脖子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线。喉咙一紧,再也呼吸不上一口气来。

兔起,鹰落,两个照面,院子中站着的人,只剩下钱姓首领和和尚两个。黑店老板赵简躺在地上,背后印着条刀痕,从肩到腰,显然已经气绝。

“你”钱姓首领用剩余的左臂指着和尚,如看到魔鬼般,不住地颤抖。他终于想起了对手是谁。

这个和尚是个杀人魔王,手下从来没留过活口。当年道上混的,听到这个和尚的法号,全都大哆嗦。

“贫僧无果,只管杀人,不求正果”,无果和尚叹息着,将钢刀刺进钱姓首领的肚子。

他姓吴,却不叫吴果。无果是他的法号。这个世界,无法求正果。当年他在数万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将襄阳被围困的消息送到朝廷。结果,无功,反而有罪。

贾丞相以谎报军情的罪名要处死他。满朝文武对他遍布全身的刀伤箭痕,视而不见。天日昭昭,他终于明白百余年前,岳武穆那声叹息、好在太后及时地过生日,大赦天下。他拣了一条命,被流放到岭南。刚出临安,他就打伤了押送的差役,逃走了。从此浪迹江湖,惩奸除恶。

可惜,豺狼是杀不完的。

大宋在太平盛世的欢歌声中,丢失了重镇襄阳,丢失了临安,蒙古军所到之处,稍有抵抗者,便是屠城、。

他刺杀过元军将领。在军营中放过火,都未能阻挡蒙古人的铁蹄南下。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希望,只剩下杀戮。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文天祥重新走出了大山。打下了邵武。然后,他千里迢迢来投奔,没等到达目的地,就听说,页特密实带领三万多大军前去邵武征剿。

然后,他看到了奇迹。不会指挥作战的文天祥,击溃并全歼了来犯援军。从此,他心中多了份希望。

他知道,北元不会这么轻易甘休。刺杀对方主帅,是蒙古人的专利。于是,他与几个江湖好友悄悄的在邵武各地住了下来。

他要守护住这份希望。

虽然破虏军现在还很弱小,就像一个瘦小的毛毛虫子。但他要守着这只蝴蝶咬开重重丝茧。

因为这份希望,不仅仅是他自己的。

酒徒注:看到有朋友问起战马、羁縻马与方块字的问题,酒徒找到资料如下。战马和羁縻马,最初是宋人对马匹的划分办法,战马用来供应军队,羁縻马,则属于不可作战之马,所谓羁縻二字,指得是通过马匹贸易,收拢少数民族的心。

质量上而言,战马要远远好于羁縻马。但战马对饲料的需求也高得多。虽然西方历史学家认为,蒙古马对草料要求不高。但那是与西方马相比较而言,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这种便宜事是没有的。此外,蒙古马也分为很多种,并不是随便拉一匹就可以上战场,其中,东部蒙古的三河马(通辽市)和新疆一带的伊犁马,青海的河曲马算是古代三个名种。打个比方,一匹三河马与普通马比,就像悍马与夏利相比较,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

关于蒙古方块字,史料记载如下: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封吐蕃喇嘛八思巴为国师,命他制作通行的蒙古文字。9年后,八思巴新制的蒙古字成为法定的官方文字,直到元朝结束。八思巴是藏人,这种蒙古字是根据藏文字母改成的。藏文字母来源于梵文字母,原为横行拼写;八思巴把它们改为方块字,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直写,很明显是参照了汉字的书写以及构字方式。忽必烈想用这种统一的新文字拼写蒙语和汉语,使原来风格各异的各民族语言在元朝统治下融合为一个新的整体。他还要求元朝官方文件、碑刻、印章、牌符、钱钞、图书、题记等都使用这种语言。但是,由于这种文字构造上的复杂,蒙古人不愿意学,有骨气的汉人不肯学,能取替原来使用的畏吾儿文。1305—1311年语言学家搠思吉斡节尔以畏吾儿字母为基础编著《蒙文启蒙》一书,正确地揭示了蒙古语的特点、语法和拼写法,改进了一些畏吾儿字母的写法,增加了个别字目,确定的“回鹘式蒙古文”,为现代蒙古文的语法、读音、书写法奠定了基础。

第二卷余晖拔剑(六上)

拔剑(六上)

数骑红尘冲破春日宁静,飞也般冲到闽江边。

马背上的武士一跃而下,拉着马上了官府专用快船,破开风浪,直奔岸边。然后上马,飞驰,马蹄声的、的、的的,刹那间已经冲过福州城门。

守门的新附军士兵缩缩脖子,知趣地闪到了一边。达春大人的信使,他们不敢拦,前几天有个不长眼睛的同伴多事,让对方出示文凭。现在那个同伴正在家里躺着倒气,一家老小眼泪汪汪地盼宣慰使王大人能还他一个公道。

公道?笑话,这年头有天理么。蒙古人是爷,蒙古人手下的奴才就是二爷。达春是王积翁的上司,门下的信使在这福州地面上,见官就大一级。打了败仗的王积翁哪有胆子触达春的霉头,半个月来,三波信使每波都在府衙中意气指使,而王积翁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换了谁当这福建宣慰使,也和王积翁一样委屈。文天祥的大军已攻到了建宁府,那边告急文书一天来四趟。达春催王积翁去建宁援救,可福州城刚打了败仗的新附军,哪里还有与文天祥开战的胆量。作为主将,王积翁只能拖延,哀告,请信使们根据回报达春,体谅他的实际情况。可那些探马赤军哪管这些,吃饱喝足,大包小包的礼物带了走,下一波来的,依然是达春的紧急军令。

“将军,将军,您,您看,本城的确兵微将寡”,宣慰使达春早早地在衙门口迎住了信使,没等对方开始训斥,先讲出了自己的苦衷,顺便命人托出一盘子白银。

经过了几天与信使们的周旋,王积翁已经摸清楚了这些探马赤军老爷们的脾气。只要有银子,他们的训话就会简短些,自己在属下面向受到的叱责也少些,多少留下一点儿做官的颜面。

“哪个要你出击了,嗤!”,信使不满地冷笑了一声,示意副手将银子落袋。“达春大帅命令,你接令吧!”

“这?”王积翁愣了一下,这次信使带来的消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来前几次的银子的确没白使,颤抖着双手接过达春的将令,展开一看,脸上几天来积聚的愁云一扫而空。一向对新附军诸将白眼相看的达春居然改了性子,好言好语安慰了王积翁一番,答应他不必出兵援助建宁府,并告诉他,一支由一千探马赤军,两千新附军精兵组成的援军已经开拔,不日将抵达福州。

“卑职谢过中丞大人,谢过将军”,王积翁高兴地把将令举到了头顶上,不住称谢。送信的探马赤军顶多是个十夫长,也被他送了一顶“将军的帽子”。

“不必客气,请大人早日安排渡船和兵营。”信使笑了笑,操着生硬的汉语说道。从相貌上看,这个信使是个党项人,身材高大魁梧。王积翁在宋人中已经不算矮子,站在信使面前,说话时却需要抬头仰望。

“那是,那是,大军远道而来,乃我福州百姓之幸。卑职怎敢不倾尽所有。”王积翁陪着笑脸,满口答应,转头对属下吩咐道:“来人,给几位将军安排酒宴接风,好好伺候!”。

“不必了,完颜大人有令,着我等取了大人回执,立刻快马加鞭赶回去。”党项族族信使丝毫没有被酒宴所诱惑,不冷不热地回到。

“那好,那好,卑职立刻去写,立刻去写。来人,给几位将军安排好茶。弄上好的点心,以便路上打尖!”王积翁兴奋地招呼道,心里暗自佩服,这次来的,到底是精锐探马赤军,风貌与别家人马就是不一样。

“请问将军贵姓?”有幕僚在王积翁准备回执的时间内,凑到新使面前套近乎。

这个信使党项人,在信使中的地位肯定比较高,说不定是个小头目。眼下是蒙古人的天下,党项人升官的速度远比汉人快。巴结好了,这个人将来就会派上大用途。

浙江那边,已经有了专门给蒙古人送礼的牙行(代理人兼皮条客)。在一些低级军官没被委任到地方上之前,送钱送物,拉拢双方的感情,这种手段叫“穿鼻镣”。等对方用礼金弄到了官职,送礼的人就有机会加倍收回投资。

“姓白,白旭”,党项信使的回答不冷不热。

“原来是白将军,在下王全福有礼了”,幕僚们围过去,苍蝇一般开始自我介绍。大元至今没有公开择士,大伙找出路不容易,有机会谁都唯恐落下。

信使和他的手下显然没经历过这种热情的场面,躲闪着,应付着,一会儿就在众人的热情中迷失了自我。礼金,收了。酒席,吃了。直到王积翁本人按耐不住,催促再三,才带着几分酒意离去。

