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香引 作者:木晓白

来源: 2009-01-26 06:43:32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楔子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正在河边洗着荇菜。
  那河岸边桃花成片,夭夭放肆。
  
  天空忽然飘起了微雨。
  他一副书生打扮,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只身往河边来,凝神看着河对岸,似在侧耳倾听。
  那胡子连同衣袖被山风荡起,看上去一身寂寞。
  我冲他高声道,先生,你帮我把那棵菜捡上来。
  他老实地下水捞起,送来给我,一脸客气,又问我,你可曾见到一个唱歌的人。
  人长得倒是斯文俊逸,只是下巴上留着长胡子,看上去有些古板沉闷。
  我接过荇菜,趁他不备,偷偷拉了下他的胡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笑嘻嘻地说,老爷子,你不是要找那个唱歌的人吗?我就是啊。
  说着,我又光明正大地拉了他的胡子一把。
  他气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骂道,一个女子怎能如此轻佻。
  ——敢说我轻佻!
  谁不知邯郸城里最美的赵姬,不是宫中妃嫔,也不是名门闺秀,而是祁家酒肆的燕惊。
  而我,刚好就是祁燕惊。
  可惜燕惊除了貌美,一无是处,也不会唱歌。
  如此搭讪的,我见得多了。
  我愤然踩了他一脚,狠狠地,然后跑了,竟忘了是我让他帮我捡菜的。
  
  三日之后,我再次见到他是在祁家酒肆里。
  酒肆里其实已经好久没来客人了。
  不是酒肆生意不好,而是因为王上住在酒肆中,半月未去,哪还有人敢住进来。
  王上好歌,不只是在祁家酒肆里流连不去,还派人来把我们家破败的小酒肆修葺了一下,扩建得像豪门别院似的,人家提起祁家酒肆时再不敢直言那是娼家,还都说祁家祖坟冒青烟了。
  可迷住王上的,不是我家祖坟上的青烟,而是我的姐姐青媚。
  我父母早亡,跟着哥哥和姐姐长大,他们待我如珠如宝,舍不得我受半分委屈。虽是姐妹,姐姐却是命运多舛,哥哥盘下这家酒肆时,她刚年满十三,便抛头露面,在酒肆中卖唱。
  父亲在世时说哥哥有治才,但生计所迫,他只读了几年诗书,便为稻粱计,弃笔从商了。那年酒肆的生意不好,有个富商愿娶青媚为妾,哥哥无奈之下,将青媚嫁了出去。青媚嫁得并不风光,回来得更是狼狈。有人说那个富商娶了姐姐后纵欲过度,不到一年便油尽灯枯了,富商姐夫过世之后,家中子弟为了争夺姐姐大打出手。从此,姐姐艳名远播,同有漫天谣言。
  姐姐也见过长胡子书生。
  姐姐一曲歌罢,对他说,今日得见先生,虽不知先生名姓,已知先生乃真名士。我见他眉眼皆是笑意,恭维着姐姐,姐姐娇羞地连连摆手推却。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等姐姐出去煮茶,我一摞袖子,摆出最市井最流氓的脸色,警告他别打姐姐的主意。他皱眉对我说什么,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家里到了我要识字那一年已败落了,兄姐常忙于生计,我又贪玩,一见到简牍便头大如斗,他这分明是欺我不曾读过书。
  人说燕赵多猛人,我就让他看看燕赵女人的厉害。我拉上他的胡子狠狠一拽,他疼得忙捂住下巴看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拍拍手,抖掉手中那几根揪下来的胡子说,姐姐的歌,可不是白听的。
  这我可不是漫天要价。
  我清楚地记得那日姐姐难得唱起《关雎》。王上初次来酒肆时,曾邀姐姐唱此曲。可姐姐说,既然是“在水一方”,在堂中吟唱,岂不失了情致?
  王上便让人在院中挖了一条渠,还引了后山的溪水进来,夏来开满了芙蕖。
  从此姐姐不再去我们小时候采摘荇菜的小河边,只在这开满芙蕖的水中划划小船,芙蕖自然比荇菜华贵娇媚,却少了摇曳于山野间的那份惬意。
  
  其实,长胡子书生不算是客人,因为他住店不给钱。
  赵国自从武灵王下诏,胡服骑射之后,赵人皆着小袖长靴。长胡子书生,竹冠布衣,且大袖兜风,似乎是个外出游历的儒生。
  哥哥平生最好儒生,和他一见如故成了朋友。
  世人重文轻商,文士皆自恃甚高,怎么会纡尊降贵来结交商贾?我怀疑他是来骗酒喝的落魄书生,害怕哥哥被骗,便多留了几份机心。
  哥哥却笑道,世人怎知他素有鸿鹄志,而这唯有百里兄能懂。
  那时,我才知他姓百里。
  哥哥寻了一个小吏的差事,王上几日未来,他便请了些朋友到酒肆里寻欢作乐。
  我和姐姐正在后院。有人跑进来说,哥哥喝醉了,还拉着那个新来的歌姬灌酒。
  酒肆一向不用我来操心,都是由哥哥和姐姐打点。但是那个歌姬,我却是知道的,她可是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摇钱树。
  姐姐说过,若是有一日她随了王上,酒肆就只能靠这新来的歌姬了,要是她喝倒了嗓子可怎么办?
  我拖上姐姐要去前堂,一路上走得急,不料在回廊上与百里撞了个满怀。
  歌舞升平,软语温香,酒过三巡,便是大儒名士也原形毕露。
  姐姐忙上前扶住他,问道,我大哥可是在前堂醉了?
  我见他摇摇晃晃的,想过去帮把手,他忙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胡子,怔然看着我。
  ——不是说酒壮色胆,怎么这个人越喝越胆小。
  我站在廊道正中,挡住他去路,挑挑眉,揶揄他说,先生你是不是也醉了?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了半天,才问我更衣所在何处。
  果然是醉得不知东西南北了。我哑然失笑,这烟花之地,又不是豪门府邸,何必这么文绉绉的,我为他指了茅房的方向。
  他红着脸道了声谢,东倒西歪地去了,还差点在回廊上摔了一跤。
  我突然心情很好,哈哈大笑,他回过头来看我,又惊又恼,脸色变了又变,仓惶逃走。
  姐姐在一边红着脸,不住地给他赔礼,直骂我淘气。
  夜已深沉,朋友早已纷纷退场。只剩下哥哥抱着那个新来歌姬,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那小女子双手微颤,拿不稳酒盏,刚举到嘴边,又偷眼看看哥哥,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看着煞是可怜。
  未待我和姐姐上前解围,便听见外头有人高声嚷道,走水了,走水了。
  
  酒盏滑落,一地碎陶片。
  一人仗剑冲了进来,带着一身血腥之气,急急道声,快走。
  竟是百里,我曾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竟然能夺下强人手中剑。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剑术,其实也差得很。
  我见他衣裳开裂,鲜血渗出皮肉,忙掏出帕子来,捂住他身上伤口。姐姐在一旁吓得眼泪涟涟。哥哥勃然大怒,斥责我怎么敢对贵客不敬。百里的脸涨得通红,说自己来,便要去捂伤口,隔着那一方布头,他抓到了我的手,我还没生气,他倒先慌了,连连赔礼。被哥哥拉走时,我笑着对他小声道,我叫祁燕惊。
  那一夜,火光冲天,烧尽了祁家不少财物,却是祁家酒肆的运气。来放火的人走漏了风声,王上的侍卫随即赶到。王上震怒,下旨斩杀主使之人,看着姐姐在王上怀里嘤嘤哭泣,我隐约知道祁家从此卷入了后宫之争。
  也好,陶盏碎了,换上了琥珀盏。
  
  百里在酒肆里一住便是半年。
  姐姐还未入宫,王上就给哥哥加了官,又给哥哥张罗婚事,听说还是个世族小姐。
  于是,没人顾得上百里,想来也是他该走的时候了。
  他想见我一面再走,那时我病着,躺在床上见到他时,倒吓了我一跳,他把胡子全剃了,只有青胡渣若隐若现。
  我想起一次他大醉之后,在后院的一块大石头上泼墨挥毫。
  我问他,写上的是什么,他红着脸说,燕燕于飞。
  我扮上一脸天真,问他,可是燕惊的燕?
  他支吾了半天,脸更红了。
  我玩笑说,先生,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容易脸红,配上这长胡子更是难看,老不老,小不小的。
  说罢,我趁他毫无戒备,又拉了拉他的胡子,染了一手墨。
  他似乎早料到我有此举动,便拿出一条丝帕来给我。
  我瞥见他袖中明明有条布帕的。
  ——真不会持家。
  我连连摇头。
  
  他站得离我的床榻远远的,对我说,若是到了韩国,记得到一座叫大京的山上找他。
  我说,我一个赵女,无事去韩国做什么。说话间,酸水上涌,胸口憋闷,忍不住呕了出来。
  他紧走几步,上前拉起我的手,扣紧我的脉搏。
  一室无声,只有芙蕖花香淡淡,那柔嫩的花瓣上,红粉染透了雪白。
  他皱眉,捏紧了我的手腕,我吃痛地抽回了手。
  他看似迂腐,却眼光毒辣,第一眼就知道我轻佻。
  他震惊的眼神里是我的素颜黛眸,我仰头,等待他轻蔑的嗤笑。
  他垂下眼帘,站在那儿静默了一会儿,又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我想了想,便点了头。
  
  我们离开了邯郸之后,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只好留在一个无名小村里。
  他一路上细心照顾我,开始手忙脚乱,不久就比村里的老妪还周全。
  五个月后,我生下一个孩子。
  那时,风闻赵魏韩三国都想一统晋地,大战似乎迫在眉睫。从前住在邯郸城的酒家中,见到的总是宝马香车,听到的总是欢声笑语,从没亲眼见过挨家征兵的惨淡光景。
  一日,他说有事离开,把我交给村中的几位老妪,一走三个月,却不见回来。
  我一天比一天更恨那个孩子。
  夜半无人,我走到水潭中,想把自己和那个孩子一同溺死。
  或许是天意,我以为他是逃兵役去了,没想到他突然出现,走到水中,捞起孩子,甩了我一巴掌,说自贱者人必贱之。
  我当时听不懂那个什么贱不贱的,但酒肆里的姑娘叫骂时多带一个“贱”字,我怒火中烧,早忘刚才还期期艾艾地想寻死,哭叫着冲过去捶打他,要报一掌之仇,他忙护住孩子,把我拖进了屋里。
  
  反正我在他面前早已德行败坏,便成日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屋里,挖空心思不带重样地将他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高声问候了数遍。
  我心里别扭,无处撒气,只想寻他的麻烦,看他能忍耐到几时?
  他终于捧着饭菜现身,我照例扭头不吃,他拿起木勺作势要喂我。
  我抬手一推,饭菜尽数撒在地上。
  他气得满脸通红,说道,乱世之中,物力维艰,岂能暴殄天物。说着,他负手身后气哼哼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训我道,罔闻已过,怨天尤人,是人生至愚。
  纵使我听不明,也道他是真的上了火,便嘲笑道,你又不是我爹,管我的死活?
  他带着瘀青的嘴角抽了抽说,你舍得死,我便舍得埋。
  这话倒是颇合我的口味。
  眼看他甩门而出,留我一个人在屋里。我又不甘心起来,拉开门冲着他的背影嚷道:“别光埋我,记得给我哭坟。”
  
  可我,还舍不得死。
  我还要看着百里气恼的样子,坐在院里晒太阳。
  这半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百里的照顾,习惯了依赖着他过日子。
  这时邯郸来了人,要带我回家,可来的人不是哥哥。姐姐也已经入了宫,祁家一门荣宠,今非昔比,自然有许多事绊住了他们。
  我问百里,听说人的姻缘是上天注定的,改不得分毫。若是月老搭错了线,怎么办?
  他说,那就剪断。
  我说,断的是情份,可刀刀绞在心上,心里疼呀。
  百里擦去我脸上的泪,将我搂进怀里,低声说,什么都别想,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疼了,因为万事有我。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他的心怎么跳得那么剧烈,害我都不敢偷偷在那里擦我的眼泪。
  百里问我,要不要跟他去韩国。
  我说,你这么无趣,以后还是留胡子吧,平日里能拉一拉倒也是个乐趣。
  
  终于我只身一人,随他去了韩国。
  没有想到,在关上接他的居然是韩国的上大夫。
  更没想到,他家中奴仆数百,门下弟子三千。
  原来百里大有来头,哥哥果然是慧眼。
  
  大京的天气很好。
  我住在大京的山南,起初还想着邯郸的家,可渐渐地连哥哥和姐姐的样子也想不起了。
  秋去的大雁,春回的燕子,冬日的飘雪,还有满山红枫,人间美景,大京一样不落。
  可那呆子成天无事就钻在他的书库里。
  他家上三辈八成是买书的,简牍垒满了几个书架,还有不少都一摞一摞在地上堆着。
  他说,快出去,这里乱,小心伤到你。
  我仍是在他书房里游游荡荡,翻翻找找。
  书简簌簌落下,他跳过来扑倒了我,将我护在身下,生气说,叫你走,你怎么不听话?
  我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说道,我就是不走,你又能耐我何?
  他双瞳若海上焰光,我早就迷失方向,也不知是我先将唇就过去,还他先轻啮细咬了过来。于是栽倒在书堆里,十指交缠间,再也无力起来。
  
  百里只有一个夫人,百里与她曾是父母之命的少年夫妻。她出身世家,是周室卜官之后,颇有林下之风,时常出外游历,是个女中丈夫。而我顺理成章成了百里的妾室。
  女人有心计,便可怕,若没心计,便可怜。
  百里夫人是个淡如秋月的美人,她知书识礼,便是有心计也不屑于用。我知她深爱百里,可她心性清高,开不了口,心头爱渐渐变成了心头痛。百里诸事明断,唯独觉察不出发妻的情意。
  几年后,我终于识得半箩筐的字,并生了一个女儿,百里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夫人对她也甚是疼爱,后来她出门游历前,还将女儿留在自己的院里小住。
  一切尚好,直到女儿十二岁那年,赵魏大战,赵国大捷,魏国颓败,对韩国来说,犹如唇亡齿寒,秦国乘机入关,经魏国,直袭韩国王城。有谣言道,秦国此次来袭,想围困吞并韩国。韩王派人请百里出使秦国,化解韩国的危机。谁料,秦王罔顾道义,扣留了百里,秦韩之战一触即发。百里门下,三千弟子一夜散尽。
  大京乱成一团。我依照百里临走时的安排,带着女儿逃出韩国。
  祁燕惊已死,回来的是百里燕惊。
  心之所系早已不同,却没人相信这件事。
  
  有人说,百里已经死在秦国。
  我不信,日日想着去秦国寻他。
  哥哥千方百计阻止,我心里只想,就是死,也要与百里埋在一处。
  我苦心经营,终于出了邯郸城的城门,却与那个女人不期而遇。
  那个让我艳羡半生,她却痛恨我一世的女人。
  她冷笑道,我为你挑的葬身之地,你可满意?
  原来一切早有预谋,燕惊虽非世族后裔,却向来骄纵傲气,怎会甘心被人要挟。
  
  远处残阳似血,冷风吹彻我的脊梁,站在断崖上,感觉自己就要飞翔。也许顺着风的方向,路过高山,穿过山谷,越过云端,出了秦关,便可以落在他的身边。
  我拿出怀中匕首,划破手指,血从指尖一滴一滴往下落。看着泥地上点点猩红连成片,我暗暗向天发愿。
  苍天,你一定要让女儿替我报仇。
  脚下山谷,风声呼呼,一条河流潺潺流过。这山涧是燕惊初见百里的地方。
  水中荇菜沿河漂流百里,岸边桃花成片,夭夭放肆。
  百里曾说,自河畔初见,他一闭上眼,都是燕惊的容颜。
  我问他,可是因为燕惊长得美?
  他说,燕惊笑得肆意,可惊天地。
  想到他那时一脸局促,我不禁莞尔,闭眼走下了断崖。
  恍然中,一身轻盈,御风而翔。
  
  
作者有话要说:ps:正文非第一人称。
据说很多人都不看楔子,特地写一个,放俺的废话。
燕惊之遇百里,就是一段不良少女遇上仁义大叔的囧事。
虽然落得个生死两茫茫的下场,但也算曾经朝朝暮暮的幸福过。
ps:燕惊曾是个自恋的loli,早年膜拜的是天雷教,年纪大了还是。
预告:下一章是战国传说,将军凯旋,小姐出走,转入正题。

卷一 青鬓
传说,在没有香蕉的世界里
  话说春秋时,越大夫范蠡亦为越王督造王者之剑。
  剑成之日,偶得一物,玲珑剔透,月华之下泛出浅浅光晕。
  人言,此物与王剑同浴烈火,剑乃纯阳之物,它必是天地造化,阴柔之气所凝,称之为“水精”。
  范蠡初见西施,一见钟情,便把它作为定情信物送予西施。时至越王勾践暗谋复国,范蠡定计,欲献绝色迷惑吴王。
  西施泪撒水精,水精碎裂,一分为二,其中五色光晕,仿若泪光浮动,因此,带着五色光晕的水精,又被称为“西施泪”,若有人炼制,必是一对。
  西施之貌能让吴王痴迷,越王又怎会无动于衷。献美之时,越王动了私心,想将西施留下另择佳人。
  西施以身许国,心意已决,不惜拔出王剑要毁去自己的容貌。众人皆惊,夺下王剑,西施眉间已竖划一道殷红血痕。越王心疼不已,后悔莫及,纵是遍请名医,但眉心那抹嫣红仍是若隐若现。
  有人说那是伤口上有了太多红玛瑙。女子爱美,多有人效仿,世人只道那是朱砂痣,却有高人说那是王剑嗜血留下的印记,叫做“眉心剑”。
  眉心剑和西施泪皆源于一把王剑,虽不知正邪,但传说中,两者尽得者,能助王剑转生之人得天下。
  这是一个在平行异世中流转了百年的传说,
  是以强国生,弱国亡,明君觅良才,贤士择英主,一场争霸求变无休无止。战国大争之世,天下之君,顿戟一怒,纷嚣之间,伏尸遍野。
  世以王剑为尊。
  人们总问,谁才是真王剑转生,终结这场争霸之战。
  
  
  第一章
  
  不过,传说归传说,这天下七分,还不是战照打,日子照过。
  时逢赵韩之战,韩国元气大伤。
  赵国虽胜,却也胜得艰难。
  赵国祖上曾地跨晋陕两地,北驱匈奴,南威中原。秦人咄咄相逼,攻城掠地,北境驻军南下救助不及,气死了先王。
  当今新王年幼,亲王辅政,政治还算清明,但早失了几十年前锐意进取之志,在秦国的侵逼下,地盘日渐缩小。
  反正中原诸国日渐赢弱的也不止赵国这一家。王气黯淡是一回事,过日子是另一回事。赵国邯郸城里豪门世族还是一样鲜衣怒马,逍遥奢靡,剑客顽徒依然仗剑行事,好勇斗狠,平头百姓也依旧当牛做马,忍气吞声。
  
  这天,是赵军凯旋的日子。
  城门大开,邯郸城内,偶有宝马雕车急驰而过,尘土飞扬。不知是哪家王公世族,戴玉冠,衣轻裘,气派非凡。昨日街头的落魄壮士,今日已为世家权臣的门客,左右护驾。附近的路上,酒旗招展,酒香四逸,酒家门前娼女倚门,媚笑缱绻。这民风越发轻浮了,似乎对赵国边陲的那场刚过去的恶战一无所知。
  时值初冬,寒风中许多百姓早已候在路旁,多是些妇孺与老者,翘首张望间,有人笑嘻嘻地看热闹,有人神色焦急,祈祷亲人安然归来。已近傍晚时分,城门口依然不见赵军队伍,人群中传出疲累的叹息,三三两两松散地坐在路边。
  忽听得有人说“大将军已到城外”,众人不由精神一振,人潮顿时耸动了起来。推挤之间,传来孩子的哭闹,有人喘息,有人咒骂。此时,有个干瘦的老头蹒跚地跌出人群,他身后正好有位小丫头见了,忙快步上前,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谁料,那丫头却赢弱得很,没扶稳老头,自己还一个踉跄,重重撞上旁边一位怀抱孩子的年轻妇人,那孩子从熟睡中惊醒,便哇哇大哭起来。
  妇人忙拍哄着孩子,心中有些怨气,却见身后那个白皙少女,正扶着位老人家,神色甚是尴尬。她心肠软了一下,对那丫头道:“不打紧的。”
  丫头冲她笑了笑,嘴里说着抱歉,很是有礼。
  妇人见她有礼,心下多了几分好感,这丫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点点黄泥有些脏乱,眼睛乌黑灵动,若是干净些,倒是个俏丫头。可听她口音,觉着不大像邯郸人,又见她一身粗布衣裳,微削的肩膀上挂着一个大包袱,脸颊上微微泛红,似匆匆赶路而来,像是穷人家出来找活干的丫头,可刚才她去搀扶那老人家时,手脚可是笨拙得很,不由心中微讶。
  时下战乱纷扰,处处征兵征粮,乡野陋巷自然比不上邯郸繁华安宁。可邯郸城也不清净,眼看天色不早,少女孤身一人,若是被人掳掠,卖到酒家娼寮,岂不可怜?妇人心中暗自揣测了一番,对这丫头生出一丝怜悯来,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可是来邯郸城投亲的?”
  丫头正转身要走,听妇人温言里透着善意,便回头微笑道:“多谢大婶。我并非投亲,只是路过。”
  妇人甚是迷惑,这个时辰她出了城门,除了露宿在荒郊野地,还能往何处去?
  一旁那刚站稳的老头听着少女这话,面上也有些微愕,蹒跚着上前劝道:“丫头,独自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好。军爷有令,说是等大将军进了城才让通行。咱们在这等了快一天,这会子将军要进城,在城门口冲撞了可不好。再说出了城荒郊野地的,夜里还冷得很,不如在城里住上一夜再走。”
  那丫头闻言,向城门口眺去,神色有些焦急,又皱眉回望来时路,犹犹豫豫间,她竟挪不动步了。却听妇人问那老儿。
  “老人家也是来接军中的亲人?”
  “唉!”那老头双手一垂,重重叹了口,“我那两个孙儿三年才托人捎回两封书信,只说要家里给些钱,买布做冬衣。可这一年再没书信回来。”他两鬓斑白,抬起干枯的手背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那妇人点头,为怀里的孩子拉紧了领口,说道:“我夫君被将军派人征走了三回,这孩子都两岁了还是没见过他爹。”她嘴角动动,面上愁云密布。
  旁边有个瘸子听见这儿说话,也过来凑趣道:“你们现在在这儿等也未必等得到亲人,大军都还在边境上。我们赵国大败韩国,今日是大将军回来领功的,必是只带了些偏将。连那些偏将都不能随意进城,要留在城外等着王上宣召呢。”
  有人忽然问道:“大将军,哪个大将军啊?”
  “永翼侯!”那瘸子见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便得意道。
  “他不是一直在北边驻守,抵御匈奴蛮子,怎么跟韩国打战去了?”有人不信。
  瘸子扬了扬眉毛,嘲笑道:“你可真是孤陋寡闻,这都多久的事啦,别是让扶风大街的酒熏晕了头。”众人听了这话一阵哄笑。
  “你倒说说。”那人也不服气了。
  瘸子说道:“刘将军吃了几场败仗后,王上就把永翼侯给请回来啦。说起来,当今王上还得叫他一声堂叔,王室宗亲,尊贵的很。有他在,就没人再敢来欺负我们赵国了。”
  “真有如此神人?快给我们说说。”又有人凑了过来。
  见有人想听,那瘸子不由地也卖弄起来。“想当年我们赵国何其强盛,他随父辈南征北战,联燕抗秦,抵御匈奴,年纪轻轻已是一代名将。但先皇登基之后,他。。。唉。。。”他欲言又止,惹得周围的看客一阵着急,不断催促道:“快说啊。你快说啊。”
  俏丫头也拉长了耳朵。
  谁知那瘸子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怕祸从口出,摆手推托道:“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说了,不说了。永翼侯可是上阵父子兵,子侄中也颇多将才,如今可真是满门荣耀咯。”瘸子显然是想把话题扯开。
  旁边有人说:“听说祁侯的两个儿子也去了,还在永翼侯手下做偏将呢。”
  “呵呵,祁家人也能打战?只怕用的是美人计吧。”一个细小的嘲笑声飘过来。周围便有了些哄笑声。
  丫头听了,眉头不由一皱。
  “不然。听说他家二公子倒是个虎将。”瘸子又是一语惊人。
  周围多了些窃窃私语,祁侯似乎真有个儿子高大威武,但说到将才又未免有些托大了。
  祁氏在邯郸世代为商,封侯赐爵只因为当今太后姓祁。祁家若是跟王都里的那些世袭贵族比起来,真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了,怎会有武曲星愿意托生到他们家?。
  
  此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有人高声道:“恭迎赵将军。”
  只见高大的城门下跃入一队骑兵,手无寸铁,只高举着白色大旗,上绘青色蛟龙团纹,迎风招展。
  骑兵的护送着一辆车辇,那车辇被四匹高头大马拉着,驶入城中,车辇的左位上赫然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
  路旁的百姓齐齐跪下。
  那丫头正想向城门方向偷偷踱去,见身边人纷纷下跪,她便也无奈地卸下包袱,随人潮,拜倒在地。马蹄在前方“踢踏”响起,她不顾眼前尘土飞扬,抬起乌黑明眸,好奇地偷觑那高大车辇上的将军。
  这位赵姓的大将军,想必就是那瘸子口中,战功赫赫却远戍北疆的“永翼侯”了。
  他身披锁甲,细密如鱼鳞,泛着清冷寒光,约莫五十上下,脸庞黝黑,身形魁梧,霜色染上鬓角,额上皱纹如斧刻一般。他轻捻胡须,昂然立于车辇之上,举手间透出大将英武风华,正打量着邯郸城内两侧街景,眼神中透出些许苍凉,似乎在看隔世之景。
  寒风夹着尘土吸入鼻中,丫头忍不住一阵咳嗽,忙低头掩口。
  将军刚携亲随远去,便有些人跟着进城来,人群皆望向城门口那边。那些人粗布葛裳,有缠头呆胳膊的,或被人抬着驾着,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自然走的慢。多是疲累颓然的样子,分明是些解甲归田返乡的士兵。只听见门口的士卒对他们大声呵斥催促着。
  路旁的百姓陆续站起来,大家想上前挨个寻找其亲人,却又畏威在路边徘徊,有人瞥见亲人欣喜惊叫,有人伤怀唏嘘,更有的找不到人焦急地哭了起来。
  丫头见了此番情景,心中戚戚然,凝神城门外,口中呢喃着:“表哥,你是否也到了邯郸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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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华殿内帘幕重重,千灯乍明,金兽含香。
  这是太后的寝宫,自然高台榭,美宫宇,神仙般的住处。
  只见一只碧色琉璃碗飞了出来,“铛”的一声,砸在白玉阶上。
  刹时,碎玉飞溅,满地碎屑,处处是尖锐的怒意。
  仆妇内侍跪了一地,堂上只站着一个女人,愠色未消,眼神凌厉。
  一身云样衣裳,层层堆叠,繁花重重。行动间,背心宽袖上凤纹欲飞,精妙绝伦。
  她踢开跪在跟前的侍女,气势汹汹往堂中的正位走去。
  侍女连忙爬起来,疾步跟上前,服侍她在铺着白狐皮的榻上躺下。
  金簪下发如墨云,一柄缡纹白玉梳篦蜿蜒在螺髻之上,脸上脂泽粉黛,眉飞入鬓,这女人便是赵国太后。王宫岁月在她的眼角留下痕迹,却也让她更加雍容优雅。
  如此佳人,便是年近迟暮,“太后”这两个字也还是把她给叫老了。
  一室宫人噤若寒蝉。
  这时,门外有人进来,颤声通报:“启禀太后,祁侯到。”
  太后眉间神色焦急,猝然起身,纤纤玉指抬起,示意他请祁侯入内。
  殿外走进来一个男人,四十开外,留着长须,眉目清淡,厚重的眼皮半掩着眸子,看起来神情有些倦怠。他便是祁侯祁申。
  祁侯发家并不荣耀,为赵国王室世族所不齿,但祁侯对那些吃喝玩乐的世袭贵族也很是不齿。赵韩两国大战,侯爷的两个儿子祁风和祁雷都随大军出征了,听说他们屡建战功,这让侯爷在朝堂上赚足了面子。倒也有些出身寒门的士人传说,祁侯励精图治,治家甚严。
  
  祁侯从容上前问道:“太后这是又为何事动怒?。。。”
  太后一脸不满,扭头接下他的话:“大哥,你可是又要说我这脾气越来越像三妹了?”
  祁侯未语,只站在一边,脸上多了丝彤云。
  太后见他不语,埋怨道:“那可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就不担心?”静默片刻,她又怒拍案几道:“放眼王城,哪家世族子弟比得上我祁家儿郎。说好了是让侄儿们在军中历练历练,居然真让他们到前线作战。如今大捷,没把我侄儿带回来,还敢回来邀功,分明是没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
  祁侯心知太后心中怒气指向“永翼侯”,一靠近王城,无论什么消息,都传得飞快,何况是班师回朝此等大事。
  他眼皮一抬,眼中豁然清明,说道:“赵家王室之中,永翼候一派对我早已不满,若不是我手掌国库,只怕他们更嚣张。我儿在战场上舍生忘死,立下军功,他们自然心存妒忌。”
  太后扶案急问:“大哥,你看,我是不是该下一道急诏,把风儿和雷儿招回来?”
  祁侯冲她摆手,右手一捋美髯,不紧不慢道:“不急。我也是刚得了消息。风儿是军务司马,如今赵翼让他暂代郡守之职,必是要留在上党。雷儿是前锋营主将,眼下与韩国战事已息,回来一趟倒也无妨。”
  太后点头道:“一切都照大哥说的办。”
  祁侯道:“赵翼不过想以驻守之名,将他们留在上党。只要委任了新郡守和守城大将,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回来了。”他顿了顿,又沉声道:“至于我和赵翼,也不止这一笔帐,还等我儿平安归来后再与他慢慢算。”
  见祁侯心中已有一番计较,太后的脸色终于缓了下来,思及往事,说道:“先王在世时说过,他这个从弟极重声名,当年先王想立我儿为太子,他还想从中作梗,幸好他曾对先王歃血盟誓,不得不听从王令。不然,他手握重兵,赵家王室一旦响应,王城凶险,我和我儿也性命难保。这一年来,侄儿们在军中,我总也担心侄儿们得罪了他,等他们回来后,断不能留在他的军中听令。”
  祁侯闻言,点点头,微一沉吟,颇有些犹豫道:“只怕。。。”
  “只怕什么?”太后奇道。
  祁侯道:“毕竟是年少血气方刚,只怕这两个孩子胸怀壮志,想一展抱负,不肯回来。”
  太后听后,倒是胸有成竹,笑了笑说:“不怕。风儿与我还有个约,我看他恨不得插翅飞回来。”她说得气定神闲,又命人为祁侯上茶。
  “什么约?”祁侯觉得诡异,便随口问。
  “这是我们姑侄俩的秘密。”悠然莞尔间,依然可见当年绝世风华。
  祁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了然笑道:“不说也罢,早知你偏袒风儿多些。”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这个平行异世,感谢爱因斯坦,霍金。
平行异世里,没有香蕉(相交),猴子真可怜!
被缉拿的小姐
  在太后处饮罢了茶,又闲谈了几句,祁侯才出了重华殿。左思右想,他觉着还是到王上那里探探口风为好。
  如今王上已经长大,见了他只喊卿家,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偶尔改不了口,还叫他“舅舅”。人大了主意也多,颜面看得更重,一意孤行的时候更多,可毕竟少不更事,又鲜少出宫,不谙世情,有时候的主张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纵是外甥与舅,祁侯也不敢僭越,他不是短视之辈,从小小酒肆老板到今日赫赫君侯,他苦心经营多年,就算要权倾朝野也不急在一时。
  祁侯算算了时辰,想来王上已召见过赵翼,回到宫中用膳了。可待他匆匆赶到王上寝宫英华殿,那里内侍说,王上今夜在墨天阁用膳。
  墨天阁是祁侯亲自拨款所建,住在里面的并不是什么公主夫人,而是一群墨家弟子和能工巧匠。
  齐集这些人不知花费了国库中多少金饼,只因几年前王上听说世有指南车,便想将它用于战场之上。但指南车制法几百年前早已失传了。当年一个南海小王越裳氏到中原来朝见周天子,周天子怕他找不到归路,便送了一辆指南车给他。这是关于指南车的最后一个传说。
  一场烽火戏诸侯,戎狄血洗洛邑,杀了周天子,周室早已湮灭,而今天下七分,这纷纷乱世上哪里找指南车啊。王上重金悬赏派人到南海去找寻,却杳无音信,便想找奇人异士来研制。王室贵族以劳民伤财为由纷纷反对,祁侯力排众议,建下这墨天阁,又广招能人,王上甚是满意,之后对他愈加倚重。
  难道王上带着赵翼去了墨天阁?祁侯心中纳闷。
  偶有晚风断断续续地拂过庭中芳树,树叶儿沙沙作响。
  看看天色,还算明朗。
  祁侯出了英华殿,又出宫门,走在通往墨天阁的甬道上,迎面走过来两人。
  祁侯今日不想见他们,可左右两谩踉是高墙,他已是避之不及。
  迎面而来的俩人,走在前面的是个花白胡须的老者,背有些微驼,白发玉冠,窄袖长袍,腰上环佩莹亮,脸庞有些干瘪消瘦,双眼却精光内敛。他便是三朝元老,丞相李松。他正时不时和身旁那个人说着什么。那人三十出头,身材高大,锦袍在身,看起来格外富贵,大概素日里太常用眼角看人,眼尾皱纹深邃。他是李松的学生柴尚,出身邯郸名门,步步高升,眼下任朝中左长史,但比起祁侯当年的一年数迁,先王还破例封侯,自然是望尘莫及。
  
  “祁侯爷。”李松略一拱手道。
  柴尚跟着老丞相也僵硬地施了个礼。
  祁侯似乎刚看见他们,慢悠悠地还礼,笑道:“原来是老丞相和左长史啊。幸会。”虽说祁侯祖上世代经商,此时举手投足却尽是斯文儒雅,看不出半点商人市井之气。
  李丞相问道:“天色已晚,侯爷这是要往何处去?”
  李松也是明知故问,这甬道只通往墨天阁,还能去哪?
  祁侯未答,却听左长史柴尚道:“王上正和永翼侯在墨天阁用膳。侯爷这可是要过去?”
  王上摆膳岂是想去就能去的?挑衅之意在柴尚眼中闪过,祁侯看得清明,他脸上淡笑冷冷,说道:“听说柴长史和永翼侯私交甚笃,柴长史未去,我又怎好前往?”
  老丞相见二人僵持在那儿,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一道走。”
  祁侯点头同意。
  三人踱在甬道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几年来,李丞相不得不承认祁侯出手大方,而且天生是治才,他对官言礼,对士说义,以利相诱,以权相逼,只可惜出身太过卑贱。两年前,李丞相百般不愿,最终还是将孙女李婉嫁给了祁侯的大公子祁风,两家也算是亲家。
  思及祁风,李丞相便向祁侯寒暄道:“大公子在军中任军务司马,立下不少功勋,李府得此佳婿,老夫也面上有光啊。”
  祁侯拱手道:“相爷过奖了。”末了又问:“相爷,可知祁某两个孩儿何日可回朝?”
  “这个。。。”李丞相犹豫道。
  “永翼侯可知会过相爷此事?”祁侯挑眉又问。
  “呃。我一向只管朝堂之事,这军中之事嘛,就全权交由几位将军了。如今边陲安定,两位公子归期想必不远了。”李丞相推诿道。
  “祁某倒不这么看。”祁侯道。
  李丞相一愣。
  又听祁侯说道:“天下七分,我国居中,东有燕齐,西有魏韩,撇去南面内乱纷纷的楚国不计,若合五国之力,即便无法破秦,也不会让秦一国独大。可惜,六国合纵御秦终是黄粱一梦。东边燕与秦才刚联姻,将燕王的掌上明珠嫁到了秦地。齐在上次六国对秦国大战中元气大伤,如今休养生息,志在守成,就算要战,奉行的也必然是远交近攻。魏国几年前败与我国,这些年斡旋于赵秦韩三国之间,表面上没有厚此薄彼,实际上他们对赵已恨之入骨,伺机报复。韩国素来畏强,此次败北之后,必然依附于西边秦国。边陲虽安,却隐患重重。如此一来,相爷,您觉得我儿何时能回呢?”
  李丞相哪有料到会如此咄咄逼人,他听祁侯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怔然间还在猜想到底是祁侯手下哪位幕僚如此洞明天下之势。见祁侯脸上不悦,忽又想到祁侯定是因为他素日与赵翼交好而迁怒于他。
  李家世代为宦,人说,人老精,鬼老灵,老丞相纵横宦海一生,自有一套为官之道。他讪讪应道:“侯爷身在王城,心系战事,时时揣度天下局势,真是让人敬佩。”
  祁侯懒懒地拖着长音:“不敢当,比不得永翼侯在军中运筹帷幄。不过,他回来领功倒也快。想必胸中早有妙计可安天下了。”言语中确有几分讥讽之意。
  说罢,祁侯又拱手道:“二位保重。祁某告辞。”
  原来,不知不觉间,三人已行到甬道出口。附近有辆青色帷幔的辎车,业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祁侯的两名贴身随从上前相迎。
  看着祁侯昂然登车而去,老丞相身边的柴尚早已愤懑不已。
  “竟然敢如此诋毁侯爷。哼!小人得志。”说着,他也顾不得世族体面,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轻蔑道:“若不是他妹妹做了太后,又娶了个世族小姐,哪会有今日的飞黄腾达?说到底,还不是靠女人?”
  李丞相望着那远去的辎车,沉吟片刻,幽幽劝道:“尚儿,不可如此武断。他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手下怕是也有些能人。只是此人卖弄了些,毕竟是个酒僮出身,无甚涵养。”
  柴尚亦道:“老师说的是。但执掌赵国国库民生的居然是如此庸人,身为赵吏,颜谩蹀存哪。”他苦着一张脸,声声指责自然是针对祁申,似为大赵国运极为担忧。
  说到“颜面”二字,李丞相面上有些伤感,说道:“可惜,婉儿她竟一时糊涂,非嫁入祁家不可,想我李家乃是周室大贤之后。。。唉!尚儿,天意弄人哪。”此时他只是个颓然叹气的老人家,无助地拍了拍爱徒的肩膀。
  柴尚眼中颇有几分隐忍,幽幽道:“祁风虚有其表,婉小姐是被他迷惑了,听说他一直有个纠缠不清的表妹,如此薄幸之人,直让人寒心。”
  李丞相见他说得义愤填膺,不禁有些迷糊,似乎嫁给祁风的不是自己的孙女婉儿,而是眼前的柴尚。
  柴尚见老师看着他微愣,自觉适才有些失态,“咳”了一声,忙找回原来的话头道:“祁申好手段,朝野上下,趋炎附势的人可不少。”
  李丞相问道:“此话怎讲?”
  “听说,祁家要添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朝中不少人到处打听祁申的喜好,备的都是厚礼。”
  “噢?是祁申老来得子?”老丞相揶揄道。
  “不,是祁家二公子祁雷。”
  “祁雷他娶亲了?”
  “听说只是他的小妾有了身孕。”
  “真是鸡犬□了。”
  “只怕这添丁之事,又是祁申敛财的手段。”
  两人正说着,却见远处有一名侍卫跑过来,到了跟前便单膝跪下,拱手施礼道:“永翼侯有请丞相和左长史二位大人往侯府一叙。”
  “好。”李丞相一听,面露喜色,与柴尚二人紧走几步,随那侍卫上了辎车。
  那辎车上鸾铃叮咚,一路向永翼侯府疾驰而去。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那邯郸城的城门口,将军早已入了城,城门口守卫的吆喝声渐息。
  远处暮霭如烟,夕阳就要沉落下去,北风吹过背脊,阵阵寒意透入心头。那个单身行路的丫头抱紧了包袱,前后左右张望着,拨开拥挤的人群,疾步向城门跑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藏青身影,穿过人群,轻捷如风,直扑到她面前。
  周围的人好奇,便围观了起来。这个颀然男子正低头拱手,看样子不过二十岁,一身武人打扮,窄袖长靴,手中长剑,多半是哪个世族家的剑士门客。此时却按剑单膝跪倒在一个蓬头垢面的布衣少女跟前。众人心中不禁咄咄称奇,暗暗揣测这丫头大有来头,又见那三尺青锋,便都退后两步,不敢上前,只在旁看个热闹。
  丫头也被他吓了一跳,脚上一软,趔趄了一下,脸上惊惶之色一闪而过,仿佛与他并不不认识,欲绕过他要走。
  却那年轻剑客出手快如闪电,拦住丫头的去路,低头闷声道:“主子,留步!”
  丫头四下看看,发觉围观的人渐多,只好垂眉低声道:“狼烟,你走开。只当今□我不曾见过。” 说罢,她扭身从旁退去。
  那名被唤作“狼烟”的年轻剑客,突然站起来,势如迅雷,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说道:“君侯有令。主子,请恕跻回去,莫让小人为难。”
  丫头明眸转了转,皱起柳眉,轻声对他道:“我可是给你和白露留了后路的,你怎么忍心来断我的生路?”虽是责问的话语,口气却更像恳求。她只想离开那虎狼之地,无奈放软了口气。
  狼烟一怔,振振有词道:“与其死在外头,不如死在家中。”
  丫头如何扭动也挣脱不得,又听到什么“死在家中”,顿时心生恼恨,便抖出主子的威风来,大声呵斥道:“你滚开。”但觉手臂被掐得生疼,正搜肠刮肚想再骂些什么。抬头只见狼烟那一张清俊的脸,已是铁青,他眸光坚定,分明心意已决,心下大叫不好。她脸色一变,憋着小嘴,眨了眨那双亮眼睛,煞是可怜。
  狼烟被她那双乌黑的眸子看得心慌,不由脸皮微红。
  丫头又掩口轻咳了两声,更多了几分孱弱。
  狼烟讪讪松了手,说道:“主子见谅,是小人逾矩了。”
  丫头神色一松,抖了抖袖子,一副大量的样子,说道:“知道逾矩就好。还不速速让开。”
  狼烟不语,却仍挡在她跟前,丫头伸手去推他,他纹丝不动。她软硬兼施不成,威逼利诱未遂,此时,已是黔驴技穷。
  忽然,人群中闪出一条道来,一个浓眉大汉提剑从后头走上前,一股酒的辛辣之气随之而来。
  人群中起哄着,都挤在两旁等着好戏上台。
  浓眉大汉把眼一瞪,大喝一声道:“竖子,为难一个姑娘作甚!予剑下不杀无名之人,快快报上名来。。。”
  那人一番豪言还未说完,只听“铛”得一声,他还未起势,剑已落地,狼烟手腕一转,青锋离他的脖子不到毫厘。浓眉大汉一脸潮红酒气散去,满眼惊惧,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狼烟缓缓收剑,环视四周,眼神肃杀,看得丫头心中寒意更甚,看热闹的也不禁退了数步,骇然不已。这哪里是护卫主子,分明是缉拿要犯。
  丫头心中嗟叹,狼烟已不像从前那么好糊弄,怕是吃过秤砣才出来找她的,真是狼心如铁。今日断然不会放走她,再软磨硬泡只是徒劳。她垂头丧气,无奈道:“那咱回吧。”
  狼烟打量了她一眼,有些戒备,他转身前行,丫头捏紧包袱,拖拉地跟在后边,看似款款而行,却是眼珠滴溜乱转,看准了一个人缝就想溜走。
  却听狼烟对不远处一个赶车人唤道:“赶车的,过来。”
  赶车人连忙放下手中的烙饼,催马急奔过来,点头哈腰道:“大人,要往哪儿去?”
  狼烟拽下丫头手中的包袱,往那马车上一丢,吩咐道:“扶风大道,祁侯府。”说罢,又回头盯紧了丫头。
  丫头气红了面皮,横眉瘪嘴,跺跺脚也就上了马车。
  围观众人一听祁侯府,精神头都来了,原来是祁侯府的女人,便都挤过去看。一些狂浪之徒还用轻浮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丫头。
  三十多年前,这祁侯爷祁申,还是这邯郸城里扶风大街上一个小小酒僮,如今已是富贵显赫。据说祁家女人个个貌美如花。
  当今太后便是祁侯之妹。
  初嫁时,她夫君是个富商,嫁过去不到一年,富商就过世了,家中子弟因她起了争执,她便躲回娘家,在祁侯爷新开的酒家中做起事来。燕赵之地,多猛人,民众混杂,风气豪放,酒家便是声色欢场。
  先王当年留恋市井,对她一见倾心,真就数月不理朝政,黄金白璧买歌笑,流连于祁家酒肆,最后还把她接回宫中,待她产下一子,不顾世族大臣阻拦,废王后,改立她为后。祁家族人从此鸡犬□,封分爵位,赏赐府邸。四年前,先王故去,当今王上年幼,太后却风华正茂,作为国舅的祁侯爷不可小觑,动用国库少不得他说句话,就连赵家王室对他也要忌惮三分。
  可眼前这丫头不过是少女初长成的玲珑,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哪有半分妩媚妖娆之色,真是辜负了祁家女人的艳名!围观之人皆有些嗤笑之意在眼底。
  