“王大人,援兵很快就到。是完颜将军,大帅身边的红人。襄阳之战,第一波攻进城门的英雄”一边走,白旭一边回头,热情地叮嘱。

“兄弟知道了,多谢白将军美意”,王积翁挥着手,眼中满是笑意。蛮夷就是蛮夷,这么点小恩小惠就被自己收买了。早知道这样,多送点礼物给达春,估计前几封训斥信也没了。对了,还得备一份礼物送到朝里给阿合马大人,让他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眼前危机糊弄过去,仕途又将是一条平安大道。

有了探马赤军前来协助守卫福州的消息,王积翁的胆气跟着壮了几分。信使一走,福州城立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忙碌。一干官差士卒领了宣慰使大人的将令,给完颜将军腾别墅,给新附军腾军营,连同安排接风酒宴,洗尘歌舞,搅得阖城百姓跟着不得安生。

有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达春信使走了两天之后,建宁府的告急塘报也渐渐稀落。显然建宁守将杨一尘凭借高大的城池,已经抵挡住了文天祥部的首轮攻击。现在双方进入消耗时期,破虏军一时没有力量攻进城内,杨一尘也没胆量出城反击,彼此干耗着,到也耗出几分安宁景象。

如此一来王积翁更加安心,一边计算着如何永久地把即将到来的探马赤军留在身边保命,一边盘算着,再签一批丁,将自己的本钱壮大一些,找机会向破虏军复仇。

“其实,这个文天祥凭得只是些神兵利器,偶尔打了一次胜仗。真正用起兵来,还是个雏儿。自古以来,要从闽北取福建,无一不是沿邵武溪(现在叫富屯溪,位置比宋代有偏移)取剑州,得了剑浦,或下福州,或下泉州,都可以以水运兵,一战而定。他放着水路便利不走,偏偏去打建宁,显然是个书生,就能在纸上勾抹”,早饭后,王积翁捧着香茗,与几个贴心将令得意洋洋地议论。

“那是,那是,上次如果没许夫人那个疯婆娘帮他,咱们的大军早入了邵武。”千夫长王全福陪着笑脸说道。他的脸在上次攻打建阳关的时候被轰天雷弹片划了一下,破了相,笑起来嘴角和眼角一抽一抽得,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几个幕僚纷纷附和,有人趁机嚷嚷着要赋诗,纪念宣慰使大人坐镇福州,指挥若定的风采。王积翁笑眯眯地听了,也不置可否。

只有从邵武逃来的统军万户王世强觉得事态不对。陪众人拍了一会儿马匹,凑到王积翁跟前,笑着说道:“文天祥那疯子,虽然不会用兵。却甚喜欢偷袭。他在百丈岭上时,克建宁(邵武军建宁县),攻泰宁,全是一击而退,绝不拖泥带水。这次攻打建宁府城,却拖拖拉拉打了快半个月。依属下之见,这个疯子也许还打着别的主意。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什么一击而退,那是当初在山上,趁你邵武军疏于防范。自古以来,打哪个城市不需要十天半个月,文天祥又不是神,难道他能发雷把城墙劈塌了!”有人大声反驳,丝毫不给王世强留情面。

“当初要不是黄大人胆小,邵武城不战而失。文疯子现在还在百丈岭上。邵武那么厚的城墙,蒙古军两次入城都攻了十多天,嗨!”有人叹息着补充。王世强官职虽然高,却是个丢光了士卒,前来投奔的客将,大伙看他本来就不顺眼,自然也不会认真听他的建议。

“嗯呃”,王积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下属的议论。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手下人闹矛盾。看了看面红耳赤的王世强,轻声安慰道:“王将军,我这些手下说话没遮拦,你莫跟他们一般见识。建宁府城墙高大,文天祥未必有能力破城。况且此一时,彼一时。破虏军攻打邵武时,在百丈岭养了半年,兵强马壮。自然威不可挡。可取了眼下他刚跟页特密实硬拼一场,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纵使过后补充了些杨晓荣的人马,可毕竟比不上他原来的弟兄。眼下陈吊眼入了广南和赣南、许夫人去了泉、漳二州间。但凭他手下疲敝之军,依然想将建宁一鼓而下,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实力。有道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那是,那是。”王世强讪讪地说道。手中无兵,说话硬气不起来。王积翁认为文天祥攻不下建宁,那就攻不下呗。想想当时在邵武城头,看到那要命的铁弹丸从天而降的样子,王世强就觉得汗毛孔凉嗖嗖了,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

“王将军,不必多虑。探马赤军马上就到了,难道那几千破虏军,还敢正面跟探马赤军硬撼不成。文疯子真来了,咱们就请达春大人派来的那个,那个完颜大人出城,杀一杀他的锐气。”

第二卷余晖拔剑(六下)

拔剑(六下)

“是,大人英明”。王世强行了个礼,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有些话他知道自说了,众人也不会听。那还是不说为妙,免得惹大家不快。

说曹操,曹操马上就到。才提完让探马赤军杀文天祥锐气的事,守门的百夫长匆匆来报,说闽江对岸又一哨人马到了,看旗号是探马赤军。前方带路的正是上次来送信的那个党项人白旭,如何安排,请王积翁定夺。

“诸位,今天我等就辛苦一下,去南门外迎一迎完颜将军!”王积翁从座位上站起来,喜滋滋地说道。南宋投降的官员在北元地位低,很少有人麾下能指挥得了汉军和探马赤军。达春把一队探马赤军调到福州,又没说明谁指挥谁。按官职,必然是王积翁指挥探马赤军无疑。这不但体现了达春对福州的重视,而且代表了王积翁在达春心目中的地位。

一干将佐幕僚纷纷站起,跟在王积翁身后出了府衙。迤逦来到南门口,守城的军士已经奉了王积翁命令,安排快船过江接人。一会功夫,沙滩边人喊马嘶,百余探马赤军连人带马率先到了岸。带队的百夫长一声令下,人马迅速集结成队。

跨下的战马是西北地区的高头大马,马上的人是百里挑一的威武汉子。士兵擎刀于臂,刀尖向上,在斜阳中闪出凛凛阴寒。旗定,角止,士兵与战马肃立不动,刹那间如雕塑一般,仿佛连呼吸也已经终止。

“精锐!”王世强暗自赞了一声。毕竟带过几年兵,不比王积翁麾下那些纸上谈兵的幕僚,他见得世面多,凭风貌就能分出队伍好坏。探马赤军百夫长桀骜地望向前来迎接的人群,冷森森的目光刚好与王世强的目光相对……

“呃!”王世强后退几步,心头无端升起一片凉意。对手目光居然刀一样,直刺入他的强心里“哼!”探马赤军百夫长冷哼了一声,不再看众人,鼻子高高地翘到天上。百余士卒跨坐马背,手按刀柄,目不斜视。沙滩之上,瞬间安静,除了大旗在风中鼓荡,居然再无半点杂声。

“诸…。”王积翁事先准备好的欢迎词全部憋在了肚子中。他的官职远远高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但对方硬是不上前见礼,他作为一方大员,自然不能在一百夫长面前低头。只好尴尬地憋着,不多时,脸上已经憋出了汗来。

泊岸,下船,整队。

探马赤军、战马、新附军。走马灯一般,一哨哨将士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上了岸的,快速在江边列队。主帅没来,居然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跟福州的官员打招呼。

纵横天下的精锐,自然有纵横天下的傲慢。主将没露面之前,见到任何人,都不需要施礼。这是成吉思汗时,给大伙定下的规矩。骑兵在马上的时候,即使见了大汗,也不必下马。

德行!还不是群未经教化的野人?“王积翁麾下有幕僚不屑地骂,却又不敢大声。对方的自从上了岸,手就一直虚搭在刀柄上。一旦能听得懂这大宋官话,发起彪来。宣慰使大人也未必救得了大家。

还是老老实实候着吧,谁让咱们是宋人,投降得晚呢。有人不甘心地安慰着自己。正午的阳光从无所遮挡的江面上直射过来,晒得人虚虚的,眼前的景物也慢慢变得模糊。

就在众人等得几乎睡着的时候,王积翁特意安排的官船终于泊到了岸边。踏板搭好,在两排侍卫的保护下,一个高大的汉子缓缓走了下来。

“下官王积翁,率福州父老,恭迎完颜大人”,王积翁赶紧上前见礼,双手抱拳,率先把腰弯了下去。

“王大人,不必客气,您乃宣慰使,应该是我给您见礼才对”完颜靖远笑着跳下甲板,搀扶住王积翁的双腕。半熟不熟的大宋官话虽然听起来略有些生硬,却透这几分官场上打过滚的精明与练达。

到底是得到了皇上亲赐衣甲的,就是和底下的小兵不一样。王积翁心里赞了一声,积压了一上午的火气一扫而光。“哪里,完颜将军乃一代名将,官职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不像下官,完全靠的是圣上恩典。弟兄们鞍马劳顿,江边风大,不是犒军之处,咱们城中说话”。

“如此,有劳宣慰使大人”,完颜靖远跳上战马,客气地说道。

“你我同为朝廷效力,共守这福州城,还说什么有劳,请”,王积翁叫人牵过自己的坐骑,与完颜靖远并络而行。

从语音上,他能听出来对方不太会讲大宋官话,所以陈述也尽量清楚易懂:“城里准备了兵营,馆驿,还特意给将军腾出了一个官邸,保证大伙吃好,住好!”

“多谢了,宣慰使大人,多谢诸位大人”,完颜靖远在马背上拱手,四下做了个罗圈揖,向所有福州地方官员表示谢意。

“完颜将军原来是客,先请”,王积翁打心底喜欢自己的这位新搭档,人长得高大英武,麾下士兵号令严明,并且没有一丝探马赤军的架子。

“不如,末将与大人同请”,完颜康笑着答了一句,给牵马的小卒使了个眼色。善于察言观色的亲兵立刻跑上前,轻轻挽起了王积翁坐骑的络头。

“宣慰使大人请”,完颜靖远笑着回头,二人像多年未见面的好兄弟般,并络走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完颜将军客气了”,王积翁豪爽的笑着,心里说不出的舒坦。两个将领互相套着近乎,在亲兵的簌拥下走向福州城。一千探马赤军,三千新附军,在官员们身后不急不徐地跟着。人马踏起的烟尘,渐渐遮住了远方的官道。

福州城已经三百余年没经历过战火。景炎元年十一月,蒙古人大举南下。宋福建招捕使王积翁弃南剑,走福安,遣人纳款。等蒙古军到了城下,王积翁为内应,与知府王刚中同时投降。将这所大城作为了晋身的资本。

宋兵马大都督张世杰图谋光复,与巨盗陈吊眼、兴宋军统领许夫人同攻闽北,元福建宣慰使王积翁派人给张世杰送粮送款,并派人以重金贿赂陈吊眼麾下的寨主,让他们不要尽力攻城。再次保持着这所城市和他本人的平安。

未经历过大规模劫掠,加上重要的地理位置,使这福州比起其他大宋城市来,显得繁华了许多。

远洋商人们的庭院,沿着主街,整齐地排着。浓浓的绿意在庭院中透出来,映得街道一片清凉。

沿街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本城的新附军。在他们身后,各家各户摆起了香案,有人代表家主跪在香案后,将点燃的檀香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黎民对保护他们安宁者的最高礼。王积翁在几天前就给城中士绅下了令,让他们每家必须出人来换迎。否则,以通敌罪论处。

粉饰出来的太平,让街道上行进的士卒,眼中充满迷惑。

“嗨”,一个环眼汉子叹息着,不住摇头。整张隐藏在盔沿下,看不出他的表情。

“呸”,街道边的百姓,偷偷地吐了一口。他们早看明白了,所谓探马赤军,除了几个军官,大部分人都是汉家血统。当了人家的奴才,却在自己父老面前摆威风,算什么本事。

有人狐疑地四下张望,看着那列队前行的士卒,悄悄地收起了身边的檀香。阵势有些不对,这支人马的杀气虽然与蒙古人不相上下,但看向街道两边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温情。

这分温情,绝对不是掠夺者能带有的,而是主人看自家财富时的神态。

在城正中心,是福州大都督府。当年宋主在这里即位,改大都督府为垂拱殿,便厅为延和殿。宋主入海后,王积翁的宣慰使府就占据了这里。殿前宽阔的青砖广场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有的是没见过传说中的探马赤军什么样,特地来看热闹。更多的却是王积翁命令属下强行驱赶来向完颜靖远表示欢迎,宣示福州对元庭忠心的。

“看,来了!来了!”有人小声说道。细细密密的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街角处,闪几匹健马,大元的旗号刺痛大伙的眼睛。

“跪下,跪下,点香,点香”,有新附军在人群中喊道。人们被推搡着,无奈地跪到地上,将点燃的香火举过头顶,伏俯不动。

王积翁兴高采烈地从人群前走过,边走,边高兴地向身边的完颜靖远介绍,“完颜将军请看,阖城百姓听说您前来帮助他们抵御文疯子,都赶来迎接您了,下官劝都劝不回去!”

“嗯”,完颜靖远远高兴地点头,马鞭冲着人群指指点点。刚才他从官街上走过,路两边也是这个景象。只要有店铺,大门肯定是敞开着,店铺的主人和伙计跪在路边,摆着香案,缭绕着已经熏黑了的顺民证明。

“看来王大人很会治理百姓啊。”探马赤军中,一些将领笑着点头。自从主帅下船,他们就收起了冷面孔,渐渐与前来迎接的本地军官彼此间聊着天南地北的奇闻,气氛渐渐融洽。

“那是,咱王大人毕竟治理此地多年,对此地风土,人情,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王积翁帐下的幕僚答道。出城之前,宣慰使大人曾经嘱咐过大伙,一定将探马赤军的大爷们招呼好。作为同气连枝的部属,他们怎敢不尽力。虽然这些分不清民族的探马赤军官话说得生硬些,人也看着凶巴巴的,但是看上去很讲理,不像传说中那样蛮恶。

说话间,将领们已经到了延和殿前。饭菜的香味从殿中飘出来,伴者风钻进人的鼻孔。

“完颜大人,请”,王积翁跳下马,做了个恭迎的手势。士兵们自有专人安排,他今天要尽地主之宜,在延和殿中款待探马赤军和新附军的高级将领。

“不急,我临来时,丞相还有一道手谕,让我当众宣读”。完颜靖远带了带马头,与王积翁拉开几步距离,似笑非笑地说道。

“是给下官的么,如此,下官接令”,王积翁愣了一下,整顿官衣,正色答道。心里猛然间有些忐忑,不知江西省右丞达春,葫芦里卖得什么花样。

“如此,请福州城大小官员接丞相手谕”,完颜靖远笑了笑,从猴子铠的护心镜下,取出一块羊皮。

扫了一眼猴子铠,王积翁忐忑的心又落回肚子。猴子铠是天下名甲,只有世代相传的西夏将领手中才有,其他地方的将军,想买都很难买到。

“大帅千岁,千岁,千千岁”王积翁躬身施礼,对着完颜靖远手中的羊皮。

“千岁,千岁,千千岁”,福州城官员们在王积翁身后排好,一起躬身。

“丞相有令,福州王积翁、王世强、李雄、杨慰士等,守土不利,丧城失地。又勾结外敌,消极避战。着令夺去官职,押入牢中候审。若有抗拒,立斩不赦,不得有误。景炎三年四月……”

“什么?”王积翁大声抗辩,刚要申诉自己并非消极避战,猛然听到后边的景炎年号,跳起来,转身就向士兵身后跑。

完颜靖远双腿一磕马肚子,战马前冲几步,从福州官员们的头顶上飕地一下跃过。三步之间,已杀到王积翁背后。左手擎令,右手抡刀,在风中一拖。

“噗”,血一下子从王积翁的脖子间窜将起来,无头的尸体继续跑出数步,才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

“不服从者,杀”,张唐在队伍中喊道。扮做探马赤军,装了一天党项人、契丹人的破虏军士兵们抽出马刀,毫不客气地冲进福州官员的队伍。校场上,立刻响起一片绝望的哭喊。刚刚要逃走的官员们被战马追上,或被砍翻,或被踏倒。

几个机灵者见事态不妙,高举着双手,跪在了地上。

“降者不杀,留着文大人亲自审他们”,假扮的新附军将领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及时地制止了杀戮。

“陈龙复?”福州名流杨慰士狐疑地从地上抬起头,刚好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想不到吧,老夫会也会撒谎骗人”,陈龙复得意地从头上揪下皮盔,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跪在地上的百姓听见了,不明所以。颤抖着,匍匐着,口中念着各路神仙的祈祷,“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

“大伙在原地别动,我们是破虏军,奉文丞相将令攻打福州,光复大宋山河”,张唐大喊道,指挥骑兵们沿着街道迅速展开,控制住各个城门。

嘈杂的喊杀声从城中响起,进城的步兵与城中新附军交上了手。几道黑烟在城中冒出,爆炸声夹杂着伤者的惨呼,传遍城内大街小巷。

失去了首领的新附军慌乱地跑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有人跳进了附近民居,试图依靠院墙组织抵抗。更多的人跪倒在地上,把兵器举过了头顶。