  西天的晚霞染上紫色,载着少女和剑客的马车,缓缓驶入暮色中。
  丫头一路上愤恨地看着狼烟,心里直埋怨是自己的名字取得不好。
  关关。
  这辈子注定要被关进这高墙之内。
  ——何时才能逃出生天?
  她心里叨念着,轻挑帷幔远眺,天边赫然一片暗紫,暮霭茫茫。
  
  眼看到了扶风大街的尽头,不远处便是侯府的大门,剑客却吩咐赶车人在一个巷子口停住。
  巷子的右面是堵高墙,墙内是邯郸第一酒肆祁家酒肆的大院子;巷子的左面也是堵高墙,高墙后便是祁侯府。
  赶车人心里觉着奇怪,不是说祁侯府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条萧瑟的空巷,穿堂风吹得人心口发凉,谁会在此流连?
  见少女和剑客,一个面色不佳,一个默然按剑,恐非善类,赶车的便不敢多问,接过钱币,驾上车飞快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成功的外戚之路是艰辛的
燕燕居主人
  狼烟将包袱扔过左墙,也不知从哪里翻出个爬墙的钩子来,退后两步,轻松将它甩上墙头,拉紧了绳索。他回头对关关道:“主子,您委屈一下,狼烟背您过去。”
  狼烟说得客气,却星目冷傲,没有半分谦卑之态。
  对此,关关早已习惯,只不悦地看着他问:“非翻墙不可?”
  狼烟道:“侯爷夫人今日派人守在门口,迎接大公子回来。您挖的三个狗洞两个地道,小人全都堵上了,以防有贼人进府。”
  听到“侯爷夫人”,关关微微一颤,当即咬牙切齿地称赞道:“狼烟你果然想得周到。”
  关关抬头望望高墙,又眺望了一下正门那边,权衡之后,方才认命,一脸无奈,冲狼烟指手划脚道:“好,就从这儿上去吧。”
  说罢,她推了推狼烟,又在他背拍了拍,狼烟觉得这手法好眼熟,譬如自己在试一个马鞍时,不由浑身一僵,只听她在身后娇气地嚷道:“狼烟,你当自己是块木头啊,怎么杵在那儿?你不蹲下点,如何背我过去?”
  狼烟俯身,爬上他的背的是一团绵软,她的气息喷在脖子上麻麻痒痒,狼烟一阵不自在。
  巷子深处,四下无人,剑客拉紧绳索,背着少女,一鼓作气上了高墙。
  “狼,狼,狼烟。。。”这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
  “鞋掉了?”
  “不,我。。。”关关勾在他脖子上的手有点脱力。
  狼烟警觉背上的人正往下滑,情急之间忘了主仆之分,抓住她差点松开的手,将她往上一拽。
  “怎么抖得厉害?你畏高?”
  “谁,谁说的?”完全没了刚才的傲慢娇气。
  “不想掉下去就抓紧点。”
  关关没回答,只双眼一闭,绵绵双手缠紧狼烟的脖子,仿佛将要溺死之人,看到水面漂来一根浮木,扑过去死死抓住。
  狼烟原以为拎她过墙就像拎只狸猫,没想到这团绵软暗藏杀机,此时颇有被她勒断气的趋势,心下叫苦不迭。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去,匆忙从墙头跳进侯府的宅院中,一不小心,两人齐齐栽到在一堆枯萎的蔓草堆里。洒扫的丫头将枯叶堆积在这里,隔些日子才会烧一次。
  作为下人,主子有难时,自然要冲在前头,狼烟垫底被压在下面,一脸枯叶烂草,一个纤细膝盖大咧咧压在他腰上,硌着狼烟疼得直龇牙。
  他耳边那个甜腻地声音,刚刚恢复生气,便幸灾乐祸道:“噫,枉表哥时时赞你武艺高强,连翻个墙都不行。咦?是不是墙头太冷?怎么耳朵红了?”
  其实,关关还想肆意报复,在狼烟那早已通红的耳朵上拧上一把。
  这时,却传来有个女子尖叫,几乎破音:“有贼!有贼!快来人哪!~~~”
  狼烟仰头一看,不远处有个丫头在大叫大嚷。他还想抬头看清她的脸孔,头却被一股力道按回枯草堆里。再抬头只见关关已经利落起身,爬出草堆,大声道:“白露,白露,是我。”
  关关口中的“白露”是她的贴身侍女。
  狼烟只希望刚才差点按断他脖子的猛劲,是来自于关关的手,而不是她的脚。人说被女生踩了头是要倒霉的,狼烟不想再倒霉三年。
  前头那个被关关唤做“白露”的丫头倒也大胆,听见关关在她身后狂呼,还敢转身瞅过来。
  关关一愣,眼前这丫头分明不是她的侍女白露,而是侯府中另一个颇有些来历大丫头,阿黛。
  大约两年前,侯府的大公子祁风与相府千金李婉喜结良缘。
  这个阿黛,便是这位婉夫人从前的贴身丫鬟,便陪嫁过府。她从小服侍李婉,深知李婉心意。李婉下嫁祁府后,常常束之高阁,不愿亲自露面,有事便叫阿黛传话,颇有些见黛姑娘如婉夫人亲临的意味。
  她一身狼狈,本不愿意多见人,便小脸一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黛收敛了惊慌,脸上神色一松,对关关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表小姐。”
  关关是祁侯的外甥女,因此,侯府上下都称呼她“表小姐”。
  说话间,阿黛杏眼微眯,直往草堆那边瞧。
  关关侧挪一步挡住她的视线,问道:“可是你家小姐有话要说?”
  “我家小姐让我来看看你可是如约走了。”阿黛左嘴角微翘,一脸鄙夷打量着关关这一身粗布衣裳,瞟了一眼她身后,又挖苦道,“我瞧这天色已晚,您还未动身,扮成这副村姑的样子,和侍卫在这儿打得火热倒是情趣。”关关听了恼意顿起,可动了阿黛便是和相府过不去。这祁府上下都知道,关关这个处处不受待见的表小姐自然也知道。
  关关深吸一口气,回头去看狼烟,正站在墙根下的阴影中,阿黛口中所谓的侍卫想来就是他。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孔,但那僵硬的姿势和府中装门面的仪卫没什么两样,八成是被阿黛一句话震呆在那里。
  狼烟最重颜面,最爱讲信义。监守自盗,哦,不,□主子这么不体面的事怎么能和他扯上关系。为了颜面,狼烟气哼哼一拔长剑,这个装腔作势的小阿黛一定会被吓得喊爹叫娘。
  淋漓酣畅地想了一番,关关打算戳破狼烟的面子,借狼烟的怒火烧烧阿黛这只自以为有老虎撑腰的狐狸。
  “阿黛姑娘你来府里的日子少,可能还不知道,我身边的侍卫只有狼烟一人。传到侯爷耳中,狼烟难逃罪责,再者,你莫要毁了人家剑客的清誉。”说罢,关关有意无意向狼烟那里瞥了一眼。
  正像她所料,阿黛陡然间变了脸色,原本粉腮杏眼,此刻双颊苍白,眼神怯怯地,不敢直视过来。关关犹如手握雄兵百万般得意非凡,却觉得后脖子一阵凉飕飕的,扭头一看,不知何时狼烟已来到她身后,低眉怒视她。在他凌厉的眼神包围下,关关觉得自己正在一座刀子山上来回躲闪穿梭。狼烟怎么不冲着阿黛,却冲她来了呢?僵持下去,她可能比阿黛先断气。
  “主子,你与婉夫人是何时有了如此约定?”
  狼烟口称“主子”,却是居高临下睥睨着,一副牢头盘问女囚的神色,关关被吓得一颤,又勾起心头旧恨来,气愤满胸。她踮起脚尖,仰着头伸长脖子,却还不到人家肩膀,只好先声夺人,吼道:“主子间的事,你打听什么?”
  狼烟不理关关叫嚣,向阿黛走进两步,诚然道:“事关主子安危,狼烟性命,若黛姑娘能告知一二,狼烟感激不尽。”
  狼烟拱手低头,身板却挺得笔直,一副落落清俊,彬彬有礼又不卑不亢的模样,阿黛随即脸颊绯红,柔声低语道:“狼大哥如此恳切,阿黛怎好推托。”
  关关突然记起,狼烟根本就是个丫鬟杀手,在祁府的小丫头中声名赫赫。
  再看阿黛,她早已收起那副狂傲的嘴脸,向狼烟娓娓说道:“表小姐想离开侯府,便向我家小姐借了些钱财。。。”
  狼烟一听,阿黛这话与她先前的口气完全是两回事,又见关关硬着脖子扭过头去,不看这边,
  心知另有隐情。不过,就算有隐情也不该他来管,他要管的只有一件事。
  想罢,他对阿黛说道:“请黛姑娘回去转告婉夫人,表小姐已然改变主意,暂时不会离开侯府。”
  “什么?”关关和阿黛不约而同看向狼烟。
  “你凭什么獭跻拿主意?”关关瞪圆了眼睛质问他。
  狼烟答道:“大公子之命,属下不敢违抗。”
  说罢,狼烟捡起关关落在草丛中的包袱,向旁边那条小径走去。小径清幽,一直通向侯府中一座独院,燕燕居。
  关关快步跟上他道:“他是让你在祁府保护我,不是看你看管我。一旦出了祁府,我们两不相干。”她气呼呼地蹿到他身前,伸手拦住他。
  “属下恕难从命。”狼烟抬手在她臂上漫不经心的拂过。
  关关只觉手臂一麻,吃痛地收回来。狼烟从她跟前一闪而过,又走到前头去了。她气得柳眉倒竖:“你,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叫板!”
  狼烟回头,冷冷看着她道:“主子平日自省些,莫让我们做下人的难做!”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下人啊?”
  “狼烟自然清楚自己的本分,只是主子不让人省心。”
  “主子是用来伺候的,难道你还想管教不成?”
  “主子若有此想法,狼烟乐意之至。”
  “……”
  “……”
  两人似乎忘了那个黛姑娘还被晾在那里。
  
  阿黛看着他俩争来吵去,顿时目瞪口呆,她家小姐可是给了一笔钱要让这位关关表小姐走的,这一主一仆两人在小路上越行越远,貌似要回燕燕居去了,莫不是想赖帐?
  阿黛不想在小姐面前落下个办事不力的名声,人没走,至少要把钱给讨回来。于是,疾走几步,欲跟上他们。
  左面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初冬时分,满地枯叶,林间松柏依然苍翠,为凄清的初冬添了几分生气。寒风拂林,卷起一地枯叶,沙沙作响,夹着一缕松脂的味道,缱绻而来。
  树林边有个宅院,门前有个六尺高的灯柱,顶端是个亭子的模样,亭子顶上立着一只雀鸟,巧夺天工,灵动欲飞。中间被石匠掏空,可放上油脂火种。
  傍晚时分,灯业已燃了许久,仿佛一个在等门的人,那灯花啪啪直响,火苗在风中摇曳,大门上锃亮的铜把手时不时闪着金光。火光照亮了不远处一块白色大石,那大石近一人高,屹立在门口那方旷地上,上头从上到下,刻着四个大字“燕燕于飞”,字字艳如残血,俊逸恣性。
  这座门扉半掩的宅院,便是“燕燕居”。
  
  此刻,正有一个相貌清丽的白衣女子倚在门扉上,探出半个身子来。她神色焦急,眼眶微微红肿,脸上隐隐有些泪痕,显得憔悴,忽然瞥见狼烟和关关从小路上出来,她立刻转忧为喜,迎上前去。
  她才是关关的贴身侍女,白露。
  “主子,你可会来了。”白露拿出帕子,掸掸关关头上的枯叶。
  “嗯。”关关点点头,咬牙切齿道,“多亏了狼烟。”
  白露拿帕子帮关关擦了擦脸上的泥,一脸心疼问:“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说话间,关关回头见狼烟正远远地站着,便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迫不及待要向白露口诛笔伐狼烟一番。
  却听白露幽幽道:“奴婢可担心死了。若是让侯爷和夫人知道您又跑出去了,可不得了。我们的小命只怕难保。”她捂着胸口抽泣着,似乎心有余悸,复又扭头看看狼烟,鼻尖一红,泪珠又滚落了下来,忙转过脸去,用袖子拭泪。
  关关见她哭得辛酸,忙拉着她的手,急道:“白露大美人,你怎么又哭了呢?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其实啊,我就是想到南阳看看,如果那人不是我娘,我也就死心了。”
  白露状似怕关关又跑了,紧紧抓住她的手问道:“真的?”
  “真的。”关关肯定地点点头。
  白露擦了擦眼泪道:“等大公子回来了,他定会带你去的,你何必自己偷偷跑出去,要是在外面遇上强匪暴徒,那可如何是好?”
  ——又是等大公子回来。白露这个说辞,关关早听过千百回。一如两年前白露刚来服侍她的时候,那年关关十四岁,白露比她大两岁。
  “怎么?表哥还没回来?”关关微讶。
  白露摇头说:“夫人摆了接风宴,可一直没听到花园那边热闹起来,怕是大公子和二公子还没到府中。。。”
  关关听了白露的话一脸失望,只在心里嘀咕:“不是说边境浮踺,战事已息吗?”说着,她的目光终落在旁边那片幽深的林子上。
  这片大林子生生将燕燕居隔成一个独院。
  林子那边可不像这边清冷,而是祁侯府的花园,那花园大得很,里面修着亭台水榭,精巧之极,种着奇花异草,美不收胜,从东到西要走半个多时辰,如同漫步于人间仙境。祁侯府诸位都住在花园边上,最爱在花园中宴饮。若是祁风和祁雷回来了,怎么会还是这般冷清?
  白露推推关关,道:“主子,主子。”
  关关还未缓过神来,只听白露说道:“黛姑娘,您怎么来了?”
  原来那阿黛又跟了上来。
  阿黛看到燕燕居门前这三个人,想起了小姐的暗卫到燕燕居查探后的回话。
  传说这里住着个任性窝囊的小姐,寒酸得身边只有两个下人,一个温顺柔弱的丫鬟,一个玩忽职守的侍卫。
  凡事都有黑白两面,单看您自己怎么想。
  外人觉得燕燕居不济,但关关就很想得开。
  白露虽然动不动就掉眼泪,至少吃苦耐劳,体贴周到;狼烟虽然完全没有奴才的自觉,但至少会武艺,卖相好,艳名远播。
  关关回头见是阿黛从小路上跟过来,忍不住眉头轻颦,说道:“不是说不走了吗?还不赶快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
  她冷眼看着阿黛,这燕燕居再不济,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撒野的。
  阿黛见关关口气傲慢,一副要蹭掉狗皮膏药的不耐神情,再看这写着“燕燕于飞”的大石头,心里不知怎么多了点错入歹人地盘的局促,气焰顿时矮了些,半晌,方道:“可你还收着我们家小姐的钱哪!”
  “钱嘛!都买了些酒菜吃掉了,等有了再还。”关关漫不经心道,说着,就要往燕燕居里走。
  ——什么?那么多金饼,就算顿顿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至少也能吃个两三年,这一眨眼说没就没了,这不是存心赖帐是什么?
  阿黛一向办事稳当,怎甘心栽在一个名声窝囊的小姐手里。
  何况李婉最近心情差得很,二公子的侍妾素儿虽然出身低贱,可人家肚皮争气,二公子回家不过探了回生病的母亲,人家就怀上了祁家长孙,如今处处高人一等,让一向随心所欲的李婉抑郁了好些日子,眼看着素儿就要临盆,李婉更是火气大,往日千般好的心头爱,如今只要看一眼都能挑出刺,发一通脾气。
  据说,这表小姐才是大公子心尖尖上的人,大公子就算与李婉成了婚,还是时时往燕燕居里跑,侯爷夫人还为此处罚了燕燕居里一个教唆主子的丫头,没想到那丫头不经打,死了,大公子总算有些幡然悔悟,对李婉不再那么冷淡。
  时下赵国大捷,眼看大公子就要回来,李婉说此时不把这个表小姐弄走,将来必是个祸患。阿黛点头,要等李婉生孩子平息怒气,恐怕是遥遥无期,她不想日日对着一个暴躁的怨妇,常常挨骂受罚,除去这个表小姐倒是条捷径。
  于是,她便自告奋勇,撺掇其中,没想到却被这窝囊的表小姐摆了一道,甚是窝囊。
  阿黛正要据理力争,却见狼烟过去对白露低语了几句,白露不看关关在一旁悄悄摆手示意,返身入院取了一包东西递给狼烟。
  狼烟在包袱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包来,一并交给阿黛,问道:“可是这些?”
  阿黛打开一看果然是黄澄澄的金饼,数了数点头小声道:“正是。”
  狼烟见关关不理不睬,只好代言:“多谢夫人慷慨解囊。”
  狼烟和气,阿黛很是受用。
  “阿黛定会向我家小姐转告表小姐的谢意。”说着,阿黛便珊珊离去。
  
  关关抿着嘴,径直要往燕燕居里去了,没走几步,直觉背后一道目光。她脚下一顿,说道:“狼烟,你原是个剑客,重义守诺,我是个小女子,贪财刁蛮。你不用改,我也不用改。”
  白露不敢多言,看了狼烟一眼,狼烟脸上晦暗不明。
  她紧走几步上前,为关关推开院门,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燕燕居三人组好纠结,好大牌,其实好潦倒。
请叫我烧鸡天后
  那院子里,十几棵梅树,错落有致地站着,初冬时分,早已少了许多枝叶。
  地上有只黑色的鸟,头一点一点地在啄食,对脚上系着根红线似乎早已习惯,红线那头栓在一棵梅树上。见了关关,它扑腾着翅膀,叫了起来:“关关雎鸠,关关雎鸠……”双翼上现出两道白斑,原来是只八哥。
  “去!”关关一挥袖,不理它,扭头低声质问白露道:“那些金可是我给你们的遣散费,你该留着做私房钱,怎么能听狼烟的?”
  听关关说的是“你们”,白露随即红了脸说:“我和狼烟,没,没什么?”说着,她眼神却往门外飘去。
  关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门外哪还有狼烟的踪影,她愤愤嘀咕道:“平日里见不到人,现身抓我倒是快得很。”
  “他不是抓,他是为了小姐的安全。”白露为狼烟辩解,引得关关一阵皱眉,她忙改口道:“小姐,那是不义之财,咱们可要不得。”
  关关道:“李婉她一身富贵,视钱财如粪土,我寄人篱下,已是无势,若无钱财傍身,过得比下人都凄惨。”
  白露道:“小姐,你怎么又说这话,若是大公子听见了,又要叹气心疼了。大公子是至情至信之人,你怎么忍心看他难过?”
  看白露皱眉噘嘴的样子,关关知道是自己把话说过了,却也不提大公子祁风,只道:“难得有人肯送钱来。何况,只要一日身在侯府,李婉都会和我过不去。”
  “什么?”白露吃惊,“婉夫人怎么就对您不好了?上回她不是还请你去听琴赏芙蓉吗?”
  关关道:“是请她的闺中好友来见识我和她有何天渊之别,且不说我在那里被指指戳戳,彷佛我才是芙蓉,大家是来看我的,就连我娘都被她们讽刺挖苦了好几遍。”
  “然后呢?”白露有些担忧,这事从未听关关提起过。
  “然后我就回来吃了一只烧鸡。”关关不愿再提,就打了个马虎眼,又对白露吩咐道:“去给我上只烧鸡来。”
  时值月末,白露面露难色道:“夫人这个月给燕燕居的月钱已经用完了。
  “这么快?”关关一向不管帐目,只管花钱。
  “是。买了些书,打赏了几回,买了几只烧鸡就没了。”
  “那去厨房弄一只来,不是夫人备下宴席了嘛?”
  “去厨房,我只怕又被盘问。上次一个鸡蛋都舍不得给,何况是只鸡?”
  “不用你去,叫狼烟去。那群丫头见了他,个个脸发红,眼泛绿的,不愁不手到擒来。”做小姐的自然要□远瞩,早都在肚里盘算好了。
  “小姐还是回屋先梳洗一下吧。等明儿再吃吧。”
  树下那只小八哥额上飘着一撮黑毛,看起来称心合意。
  关关抿嘴沉思半晌。“没鸡,就把这八哥烤烤。”她吩咐道。
  白露大惊失色,忙用身子挡住了小姐打量着那只黑鸟的邪佞目光:“这,这是大公子送的,怎么能吃?”
  这燕燕居内只住了三个人。
  除了关关自己以外,白露、狼烟和那只鸟都是大公子祁风给的,这燕燕居也实在太寒酸。
  “褪了毛,都一样。”关关咂巴咂巴嘴说。
  白露忙道:“小姐,我,我这就给你找狼烟去。”
  关关梳洗完,没精打采地坐等烧鸡到来。算算这一月吃了几次烧鸡,就知道她心情不好了几次。
  燕燕居里一个耳垂明珠的女子懒在榻上,珠圆玉润的身段,是少女初长成的玲珑。她墨发轻挽,身子半倚在榻上,脚缩在裙中,只露出足尖半截丝履。素手拢在黑貂毛袖筒中,搁在漆色案几上,白皙的小脸枕在毛袖筒上,倦眼淡淡,百无聊赖数起了杯中半浮的茶梗。
  忽然她眸中一亮,眼前狼烟踏着月色现身院中。
  他左手上干荷叶包着烧鸡一只,右手中烙饼一盘,怀中揣着新鞋一双,锦帕两条。
  关关将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拎起鸡腿看了看,嘀咕道:“这鸡咋这么小呢?”
  但凡是下人,特别是办事不力的下人,此时都会摆出一副“我没偷吃”的表情来。狼烟却不,他本就长得高,皱眉睨着只到他胸口的关关,脸色黑沉沉,上面分明写着“嫌小?难道你吃得下凤凰?”
  关关只当看不见,指了指他怀中露出来的锦帕,说道:“帕子留下我擦手。”如此克扣了一番,才放狼烟走。
  她随即将锦帕丢给呆立在一旁的白露,说道:“收好,过两日和我的旧衣服一起拿出去换些钱回来。”
  “小姐,那些衣服可是都是大公子送的。”
  “去年的衣服,今年穿着觉得窄紧了些。”
  “那可是楚国的襄邑花锦。”白露又劝道。
  “唔。都是上好的锦缎,记得换个好价钱。”关关毫不疼惜,还叮嘱了一句。
  “奴婢不是心疼价钱,那可是大公子的一片心。”
  “表哥他不会介怀的。”
  “可是今年的冬衣一直还未送来。都卖了,您穿什么,总不能穿成奴婢这样吧。”
  关关吃得满嘴流油,抬头打量了一下白露,虽穿着粗布,素腰带缠着柳腰,一抹削肩细腰的窈窕风姿。关关虽然不胖,但与白露相比,就是个糯米团子。
  关关嘟着嘴,嚼着鸡肉,扯下了鸡腿递给白露。
  白露将鸡腿用荷叶包好,依旧如小媳妇一般干啃烙饼,说饼里有肉沫,鸡腿留着小姐明日再吃。
  这便是贤惠的白露,持家有道,关关自愧不如,反省了一下自己平日里的大手大脚,指着墙角的那口旧箱子,说道:“今后,我就穿我娘的旧衣服。”
  白露擦了手,跑过去打开来,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阵,愁道:“夫人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白,小姐年少,怎么能穿得那么素净?只怕侯爷夫人见了又要教训了。”见关关听到“夫人”二字,便把眉一皱,白露忙改口道:“冬天里邯郸城会赏梅大会,主子可不能打扮得太冷清。”
  “又是赏梅大会!”关关恹恹道。
  赏梅大会,是豪门世族的聚会,那些千金们倒是风雅的很,不是擅抚琴,就是擅作诗。当然关关看上去也很风雅。她十二岁时,父亲客死异乡,十三岁母亲又不知所踪,哪有那份闲情逸致琢磨才艺。侯爷夫人本是世族出身,少不了带上族中的女眷去赏梅大会,前年关关被夫人当着众千金的面训斥了一番,说她无才无德。
  “今日二公子那边也来人了。”白露又道。
  关关听了赏梅大会,早已食不甘味,只讪讪问:“谁?”
  “是素儿。她身边一个小丫头来传话,说她身子不方便,想等你有了空,过去喝个茶。”
  素儿不过是二公子祁雷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妾,这都用上自己的丫头了,怀了个孩子就今非昔比。想当初她还跟在白露身边,要白露教她绣活呢。
  关关见白露越说声音越低,便知她藏了话,于是,丢下鸡翅膀道:“她不会真要我去喝茶吧。一定还说了些什么。”
  白露一愣,小声说:“她,她想要您的那对西施泪。”
  关关耳上挂着一对明月珠。相传西施泪洒明月珠,这月白色泽的通透水精,带着淡淡五彩光晕,和关关忽闪的黑眸倒很是相配。
  关关冷笑着擦了擦手,道:“她倒是识货。要东西都要到主子头上来了,真是奴大欺主啊。”
  白露忙陪笑道:“我让那小丫头回绝了,那是表小姐的家传之物,不方便送人。想来,素儿她也只是喜欢,不知道此物贵重。”
  “你倒是护着她。也是。从前是姐妹嘛。”关关话里淡淡讽刺不言而喻。
  几个月前,素儿在关关面前滑了一跤,动了胎气,夫人大怒,动用了家法,将关关拘禁在黑屋中整整十日,幸而有位七里大夫,保得素儿安然无恙,关关才逃过一劫。
  关关不过是个寄人篱下、无所依仗的表小姐。祁侯的第一个孙可是矜贵的很哪。
  白露神色尴尬,黯然地低下头理着关关的旧衣裳,关关自知拿人家撒了气,也闭口不谈了。
  
  这厢白露刚帮关关将要卖的衣物收拾停当,却听见外头有人声声催促,把门敲得震天响。
  白露忙出去开门。
  她正探头往外看,便有人一个箭步,凑她跟前来。
  “让我们素夫人等这么久,这院里的人还是死了还聋了?”
  白露被这个气势汹汹的无礼小厮,唬了一跳,待定了定神还没发火。
  只听有个声音带着几分油腔道:“原来是白露姑娘啊。好久不见。”
  那人将白露跟前的小厮喝退,方步踱了过来。
  白露自然认得他,他叫钱茂,是二公子身前的大红人,二公子未出征前,无论是读书练武,还是斗鸡走狗,他总是跟进跟出地殷勤服侍。自此白露到燕燕居来后,就及少见到他了。
  侯府里的奴才之多,从里屋服侍的到外头打杂,一层一层的,就像大葱一样,站在外头永远瞧不见里头。
  钱茂问白露:“表小姐,可睡下了?”
  没等白露说话,钱茂已不由分说,挥手让她进去通报:“快去告诉你家表小姐,素夫人过来看她了。”
  白露一愣,侯府什么时候多了位素夫人,从前只有一个叫素儿的丫头,见了面口口声声叫她“姐姐”。
  暮色下有人举着火把,外头不远处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她腆着肚子,由左右两个侍女扶持着,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正向这里姗姗而来。
  她就是二公子祁雷的小妾素儿。算算日子,下个月就临盆了。天色晚了,还跑这儿来干什么?
  白露看着这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静立在门口,心中揣测他们的来意。
  “还不快去通报。”钱茂冲着还立在那里的白露低喝道。
  素儿抱着肚子,笑语盈盈:“原来是白露啊。怎么如此不灵动,怪不得大公子把你送人了。”
  白露低头捏紧了拳头,耳边钱茂一再催促。
  她转身正要向院里去,却又听闻素儿道:“钱总管,不打紧,我自己进去便是。表小姐也没什么事见不得人吧。”说罢,她将白露晾在一边,被一群人前呼后拥着向院子里去了。
  笑意萦绕在耳边,白露心里愤愤不平,指甲深深抠在手心上,也浑然不觉。
  
  案几上摊着鸡骨头,烧鸡带着干荷叶的味道,酥香绕梁。
  只听钱茂扯开嗓门,高声道:“表小姐,素夫人来看你了。”
  眼看着素儿自作主张,声势浩大地进来了,关关不慌不恼,拿荷叶盖过鸡骨,正襟危坐,仿佛刚才是在对弈,案上是一盘残局。
  素儿被人搀扶着,做得晃晃悠悠,在屋中一停,身边人便自觉给她看了座。她笑问:“关关妹妹,近来可好?”虽然脸也丰腴,腰也粗壮,这嫣然一笑,还颇有几分媚色。
  关关一脸温驯,除了粉唇上泛着点点油光,也算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她明眸瞥向素儿,莞尔道:“我好歹也是侯府一小姐,素夫人叫我一声妹妹,恐怕与礼不合。还是叫表小姐的好。”
  素儿知关关这是要和她撇清,脸上恼色一闪而过,又笑道:“表小姐说的是。”
  关关便也笑着寒暄道:“我这燕燕居都还是老样子。看素夫人似乎不错啊。”
  从进来到坐定,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关关耳上那对西施泪。
  “去年赏梅大会上,表小姐这一对西施泪,可是出尽了风头,据说有人出到千金表小姐依然不卖,我也喜欢得紧,不敢夺人所爱,只愿表小姐能借上几天,让我在我儿的满月宴上也风光风光。”
  虽然离那日子还有三四个月,素儿乐滋滋地说着,仿佛转眼就到。见关关半晌没言语,她又道:“夫人和公子可赏了我不少稀世奇珍,改日带来给表小姐看看,表小姐若是喜欢,不妨挑上几件。”
  关关听了,只道:“家传之物,不便外借。”
  “表小姐好生小气。”素儿有些急了,噘嘴道。
  “素夫人不是还有许多稀世奇珍嘛。”关关道。
  “可怎么也比不上心头好。”素儿谄媚地笑了笑,“我不过是借个几天,表小姐就当作是给小侄儿的见面礼吧。”
  关关心说,只怕是有去无回的买卖,从前素儿不知向白露借了多少祁风打赏的首饰衣物,总没见她还过。
  “爹爹说,西施泪乃是天地阴气所凝。对小婴孩怕是有损,我看就算了吧。”关关说得一脸认真。
  素儿脸色一暗,复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她从小就在侯府里,从下人摇身一变成为半个主人,如何胁肩谄笑,如何笑里藏刀,自然是行家里手。
  “听说表小姐的爹爹当年拐走了刚及荓的燕夫人,最后始乱终弃。而今燕夫人和人私奔后再无音信,可真是苦了表小姐啊。”
  她口中的“燕夫人”就是关关的母亲。
  这话刺耳难听,句句说的都是关关的逆鳞。
  关关又惊又怒,三年前流转过这样的传言,侯爷大怒打死了两个人,就再也没人敢提。听大夫说素儿这一胎必得男,自从贴了如此附身符后她已是得意忘形,什么都敢说了。
  “流言止于智者,愚者才口耳相传。关关不苦,万事还有舅舅做主呢。”关关心里不痛快,忍不住刻薄道,“倒是素夫人出身贱籍,还是安守本分些好。不过素夫人是累世家奴之后,才德上不能强求太多,能这般斯文有礼,怪不得二公子青眼有加。”
  素儿亦笑道:“多谢表小姐提点。”
  二人笑语嫣然下,早已是电光火石。
  素儿说:“表小姐身边珠宝太少,一对耳环也看得这么紧。我可是多得戴都戴不过来啊。”
  关关忙将手腕一转,戴着白玉镯的手缩进了袖子里,嘴上道:“二公子真是大方。”
  素儿见她如此动作笑道:“确是如此。听说公子从前送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白玉镯给表小姐,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前些日子,公子还特地让人给我捎来了一只,听说是百年前中山王某位爱妃的随身物,流传了下来。”说着,素儿顿了顿,见关关往她手腕上瞟了一眼,便大方褪下,欲炫耀一番,“我是何德何能,劳公子如此牵念,若说延续香火,这是我份内之事。我是受之有愧啊。”她轻拍胸口,柳眉微颦,说得期期艾艾。
  关关接过来看了看,笑着赞道:“果然是好玉。”忽又面露诧然,伸长脖子问道:“怎么?素夫人是为了这件事烦心?”
  素夫人似脸红地点点头,“蒙二公子错爱。。。”
  她一脸娇羞,正要娓娓道来,却见关关潇洒地将手臂向外一挥。那玉镯从她手中飞了出去,穿过房门,正砸在院中那块大石上。
  左右的仆妇侍女都傻了眼。
  “你,你,你。。。”顿时素儿的脸涨得通红,显是气愤之极,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手指巨颤指向关关。
  关关却客气笑笑:“举手之劳,素夫人就不用道谢了。”看着素儿愕然得要哭出来的脸,她又眨眨大眼睛问:“素夫人,你还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我尽力而为。”
  素夫人要起身出去捡,随行侍女连忙扶住她,有人已急奔至院中,呈上来时,那玉镯已碎成几段。
作者有话要说:关关性格不好,态度不好,皆是事出有因,且听我慢慢说来。
曾经鲜衣怒马少年郎
  素儿看着那碎裂的玉镯,一阵心痛,戴着玛瑙戒指的手往桌上“啪”得一拍,倒先疼了自己,便哭了起来,跟前的仆妇侍女立即惊慌失措,纷纷劝她别动气。钱茂也闯了进来,说关关欺负了他们家素夫人,声声指责,义愤填膺。
  关关也没去听他说了些什么,只对那些下人道:“夫人心结已解,怕是要回了。”说完,便开始自顾自喝起茶来。
  素儿红了眼圈,带着哭腔恶狠狠地叫道:“谁不知道你爱勾引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等着,我告诉夫人去,自有夫人治你。”
  关关最厌的就是“勾引”二字,她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说道:“那我就禀报侯爷,说府里凭空多出了个素夫人。你说,我俩谁更惨?”
  一旁正“素夫人长,素夫人短”请素儿保重的钱茂一愣,素儿也忍不住一个哆嗦,祁侯治家甚严,容不得有人僭越身份,何况,祁侯似乎并不待见她这个准儿媳,抑或是祁侯只把她当作下人,一个能生孩子的下人。
  虽是如此,素儿仍是强硬声讨:“你,你狐假虎威!分明是在妒忌我。”
  关关冷笑道:“笑话。我乃侯府堂堂一大小姐妒忌你一个小小侍妾,谁会相信?”
  素儿拿帕子一抹眼泪,甩给侍女,气哼哼一声令下:“我们走。”便又被前呼后拥地出了门。
  关关喝着茶,含糊地应景道:“送客。”
  白露上前恭送慢了一步,似乎听到钱茂说了声“不识抬举”,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这燕燕居素日鲜有人来,来的又都是不速之客,有要东西的,有来寻衅的,自此大公子到军中去后更是如此,侯爷朝堂上忙着,对府里的事不闻不问,府里就由夫人管着,关关受过罚,跪过堂,关过黑屋,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舅母并不喜欢这外甥女。
  眼见那一堆人走远了,白露忙进屋,劝关关道:“小姐,这事不妥啊,若是她气得摔到,可如何是好?”
  “就算她现在想摔,也有人会架着她,我不要命,底下人还想活呢。怎么会让她轻易摔着?”关关口气不善。
  “生气对孩子可不好?要早产的。”该说的白露还得说。
  关关呆了一下,似有些后悔,嘴上仍犟道:“气得她早点生更好,侯爷他们早早见到孙子,兴许还要谢我呢。”
  白露原先还想劝关关将西施泪给出去,息事宁人,听关关这番话,只好把要劝的话又咽下,兀自摇头,小姐如此任性,怕是早忘了被夫人罚的时候,何其可怜。
  小姐向来不小踟儿,而这次似乎真的动了气。白露忽又想到从前听到的种种传闻,心中不由一动,投石问路道:“也不知二公子是否安好?夫人从小就把他疼在心坎上,听说为了他去前锋营做主将的事,夫人担心得夜不能寐,哭了好几日。”她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将被褥在矮榻上铺好。
  “他回来就有爹做,哪里来的不好?”说着,关关洗了手,便径直爬到榻上更衣躺下。
  白露为她细心盖好了被,又问:“小姐,难道您对二公子一直就没忘?”
  关关一听,霍然侧身坐起,一脸气恼,正要反驳。却见白露看着她,神情怯怯的,便只嘟着嘴不悦道:“怎么会?我和他已是陌路,连一声‘表哥’我都懒得叫?你说呢?”
  说罢,她躺下,倔强地弓起背,转向矮榻的里侧,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是夜,下起大雨来,噼里啪啦地,关关总觉得跑马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
  初到赵国的时候,一辆马车将她和母亲送到了侯府的大门口。门卫说没有拜帖不能进。母亲说,她是祁侯的三妹燕惊,人家打量了又打量,说侯爷到宫里去了,让她们在门口等会儿,他这就禀报家老去。这时,后头有人大声道:“不用通报了。姑姑请。”
  关关扭头去看,一丈外,青骢马踯躅,马上傲然一个少年郎。
  他一身软甲,肩上狐裘,玉冠鸦鬓下,龙眉凤目,手持一柄蛇矛,霍霍银光,宛如灵蛇。
  有守卫上前口称“二公子”,他将蛇矛丢给守卫,那守卫一个踉跄,抱着兵器坐在地上。二公子见了,微一皱眉,跳下马来。
  他上前对母亲深施一礼,母亲一愣,他笑道:“爹爹书房中有一尊木雕是姑姑的样子,我自然认得。”母亲大概是近乡情怯,听了只是□。
  二公子说罢,老气横秋地一挥手,便有人上前为他们引路。
  关关怯怯地往母亲身后藏了藏,偷眼觑他,忽听马儿打了一个响鼻,关关又望了过去。
  二公子回头命人把马牵过过来,冲关关一扬下巴,问道:“表妹可想骑马?”
  未等关关摇头反对,二公子已跃上马背,将她掠了上去。关关惊魂未定,仰头是二公子棱角分明的下巴,俊脸上一双凤目,顾盼神飞。虽是个少年郎,二公子却是身长之人,她坐在他身前,拘在他拉着缰绳的两臂之间,后脑勺抵在他胸口上。忽然二公子低眉看她,关关忙佯装无事,垂头摸着马背,红了脸。
  头顶传来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关关。”她小声道。
  “哦。原来是只小斑鸠啊。”
  后脑勺上感到他胸上传来的震动,关关想看看他是不是在笑,却不敢回头。
  有人说,二公子,纵是笑,也英气逼人,不笑的时候,那眉目如利剑寒星,平添三分肃杀。
  关关骤然惊醒,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便是当年的二公子,祁雷。
  “啪”得一声响,案几上灯花跃起,她忽然记起祁雷的笑,比这跳跃的火光更清晰,更夺目。
  想起半山腰,一方平地上,一棵不知道岁数的老银杏,她站在树下的秋千上,摇来晃去,笑声中荡到半天高,忽然秋千上绳索一软,吃不住力,拉断了最后一道粗麻,眼看她就要坠地,一个怀抱接住了他。她后怕得啜泣,耳边是祁雷的声音,“有我在,别怕。”她仰头,泪眼朦胧中,祁雷的脸低下,轻吻在唇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锅熬着的蜜糖,外头烫得快冒烟,心里却泛出甜味。她有些尴尬,吃吃笑起来,祁雷伸手摩挲过她的脸,有些痴迷道:“关关笑靥如花,长大了一定比燕姑姑更美。”关关嘟着嘴不高兴道:“我已经长大了,你难道没看出来?”祁雷眯了眼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胸口上道:“嗯。脾气长了。但是该长的却一点儿也没长。”
  “你说什么?”关关红了脸,气恼得扭身走。祁雷忙把她搂进怀里,摸着她的长发,哈哈笑着安慰道:“幸好我乐天知命。就算没有,我也不强求。”
  关关见怎么也挣不开他,便索性伸手挂在他脖子上,使劲往下坠。
  祁雷哈哈笑着,揶揄道:“关关,想压断我的脖子,记得回去多吃点东西,轻得像羽毛一般,还不如我的战盔重呢。”
  关关如小兽般龇牙咧嘴,握拳要捶他的胸膛,却被祁雷伸手从容接下,但觉身子一轻,已被祁雷腾空抱起。日光透过树影,洒在林间小路上,一个别扭一个爱笑,一路上嬉嬉闹闹,欢快的脚步踩碎了这片片明黄,下山去。
  于是那半山树影,便成了她香梦沉酣中的那廉幽梦。
  关关躺下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听到屋外是雨声,白日里想不起的事,夜里却又梦回来了。她知道在自己做梦,却总也醒不过来。翻来覆去,梦中事就是逃不出两年前的影子。
  “小姐,小姐。”
  是白露在唤她。白露身上围了围裙,一身烟火味,把她的神魂拖回了人间。
  关关艰难地睁大眼,坐起来,揉揉眼睛,一看,窗外还是大雨滂沱,一片混沌。便问道:“什么时辰?”
  白露在围裙上擦着手,答道:“就要用午饭了。小姐要起吗?”
  关关点点头呆坐床沿。
  见她愣愣坐在床榻上出神,白露说:“昨晚还剩下半只烧鸡。”
  关关听了,也没激动,就指了指桌上的陶罐说了声“水。”
  那陶罐上冒着暖暖的白气,是白露刚端进来的。
  白露忙倒了来水来。
  “烫。小心。”白露吹了吹,才递给关关。
  “今晨,大宅那边有人传说,二公子不出三天便会回邯郸呢。不知道大公子是不是也一起。。。”
  白露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到碗“咣当”落地,关关一声痛呼。
  “怎么不慢些喝?烫到没有?”白露慌了,捧着关关的脸看了又拉着手看。
  “没事,我没事。”关关说着,见白露看着她腕间的白玉镯正□,忙缩回了手,躲过白露的目光。不料,用力过猛,手又重重甩到榻沿上。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怕白露又一惊一咋,就忍着疼没敢出声,直到白露絮絮叨叨地收拾了一地碎陶出去了。
  她才敢龇牙咧嘴,看了看手,还好,没断。
  她的白玉镯没断,手上却疼,心里更闷,只道是这鬼天气太恼人。
  这一场雨就这么下了三天两夜,时而大雨滂沱,时而淅淅沥沥,到第三日的天亮方歇。关关在夜里也辗转反侧,睡不安稳,稀里糊涂做了整宿梦,翻出了无数陈年旧事。
  母亲离去,谣言四起,她就生活在闲言碎语,鄙夷讪笑中。她的那场美梦做了不到两年,从在侯府外第一眼见到祁雷开始,到祁雷拉着哭泣的素儿从燕燕居离去时,便结束了。当关关溜进祁雷的院子想吐露心事时,是祁雷将素儿抱上了软榻,帷幔滑落,是她转身撞上了祁风,泪意潸然。冥冥中似乎有只手决然地将她最甜蜜的往事掐断。
  夜雨呜咽,晓风吹寒,坠叶纷纷,是遥思乱了心,明知回首只是惘然。
  天空有下雨的苦衷,远离惶恐,找回宽容,才能找回放晴的理由。
  与其颓然,不如权当它是场梦。
  于是,迎来了大雨后的第一线阳光。
  天空蔚蓝,小院清幽,虽然到处到湿嗒嗒,但久违的阳光让人忍不住想念。
  