“押上这些贪生怕死的狗官,让他们去劝城里的新附军投降”,张唐大声命令。几个士兵冲过去,从地上将吓摊了的福州地方将领揪起来,向各处喊杀的源头走去。

“箫将军,去城外控制水军的战船,有多少,就给堵在港里多少,别让他们跑了。”张唐接着传令,安排人手去接管福州的水上力量。福州城没有成建制的水师,但是维修和正在建造的战船却有一些,临来之前,文天祥特意嘱咐过,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船坞,为将来筹建水师积蓄力量。

“张将军,我呢”,完颜靖远一手提着王积翁的人头,大声嚷嚷道。

“带着你的族人和第一营,去攻打鼓山,还有延祥寨,告诉他们王积翁已经死了,福州已经是大宋的天下”。

张唐兴奋地安排,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他太高兴了,自舍家从军以来,从没有一仗,赢得如此轻松过。

第二卷余晖拔剑(七)

拔剑(七)

一个月内,破虏军再次大获全胜,以三千奇兵计赚福州。

消息在民间不胫而走,比朝廷的驿报传送得还快。有人失望,更多的人欣喜,江南各地,已经濒临倒闭的茶馆里再次挤满了人。大伙低声交流着,议论着,彼此交换听来的小道消息。

扶醉楼,曾经是一家有名的酒肆。当年无数才子在此把酒观花,日日笙歌。有一天大宋天子私访到此,亲笔将一个才子写的“明朝且扶残酒”,改成了“明朝且扶残醉”,酒楼因此成名。每个到此游历的文人名士都要瞻仰一下碧纱笼罩的“残醉”二字,然后开始买醉。

南宋就这样一醉百余年,直到蒙古人渡江。

兵火过后,扶醉楼不再卖酒,改卖茶。可日日光临的茶客,依旧醉眼朦胧。

朦胧中,有人听到了文天祥在福州打破元军的消息,身子不由地一凛,竖起了耳朵。传入耳朵中的却是一阵悠扬的丝竹,细听去,却是酒楼中觅食的老瞎子祖孙,应众人之请,唱起了岳武穆巧计入颖州的唱词。

“挥戈跃马战沙场,收复失地除金寇,众将同饮报国酒,不捣黄龙恨不休”,云板声伴着小女儿婉转的歌喉,引出一段金戈铁马的故事。

“好!”有人大声喝着彩,将一枚枚铜钱轻放于桌子角。

小歌女裣衽为礼,停住歌声,跑过去,将众人的赏钱收起来。老瞎子拨了拨弦子,大声讲到:“且说那颖州宣慰使王全,原本为不是人的王八转世,哪里敢出城抵挡武穆爷的大军。带着数千残兵躲在城里,本以为凭借城池高大,可以捱到援兵到来的那天……”

“好!”有人接着拍案喝彩。大伙的眼睛亮亮的,期待着老瞎子的下文。虽然这段评书编得文不对题,大金国也未必有宣慰使这个称谓,但谁的心里都明白,此武穆不是彼武穆,此颖州不是彼颖州。至于那王全,大伙知道他姓王,忘了祖宗八代是谁就行了。

“盼星星,盼月亮,援军终于来了。宣慰使王全儿带着城中百官列队相迎,大将金定远入了城,开始点名。文武百官该来的一个不少,金定远一拍桌子,来人,给我拿下……”。

酒馆里的哄笑声淹没了老瞎子的讲解,援军真的来了,却是岳家军假扮的。

一段传奇般的战役,被老瞎子借着评书的手段,讲了个清清楚楚。酒馆里人开心地笑着,听着,已经麻木的心里,又被点燃了希望。

福州攻防战堪称经典。

从战役一开始,王积翁就已经陷入了文天祥布下的局中。

打赢了邵武保卫战后,文天祥知道破虏军已经没有能力再攻打福州,所以,他决定充分利用福建北部的混乱局势。

南剑州守将李英被破虏军阵斩,整个南剑州现在处于空白状态,刚好为破虏军迂回福州提供了便利。

在许夫人带领人马离开邵武的当天,张唐和文天祥的侍卫完颜靖远、白旭三人,就带着军中精锐力量,沿着邵武溪混进了南剑州。跟在许夫人的数万兴宋军后边,没人会注意这支只不到三千人的小队伍。

队伍到了剑浦后,破虏军与兴宋军分开,沿太始溪向南,去了沙县,然后,向东进入了高盖山中。

与此同时,许夫人开始与王积翁的求和侍者讨价还价。陈龙复开始根据斥候们截获的达春手谕,模仿达春的笔迹。

当许夫人带着王积翁的孝敬,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斥候们开始登场,扮做达春的信使,接连给王积翁下了三封“手谕”,叱责他在邵武之战中表现消极,导致页特密实阵亡。

接着,利用新附军对蒙古军和探马赤军的迷信心里,由党项人白旭给王积翁送信,告诉他广州南路的援兵,马上就可以到达福州,帮助他守城。

接着,完颜靖远带着破虏军中高大精壮者,装扮成探马赤军,从高盖山中走出,大摇大摆地开往福州。

王积翁这个软骨头听说有探马赤军来帮忙,果然毫不怀疑。居然亲自率领福州城的百官迎探马赤军于江岸。这种拍马屁的举动,刚好给了张唐将城中文武一网打尽的机会。

完颜靖远入城,斩达春,获百官,福州一日之内光复。

战略是为达到目的,而对战斗的一系列运用。

福州之战,在景炎三年的一系列战斗中,无力从歼敌数量,和战斗激烈程度上,都与其他战斗不可比。

但这一战,却标志者文天祥本人对军队的指挥能力,又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这一战对北元的震得极其巨大。北元为了平息此战的余波,花费了三个多月时间,赔上了一个著名的宣慰使。

福州被破虏军拿下后,建宁府就成了一座孤城。守将杨一尘本来就是大宋的官员,见大势已去,立刻选择了出城投降。闽北三州自此皆为破虏军所有。

浙东宣慰使陈祜欲领军攻天祥,诸将畏破虏军之名,不敢应命,纷纷告病而退。陈祜逼之甚,众人买凶刺陈祜于道。浙东遂乱。

通往大都的驿道又开始忙碌。

坏消息沿着驿道,接二连三地传到大都城。高梁桥畔的皇宫里,又传来的熟悉的咆哮声。文武百官躲闪着,不敢用目光与龙案上那个瘸了一条腿,却拥有狮子般威严的壮实汉子的目光相对。

忽必烈是个秉性刚毅,谋略过人的君主。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愤怒后,很快就恢复过来,宫中召见了自己亲信的几位大臣。

“臣等参见万岁!”董文柄,伯颜、阿合马鱼贯而入,跪在地上,叩头施礼。

“你们都坐吧,朕跟前,需要的是谋臣良将,不是磕头虫。”忽必烈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对着行朝礼的几位大臣叮嘱道。接连几夜没睡好,他的眼睛有些红,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凶狠的味道。

“臣等有负圣恩了”,董文炳带头站起来,带几分歉意说。让行将就木的残宋又折腾起这么大的风浪来,诸臣之中,谁也未曾料及。这次大元的失利比去年在赣南还严重。去年文天祥攻入赣南,不过是趁大元内乱,实力全抽调到北方平乱的机会。而这次,却是硬碰硬的和蒙古军打了一场。

三万新附军,三千蒙古军全军覆没,主帅被阵斩。这已经是大元近年来,除了远征日本那次,在战场上的最大失利。

忽必烈没有说话,目光一直落在面前的几份奏章上。摆在最上边的,是达春的请罪奏疏,第二封是留梦炎请求抚恤王积翁留在京城中两个儿子的奏疏,然后是两浙江大都督范文虎关于浙东各地叛乱纷起,准备派派兵进剿的报告,还有一摞广南东路、江南西路等地的地方官员,关于流寇陈吊眼骚扰各地,请求朝廷派兵剿匪的陈词。

忽必烈的身上慢慢被一层杀气所笼罩。这种异乎寻常的举止让大臣们分外不安。诸大臣都是领过兵的人,知道闽北一带在整个灭宋战略中的重要性。但局势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并不是追究某个人的责任可以挽回的。当务之急,是调整军队在福建和广东南路的布局,别因为文天祥、陈吊眼等人的疯狂举动,给前方将士带来更大的麻烦。

“万岁是为福建局势忧心么,还是达春这小子惹您生气?”巴邻氏的伯颜(丞相伯颜,蒙古人中,叫这个名字的太多)站起来,低声问道。

“朕将几十万大军交给了他,这小子居然尸位素餐。半年多了,宋室伪帝没给朕捉来,居然连江西南路的老巢也被人搅乱了!”忽必烈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口气带着一点点冷。

用手指敲打桌面,通常是忽必烈决心杀人的征兆,中书左丞董文炳吓了一跳,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说道:“万岁,邵武之败,非达春用兵不利之过。况且达春将军十余年来,冲锋陷阵,每战必前……”。

达春的谋略和勇敢,众人都亲眼所见。在追随着忽必烈的新一代蒙古人中,他无疑是其中佼佼者。否则也不会三十几岁年纪,已经独领一方。

如果因为一次失败就定他的罪名,恐怕会在武将们心里留下阴影。这是董文柄考虑问题的细密之处。他是个以谨慎与公正而闻名的人,忽必烈非常重视他的意见。

“这个,董兄,我知道。所以我才下不了决心治他的罪。”忽必烈挥挥手,打断了董文炳的劝告。“朕当年赐他双虎符,如果他是个临阵误事的庸才,不是说朕自己看人看走了眼么,我是不知道,该怎们处理这件事,派谁去,才能收拾这个局面”。

群臣之中,也只有这个董文炳,会被忽必烈以兄称之。也只有这个汉人,心怀慈悲,能制止住忽必烈的杀意。几个蒙古族官吏互相对望,投给董文炳感激的一瞥。

董文炳笑了笑,平静地答道:“依臣之见,邵武之败,皆因页特密实轻敌所至。页特密实已经战没,其罪不宜再深究……”。

这明显是一句推诿责任的话。把所有错误让一个死去的人来承担,以减轻前线将士的压力。董文炳只想息事宁人,按照汉人祖先的经验,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忌。

“如此说来,右丞大人之意是,不追究达春丧城失地之过喽”,平章阿合马冷冷地插了一句,打断了董文炳的建议。从董文炳的话里,他能听出来,对方接下来的建议就是继续全力支持在广南东路的大军,待完全扑灭南宋行朝后,再管文天祥的事。这话说起来轻松,在掌管钱粮的人眼里,这话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给前线提供支持,阿合马等人已经加印了很多纸钞,并且抓捕流民开办官冶,在太原、大都等地一再加税,连新征服的两浙地区也分摊了许多平宋的费用。但是朝廷依然是入不敷出,如果任由广南的数十万大军长期驻扎下去,用不了多久,官员的俸禄都不知道从何而出了。

大元马上取天下,论武功,当世无双。但治理国家的能力,却是全天下倒数第一。新建立的帝国中,真正有才华,懂得治理江南一带的汉人,不愿意出来为朝廷尽力。那些投降的,却大多是原来朝廷中的贪官。论贪污的技巧,他们的本事不亚于任何人。论治国,还不如忽必烈手下这些色目人。

阿合马是个理财能手,无论为国家,还是为自己。

“达春将军的确无过”董文炳横了阿合马一眼,不卑不亢地答道。这几年来,色目集团在朝廷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凌驾于董文炳等汉军世家之上。无论是道德底线,还是政治派别,几个汉臣与阿合马都无法站到一起。

阿合马耸耸肩,对董文炳的白眼做出一幅无所谓的姿态。放在前几年,这个以清廉著称的董文炳让人忌讳三分。可现在不同了,江南即将平定,汉人的利用价值已经越来越小。而色目人,因为善于理财,被忽必烈视为肱骨。

“万岁,达春专横,拥重兵而不知收敛。劳师远征无果,消耗钱粮,理应按律治罪。纵是无过,三军也必须回撤修养”。阿合马看着忽必烈的脸色,低声建议。“眼下江西、广南地方不安,臣筹措的军粮物资送过去,路上损耗,往往过半……。”

“临阵换将,恐非善举”。董文炳低声抗辩了一句。两浙大都督范文虎,淮西宣慰使陈岩等人曾经给他来信抱怨,阿合马派人在江浙与两淮等地设立宣课提举司,任命的回回官员官吏数字达到五百人,这些人都以征收税款为能事,对百姓的逼迫比宋时还严重。如果这样下去,恐怕各地的叛乱越剿越厉害。而阿合马的理由就是,消灭宋室需要钱粮。所以董文炳宁愿前线一鼓作气消灭了张世杰势力,让阿合马再没有横征暴敛和安插自己派系人马的借口。

“可达春这次,的确让朕失望”忽必烈揉揉脑袋,不愿意听阿合马与董文炳再争论下去。他现在需要的是短暂有效解决方案,而不是东拉西扯。

“陛下,臣之意,达春无过,但眼下必须先令达春撤兵。”丞相伯颜抬起头来,声若洪钟。

“呃!”忽必烈愣了一下,自从破了临安以来,伯颜还从来没这么大声和自己说过话。周围太监赶紧给伯颜使眼色,示意他注意跟皇帝之间的言辞。

伯颜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鲁莽,赶快低下头去,但是忽必烈并没有动怒,反而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所打动,过了很久,他才问道:“伯颜说说你的理由,朕记得当年劝朕早日图宋时,你也是如此激动!时间隔得久了,朕以为你已经不再会跟朕有话直说了呢。”

伯颜的脸色有些红。当年立排众意,不让忽必烈北上平叛乱,而是劝他先取临安,灭了大宋,再回师北上。这是伯颜平生最得意的谋划,听忽必烈又提起来,心情激荡下,话有些颤抖。“依臣之见,如今当务之急,不是治谁的罪,而是把十几万大军,平安地从海边撤回来”。

话出口,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大元在福州虽然遭受了损失,整个江南战局却依然向着对大元有利的方向发展。那些被分割包围的残宋势力已经逐渐被扑灭。因为小小的失败而撤回全部兵马,简直是小题大做。

“你是劝朕先放弃广南?”忽必烈低声问道。他虽然脾气暴躁,却不是个刚愎的君主。相反,他对伯颜等重臣的意见,接纳得非常虚心。

“臣听说文天祥在邵武,打的旗号已经不是光复大宋,而是守护汉人的故土和尊严!”伯颜的话听起来更不着边际。

忽必烈、董文柄等人的眼睛却突然一亮,仿佛看到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东西、“朕听说过,这个提法倒也新鲜!”忽必烈看了董文炳等人一眼,饶有兴趣地回答。“照这样说,我大元理当退回漠北,将土地还给汉人才是。”

“陛下言重了,臣等岂敢负陛下盛恩!”董文炳长揖到地,大声答道。

“董兄岂是一般汉人,我说的是那些草民百姓。”忽必烈笑了笑,说道。“达春向来勇武,但这次邵武之失,他难辞其咎。本来我想重重处罚他,免得大伙领兵在外时,不思进取,坠了我大元的威名。既然董兄和伯颜都为他说项,朕就暂且放过他。只是十几万大军撤向哪里,咱们君臣还得好好谋划!”

“万岁………”阿合马嘴唇动了动,把话又吞回了肚子。众人的话,听得他一头雾水。董文炳先前不赞成撤军,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伯颜只插了一句话,忽必烈以及几个蒙、汉大臣的意见就快速地取得了统一。唯独自己这个平章大人,就像个傻子一般,站在旁边听人家说得热闹。

临被召见之前,几个族人曾经向阿合马恳求,想办法派他们去取代达春,完成对残宋的最后一击。以便建立些功业,顺带着弄些家财。所以阿合马才以粮草为借口,向忽必烈大进谗言。现在突然看到蒙、汉两派大臣携手,阿合马禁不住有些犹豫。

正琢磨着大伙究竟想干什么,听到忽必烈安排道:“阿合马,南征粮秣,你好生安排着。路上不太平,送到赣州即可,赣州向南,由达春自己来接。再给两浙备一份军饷,等范文虎回来,朕叫他到你这里来领”。

“是,臣遵命”,阿合马答道,一肚子火气全压在了心里。耐着性子,听见伯颜向忽必烈建议道:“万岁,如今天气湿热,士卒劳苦。不若令他们分道就粮………”。

伯颜的建议,一向是简洁明了。

刘深调向漳州、索都调向潮州,蒲寿庚取道海上回泉州,达春本部人马回英州、劭州一带修整。范文虎、吕师夔经略浙东,严防文天祥北窜。

一个新的战略框架,随着伯颜的部署而展开。阿合马看不懂,董文柄等汉臣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把几路分别去各地剿匪的大军用一条曲线连起来,就可以发现,这几支人马形成了一个半圆。而圆心方向,正对着福州。