  关关坐在院里晒着太阳,一夜迷梦,眼皮沉得连根木棍都支不住,正想再趴回榻上补眠,却见白露将一个小童带了进来。
  见了关关,白露忙带着那孩子向关关施礼。
  “免了吧,”关关说,“这是。。。”
  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长着两个大门牙,口齿清晰道:“回表小姐的话,我是田夫人院里的,来找狼侍卫。”
  关关一听,奇了,田夫人是祁侯最受宠的如夫人,要找个得力的侍卫,那可是一呼百应,找她家脸黑又使不动,说句话还气死人的狼烟做什么。白露在旁边也是一怔,低头看那小童如何说。
  那孩子十分伶俐,见她们听到“田夫人”三个字,没给笑脸也没说好都恹恹的,他又忙说:“是碧瑟姐姐让我来找侍卫哥哥的。”
  这一番哥哥姐姐叫得亲切,没了刚才自报家门的那种小骄傲,看起来这小孩倒挺可爱。
  关关问白露:“狼烟呢?”
  白露说:“在厨房边上劈材呢。”
  关关冲他们点点头,白露就请狼烟去了。
  那孩子愣愣看着关关,仿佛不敢相信狼烟是个劈材的。劈材可是干粗活的下等家奴才做的事。
  见那孩子怔仲着,关关忽然起了玩心,对那孩子一笑,高深道:“侍卫到了我这里啊,都只能劈材。你要来吗?”
  那孩子更愣了,小小的心思直揣测这燕燕居到底是什么地方,连狼烟和白露走出来都没留意。
  关关冲他挥挥袖道:“人来了,去吧。”
  那孩子缓过神,见了狼烟急急跑过去,显然是认得的。只听他道:“侍卫哥哥,侍卫哥哥。毛毛爬到了树上下不来,碧瑟姐姐急得哭了,让我来请您想想办法。”
  听到“毛毛”,狼烟不由看了关关一样,关关佯装不见,幽幽丢下一句“这侍卫倒比我有面子”,便扔下他们,自己回了屋。
  说到毛毛,它是田如夫人那只很傻的猫儿,每日只惦记着吃,被关关偷偷诱出来过许多次,都是狼烟还回去的。一来二去,田夫人的一个丫鬟碧瑟倒和狼烟熟识了。从此不管这猫是掉沟里了还是无故脱了毛,她都来找狼烟,仿佛狼烟是那猫儿的亲爹。
  “拿些鱼干撒在树下,它自然会下来 。”白露在一旁给那孩子出了个主意。
  那孩子说:“可碧瑟姐姐说毛毛它不爱吃鱼。”
  不爱吃鱼,难道要吃人?白露没好意思这么说,却听狼烟问那孩子道:“你碧瑟姐姐和毛毛现在何处?”
  “花园东头的假山那里。”那孩子想想又说,“碧瑟姐姐说,要是毛毛有个闪失,田夫人非打死她不可。”他说得可怜兮兮,若能抖抖耳朵,更像那只毛毛。
  田氏待下人严苛,白露略有耳闻。多年来,白露从未见过田夫人的笑脸,她常素着脸,看人都用鼻孔。可侯爷偏偏赞田夫人是笑靥如花的女子,一笑值千金。不就是嘴边俩酒窝嘛?小姐笑起来也有,也挺好看。同是伺候主子的人,白露听了那孩子的话,倒也有些同情碧瑟的处境。
  只见狼烟拍拍小童的肩膀说道:“我这就同你去。”说罢,他又回头对金花道:“我去去就回。”说着,跟着那孩子要出门。
  白露又拉住他道:“中午回来用饭。”狼烟点点头。
  白露忽然想起了丈夫要出门上工的女子来,俏脸顿时通红。
  关关临窗看在眼里,只是摇头,白露就这么等着,就算等狼烟对白露上了心,再等狼烟说出口,那要等到几时。
  狼烟过了晌午还未回来,错过一顿午饭,这事也只有白露心里惦记着。
  白露心神不宁地站在那里,眼睛直往外头瞟,一顿饭吃吃停停,一张饼似乎怎么也吃不完,似乎还在等着狼烟回来。
  娘说过,世间男子都爱让人等,女子的一生就都毁在这个“等”字上了。
  关关日里清闲,不是没帮过白露。
  可白露叹着气说,缘分的事,这都要看天意。
  天意是什么?从天而降的缘分吗?
  关关还真就炮制了一个“天意”,结果无端端引出了一桩糊涂情事来,从此她再不敢提撮合白露和狼烟的事。
  关关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白露,快吃吧。吃完,陪我到花园里走走,许久没去游玩,不知道是否又多了些番邦来的花鸟。”
  白露应了一声,便低头就着烙饼猛啃起来。
  用过了饭,俩人还真就刻不容缓往花园去了。
  几日急风骤雨,花园里到处是湿漉漉的,花草也都有些萎蔫,各处景致都多了几分瑟索。
  两人说是去逛花园呢,可走得比赶圩还急,处处不见狼烟的踪迹。难道真就被那只贪嘴的傻猫给啃了?
  这时,有两个侍女姗姗而来,笑嘻嘻地说着话,似乎府里有了什么喜事,她们见了白露,又好奇地将目光投向关关,犹犹豫豫向关关施了礼,口称“表小姐好”。大概素日甚少见到这表小姐,便偷偷打量起关关来。
  关关冲她们点点头,却问:“府里可有什么事?”
  那个梳小辫的丫头,年纪小些,甚是嘴快,答道:“回表小姐的话,是二公子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事纷纷,如游园,惊梦。。。
墨宝~~多少遍都觉得好听。
昔日小情侣
  关关一愣,心头百感交集,不知是冷是暖。
  “那大公子呢?”她问。
  那个小辫子丫头摇头说没有。
  关关略有些失望。
  小辫子旁边有个侍女年纪略大些,她柔声问道:“表小姐可有吩咐?”大概是告退前的客套。关关问她:“见到我的侍卫狼烟了吗?”
  那侍女想了一下,说:“二公子正跟狼侍卫比试呢。”看她眼神,大有哀悼狼烟运道不济的意思。
  关关慌忙上前一步,险些滑倒,她抓住那侍女的手腕,急急道:“快,快带我去演武场。”
  祁雷身强好武,又逢名师指点,挥蛇矛,舞大剑,无论马上厮杀,还是短兵相接,都只能用“刚猛”二字形容,那些出身市井的剑客岂能与他相敌。陪他练武,还不如到山里找大熊搏命,运气好还能得张熊皮,祁雷只会赏你下回第一个上。关关她寒酸得就只有一个侍卫,如今还被人摧残。万一无故被打折了腿,祁风表哥回来,她要如何交待。想到这里,关关心里一急,非得马上见到祁雷不可。
  两侍女见表小姐神色如此凌厉,怕是出了大事,不敢延误也不敢多言,埋头前边带路。
  
  侯府的比武场,谁敢称霸,自然只有祁雷。
  今日却略有些不同,那些拍手叫好的大汉小厮,一开始声势高涨,喊声大举,直吼到声嘶力竭,这台上还未有人倒下。
  关关呆立在那儿,恍如隔世。
  当年提矛跨马的少年已然不见,擂台上赫然一个武将,身长九尺,足踏兽皮长靴,一身血色长袍,头戴金冠,身披鳞甲,右肩上黑貂皮,水滑如缎。
  真正骇人的却是他手中那把雪亮的大剑,只见他手腕一转,一剑向她家狼烟当胸刺去。
  狼烟一个闪身恰恰好躲开剑尖,手中长剑迎上祁雷反手逼来的剑锋,一个踉跄,退了数步。
  祁雷剑势凌厉,步步紧逼,狼烟身长却单薄,他左闪右躲,显是力敌不能,苦苦招架之下,险象环生,让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演武场自有演武场的规矩,侍女们不得随意进出。关关撇下白露,好容易挤到人群前头,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眼看就要磕到擂台的台阶上。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扶了她一把。她回头一看,那人是祁风和祁雷的师父,莫直。
  祁侯门下有不少门客,其中有一对人称“曲直百变”的高手,他们跟随祁侯多年,深得祁侯器重。而莫直就是其中之一。他一脸瘦削,眼角沧桑,脸长得黑,盖住了些细碎的疤痕,也看不出喜怒来。
  莫直,是个用剑的高手,祁雷向他学了不知多少好勇斗狠欺负人的本事,关关此时怎能不迁怒于他。她一甩袖子,拂开他的手,莫直也不恼,向她一拱手,又负手站在一旁,只是没人敢挨近他们。
  演武场鲜有女子,关关的出现引起了小骚动,狼烟瞥见她差点被人推倒,欲上前救助,稍一分神,祁雷的剑从他耳边划过,削下他一缕黑发。
  台下一阵惊呼,马上又是叫好声如潮涌来。
  “住手!”关关深吸一口气,大声喝止。众目睽睽之下,她提了裙脚,径直向擂台上走去。
  瞬时台上缠斗的铁甲青衫各自向后跃开,台下叫好的人一惊,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舌头。
  “你来做什么?”祁雷垂下剑不悦道。他冷眼看着关关,适才比武时兴奋的神采骤然转为阴郁。
  关关扬头对他朗声道:“他是我的侍卫,不是你的陪练。”
  “女人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给我下去。”祁雷走到她身前一声低喝,扭着关关的胳膊,似要拉着她走下擂台。
  不料关关反骨地要甩掉他的手:“不放狼烟走,我就不走。”
  祁雷的钳制哪容得她轻易挣脱,他手中抓得更紧,冷笑道:“怎么了?舍不得?他是大哥的人,不过借你用用罢了。还是,你也想上来比试比试?”
  关关吃痛得一皱眉,不甘示弱道:“你是将军大人,在战场上统领千军万马,我一个小女子怎敢挑衅。倒是将军大人,不管是什么阿猫阿狗,只要是我那里的,就都看得上。”
  台下的大汉小厮一片哄笑,台上狼烟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祁雷见关关不驯本就恼了,又听到笑声,指着那些闲人,气得将手中剑往地上一插,骂道:“有什么好笑的。都给我滚!”他亲随极识相,上来拔走那柄大剑,逃难似的躲下擂台。
  演武场里的人都怯怯散去,留下的也只敢远远地站着,扭头眺向这边。狼烟似犹豫了片刻,正要跟着众人出去,却听关关对他嚷道:“你是我的侍卫,进退都要听命于我,我还在这里,你却要往哪里去?”狼烟顿时尴尬在擂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关关口气霸道,狼烟听了都皱眉,何况是祁雷,无异于火上浇油。
  没想到传说中族中一霸的祁雷并没有刚才的火气,只挖苦关关说:“有大哥撑腰,说话果然硬气。”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安天命。”关关眼里平静无波,老成地在他护手上拍了拍,示意他放开自己。趁祁雷片刻怔然,她抽出了手,学着祁风的样子一拱手,自认为洒脱如男子,转身要走。
  祁雷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冷笑,燕姑姑与人私奔是侯府的禁忌,难道这件事真就让她性情大变,还是她本性如此。她从不肯屈从于他,攀附上大哥后,对他更是若即若离。眼见大哥置新婚妻子于不顾,情陷燕燕居,他真想知道她到底是施展了何种魅力妖法。
  如今为了一个小侍卫来演武场,引得他的注意,又姗姗离去,难道她玩的是欲擒故纵,想对他们兄弟俩一网打尽?
  祁雷思念从前那个纯真的小女孩,而此刻他看到的只是个机心深藏的女子。清纯如娇蕊初放的容貌,伪装下毒如蛇蝎的心肠,为什么看着她离去,听着她说“各安天命”,便有种刺痛牵动心神,她到底是何时将她的绣花针刺入了他心。他试着淡忘,可它时时作祟,有时候他也想拔了它,一劳永逸,却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好个‘各安天命’!你不犯我,又何必来欺侮我的素儿?”祁雷反唇相讥,也不知为何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就是不能这么便宜了她。
  殊不知关关对女红一窍不通,用针线缠住人家的本事没有,作茧自缚的功夫倒是有一套。
  听到“我的素儿”,关关如被魔障了一般转过头来,字字明晰道:“只要是送上门来的,求仁得仁。”
  尴尬在一旁的狼烟方想起来,有个丫头冲他叨念过,燕燕居里的丫头一个比一个倒霉,只有素儿运气,被二公子看上了。前几日那个孕妇,趾高气昂地进来,又哭哭啼啼地出去,钱茂前后随侍着,想来就是那求仁得仁的素儿了。
  却听祁雷道:“你好意思提这个‘仁’字。你娘只一句话就要了她姐姐的性命。她到你那里后,可曾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恶毒的女人确实不值得他如此费心,但他要为依赖着他的柔弱女子讨个公道。祁雷在心中对自己如此说着,嘴上又道:“素儿她虽是个下人,却也和你一样是个女子,日日挨骂受罚怎受得了!你何必对下人如此刻薄?”
  祁雷却不曾想过,他只要伸出手指头轻轻一拧关关的脖子,莫说是公道,就连关关的那缕小魂也能轻易讨了来。
  关关知他要旧事重提,冷哼了一声,反问他道:“你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娘要了她姐姐锦儿的命,又是哪只眼睛见我对她刻薄了?倒是你,将军大人,为人家治一回伤,就治到床榻上去了。”她一口一个“将军大人”,眼里尽是不屑。
  祁雷微愕,立即反唇相讥道:“你在桑树林中抱着大哥哭哭啼啼,你以为我没有看见吗?”“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你和大哥在花丛中亲亲我我,瘫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还被人逮了个正着,你还要我怎么看?”祁雷口无遮拦,更加直白。
  “你,你胡说。你偏听偏信。”关关满脸通红,颤抖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几欲七窍生烟,“平日里纵了你那些贪得无厌,挑衅生事的奴才,还要来毁我的名声。”
  祁雷冷笑一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甩到一边,质问道:“哼?你的名声就好,我的人就贪得无厌。素儿,不过是见了你的白玉镯,也想要一只,她有孕在身,你就这么见不得她欢喜?”
  素儿,素儿,又是素儿!关关低头看那只白玉镯,犹如只小蛇般盘在她腕上,顿觉嫌恶,且不计较是为了西施泪,还是这只白玉镯,她此刻心里只是愤然。
  “是么?就是这个,好,我不稀罕。”她使了全力要脱,可戴了两年,骨骼渐长,一使劲脱了下来,压碎手骨磨破皮的感觉,疼得她眼泪在眼底直打转。
  “你给她便是。”关关说罢,将白玉镯往地上重重一摔,扭头要走,口中习惯地嚷道:“狼烟,白露,我们走。”
  “慢着。”祁雷喝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地上摔裂的白玉镯,是他送给她的,她曾爱不释手。此时,她摔的是他的颜面,他的心。
  关关顶了一句:“我就是这样。难道你还要拿剑劈我不成?”
  “别以为有大哥护着你,你就能在府里横行无忌了。”祁雷上前粗暴地揪住她的肩膀,“你给我捡起来”说着,就要将她往地上按去。
  关关不知死活地哭叫:“不捡,不捡。你杀了我,我也不捡。”
  “好。那我就杀了你。”祁雷吼道。
  一个“杀”字,狼烟骇然。
  从互暴内幕,再到怒砸玉镯,狼烟只当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闹得不可开交,刁蛮小姐被人教训了,窘态百出,很是解气,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
  这演武场的擂台此时更像是个斗鸡场。
  狼烟疾步上前,一捏祁雷的手肘,趁祁雷劲道微松,将关关拉扯过来,铿然道:“公子息怒!小姐她一时糊涂了。”
  “我没糊涂,糊涂的人是他!”关关在狼烟手中暴跳如雷,还要迎到祁雷跟前去。
  “与其让大哥被你蒙蔽,不如我一刀结果了你。”祁雷咬牙切齿,伸手向腰间那柄黄金匕首探去。
  狼烟大骇,忙挡在关关身前,护住她。关关虽然任性娇气,却不是个不识时务不知厉害的笨人,怎么今日为了一只破玉镯就要血溅当场。
  擂台下传来惊叫,有人伸着脖子围了过来。
  狼烟一运气,欲提剑以御祁雷,却听得一声怒吼,破空而来。
  “孽障!你们这两个孽障!”
  抬眼望去,一个身着黑缎头戴青玉冠的男人瞪大了眼,气冲冲向这边走了过来。他所过之处,演武场上的大汉小厮如被飓风卷倒了一般,噼里啪啦,纷纷跪下。
  擂台上三人齐齐跪下。
  祁雷高声道:“给父亲大人请安。”
  关关亦小声道:“舅舅。”
  来人正是祁侯,他一扫朝堂上的稳健内敛,一脸怒气,火冒三丈。黑亮长须一抖一抖,没了飘逸,只剩火气。祁侯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他微微弯着腰,双手拢在袖子里,那八字眉垮着,一脸悠闲并没因为祁侯大怒而收敛,看起来是脾气极好,地位不低,胆子不小。这八字眉先生就是“曲直百变”中的另一人。
  祁侯眼光锐利,四下一扫,演武场众人噤若寒蝉,阴霾的怒意凝在当场,静得只听见风吹旌旗的声音。
  半晌,祁侯对身边那个八字眉低声道:“宁曲,将他们给我统统带到宣武阁去。”说罢,冲台上剜了一眼,他一甩袖子,便绕过擂台,向不远处那个灰墙白瓦的阁楼走去。
  宣武阁在演武场的东北向卓然而立,是侯府中子弟练武休憩的地方,祁侯不爱武道,甚少来到宣武阁。
  宣武阁大门一开,便有一黑衣黑脸的汉子出来迎接,正是莫直。
  他向祁侯拱手恭敬道:“莫直参见侯爷。”
  祁侯怒气稍敛,问道:“南阳之行如何?”
  莫直没抬头,请罪道:“属下有负侯爷所托,没找到那个貌似燕夫人的女子。”
  祁侯把眉一皱,只听莫直又道:“但属下听见过的人说,那女子十分年轻,不过二十五六,恐怕不是燕夫人。”
  “时隔两年,却无半点音讯。那个带着燕惊的宋逸可现身了?”祁侯沉吟了一下问道。
  “没有。”莫直回答说。“战火不断,若是流落异乡,怕是不好打探。”
  “我就不信,他们能遁地□!”祁侯恼道。
  正说着,门外宁曲高声道:“二公子,表小姐,请!”
  祁雷走在前头,脸色懊恼,关关远远地跟着他,嘟着嘴有些不甘。关关并不怕祁侯,娘常常顶撞舅舅,也没见舅舅对她多严厉,于是关关一直觉得舅舅向来是雷声大雨点小。
  两人还在院中,就听到祁侯一声吼:“你们俩都给我跪下。”
  祁雷顺从跪下,回头看了关关一眼,她离他不远正静静趴在地上。
  祁侯走到他们跟前,便数落了起来。
  “我祁申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今世家门不幸出了你们这两个孽障。祁雷,你可真知好歹,关关是你表妹,怎能对她拔刀相向?你们两个,心眼都长歪了是不是?一个就要做爹,一个即将出阁,怎么还是像从前一样见面就吵。。。”
  关关偏头一看,正对上祁雷的目光,又忙低下头去。
  “我在说你,你看你表妹做什么?”见祁雷跪着愣神,祁侯不满地喝了一声,又想起了今日祁雷被王上召见时所说的话,忍不住气道,“你怎么不多像你大哥点儿,凡事用点脑子。我让你们回到朝中,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却要留在那里,剿灭戎寇。戎狄茹毛饮血,那些韩兵和他们的战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何况戎狄出身陇西,你怎知他们背后不是秦人在授意?”
  “爹,孩儿不过是。。。”
  祁雷想辩解,却被祁侯冷笑着挖苦:“不过是什么?不过是坐井观天。你是我的儿子,才会有人对你点头哈腰。你就沾沾自喜吧。你就以赵翼马首是瞻吧。”
  当年祁侯居于市井坊间,更毒辣地都听过骂过。何况骂儿子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要斯文,如酸儒一般,咬文嚼字地骂未免太不解气。而且祁雷一向自负得很,不骂得狠些,他以为是在搔痒呢。
  祁雷仰头一脸不满,嘴上不服气道:“爹,为什么大哥每次说什么你丁醯好,而我每次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满意。难道我就不是您亲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祁雷的愿望: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关关叹息:人生若只如初见。。。
狼烟:干我何事!
假如爱有天意
  祁侯最忌赵翼,刹时脸色更沉,对儿子刻薄道:“是不是亲生的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大哥用了脑子,你呢?只有蛮力。谁准你在朝堂上胡言乱语?”
  祁雷辩驳道:“赵将军为国殚精竭虑,是个可敬之人,连哥哥从了他的令暂代郡守之职。。。”
  “你甘心听命于赵翼,也别到处说,丢了我这张老脸。”祁侯绝然道。
  关关见祁雷被骂得狗血淋头,甚是窝囊,以袖掩面偷偷看他,不由恶意一笑。但祁侯居高临下,这一笑却全落在他的眼里。
  祁侯指着关关,连带她一块儿骂:“还有你。哪家闺秀有像你这么不逊的,不安分呆着,到演武场大呼小叫,演武场不是绣阁,你舅母与我说过多次,我只是不信。给我回燕燕居呆着好好反省去。”
  关关见火烧到了自己头上,也不敢反驳,只把身子又伏低了些。
  半晌寂寂。
  只听祁侯厌烦道:“上朝烦,家中更烦。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祁侯一跺脚,两人如蒙大赦被赶出了宣武阁。
  关关揉揉膝盖,默默跟在祁雷身后。却见外头小厮已为祁雷牵来一匹马,他翻身上马,却踯躅不去。
  关关也不敢走,身子往后缩了缩,但见祁雷回头看她,想到祁雷那时若是真拔了匕首刺她,她突然一阵心寒,后怕了起来。
  忽见马儿溜达到她身边,祁雷低头对她道:“你莫怕我,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你,从没想过要杀你?”
  “那你什么时候真想杀我?”关关未细想,话已脱口而出。
  祁雷本有些歉意,没想到她却不领情,懊恼道:“你何必总对我疾言厉色?”
  关关曾想过千百遍,下次见到祁雷时要好好说话,如最普通的兄妹一样,即便他已经厌弃了他们的过往,可今日一见面又是如此。或许是她心中怨气未消,或许是往事在她心上已打了个死结。
  却听祁雷幽幽道:“我与大哥在外出生入死,你却也不先问问我们这一年出征在外可好?”
  听不出这话是指责还是埋怨,演武场风大,关关但觉眼睛被风吹得酸痛,鼻尖跟着酸楚起来了。
  她吸吸鼻子,半晌仰头问他:“我寄去多少书信,你可有只字片言问我在府中过得可好?”她目光倔强,声音却沙哑,怕哽咽不敢多说,泪却顺着眼角流下,湿了脸。
  祁雷不由怔然,关关已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两人走后,祁侯依然在里头生闷气,虽是冬天,却命宁曲取来一把羽扇,呼呼地扇着。
  莫直上前奉茶时劝道:“侯爷,他们还都年轻,难免任性,偶尔斗气。侯爷保重,莫气坏了身子。”
  祁侯若有所思,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儿女债啊!”。
  他放下茶碗,忽然问道:“那个救下关关的侍卫,功夫不弱,虽不及雷儿,倒是身形灵巧,躲闪及时。”
  莫直站在一旁道:“君侯此言差矣。他的功夫怕是在二公子之上。”
  “嗯?”祁侯惊奇,又看向宁曲。
  宁曲想想说:“依属下看,确有可能。他脚步沉稳,身形轻捷,与大公子比试之后,气息平复得也快,俨然是个高手。”
  “他是怎么进的府?”祁侯对狼烟生了疑。
  “回君侯,他原是跟着大公子的。”宁曲回道。
  祁侯释然,脸上露出笑容:“我儿果然慧眼。人呢?”
  “还侯在外头呢。”宁曲道,“他是燕燕居里的侍卫,今日二公子与表小姐的冲突皆因他而起,属下不敢擅作主张让他走。”
  “去看看。”祁侯来了兴致,“曲直百变”忙紧随其后。
  狼烟也只是一般俊,挺直了脊背,自有一种落落风度,往那堆歪瓜裂枣里一站,倒是十分惹眼。
  “这侍卫似乎有些。。。”祁侯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狼烟,颇有些犹豫。
  宁曲心领神会道:“侯爷是觉得他长得好了些。”
  祁侯点点头,长得好容易出事,不得不防。
  宁曲抖抖八字眉,笑道:“不妨事。”
  祁侯一愣。只见宁曲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他原先在大公子跟前,听说有,有龙阳之好,这,恐怕放在燕燕居里倒好些。”
  怔然间,祁侯忙用手中扇掩了微张的嘴,半晌叹道:“丢在关关那里,未免有些可惜。可他那癖好,唉。”祁侯叹了口气。
  
  “君侯惜才。有道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宁曲笑道。
  莫直对宁曲一皱眉,回头对祁侯道:“侯爷,那是兄长道听途说的。”
  宁曲八字眉跳了一下,一脸悠哉,不以未然。
  走出演武场时,祁侯在狼烟跟前停了停,说道:“以后言行检点些。”
  祁侯眼神里的鄙夷,狼烟十分熟悉,脑中只闪过一个名字,“关关”,心中怒火熊熊。
  关关是罪魁,他早已忍无可忍了。
  本来青春少年多是异性相吸,这两人却是相看两相厌。个中因缘是笔糊涂账,只有天晓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老天爷:
  这事的确糊涂,但和老头子我没关系,今儿个我要撇撇清。
  这狼烟本是大公子祁风的亲随,祁风出征以后,怕燕燕居地处偏僻,无人照应,便把他留在燕燕居担任护卫之职。
  侯府里的小姑娘常来找狼侍卫,白露见了,总是垂着小脸,一整日都无精打采。
  关关那丫头倒也是闻琴声而知雅意,对白露旁敲侧击,又撺掇怂恿了一番。
  白露说,缘分天注定,只看天意。
  我一听觉得心里舒畅,正想在姻缘簿上给他俩添上一笔。
  却见关关眨眨亮眼睛,我听见她心说,要天意,我就给你弄一个来。
  于是,我倒想看看这丫头要怎么个弄法。
  只听她吩咐白露道,给我拿笔墨锦帛来。
  白露温驯,照她的意思把东西取了来。
  关关大笔一挥,一封锦书一蹴而就。
  她看着自己的字正得意非凡,白露在一旁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是我的字不好?’关关皱眉,还看着自己的字大言不惭道,‘就算没那么秀雅,看着也还磅礴。’
  白露早些年跟着大公子读过书,也习过字。她忙道:‘没,没有不好。虽然这字颇有几分狂狷之意。’
  这篆字写得狂狷,似乎也不像是什么溢美之词。
  白露忽然不说了。
  关关问:‘你想说什么?’
  白露探过头来看了一眼,满面绯红,小声道:‘小姐,你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关关悠哉道:‘从前在山里,师兄们都这么写,还让我去送,山脚下的那些个姑娘哪个不是手到擒来。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手到擒来?这丫头当是捉贼吗?
  那白露丫头心里犯嘀咕了,也不知小姐山上的师兄都是何许人,听说都是她爹爹的门下。可有人说这姑老爷当年装成儒生的模样,会写几个字,还会一点功夫,在祁家酒肆蹭吃蹭喝了数月,走的时候还把祁侯的三妹给带走了。白露那时还猜,这姑老爷不会是占山为王的强匪头子吧,三千人哪,好大一窝土匪。
  ‘那姑老爷就不管吗?’白露怯怯问,见关关目光投过来,她忙道,‘管你那些师兄们?’关关凑近白露说:‘师兄们说,不能让爹知道。’
  提到他爹,陡然间关关脸上有些忧伤。
  白露心说,小姐定是年幼时良莠不分,被带坏了。
  “小姐,你突然写这做什么?”白露奇道。
  关关直言不讳:‘天意啊。’
  ‘天意?什么天意?’白露更奇了。
  不要说白露奇了,老头子我也奇了,我的心恕觚怎么猜得到呢。
  关关推推她道:‘我饿了,你到厨房里给我弄点吃的来。’
  白露就这么傻兮兮地被支出去了。
  看着白露出去,关关开始寻思找件重物裹在锦帛里头,貌似还扔出墙去。
  这燕燕居常常数日不见一个外人来,进进出出四处巡视的只有狼烟,一不小心捡到的,该算是天意吧。
  关关摸了摸榻上那个压着床幔的玛瑙石席镇,倒像个宝贝。可这个天意也太大了,砸死个人怎么办?到也是多虑了,且不说没什么人会从打附近过,就算有,关关也没那把子力气扔过墙。她左挑右捡,瞅见了一块小白玉,虽说没多温润,掂了掂,倒是称手。
  关关将它放在锦书里包好,还专门到旁边狼烟住的那个小院中一探,见没人,又走到院门边,眯起一只眼透过门上那个缝隙,向外看。
  这孩子做事,看起来毛手毛脚,粗枝大叶,心倒挺细。
  等了好久,才发现一个黑衣侍卫向此处而来。她大概猫得腰发酸,一边揉着,一边走到墙根下,估摸着时间,抛了出去。
  她志得意满,准备回屋等着,以观后效,回头却‘叭’地一声撞到一堵墙。
  黑布,挺高,墙面不算窄,就是有些单薄。
  关关摸上去一惊,抬头指着那‘墙’,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狼烟慢悠悠道:‘看小姐在门前墙根走了好几个来回,来看看小姐有什么吩咐?’
  吩咐?吩咐他出去转一圈?
  关关忙说:‘没,没吩咐。’
  狼烟又说:‘不知小姐丢过墙的物事,要不要我去捡回来?’
  关关看着他,心说,这小子眼真尖,走路也不声不响,不知在后头跟了多久了。关关看着他有些发怵了。
  ‘不要了。’她丧气道。
  狼烟当时也觉得这小姐有些有趣,刹时玩心大起,上前两步逼近她,笑问:‘小姐。真的不要吗?’话说以后狼烟想此事,再没觉得有趣,也不敢对着关关乱笑。
  关关愣神,退了两步,差点靠到墙角里了,她心里怀疑自己刚才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他看在眼里,不由有些恼,刚想发作,外头就传来了叩门声。
  关关未语,狼烟却向她拱手告退,说:‘属下去看看。’说着,转身应门去了。
  关关刚退到屋中,便有人跟随狼烟走到院中来。
  ‘白兄,许久不见。’
  ‘狼侍卫,你总也那么客气。我单名一个路字,大家都叫我阿路。’
  ‘今日来此,有何要事?’
  ‘庞统领让我来告诉你一声,最近邯郸城里来了些不明来历的人,怕有人潜入府中,企图不轨,要各院都小心着些。’
  ‘多谢阿路。这趟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只是这燕燕居独门独院的,还真有些不好找啊。’那人说着讪讪笑了起来。
  狼烟也跟着笑了。两人聊了几句,那人便说要告辞了。
  狼烟忽问:‘阿路,可在门前可捡到了些什么?’
  ‘什么?’那人奇道,“可是狼兄丢了什么东西?’
  狼烟笑笑:‘没什么,不敢劳阿路挂心。这院里只有我一个侍卫,脱不开身,恕我不能远送。白兄慢走。’
  那人也道:‘客气,客气。就出去了。’
  狼烟想想,又好奇地出去寻那物事,横竖都找不到了。
  就是这么阴错阳差地来了个人,小妮子伪造我的“天意”破了功。
  之后三个月屡屡有人来找狼烟喝酒闲话,态度甚是亲昵,可原来交好的侍卫兄弟见了他都躲躲闪闪,说一句话也站得老远,那些小姑娘看着他原是含羞带怯,也有些唏嘘怜悯。狼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日有人来找他论剑。
  那日,久居侯府一个门客,来找狼烟切磋剑术,握剑的手最后摸到狼烟的身上,还越摸越不是地方,狼烟忍无可忍,把人家痛打了一顿。
  燕燕居附近如此大动干戈,关关和白露闻声出来阻拦时,那人已嘴角流血,眼泛泪光。只听那人愤愤道:‘我虽不及阿路,想亲近你,也是一片真心,我知你心有所系,只是钦慕你品貌,情不自禁。你将心比心,何必如此不近人情?’此人一番含泪表白,狼烟牙发酸,背发寒,全身上下阵阵发麻,纵使气得七窍生烟,也无计可施,气得拿剑指着人家,厉声问:‘你说我,我和阿路,你有何证据?’
  那人也决绝,一仰头,露出白脖子,凄冷道:‘你杀便杀,死在你手里,我无怨,只怪是我自己看错了人。’说罢,一闭眼,还淌了两滴泪。
  见此人死心塌地,为情轻生,老头子我的头皮也麻了麻。
  关关和白露貌似强忍着发麻的感觉,看向狼烟,脸上一片愕然。
  狼烟尴尬在场,哭笑不得,放下剑来,心中怒火也不知该冲着谁去。
  那人见狼烟没有动手,又从怀中抛出一张锦帕来抛给狼烟,说道:‘原想求得狼兄一物,以慰思念,不想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兄如此绝情,我还留它何用!’帕子轻飘,未及狼烟跟前,便飘忽落了地,徐徐展开。关关和白露伸长脖子一看,甚是眼熟,不禁脸色煞白。
  上面书这几行字,笔迹颇有狂士之风,言辞却是缠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诗经。
  抄完了诗经,后面还写了两句,甚是直白。‘胭脂染色莫若白露凝霜,弱水三千怎及眼前一瓢。’果然字迹狂狷,一见难忘。
  关关拉着白露正要走,狼烟忽然眼放精光,一个闪身,行到她眼前,抓住她的胳膊,怒问:‘是你?这是你写的?’
  关关一愣,看来她对眼前之事也是懵懂,但见狼烟手中持剑,气势汹汹来追赶她,心中大叫不好,忙甩出杀手锏来:‘你对祁风表哥有诺。若我少了一根头发,你就是个背信忘义的小人。’
  说罢,她趁狼烟一个闪神,挣开他落荒而逃,再不敢去回头看狼烟的表情。
  此后,狼烟每每想起此事,都咬牙切齿,关关想到自己做的这乌龙善事,也追悔莫及。两人,一个愤懑,一个委屈,各自懊恼唏嘘。
  我也觉得年轻人的事还是少掺和为妙。
  