“达春条陈自责,朕也不能一味护短。他说要把福建路从江西行省划出来,朕就应了他。让福建暂时自成一行省,仍归达春兼管着。但此行省为战时之制,着蒲寿庚、索都为参政知事,命他们协助达春,尽快平定福建。至于文天祥,朕希望把他生擒,朕想见见此人!”忽必烈看看众人,郑重地叮嘱道,“能以一人之力,乱我大元天下者,却是个少有的人才”。

“臣,尊旨!”蒙、汉、色目大臣齐声答应。

忽必烈挥挥手,示意众人可以告退。目光紧盯着伯颜在桌案上草草勾出的形势图,轻轻叹了口气。

文天祥到底是个书生,还不懂得用兵。或者是残宋诸将之间分歧巨大,导致他们又错过了一次转败为胜的机会。如果此战换了伯颜指挥,破虏军绝不会去打福州。陈吊眼和许夫人也绝不会分散。

刚才伯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当文天祥取得邵武保卫战胜利后,接着与陈吊眼、许夫人一起出兵梅州、循州,直取达春后路,沿海那几路大军,粮道就有被切断的危险。到时候,无论达春是否回援,张世杰都可以强行登陆。

宋军战斗力虽弱,一旦形成合围之势,加上广州附近凌震等人的兵马,还有一些土匪流寇的武装,在广南地区,宋军与元军的兵力对比就是三比一。

近四十万围攻十万,加上文天祥手中的那些秘密武器,达春等人未必能全身而退。到那时,大元输得就不仅仅是福州,而是整个江南。

好在,文天祥还没成熟,没伯颜的那种判断力。更好在,文天祥现在的目标,与张世杰等人的目标越来越远,他们不可能同心协力。

忽必烈吸着冷气,将目光盯在了福州方向。不能再给文天祥成长的机会,如果他有了伯颜的头脑和眼光,天下危矣!

第二卷余晖拔剑(八上)

拔剑(八上)

福州城快速恢复了宁静。

街市依然太平,人们熙熙攘攘,为一天的衣食而奔波。店铺、作坊、码头,既无土地又无恒产的帮佣们光着膀子,用体力换取全家的温饱。

他们很少识字,也不懂那么多家国概念。对他们之中很多人来说,城头上那面旗子,是大宋还是大元,与他们关系不大。大元统治了这片地方,需要人出徭役,纳税。换了大宋统治,他们依然是社会的最底层,身上的苦难一样不曾少。

至于传说中那些屠城、车裂,只要没裂到自己头上,大多数人是不在乎的。即使真的有那么一天,大伙也未必反抗得了。拿着朝廷俸禄的将军,开口闭口忠义的儒者们都不反抗,平头百姓,管那些闲事干什么?

然而,这一切突然有了些变化。具体的说,是从城头大元旗帜被摘下来,踩在脚下,而破虏军大旗挥舞在城楼高处那一天起。

从那天起,福州城的乡绅、豪强和店铺掌柜们,对底下伙计、帮佣突然就客气了起来,伙食也陡然提升了几个档次,连菜里也偶尔奇迹般冒出了过年才会有的肉丁。

从那天起,那些平素满嘴忠孝节义,投降起来比谁都快的老儒们也收敛了很多,聚会的时候,再不敢提大元天命所归的马屁,给蒙古人歌功颂德的诗词也藏了起来。换成了对破虏军英勇事迹的歌颂,还有对大宋朝廷的期望。

因为福州城换了个新主人,他的名字叫文天祥。提起这位大宋丞相的与众不同之处,任何人口中都能讲述出一段传奇。

他是大宋状元,曾经出使敌国,被拘押却不肯投降,历尽艰险逃回南方。

他在逃亡途中受到北元和大宋两方面的追杀,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而不死。

他在南剑州开同都督府,很快军队打进了江南西路,震动大江南北。

他被四十万大军追杀,惨败之后,逃入深山。半年内居然再次竖起反抗大旗,一战下邵武,再战灭掉北元三万大军。三战,智取福州,迫降建宁。将福建北部三府全部光复。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把无主之田全部分给了百姓。让流离失所的难民们第一次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的军队,征徭役居然付钱,并且给的工钱远远高于码头和作坊里那些黑心掌柜。

百姓们的需求,通常都很实际,他们首先要求的是生存。仓廪实而后才知礼节,衣食足后才知荣辱。

而大多数读书人,他们需要出路。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几千年的传统,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很多人心里,不在乎把肚子里的知识,卖给哪家帝王。

连祖师爷都在六国间跑来跑去,何况徒子徒孙们。

但是儒家中亦不乏坚韧者,对着蒙古人的屠刀毫无惧色,一次次拦在入侵者的马前。如陈文龙,如许汗青。

到底是谁传播了儒家精义,是投降者还是牺牲者,历史书上,没有说清楚。儒家经典上,也没说明白。

但文天祥却知道,与其让那十余万人去投海,不如教会他们如何战斗。就算一个换一个,也足以把蒙古人赶出江南。

至于城头变幻的大旗与平头百姓的关系,文大人自有一番解释,就在城墙上大笔刷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在这段文字的上面,是王积翁等人的人头。告诉人们,拿了朝廷好处,却不肯为其尽力的失职者,是怎样一个下场。

“招兵了啊,招兵,管一日三餐,按月给饷。脸上不刺字。军官不打骂。文大人亲自发你守土证,凡参战者,皆为自家守土。持此牌者,地位等同贡生,见官不拜。立军功者,等同中举”有人敲着大鼓,在街道中心呐喊。

喊声立刻吸引了一群壮汉。守土证,他们从投靠老乡手中见过,巴掌大的一块铜牌,居然簪了字,写明了姓氏,名字。有这块牌者,见官不拜,地位和儒生等同。在一向重文轻武的大宋,何时有过这种好事。一些有把子气力却不识字的人,立刻将招兵处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招慕的条件。

破虏军分为水陆两部分,应征陆标的,只要能举起地上的石锁,拉开几下大弓,便算通过,立刻有人带你取领号衣、拿腰牌,办理入营适宜。应征水师者,则要求顺着揽绳爬上几丈高的船桅,在几丈高的桅杆间荡上一个来回方才算过。

有士兵出来维持秩序,一时间,陆标征兵处前便排起了长队。走到闽江边水师征兵处门口的,却是寥寥,除了薪俸是是陆标一倍的诱惑勾住了一些胆大者,一般闲汉全被那离奇的征兵条件挤没了兴趣。

一个小伙子脱光了上身衣服,跳上了甲板。手心中吐了口吐沫,沿着缆绳迅速上攀。矫健的身影猿猴般在各级缆绳间晃动,一会,已经接近桅杆顶。

一阵江风出来,战舰晃了晃,小伙子没有留神,一把落空,身体笔直地坠了下来。

“完了”,围观者蒙住了双眼。

甲板上猛然伸出一张巨网,几个士兵拉着渔网,将半空中落下的人影接住。失败者红了脸,向围观众人抱了抱拳,转身跳下甲板。

“等一等,你还有一次机会”,一个手臂上绑着绷带,脸上带着未愈合的刀疤的年青将领,拦住了他的去路。

“还有?”失败者迟疑道。

“怎么,怕了?”军官眉毛一挑,眼神带上了几分不懈。

“谁怕,来就来”,失败者再度跳上甲板,顺着缆绳上爬。这次,他的速度慢了许多,每一次换缆绳,都十分稳健。在重重缆绳间,慢慢靠近了桅杆顶。手一伸,够到了桅杆顶的小旗。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欢呼声。这么高的围观,这么密的缆绳,大伙第一次见。这是文大人利用福州港内战船改造的船,只有十艘,据破虏军官兵说,文大人要自己组织一支船队。只是这支舰队的规模也太小了,无论与当时的大宋海上行朝的庞大舰队相比,还是跟北元的舰队相比,这支舰队都是小不点儿。

“疯子,十艘战船也能组建船队”,围观者当中,有人暗自摇头。在第一个登顶者的带动下,陆续有年青人开始挑战船桅,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成功者立刻被领到一边,登记姓名、领第一笔预先发的军饷。而失败者,则被奉送茶点,欢迎他们休息好了再来。

“文大人做事,又是我们这些俗人能看得清楚的。你看他克邵武,破页特密实,兵不血刃下福建三州,那一件不是匪夷所思,依我看,这支舰队虽然小,肯定有小的道理,你没见,破虏军一万多人,照样打得三万多元军找不到北么!”有人低声替文天祥辩解,在很多人,特别是读书人眼中,此刻,文天祥就是他们的偶像。提笔能写锦绣文章,上马能替君王平定天下,文武双全,这是多少少年人的梦想。

“倒也是,说不定文大人是故意示弱于敌,你看这江面上的船,与原来的船就不一样,不会藏了什么机关吧!”被反驳者也不气恼,望着江面说道。此刻,破虏军第一支舰队就泊在江面不远处,高耸的桅杆,洁白的布帆,无一不显出它与众不同。

与江面上大多数木帆商船比,这支舰队的确有些特殊。

它只拥有十艘战舰,其中四艘主力舰由福船改制而成,以破虏军制造弓箭、火炮的专用军中尺寸来衡量,主力舰长三十二米;水线长二十七米;甲板宽十米五;型深五米;吃水三米七五;排水量一千五百料(一料大约为九十二点五斤)左右。(此数据根据福建出土的宋代海船而来),拥有十二个水密舱,一个轮舵。

根据文天祥的建议,战舰改装成了三桅,将常用的木帆改为了布帆,每个桅杆上挂大横帆三面,辅助小帆十多面。

而六艘辅助舰则以港口中的广式铁栗木船改制,上宽下窄,状如两翼,前桅杆与主桅挂横帆,后桅挂三角纵帆。

有好事者在战船试航时偷偷测算了一下,布帆战舰的速度几乎是原来福船的一倍半。如果在战场上与元军舰队相遇,即使不能力敌,也能凭借自身优越的性能,远远地将敌人抛在身后。

文天祥当然不是为了“跑路”才不惜一切代价,改造了这几艘战船。

破虏军打下福州的动作太快了,当它获得入海口时,远在流求(台湾,宋称流求,与琉求群岛一字之差)苏家承诺的新式海船还没下水。

但文天祥已经没有时间去等,他知道,自己正在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赛跑。只要停下来,就会被历史的巨轮追上,碾碎。

由刘子俊、何时、陈子敬、谢枋得四人组成的破虏军情报系统已经开始高速运转,每天都有外界的消息不断从各地,通过各种渠道送到福州。

外界的形势万分严峻,连年的征战,已经耗尽了大宋最后一丝元气。各地的抵抗力量在元军的打击下,纷纷失败,每天,都有悲剧在上演。

景炎三年二月,元兵大举进攻重庆,布哈督、汪良臣等兵入重庆,李德辉遗书张珏曰:“君之为臣,不亲于宋之子孙;合之为州,不大于宋之天下。彼子孙已举天下而归我,汝犹偃然负阻穷山,而曰忠于所事,不亦惑乎?”

张珏不肯投降,汪良臣造云梯、鹅车,亲自攻城,激战三日。都统赵安投降,替元军打开了大门,张珏巷战失败,服毒自杀。

同月,被包围达半年之久的泸州粮尽,为元万户图们达勒所破,安抚王世昌自经死。

三月,东川副都元帅张德润破涪州,大宋守将王明及总辖韩文广、张遇春等人被俘,不肯归顺,先后被杀。

一寸江山一寸血。分散在各地的大宋英雄们,用生命捍卫着这个文明最后一缕希望……

第二卷余晖拔剑(八下)

拔剑(八下)

拔剑八下)

这些事件,发生的时间都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毫厘不差。

但有两个事件,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出现大相径庭。

第一个就是破虏军在福建北部地区的一系列胜利。可以说,破虏军这支凭空出现的武装力量,打破了元军在福建、广南的整个布局。

第二件脱离了原来历史的事件就是,大宋行朝没像历史记述的一样,如期在广南东路登陆,收复广州,而是至今还飘荡在海上。

文天祥知道历史为什么发生了这种偏差,按文忠的记忆中的历史记载,在景炎三年,许夫人与陈吊眼率领各路义军勤王,带领义军十万余人与元军大小二十余战,最后在百丈浦会战中,许夫人阵亡,元军损失过重,不得不后退修整。海上行朝由此才能在崖山安顿下来,开始了最后,也是最长的一次驻跸。

而由于邵武会战的展开,许夫人和陈吊眼都赶到了邵武,历史上的百丈浦会战因为当事人的缺席,错过了其应该发生的时间。

所以,元军继续留在广南,围堵大宋海上行朝的登岸之路。而大宋继续在海上飘荡,每次泊岸补给的时间都不敢超过十日。

可以说,历史在破虏军诞生那一刻,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文忠记忆中的事件,越是靠近破虏军,受到的影响也越大。

如果脱离自己的躯壳,以文忠的眼光看历史,在文忠记忆中的历史可以看做一盘棋,执子的两边,一边坐着的是代表野蛮游牧文明的北元,另一边是农耕文明发展到极致而向商业文明摸索的的大宋。

在文忠的记忆中,这盘棋,显然是大宋输了,输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文天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化身为蝴蝶的庄周,对庄周曾经做过的事情,进行的一次复盘。

不知为什么,在复盘中途,大宋一方多出了一粒子。

无论这粒棋子多么微不足道,此刻,整盘棋必须重新来过。执白的北元需要重新考虑战术,执黑的大宋也必须重新布局。

所有的步骤,都不会再重复。

也就是说,文忠记忆中的历史,对文天祥的帮助,会越来越小。因为黑白双方,肯定都不会坚持原来的下法。

不知什么时候,文天祥已经学会了变幻着文忠和自己的两个角度看问题,穿越了历史的目光,深而博大。

理解越深,对这个文弱的文明,也越依恋。

拥有文官政治、契约萌芽、大规模印刷、远洋贸易和民族意识的大宋,绝不应该接受文忠记忆中那个结局。

虽然文忠的记忆中,元灭宋,是因为宋自身的腐朽,和阶级矛盾的激化。但文天祥却固执的认为,大元对宋的征服,是野蛮征服了文明,而不是文明同化了野蛮。

如果中国在宋代的萌芽能持续下去,中国绝不会一次次坠入历史的循环中,周而复始地重复那些外敌入侵的悲剧。

宋代已经形成的土地契约关系,也用不着文忠记忆中,通过明朝的“一条鞭法”,和大清的“摊丁入亩”来重复。

拥有了印刷技术的华夏,也不会等到文忠那个时代,依然让目不识丁的文盲,占据人口的绝对比例。

宋代对政治对手放逐而不是从言论到肉体一并消灭的做法,直到文忠那个时代,依然没有做到。

宋代开始的大航海,比西方世界早了数百年,如果不是被北元铁骑打断。第一个发现美洲的,应该是中国人。

在整个人类的黑暗时代,东方出现了走向近代社会的萌芽。但这一切,出现得太早了,被蒙古人的马蹄彻底毁灭。

一个民族的悲剧,出现一次已经够了。

所以此时文天祥的大都督府,几乎夜以继日的运转。每天在那里发出的命令有上百条,汇集到那里的公文,也有上百件。

有些革新是凭借文天祥的个人威望而推行的,如新式兵制。破虏军整顿过后,建立了八个标,和一个水师。每个标的低级军官都定期去军官教导队去培训,由专人讲解战术、军略和为何而战的道理。普通士兵则在读书人的指导下,学习识字,书写。

有些革新措施的推广,则依靠其背后巨额的利润。如利用水利传动设备的大型作坊、工厂。为了给部队筹集到足够的资金,丞相府从破虏军辎重营抽调好手,专门成立了一个科技部,负责将一些军中使用的设备改为民用,并将一些在邵武制造的新鲜设备改进,推广。

有些革新措施,则依靠铁腕手段去开拓,打下福州的第二天,文天祥下令拆除了福建北部,建宁、福州、邵武等地的一切大宋或北元设立厘卡,在破虏军控制地区,实行了一税制。所有在破虏军控制地区的货物,只要到指定部门交一次印花税,即可通行。其他各地不再征税。所有交给官府的田赋也被废除。包括分给百姓的官田,也不收分毫。

霹雳般的革新手段,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人们议论,不解,甚至非议。就连对文天祥一向支持的陈龙复和邹洬,在清晨例会碰头时,转弯抹角地提醒文天祥,让他注意天下人的议论,和朝廷方面的反应。

“如果我们坚持原来的制度,能拯救这个国家么?”文天祥在文武官员面前问道,声音低沉而苍凉。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宋因什么而走到这步,公认的结论是,谢太后昏聩,贾似道误国。但为什么这个国家百余年来,执掌朝政的除了秦桧就是贾似道之流,没产生一个赵普、寇准那样的名相,这个问题没人能解释。

“如果大宋还在太平盛世,我慢慢告诉大家,甚至写一本书来,说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现在,我们时间不多,请大家再相信我一次!”文天祥见大伙不说话,郑重地说道,目光中除了企盼,还有信任。

如果遵循原来的道路已经被失败的先例而证明,就必须改变,否则就无法在这次残酷的民族竞争中获胜。

“可丞相,天下……”陈龙复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溜到嘴边的话说出来,文天祥的一些革新措施,已经触犯了当地很多豪门的利益。大批佃户在破虏军的主持下分到了无主之田,大量流民被招募到破虏军的工厂里做工,导致福建北部的大户豪强的土地没有足够人手租种,地租一降再降。很多拿了东家银子的无赖文人已经开始私下活动,写文章来批判文天祥的这些举措。

“天下悠悠之口是么!”文天祥笑着拍拍自己的光头,“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合时宜的事,此刻才注意天下悠悠之口,不已经晚了么。百姓们得到了实惠,自然明白谁是真正的对他们好,圣人之意是让百姓丰衣足食,而不是让他们为了一个虚名而挨饿!”