  
阿雉
  却说燕燕居主仆三人回来后,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因祁雷回王都述职,侯府设宴,伙食好了不少,关关便开始了闭门不出,顿顿烧鸡的日子,一直到祁雷离家去上党后,侯府的高兴劲儿才冷了下来,又回复了平静。
  这一日,正是月上柳梢头。
  白露将灯芯挑挑,屋里又亮堂了些,忽听的有人敲门,她便出去招呼。
  淡淡月华下,门外立着一个青衣小婢,她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长得十分讨喜可爱。
  “白露姐姐。”青衣小婢伸出脑袋,向院里张望了一下,嘻嘻笑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到燕燕居来了?”白露讶道,她伸手将那青衣小婢拉进来,免得她一直傻愣愣地站在夜风里。
  这青衣小婢叫做阿雉,她和白露一起长大,比白露小几岁,两人都是这侯府里的家生奴,如姐妹一般长大。白露为主子的事担惊受怕了一天,此时见到阿雉,虽然惊讶,却也喜出望外。
  她摸了摸阿雉的手,发觉有点凉,忙放在自己怀里捂着,侧头问她:“近日可好?”
  “我现在在侯爷夫人身边服侍着。”阿雉说着,小脸上没什么喜气,倒有些烦恼。
  白露愣了愣,方劝慰道:“这比你从前在花园里做洒扫可好多了。虽然夫人对严厉了些,但总算是个出头的机会,你看夫人身边的吴氏多威风啊。”
  阿雉的手微颤,从白露那里缩了回来,她怯怯道:“可,可是,吴妈妈她,她好生。。。”
  白露见她吞吞吐吐地,便皱眉打断她的话道:“多少人都想跟在夫人身边哪。吃穿用度都好,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你自己可得争气些,凡事机灵着点儿。”
  阿雉点点头,圆圆的眼睛无辜地看着白露。她父母丧后,便跟着白露的母亲,与白露就像亲姐妹一般,从小都以白露做自己的样板,可怎么学也学不到五分。她十四,白露比她大四岁,而且从前是跟在大公子身边的,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她说了总不会错。那时大家丁醯,白露温柔秀美,大公子待她不薄,她将来定能飞上枝头,做个如夫人,可是大公子一直没让她到屋里服侍,过了及荓之年,白露就被拨到燕燕居里伺候表小姐来了,常听那些丫头老婆子们说夫人不喜表小姐,跟着表小姐怎会有出头之日,阿雉也暗暗为白露惋惜过。
  白露摸摸阿雉的头说:“天色不早了,你等等,一会儿我让狼烟送你回去。”
  “是那个侍卫哥哥吗?”阿雉惊讶道,“他和你住在一起?”说罢,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
  “死丫头,你胡说些什么?看我不把你的嘴缝起来。”白露噌怨道,脸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
  阿雉不解风情地看了她半天,才发现似乎是自己词不达意,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瞬间“呀”的一声惊叫起来。
  白露皱眉,轻拍地一下她的脑袋,噌怪道:“怎么咋咋呼呼的?”
  阿雉慌慌张张地小声说:“我来这儿,是,是因为夫人要请表小姐到内堂去。”
  白露一听,柳眉倒竖,勾起手指直敲她的头,惊怒道:“你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主子的事,你都敢忘。早说了要机灵点,怎么就这么不长劲呢。”说罢,她撇下阿雉,正要返身进去,却又回头问道:“大公子回来了没有?”
  阿雉摇摇头。
  “你可知道侯爷夫人找我家主子何事?”
  阿雉看着她,又摇摇头。
  白露心里慌得砰砰直跳,小姐的母亲是侯爷的三妹,虽说小姐是侯爷的亲外甥女,在这府里却过得不安稳。如今小姐的父母都不在了,小姐在侯府寄人篱下了四年,独自住在这偏僻的燕燕居中,远离侯府大屋,侍婢也只有白露一人,还是大公子祁风送给她的。在这侯府里,小姐只是客,还是个巴不得早早送走的客,虽说不上是神憎鬼厌,但也不远了。
  白露不敢深想,忙进屋传话去了。
  
  阿雉在外头左等右等,一会看着院里那只八哥发呆,一会儿往屋里张望,心里七上八下,一来因为自己见了白露一高兴误了事,二来,听说燕燕居的这位表小姐任性刁蛮,前些日子据说侯爷还骂她是孽障。
  却听见屋里有人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我去去就回。”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少女来,她穿着藕色深衣,淡紫锦帛束腰,耳上挂着一对明月珠 眉目如黛,眸光晶亮。
  阿雉一个激灵,忙上去规矩地行了一个礼:“奴婢见过表小姐。”
  “哦。好。”关关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虽然记不得她的名字,但关关隐约记得这个小婢是从前在花园里做洒扫的。白露曾说这小婢小时候没了父母,后来跟着白露和白露的娘一起过。关关觉得她和自己是同病相怜,偶尔见白露把剩下的食物拿出去,知是给她带的,便也不过问,只是吃的时候多留了点。
  “我们走吧。”关关的声音有点软糯,平缓又温和。阿雉听在耳里,觉得心安,便忍不住偷偷看她,顿觉疑惑,常听后院的夫人小姐们说,燕燕居里住着个妖精,可这表小姐像洒在山涧里的月光一般,眼睛也清清亮亮的,怎么会是个妖精呢?
  白露抱着披风,跟了出来,一脸担忧,她紧走两步,上前对关关说:“主子,我还是跟您一道去吧。”
  关关听了高兴地笑笑,可就那么一瞬,她又无奈地摇头说:“不行。白露,你还是留在这儿看着火,这天干物燥的,夜里院子没个人不行。”
  “或是让狼烟跟着?”白露问。
  “他去了,也只是站在院中吹风。”关关又道,“若迟了,便让他到园子里去接我。”
  说着,关关连披风也不带,就随阿雉向燕燕居外走去。
  
  出了这院门,阿雉听见关关似乎喃喃了句““别是表哥出了什么事”,不由安慰道:“表小姐,大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
  关关听了,见这小丫头耳朵尖又爱搭话,单纯可爱得紧,便冲她笑笑。
  阿雉看着她的笑眼弯弯,有些痴愣,心想,那些夫人小姐们一定是搞错了,这样温柔的表小姐,这么好亲近,也没有动不动就使唤人,断然不会是妖精。
  于是两人出了燕燕居,在那片树林边上走着,阿雉便“表小姐长,表小姐短”了起来。
  月光照得树影斑驳在地,阿雉隐约瞥见了林中坟头的石头上映着清辉,她不敢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一路走来的,只觉得脖子后面阴恻恻的,她手指微微颤抖着攥紧了拳头,连话都不敢说了。
  据说,燕燕居是侯爷四年前让人修的。这几年来,燕燕居里死了不少个丫头,都埋在这片林里了。当初,阿雉听说,白露姐姐被大公子遣来燕燕居服侍表小姐,还为白露担心了许久。这两年都过去了,白露还好端端地活着,她才渐渐放心了下来。
  林子里的猫头鹰嗷嗷叫着,阿雉吓得身上冷汗涔涔,连气也不敢喘,直往关关身边缩去。
  关关见她怕得厉害,伸手往自己头上一摸,拔下三根头发来,一本正经地递给阿雉。
  阿雉茫然地接过来,只见表小姐半拢着眼皮,一脸高深道:“拿去,拿去。表小姐我的大妈妈可是巫神之后,我也受过福祉,你拿着我的这个随身之物可以趋吉避凶。”
  阿雉一听,忙把这头发丝在指尖绕了又绕,然后紧紧拈在手中,生怕被林风吹跑了。
  几只乌鸦“啊,啊”地叫着掠过树林飞入雾色之中,林子里阴霾的雾气刹时又诡异了几分。
  不知什么动物“嘻嘻唰唰”不远处跑过,关关一惊,拍着心口,口中忙道:“不怕不怕,神明保佑。”
  阿雉听了以为那是什么神仙的八字箴言,也紧跟着“叽哩咕噜”念了起来,数遍后,顿觉心安许多,她扭头冲关关呵呵傻笑,一脸崇拜。
  出了林子,便是侯府的大花园,花园中庭燎火把处处,火光映得嶙峋怪石分外诡异。
  她们抄近路,一路上曲曲折折,时宽时窄,假山暗石处处,乍隐乍现。阿雉怕沾着仙气的表小姐撞到,忙把头发丝塞进腰包里收好,走到前面给关关引路。却发现离夫人的院子近了,表小姐似乎沉默了起来。
  忽然听到有人喝道:“是谁在那里?”
  阿雉与关关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声一吓,呆在当场。
  风过处,一块巨石后面闪出两个人来,手中按剑,蓄势待发,却见眼前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刚才的煞气,陡然消失。
  阿雉眼尖,原来是园里的暗哨,她忙大声道:“我是夫人房里的丫头,夫人请表小姐过堂一叙。”与刚才那副孩子的模样相比,顿时老成了许多。
  那两人一听是夫人的吩咐,不由相视一眼。一人上前两步,打量了下她们,说道:“庞统领有命,天黑之后,只出不进。虽是夫人的吩咐,我们少不了要向统领知会一声,你们且等在这里。”
  阿雉见表小姐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点点头。侯府里从前并没有这么严密的防守,几个月前,
  有刺客闯进府里,欲刺杀侯爷,虽未得逞,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刺客神出鬼没,也不知他是怎么入的府,有人说他可能是里应外合的。府里也查不出细作,只好加设守备。
  一会儿,那人便跑了回来,还殷勤说要护送她们到夫人那里。关关也没推辞。穿过花园中的台榭,才发现月亮已升至半空,倒映在花园的湖水里,四处静谧得连个虫子的叫声也没有。
  忽然关关低声问阿雉:“近日,大公子可有捎信给夫人?”
  阿雉想了想,点头道:“有。就在今日,听说是要在边城留些日子。”
  夜风下石桥边,月影在波心处乱晃,看着表小姐黛眉微颦,阿雉似乎也染上了些许忧愁,她向来是个没心事的姑娘,可此时的心却像那水中被风揉皱的月影一样,端不稳,展不平。
  
  等到了夫人那里,夫人已经端坐在内堂的主位上等着了。
  碧玉簪在发顶,玛瑙珠链在颈间,一袭枣色暗红深衣,花锦镶边,裹着略有些发福的身子,却也雍容典雅,贵气尽显。
  夫人是望族之后,娘家姓吴。二十年前祁侯在朝堂上还需仰望吴家之势力,二十年的今日形势倒转了。吴家出身的庶女多得是,但有几个夫婿能封侯的?所以人说吴夫人才是“女中伯乐”。她嫁给祁侯之后育有两子一女,侯府里井井有条,她功不可没。
  右边的铜灯只照亮了她半边脸颊,眼角和嘴角上的几道皱纹都细致地盖了粉,想来年轻时,她不止有一双慧眼,还是个清雅佳人。
  但此刻,她面上无波,眼中无情,一种深藏不露的冷意,凝固了这堂上的空气。
  阿雉退到一边,等表小姐走了进去,自己才跟了进去。
  没等表小姐开口请安,夫人一双冷眼已扫了过来:“阿雉,你是不是贪玩去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小心家法伺候。”
  夫人这一声冷喝,吓得阿雉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嘴里结结巴巴道:“我,我。。。”下意识要去摸腰包里那几根能压惊的头发。
  这时,却听表小姐缓缓道:“舅母息怒,是关关自己走得慢,不怪这丫头。”
  阿雉偷偷抬眼,看表小姐在她前头也跪了下来,温顺有礼,完全不像传闻中的那种傲慢刁蛮。
  “关关倒是体贴下人啊。”夫人幽幽说了一句。
  内堂上灯火跳跃,十九枝灯盏,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宛如一颗火树,那灯枝上,塑着灵兽,盘着蛟龙,站着雀鸟,攀着顽猴,踞着猛虎,映着暖暖的火光,阿雉每一次看都觉得有趣。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原来这丛灯盏的光焰,无情又肃杀。她趴在冰冷的地上小心地觑那灯盏的暗影,似乎连这影子也如妖兽般狰狞。
  内堂一片寂静,过了好久,也不见夫人让她们起来。
  半晌,终于听到夫人说:“大战浮踺,风儿和雷儿还得留在上党镇守些日子,等王上委任了郡守,他们才能回来接受封赏。”
  阿雉常听人夸赞祁侯爷的两位公子,大公子祁风俊逸,二公子祁雷刚猛,阿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常见有丫头们私下谈论大公子锦衣翩然、二公子威风凛凛,那神情比她见到厨房里香喷喷的烤肉还要激动几分。
  前头表小姐似乎没怎么激动,只低着头说:“如此甚好。”
  突然之间,夫人伸手往案几上一扫,上面的竹简“噼里啪啦”全落在地上。
  夫人眉头一紧,一声喝下:“关关,你想念我儿可是想念得紧啊。”这个让自己两个儿子一度痴迷的小外甥女,心机本事岂能小觑。她那与祁雷肖似的凤目一抬,正怒视关关。
  “关关不敢,写给表哥的信,只是表达一下关心之情。”表小姐愣了一下,小心翼翼道。
  夫人厉声道:“你这么说,是在埋怨我不通情理咯。”
  “关关不敢。”表小姐又把身子略低了低。
  “要知道,就算没有婉儿,这侯府以后的当家夫人也绝轮不到你。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关关不敢。”她自知辩解也是徒劳。
  夫人脸色讪讪:“知道自己的斤两就好。”
  阿雉见夫人咄咄逼人,跪在前头的表小姐一个劲低声说不敢,大气都不敢喘,竟觉得她十分可怜。这侯府里关于表小姐的传闻不少,听说从前,先是二公子,又是大公子接连把她宠上了天,但最后大公子还是娶了相府千金李婉。
  此时,夫人面色稍霁,问起了些家常。
  “你一人住在燕燕居可好?”
  “好。”
  “这就好。若是你从前也像这般懂事听话,我又怎么忍心罚你,你父母都不在了,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如此悉心管教你。你别怨舅母我狠心,这都是为了你好啊。两年前,太后说了要为你择亲,可一等就是两年,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赶明儿,我让你舅舅同太后说说去,就找个大战中立功的寒门子弟吧。这样的人以后能为我祁府所用,你在夫家也不会太委屈。”
  夫人一番语重心长,阿雉听得云山雾罩,却见表小姐的头埋得更低,双肩微颤,半晌,才听她轻声说了一句“我。。。”紧接着,冷风穿堂,只听得她一阵咳嗽。
  声声咳嗽揪着阿雉的心,表小姐不是有神祝在身吗,怎么又是抖又是咳的?
  初冬寒夜,偌大的内堂,灯火通明,但见她耳间明月珠瑟瑟颤动,泛出点点幽光,那色泽凄清,如寒潭波光。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为啥,俺的文里就没有好男人。摸摸良心说,我的文的确是纠结了些,但是不虐,因为俺喜欢好一点的结局。
看了俺家爵爷第二卷第一章想起了至尊宝,想起了从前同学搞笑我叫我晶晶姑娘,想到了俺家鱼百百和关关。
原来,百百是错披了金甲,关关是踏错了祥云。那,谁是盖世英雄?
俺今天浮出水了,嘻嘻:
首先谢谢你们的留言。
短吻海豚:谢谢你一直在看我的文。俺也是同纠结,不知道写哪个好,偏偏码字又慢,有了桥段不记下来我怕忘了,忍不住又战国了一把。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我非常感动。
马甲:hehe。我好希望有个弟弟啊,可惜没有。俺看了下俺的文,的确走的不是讨喜的路线,乃坚定了俺要写h文的决心(笑眯眯拍拍乃的肩。)其实开始写这个战国文,俺就有这种想法了。关于乃说赏衣裳的问题,俺想可能是眼不见心不烦吧,唉,女人。。。
星际飞尘:俺的文的男人都好现实,长得梦幻,但是性格都缺陷了。爱情是赌局,是博弈,首先要有筹码。。。。。俺想太多了,又。
其实,爱情如春花,是美好的,大家不要伤春悲秋,看上他,管他是盖世英雄,还是千年妖孽,都要用尽手段弄到手!(俺又在独角戏)
黑手
  这时,从外头走进来一个妇人,额上几道浅纹,颧骨是一些斑,却难掩一脸精干的神气,只是右腿有点瘸,一拐一拐地,但走得倒也不慢。
  这妇人便是吴氏,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夫人乃是世族后裔,当年侯爷正初入朝堂,一次机缘巧合见了她,便上门求娶,夫人欣然下嫁,娘家并不乐意,只给她一个陪嫁丫鬟,便是吴氏。吴氏是祁府的老人,又是夫人跟前的红人,她大女儿早两年死了,小女儿就是二公子的侍妾素儿,年初有了身孕,如今就要临盆了。这可是祁侯爷第一个孙,而且夫人最疼二公子,自然对此事极为看重。
  吴氏整治起人来,手段毒辣。迟钝如阿雉都知道吴氏不好惹,见她进来,忙把头往地上贴。上回阿雉守夜不小心睡着了,正巧被她发现,于是挨了针扎又被饿肚子。
  夫人冲吴氏点点头,吴氏便过去附在夫人耳边说了几句,此间还觑了表小姐几眼。
  夫人这厢与吴氏话毕,便对表小姐说道:“人家说你的命硬,我也不大信,可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事还是谨慎些好。素儿就要临盆了,你是韩人,打从西边来的,免不了带了些白虎煞气,最近别来内院了,免得冲撞了。对,在燕燕居里呆两个月,就不用出来给我和你舅舅请安了。过两日,再请些巫神到你的燕燕居去,让他们施个法压压你的煞气。”
  阿雉一听,心里着急,听说有巫神替人除煞气,把人的魂魄都给收走了,最后就剩一堆白骨。可表小姐依旧低头,似乎闷咳未止,周身微颤,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害怕。
  这时,有侍女回报说,侯爷今夜歇息在田如夫人那里,夫人听罢,冷冷一愣,泛酸道:“上回才在田氏那里遇刺,这晚间还敢去,还真是生死契阔啊。”
  说着,她恹恹地唤阿雉过去,服侍她进去休息。
  阿雉扶夫人进了内室,眼前老是浮现出内堂上那个伏地咳嗽的身影,突然想起燕燕居里那只小八哥来,方觉那只鸟儿被栓在梅树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好不可怜。
  踌躇了一会儿,阿雉终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夫人,表小姐还在外头跪着呢。”
  夫人看了阿雉一眼,说道:“吩咐人打发她回去。”夫人的眼神冷得吓人,阿雉觉得如同寒夜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再不敢乱说话了。
  夫人忽又回头吩咐吴氏道:“二公子的事都是钱茂在打理,告诉他,请巫神的事就交由他办了。还有叫庞邕带些人看着燕燕居,别让她出来添乱。这事我做主了,就不必禀告侯爷了,朝堂上事多,这府里的事不能再让他操心了,你们便多费心些。”
  吴氏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能为侯爷与夫人分忧,便是刀山火海,老奴也心甘如饴,”说罢,她得令告退。
  阿雉抬头,蓦然中,发现那吴氏似乎在笑,她一身寒意骤起。
  
  
  树影枝枝蔓蔓,剪碎了月光,如同细碎银箔,洒了一地。
  身后一阵马蹄声急促传来,身着藕色深衣的少女,惊惶中提起裙脚,在林中拼命地奔跑。
  马蹄声逼近,她仓惶回顾,没留神脚下,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马蹄声突然停顿,有人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少女见他逼近,正想呼救,却听他唤道:“燕。。。关关!”
  关关定睛一看,说道:“庞邕,是你?”她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来人,惊讶后的脸浮现出怨怒来。
  来人虎背熊腰,正是统领侯府五千侍卫、保障侯府安全的人,庞邕。
  庞邕是侯爷夫人的表妹夫,他已近不惑之年,就论辈份,也算是关关的长辈,关关却直呼其名。
  他见关关满脸泪痕,怕又惊吓了她,便口气温和道:“上马。我送你回去。”
  说罢,庞邕上前,俯身要拉她起来,却被她一脸不屑地挥开手。
  关关道:“你是不是又要把我抓起来,关在燕燕居里?”
  庞邕没有说话,看着关关坐在地上,伸手乱挥一气。刚才那一跤,她手掌擦破,流血不止。
  “你让狼烟把我抓回来还不够,还要亲自来看管我。”关关愤愤地说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庞邕将声音压得极低:“不能私自出府,是君侯之命,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倘若此事让夫人发现了,你少不了在她那儿受罚。这两年你还罚不够吗?”
  关关闻言,回头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助纣为虐!”
  庞邕逼近两步,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我是顾惜他人性命。这两年若不是大公子护着你,只怕死的不是你的丫头,而是你。”
  关关一阵心颤,被说中了痛处,高抬下巴,指着他鼻子,疾言厉色道:“你再敢靠近我,我就告诉侯爷,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家务事本就难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夫人总是振振有词,誓要将她管教成名门闺秀,就算在夫人那里受了委屈,也得不到舅舅的袒护。但以她的身份,要告个庞邕的黑状,也还绰绰有余。
  “你!你这孩子!真,真是。。”庞邕气得说不下去了,脸顿时气成了猪肝色,只道:“燕惊,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如此,如此。。。”
  听到母亲的名字,关关委屈的泪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她拿袖子一抹眼泪,冲庞邕嚷道:“为什么我娘走的时候,你不拦她?为什么她走得,我却走不得?”
  庞邕一瞬恍惚,任由关关又拽又打。
  他又想起燕惊来。那女子,白衣若仙,黑衣如魅,朱唇明眸,笑意嫣然,她是朵恣意开放的花,放肆又傲慢,香便是毒。
  燕惊离开侯府已整整三年,她颦笑间的眉眼风情,庞邕历历在目,解不了,忘不掉。
  他心头一痛,抓在关关臂上的手,便多加了几分劲力。
  关关挣不开,捶打着他的猿臂,哭道:“你把我娘还来,把我娘还给我。”她不依不饶地宣泄累积多时的忿恨,庞邕回过神来,低低叹道:“竟如此任性。”他看了关关一眼,举手当肩一记手刀,关关便软软晕了过去。
  庞邕抱起那瘫倒的身子,跃上马背。
  
  
  白露一直守在燕燕居中,见关关去了夫人那里已有两个时辰了,还未回来,着急地在院里踱来踱去,束手无措之时她想到狼烟是习武之人,脚程快,还是让狼烟去探探为好,何况关关也是如此吩咐的。
  月亮缓缓向云中藏去,夜风开省趿虐,满院树影凌乱。
  白露拉高了衣领,一手拿灯盏,一手护住了灯火,便径直向院里的边门走去。
  狼烟就住在旁边的小院中。
  此时外院了万籁俱寂,没有半星灯光,白露暗自嘀咕,难道是睡下了?摸索到狼烟的房门外,她欲推门进去,却又觉得不妥,便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白露心生疑窦,狼烟何其警觉,断不会睡死了。推开门一看,凭着手中微弱的灯火看过去,矮榻席间空空如也。这么晚了,狼烟又到何处去了?
  白露一时断了思绪,没了主意,却听到外头一阵“咣咣咣”铜把手紧叩门扉。
  是狼烟,还是小姐?白露心中说不出的惊喜,若不是怕灯油烫伤了手,早已飞奔了出去。
  白露快步出了小院,将灯盏放在一个石几上,急急拉开门闩。
  一个高大雄健之人跨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昏睡的少女。
  那少女正是她家小姐,关关。
  白露大惊失色,问道:“庞统领,我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庞邕道:“没事,白露姑娘别担心,你家小姐不过是在路上昏倒了。”
  白露抚着胸口,点点头,忙将庞邕引进屋里去了。
  她为关关盖上软被,偷偷探了下关关的气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却听庞邕忽道:“狼烟呢?把他叫来。”
  狼烟是燕燕居一名小小侍卫,庞邕是府中侍卫的大统领,自然管得到他,可这玩忽职守的责罚似乎并不轻。
  “他,他。”白露偷觑庞统领,见他脸色不好,支支吾吾也不敢说狼烟不在。天黑独院的,还没个旁人,面对着个大汗,白露自然害怕。
  庞邕看这丫头已语不成调,见她不成器,便要自己去寻狼烟。
  白露无奈,只好拿了灯,跟上庞邕出了屋。
  庞邕大步流星,白露慢吞吞落在后面。庞邕受不了白露的小碎步,终回头将手一伸,白露看着他一愣,忙识相地将手中灯盏交了出去,又紧走几步,将庞邕引至那小院门前。
  庞邕推门进去,鹰眼一巡,冲了狼烟那屋就去了。
  白露在后头急道:“庞统领,狼侍卫他。。。”
  她话音未落,只听那房门“吱呀”了一声自己开了。
  白露吓得头发根差点竖起来,有鬼啊~~
  一个人走了来,连地上晃晃悠悠的影儿,都落落清俊。
  那是狼烟。
  他行到院中,不急不缓。又向庞邕施了一礼,不卑不亢。
  白露捂住狂跳的心,张口结舌呆愣在那里,却不知狼烟何时入的院进的屋。
  只听庞邕怒气冲冲道:“大公子走时,将表小姐的安危托付于你,这个时辰你却在屋里睡大觉,若是她在林中出了什么意外,你怎么对大公子交待。”
  狼烟道:“统领请放心,狼烟在,绝不容有任何意外。不过,若是小姐罔顾自己的安危,擅自行事,狼烟也无能为力。”
  白露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关关回来后对他说的那一句话来。
  “狼烟,你原是个剑客,重义守诺,我是个小女子,贪财刁蛮,你不用改,我也不用改。”
  人说江湖中人珍视声名,重义轻生,她早在初见狼烟时,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昨夜狼烟没去接表小姐,难道是因关关这话动了气?
  这时,却听庞邕重重“哼”了一声,指着狼烟的鼻子骂道:“你当自己是土地爷,蹲着龛里,就天下太平。像你这等轻诺之人,就知道表忠心说大话!此事我必会向大公子禀告,你收拾好包袱准备滚吧。”
  白露见庞统领火冒三丈,心里着急,正要上前为狼烟求情,却听狼烟道:“此事大公子自会明断。”
  狼烟是祁风亲随。庞邕碍于情面不好处罚他,没想到他不解释也不求饶,还将大公子抬出来搪塞他,庞邕脸色顿时乌青。
  狼烟仿佛没看见一般,不紧不慢提醒庞邕道:“这个时辰,统领是不是该派些人来,把燕燕居给围了?”
  庞邕惊愕,看向狼烟神色一紧,一团疑云从他心底浮上眉间。莫非这小子在风里安了只耳朵?
  庞邕讪讪而去,走时,只吩咐白露好好照顾她家小姐,也没多为难狼烟,这让白露松了一大口气。
  狼烟恭送庞邕出去,白露在后头恋恋看着他拱手静立的卓然身影,忽然发觉自己从来就不懂狼烟,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是。
  虽然住处只有一道小门想隔,但狼烟就像是个雾障重重的禁地,她有憧憬,有好奇,却总也看不清,走不进。
  
  
  燕燕居中暗涌在这一刻嘎然而止,侯府的正宅之中仍有人难以入眠。
  云彩越来越厚,月色越来越淡,眼看着半个月亮刚才还坐在东边的树梢上,这会儿已不知所踪。不一会儿,东方有启明星冉冉升起。
  浓雾中,有人进了侯府夫人所在院子的外院,轻叩门扉。
  里面有个声音警觉道:“谁?”
  “是我。”外面那个女声虽年轻,却干涩清冷。
  顷刻间,门就开了,开门的人是吴氏。
  “阿黛姑娘啊,老身也是一宿没睡。你这么急叫老身来,可是得手了?其实不用婉夫人吩咐,老身也知道轻重。不会把这事儿说。。。”
  吴氏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
  不料,阿黛走了进来,把披风一脱,眉毛一竖,啐了她一口。“呸,还老身呢。竟敢厚颜无耻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吴氏见阿黛好大的火气,顿觉不妙,忙问:“黛姑娘?怎么了?这是?”
  阿黛劈头盖脸道:“吴氏,你好生大胆!竟敢诳骗我家主子。”
  吴氏惊道:“难道是你们没得我的信儿?”
  阿黛冷笑一声。“你的信儿倒是得了。但那林中有古怪,有人蒙面伤了我家主子两个手下,那些护卫都是我家相爷为了保护小姐精挑细选的,哪个的命不比你值钱?”她根本没把这个半老徐娘放在眼里,不妨让她知道相府的人要取一个人的性命是亦如反掌。
  吴氏战战兢兢忙问:“后来呢?”
  “后来什么?”阿黛斜睨了她一眼道,“她被庞统领带走了。”
  “不该啊。走的时候,那丫头身边确实没人。”吴氏争辩了一番,又寻思道,“难道有人暗中护着她?”
  阿黛傲慢道:“这我们可不管,总之,你想法子,快快把她料理了便是,我在小姐面前难做,你也得吃不完兜着走。”
  吴氏腆着老脸笑着:“黛姑娘,你这是何苦来呢?我和您一个心,对婉夫人可是尽心尽力。”
  “如此最好。”阿黛在她耳边低声威胁道:“若是大公子回来还见着她,您老就留神自己的小命。我们相府的珠宝可不是好拿的。”
  吴氏眸光灼灼闪了闪,挨上去赔了个笑脸:“就算没有婉夫人的吩咐,我也不会放过她。而且我已有了法子了,这回保准万无一失。不过,这里头终究是件费钱的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阿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吴氏,把一个小包塞到了她怀里,隔着衣襟拍拍那小包,说道:“我家主子说了,钱她舍得,这面子可万万丢不得。您老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阿黛便推门,探出个头,四下张望后,便走了出去,消失在清晨浓白的迷雾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关关她是个不讲理的丫头,但也可以理解为兔子急了也咬人,丫这是乱咬。
to 小说迷:谢谢你把我的文都看了。那个,先生,我都不好意思了。嘻嘻。鱼百百写完了后我也觉得头重脚轻,反复看了以后,觉得故事应该从下卷开始讲起,边叙边忆,或许好些。写到一半时,想改已经改不了了。我有许多情节,但码字的速度,运用文字的功力都跟不上。常常想不出怎么言简意赅的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有些冗长。鱼百百在开头时,有人说一下子出了太多人物,把人弄糊涂了,我不希望自己是矫枉过正了。谢谢你的耐心和意见。
to 短吻海豚:俺的女主角,只有一个原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想得开是王道。其实她安然无恙,天天吃烧鸡,完全不虐都,不要被假象迷惑了。战国世界里该是男人多,我要给老中青三代男人增加处境率。
to 陌陌:那个楔子写的是一个美艳炮灰女的故事,主角的娘,真可怜。孩子是谁,其实我还没有最后决定,俺好纠结。不管是谁,一定是个美人,这个请乃千万不要怀疑。
to 天线宝宝:宝宝谢谢你给了俺信心。关于美女一代更比一代美的问题,俺决定让她在俺的美人榜上提升三个位子,但俺打算第一美人是个男的,希望这个文写到那个男人的时候还有人看。
to 来去匆匆:谢谢你,要常常来哦。俺挥动着小手帕。。。
to bb_spring:男主都是要培养提拔的,男配可以成男猪,原定男猪也可以被炮灰,我对自己的要求是一切故事合情合理,希望得到乃的支持。我的愿望也是日更,但是有时会写不出来。
to 路人甲:爵爷的文真萌啊,文笔也好,流畅,读起来清清爽爽,我很喜欢。但是我常常无良地霸王她,哈哈哈,希望她早日大神啊。我的病好些了,谢谢啊。幸好之前有点存稿。这个不是讲三兄妹的故事。
to 来去匆匆:那俺就挑战乃受虐的神经了,太虐了说一声。
to 星际飞尘、马甲:舅娘其实是个可怜的女人,虐别人的人有时也在自虐。我浑说的。
to 短吻海豚:乃一语中的了,原来乃已经猜到了俺的套路,俺没有开玩笑。好怕还没有他出现的那天,文就因为太冷清而完结了。冷文作者大概都是这样的。
to 画师:我写得比较慢,嘻嘻。狼烟还好,还好,还有很多妹妹fan他的。
白露为双
  话说,这厢关关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后脖子疼,忽然想起林中那一幕,骤然睁大了眼,“唰”地坐起身来,打量四周,原来真在自家屋里。
  适才她心跳过速,一身热汗涌出后,长吁了一口气。又摸摸床榻,手掌上传来一阵疼痛,抬起一看,掌上还缚着药布,看来昨晚林中遇见庞邕的事并非是梦,他倒是个好心人,是自己太过任性,似乎许久没有如此哭闹过,上次是对着谁?祁风表哥?
  当年母亲住在燕燕居的时候,虽然侯爷夫人和母亲,这对姑嫂不和人尽皆知。庞邕武人出身,娶了夫人的表妹,算是夫人为侯府招揽的人才。虽不常见他和母亲说话,但每次见到时,他对母亲还是很恭敬的。
  想到杳无音信的母亲,关关又念又怨,只觉喉咙一紧,忍不住咳嗽起来,许是昨晚那一番折腾受了凉,想爬起来喝口水。却见白露急冲冲跑进来,将她按回榻上,倒了水递到她跟前。
  “要喝水,叫我就是了。这天又冷了许多,若是再受凉,又犯了咳症,那可如何是好?去年冬天才刚好些。大公子不在,请个大夫都难。”白露絮絮叨叨,又取过毛披风来,为关关披上。
  关关喝完水,顺了顺气才道:“我又不是老人家,哪儿那么容易犯病。一会儿咱们出去,到花园里转转。昨夜见到那园里新搭了座小石桥,咱们去走走。”
  白露愣了下,说:“日后有的是时间,您先在屋里养两天。”
  “不用,不用。”关关便要爬起来去穿衣裳,只见到她娘的黑白衣裳,才记起白露已照着她的意思将她往年的衣裳变卖了。
  “还是算了吧。咱们也出不去。夫人吩咐庞统领在外头守着呢。”白露说着,坐下来似要绣花,却又侧头偷觑关关的神色。
  关关一想也明白了,八成昨晚是昨晚夫人提的那有煞气的事儿,又颓然躺回榻上,幽幽叹道:“唉!关在这侯府里,人生都没有什么乐趣了。从前,我住在山上。。。”
  说到“山上”,关关便嘎然而止,只闭眼要睡。
  白露为关关盖好被子,正想转身出去,手上忽然一紧,是关关拉住他的手。
  她睁眼,蓦然坐起,拉着白露,目光灼灼道:“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啊?”白露惊讶,却反问她,“可我们两个弱女子,能到哪里去?”
  “带上狼烟。我们去周游天下,纵横四海。”关关说着,刹时神采飞扬了起来。
  “那大公子呢?”
  “找到落脚的地方再告诉他。”
  “何事非走不可?”
  “侯府之内,跟谁说话都憋着劲儿,我,真累。”关关的大眼睛里挤满了说不出的懊恼。
  白露犹犹豫豫道:“可我们没钱。纵使有了钱,我是府中的家生奴。若是做了逃奴,被抓回来的话。。。还有我娘。”她神色尴尬,越说越小声。
  关关叹了一声气,她们没钱,也跑不远,跑了也会被抓回来,还有白露那成天扯着半哑的喉咙说着“不能说,不能说”的母亲,显是有些神智不清,离不了白露时时回去照看。
  白露仍是安慰她道:“等大公子回来就好了。”
  “会好吗?”关关抬头问道。
  
  娘等爹爹回来,没等到便带她来了赵国;她又等娘去秦国把爹爹找回来。
  一番番等待,结果谁也没有等到。
  如今她又要等祁风回来,从出征等到大捷再等到回来,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就算回来了,又会如何。被夫人随意嫁出,用来招揽人才的女人是恨;留在府中和那些女人们缠斗一世,是冤。哪一样她都不要。
  她要的是海阔天空。可娘亲骂她异想天开,爹爹也笑说是她心野,大妈妈却说女儿当如是,她有点迷糊了。
  
  见关关脸上尽是茫然之色,没半点高兴的样子,白露心里有丝不悦,又劝道:“大公子是什么人?我跟在大公子身边多年,侯爷常赞我们公子心思缜密,事事洞明。有大公子在,何事不能迎刃而解?”说起祁风,白露脸上便多了几分骄傲的神色。
  关关点点头。
  的确,没什么事能逃得过祁风的眼睛,祁风他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可祁风有一招“淡笑不语”,让人心里没底,不知所措。不是不信他,而是觉得自己赢弱无力,从此都要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事事任他暗中斡旋,自己茫然无知,随波逐流。关关也知这是她的福气,但她凭什么得来这般福气,又凭什么挥霍这般福气。
  关关伤脑筋地揉揉眉心。
  白露见了又有点担心,柔声问道:“小姐,怎么了?你可是在听我说话?还是哪儿不舒服?”
  关关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便冲白露摆摆手说:“我没事,你忙去吧。”
  白露见她没什么事再要吩咐便出去做洒扫了。出去前细心为关关换了手上的药,哄劝她多多休息。
  
  洒扫院子是白露每日必做的事,除了大院,还有狼烟住的那个小院。
  狼烟的小院,如狼烟一般清冷。狼烟对侯府中丫头们不错,常常带回些人家送的东西来,却也没见他对哪个上过心,那些定情之物就都被他当成了接济。狼烟仿佛在过另一个人的日子,他不是他,至少不是当时那让人心颤的血衣少年。白露想到关关认为她也像园子里的小姑娘一般,狼烟俊朗些便趋之若鹜,未免太低估她了。想着,她兀自笑笑,抚了抚额际乱发,走入狼烟的小院中。
  
  狼烟舞剑,不若流水潺动,却如落花无声。
  剑锋破碎了流光,闪动间,如醉者徜徉于浊世之上,忘了名,忘了性。
  手中利器,成了君子,无破空之音,也没了霸王之势。
  他收剑,淡淡银光被藏回一柄陋鞘之中。
  “你,来啦!”
  白□点头。
  “多谢。”狼烟看着她笑得倒真诚。
  “不谢。”白露嫣然一笑小声道。
  狼烟转身要进屋去,白露紧走两步跟上,说道:“小姐,虽有些任性,却并非像府里有些人议论的那样。你来这府里的时间短,许多事你并不知道。”
  狼烟略缓了下脚步,回头看她。
  白露站在那里,有些局促。这些在她心间徘徊了多时,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她素来知道狼烟和小姐这二人是山不来就我,我也不去就山,两人都冷淡得很。白露不信庞统领昨夜对狼烟的指责是真,却也没见狼烟对护卫之职上心过。最怕狼烟在心底早已看不起小姐,自己也被他当作一丘之貉。白露回望狼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脸上多了一抹楚楚之色。
  “你多虑了。”狼烟仿佛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并非袒护小姐。”白露道。
  “不论何时,若是公子所托,狼烟都在所不辞。”狼烟顿了顿,又道,“何况我与公子有三年之约,必会尽心尽力。”
  说罢,他握剑的手略略一搭,向白露微一颔首,进了屋。
  白露心头一颤,他说“尽心尽力”,可会是那般尽心尽力?
  
  三年前,白露跟着大公子在邯郸通向南阳的路上,遇上了少年狼烟。那时他血染青衣,身边还有个奄奄一息的女子,他拦下公子的辎车,他说只要公子肯救那位姑娘,不论救不救得活,他都愿为公子卖命,说完,便晕倒了。那姑娘是撞伤了头,本已回天乏术,公子说信巫不如信医,留他们住在别院中,还请了位神医,姑娘终于醒来。公子说他只要狼烟三年,之后去留随意,狼烟道要了结身边事,一年之后再来侯府。公子欣然同意。
  公子曾对她说过狼烟的剑术未必是最高的,但他够果决,而且他必会守诺。一年之后,狼烟果真出现了。在关关无理取闹的时候,狼烟偶尔会生气,平时倒和气,只是笑容客气又疏离。白露常来为他送饭,有时见他练完剑,一个人默然站在小院里,仿若染了霜色的白梅,寂寞清冷。
  
  白露无意像祁雷一般威武豪气的将军,也不想如祁风一般风雅俊逸的儒士,只愿也有一少年为她血染青衣,为她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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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
  这一日从天未亮,到日上三竿,燕燕居外就一直金器交鸣,大鼓小鼓一个劲儿地敲,大小铜铃“铃铃”作响,吵得人不得安宁。有人在外头大吼大叫,又是唱颂,又是喝叱,鬼哭神嚎地,似要把方圆百里的大仙小鬼全都给震出来不可。
  关关把头埋在被里辗转了几十回,终于忍不住了。
  她钻出被子,疲累地喊道:“白露,白露。”
  白露正好走了进来,见关关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忙问:“小姐,这是怎么啦?”
  关关勉力抬头,手指门口,吩咐道:“让狼烟去看看,是不是隔壁酒肆里哪个花娘又去了?”燕燕居在侯府里虽偏,但离扶风大街上的祁家酒肆却近。一年半载的,有花娘歌姬投了井服了毒,就会闹上一回,却没见能折腾这么久的。
  “巫神正在外头驱邪呢。”白露说着,把她推回床里。
  “给谁?”关关陡然转醒,一抓白露的手,心知是给她除煞的巫神来了,又恹恹躺下。
  白露方才透过门缝见那三个大汉,烧了写着字的木牌,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八字,往炉里撒了一把灰,刹时炉中的炽焰桀骜不驯,忽地腾跃起来。为首的大巫神忙摇着那圈大铃铛颂道“。。。天行健,威怒灵,青龙出离火,挫战伐,食鬼魅。。。”看他毕恭毕敬地在请青龙神君,貌似这儿的白虎煞气是重了点。
  白露隐隐有些担忧。关关却拉拉她的手道:“由他们闹腾去,反正生辰是我娘胡诌的,她显是忘了,随意凑了几个字。”
  可这外头的声响到底是让人心烦,关关大眼睛咕噜噜一转道:“叫狼烟到院里来侯着。小姐我今天要投壶。”
  关关倒很能给自己找乐子。投壶,白露自认不是对手。
  白露道:“今日天气还算晴好,不如咱们关了窗在屋里读读书习习字。小姐,您买下这么多书简,还从未读过呢。”说着,白露伸手要去翻旁边那架子上的一堆简牍,见上面都落了灰,怕关关吸了灰尘又咳嗽,便收回了手。
  “这么吵,哪读得下书啊?”关关嘟着嘴道。
  白露无奈,只好听命出去,把兽壶和羽箭一一拾掇出来。
  看来今日也不是狼烟的吉日。
  
  从前小姐百无聊赖时,最倒霉的就是那只多嘴的八哥。关关完全是孩子心性,拽着它去林间散步,雨中游园,还用它把田如夫人养的那只猫诱出来。回来时八哥,一身墨羽全是泥,顶上那撮黑毛也掉了。偏偏那八哥还喜欢跟着关关,每每见了她都凑上去叫得欢,不像是只鸟,倒像是只狗。
  几个月前,小姐躲在府里送菜的车里,想溜出府去,却被狼烟逮个正着,小姐掂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膀,赞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那时起,狼烟就取代了那只八哥,陪着小姐消遣。小姐玩的花样也多了起来,时有创新,每每小姐心血来潮,狼烟倒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到要投壶,白露备好了笔,蘸好了墨,就等着在狼烟脸上画圈圈。关关投壶奇准,因此眼下白露画圈圈已画得出神入化。
  可是这狼烟又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踯躅了几日与他说的那番话全白废了?
  白露叹了口气,她还得出去找去。
  
  一打开门,见两个小巫神分立左右,手舞足蹈地呀呀叫着,中间坐着一个脑满肠肥,噢,得罪得罪,形如泰山的大巫神,他闭着的眼突然一睁,瞪得浑圆如牛铃,大喝一声:“哪里走!”又是一番喷水撒灰。
  白露吓得腿软,差点摔倒在地,忙紧闭了院门,从后头的小门,扶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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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自从狼烟来到侯府之后,他睡眠更浅,常常挂着两个黑眼圈,白日里练完剑,扶着树干都会睡着。好几次被白露送饭洒扫的声响惊醒,看着人家姑娘羞怯的大眼睛,也没好意思问自己流没流口水,说没说梦话。
  这一日,天还未亮,正是最好睡的时候,燕燕居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又敲又唱,吵得狼烟肝火直冒,翻上屋顶一看,原来是巫神除煞祈福,看着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狼烟本不愿此刻走出燕燕居,却是一片夹在门上的竹简将他引了出来。
  留书之人难缠,他还是见个谩酹好。
  
  沿着燕燕居旁边的小径走下去,横卧一条山溪,叫碧游,碧游溪水一直流到大宅园子里头去。山溪旁是一片柳林,冬日里一片光秃。狼烟走在路上直打哈欠,几欲睡着。
  忽见柳林前边站着一个青衣小婢,她手里挎着一个小包袱,见了他笑得开心,叫着“侍卫哥哥”就跑了过来。
  狼烟从没留意过小女孩,只觉得她有点眼熟,他有些得意,又有些苦恼,没想到自己已经通吃到了这个年纪了。
  那小姑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煞是可爱,她红着小圆脸说:“侍卫哥哥,我是阿雉。这个是我托人找的干枇杷叶和野蜂蜜。”说着,就把一大包东西塞到他手里。
  狼烟险些踉跄,难道这个年纪的女孩丁跬这些?没等他问,小姑娘已伸出手指比划说:“每次就拿这么多,一碗水熬成三碗,表小姐多喝几次就不会再咳了。”
  原来是为了关关,怎么不到燕燕居去找。
  听小姑娘又说:“白露姐姐每天洗衣服都会路过的。今儿怎么没来?”
  狼烟道:“燕燕居有人来驱邪除煞,她一时出不来。”
  阿雉点点道:“钱总管说府里请了巫神,靠近燕燕居会妨碍巫神做法的。”又问:“表小姐可还好?”狼烟点头,却听这小姑娘又嘀嘀咕咕交代了一番,这糖水要怎么熬火多大凉了喝还是热了喝,她才勉强放心走了。
  
  风中隐约传来驱邪除煞的声音,阿雉的小身影渐渐远去,狼烟兀自招招手,不知道冲何人道:“看够了,就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的锐意袭来,狼烟一惊,侧头闪过,银光忽现,两支飞刀接踵而来,各将一片柳叶钉在了树干上。
  
弑神
  溪上冷风吹起了心头怒意,他皱眉道:“老鬼,你还没驾鹤归西吗?”
  从溪边拐角处的大石后边,闪出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来。
  三十来岁的模样,一双浓眉微扬,眼睛不大,光芒深敛。身上佩刀护甲一样不落,就是穿得有些紧巴,帽盔胸甲歪出几分江湖人的散漫来。此人姓鹤,家有两兄弟,哥哥叫东,他只能叫西了。
  他也不生气,倒呵呵笑道:“小子,嘴还是一样毒。”瞟了一眼狼烟手上的小包袱,调侃道,“想来是在这儿过得滋润,舍不得回夜刀门了。”
  “我早就跟门主说过,三年之后自会回去。我没工夫陪你,你快走吧。”狼烟不耐烦地打发他走。
  鹤西怪道:“你受不了我,倒受得了那个唠唠叨叨的小姑娘。”
  狼烟一笑:“你一个老鬼,自然比不上小姑娘。”
  鹤西道:“若不是门主有令,我才不来。早就你动手杀了祁申,你倒好,催了又催,才动了一回手,还没成。如今那个出钱的老亲王终于被你拖死了。他儿子不肯为这事付钱,说是他老子病重糊涂了,还想把定金要回去。门主说,这事就这么了了。你还不快回去?”
  “说好还有一年。”
  “你还想在这儿闲晃?剑都钝咯。”
  “你难道就这么喜欢在夜刀门?”狼烟反问。
  “与喜欢无关。”鹤西道,“你难道忘了当时我们挑战百变门,为夜刀振名扬威时,多豪气。那时你十七了吗?”
  狼烟听着,满脸不屑挺在那儿,也不搭腔。
  鹤西好言好语,见他却傲慢,便“哼”了一声,说:“狂妄!你也不要太傲,跟你这种毛头小子平起平坐,丢人的那个是我。”
  “你以为百变门真的没人了吗?”狼烟幽幽来了一句,把鹤西说得一愣。
  “或许他们过腻了江湖营生,早就舍弃了百变门那个空壳,所以百变门才弱得不堪一击。或许。。。”狼烟停了停。
  鹤西皱眉,不悦地看着他等下文,听狼烟又道:“或许他们正好也藏身在这侯府之中。”
  “你知道?”贺西诧异。
  “老鬼,有闲心,自己去查。”狼烟懒得多说,转身要走。
  鹤西当他故弄玄虚,飞身上前,出手如电,扣住了他的肩膀,一脸讥诮道:“在祁府中么?倒也是,祁侯府就是爱收杂秽。扶风酒肆里寻欢作乐的醉汉不知多少丁醯自己是祁侯门下的食客。我今儿进来,一路听说巫神还是从梁太师那儿请来的,却不知他们都是些骗人的货。”
  狼烟安分听着,也不挣脱,鹤西便得意道:“我早八百年就在齐国见过那个大胖子了,什么巫神,分明是盗匪出身,装神弄鬼。老子当年耍刀的时候,他还不敢卖嘴呢。只有那些傻子才信。。。”
  这厢鹤西正说到得意处,狼烟心头却忽地掠过一丝阴云,暗自惊叫一声“不好”,他肩一抖,摆脱了桎梏,几个闪身,离柳林渐远。
  “你突然这么急着走做什么?你还没告诉我百变门的人在哪呢。”鹤西说着,又不敢在侯府里乱嚷嚷,看看四下无人,再找狼烟,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在狼烟急急回燕燕居之前,有人已火烧火燎地先一步奔去了燕燕居。
  
  这人正是庞邕,他四下张望,不看那巫神大人正在开坛做法,直直冲着笼手坐在一旁的高颧骨小眼睛的白面男人去了。
  这个男人就是为二公子鞍前马后,如今又奉了夫人之命全权打理巫神除煞之事的钱茂。
  钱茂瞥见了庞邕面带怒气,心中疑虑,却不敢怠慢,起身拱手:“庞统领走得这么急,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庞邕脖子上青筋暴起,吼道:“钱茂!你居然敢传我的令,随意撤下燕燕居的守卫。”
  这一吼,做法的嘈杂声嘎然而止,只有坐在祀坛正中那个大巫神还是稳稳当当,不动如山,只是微抬眼皮瞟了这边一眼。
  钱茂忙转向巫神,陪笑道:“还请大神继续,我与庞统领这就到一旁说去。”
  庞邕在后头伸手往他肩上重重一搭。
  钱茂一阵吃痛,转过来面露难色道:“庞统领,我这都是奉了夫人之命,素儿临盆在即,雪小姐最近身体总也不好,王上选妃的日子眼看就近了。昨日侯爷从宫里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的马受了惊,害得侯爷从车上跌下,这好巧不巧,一只冻死的黑燕子落在侯爷面前。这中原之地,大冬天哪里来的燕子啊。侯爷大怒,夫人让我快快把这除煞的事儿给办了。”说罢,他指了指燕燕居门前那块大白石,低声道:“您看看这白石红字的也怪邪气的。”见庞邕仍是皱着眉,便又说:“人说梁太师家的巫神通灵得很,前阵子薨了的那个老亲王家就是请了他们。听说瑜老太傅家的儿子那怪病,还有陆大夫老来得子,都是得了他们的福祉。。。”
  这边钱茂叽叽歪歪,那边巫神哼哼唧唧,庞邕给他们念得斗大如斗,怒气都被憋成怨气,终于败下阵来,他恹恹说着:“若有事,先与我说,莫要擅自决定!”钱茂忙点头称是,甚是顺服。
  说罢,庞邕向燕燕居紧闭的院门瞅了一眼,便招呼手下离去。
  
  挡走了庞邕,钱茂□还没坐热,那边颠颠又跑来一个人,一身牙黄衣裳,卷着袖子,他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口中做着呼唤“钱总管”的嘴形,不敢近前。
  钱茂走过去,将他拉到无人的角落,低声问道:“买家可找到了?”
  那人点头又道:“人家说只给这个数。”说着,还伸手指比划了一下。“总管,你看是不是就。。。”
  “你知道个屁!你当是寻常的红玛瑙吗,那颗是赤血葵,极品。”钱茂勾起手指打断他的话,声音压得低,却气势汹汹。
  “可那是二公子走的时候,吩咐送到表小姐手中的。”那人一脸犹豫。
  “表小姐现在是大公子的人了。不是我说丧气话,在这府里,只要大公子开口了,谁还争得过?表小姐想要什么样的物件没有,还拿这当回事儿?如今素夫人才紧要,这让她知道了又是一番折腾。让主子省心,是我们的本分。”
  钱茂一番花言巧语,那人听了只觉心底一块黑云渐渐褪成灰,还未细想,又听钱茂问他:“你就不想为你那新媳妇多添两件新裳?”
  那人心里那块灰云,顿时变成金光灿灿的白云,他冲钱茂点点头,说这就去办,便快步离了这嘈杂的神坛。
  
  “表小姐,这可别怨我,要怨就怨人心吧,反正赤血葵你也用不上了,就接济了我吧。”钱茂见人已走远,兀自喃喃着,又窝回他的小座中。
  他想起前几日吴氏来找他,说巫神之事她早已张罗好了。钱茂觉得其中蹊跷,意欲盘敲侧击打听吴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未料吴氏倒也大方,抬手就丢了一包金饼给他,说事后绝少不了他的好处。钱茂更觉得这不只是我为她家素儿那么简单,但他又何必和钱过不去呢。
  吴氏居心,个中因缘,钱茂略知一二,吴氏虽是夫人眼前的红人,大女儿却死在夫人掌管下栖梧苑的明堂中。栖梧苑的明堂,说是思过处,倒不如说是夫人设的刑堂,府中女眷犯了过便会被送到里头,对着太后回府所留的训诫思过。侯爷发现她在燕燕居中监守自盗,交给夫人发落,吴氏的大女儿锦儿本不会死。
  那时钱茂他亲眼见到燕夫人匆匆进了侯爷的书院,祁雷和他就被侯爷给轰了出来,当日锦儿即被杖毙,自然是侯爷的令。不过据说关关表小姐为了这事哭晕在明堂里,倒颇有些意外。吴氏能怪谁,伤她女儿冤枉,要祁燕惊母债女还,眼前还不是捡个软柿子捏着泄愤,不管其中有多少理由,人死了便是死了,再恨再怨,也还是一副安静的白骨。
  钱茂不想摊这趟浑水,吴氏忽然如此大手笔,这事背后简单不了,因此,他这趟不下水是不行了。
  鼻端的香灰忽被一阵疾风吹散,风从林间来,传来一阵干涩的松脂味,举目远眺,那片如浪松涛,映入眼底的不是壮阔,枝叶沙沙摇动间,诡异如魅,幽怨若歌。
  想到锦儿也葬在松林那边,一股冷意上来,钱茂不由浑身一颤,却听到耳边有人在唤他“钱总管,钱总管”。
  他回过神来,眼前的小厮说:“巫神大人说了,宅子里煞气太盛,青龙神这就要到宅子里一巡,让我们在外头为他守好神坛。”
  钱茂点点头,忙命人去把燕燕居的门打开,许是才先白露开了门张望,又连滚带爬地进去了,
  没把门闩好,重重推了几下,门就“嘎”地自己开了。
  身后这大巫神虽不见头顶青烟袅袅,却是半阖着眼,神情倨傲,大有睥睨苍生之意。钱茂一看,心想大概青龙神这就上身了,他一躬身请大巫神进去,后面两个护法,他也不敢怠慢,仍是恭敬有礼,直看着巫神大人将门从里头掩上。
  于是,表小姐是变呆变傻,或者魂飞魄散,香消玉殒,就都得听天由命了。
  
  
  10.15 更新
  
  这院里出奇地冷清,初冬薄薄的阳光落在天井里,虬枝疏影斑驳了一地。
  
  院子那端是正屋,仿佛没人在意有不速之客将大小厢房搜了个遍,也没人听到嗡嗡唱颂。
  堂上一个雪白身影,轻飘飘晃悠到堂前的石阶上,如春日杨花散漫,融在这阳光的淡淡温柔里。
  不管那些忙来忙去焚香唱颂的人是什么神上了身,就算身挂仙葫芦腰悬玄天剑,在关关的眼里,不过是一个老些的大胖子,带着两个小的,一个瘦高竹竿和一个黄毛矮个,腰挂一堆破瓜烂铁。
  “敢问巫神大人,我这儿的煞气可是都除尽了?”
  阳光淡淡金黄,落在她发上,眉上,眼角,耳间西施泪闪烁,让人移不开眼。
  大胖子巫神和他的左右护法,呼吸忽然一窒,一为人,也为传说中她耳间的奇珍,西施泪。
  三人忙正了正身姿,大胖子巫神盛气凌人。“小姐耳间明月珠颇有些蹊跷。”
  “大人,想必是看错了。”这声音冷冽。
  “你说什么!”谁家敢对巫神不敬,偏偏这丫头敢冒大不韪,黄毛矮个又惊又怒,跳脚着要上前,却被巫神大人先一步反手拦下。
  大胖子巫神腆着肚子不语,眼睛紧盯着这个半大丫头,算是亭亭少女,却只见俏不见娇,正用眼中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视他们,那眼神更是冷得突兀。
  三对一就这么院中堂上分立两端,静得人僵直,好似在比谁的气势更强,谁的气场更大。
  终于,大胖子巫神先道:“恕我直言,小姐身上煞气极重,有被妖物侵体,还请小姐三思。”
  关关见他胡说八道,气道:“我自有主张,大仙请便。”
  只听大胖子道:“不可,不可。”
  两名护法就蹿了过来,将她往内堂里拉。
  突如其来的劫持吓得关关有些腿软,心中大叫不好,她的婢女侍卫都到哪儿去了?她硬撑着将一口底气扯上来骂道:“你们这些恶棍骗子,连侯爷家眷也敢劫持,太后绝对饶不了你们。”
  两护法怔了怔,不过,另一只大手却伸了过来,放肆地在她胸前腰间游走,这一把□,摸出关关一身鸡皮,满腔怒意来。她啐了那手的主人大胖子巫神一口,怒目骂道:“什么巫神,分明是猪,猪神,脏手拿开,给我滚远点!”却被那个黄毛捂住了嘴。她骂得大声,想引得狼烟来,却总也不见他的身影,白露也无影无踪,这次关关对狼烟真是怨恨到了痛恨。
  大胖子收了手,取下腰上那个酒葫芦来。将关关甩在一边的榻上。
  那个瘦高竹竿忙递上一个栗色小陶瓶,没想到大胖子却不去接,从袖中摸出一个细竹筒来,里头的红褐粉块落于酒葫芦中,那个瘦高竹竿忙前一步道:“师父,不可。她怕是有些身份。阳驱阴煞,恐是不妥。”
  “她有西施泪这等祥之物,怕是妖气已入了心,反正最后她若吃下了我的‘化仙’,也会神志大损,不如我们之前救她一救。”大胖子说得铿锵,似乎视拯救苍生为己任。
  那瘦高竹竿似有些挣扎,黄毛倒是殷勤点头,捂在关关嘴上的手在她脸上贪恋地摸了一把。关关张嘴咬了他一口,他“哎哟”惊叫一声闪开。
  这时那只八哥从窗外飞了进来,叫着“关关雎鸠”,直往关关身上扑去,鸟喙狠啄不速之客,大有与来人拼命的架势。
  “这鸟有古怪。”一人道。
  他们忙着抓鸟,对关关一个疏忽,关关趁机捡起塌边那个玛瑙席镇就往大巫神脚上砸去。她欲夺路而逃,怎奈那大胖子赶上来,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拉了回来。
  那大胖子怒极给了她一个耳光,“何处王侯府邸我没去过,就没见过如此凶蛮的女子,分明是妖物!给我灌!”他拔出腰中剑,明晃晃地搁在桌上,一手接过旁边递来的八哥,那鸟儿叫不出声,黑豆似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关关,似在惊恐,胖子手大,手指一扣,掌一摊平,一簇黑羽滑落,再无生气。
  “混账东西!装神弄鬼,亵渎神灵,总有一日要被雷劈死。”关关被灌下药酒,恨意断断续续从满溢的酒水中冒出。她被三人摔在一旁的榻上,只听那个黄毛向大胖子道:“没事,一会儿就老实了,只怕家养的猫儿还不如她会撒娇。”
  腰带滑落,她被推得摔倒在地。
  听那笑声狰狞讽刺,泪水从关关眼中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晶莹中紧裹着绝望,心中是无底幽暗,恨天恨地恨所有人。
  这恨意堵在胸口,裹在泪中。
  她抹抹泪,手触到地上那个玛瑙席镇,恨不得生出千钧力来砸向他们。
  那个狞笑的大胖子过来要摸她的脸,却脸色一变,痛苦凄楚,身形摇摇欲坠,关关一个激灵,
  滚到一边,眼看着看他如山麓巨石崩塌,轰然倒下。
  
  半张锦缎门帘,翩然落下,缓缓盖住了他背心上那道干净利落的血口,他趴在地上挣了一挣就不动了,从口中缓缓淌出鲜血来。
  还有半幅锦缎悬在门上,可遮不住风,挡不去杀意,掩不了一身青衣落落风度。
  长剑上鲜血顺着风刃流下,滴滴答答。
  
  已过晌午,外头依然是一片清透阳光,却照不见屋里的罪恶。
  害人的是恶,杀人是罪。
  关关的祥云飘进来,就踩着腥风血雨。
  
  瘦高竹竿大叫一声“师父”,操起大胖子搁在桌上的长剑,向那一袭青衣刺去,眨眼间,已被一剑封喉,仰面倒下。他手中剑落,到狼烟手中,翻腕间,剑已落在那个黄毛矮个的肩上,黄毛矮个一脸灰败跪倒。
  
  她不知道祁风表哥到底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人,杀人就像切瓜劈材。她从前见过刀光剑影的缠斗,从没见过一刀毙命的凛然杀意。
  悬殊。没有悬念的一招毙命,原来,狼烟对她的冷是种温柔,他此时的冷脸怒目,如数九寒天被困在冰河,虽生,却是折磨。此刻她对狼烟连恨也不敢,无助地抱紧手边那块大玛瑙,只是怕。怕他的怒目,他的骇人杀意。
  
  那个黄毛矮个一身广袖大袍,护法巫神模样,自打巴掌,说得涕零。
  “大人饶命哪,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罪该万死。”
  关关正恍惚地怀抱玛瑙席镇,见狼烟对他虽痛恨,似没打算杀他,扭头看着黄毛厌恶道:“将他交给庞统领。”

碧游溪
  听到惨叫哀嚎声不绝,有人闯了进来。
  关关骤然站起,与狼烟相视一眼。
  来人也惊愣在当场,忽然失控的声音传出。
  “杀人了。巫神,巫神被杀了。”
  狼烟剑鞘击中他的后背,那人还跑出两步,便晕了过去。
  这时,那个跪在地上的黄毛,趁机抽出腰间匕首爬起来,要往关关身上捅去。关关大祸临头,还未觉异样,只狼烟手疾眼快,手中剑一记重刺,黄毛手腕一痛,矮身要向关关撞去,似要来个鱼死网破。狼烟心神一紧,见关关正紧抓那块玛瑙席镇,抓起关关的手连同那块大玛瑙往那人头顶砸去。还未见鲜血流出,他已经瘫软了下去。
  
  关关吓得松手丢了玛瑙大石,刚才那千钧之力似也穿透了她的掌心,手腕如碎裂了一般疼,偏偏狼烟还拽着她的手将她扯到一边。她一身痛呼,狼烟捏捏她的手骨,她痛得眩晕。
  狼烟若无其事:“或许是掌骨裂了。”又她脸色惨白,安慰道:“还好,没断。”
  先是恶徒的逼迫,后是杀的残暴,她泪眼婆娑,心底又怕又愤,浑身战栗着,对狼烟吼了起来。
  “你干嘛用我的手!”
  “我讨厌血。”
  “你讨厌,就让我来?”关关哭叫,“我掌骨裂了,怎么办啊?”
  她终于找到理由放声大哭。
  狼烟低头一看,腰带落在地上,关关这衣襟大敞,里头的雪白深衣一览无遗,原来平日里对他呼来喝去的小姐,不过是个玲珑少女,不知道是哪里容得下她那般任性骄蛮的脾气,没有半点温柔。
  关关被他琢磨的目光看得又羞又恼,手上伤痛,正要发作,却只惊叫出声。原来地上黄毛又不甘地爬过来,一把抓上关关的脚,就不动了,关关脚被他掐得生疼,吓得又哭。
  狼烟蹲下一探那人鼻息,掰开他紧扣的手指,说道:“没事,死了。”
  死了,还没事?
  关关神智有些溃散,噙着泪缩到榻上喃喃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你不想报仇吗?”狼烟反问。
  “你,你这个杀人魔王,他都求饶了。”关关狠狠,揪住狼烟的衣襟。她没想过要杀人,更没想到有人会死在她手中。
  “共犯,同罪。”狼烟冷声,取人性命仿佛平常。
  关关泪眼怔然,他说的到底是他们两人,还是地上那三个死人。
  “你自己杀人,还要别人也杀。表哥,表哥,娘。。。”关关嚎啕着,窝在狼烟身前,哭得惊天动地。有个怀抱靠着总是好的,即使他的主人疑似杀人如麻,冷血无情。
  这会子倒是很识相地温柔了些,狼烟从地上捡起腰带来,收拢了衣襟给她围上腰带又系上带子,知道上了贼船便如小女孩一样乖巧,心叹孺子可教,可惜从前没展示过自己这一手绝活,纵了这小姐的脾气,还不就是个半大丫头。
  狼烟心软了,见关关脸颊微红,一嘴怪味的酒气,喷在狼烟脸上,便问道:“你喝什么了?”
  关关还沉浸对自己杀了人的恐惧中,对狼烟的凶残仍是心有余悸,只敢小声抱怨道:“他们不知给我喝了什么酒,一股子骚味。。。”
  
  这时,外面一抹熟悉的身影飘入,原来是白露跑了进来。
  只见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两眼恐惧地看着一地尸体,踉跄地退步,脸色煞白,险是要背过气去了。关关正想叫狼烟帮忙,没想到狼烟已跃上前,托住晕厥下滑的白露。
  关关忽觉这画面凄美绝艳,又发现这屋里四具尸首正静默着陪她,还想叫声“也带我走”,狼烟早已带着白露消失于那半张锦帘之外。
  关关害怕起来,想要追出去,手掌撑地,一阵钻心疼,胸闷恶心,本该四肢冰冷,却有一股燥热升腾起来。
  忽闻外头有人道:“是他杀了巫神大人。”
  “拿下。”
  “可庞统领还未到。”
  “罗嗦什么,你是总管还是我是总管?”
  未闻狼烟言语,外头就已短兵相接,关关神志一下清明过来,手肘支着墙上,爬了起来,想了想,手指忍痛扯好衣领,乱发一拢,一鼓作气,走到堂中,向院中大喝一声:“住手。”
  院子里侍卫正攻向狼烟,忽闻娇声呵斥,吓了一跳。
  关关深吸一口气,高声吩咐:“来人,把屋里那三个恶徒的尸首给我拖出去喂狗。”
  院中人不由呆愣,不是说死的是巫神吗?
  犹豫间,缠斗方歇。
  无人敢应,只见钱茂出来说:“表小姐,狼烟胆大妄为,杀了巫神,理当领罪。”
  “什么巫神,分明是恶徒,装神弄鬼,还敢意图加害我。还不来人给我拖下去。”关关一口咬定不见巫神,只有恶徒。
  钱茂喝叱那些手下道:“还不去把巫神的尸身给我抬出来!”
  一伙来呼啦啦进来把三个巫神给抬了出去,后面跟出来的那小子顺手将那只黑毛八哥丢在了一旁的草丛里。
  钱茂说道:“表小姐,请看这便是巫神。”
  懒得玩这明知故问的把戏,关关只当没听见,说道:“这恶徒就给我丢出去。我的侍卫不能走。日后,凡擅闯我燕燕居者,给我杀。”说着,关关看了狼烟一眼,狼烟忽觉刚才那哭哭啼啼的半大丫头突然成了精,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是好霸道的气。
  关关见有人还想往前迈步,她手指不好动,袖子重重一拂,旁边案几上的茶碗,“乒乓”落地,摔了个粉碎,说道:“胆敢上前者,便是此物。”
  狼烟飞身入堂,手中长剑当胸一横。
  两方相持,一方气盛,一方人多。
  忽然一人走入院中,说道:“表小姐受惊过度,请好生歇息。”正是府中大统领庞邕。
  
  堂中幽暗,看不清堂上的人脸,这一袭白衣在身,倒有几分像那个忽喜忽噌的女人。
  她曾一记鞭子打在他身上,怒道:“挡我者,死!”眼里的哀婉倔强,是让人忘不了的风情。她怕是连刀都不会握,庞邕却不敢逆她的意,不是怕“杀”这个字,只怕她生气,见她伤心,觉得心都空了。
  
  庞邕怔了怔,看向狼烟道:“此事待我禀过侯爷后,侯爷自会裁度。”
  说罢,他又让钱茂带人把巫神给抬了出去。
  庞邕一向威武逼人,钱茂虽有微辞,却不敢违抗。
  关关只道“哼”了一声,吩咐道:“关门。”
  
  大门吱吱呀呀地关上了,关关腿一软,坐在地上,似乎刚才一下子将气全都用光了。狼烟走过去正犹豫要不要扶她起来,却见她抬起头来,双眸乌黑空洞,指着那丛乱草,颤声道:“把八哥给我。”
  狼烟将八哥捡起,见羽毛上沾满了鲜血,找个块布头擦了擦,才递给关关,关关一句话也不说,手掌受伤只能捧着,眼泪啪啪落在那鸟儿的头上,顺手拎了个兔毛围脖包上,往自己怀里一塞,就往燕燕居后面的小门去了。
  
  出了小门,有两条路,一条可通往园子里碧游湖畔,另一条是顺着碧游溪而上,是条上山的路。
  狼烟怕出事,就在后头跟着。关关走在前头,山风吹着,薄阳斜照,却觉得热。她抬手指拉了拉领口,倒觉得舒适了些,幸好这腰带系得松。
  后山神龛旁的这棵大树,不知牵动了多少狼烟被奴役的回忆。
  冬日,银杏叶都已落光。满树晃动着小木牌、小竹片,都是罪证。
  自从府里的两位公子出征,关关时不时就要刻些字往这树梢上挂,她不会爬树,但要求诸多,连挂的位置都要吹毛求疵。狼烟嫌麻烦,恨不得一次挂完,偏偏这丫头还要细水长流。
  关关见狼烟跟来,便叫他把那树下的秋千给卸了,将那块坐板抽下来。
  狼烟这才发现原来这小小秋千何其精致,木板不仅坐起来舒适,而且还雕了暗花,贴了彩贝。不知是何人如此用心打造。
  关关难道是缺木板生火?
  狼烟看着她手中的八哥,疑道:“你要烤了它?”
  关关点点头,喃喃道:“吃了也好,它便同我一起活着。”
  陡然间,狼烟思绪凌乱,想来,上古时人吃人大概也都这么酝酿出来的。
  却听关关又说:“不了。还是让它睡在这儿,有土地公公会保佑它,以后能成仙成神也说不定。”
  一只死鸟,还有以后?狼烟没法像小女孩一样思考,只能在心里冷哼。
  关关自己找来木棍要在地上凿坑,狼烟见她小肩膀一抽一抽,自己弄伤了她的手有点内疚,上前三下两下给挖好了,放进关关最喜爱的秋千陪着小鸟,关关手掌轻颤,轻轻推上了土,掩埋了一切,立上小小的墓碑,让狼烟给刻上十个字:“击水三千里,展翅遨云霄。”
  狼烟抽出匕首的手一顿。
  这要埋的是只八哥,又不是大鹏?
  
  忽然想到从前关关时常挖了小虫逗引这只八哥,笑着问它:“你是不是也想‘击水三千里,展翅遨云霄’,说是啊,说是啊。”
  八哥仍然傻兮兮地,只会谄媚地叫着“关关雎鸠”。
  那时,狼烟却很想说“是”,或许只是想替它说,这鸟也太傻了,明明被她折腾得惨,却死心塌地地跟着。
  
  关关在溪边一块大石上坐下,脱了鞋,手脚泡着溪水里,虽然还是觉得冬日午后莫名燥热,但阳光像羽毛抚摸着脸,想起了娘的手,柔且暖,梦里牵念。
  
  狼烟手上刻着字,见关关坐到溪边,似乎在呢喃什么,又似在轻哼歌谣,也闹不懂这小姑娘都在想些什么。
  
  才先白露那么一吓就晕了过去,狼烟才发觉关关是铡酢硕,能折腾。
  这半大丫头,似乎天生就有趋利避害的本事。她懂得唯唯诺诺,懂得狐假虎威,懂得拿着鸡毛当令箭。他本以为二公子和关关之间是冷漠,早听说祁雷最厌人欺负弱小,就算关关挑衅,他自恃豪气男儿,根本不屑与女人纠缠发怒,演武场关关一番闹腾,他才知关关怕是仗祁雷的心里有她。
  可她的本性如刀霸道,可惜的是上苍冥冥中给了她这把刀时,竟忘了开刃。她的处境如一个身躯娇弱的人,根本舞不动这刀,反被这性子累垮了。幸而她自己知道为刀找个刀鞘,于是她唯唯诺诺,她狐假虎威,她拿着鸡毛当令箭,图个安身。
  难不成有朝一日,她还想立命?
  狼烟哑然失笑,走了过去,听关关念叨道:“爹说,就算只剩一人,也要走。所以我们各自上路。”
  这是在跟那只八哥的在天之灵说话?
  笑意在狼烟心中一滞,即刻烟消云散,关关从未在人前提起她爹,那个传说多得让人无所适从的老头子,他到底在女儿身上加诸了什么?她的口气听起来不像鼓励,更像一个使命。
  
  关关见身边多了一双靴子,她抬头,两颊上病态的红晕,像喝了几斤老酒。
  阳光投下来,她正坐在狼烟的阴影里,原来狼烟有曲岸修竹的韵,得豹隐蜷伏的势,轻灵矫健,眉目分明,这一霎那,她觉得狼烟顺眼无比,便和气地说了一句应景的话:“这天真热。”
  冷风飕飕地吹着,阳光轻薄如纱,这叫热?
  看她光着脚泡在溪水里,狼烟觉得不是热,是病。
  狼烟忽然想上次是他半夜把剑架在大夫脖子上将人家绑了回来,忙催促道:“山上热,都已埋好了,小姐早些回去吧。”
  见关关慢悠悠地点头起身,只她手掌不便,狼烟伸手扶她,却是一把将她从水里拎了起来。
  关关正热得口干舌燥,又离了冰冷的溪水,如喝醉了酒一般脑中混沌,又如突然钻进了一池热汤,热得透不过气来,站不稳,踉跄着。
  “能走?”狼烟生疑,却见关关娇娇“嗯”了一声,踉跄了一步,正好他靠在胸前。
  她身上温热之气混着发上绵绵清香,还有他身上血腥味,一股脑儿袭来,柔软腰身靠在他臂间,狼烟身子一僵,亢奋了心神。
  原来她眼角下竟也有一颗痣,只是太小不易察觉,阳光下如一滴极小的墨点落在羊脂白玉上。从前没发觉,这眉,这鼻,这唇,竟有几分肖似,可惜她不过是个半大的丫头,到底不是那个耳悬孔雀羽,脚缠紫金铃的妩媚女子,但她如此温顺却是头一遭。
  这么淡的阳光刚好,安静得刚好,娇媚得刚好。
  关关伸手摸了摸,扭头换一个舒服姿势扒紧他,原来狼烟胸口的衣物凉凉地,好舒服。
  狼烟有些尴尬道:“小姐,我们该。。。”
  关关仰起头来,哭过眼睛似乎疲累得快要睁不开,她这么微眯着眼仰望他,长睫遮住了眼中迷离流光。他忽然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清透阳光下,那张脸孔上的血脉依稀可见,脸颊微红,嘴唇艳如火烧彤云,见她粉舌轻舔了一下唇瓣,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可爱。看着她的唇一点点凑上来,他想躲,却觉得被一股力道擒住。
  关关浑身涌上一股燥热,迷茫间,唇正贴在一片冰冷的柔软上,凉丝丝地,沁人心脾,像夏日里吃到的荸荠冻糕,她伸舌头舔了舔,软乎乎地又有点韧劲,还想多要点凉意,又舍不得咬,于是伸舌头上上下下贪婪地舔了一遍,还想再深尝,却是臂上一阵吃痛,她呜咽了一声,眼前一晃,一双眼深邃,瞪得她发怵,原来双臂被狼烟紧抓着,送离他一臂之外,捏得她麻了手肘。
  关关忽然觉得白露真是好眼光,狼烟今儿个怎么看都俊得天上有地上无,连气得龇牙咧嘴都有几分英气,嗯,气得?他为何又气,这么俊的脸日日用来生气可惜了。
  狼烟突然放了手,摸了她的额头,又探她的气息,刹时一脸铁青。
  热浪涌上来,关关心里痒痒的,他的眉目清朗,唇比桃花水润,如桂花糕般香甜诱人,心上一动,不禁又想凑上去。狼烟见她妍媚,脸上忽然多了些局促,喉咙里声音低低的,含混地斥了一声“你又想来”,抬手照着她的脸就要推开去,却见关关不知哪来的力道,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蹭蹭。
  狼烟惊诧无言,怕再弄伤了她的手,不敢挣,看着那粉颈在他手上蹭得惬意,她像只懒洋洋的猫,似乎还打算就这么一路蹭下去了,衣领微松着,修长颈上那片雪白莹润向下延伸到,可能到胸口。这个念头让狼烟心神一荡,他忙深吸了口气,扣紧她的下巴,逼得她张开嘴来。
  关关惊恐万分睁大了眼,慌得松了手,眼睁睁看着狼烟修长的手指肆无忌惮伸进她嘴里,直往她的喉头抠去。她难受着想呕,却又叫不出声,神志顿时清明,捶打着他的手。好歹狼烟放过了她,关关跌跌撞撞爬到一旁干呕了起来,她半喘着气,扭头狠狠剜了狼烟一眼:“你想干嘛?放肆。”
  刚才那一片绮旎,随着这“放肆”二字,仿佛都成了别人的梦境,登时两人都回复了往日那副冷血牢头对上铮铮女囚的脸孔。
  “主子中了媚药,还是消停些好,莫要害人害己!”狼烟也没好气道。
  关关仿佛中记起适才的迷糊,周身不寻常的热,压根没打算回想刚才自己做过些什么,指着狼烟控诉道:“你这个杀人魔王,伤了我的手,还敢这么掐我,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狼烟早料到她听了要恼羞成怒,他一摊手,无奈道:“属下不敢,只是。。。”关关见他一副要长吁短叹的样子,蹙着柳眉,亮眼睛怒瞪他,只听狼烟慢悠悠道:“我刚才挖坑,一不小心摸到牛粪了,也忘了洗没洗手。”
  关关惊愕,一脸灰败,忍不住肚子一阵□,一下子把早间的清粥小菜,半个葱花烙饼,一个鸡腿全都呕了出来,脸色白过了衣裳,狼烟原来只是想骗她吐出来,此时却束手无策,再看她已经满头冷汗。
  “何必如此,抠都抠了,我摸到的只是像牛粪而已。”狼烟想说些安慰的话。
  可他一出口,关关气得差点连血也呕了出来,她有些虚脱,身上灼热未减,回头怒目逼视狼烟,有气无力道:“你再骗我吐,我就让你全吃下去。”
  她眼前一阵迷蒙了起来,腿一软身体落了下去,迷离中有人抱住了她,踢她穿了鞋,喂了些水,一只手在她额心,冰凉后又有温暖,舒适了许多,一切就又都天昏地暗起来。
  杀人的事总要有个了断,狼烟目前的身份是下人,行凶脱逃被通缉个一年半载是化解此事的上策。他当机立断,将关关放在大树下,等她自己醒来,离去前忽记起白露说过她风中坐久了会犯咳症,便回头帮她拉了拉衣襟,找来那条兔毛围脖给她兜在脖子上。刚行了一段,又回头捞起她,一起下了山。心说,待送了她回燕燕居,再走也不迟。
  这丫头是最娇弱的妖王,他定是被厉鬼缠身,前世欠了这妖王的债。走之前还是将这妖王送还的好。
  这时,狼烟从没想过,这一遭送了回去,会不会自己一世都走不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俺写过最雷的就数这章。
爵爷,俺碧游了一把,还有一些系列景点都是碧游,这个侯府的后花园就是个旅游度假村。
如果大家真的觉得太虐心,我决定以后改为虐身~~~~~~~~~~~~~~
下一章,或者再下一章,她会出门上学吧。有此打算。
凤栖于梧
  关关一觉醒来,身上还有些发软,她是被冷醒的,睡眼惺忪中,习惯着要唤白露,看到屋里摆设,一身冷汗。这里不是她的燕燕居,而是栖梧苑,侯府中夫人执行家法之处。
  仿佛适才还与狼烟在山上,一觉醒来就成了瓮中鳖。她有预料,却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
  外头女人的声音尖锐又凶恶,但听不清说什么。喝叱声从门缝里传进来。
  房里四壁白中带灰,房门紧闭,除了一几一榻一壶,再无其他家什。
  房中唯有她一人,或许有不少人在外头等她。
  
  凤栖于梧,非梧桐不止。
  可这里什么都不栖,进了这里,人命便轻贱如蝼蚁,一句话便可让人变成鬼。
  她初到侯府时,锦儿姐姐是母亲的侍女,照顾她却比娘亲还更周到。在这里的明堂上,当最后一杖落到锦儿身上时,关关看到她已被冷汗湿透的身子一动,鲜血从口中漫出,有人探了下说“断气了。”关关看着,哭着,被人拖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来赵国路上不是没见过荒野弃尸,却未没见过生死之间的这一幕强取豪夺,更没想到如今自己手上也有了人命。
  明堂正中那副云锦,一只艳丽的大鸟飞舞其上,夜半庭燎灯火,景缎水亮,银光冰冷。
  不论立在堂中哪个方位,都觉得鸟眼紧盯着你,似随时都会飞下来扑啄一般。
  
  家中女眷的家法刑堂,关关在这里不知思过了多少夜,只与这云锦大鸟两两相顾。
  第一次母亲还在府中,她顶撞夫人被关在明堂中,是母亲不由分说,逼着庞邕破了门板,把她带了出来。之后都是祁雷要夫人放了她,一直到最后一次,李婉过府赏花,在夫人面前说她无状,夫人大怒。若不是祁雷蒙谩醌她救出,怕是早就因热烧,坏了脑子。
  之后更因为有祁风的庇护,已许久没被请到这栖梧苑中。
  如今,她又被送来思过了,纵仆行凶,弑杀巫神,不知道要思多久,这次又是谁会来救她。此时,关关心底恐惧满溢,如连日大雨河水猛涨,终于冲垮了堤坝,最后一丝安稳被冲毁,水落之后,出露的是她压抑深藏的伤心。
  