“如果得了虚名,而丢了天下,我破虏军和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腐儒也差不多了。那些人,他们不闲累,让他们说去吧。惹急了老子,大耳括子抽过去,包证他们乖乖闭上嘴巴!”张唐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道。

他对文天祥佩服的五体投地,基本上文天祥说什么,他做什么,绝对不说二话。但要是谁对文天祥不客气,张唐会第一个冲出来跟他拼命。

“就是,这些没良心的东西,除了骂街,他们会干什么。廉耻二字都不知道,一个个还把自己当个大爷似的。你越理会他们,他们越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李兴在一旁附和,现在他也是独领一标人马的大将了,可说出的话,江湖气息依然很重。

他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当年起步捍卫大宋,就让他深刻认识到了那些自以为“见识卓绝”的文人无赖嘴脸。当他投降北元时,更看到了那些原来信誓旦旦的“忠义之士”,如何在蒙古人面前为主子歌功颂德。文人无耻起来,要比武将厉害得多,花样也齐全得多。

“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邹洬插了句老成之言。文天祥现在的步伐,走得与大宋传统越来越远。那些措施,当年王荆公都没尝试过。作为下属和朋友,他怕有朝一日,文天祥赶走了外敌,却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就是,咱们得想个办法,不能由着人家信口雌黄!”诸将议论纷纷,对于文天祥在福州等地的革新措施,他们大部分都支持。毕竟亲眼见到了军队和民间不同的风貌后,知道这些措施是改变大宋百年积弊的最简单手段。

“他们说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文天祥轻轻敲了敲桌子,制止了众人的议论。陈龙复等人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自己的确已经没有精力再理会这些事。这倒不是他自命清高,如果用文忠的眼光看来,争取舆论支持,和战场上获得胜利一样重要。但文忠记忆中那些方法,对目前的局势却不实用。

陈龙复不再说话,他能理解这位晚辈的胸怀。百丈岭上,文天祥曾经给他看过一篇文章,关于家、国、天下的论述很明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丈夫立世,安民,存社稷也…………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夫子,你能不能多写点儿文章,把咱们破虏军做的这些事情,让全天下知道,箫资那里不是造了印刷机么。这吆喝的事情,不就是比谁嗓子眼粗,不闲累么。他们会请人说骂咱们,咱们自己不会请人说好话么!”张唐突发奇想,拍着脑门来了一句。

“这倒是个好办法!”陈龙复眼前刷地一亮。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那就是把文天祥的理论和丞相府的做法推广出去,让天下所有人知道,破虏军为何而战,文丞相为何,放弃了自己的虚名。而科技部的箫资,给他提供了最好的工具,水轮印刷机。

这种利用水力推动的活字印刷机械,印一本书的时间是原来的十分之一。目前利用隐藏在商队之中的眼线,撒到北元地区的那些号令天下豪杰的檄文,揭露蒙古人在各地屠城暴行的传单,都是由这种印刷机印出来的。陈龙复准备在此基础上增加一些东西,比如说破虏军的战绩,比如说文天祥的这些做法,在圣人言论里的依据。

“别人可以用刀剑来捍卫这个国家,老夫不才,手中秃笔一样如刀!”陈龙复望着文天祥那消瘦的面孔,热切的想。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别人如何议论,而是下一步如何生存和发展,大家坐,有几件事情需要探讨一下!”文天祥看看众人的表情,知道破虏军内部不会因这些新政而产生隔阂,微笑着提出了接下来破虏军需要面临的具体问题。

“丞相请讲!”邹洬、陈龙复、张唐、杜浒、李兴、张元、杨晓荣等一干将领相继坐下。文天祥在朝廷的职位是右丞相,兵马大都督,有开府和委派官职的权力。按丞相府规矩,众人平时各司其职,每天早晨碰头,安排一天的工作并汇报昨天的进展。小的事情自己解决,只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战争和重大决策,才会要大伙坐在一起讨论。文天祥今天突然把大伙全部留下,不知道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发生。

“莫不是丞相接受了我的建议,准备挥兵浙东,夺去那块富庶之地”第七标统领黎贵达眼中浮现一丝得意。邵武保卫战后,经过调整、扩张,很多百丈岭下来的老将都提拔到高位上。大伙手中兵多了,热情和士气也随之高涨,北上攻打两浙,夺取天下富庶之地和南下攻打泉州,为赵氏复仇的呼声都很高。而文天祥一直将这两种建议压着,在邹洬的主持下,埋头练兵。

“估计我那个弄钱的好办法丞相准备答应了,所以才跟大伙知会一声。不过,这种办法还是不让那么多人知道得好!”丞相府大总管,新领了大宋户部员外郎职务的杜规眯缝着小眼睛想,脸上有些发烧。破虏军控制地区和整个大都督府所属各部门的钱粮、开销都归他掌管,虽然刚接受了福州,从府库和贪官们的家中抄出不少钱财来,但比较起装备军队的开支,和大规模的地方建设支出,财政状况还是捉襟见肘。文天祥不肯收农赋,又不肯设厘卡,原来的两大地方收入全部被一个“印花税”取代。虽然眼下世面上越来越繁华,印花税逐日增多,但几年之内,破虏军的财政状况不会缓解。因此,杜规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偷偷地报告给了文天祥。

应该安排我的事情了,原第二标统领杜浒笑着,在文天祥的正对面坐直身躯。他的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但原来得第二标已经重编,统领改成了箫明哲。杜浒迫切需要文天祥给自己安排一个实际职位。

“第一件事情,就是刘深已经进入赣州,与许夫人的兴宋军打了几仗,互有胜负,目前僵持在漳平一带,沿着九龙江对峙!”文天祥招呼参谋人员在桌子上铺开地图,指着上面的标记说道。通过参谋人员和斥候们的努力,如今破虏军的地图可以说是全天下最详细的,连一条砍柴的小路都能标记清楚。“我准备派人去增援许夫人,尽量把刘深拖延在漳州,给破虏军赢得更多的修整时间!”

文天祥脸上带出了一缕微笑,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身影又浮现在他面前。许夫人的出现,让人们再不能用柔弱来形容女子。那是种钢柔并济的美,一颦、一笑,都像冲破浓雾的阳光一样,让人心情愉悦。

“我去!”杜浒一下子站了起来。两个月没打仗,他浑身不舒服。如果文天祥真的按照朝廷的职务,安排他这个司农卿去司农,估计下半生,杜浒要活活闷死。

文天祥笑了笑,示意杜浒先坐下。继续说道,“张万安将军传回来的口信,说兴宋军不缺兵,但是缺乏装备和将领。所以,我想派几个将领去协助许夫人,并且带一批我们新赶制出来的手雷过去!”

“嗯!”很多跃跃欲试的将领都蔫了下来,带着不是自己炼出来的兵,给一个女将领当手下,这个任务非但难,而且……。

“末将愿往,把我的第六标交给杜将军,我去协助许夫人!”张元从椅子上站起,因养伤而发胖的身体把桌子碰得晃了量,发出咯的一声。“许夫人对张某有救命之恩,男子汉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当报之涌泉!”

这个张元,倒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文天祥点点头,心中有一丝欣慰,“好,你去军官教导团挑几个得力助手,明天一早出发。第六标暂时交给杜浒,等你回来后,再继续带他们!”

在驻守建阳关时,张元已经用血证明了自己。如今全军上下提起他和李兴,都会挑起大拇指。几个高级将领都满意这样的安排,笑着向张元表示祝福,希望他去了兴宋军,能够旗开得胜。

破虏军已经渐渐整合在一起,这种血的纽带,可以使大伙生死与共。文天祥欣慰地想,轻轻敲了敲桌子,提出了今天的另一个议题。

这是他犹豫了很久下不了决心,却不得不提出来公议的。因为这个议题,非但关系着破虏军的发展,还关系着整个大宋的命运。

“斥候送回的消息,万岁和朝中文武眼下正驻跸在南澳(潮州南澳),东山(漳州东山)一带,福州行宫已经修整完毕,咱们是不是迎圣驾归来,请大伙定夺!”

文天祥尽力压低声音,可话依然如惊雷般,炸得众人的心,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