  也因关关长期思过,极富经验,若论应对之策,她胸中自有丘壑。
  所以,再胆寒,也喝口水先。
  她爬起来,过去摇了摇水壶,发现空空如也,正在失望。忽听得“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
  一个半老徐娘模样的人,一瘸一拐地就进来了。
  关关一看,原来是吴氏,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仆妇,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健硕。
  “巫神在燕燕居中遇害,夫人说了,让表小姐在这里好好思过。”吴氏的声音冷得诡异。
  关关无奈地点点头。
  却见一个浅黄的身影被拖了进来,带着潮湿的寒意,甩在地上。
  关关低头一看,竟是白露。
  白露只穿着里头单薄的白色深衣,头发乱糟糟地搅在一起,湿漉漉地搭在肩膀脸颊,水顺着发缕往下淌着。她低着头哭得哽咽,身子寒颤着,臂上和背上几道鲜红血痕,赫然透出了衣裳。
  关关顾不得自己手痛,过去揽着她,焦急唤道:“白露,白露。。。”
  代主受过是常有的事,关关记得她最后一次因李婉一状被请到这儿,夫人说那个新到燕燕居不久的小丫头教唆主子,让她代关关受过。几杖后,她就病死了。伺候关关这碗饭是毒药,人丁醯白露运气好,但也终是没逃过这一劫。
  白露终于迷离地睁开眼,揪住关关的衣襟,一头湿发凌乱,栽在关关胸前,痛哭起来,关关心里一阵酸楚。白露从前祁风身边,这些人都要对她礼遇三分。如今,即便是受得了这皮肉之苦,她又情何以堪。
  “你们也下得了手!不怕大公子回来问话!”关关怒道。
  吴氏冷冷回道:“这都是夫人之命,老身可不敢抗命啊。那巫神是梁太师家供的真神哪,太师听说都气得瘫倒了。表小姐,您还是多想想怎么认错吧。”
  “侯爷呢?”关关心里慌乱,忍不住问道。
  吴氏说:“听说去了夜辰君的封地,这几日怕是回不来。若小姐无事,老身先行一步。”
  关关见吴氏转身要走,忙问:“我那侍卫在哪儿?”
  “庞统领押在地牢里呢,怕是活不长了。”吴氏丢下这话,便走了出去,吩咐两个仆妇在外头守着。
  关关被吓得不轻,白露忽然止了哭,目光呆滞看着前方。
  关关忍着手疼,将她扶上了榻,脱了湿衣,白露疼得倒抽冷气,关关帮她擦了擦头脸,拉上那脏兮兮的薄被,盖好两人,不敢看白露身上血迹。
  关关暖着她,两人思绪纷乱,只是无言,各自安静。
  
  栖梧苑最不缺的便是眼泪和悲愤,倒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
  关关忽然坐起,睁大了眼,把泪意逼了回去,脱下耳间的那对明月珠,将门外两个仆妇唤进来。她拿了一只递与那两人,说道:“把这个拿给二公子房里的素儿,就说我送给她了,如今我在这里思过,等出去了,自然会到园子里去看她。”
  那两个仆妇诧异地相视一眼,却不敢伸手接,谁都知道这是关关的贴身宝贝,断不会轻易给人,不论是一只还是一对。若是侯爷追查起来,定是吃不完兜着走?当初锦儿就算有夫人护着,可侯爷一句话就被打死了,还不就是因为拿了燕燕居的东西?两人不约而同哆嗦了一下。
  关关继续道:“素儿是从我那院里出去的。我俩从前主仆一场,日子虽不长,却是姐妹情深。你们就说是我让她重重打赏你们,她定不会亏待,赏你们一两个金饼也未可知。只是别让夫人知道了。”
  两人眼前一亮,这三年下来也未必能得这么多赏钱,尽管关关这话与园子里的两人关系的传闻有些出入,但贵重如西施泪,又怎会假,她们早被一个“赏”字迷住,偏了心。于是,接了东西,又听关关交代了一番,转身出去了。
  不出关关所料,虽然没见到素儿,却见到她的贴身侍女翠翠。
  翠翠嘴大眼小一脸斑,十分好认,因她貌丑,沦落到做柴火妞,人虽长得不好,但她嘴巧得很,脑子清醒,也知轻重,这让素儿对她另眼相看,就特地要了来,放在身边。
  翠翠说,素儿为关关的处境很是着急,想知道能做些什么?
  关关失势,又落于栖梧苑中,不过是块砧板上的肉,对她们素夫人是有事相求,翠翠想着,有些看她不起,话语中也有了丝倦怠。出门时,素夫人说看看表小姐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就送去,把另一只西施泪讨了来才是紧要。
  关关看了那两个仆妇一眼,那两人倒也识相,走出去顺便关了门。关关这才指着床上的白露说:“请素夫人帮个忙,让白露回去。”
  翠翠想了想说:“让白露陪您在此思过,是夫人之令,这怕是要惊动夫人,费功夫事小,只怕素夫人也是有心无力。再说素夫人如今的身子奔波操劳不得,何况表小姐的事已让她十分忧心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怪罪下来,只怕表小姐也是。。。”
  “吃罪不起”翠翠这话没出口,可又是推托,又是恫吓的,关关怎会不知其意。
  关关点点头,说道:“也是。是我强人所难了。翠翠你回吧,好好照顾你家素夫人。”
  翠翠见关关打发她呢,忙说到正事上来:“适才表小姐只送了一只,可这成双成对的才吉利啊。”
  关关不悦道:“我就只送一只,怎么了?”这话反问得无赖,可送是心意,不送又能耐她何?
  莫说到了嘴边的肉,素儿不愿吐出,翠翠也不愿无功而返。
  翠翠不笨,这钓鱼比的是耐性。
  “表小姐是有事相求吧,怎么如此不通情达理。”她咕哝了一句。
  关关听了,只是低头继续擦干白露的头发。忽然白露拉住她的手,关关吃痛,皱眉示意白露不要出声。
  见表小姐不再理睬,翠翠心里发了慌,心生一计,笑道:“表小姐已经将西施泪送给我们夫人,这外头两位婶婶也是知道的,奴婢自己来取,这样可好?”说着,她就不由分说就要上前来。
  翠翠可是柴火房里的丫头,粗手粗脚,气力颇大,关关一惊,喝道:“慢着!”她忍着掌骨疼痛,紧捏手中那颗明月珠,放到嘴边,说道:“你再过来,我就吞了它!”
  那颗西施泪,其中似蓄了流光,养了灵气,若深邃眸光让人痴迷,果然名不虚传。
  “你?”翠翠惊愣,讷讷道,“你怎么敢?”
  “不过是颗珠子,不比荔枝核大,我怎么不敢?”关关故作洒脱一笑,见翠翠举棋子不定,又说,“我吞下去,这世间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三颗了。这珠子事小,你主子身子忧心不得,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怪罪下来,只怕你的日子才不好过。”
  翠翠浑身一颤,关关趁机喝道:“还不回去让你主子拿主意!”
  翠翠神色复杂,关关又放软了身段哄她道:“素夫人今日如此身份,放个小小婢女回去,举手之劳。我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你主子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
  翠翠又计可施,只得依了她的话,转身找她主子拿主意去了。
  关关吁了一口气,手掌紧握,伤处一阵疼痛,耳环上的钩子不敢让翠翠看到,紧攥在手心,留下一个深印。她才不想连钩子一起吞下去,又不是在钓鱼玩。
  
  想到,欣喜盼望的素儿,此刻定是心痒难赖又恨得牙根痒痒,她刚被诱惑到了貌可沉鱼、倾国倾城的美梦中,又被关关推了出来,但关关的要求并不苛刻。
  关关坐在榻上,白露爬过来,哭道:“那可是小姐你的宝。你怎么,怎么?”
  关关拨了拨她的湿发,吸吸鼻子道:“这里会要了你的命。我不想让你也那样。”
  直言生死,关关不怕,势已燃眉,这样的字眼,她却说不出口了。
  白露忽然后悔起来,哭道:“都是白露的错,没法让你们快逃。”
  关关诧异,却听白露说起昨日之事。白露醒过来后,就见一群侍卫冲进来,奉了夫人的命要拿燕燕居的人,左右找不见关关和狼烟,于是埋伏在院中。当狼烟抱着关关进门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们网住了,看着哪里像是在拿人,分明是在捉妖。
  关关心说,能杀巫神的,不是妖也是怪,也难怪那些人害怕,也不知狼烟此时已吃了多少棍棒鞭子,还能走不?
  不过,她嘴上还是一个劲安慰着白露。
  白露止不住眼泪,她习惯地要掏帕子拭泪,却想起自己还被关着,帕子早就不知所踪。要抓关关的手,关关躲过,忙解释道:“我掌骨怕是裂了。”白露一听以为小姐也被上了刑,不由悲从中来,抱着关关嚎啕大哭起来。
  关关也掉泪,如今掌骨脆弱,连怒拍桌案,端端架子都不行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人来让白露回去。关关叮嘱了她一番,白露才恋恋不舍,涕泪交加离了关关。
  白露照着关关的吩咐去找庞邕,却听那些侍卫说,庞统领带着手下前夜就出门去了。白露打听到狼烟在地牢里,没听说给他上了刑,心却也安了几分。不过那巫神来头太大,不仅太师府的人来侯府扬言要找侯爷要个交代,就连几个王亲侯爵都上门来要讨个说法。
  听说夫人要提了狼烟交给他们处置,白露急得掉眼泪,又无计可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就在此时阿雉兴冲冲地跑来对白露说侯爷回府了。
  
  白露忍着头疼,从床上挣扎起来,阿雉扶着她,步履蹒跚赶到侯爷的书院。
  白露跪在门口,哭着要求见。门口的侍卫见一个娇美如花的女子在寒风中哭得七零八落,心下不忍,说是去通报试试,不料侯爷竟没有轰人,愿意见她,真是难得的福分。
  白露振作了精神走了进去,侯爷正在看一封书简,而出了门的庞统领竟也在堂上立着。
  白露将此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她偷觑侯爷,侯爷却无半点惊异之色,似乎早已知道来龙去脉。正在疑惑,却见侯爷叫来莫直,吩咐道:“你去,让夫人将关关送回燕燕居。告诉她,此事我会亲自处置。”
  一旁的庞邕怔了怔,似乎对侯爷一句怨言都没有就放了关关有些难以置信。
  但白露心里还记挂狼烟,一急便脱口而出:“侯爷,还有那名侍卫。”
  白露话还未完,侯爷的声音已骤然拔高:“嗯?”她本就受了风寒,头昏体弱,被侯爷这一声吓到,心跳快得抑不住,紧张慌乱中,意识一糊,竟晕厥倒地。
  宁曲忙叫人来,将白露抬了下去。
  庞邕上前,向祁侯进言道:“表小姐虽性子倔强,却从不说谎,狼烟也是护主心切。太师府与北王爷是真信了那厮便是巫神,要找侯爷理论。以一个小小侍卫化解此事,他们怕是不会信,杀了狼烟也只是杯水车薪。再说狼烟是大公子的人,公子向来明察,狼烟跟着公子也有些时日了,属下笃信大公子不会看错人。”
  祁侯点了下头,但并未提及是否放走狼烟。
  在侯府里杀了人,不是狼烟他自首便能了结,何况这巫神颇有些来历。狼烟若走了,少不了全城缉拿。关关一口咬定没见到巫神,只见入室不轨的恶徒,自以为替狼烟挡了事。杀巫神和恶徒是两回事,即使杀的是同一人。杀了巫神的人谁不怕,那是妖怪才能办到的事。但杀的恶徒就不同了。
  于是,庞邕又道:“属下以派人出去明察暗访,这三个妖人假扮巫神,必会留下蛛丝马迹,等齐集了人证物证,各位大人那里也有了交代。况且,狼烟武功不弱,若此事给他个公道,他今后必会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庞邕言毕,看着一旁的宁先生,眼神恳切。
  宁曲却对庞邕道:“侯爷昨夜见了统领,便一路驱车赶回,容侯爷歇息片刻,再行定夺吧。”
  但见祁侯未语,庞邕只好讷讷告退。
  
  祁侯踱了个来回问宁曲道:“你看如何?”
  宁曲上前说了一句:“此事蹊跷,那些上门来讨要公道的大人们,未必真想要那个杀了巫神的小侍卫,只怕借题发挥的多。看庞统领的意思,追查此事,已是成竹在胸。不如先放他出来。”
  祁侯思忖片刻,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不好玩,杂七杂八讲了很多事,还有这件事如何解决。如果大家看了觉得不舒服多提意见啊。
下章可能好很多。
另,俺今天刚刚给上部写了个很萌的结尾,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用上。
群里聊天,见到的,不知道谁写的,萌清穿的勿看。实在是舍不得丢,不知搁哪里好,大家看看。强推,就怕有人没看到。
北京欢迎您
【作者】迎接另一个晨曦,大家都来意淫
        【女主】飞机失事跳楼掉井,用尽一切途径
        【故宫门票售票员】我家大门常打开,提供时光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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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阿哥】不管女主最后嫁谁我都路人命
        【四阿哥】深邃眼睛最无敌,充满吸引力
        
       【五阿哥】北京欢迎你,老九是我亲弟
       【八阿哥】我出尘脱俗永远一身白衣
       【九阿哥】北京欢迎你,论妖孽我肯定第一
       【十阿哥】论脑瓜我绝对垫底
      
       Par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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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翎白羽
  庞邕得了令,便急冲冲地到地牢里放人去了。
  
  庞邕连夜奔波,去了几百里外夜辰君的封地。
  夜辰君是先皇的十四弟,如今当朝重臣,这几年若不是他辅佐朝政,只怕赵国早就乱了。连侯爷都对夜辰君毕恭毕敬,他的府邸岂可擅闯?庞邕不知道在外头听了几个时辰的北风呼啸,挨饿受冻才见到了在那儿做客的侯爷。
  等他受完这份罪回来,关在地牢里的狼烟倒是好吃好喝,当了一天的大爷了。狼烟在府中杀人,庞邕却不敢动他。
  
  前日,傍晚时分。
  狼烟与关关在燕燕居外一网成擒。
  是夜,夫人便令庞邕审理此事。
  狼烟入了地牢,庞邕还未审他,倒听他低声对自己说:“庞统领不久前告假,似乎是去南阳走了一遭,而且还与那位长得肖似燕夫人的女子见了一面。”
  庞邕当时慌了神,黑着脸骂他胡言乱语。
  狼烟还假惺惺安慰他说:“庞统领莫慌,这虽然是件小事,但统领暗访燕夫人一事,侯爷和夫人知道了想来都不会高兴的。”
  庞邕性直,几欲气结。
  狼烟依然不知死活要挟他道:“狼烟若是丧命于侯府,不仅大公子会怪罪,南阳发生的事也会传到侯爷耳朵里。事关前途,还望统领斟酌一二。”
  这话跟把庞邕气得热血上涌。当日他南阳寻人不成,却醉卧美人膝,一夜风流。
  醒来时,美女杳如黄鹤,还丢了侯府里出入边门的令牌一只。身在异地,不怕意外,只怕有人暗算,便不敢伸张,急急回到邯郸,以为安然无事,便渐渐大意起来。
  未想到这幕后之人却是这不声不响的小侍卫。
  狼烟见他看着自己咬牙切齿,忙道:“庞统领想的事与我毫无干系,我也是风闻而已。不过,狼某在此还望统领多多照拂,狼某感激不尽。”
  庞邕无奈,只好道:“办法我自会想来,你老实些,别让你主子难做。”
  狼烟却笑道:“狼某倒有一法,庞统领不妨听听。”
  等狼烟如此这番说了一遍,庞邕忍不住侧目打量他,但终是依计行事,快马加鞭,连夜去几百外见了侯爷。庞邕离开地牢时狼烟还再三提醒他,他在南阳可发生了不少事。
  庞邕确有心护着关关,可这个素日里昏昏欲睡、说话不咸不淡的小混蛋气得他暴跳如雷,又不得不认栽。
  
  这会子,狼烟一见庞邕来了,忙站起来,恭敬道:“庞统领可回来了。”这话让庞邕心里怄得很,他怎么从没发现这小子的真面目呢,真想打他个半死不活。
  庞邕摸摸下巴道:“你在府杀了人,犯了大事,若是就这么出去了。侯府家法,威信何在?”
  狼烟想了想道:“属下知道杖刑是免不了的,还望统领多多照拂,属下感激不尽。”
  说来说去,都是“多多照拂”,“感激不尽”,然后又提“南阳的不少事”,这小子无耻得很直接。庞邕头痛扶额,找来手下,吩咐了几句,将狼烟拖了出去随便打打,抬到燕燕居,一放了事。
  
  没过几日,庞邕就找来了人证物证,还把瑜老太傅儿子装病骗婚,陆大夫小妾的珠胎暗结都给揪了出来。祁侯犯了难,没功夫理会是谁将这起恶徒请进门来,燃眉之急是要先堵上那些大人的嘴。可揭穿恶徒,无非是在揭各位大人的短,这打人不打脸。若是家丑外扬逼急了他们,想必还会将矛头指向祁侯,说他不敬神灵,离心离德。
  庞邕倒有主意,他让人放风声出去,说巫神大人与二位护法为了救侯府里的表小姐,与妖怪大战三百回合,不幸同归于尽,再来个风光大葬,又找了几个能言善道的门客持了些证据,暗中往各府,陈说利害。
  于是诸位大人纷纷为妖仙大战中死去的三位巫神扼腕痛心。
  
  此事庞邕做得不错,得了侯爷褒奖赏赐。一大早关关还送了一坛子梅子酒谢他,这日,他内心的怨气总算疏解了些,出了侯爷的书院,正笑如春风往回走,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庞统领!”
  回头一看,却是宁先生。
  宁曲紧走两步上来道:“恭喜统领,今儿个侯爷对统领可是赞不绝口。宁某也为统领高兴呢。”
  宁先生常为侯爷出谋划策,深受器重,这话从他口中说出,让庞邕更是喜不自抑。
  他乐呵呵客气道:“不敢当,不敢当。”
  宁曲便直截问道:“这是谁在为统领出谋划策啊?”
  庞邕脸色大变,口中讷讷道:“先生是瞧不起庞某人呢。”
  宁曲笑道:“非也,统领误会了。统领爽性耿直之人,怎会忽然变得投机起来?出主意的一定另有其人。”
  庞邕犹豫半天未言,却听宁曲笑得隐讳:“我见统领这几日常到燕燕居看望属下,甚是殷勤,你不会和狼侍卫有什么吧。”
  庞邕脸色刹时乌青,气道:“先生莫要传些谣言。”
  “那是狼烟与你出了主意?”宁曲问。
  庞邕只好点头。
  “听说狼烟使剑有百人敌之势。”宁曲道。
  庞邕曾听说狼烟被二公子在演武场逼得左躲右闪,狼狈逃窜,但就那日在燕燕居缉拿狼烟的情形来看,宁先生这话也不是不着边际。他面上有些茫然,却听宁曲又问:“他可有一把剑叫狼牙?”
  庞邕更是怔然说不知。
  狼牙的传说始于几年前盛极一时的夜刀门。一个手持狼牙的少年人,行事诡异,剑如雷霆,但终因贪恋美色被人所杀。从他成名到死去,短暂如昙花盛放。
  而狼烟却是他长久的梦魇,庞邕一早上的好心情刹时化为乌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关关这几日起床时分,都有些云里雾里之感,听到外头轻微声响,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帘帐好一会儿,一脸难以置信。须臾,动了动手指,牵动掌骨,她疼得皱眉,心里却是小惬意。
  关关伸个懒腰,双手收在黑貂毛袖筒中,迫不及待走到外堂,却见白露早坐在那儿等她了。
  “白露,你的身上还有伤,烧也刚退,怎么不多睡会儿?”
  白露笑道:“老是躺着更觉着病。”她拉关关坐下,从腰间拿出一把黄杨木梳篦为关关梳理一头乱发。
  这些日子关关的手是灵巧不起来了,不过也合她的心意,宁可小痛,也要懒着。
  白露麻利地给关关绾了发,问道:“小姐,早上吃燕窝吧?”
  堂中的案几上堆了不少好东西,毛皮珠钗金项圈,雪蛤鹿鞭虎骨酒,说不上稀罕,却也贵重。
  关关问:“又是侯爷那些小夫人和小姐们送来的?”
  白露应了声“是”。
  自关关从栖梧苑被送回燕燕居,侯府里的人都殷勤了起来,纷纷来送礼。有传闻说,关关要去浣音阁修习了。一时间,燕燕居的访客络绎不绝。
  说到浣音阁,那是赵王为女子修习才德而设,已有上百年历史了。若无宫中特许,便是世家名媛王孙贵胄也进不去。踏入了浣音阁,离飞上枝头之日也不远了。
  侯府里曾传说夫人亲生的女儿雪小姐要去浣音阁,如今表小姐也能去,真是巫神除煞祈福之功啊。下人们都这么说。
  虽然燕燕居里三人如今都东倒西歪,不是皮开肉绽,就是伤筋动骨,可一朝彤云散去,叫人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欣喜。
  白露高兴地告诉关关,素儿也把西施泪还来了。说着她拿了过来,并着关关那只,一起给她戴上。
  关关抬手摸了摸,乐不可支看着白露,白露揽着她的肩给她照镜。
  镜子中两张丽容,笑颜舒展,宛如和风丽日下一对姐妹花开。白露杏眼柔波,眉间尽是雨过天晴的畅快,关关酒涡清浅,不过少了几分往日的娇憨稚气。
  关关拿着小勺,颤颤巍巍地吃她的燕窝,喜滋滋地将堂上人家送来的那些细细数了好几遍。
  关关不贪财,也不小气,但是,她敛东西。进了她兜里的东西,不管好坏,不论用处,没有白丢的道理。见缝插针,物尽其用。就算用不上,也得找机会凑合用着。比如这鹿鞭,也不知道哪位小夫人拿来充数的。燕燕居本来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回礼,关关便在燕燕居开了两席,宴请了那些小夫人。她倒也出手大方,人家送来的能熬能煮,全都上了桌。可惜白露也没吃上几口,因庞邕来找狼烟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白露坐立难安。
  舅舅的小夫人不少,样子看上去都颇合关关的眼缘,许是因为她们也常挨夫人的冷眼。燕燕居里难得热闹了一番。青梅煮酒,酒斛推换,关关听有人说这假巫神与夫人身边吴氏死去的前夫颇有些交情,心下骤然一紧。
  看着那些小夫人酒足饭饱,醺醺然笑着离去,关关才回到房中。
  案几上,左边挤挤挨挨摆着一堆黄金臂钏,七宝珠花,貂领狐皮。关关只略略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右边那把白羽扇上。
  扇面几乎是个团圆,用的是白鹤翅上最短的刀翎。白毛根根分明,纤尘污染,羽根处一对玳瑁圆片夹护着,白鹅绒毛如絮,填满了之间的空隙。
  她拿起扇子,摇了几下,但觉轻盈雅致,便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了起来。刻了祥云花纹的紫竹扇柄上,还有一排小字“御热身外,藏月入怀。”
  关关忽而一笑,几分凄然。
  祁风表哥常说成大事者,须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可关关不过一个六尺娇躯的小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成大事离她甚远。找个大树做个菟丝花才是上策。可惜大树还找好,她就错踏进沼泽,引来一地蚂蝗。
  假巫神之事到底是谁的授意,她被人暗算,怎能不查?关关此刻心里绝不是清风明月,也没有祁风那种风度修为,若这扇柄上的八个字能改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倒合了她的心思。
  那羽扇旁边还有一方锦帕,关关展开一看,是祁风所书,虽字迹秀逸清冷,却是真情暖心。
  “家中连日曲折,余已知大略。念卿孤身,清苦无助,兄于上党,刻刻挂怀,还望珍重,以慰余心。小小白羽团扇,但求博卿一笑。”
  虽是寥寥几字,却让她知道还有人惦念着自己,哄着自己。
  关关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心中怨恨也被冲淡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祁风这番关心,还是日里设的豪门宴,关关夜里辗转难眠。
  或许真是补得过了,她神采奕奕,又百无聊赖,想到白露屋里叫醒她,让她陪自己说会儿话。
  谁料她推门进去,月光清冷直落到榻上,榻上空无一人。
  关关心说,莫是去了茅房?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她心里有些惴惴,便要出去找。刚探出头,却见一个身影翻墙入了燕燕居。关关差点惊叫出声,忙捂了嘴缩头,贴在门上,紧盯外头的动静。
  那身影脚步轻捷,飘然于夜风中,未见手中持着兵刃,眨眼间就往狼烟的小院那边去了。
  如今狼烟可是能趴着不能躺着,能站着不能坐的,整一个木头狼,别提砍人了,连咬人都困难。关关心里一急。只听“呀”的一声轻响,关关再探头出去,发现院中无人,想到那人必是进去了。
  她心中恐惧,蹑手酢跖游到那小院边,那小门开着,院中万籁俱寂,石灯柱顶的小龛里火种未灭,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一时也没听见有人惨叫,关关硬着头皮,小脑袋探到小门内,想一窥究竟。忽然她左臂上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拖入院中,正要张嘴哭叫,嘴却被严严实实捂上了,又想抬脚蹬踢,耳边有人低声说:“别动。”
  声音耳熟,她怔了怔,没敢反抗,抬头看,正是连咬人都困难的狼烟。
  “轻声!”狼烟将她拉到假山后头,前头两颗小树繁乱的枝桠挡着。从这里一直可以望到狼烟的屋子里去,那半开的窗子后面那条身影正晃来晃去,似在翻找什么。须臾,那贼人不走房门,却推开窗左右看看从窗口跳了出来。
  他脚步极轻,在院子里左右察看几乎听不到声响。前头的灯柱上“啪”得一响,爆出一朵大灯花,他往这边看了过来。
  关关一惊,退步正踩在狼烟脚上,狼烟忍痛拉着关关往假山后隐了隐身子,石缝中依稀可见那贼人也找了一处暗角守着。
  大家寒夜里就这么不睡觉,在这小院里躲着听风玩。
  关关有点发冷,缩了缩肩膀,一扭头正栽在狼烟胸膛上,冬夜里呵气成冰,这样倒是暖和。
  狼烟出来得匆忙,一身白衫微敞,挎在身上,露出半个胸膛。长久习武,无半点赘肉,弹性十足,质韧细滑,触之柔软。
  其实不必手摸,若放入口中,想必口感脆嫩,滋味甚好。
  但觉得香味暧昧,想起了家中祭祖时猪头肉上最精华的部分。
  关关忍不住咂吧咂吧嘴,暗道一声“好”,顺便拿起眼前白布,擦了擦嘴角。
  她忽然感到头顶两道目光,一抬头,狼烟眼神凌厉,似带了火焰。
  一想到狼烟的手段,她有些忌惮。
  关关忙丢了手中衣襟,□道:“你可是热啊?”声音极轻,只有出气的劲儿。
  狼烟拉长了脸,将她按在自己胸上那半残废的玉手扫掉。关关自觉失态,却也怕他把自己推出去,落入贼人手中,忙讨好着用口型说道:“天热啊。”还伸手,作势为两人扇了扇。
  院中传来风吹草动,原来是那贼人终于耐不住性子要走了,照原路向院门退了出去。从他们藏身的假山前走过时,引得两人一阵屏息。
  前方庭燎照得他的脸一亮,那人不是无名小贼,而是祁侯身边的宁曲。
  
且听风吟
  燕燕居外已加派了守卫,宁先生竟能来去自如,未惊起半点波澜。关关怔仲间,宁曲已左顾右盼,出了小院。
  狼烟伸手推推她,示意她快爬出假山。
  关关方才缓神过来,扭头道:“你怎么惹上了宁先生?”
  她还要问,却忽然间张口结舌。狼烟的脸那么近,鼻尖还差一点就碰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眼波清澈,激得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来后山碧游溪畔,她被拎起,站在一块大石上,然后趾高气昂地舔了人家。关关不知道是梦是真,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脸颊有点烧,心底念叨,要自己想起些正经事来。
  长长睫毛扇动勾起狼烟的心头一抹异样,他的心忽地往下一沉,一瞬窒息之感袭来,气息紊乱了起来,看着关关,拉近前也不是,推出去也不是。
  关关忽然道:“难道那个宁先生也有龙阳之好?”因为她曾亲眼看见疑似此道中人来找狼烟。
  也什么叫也有?狼烟想一掌将她扇出去,咬牙愤愤道:“这种麻烦还不都是因你而起!”他心下生出一丝烦躁,推开关关的脸,揪着她,出了假山。
  关关见狼烟矫捷得很,矍铄得不像受过重刑的人,心下奇怪,难道是他打定这主意想偷懒?
  她正要质问,当下想起件重要的事来。
  “白露不见了。”
  “她在我那里。”狼烟道。
  关关这回脸红了。衣裳不整的狼烟,不论白露,还是宁先生,怎么看都是孽缘。
  狼烟见她低头向院外走去,也不进去找白露,猜她一定是想岔了,猛得一抓她肩膀,说道:“她在我房间外头。”
  关关没留神,失了平衡,一个趔趄跌进他怀中。
  狼烟拉高她的手腕,以免关关恼羞成怒,一巴掌扇来,弄断了掌骨。
  寒夜里想的温热,流年中要的安稳,不过是看灯暧昧,听风温柔。仿佛美人英雄温柔缱绻的架势,庭燎火光熠熠,只照见两个懵懂别扭少年人的局促神情。
  半晌,脑中空白,她忘了“大胆放肆”,他忘了“主子息怒”。
  怔然间,一抹浅黄身影出现在二人眼角余光中。白露亭亭立于石阶上,手中残灯如豆,在她惊诧的眼中映出点点光。
  关关一个激灵,反拖狼烟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架,关怀道:“怎么?才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
  狼烟一愣:“脚麻了。”
  “茅厕里蹲久了便是如此。”关关又说,“幸好被我见到你倒在院里,这夜里冷,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多谢主子。”狼烟咬咬牙说,“许是这一打,体虚腿寒了,常喝虎骨酒就好了。”
  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也不怕补得夜里睡不着,眼放绿光。关关道:“哦。如此啊。那就喝吧。”关关话一出口,但觉肉痛,杜如夫人这礼不轻,原该能换不少钱,跑路时好用。她一抬头,好似才望见白露一般,讶异道:“白露,你怎么来啦?”
  关关先发制人,白露愣了一下,只听关关对她说:“也好。白露你来,扶他进去,这外头风大。我去把杜夫人送的那坛子虎骨酒找出来,给狼烟补上一补,省得落下病根,腿脚不灵便,比以前还耽误事。”
  狼烟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多谢主子赏酒。”
  关关摆摆手,慷慨一笑。
  白露忙上前来,替了关关,狼烟貌似孱弱,一路蹒跚进去了。
  一场主仆情深,相濡以沫,在庭燎火光中看着虽诡异,身后的北风却因此温柔了许多。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此后,关关一连几日都莫名心烦,白日见了狼烟觉得尴尬,晚上不敢再到处游荡,一头钻进自己的房中,锦被一拉,蒙头便睡。
  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比如假巫神要取她性命,宁先生月黑风高来做小贼,传说中她要去浣音阁,还有狼烟胸口那块上好的猪头肉。。。无论睁眼闭眼,都在关关眼前晃悠,她怎么也睡不着,便爬起来。
  翻出开桌上那个锦盒,里头安安静静躺着一块红玛瑙。她喜欢玛瑙,连压着床幔的席镇都是玛瑙石。
  钱茂昨日送来时曾言道,这是祁雷送给她,名叫赤血葵。
  玛瑙中血色红纹一层层翻开,宛如葵花开放。她握在手心只觉冰冷沉重,忙又放回盒中。
  祁雷对她有情,却不信她。难道爱极便是疑?他不信她没有虐待过素儿,他不信她与祁风表哥之间清白,他也不信她娘亲的清白。关关曾经是祁雷一心守护的弱小,在侯府里祁雷曾给她最初的温暖,曾经那样安心开怀,如今看着这赤血葵,却是茫然无措。
  钱茂道,前阵府中事情太多,找不到空送来。
  关关倒希望钱茂永远不要送来,免得让她心里徒生烦恼。
  更可气是狼烟的雪上加霜。
  他悠闲坐于院中晒太阳,见了她手中白羽扇、桌上玛瑙,便一脸讥诮道:“主子掌骨已裂,还是只拿一样的好,免得太重,压碎了掌骨,苦了自己,还带累别人。”还说,若主子要挂这红玛瑙,想必自有钱茂鞍前马后,他便到别处养伤去。
  若不是关关念他的救命之恩,大概已经让人把他连人带床板一并端出去扔了吧。
  不知是否因为在碧游溪畔她错舔了狼烟,让狼烟看轻了去?可狼烟不提,她也不好意恕醯。越想越烦,她又爬上榻,卷着被子翻来滚去,直到窗外天边微微发白,才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听到白露在她耳边柔声道:“小姐,快醒醒。雪小姐的人已经在外头等了许久了。”
  关关抱着被子,扭身向榻里爬去,嘟囔道:“我心烦呢。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白露微蹙眉头。关关这两日的确心情不好,前几天还说幸好狼烟救了她们,这几日却与狼烟僵得厉害,两人凑巧见了,连说话也都站得远远的,恨不得各自站到天涯一端去。一院子的波澜不惊,太平得就像一根弦要绷断之前。
  燕燕居里少了只八哥,这个冬天如此安静,更觉萧条。白露低叹了一声,轻推她说:“雪小姐身子不好,今儿一早就派了人来请。这么把人家晾在外头可不好。您病得时候,雪小姐可是一直惦记着。说不定她有什么急事呢,你从一个时辰前就说只睡一会儿,我这都进来两回了。您是不是该起身啦?要不,回来您再接着睡。”
  白露在耳边不住絮叨,关关终于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起身了。
  她常常自诩是大儒之后。见了祁雪之后,关关才知道养在深闺的淑女名媛该是何等模样。
  她爹爹常说,我百里的女儿天生堪担重任。就算像关关这样,书读一半丢一半,抚琴嫌手疼,下棋说腰酸。百里不仅护短,明明关关无甚可夸,他还时常乐滋滋向弟子门生夸耀关关聪慧,许是自己的女儿总比别人的好。
  关关久居山中,来到侯府,才知艳丽刁钻的娘亲,潇洒出尘的大妈妈,原来皆是异数。
  
  祁雪派了个小侍女梨花来请关关。梨花早已在外头等得心焦,心说难道是表小姐也要去浣音阁了,就端起架子来。白露只好一面讪笑一谩踱释,说她家小姐伤了手,夜里睡不好。梨花是个体贴丫头,她见过关关几次,这表小姐与雪小姐一般年纪,从前每次去她们的溶月楼,就听听小姐弹琴吃些糕点,没有故作清高,也不爱拍马屁,对下人和气,常常笑,话不多。
  大清早,阳光清澈,明堂门口的棉布帘被撩到一边。
  院中数棵梅树一览无遗,虽不甚高大,却有一种苍劲之力弥散开来。阳光中,白露终于把关关半搀半拖弄到了明堂的榻上坐定,在她身前的案几上,赫然摆上半只烧鸡。
  梨花想到关关往日种种,她着实比雪小姐懒散多了,再一抬头见关关拇指和食指勉强拈着筷子,颤微微夹起一块烧鸡来,更是痴愣。表小姐大清早就吃得这么油腻,真是出人意表的好胃口!而她家小姐自从听说要去浣音阁后,日日食不甘味,望月垂泪,让人看见了好不心酸,这燕燕居里不似她想象中的喜气洋洋,却懒懒散散,又一番光景。
  
  等关关到了溶月阁,已近晌午时分。
  溶月阁中的花园不似燕燕居那般萧条,就几棵梅树。
  入了这院子,便见一方池水,映着水畔松竹几丛。春来燕归时,更有梨花数片,掩映着水上一桥一亭,不甚清雅,正因这梨花院落溶溶月,才叫做溶月阁。
  这季节闻不见梨花白雪香,只有水畔空荡荡的苍翠,水中锦鲤懒懒地冒上来吐个泡泡。
  关关见了院中数位仆妇左右排开,便知是夫人来看女儿,下意识拢了拢衣襟,拉了下腰带,摸摸头发,抖擞了一下精神。
  梨花通报去了,一会儿出来,带了关关进去,留下白露在外头候着。
  
  关关踏入祁雪房中,正见祁雪抹着眼泪,扭动肩膀,靠在夫人身上似撒娇,又似闹脾气。夫人拍着她的薄肩,好言相劝,忽又冷下脸来说理,关关有些艳羡,想起自己从前在家中。
  关关不敢出神,她给夫人行过礼,又问了祁雪好。夫人只是虚着眼睨她,随口寒暄了几句。
  祁雪见她来了,忙止了泪,让侍女给她上茶,还等下要为关关抚一首新曲。
  祁雪爱琴,关关愿听,此外,这二人就像锦鲤与飞燕,各安一处,祁雪今日倒比从前热络了些。
  关关静静待在一旁,夫人让坐就坐,不让坐她便站着,安份地仿佛没她这个人似的。
  她旁边的高几上一盆寒兰,洁白无瑕的花儿,清秀可爱,似有香气袭来,人说寒兰好看不好养,开败之后便会枯死,可这花却是祁雪最爱,侯爷便年年让人从楚地买来。
  侍女端来几样小食,在她眼前摆开,原来祁雪早就备好了等她来,心下一丝感动,却听祁雪直说自己感觉好些了,催促着她母亲快些离开,夫人仿若没听见一般。
  夫人道:“入宫确是为了祁家。再者,王上年少英俊,尚未立后,宫中又你姑姑照应着,你到底还有何事不满?你难道就不想和你姑姑一般?”
  “女儿觉得留在家中才好。”祁雪任性地摇着夫人的胳膊又说,“可以承欢膝下。”
  “我为你寻了多少名师,琴棋书画样样不落,难道要的就是你的承欢膝下?”夫人反问。
  关关听了心里暗道,是啊,承欢膝下的该是像关关她这种,祁雪早被练成了君王座前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似从翩翩美梦中来。关关看着眼前那些小食忽然没了兴趣,许是早上烧鸡吃多了。
  “娘?我,我。。。”祁雪支吾半天,几分怯弱,欲语还休。
  夫人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耐道:“你爹与我早就是这般主意。你入了浣音阁,便收收心,少使些脾气。这些日子琴也不必弹了,我已吩咐人打发了师傅回去。你就好好将养身子。”说着她又看了关关一眼,冷声道:“你与我一同出去,让她自己仔细想想。”
  关关无奈看了祁雪一眼。祁雪梨花带雨,无声落泪,执锦帕在眼角一抹,泪痕斑驳中似有不甘,瞥了关关一眼,又无助垂下眼来。祁雪向来与世无争,想来此番是十分不愿了。
  
  关关随夫人出了溶月阁,远远望见一位白衣男子正与白露说话,看不清脸,只觉他大袖当风,风度翩翩。
  夫人丢下一句“到浣音阁后好自为之”算是训诫,并匆匆离去。那包裹在繁花楚锦下略略富态的背影隐没在一堆随行的仆妇中,关关心头闪过一丝怨恨,咬了咬唇。巫神之事因她而起,险些让关关丧了命,她欠关关一个公道,却仍这样盛气凌人,高高在上。
  这时,白露过来推了推关关,急道:“小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关关恹恹说了句“没什么”,从白露那里将自己的暖手筒接过来,却瞥见白露身后一人,正笑吟吟地走上前来。
  咋一看,此人手中一柄扇,款款而来的样子,与祁风表哥略有些相似。
  关关脸上便有了些笑意,只见那人缓缓站定,修长的手指往拿扇的手背上微微一搭,不紧不慢道:“在下流离见过百里小姐。”说着,他抬眸,微微一笑。
  好一双的琉璃目!可让关关有些怔然的不是他目光温柔,眼角风流,而是眸光相对时,那一瞬的锐利,金石难当。
  白露见关关□,忙介绍:“这是大公子的朋友,流离先生。眼下,雪小姐正跟着他习琴呢。”
  流离听了,冲白露微笑,点了一下头。
  这彬彬有礼,不缓不急,仿佛两年前初见的狼烟,只不过狼烟握剑,他拿扇,想着连口音似乎都有几分像了。不过他比狼烟沉稳自如些,或许表哥的朋友都是这般,连找的下人也要如此。
  听说是表哥的朋友,关关多了几分敬意,还礼道:“先生琴艺精湛,关关佩服,希冀他日有缘,得闻天籁。”
  流离笑道:“小姐既从未听过,怎知我的琴艺如何?”
  就算是应景之言,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拆穿?这人是想捉弄她吗?关关想着,亦笑道:“雪儿原本琴艺平平,若非先生指点,这一年来岂能突飞猛进,一日千日?”
  “小姐过奖了。”流离一双美目泛出笑意来,“这么说,小姐也擅抚琴?”
  关关拢着那圈黑貂毛中的手一抬,说道:“我手拙,听听便好。”
  流离眼中诧异一闪而过,问道:“小姐耳间的明月珠可是西施泪?”
  关关点点头,见他满眼放光,心说,祁风表哥的朋友中居然也有贪财的?
  此人既是祁风表哥的朋友,寒暄中对表哥却只字不提,关关有些奇怪,说道:“先生与表哥想必也是许久不见了。”
  流离只道:“确是。”并未再言。
  走了几步,关关又说:“听说表哥做了郡守,如今上党一片安宁,想必表哥会加官进爵呢。”
  流离同行,亦点头道:“愿祁兄平步青云,鹏程万里!”他声音虽低,听着却是满满真心。
  三人便再也无话,一直默默沿着院中碧游湖向前。
  
  一路走到头,行至碧游溪,正值挽云桥旁,却见一个身影玉树临风停于拱桥之上,居高而下觑着他们,眼光冷冷,十丈之内恐怕无人敢冒进。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关关那个不肖的护卫。
  

初入浣音阁
  青衣,乌眸,却黑脸,一副神不清气不爽的样子,这么快伤就好了?关关正疑心,却听见身边流离道:“狼侍卫,别来无恙。”
  流离一脸笑容,狼烟仍冷眼看他讪讪道:“原来流离先生还在侯府。”
  他们显然相识,且似有前怨,关关不知祁风在时二人是否也是如此。
  她这两日不知怎地,和狼烟说话总有些不自在,只好对流离道:“关关先行告辞。待表哥回府后,关关定会置酒相迎,还请先生赏脸,让关关一饱耳福。”
  关关一脸恭敬,邀得恳切。
  流离先生扇子在胸口轻拍了两下,粲然一笑,欣然点头同意。
  他目似琉璃,眸光流转间,俊雅中透出无边风流,引得两个小姑娘芳心一颤,痴痴看他潇洒离去。
  待流离先生远去,关关转头,见狼烟仍恨恨盯着。她看着白露闷闷道:“白露,还不去扶狼大爷到桥墩坐着。小心桥上风大,吹斜了眼。”
  白露一听,心想关关觉得狼烟失礼人前,正有口气不顺呢。忙走上桥,拉拉狼烟的袖子说:“你还有伤在身,快别在这儿站着了,回去吧。”
  不料狼烟闪过白露,飞身跃至桥头,对关关傲慢道:“我好得很,嘴不歪,眼不斜。”
  关关一愣,气道:“好啊。我早知道你有伤都是装的。”
  狼烟被揭穿,却毫无愧色,还近逼了两步:“是你把这事告诉了侯爷?”
  看他眼里轻蔑,口中傲慢,关关气闷应道:“是又如何。我让你再偷懒!”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顺风倒的女子。”狼烟冷笑。好歹他救了她的命,却不幸在夜里被她撞见。
  白露见两人忽然争锋相对,忙道:“狼烟,小姐并没有找过侯爷。”
  “侯爷说巫神之事另有隐情,我若是查不出府中主谋,便两罪并罚,要我死。”狼烟对白露道,说罢又看向关关,咬咬牙:“你往日那般行事,左右逢源,我早该想到。”
  “我要是左右逢源,我就跟你姓,哼,狼子野心。”关关怒气冲口而出。
  “哼,跟我姓,那也要我愿意!”
  “我好歹是你主子,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凭你?”
  关关忍着胸口一阵闷痛,说不出话来,就将手从那圈黑貂毛中抽出,一掌扇去,却被狼烟单手接下,他顺势一推,关关一个趔趄。
  狼烟习惯地想要去扶,却又硬生生把手收了回来。
  
  幸好关关身后有棵大树,她靠在树上,把暖手筒往狼烟身上一丢,掌心一痛,手握不成拳,指着狼烟,哆嗦着怒目而视:“反了,真是反了。从今以后再不用你跟着,你哪来给我滚哪儿去。”
  狼烟一咬牙,他额角青筋暴起,腮帮子上颌骨动了动,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了。
  关关气得大口喘气,还想说话却只是咳个不停。白露忙过去抚着她的背,只见前头狼烟背影一顿,声音穿透冷空,直逼过来:“老子不死,老子哪儿也不去,老子偏要在燕燕居。”
  这话是无赖才说的,从狼烟口中传出,没有痞气,只是狂妄的狠。他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真就无法无天地反了,白露第一次见他如此,仿若看见往日清俊少年被妖魔上了身,差点脚软坐在地上。
  
  不过,狼烟说了不走,还真不走。
  可关关却一定离开燕燕居了。
  浣音阁不让带侍女,白露帮关关收拾打点了一夜,晨间为关关梳头时,连芝麻大的事儿都交代了又交代,却仍是一脸忧心,将她送上了那辆贴金雕花的辎车。
  一阵鸾铃“叮咚”透过寒风,传遍了燕燕居的角落。
  关关有些咳嗽,祁雪病怏怏,无精打采的俩人一道启程,薄雾中出了侯府,穿过扶风大街,向王宫东南面的浣音阁而去。
  半路下了辎车,眼前是一汪湖水,有人站在船头,向湖边驶来,渡人舟在碧水之上,迤逦而行,缓缓弯进了一个渡口。
  不远处来还有个小码头,那里泊着几条行船,还不断有船驶进去。
  有的船上堆满干柴,有的栓了几只鸡鸭猪仔叫得好不热闹,有仆役将船上麻布袋子和箩筐背上岸去,大概都是些吃穿用度之类的物事。那些仆役们见这边有船靠岸,纷纷驻足眺了过来,引得那岸上的监工总管一阵骂。
  这时,侍女仆妇上来,关关和祁雪便被她们搀下了船,摇摇晃晃中,关关有些眩晕,上了石阶,一座楼宇赫然眼前,匾上书了三个大字“浣音阁”。
  推开那道铆钉密布的红门,关关不由精神一震。
  满地青砖彩砾,兽面瓦当,雕花斗拱,飞檐相峙,五步一楼,十步一亭,廊榭曼回间,飞瀑流泉,长桥卧波。人说浣音阁里有四堂十六院,其中绮丽风致,却不是言语说得尽的。
  屋脊片片相连,廊道曲折互通,穿梭于四堂十六院,看壁上彩绘富丽,听园中风动泉鸣,忘了归处,不见尽头,却又时时柳暗花明,仿若漫步仙境之中。
  这四堂中,“弦堂”练琴棋,“墨堂”攻书画,“乐堂”习歌舞,“礼堂”识礼义。
  关关被关在,哦不,她住在十六院中的“听风院”,院中住了四人,除了她和祁雪,还有两家千金,一个是梁太师的大孙女儿梁言,另一个是冯司徒的女儿冯潇潇。
  院中四个贴身小婢,称心、如意、云歌、月影,还有一大堆粗使丫头和仆妇。
  四个女孩都不过十六七岁,初入浣音阁,都为这里华美的宫宇花园惊艳了一番,到了夜幕低垂后,便各自坐拥一片安静。
  祁雪摸着她的琴发呆,偶尔叹口气,眉间似有惆怅,偶尔笑了下,也有些寂寥。
  冯潇潇蹭过来看关关的西施泪,看完了说没什么了不得,今后让她爹爹也派人去韩国买一对。
  梁言似乎不屑这些小女家的话题,手支着下巴,一旁坐着,偶尔摸摸腰间那把匕首,眼中有些懊恼和不耐。
  关关给自己两手绑了绷带,以示有伤,生人勿近,百无聊奈之际,她咳嗽着,让云歌上了两回糕点。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尽管来浣音阁里修习的都是名门淑媛,这里的规矩仍是十分严苛。天不亮就得起床,先到礼堂听夫子训诫,再读些书,识些义理规矩,以免贻笑大方,失礼人前。跟着去弦堂,墨堂,乐堂,各堂都有夫子教导每日功课。
  别人要练琴棋,书画,歌舞,关关伤了掌骨,便默默坐在一旁,从来都是一脸认真,只是有时会不小心睡着。
  熟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堂绝不容有两个同时闲着的人。
  坐在乐堂角落里,关关惺忪睁眼,发觉左边射来一道目光,目光中是尖锐的不屑,她忍不住一个激灵,那女子与她同住于听风院中,是梁太师家的梁言。
  梁言一双杏目,眉稍略往上挑,薄唇微翘,娇媚少了,多了英气,只要她一见关关,英气便化为阴气。她们是在大家修习时常常置身事外的两人。
  
  关关看看前方众千金舞姿曼妙,香汗淋漓,又看看左边一丈来远处,梁言不好好面壁思过,却扭头瞪她。她心里也一声冷哼,跳舞似抽风的人也好意思不屑别人?
  
  偏偏梁言就是不喜欢祁侯府的人,祁侯是半路侯爷,关关更是出身无名。
  梁氏家世显赫,乃周室旧贵。
  梁言之父是当朝武将,梁家子弟除他一人从戎外,其余皆醉心文才,连女子也是如此,大概梁言也算得上家中异数了。浣香阁各堂历任教习的夫子,有不少都与梁家颇有渊源。
  说来好笑,祁家有数家酒肆,祁侯却说,梁太师家都是玩物丧志之辈。梁太师也反唇相讥,玩物丧志,强过祁侯玩人丧德。
  眼看肱骨重臣不合,朝堂上纷争一触即发,王叔夜辰君出面,几句话便化干戈为玉帛,此后两家一直相安无事。
  梁言平素舞刀弄剑,对女孩儿家练的那些并不擅长,却又锋芒太露,总是一副狂傲的性子。那日墨堂上她大笔一挥,将自己的名字“梁言”改为“梁炎”,还说是夫子年老眼花写错了,把那个须发苍苍的老头子气得够呛。
  第二日老夫子没来,听说给气病了,遂换了一个年轻俊雅、文质彬彬的夫子。众人皆喜,唯独梁言默默,传说那新夫子正是梁言的嫡亲兄长。
  新来的梁夫子十分公正,对学生一视同仁,梁炎的日子并不好过。反而是关关每日笼着手,常在课上偷偷睡觉,不学无术却能安然度日,任人看了心里都不舒服。
  
  堂上座位即可看出各人出身,和朝堂上的排位有得一拼。
  关关坐在中间,和冯潇潇一排。前头是梁言。祁雪与梁言还有柳司空之女柳真同坐一行。但前头最好的位子留给了王叔夜辰君的独女,赵舞语。
  赵舞语年方十四,自幼便封了公主,除她之外,夜辰君膝下再无子嗣。
  舞语公主常常趾高气昂,横行无忌,她母亲早亡,父亲忙于政事,便无人约束得了她。
  
  可浣音阁里却有人能让她恭敬服帖,让她姐姐前姐姐后地叫着。
  这位姐姐便是柳司空之女柳真,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诸位夫子都说她堪为淑媛典范,赞不绝口。她见了人总是微微颔首,嫣然一笑,举手投足间,大气宛然,让人移不开眼睛。而对于舞语公主的热络,也没有受宠若惊,反而如姐姐一般拉着她的手,怜爱笑笑。唯独见了英气逼人的梁炎,会多聊些时候,这时赵舞语也会凑上去。
  如此三人,浣音之佼佼,莫可匹敌。
  
  当然关关也让人刮目相看之处,却不是学业好,结善缘,而是一下子把这三人都给得罪光了。
  
  那日,天空湛蓝清朗,是个追逐纸鸢的好天气。
  午后墨堂习画,众人皆扫兴得昏昏欲睡。梁夫子说了好长一段如何用笔,又背过身去,在覆着锦帛画架上,泼墨挥毫起来。
  赵舞语穷极无聊,想找点乐子,并拿笔向后座的梁言掷去。梁言身怀武艺,轻易接住自然是不在话下。如是三次,梁言有些恼火,赵舞语却越玩越起兴,手中只剩那支蘸了墨的羊毫,也一并丢了过去。
  梁言一个不耐,眉头微拧,偏头闪过。
  赵舞语正起劲,见梁言躲过不接,蘸墨毛笔如梭,向后飞去,顿时一脸惊愕。
  梁言身后是关关的案几。
  关关正抱着貂毛暖手筒,昏昏欲睡,见有暗器飞过来,一个激灵举着暖手筒一挥,笔就被挡了出去,正好打在斜前方柳真的背上,柳真闷哼一声。笔一弹,砸到后座的石砚上,墨花四溅,引得尖叫声四起。
  梁夫子转过身来,脸色一凛,道:“说了许久,竟如此用笔。谁?这么好的悟性!”
  
  梁夫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虽是青年才俊,可向来不惜坏了形象,毁了前程,得罪这些氏族小姐。
  赵燕语一见不妙,先发制人指着关关道:“夫子,是她把笔扔到柳姐姐背上的。”说罢,她柳眉挑挑,睨了一眼后座众人。众千金皆低了头,莫敢吱声。
  梁夫子的目光在关关身上停了一下。关关掌骨裂着,如何能发力,梁言坐在关关和赵舞语之间,显是脱不了干系。梁夫子一双星目,岂是好蒙混得过去的。
  柳真见梁夫子脸色微变,正想上前进言。却见梁夫子扭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柳小姐受惊了。”便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柳真不由一愣。
  梁夫子道:“众人身上皆有墨迹,唯梁言衣裳洁净。就请梁小姐把我今日课上所说抄五十遍,明日交来。不许有人代笔!”
  “凭什么说是我?”梁言对着无情的大哥恼道。
  “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梁夫子目光锐利,在赵舞语和梁言脸上徘徊了一下。
  这时,柳真上前。
  “此事皆因柳真而起。柳真愿一同领罚。”
  说罢,她抬头,正撞见梁夫子探究的眼神,一对墨色眸子中两道幽光仿佛直透她的心底,柳真心头不由忽地一跳。
  只听梁夫子道:“既然柳小姐如此。。。”
  他话还未完,梁言已朗声道:“五十遍便五十遍。”
  梁言还恨恨瞪了一眼赵舞语,赵舞语也有些怯怯。
  梁夫子听罢,负手而去,走了两步,又道:“梁言对公主不敬,再加二十遍。”声音有些低沉,不容反驳。
  此后,梁夫子在墨堂教习时,无人敢捣乱,连公主赵舞语都安分了许多。
  但关关与同居于听风院中的梁言,两人见面,之间的气流总有些异样。
  同住的人中,冯潇潇倒是爱说话,不过除了说穿衣打扮外,就是她爹如何如何义胆忠肝,如何如何忧国忧民。听口气,他爹似乎是最近王上跟前的红人。
  关关无衣可赏,也无爹可夸,只好躲着她,找祁雪说话。但祁雪自从入了浣音阁后,精神就一直不好。两人一起,也不过对坐着,各想心思。
  谁都知道关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听风院外鲜有人于她交好。
  
  关关开始怀念起燕燕居来。
  不知白露和狼烟两人共处一院,日久生情了没?关关心里有点堵,想想却也释然,两个奴才和一对奴才自然不同,一对之外的自己定会被白露忽视,这都是人之常情。
  却又想起侯爷逼迫狼烟去查假巫神的事,狼烟虽无情弄伤了她的手,可毕竟在危急时救了她。多日前她曾写信让人捎给舅舅,可至今还未听到回音,不知狼烟查没查出来,死了没有。白露会不会殉情会不会哭?
  关关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残灯如豆,便伸手拨了拨,“啪”地爆出一朵凄艳灯花,她从胡思乱想中惊觉,一望窗外,东方已微微泛白。
  
  
明媚忧伤的柿子
  天刚蒙蒙亮,无论是浣音阁,还是祁侯府都是一样冷。
  霜冻在枯草上,晨风如刀,割得人脸生疼。
  燕燕居的门拉开了半扇。
  白露站在那儿,看着门口的青石灯柱发呆。
  灯柱顶上,最后一点火苗“噗”地熄了,一股青烟散逸到薄雾之中。
  不远处,一人从雾中走了出来。
  顿时,白露神情一松,苍白的脸上多了抹笑颜。
  “回来啦。”她道。
  狼烟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么冷的清晨竟有人当风而立,忙道了声“多谢。”
  白露也点头,有些羞涩,忽而又仰头问:“那事可了结了?”
  狼烟点头:“吴氏确与假巫神关系匪浅。”
  “那钱茂呢?”
  “想必他今日便会找庞邕自首了。”
  “哦。”白露应了一声,一低头,却瞥见狼烟青衣下摆上有块干涸的深色。想到狼烟被侯爷逼迫着在府中暗查巫神一事,白露疑惑,莫非是侯爷想重用才为难他,对他一试?她在大公子身边,颇有些见识,也懂得事态不明,不可妄言,却不知狼烟对钱茂到底用了何种手段?
  白露片刻怔仲,眼见狼烟正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忙跟上去:“昨晚流离先生又来找你。喝了好一会儿茶,又等了好一会才走的。”
  狼烟步子一顿,回头问她:“他说什么了?”
  白露道:“他说今日还来。”
  见狼烟无言,白露想他是累了,忙道:“你累了一夜,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做去。”
  狼烟心头一暖,眸光清澈落在白露脸上。白露竟知他通宵未归?已经好久没有人为他等门,又体贴地给他弄吃的,最后一次仿佛是许久以前,赵魏大战在即,娘亲还在世时。
  白露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头轻咳两声。
  狼烟惊觉,忙拱手躬身,遮掩面上赧色:“随意。多谢。”
  白露垂头,贝齿轻咬粉唇,露出小女儿家羞涩的笑容,微微一拂还了礼,翩然离去。
  
  狼烟推开小院的门扉,路过天井,直奔自己房中去,打算睡个好觉,再向祁侯复命,尤其“曲直百变”那两个半老头子还十分难缠。
  推开房门,里面赫然一个身影,坐于案边,手肘支着案几,正扶额闭目养神。
  狼烟片刻惊讶,看着那人缓缓睁眼。
  “睡完了就走。”狼烟有些薄怒。
  
  “白露似乎很是喜欢你。进来出去好几回,让我有点躲闪不及。”那边醒来笑着说话的人是流离。
  
  流离一开口,就让狼烟只觉局促,无法生气。同从前一样,他这个结拜三哥对他的弱点了如指掌,于是,气焰顿失。
  “不知道。”他闷声道。
  流离摸起桌上的羽扇,习惯得轻摇了两下:“你还是不会怜香惜玉啊。听白露说,百里小姐手骨裂了,是你砸的?你这护卫可做得好。”
  流离没有要走的意思,狼烟只得掩了门坐下道:“你怎么还不回魏国去?”
  见狼烟一脸不耐,流离仍笑道:“四弟,我好容易发现你没死,想在这儿陪你。”说着,见狼烟的眉毛皱了一下,忙给了个光冕堂皇的理由:“何况大公子还请我做琴师呢。”
  狼烟冷笑,“分明是在撩拨人家小姐一片芳心,还好意思自称琴师。”说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水喝。
  流离问:“我有吗?”也伸手拿过水壶要倒水。
  狼烟一把将水壶夺过来:“我看你是聋了吧。对雪小姐的琴中之意置若罔闻。”
  流离目中微光闪过,口中嘲笑道:“小姐?你好好的主子不做,倒是爱在这儿做奴才。”
  “罪臣之后,流亡在外,若不是遇上大公子,还不如个奴才。”狼烟嘴角一弯,反唇相讥。
  半斤对八两,果然是一家人。
  流离道:“唉。我还不是寻你多年,苍天让我们如此相见,自有一番道理。”狼烟听了头皮一麻,只动了下眼皮。“难道你要一直在这儿做个侍卫?”流离似有后话。
  “有何不可?”狼烟这下不抬眼皮只抬杠。
  
  房中半晌静默,狼烟喝凉水,流离扇冷风。
  忽然,流离将羽扇往桌上一扣,正色道:“王上忍辱负重多时,早就想脱赵国钳制,可惜苦无机会。听说有戎狄扰乱赵国边境,秦王不肯出兵,赵王一怒,已派大军剿杀。魏国占尽天时地利,若攻其不备,正是。。。”他正说到激动之处,却听到“咣当”房门向里推开,一个身影砸了进来。
  白露,一身淡雅紫花衣裳,趴在地上,仰头看着流离和狼烟,脸色煞白,眼中惊骇。她原是来看看狼烟是睡是醒,故而轻手轻脚,没想到却听到了狼烟的身世。
  这时,流离笑笑,声音清润:“原来是白露姑娘啊。可伤着了?”黑瞳藏了最后一点幽光,越发深邃,他手一垂,大袖中仿佛有股绵亘之力。
  狼烟心道不好,飞身上前拉起白露,白露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到狼烟怀里。狼烟脚下钩过一张椅子来,在流离微愠的目光下,扶白露坐定。
  凳子下有一截指刀,霍霍银光,斜斜插在地板上,入木三分。
  
  “这是我三哥。”狼烟指着流离,对白露道,“我本是魏国人,小时因战乱,兄弟失散了好些年。”
  流离面上虚应一笑,狼烟护在白露身旁分明是怕他再下毒手。但见白露仰头问狼烟:“你们是要魏国去吗?”面上有丝担忧之色。
  狼烟冲她摇头。白露似松了口气。
  这时,流离叹道:“他还在记恨当年流落在外,怨我不去找他,如今见了不肯相认也不肯回国。”说得煞有介事,白露无从怀疑,只好问倒:“大公子也知道此事?”
  流离只淡淡道:“等他回来,再告诉他吧。”
  “到那时,你们就要走了吗?”白露自然是问年长的流离。
  流离眼眉弯弯,促狭一笑,眼中放出琉璃光采:“白露若是做了我弟妹,我请大公子让你与我们一道回去。”
  白露不敢看狼烟,只红着脸说:“流离先生怎么突然开起白露的玩笑了。”她忙要起身出去,一按扶手想站,腕上一痛,满头冷汗,骤然跌坐在椅子上。
  狼烟一看不妙,忙捏了捏她的手腕,安慰道:“想必是刚才扭伤了,修养几日,病无大碍。”
  白露忍痛点头,眼中泪光盈盈。
  流离抚掌哈哈笑道:“四弟是何时做了大夫了?”
  狼烟狠狠瞪了他一眼。
  女子确是太柔弱。手腕扭了都疼得扶不住东西,若是掌骨开裂,岂不是更难忍,怪不得哭得像只花脸的小猫。狼烟心里突然钻出一丝温柔来,却又被点点心疼绊住。
  白露见他看着自己的手发怔,忙问:“怎么了?”
  
  狼烟的确被痛不痛的问题困扰了数日,白露扭了手,不好做饭洒扫,除了阿雉偶尔来帮忙,平时都有狼烟来做。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见狼烟如农家儿郎一般能做饭烧菜,白露讶异, 又有些放心,想来他不会是什么王孙公子,只是个普通的魏国人而已,虽然与流离先生的关系颇为微妙。白露想了想,决定此事等大公子回来再说。
  白露没有见过父亲的模样,只有个神志不清的母亲,从小照顾别人,伺候别人,看着狼烟为自己进进出出地忙碌,虽然不明白狼烟心意,也不敢问。等待变成异样的心跳,那是甜蜜的烦恼,微涩的幸福。又甜又涩,仿佛大红柿子的味道。
  
  算算,还原来真到了柿子成熟的季节。可惜侯府的后山种了各种果树,偏偏一棵柿树也没有。
  
  不过,柿子是关关的最爱。
  自关关十二岁来邯郸后,只吃过两回。头年祁雷见她爱吃,就收罗了一堆,吃不完还都晒成干。次年,母亲离去,关关甚是反骨,被夫人罚着夜跪明堂,得了寒症,柿子性寒,祁风不让她吃。去年里,祁风成了亲,有方士说柿树不详,不利祁家血脉绵延,侯府里连带后山的柿树全都砍光,冬天里侯府也没买柿子,是祁风带她到外头一饱口福,那日忘了带钱,两人把狼烟留在摊前先走了,也不知狼烟后来是如何脱的身。
  
  关关在浣音阁中终于发现一件开心的事。这里供柿子。
  关关让云歌抱了一堆回来,却也不知从那里钻出一个老太婆来,说是吃多了伤身,又都抱走了,就给关关留了三个。
  关关有屯东西的习惯,眼睁睁看着人家拿走,心疼不已。她每天就把她那三个宝贝柿子拿出来,阳光下一字摆开,自己眯着眼睛,坐在一旁晒太阳,偶尔拿起来捏捏闻闻,看看大熟了没有。
  关关沉浸在自己的柿子美梦中,这种廉价的爱好让人侧目。
  但最近来听风院,路过时侧目的人越来越多了。
  当然,诸院千金只对关关侧目。
  对祁雪可不同,祁雪炙手可热,还常烦恼于宾客满屋而装病谢客,结果又招来了一堆探病的。
  不能怪人家太殷勤,只因祁雪是祁侯的女儿,王上的表妹。
  有传闻道,王上要亲政了。
  祁雪和关关那个仰仗王叔夜辰君辅佐的窝囊表哥终于决定要亲政了。
  王上已满十八,亲政自然会让人想到很多事情,比如说,选妃。
  祁雪进宫的事没有悬念。
  当然也有人反复粘着关关的。比如冯司徒的女儿冯潇潇。
  
  这日天气晴好,关关掂量着柿子没什么涩劲,可以入腹了。
  冯潇潇姗姗而来。
  “听说戴着西施泪就能看到王剑的真身?”她似乎总是纠缠在这件事上。
  关关顿觉无力,她这是戴耳珰,又不是开天眼,怎么能看到那些古怪的东西。但又想起似乎有个这样传说。
  “可能吧。”
  “我有珠钗,跟你换。”冯潇潇倒也干脆,伸手拔下头上的珠钗,扔到关关桌前。
  果然有大小姐的气势。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任何人就必须为她做事,就算挡刀子也得上。关关曾经也是如此,父亲门下,没人会逆她的意思,她的脾气也不比那些世家千金小,只是如今被环境迫得不得自由,只好时时隐忍。
  “我不换。”关关摇摇头。
  “那这些都给你。”冯潇潇拔下金钏、玉镯,一并搁在关关身旁的案几上,脸上傲色不变。
  “说了我不换。”关关道,“你给我什么都不换。”
  冯潇潇心头一怒,将一溜三个柿子都扫到地上。
  果肉裂开,橙红色的汁水淌出。关关珍藏了这么久毁于一旦,心中怒不可遏,直想把冯潇潇往旁边那个小水塘里推,偏偏动动手指头都疼,于是气恼又无奈,只好扭头离去,眼不见为净。
  没走两步,却听到“趴”的一声巨响,然后是阵嘹亮哭声。
  关关惊愕回头,见冯潇潇坐在地上,脚边柿子被踩得稀烂,不禁开怀。原来,冯潇潇不甘关关如此离开,猛得上前一步,要抓她的肩膀,却踩在烂柿子上滑倒了。
  关关嘻嘻笑着看几个侍女仆妇像抢包子一样扑过去,将冯潇潇扶了起来。
  忽见冯潇潇带着哭腔,指着她的鼻子骂:“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是个骗子的女儿,一身骗人的东西。”
  听到“骗子的女儿”,关关心火直冒,逼近两步阴郁道:“你说什么?”
  冯潇潇连哭都傲慢:“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也敢来浣音阁!”
  关关冷眼睨她:“那你是什么身份?”
  “我冯家乃是王亲贵胄,世享荣华,我爹是司徒,我姑父可是永翼侯! ”
  “哦。我表哥是王上。我也不想来,是宫里下了旨让我来。”关关想压压她的锐气,可提到这事自己心情却也不好。
  “装模作样!”冯潇潇无可辩驳。
  “那又如何?”关关毫不示弱地跟她铆上了。
  
  “并不如何!只是你欺人太甚。”身后一阵厉喝传来。中气十足,英气勃勃的声音,只可能是一个人,梁言!
  
  关关还想回头,但觉身后被人推了一把,她避无可避地跌进了那个水塘。水塘很浅,可关关也扑腾了好几下,喝了几口水,一群侍女仆妇又惊叫着,像抢包子一样冲过来,将她拖出了水塘。
  梁言只看到冯潇潇跌了跤便冲动上前,要暴打不平,听见关关抬出王上表哥来压人,更觉得那是小人得志,没多想,手已然动了。
  关关得了伤寒,梁言被罚思过。两人离宿世仇敌又进了一步,所幸的是,两人都不用上课,就这么各自站在听风院的一角,瞪得眼睛发酸,意欲用目光杀死对方。
  
  关关在听风院里住得难过,巴不得早日回燕燕居,一块锦帕被她撕成两幅,一半抹鼻涕,一半写信,向白露哭诉自己生了病,还有个悍得像铜锤一样的女人欺负她,恨不得早日离开云云。锦帕写满,她想想又在角落补了一句,狼烟还健在?把信交代给云歌找人送出去后,关关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不到两日功夫,冯潇潇就被请出了听风院。小姑娘气得坐在明堂上哭得天昏地暗,听风院在各院中的地位仅次于赵舞语住的露华院,住在这里是身份,如今她要搬到次等别院去,自然是沮丧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收拾了,跟着管事的仆妇去了。
  
  王上选妃的消息越传越盛,可祁雪看起来精神却越来越不济。一日,关关正和祁雪吃饭,一看自己面前,青菜,豆腐,冬笋,毛豆。大夫说过,她伤寒未愈,只能吃得清淡些。再看祁雪,她正对着一碗炖鹿肉皱眉,有气无力让侍女拿走。
  关关抱着白米饭团,差点没眼泪汪汪,因为她,太久没吃到肉了。
  “祁雪,别浪费了,我帮你吃吧。”关关当机立断,大义凛然,在炖鹿肉消失前。
  祁雪冲她虚弱一笑,表示同意,刚伸手要把人招回来。关关幸福地盯牢了那碗肉,却见祁雪身子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桌上,关关惊愕,伸出伤爪扶住她。在旁仆妇大惊失色,众人七手八脚,将祁雪扶进屋中躺好。

爬窗踏月
  大夫急急赶来,看了祁雪后,眉毛就像打了个死结,一直没松过。
  大夫说,祁雪中毒了。而且,祁雪中毒的速度很慢,可能是每日在食物中混了一点,这种毒物叫“寒蝉散”。最早由魏国的墨客所炼制,服用一些时日后,便会进入假死状态,然后慢慢衰竭,死得悄无声息。幸而发现得早,不能摇动,静养一段时间,应无大碍。
  关关一听,差点没跌到门外,到底是谁下的毒?
  
  树大招风的事时有发生。祁雪中毒之事也是余波阵阵。
  人说祁侯府一定会出个王妃,祁雪倒了还有关关,一时间对她拍马溜须的有,疑心她毒害祁雪的也有。
  祁雪倒也镇定,拉着关关的手,郑重道:“祁家就靠你了。”
  关关忧郁了,她小笼子已经住够了,再不想搬到大笼子里去。
  
  连日,祁雪病情反复,常常昏睡。关关坐卧不安,没心情吃喝,没心情上课。
  正是梁夫子的课,关关手好了些,却依然提着笔吊着眼角出神。人还坐在墨堂中,心思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到时辰了,也没交出要写的字来,她被梁夫子留堂了。
  关关惴惴不安,站在梁夫子面前,没敢抬头,尽打量自己脚尖,许久也不见一只蚂蚁经过。堂里那些下人也都远远站着,没人敢上前,没人敢出声。
  
  半晌终于听到梁夫子轻喝:“可知错了?”
  关关点头。
  “错在何处?”梁夫子又问。
  “没写完。”
  “是没写。”梁夫子纠正道。“头那么低做什么,掉钱了?”
  不知道自己要罚写几遍?关关认命,抬头看着梁夫子,摇摇螓首,可怜兮兮地吸了下鼻子。
  梁夫子看着她,叹了一下,道:“回去吧。下回别上课出神了。”
  关关难以置信盯着梁夫子,心中暗暗狗腿,风雅中带着内敛,严厉中带着和蔼,真是帅得让人脸红心跳的极品夫子啊。
  梁夫子正被盯得不自在,却见一人推门,跳了进来,对他吼道:“你怎么不罚她?”
  是梁言。
  她一直没走,在外头等得望穿秋水,结果她哥哥一句话,就让关关走了。
  “谁来你进来的?”梁夫子不悦。
  “你罚了她,我就走。”梁言不依不饶。
  “你欺负得人家还不够吗?”梁夫子目光中隐隐有些怒气。
  “我欺负她?”梁言义愤填膺,一指关关说,“是她欺负别人,为了富贵,连自己的表姐妹都不肯放过。”
  关关涨红了脸刚想骂她血口喷人,却感到一阵眩晕,摸摸脑门,有点热。想来日近黄昏了。
  自从伤寒后,她每日酉时开始发烧,简直成了人肉日晷。
  幸而有梁夫子为她拍案而起,骂梁言道:“满口荒唐,你给我滚出去!别以为爹出征了,就没人管得了你。”
  梁言犹豫。
  梁夫子又喝道:“在外头行家法可不好看!”
  梁言一脸不甘,扭头离去。
  关关也不敢多言,告辞了梁夫子要走,却被他叫住:“梁言再欺负你,你便告诉我。”
  关关感激地点头,心道,天下间竟有如此兄妹,一个多正直,一个太邪恶。
  她忙谢过梁夫子出了墨堂。
  
  被人说是非,没听见时还能装潇洒,听见了却不觉受伤的人很少很少。
  像关关这种心里还有些小清高的人,打算回到自己屋里暗自神伤一下。
  回到听风院,已是傍晚,云歌打开房门,将关关让进了屋里,接着,又有人把饭菜端了进来。
  关关一看今日菜色,情绪更是一落千丈,一头栽到案几上,连咳好几声。
  今日又是,冬笋烧毛豆,莼菜烩豆腐。
  空荡荡的屋子就她一人,没人与她谈天说笑。
  关关无奈,伸手解腰带,要爬上榻去,思索着要做个吉梦。
  
  说巧不巧,这时,从屏风后闪出一个人来,明明一身杂役打扮,却铿然潇洒地在桌案边坐定。
  “你怎么进来的?”纵是旧相识,也让关关背上起了一阵寒意。浣音阁附近那群走来走去冷脸大叔,穿甲带剑,怎么看都是顶级侍卫,难道都被风吹跑了吗?不能。关关坚定道,据说那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就算过路的蛤蟆想借过,都会被他们踢出去。
  狼烟定定坐在那儿,看关关脸色惨白,显是被吓到了。原以为等关关见到他后,失声尖叫,然后一阵痛骂,就能谈正事了。没见到她却张张嘴,也没痛骂,也没讥讽,只是目光越来越古怪。
  忽然,关关退开两步,望了眼外头低垂的夜幕,一脸悲悯回头看他:“舅舅把你埋在哪儿了?”
  刹时无言,狼烟惊愣。关关确有过人之处。
  狼烟想说话,却又闭了嘴,看了她一眼,伸出指头,在旁边的杯中蘸了水,就着案几写下“松林”二字,心中偷乐。
  关关望过去,吸了吸鼻子,点头道:“锦儿姐姐也在那儿。”蹙着眉头,忧伤地看他,声音有些颤抖:“你还有什么事想做却没做的?”
  狼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交代后事了,一时没想到,正考虑要不要写下“我没死”三个字。却见关关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诚恳道:“我可以帮你,只要我做得到。”她说着抿着抿嘴,眼里已是点点泪意。
  狼烟反倒不知该怎么捉弄她了,想开口说话,惊见关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似乎被触到了心上的伤口,适才的片刻强忍已然崩溃。
  “你是不是狠我?向舅舅告状的人不是我。我以为你和我斗气才说舅舅要取你的性命。我娘也不想要锦儿姐姐的命。我本来可以救你们的,都是我的错。我还没来得及善待你,还没有打赏过你。。。”
  关关背靠着墙滑下去,蹲在冰冷的地上,腿向胸前一缩,头埋在臂间呜咽起来。
  狼烟半晌失神,那些眼泪仿佛都流到了他心里,水过之处长出一排张牙舞爪的小刺来,碰着就觉得阵阵刺痛。仿佛神魂不能自主,他走到关关跟前,慢慢蹲下,双手抚上她的耳际,捧起她的头。
  关关已经哭得忘乎所以,噙着泪看他,喃喃问道:“你要我的命么?”说着,很认命地看着他。
  “不要。”他说着已低头吻上了关关唇边的泪,唇上柔软直钻入心底,他心上的伤口一点一点被填平,以为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为他哭,即使只有这一滴泪是为了他,他也无法拒绝这种温暖的诱惑。他从没想过膜拜也可以匪蘼,但一贴近,便被这杯香醇米酒熏醉了,辗转吮吸,细细啜饮。
  一灯如豆,墙上映出两个蹲在墙角的身影,混在一处,纠缠不清。。。
  
  忽然,温热的触感不再,唇上一凉,关关张嘴,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眼前一黑,像个石像般歪歪倒了下去。
  她晕了。
  “真没用。”狼烟低语着,把她弄上榻,爬窗踏月而去。
  就这样,这晚,他尽蹲墙角了,一点正事儿没干。
  
  狼烟爬出去的时候,像喝了烈酒,感觉有点上头,但比平时跑得还快,几个闪身,如升天遁地一般,不见踪影。
  后头跟着的那个黑影,茫然地四下张望,最后驻足在听风院不远处的水榭中。
  寒风带着月华,斜入水榭,照见一张略带英气的俏脸。
  “可恶。”梁言一脸不甘,粉拳打在身旁的柱子上,“就算是九尾狐,我也要揪出你的尾巴一条条斩断。”
  或许祁雪中毒的事,关关是离祁雪最近的人,所以百口莫辩。
  但是关于冯潇潇的事,从头到尾,完全是梁言误会了关关。就算冯潇潇被迫搬出听风院,也不是因为祁侯为外甥女出气,而是事出有因。
  朝野上风云莫测,一有变故,总有许多人望风而动。虽说,浣音阁是风雅的修习地,也不例外。
  冯司徒,冯潇潇那个在王上跟前一度红得发紫的父亲,又升官了,不过是空有上卿虚名,不复从前的重权。
  冯司徒倡法,推行过几项税制,几度法改,政绩卓越,他除了推行法制颇有手腕外,还善于慷慨陈词,一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让人心潮澎湃,情绪激昂,颇有纵横家遗风。王上对他很是赏识。但他主张立郡县,从上党开始。如此,赵氏旧族对封地所有权名存实亡,激起了世家旧族不满。
  恰逢冬季缺粮,夷狄扰边,王上至书秦王,约束境上夷狄。秦国来使说,戎狄彪悍,秦国也无能为力。竟一言敷衍了事。据说那使者在驿馆中还说,赵王不过一黄口小儿,没了夜辰君,恐怕连王位都坐不稳。
  王上欲杀来使,却被夜辰君阻止,说不宜树敌太多。
  夜辰君主张怀柔安抚,王上执意剿灭。
  王上气极,扬言要马上亲政,但他手中空有冯司徒这样的文臣,却无兵马,欲亲政,意在依重永翼侯。
  谁料一封密函到永翼侯府,老侯爷回信道:“老夫有护国之力,终非庙堂之器。臣不敢欺君,空耗宫廷,有负先王,自请长戍北疆。”
  王上大怒,命梁将军火速募兵,前往剿灭戎狄流寇。免强凑齐一支不大的大军,行至赵魏边境,突遇魏军偷袭,伤亡惨重。
  数年前魏国战败,受制于赵国,为赵国供铁冶兵,今年却有些怠慢,交纳的铜铁比往年各少了一半,不逊之意已是昭然。此次伏击,更是肆意挑衅,两国大战一触即发。
  
  不知为何今年冬雪迟迟不来。
  清晨,曙光未现,北风阵阵,撩起清霜,风中人鬓发纷飞。
  英华殿外的玉阶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负手而立,他面色有些苍白,乌亮的眼眸中满是倔强。
  后头的内侍上前为他又加了一件毛毡,劝道:“王上,回去吧,您都站好几个时辰了。”
  少年王上一动不动,望向天边,半晌问道:“王叔还在家庙里,不肯出来?”
  “是。”内侍小心翼翼答道。
  王上不由握掌成拳,掌背青筋暴起,闷声吩咐道:“你去告诉王叔,孤会一直站在这儿,等王叔从家庙出来。”说罢,肩膀一抖,毛毡连带披风全都落了下来,露出单薄的身形,仅着雪白深衣。
  周围内侍、侍女大骇,齐齐跪下,头磕得嘣嘣响:“王上,保重。王上,保重。”
  王上白玉似的脸上,惊怒忽现,右手往外一指,“还不快去家庙传孤的话。”
  有人爬起来,慌慌张张跑了出去。王上看着跪在地上苦求的一群人,咬牙切齿地恼道:“都给孤滚开。违令者斩!”
  话音刚落,那些人连滚带爬,四散而逃。近日王上说一不二。
  
  玉颜,黛眉。
  少年矗立风中,眼前浮现出那个伟岸身影,面容未老,却两鬓如霜。
  原来他一直追逐着他的背影。
  他的马术是他教的,他的字是照着他的习的,他的佩剑是他命人打制的,他曾偷跑到他的封地去找他,他曾在他怀里哭诉太傅太严厉。
  如今,他会如此,也是他逼的。
  他,赵文昊,身为赵王,一身元龙豪气,岂甘沉寂!
  
  忽然前方有个黑色身影急急而来,径直跪在玉阶下。
  “老臣,有事求见,王上容禀。”
  “祁侯请起。若是事关亲政,就不用说了。”赵文昊冷漠道。
  祁侯站起,拱手道:“王上心志奇伟,欲为万民计,为苍生谋。臣跟随王上多年,岂会不知?”
  赵文昊似被触动了心弦,紧蹙双眉,握拳在眼前盘龙石柱上恨恨一捶:“可惜满朝昏昏,不知孤王鸿志。”
  祁侯抬眼,正对上这个高贵少年踌躇满志的眸子,只听赵文昊对他道:“孤志不在固守邯郸,而在兵马天下。”字字声颤,却有“挡我者死的决绝”。
  祁侯忙道:“不知王上可记得小时候,夏日蝉鸣之时,老臣曾带王上去槐树园中捕蝉?”
  赵文昊怔了怔,微一点头,却不知祁侯想说些什么。
  “地下蛰伏数年,一朝变化,终能一鸣惊人。”祁侯停了停,看着赵文昊诚恳道,“王上若想一鸣惊天下,不妨厚积薄发。”
  赵文昊低头似在思索,祁侯又进言道:“王上此时亲政,怕是如渔人远舟入海,孤立无援。此邦国大事也,望王上思量再三。”
  赵文昊想到永翼侯的拒绝,显然他在自己和夜辰君之间,选择了王叔。朝中主张最合自己心意之人,也被夜辰君冠上虚职,其余的只怕也要一一拔出。
  “舅舅,那孤眼下该如何?”他问。
  “十年磨一剑。”祁侯斩钉截铁。
  赵文昊走来走去,思量片刻,叫人过来,吩咐道:“去家庙告诉王叔,孤亲政的事就听王叔的,冯司徒的事孤也不争了,就随他去。只求王叔回来便好。”
  说罢,赵文昊心中一声叹,他此时便是想亲政,也无人可用。
  眼前的舅舅让他忽然眼前一亮。
  赵文昊问:“舅舅两个儿子似乎都还在外驻守?”
  祁侯心中一动,点点头。
  “上次见到祁雷,他一心为民,愿在边关镇守以御戎狄,勇气可嘉。”赵文昊道。
  祁侯忙道:“王上谬赞了。”
  “舅母定是日夜挂念他们。我寻个机会把他们调回来,以助舅舅一臂之力。”
  祁侯忙要跪下叩谢:“谢王上。祁家人世世代代,一定尽心竭力为王上分忧。”
  赵文昊忙扶起祁侯,紧张道:“舅舅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我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外甥啊。”
  祁侯点点头,差点没留下两行热泪。
  
  这回王上与夜辰君闹僵,眼看成了一局死棋。
  应对晦明乱局,祁侯一直是以静治动,但这次他打算亲自出马。运气的是,他赢了。
  从此他就是赵王叔侄二人关系上最重要的人。祁侯想着儿子就要回来的事,不禁有些暗自得意。做新贵像冯司徒那样显摆,只会自取灭亡。
  赵文昊虽然暂时打消了亲政的念头,但是他说,他要立后。
  祁侯想想也对,男人的能力总要挑一个方面证明一下吧。
  魏国偷袭的后事,夜辰君已派了北翼军前去了结。
  不过北翼侯并没有出面,挂帅的是他儿子赵烨。
  
  王上选后的消息传出后,浣音阁里暗涌处处。
  听风院里冯潇潇搬出去后,一直还空着一间房。
  众人都在猜测谁会搬进来。
  这日午后,那间厢房终于有了动静。
  门前那个高挑身影,举手投足,优雅大方。转过身来,竟是柳真。
  祁雪在房中修养。关关与二人相对,坐在明堂上。
  这听风院被一道无形壁障分为两半。一边是关关和祁雪,一边是梁言和柳真。
  梁言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下,两人目光一触都别开了脸。柳真倒是冲她微一颔首,脸上淡淡笑意。关关连忙尴尬回礼。
  关关这几天见了柳真,总有话想问,却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这事要说到两日前,大夫说她日近黄昏便有微微烧热的症状,是因为风邪入体太深,加之她不肯喝药。
  侍女们怕挨骂,于是更加谨慎,严格恪守食物清淡的医嘱。
  关关对肉格外思念,下午装头疼,打发了云歌去告假,自己到云歌的房里偷了件丫头的衣服,打算摸到厨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请勿霸王。谢谢看官。
关山皓月
  关关偷偷跟着一个收碗筷的小侍女,经由下人通道,到了厨房。
  人说,吃鸡上火,怕她虚不受补,谁敢给她吃。
  吃了可能更病,但不吃只怕就要饿死了。关关如此认为。
  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了厨房,她先摸上半只,用干荷叶包了,捡了个木盘子盛了,煞有介事地端出去,半路上找了个地方,扔了盘子,只带上烧鸡。
  可倒霉的是,出来时似乎迷了路。
  从下人通道进出,几个拐弯就有个分叉口,据说能通往各个院子,可关关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去听风院的路。
  难道是鬼打墙?关关想着,不由一阵哆嗦,前几天说是要做个吉梦,却见了回鬼,那个鬼就是狼烟,一觉醒来,她正一个人躺在榻上,屋子里空空如也。
  狼烟不会没事闯进来找她,也不会什么事都没做的走了。总不会就是来那啥的吧。难道是自己做梦又肖想了人家一把?而且还死活不计。
  关关皱着眉,看看四下无人,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顿时脸红心跳,这梦太真,她被此事困扰了多日,偶尔想起,只觉心乱如麻,呼吸不畅。自从上次去了一次山上,似乎全都乱了套了。如果关关有什么长处,那就是□。肖想个自己的奴才算什么,她一脚踩上旁边那块大石头指天发誓,不管是不是梦,她决定自己偷偷肖想,绝不告诉别人。
  
  关关走了一个多时辰,弯来拐去,只觉得越走越偏僻。
  大概是条废弃的下人通道,所过之处的园子也荒得很,池塘里不清澈,花木也一片杂乱,树丛后面似隐约飘来一阵琴声,忽又嘎然而止。
  走着走着,关关挑了一块山石,坐下来捶捶腿。她掏出干荷叶的鸡腿啃着,打算恢复些体力再走。可一看天色,心里又有些着急,若不赶在酉时前回去,烧热起来,一阵头痛,不是晕在路边,就是又要发梦了。却不知那个梦的后面是什么?
  顿时,关关红着脸猛嚼鸡腿。才站起来,走了两步,一个抬眸,手中的鸡腿,掉了。
  不远处的凉亭里,她的梦境正在上演,太惊悚。
  凉亭里坐着一个婀娜身影,手边一把古琴,身侧站着一个男子,她微扬起头,那男子俯身吻上她的朱唇,两人依依缠绵。
  美人似泽草,夫子似苍岩,泽草缭绕,苍言默默。
  的确,就是美人和夫子。柳大美人和梁夫子。
  关关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呆站在那里。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原来你喜欢看这个啊。”
  关关下意识扭头,惊得张大了嘴,嘴里那块鸡肉,也掉了。
  原来乱发誓是有报应的,而且还来得很快。
  狼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关关早上收到白露的书简,说各人都平安。
  但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的神情,比起亭中那两人的秘密,更惊悚。
  关关脸上的红早已红得像个柿子,还是梗着脖子,要自己拿出到主子霸王奴才的威风来,目光灼灼,却盯着人家的嘴。狼烟被她看得不自在,不敢再笑,握拳掩口,貌似要咳嗽。
  关关回神,将头别到一边问道:“你,你,你怎么来的?”
  狼烟道:“坐渔船。”
  关关看看他,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好道:“果然,好大的鱼味。”
  两人好一阵无语。良久,狼烟将一个瓶子递过来:“雪小姐的解药。”
  关关接过药,忽然抬头问:“我们是不是。。。”关关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想想也觉得荒唐,正迎上狼烟的目光,清亮,却深不见底。
  她鼓起勇气,伸手往那凉亭处一指,让他自己参考。却听到一声惊呼:“你们怎么?”
  那边忽然多了一个人出来。正是梁言。
  她俏脸微红,站在不远处,指着凉亭中的柳真和她哥哥。
  
  “她居然找来了。”狼烟道。
  “怎么?”关关问。
  “她在到处找我。”
  梁言悍得像铜锤,哪有半点女儿心,难道她是对渔夫的打扮情有独钟?关关想告诉他不要太自恋,便道:“那是梁太师的孙女,梁言。”
  “哦。那个大铜锤啊。”
  “你怎么知道?”
  “主子,上去与她说话。”
  有事好主子,没事臭丫头,大概就是狼烟了。
  “干嘛?”关关反问。
  狼烟道:“我先走了。”说罢看了她一眼,将她往外一推,转身离去。
  
  凉亭中两人正一脸尴尬看着梁言,关关一个踉跄,出现在三人眼前,刹时废园中呈三足鼎立之势。
  梁家兄妹二人脸色如出一辙,寒得吓人,柳真惊得花容失色,乍青还红。
  关关一脸木然,忽然,她小脸皱成一团,身子摇了两下,摸着旁边的石头,慢慢倒了下去,还伸出手,哑声道:“夫子,小姐,救我。”说完,便一闭眼,晕了过去。
  
  关关躺在床上,十分得意自己的决定。
  歪着身子躺到下去时,她知道那个就着她的脸猛拍的一定是梁言。
  想着她坐起来,铜镜上照照,有点肿了,梁言好狠的心,难道想把她拍成猪头吗?
  幸好梁夫子及时喝止了她,回来时也是梁夫子把她背回来的。
  
  可次日,到墨堂的时候,执教的竟然不是梁夫子。
  关关心里一惊。这些日子来,她后知后觉,总算明白浣音阁不是花园,进了这里离宫门就只是一步之遥。除了在此赵家宗亲,其他女子就算不入宫门,也会嫁入将相之家。
  不过也有人兴趣乏乏。比如她和祁雪都趁着病想被送回去,比如私会梁夫子的柳真,比如对此事不屑一谈的梁言。
  当然,也可能梁言和女人尚有段距离,所以另当别论。关关如此腹诽着,忍不住偷看了眼梁言,发现她正闷闷不乐,再看柳真,她也是愁眉紧锁。关关正纳闷,却听见有人在说梁夫子随军出征了,此番随公子赵烨带永翼军前往魏国一血前耻。
  难怪梁言心情不好。上月初,某家千金不知死活,笑梁言画的战马像驴子。梁言面皮发青,冷冷道:“你才长得像驴子”。那千金又羞又恼,满脸通红,却也是个心气高的,众人都看着呢,便也不示弱道:“你爹都战败了,你在这里抖什么威风!”那时,关关才听说梁将军的兵马半途遭遇魏国奇袭,损失惨重。梁言那日显是心情不佳,二话没说,一拳就把人家撂倒了。
  废园凉亭中,莫不是梁夫子与柳真在别离?
  忽然之间,关关亦有些伤感。
  
  就在此时,有人来通报,说王上今日驾临乐堂,要大家前去乐堂,恭迎圣驾。
  王上说要选妃立后,难道这么迫不及待地就来了?
  关关反复在脑中搜索着关于王上表哥的记忆。
  她刚来赵国的时候曾跟母亲进宫,见过太后。
  母亲和太后说着说着,似乎就要吵起来,便让侍女带她到外头去走走。半路,正瞧见一个白玉美人冲着重华殿而来,步伐飞快,后面一群人跟着他跑。
  还隔着大老远,关关身边的侍女就跪了下去。关关挣了她的手,跑到一旁,躲到柱子后头去,直看着白玉美人蹙眉抿嘴,不耐烦地踢开那侍女,从前边走过。
  那便是王上表哥,当时不过十五,瘦弱白皙得就像今日的白露。
  
  乐堂里坐满了人,却听不到一点声响。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数着自己的心跳。
  关关正神游万里,却听到有人高声道:“王上驾到。”
  众人齐齐跪地拜倒。
  几人走了进来,只见到脚,前头一人脚上一双鹿皮靴,镶满金饰,缀着珍珠。
  一个年轻男子清越的声音,“孤”来“孤”去的,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
  这来看老婆的王上就被引到一道珠帘后头去了。
  众人坐定。夫子请示王上,是煮茶,还是赏舞?
  王上似乎对看人没什么兴趣。
  夫子又问,是听歌还是听琴?
  许久,王上勉强同意听琴。显然,只要是人,王上就没兴趣。
  教琴夫子忙点了自己的得意弟子柳真,如此好的机会,真是羡煞旁人。
  
  柳真与往日一般,微微笑了一下,谢了君王,又拜了琴,才缓缓在琴座上端坐。
  书法有书道,茶有茶道,花有花道。扶琴若冥思,是非常道。
  她拨弄两下,调了弦,曲未成,已觉红梅凌雪落香山,隐隐暗香席卷而来。
  “王上,要听什么曲?”夫子忙上前请求示下。
  “关山皓月。”似有风过,珠帘微动,王上的话音,字字分明。
  堂上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
  此曲不详。
  
  据说此曲出自皓月夫人之手。皓月夫人本是秦人,后为魏王爱姬,抚得一手好琴,后来赵军大破魏国逢城,魏王听说赵王好歌爱曲,愿将皓月夫人献上求和,赵王才勉强同意退兵。
  当日赵国出征的永翼侯已是兵临大梁城下,却不敢忤逆赵王之命,只好退兵。
  不过皓月夫人终是没出魏国,就被永翼侯一刀斩了。
  赵王大怒,永翼侯说怕此女是妖孽,祸害赵国百年基业。
  当时王室为了赵王无故废后又改立酒家女为后之事,已是怨声载道。故赵王也只好忍下,后来立太子一事,找了个由头,将永翼侯远远地派去戍疆了。
  虽是传言,却也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容得不信哪。
  
  皓月夫人在世时,所做名曲有三,《墨染》《碧天秋》与《关山皓月》。
  其中《墨染》和《碧天秋》采用周室之韵,唯有《关山皓月》是秦风。
  秦人向来被称为西蛮,但此曲缠绵悲怆,清冷绝艳,书尽英雄义气,写尽儿女情怀。
  此曲后为魏王所禁,只有前两阕流传了出来,可惜一曲三节,最后一节已失传。
  曲无终,怎成祥?
  
  夫子那日,兴致大发,说了一回,也只弹了前两节,之后连连嗟叹,说是不论少人续谱,竟没有一个能让人心服口服的。
  果然,荡气回肠时,琴声嘎然而止。
  
  只听珠帘后,声音飘出:“你们说,弹得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
  君心难测。却仍是有人想在圣颜前一鸣惊人。
  卢家姑娘振振有词,将当日夫子的话重复了一遍。好记性。
  期家千金温婉轻柔,赋诗一首,说尽曲意,偶有点评。好才情。
  夏家小姐怯怯弱弱,上前说柳小姐弹得好,曲为心声,柳小姐弹得情真意切,哀婉缠绵。
  众人一惊,此语最为毒辣。柳真若心有旁骛,又怎是王上良配?
  夏小姐莫不是听见了什么风吹草动?
  
  柳真脸色煞白,低头不语。
  梁言一脸阴沉,瞪着夏小姐,就要蹦起来了。
  毕竟这情违了师道人伦,说开了,也是贻笑大方,颜面扫地。
  一室无声。
  
  只见关关站起来,躬身道:“启禀王上。柳小姐弹得确实好。锐甲铁衣,儿女桑田,唯有明月照无眠,臣女也是感同身受,相信大家亦是。”
  众人寂寂,王上未言。
  夏小姐亦上前,为己辩白:“柳小姐弹得虽好,臣女却未有身受之感。”
  关关回头看她:“小姐想必也知琴为悦心,你既觉得好,又怎么毫无知觉。莫非是心事太多?”说着她冲夏小姐微微一笑。
  周围低低一阵哄笑,夏小姐面色很白,但耳朵有些红了,她咄咄逼人,直视关关道:“你又因何有感?”
  关关诚然道:“为国为家,多少赵国男儿披甲上阵,不顾寒夜风霜,不怕刀剑锋芒。身为国人家人,若不惦念,岂不无情无义?我家表哥,出征已多时,听了此曲,自然有感。”
  前边大义凛然,后面模糊暧昧。一句“为国为家”,责她不得反要赞她。不过,她似心有旁骛之人,王上该是不屑纳吧,说不定还会早早送她回家。
  
  “哈哈哈。好个为家为国,有情有义。”
  声音从珠帘后传出,听不出喜怒,众人屏息凝视,关关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这时,珠帘摇曳,帘后之人走了出来。
  黑发紫衣。
  三年再见,仍是人如白玉,却沉淀出一双冷傲的眼。
  瘦削的身形,只觉俊秀雅致,周身笼罩着一股尊贵之气,绝非昔日那白玉美人可比。
  王上走到关关面前停了下来。
  “你是谁家的丫头?”
  “臣女是祁侯府百里关。”
  “好。赏。”
  关关惊得差点歪了嘴,听得王上侍从高声道:“王上起驾。”她随着众人跪倒。
  
  出了乐堂,关关仍有些茫然。身后的目光有嫉妒的,也有羡慕的,还有些颇有深意,直白来说,就是“不叫的狗会咬人”。
  柳真忽然走上来,看了看关关,似不知该如何开口。
  关关也觉尴尬,忙笑道:“柳小姐的琴弹得真好。”
  柳真脸上神情一松,亦笑道:“多谢。”
  
  梁言忙不迭跟上了柳真。三人默默无言行了一段。
  柳真忽问:“百里小姐觉得那最后一节当是何意?”
  关关知她问的是《关山皓月》,想想道:“许是苍山尽,四海扬,信诺深藏,生死不忘。”
  柳真笑笑,点了头,声音却有些落寞:“有时生未若死,圆不如缺。”
  爹爹去了关山以外,留下娘空望皓月,不知爹走后,娘是否也是这般想的?关关心里有些闷。
  梁言皱眉,在柳真耳边轻声道:“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呢。”
  柳真哭笑不得看了她一眼,轻拍了她一下。却见关关不语,她有些惊奇,便问关关:“你也是这般想的?”
  “我吗?”关关笑笑,“自然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话太白。柳小姐哑然,不能不叹关关的妙,又不能不觉得她怪。
  
  觉得关关古怪,梁言也算一个。
  乐堂上,梁言见百里关忽然站起,以为她要落井下石。没想到她却帮了柳真。或许无非是想在王上跟前彰显一下,可百里关又肆无忌惮地提及家中表哥,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难道她也无意宫廷?
  梁言自恃武艺不弱,身边男儿能胜过自己的不多,可那个如影随形跟着百里关的男子,让她煞费苦心,却还两次都跟丢了。
  那人到底是谁?
  梁言想不通,连怎么跟丢的都想不通。不过,她很快有了新发现。
  

糯米粽子的洗澡姻缘
  清晨醒来,关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祁雪。
  祁雪总是一见她便问,爹可是派人来接我了。
  且不说是有来接人,就连半点这样的风声关关也没听到。她每次摇头都觉得祁雪脸上的失望更甚前遭。
  
  这日阴雨绵绵,天空彤云密布,关了窗,屋里还是冷。又湿又冷的感觉,像一条小蛇钻进了心底,缠在人心头,闷得人又慌又怕。
  关关坐在一旁看祁雪发脾气,祁雪说不吃药便不吃,不仅将大夫调养的汤药泼在地上,还当着关关的面,将那瓶寒蝉散的解药也摔在地上,药瓶碎裂,屋中一股药液的怪味。
  关关有些生气,毕竟是狼烟冒险送进来给她,祁雪便是不吃,也不能如此糟蹋。祁雪从小被宠着惯着,众人捧着,没吃过苦,没孤身一人茫然害怕过,也没委屈求全过。在浣音阁中呆着这么些日子,祁雪的耐心怕是已到了尽头。
  
  “嫁给王上未必不好。”关关只想说句话,开解一下。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要了富贵还要自由?
  祁雪脸上泪痕阑干,柳眉一蹙:“听说王上在乐堂上赏了你,想必是对你极是喜欢。为何要我陪你一道活埋?”
  关关也回瞪她,想顶一句“是你娘要埋你,又不是我要埋你”,可是话终是没出口。祁雪大概是第一次发现人生并不自由,正在惊惶恼恨中,她何必还给祁雪心里添堵呢。
  关关无故被嘲,心里也不是滋味,眼看着祁雪泄愤一般,重重拨弄了几下琴弦,又伏在琴上哭了起来,她自觉无趣,便出了祁雪的厢房。
  
  院中的雨还在下,堂上气氛也很融洽。
  公主赵舞语到听风院来了,正和柳真、梁言她们说笑呢。
  当然,公主最爱拿梁言寻开心,梁言也没那么多寻常女儿家的忌讳,气来地快,消得也快。
  公主便越说兴致越高。
  “梁姐姐,那些王孙公子我最清楚不过了。他们都喜欢温婉如水的女子。你就算在这儿再呆三年,也变不成柳姐姐这样。”她说着还无奈地向梁言摇摇头。
  梁言常说不过她,每次都只有生闷气的份儿。
  “谁要王孙公子喜欢啦。”她瞪了赵舞语一眼,见赵舞语仿若无事般,她更是一脸气恼。
  柳真对赵舞语噌怪道““公主,快别说。看你把言儿给气的。”说罢,她又拉拉梁言的手,温柔道:“公主就是孩子脾气,她跟你闹着玩呢,别放心上。我们言儿可是女中豪杰,自有真英雄来青睐。”
  闻得笑语软软,梁言眉间怒意尽褪,刹时绯红。
  赵舞语忙附和道:“对对对。就算真英雄遇上言姐姐,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这话在她嘴里一转就变了味儿。
  梁言柳眉一竖,赵舞语忙躲到柳真身后,狡黠地嘻嘻笑着。
  
  忽然,柳真道:“百里小姐。今儿又落雨了,院里湿,你也进来坐坐。我们一起说会儿话吧。”
  且不说旁边的梁言与赵舞语相视一愣,正走在回廊里的关关也是一瞬怔仲。
  关关入了明堂,笑脸打了招呼,也落着座喝茶。
  赵舞语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忽问:“王上哥哥赏了你?”
  关关点头。
  赵舞语笑道:“那日我进宫陪太后去了,太后说王上来了浣香院。我正后悔没遇上,没想到错过的事儿可多了。或许我们不久便会在宫里常见。”
  关关听了小脸一垮,忙陪了个讪笑。
  赵舞语见她这笑还不如哭呢,皱眉道:“难道你是不愿意?”
  关关心里说“是”,嘴上却不敢答,心说,您身边这二位也不见得正乐呵呵地等着被关进去吧。
  这时,柳真对赵舞语说:“公主不是说想听听我那天弹的什么曲吗?难道公主刚才是哄我开心,才说要学的?”
  赵舞语果然被柳真这番娇嗔分去了心神:“柳姐姐说的哪里话,你肯教我,我还巴不得呢。最讨厌那个教琴的秦夫子,每次唠叨得我都要睡着了。”说着又忙叫一边的下人去取琴。
  抚琴可不能马虎,之前焚香,净手,静心都是要的。
  
  兽首金炉沉水香,烟缕如暮气升腾。
  燃起这香,竟忘了院中已风雨大作。
  仿佛正坐在寂寂落花、脉脉山泉之间,茶煮凤髓,漫翻卷牍。
  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清雅的女子。
  梁言平日是横笛镇魂曲,缺了温柔,关关素来是空枝一乱鸦,素无章法。此刻也都默默听琴,一脸闲适,满身秀雅,如风云浅笔,似水墨淡花。
  仍是一曲《关山皓月》。
  关关从未听爹爹和大妈妈弹过此曲,今日再闻柳真弹奏,忽有隔世之感,曲子诉的不止是别情,还有千金之诺,缺了最后一节,皓月夫人的承诺便石沉大海。
  
  那是个刺骨寒夜,爹爹隔日便要去秦国。
  书房外燃起了一盆火。
  火光中,爹爹把最后一卷竹简投入火中,见她在门后好奇地探头,只沉声问道:“关关,这字字句句,你可都记下了?”
  她不敢上前,只点点头。
  爹爹与她说话,一向笑若春风,从未那般深沉严肃过。
  
  爹爹没说,将那字字句句记下后她该如何。爹爹要她随心而定,她说好。
  如今她一个孤女,仿佛伴水而生的芦苇。王上也好,祁雷也好,祁风也好,夫人要她嫁的寒家子弟也好。难道谁肯给她一汪清泓,她将为谁而生?
  原来她比祁雪还早,就已陷入了如此命运。到底是屈,还是不屈?
  爹爹信她,可会信错了人?
  往事莫名爬上心头,关关忍不住一阵咳嗽,琴音忽止。
  柳真见她脸色煞白,忙让称心如意扶她回去。
  
  关关告病,糊里糊涂地睡了近一日。学堂放了,柳真来看过她,一起吃了饭食,见她精神略要了些才离去。推开窗,外头是后院的竹林,往日里只见幽深,今夜雨骤风急,便多了些萧瑟颓败。
  一阵冷风袭来,关关忙关了窗户。
  云歌敲门,关关见她端了汤药,便让她放在桌上。她身后两个仆妇将大木桶抬了进来,后头的丫头们忙往里头倒兰汤。
  霎时间屋中香气浓郁。
  自从王上赏了她,下人们便伺候得更为妥帖殷勤,恨不得扑上来将关关的衣服全扒了,亲自把她洗成一朵香花。
  关关不习惯被人看着,也受不了被人拉着胳膊搓泥,就赏了她们一些钱,让他们明日再来抬水,各人便兴高采烈地下去了。
  
  关关解了衣带,散了乌发,踩进木盆,把肩没入水中,捞着水中漂浮的花瓣,边洗边玩。
  秀气的鼻子嗅过手中的花瓣,把花瓣洒在水面,嘟起粉唇吹到一边。热气熏蒸下,雪肤上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樱唇红艳起来,湿发乌亮弯在颈间胸前,好似墨笔在白绢上随意勾画。
  玩累了,便靠在一边。嘴边的酒窝是懒懒的笑,有点稚气,又有点妩媚。
  
  正惬意着,忽然听得外头似有铜锣声声敲得急。
  关关心中一个激灵,莫不是走水了?
  她忙爬出水来,从屏风上将挂着的衣裳腰带拉下来,慌乱间差点跌出了浴桶,撞倒了屏风。腋窝夹着外裳,嘴上叼着腰带,手里系着深衣上的细绳,一股脑儿跑到门边,拉开门闩,就想开门出去。
  可是还未整装,怎走得出去。她对着门干着急,可越急,手中越慢,拖来拽去,如何也穿不好,潮湿的头发还时不时落下来捣乱。
  关关急得将湿发胡乱撩到一边,口里急急叫道:“白露,白露呢?”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半扇。
  一个颀长身影带着湿意,灵敏矫捷,“唰”的一声轻响,便闪了进来,随即反身将门关紧。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混着雨中的泥腥味,随风灌入房中,污浊了一室兰麝清香。
  
  突如其来的熟人,关关惊得合不上嘴。
  “啊!”她一声大叫,“狼烟。”嘴上刁着的腰带落了下来。
  
  一旁站立着铜灯亮了亮,窗外凄风苦雨,房中却有一抹霁月,月光潋滟,萃了暗香。
  
  墨发淌着水,湿了薄衫,半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的玲珑曲线。酥肩半露,直把人的目光往雪白的胸前引了去。
  不知道是不是铜灯中,火苗跳得太快又太猛,映在狼烟脸上有些红。
  关关忽觉胸口微凉,忙扯起外裳挡在胸口,一脸恼意,喝道:“你看什么看!滚出去。”说罢,左手拿起一旁桌案上那碗汤药,连碗一起砸了过去。
  药汤洒了一地,泼在地上那条素白腰带上一团深一团浅。药碗却被狼烟修长的手指轻巧一拎,免了“咣当”一声落地、四分五裂的苦命。
  狼烟未言,只将右手从身后抽出,手中赫然一把剑,雨水打湿了他的发和衣裳,手中长剑更亮,银光清寒,衬得风刃上的斑斑血迹,鲜艳非常。
  关关忙抬手将自己的惊叫紧紧捂在嘴里,手中外裳骤然坠地。
  
  “你,你又,杀了人了?”关关结结巴巴,眼中又是怕又是厌恶。
  她一副看刽子手的眼神,让狼烟觉得烦躁了起来,不由辩白道:“是人家要杀我。”
  呃,还真委屈,难得出门被别人追杀一次。关关想到刚才外头的吵闹必与狼烟有关,还没发问。却听见狼烟身后那扇松木雕花大门微震,声声敲得响。
  “百里小姐,百里小姐。怎么了?”
  是云歌。
  关关一愣,忙说:“没事。你下去吧。”
  “梁小姐也在吗?”云歌隔门问。
  “不在。”
  “我听你刚才叫了一声梁小姐的名字呢。”
  关关恍然,狼烟和梁言听起来,确是有些像。她急中生智,“是我,我做噩梦了。梦见梁言。”
  两人果然还是不和。云歌听了,低声愁道:“那梁小姐是去了哪儿呢?”
  关关问:“出了什么事?”
  云歌忙答道:“夜里出湖的渔船上查出了刺客,刺客逃了,侍卫们外头正追呢。小姐您是不是害怕,要不要奴婢进去陪您?”
  云歌进来了,还不被吓死啊?关关忙道:“不用了。”
  靠在门上的狼烟冲关关做了个让云歌走的手势。
  关关看着他,摇摇头。云歌就爱这么地唠叨着,她又没办法。
  狼烟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自己退到门后边。
  关关瞪眼,皱眉摇头,还是屈服,微微拉开半扇门,探出螓首,对云歌道:“我真没事,你回去睡吧。”
  
  云歌皱了皱鼻子问:“这是什么味道?”
  关关闻了半晌,习惯了,便没在意。她忙伸手将狼烟向里推了推,对云歌道:“是药味。药太凉,我把它倒了。”
  “您又不喝药。如此下去,这病何时才能好呢?别拖成了大病。”云歌道,“我这就给您再熬一碗去。”
  关关听了连连点头,忙将那只空药碗递出来,见云歌要走,又道:“你再给我上个宵夜,要带个烧鸡腿。”
  她估摸着云歌这一趟,怎么说也要三四个时辰才能回来。
  关关一扣上门,忙捡起地上的外裳往身上围,也分不清哪儿是袖子哪儿裙摆,从脸到脖子一路严严实实围到膝盖,上面露出一双大眼睛,下面露出裤脚来,显然不够长。
  她瞅着狼烟,狼烟不知何时已在桌案旁坐下,看灯出神。
  
  “换件衣服吧。”狼烟忽然道。
  “不要你管。”关关倔强道,脸上正捂在衣服,有些含糊。
  “人家一会儿来,还以为遇鬼了呢。”狼烟依旧没好话,却是难得的好声好气。
  “别以为人家都像你,喜欢扮鬼骗人!”关关气哼哼道,沐浴后的热气从身上散去,虽然屋里有炭盆,湿衣贴在身上,确实有些冷,她光着一双脚丫子,左右互相搓着。
  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只露着一双大眼睛,想象她嘟嘟囔囔生气的嘴。脚丫子雪白可爱,倔强又局促地互相蹭着。这情态更是娇憨得有趣。狼烟看着,不由笑了出来。
  关关一愣,想不到他也可以笑得这么不客套。关于男人长得好不好看,她很模糊,但是,像狼烟这样七分男人,两分邪气,外带一分妖孽,似乎也挺好。
  “你在看什么?”狼烟见关关的大眼睛看着他眨也不眨。
  “见鬼了。”关关恍神道,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惊醒了自己。一分妖孽,也是妖孽。
  却见狼烟忽然站起,走过来。关关是作茧自缚,忙不迭转身要跑,却只能一跳一跳地躲开,还是被狼烟从身后一把抱起。
  狼烟对上那双晶亮的眼,恍惚看见那眼神中有被猎人追赶的小鹿般惊恐,又有躲藏在树枝上山猫般戒备。不知是什么将他的心狠狠撞了一下。他忙别开眼,径直走到屏风后面,将关关往那张软榻上一丢,“小毛丫头,你是怕人偷看吗?没人看你。”
  关关眨眨眼睛不说话,目露凶光,摸到软榻上一只丝履,顺手丢过去。
  狼烟偏头躲过,“你不换,好!别怪我再扮一次鬼吓死你。”
  
  他承认了,那夜不是梦,是他扮鬼。关关愣愣看着狼烟出去,抬头望着头上房梁,欲哭无泪。狼烟不过大她个四五岁,还是个奴才,竟敢如此羞辱于她。
  淫贼,奴大欺主,道貌岸然,趁火打劫,骗财骗色。。。关关气愤之极,腹诽了好一阵,没听到外头响动,才开始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当她隔日发现,透过丝绢屏风,侍女们弯腰抬浴桶身影如此清晰,她一口茶没喝完,差点都喷了出来,恨不得到厨房偷块豆腐一头撞死。
  
  不过那是后话,关关穿戴齐整就要出去。
  “你什么时候走?”
  “等外头的锣敲完。”狼烟自顾自喝茶。
  “我,我去祁雪那里看看。”关关要出去避难。
  “多看无益,你帮不了她。”
  “为什么?”关关奇道。
  “天做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自己轻贱性命,何必拖累他人?”狼烟懒懒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关关脸上一丝不悦。
  “你且问她,药从何来?”狼烟只说了这一句,任关关如何追问再也不肯说。
  关关心生疑窦,问道:“你潜入浣音阁,到底所谓何事?”
  “侯爷吩咐,除掉对祁雪不利的人。”
  竟是为了祁雪,为了侯爷之命,关关心里一阵莫名低落,真生了大气,冷笑道,“原来,你也另攀高枝去了。”说罢,扭头推门走了出去。
  看着她负气而去,狼烟拿着茶杯的手不由一僵。
  

竹林比爪
  祁雪房中的琴音断断续续,院中的雨似乎小多了,外头偶有身穿甲胄行动的沙沙声传来,当锣声响过三道,再没听见什么动静。
  撬不开狼烟的嘴,不如直接问问祁雪。
  路过回廊,老远就见月影端了茶碗进去,不一会儿,月影又端了饭菜走了出来,从外头掩了门,走远了。
  关关心知祁雪又赌气不吃饭,想了想,进去还是什么都别问,劝她吃些东西便好。
  夜已有些沉了。她到祁雪门前推了推门,门没闩。门缓缓开了,祁雪手拿一只小药瓶,正往茶碗里倒东西,又一手端了茶碗,显然是打算要喝的。
  “雪儿,你在喝什么?”关关忙喝住她。
  祁雪一愣,淡淡道:“不过是茶而已。”抬手依旧把那碗茶喝了。
  关关大惊,上前夺下瓷碗,一看,杯底还有未饮尽的黄色粉末,“你,你疯了?”她惊骇地看向祁雪。
  “没事,不会死,只是会有些困觉而已。”祁雪说着,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翻看她的琴谱。
  关关忽然想起狼烟说的“自作孽不可活”,问道:“这个是不是‘寒蝉散’?”
  祁雪肩膀一僵,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那我拿着这只茶碗去问问大夫,这究竟是何物?”关关说着,拿起碗转身要走,却被人从后面抓了手臂,扭头正对上祁雪苍白的脸孔和恳切的眼神。
  关关心里顿时有了八分肯定。“你为何要如此糟蹋自己?”她急道。
  “人各有志。”祁雪道。
  “你这是‘有志’?你这是‘幼稚’。”关关瞬间觉得自己被气得苍老了,曾经以为她和祁雪还算是半个知音。
  祁雪不语,却趁机将她手上那只茶碗抢了过来,丢入一旁的炭盆里。
  “你!”关关指着她的鼻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拿起桌案上的那卷简牍,泄愤似的往地上砸却。竹片“劈劈啪啪”散了一地。“我的琴谱!”祁雪惊呼着,扑过去,她微颤的手指拾起片片竹简,抬头狠狠地瞪着关关,眼里蓄满泪水,决绝道,“滚,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往后我们再不是姐妹。”
  关关心中凉透,不过是卷琴谱,侯府里要多少有多少,如此便要绝交。她心头一酸,吸了吸鼻子,“轻贱性命者,自作孽不可活。”说着,她转身跑出去,正撞上循声而来的月影。她红着眼,抿抿嘴也没说什么,只满腹怨气,边哭边往自己屋里跑,除此外她也无处可去。
  今晚真倒霉!
  当然倒霉的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只能说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等关关回到房中狼烟已不知去向。
  原本少了一夜共处的尴尬,此时房中空无一人,却无端端多了惊悚。桌案一角被切了下来,桌上茶杯从中裂成两半,她的床榻上起码多了三个带泥的脚印,帘帐已被划得残破,那道裂口倒是干净利落。
  关关顿时忘了哭。
  幸而地上没有血迹,屋中一扇窗大开,窗棂上有些湿泥。
  难道有人来把狼烟逮走了?一摸狼烟刚才坐的位子,尚有余温。
  关关忙端了张矮凳,从窗口爬了出去,她从小在山上爬过树,翻窗到后院中,自然不在话下。
  
  未行多远,接近竹林,便听到一阵破空之声从竹林中传出。
  关关忙紧敢两步上前,被眼前之景震惊,仿佛入了云梦大泽,望见潜龙飞舞。
  狼烟果然被人困在这里,与他缠斗的只有一人,那人虽是一身骑装打扮,却是个高挑女子,那是梁言。
  同院多时,关关不知梁言竟有如此好身手。她手中一柄剑,舞动间,幻化出数重银色光幕,如一阵飞霜白雾飞旋迷茫在竹林间。狼烟也这层层迷障纠缠地脱不开身,虚晃一剑脱身,刚向前走出数步,只见他身后梁言招式一变,剑如灵蛇出洞,破了光幕,直向狼烟后心刺去。
  
  关关心里一冷,不及提裙角,就跑了上去。
  却见狼烟如身后长了双眼,身子向右一偏,躲过剑锋。转身之间,左手已持了三尺青锋,霍霍清辉,若寒光飞嶂,轻点梁言颈间,只这一剑便让林中霜露冻结。
  关关有些腿软,听见狼烟冷冷问梁言:“你是谁?”
  关关忽然心里一紧,焦急道:“别,别杀她。”没留神脚下踩到裙角,绊了一跤。
  狼烟微怔,收了剑。
  梁言一摸腰间,匕首脱手而出,直往狼烟左肩打去。
  狼烟躲闪,却迟疑了片刻,利刃在他臂上划过,留下一道深深血口。他仿佛没感到左臂上正在往外冒血,只冷冷一瞥梁言,举剑就着她的右腕便刺。
  剑势凌厉,梁言一惊,丢了手中剑,被逼退了数步。
  关关大惊,忙扑上去,站在梁言身前。“她,杀不得。你不能杀她。她也没想过要害祁雪。”
  狼烟不语。
  梁言却一把将关关推到地上,“百里关,你让开。不要你多管闲事。”说罢,似要去拾了剑接着打。
  关关爬起来,抬手甩了梁言一个耳光,“啪”地一声脆响。
  梁言顿时傻眼,怔了怔,咬牙怒道:“你敢打我?”
  “就打你,你不知好歹。”关关也是怒极。就算是外头万人膜拜的巫神,狼烟只一剑就结果了他的性命。四下无人,便是杀了梁言又有谁知?
  “你这个泼妇。”梁言揪着关关的衣襟骂道,却被关关就着手咬了一口。
  “你这个铜锤!”关关还口,她捋高袖子,很专业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指狼烟说道:“你,不许过来帮忙。”
  狼烟似乎也没上前的意思,反而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方场地来。
  “今天要让你见识见识小姐我的厉害。”说着关关竟爪牙齐上,直直向梁言扑去,哪里是个泼妇,简直是只泼猫。她紧紧缠抱着梁言,无赖地连踢带踹,任梁言身高臂长,剑术高明,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关关从十岁之后便再没如此痛快地打过架,只因山脚下众人突然发现她是个女孩。
  梁言终于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脱了关关的纠缠,翻身压在关关身上,正扬起手要往关关脸上扇去。却是手腕上一痛,让她惊叫一声缩了手,一颗石头落到旁边,滚了两滚。梁言皱眉回望罪魁,狼烟正抱臂站在那里,脸上浅笑,有种淡淡威胁的味道。
  关关推开梁言,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微微出血的嘴角,说道“不打了。”
  梁言觉得这二人说不出的古怪,一把按住关关的肩不让她走,“他是你什么人?”
  “侍卫。”关关很干脆。
  “不是!”她家的侍卫何止上千,梁言就没见过这样的,“他夜潜听风院,还现身于你房中,单凭这一条你就会被赶出浣音阁。”
  “求之不得。”关关傲慢笑道。
  “你窝藏刺客!”
  “是有如何?”关关不屑反问。
  “你敢戏弄我!”梁言恼极,捏在关关肩上的手,暗施力道,忽觉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她的脖颈被一只大手扼住,惊愣间,手不由一松,让关关脱了身去。
  关关龇牙咧嘴揉了揉肩。狼烟从来没说过他不杀女人,关关忙拍拍他的手臂道:“我们走。”一阵刺鼻腥味传来,关关发觉掌中粘腻,翻掌一看,一手血。
  狼烟松了手,梁言大口喘气,只听关关道:“或许你的剑公平,你的心正义。但你早已对我有了偏见,又怎会相信我的只字片言。”
  梁言一怔,再回神时,二人已然远去。
  
  关关丢了多年来苦心维持的淑媛态度,找梁言打了一架,和祁雪闹翻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一点纾解。只是头发未干,却沾上了枯叶泥土,她急急要回屋去。
  回到爬窗出来的地方,攀着窗棂正要进去,一扭头,发现狼烟正打量她,不由头皮有些发麻,脸上多了一丝戒备:“你在看什么?”
  狼烟正负手站在一旁等着看她爬窗,听她有此一问,便道:“虽然主子您身手不算好,但您大半夜还能朝气勃勃,再配合上您那种打法,该没人敢近前才是。我只是在想大公子为何还要找人护卫你。怎么?侯府里就没人知道你如此神勇吗?”
  分明是嘲笑。关关了然,“你就笑吧。看谁给你包扎伤口。”说着她径直从窗子爬进房中,对镜拨着头上的树叶。
  
  狼烟跟在她后头,跃入房中。随手关窗,却发现怎么也关不拢,原来适才梁言踹开窗子闯入房中时,早已将窗子踢变了形状。狼烟不敢在房中拔剑,怕引了人进来,只好一路躲闪,跳窗而出。梁言虽是女子,劲道却不小,所过之处,就像被风肆虐过一般。
  狼烟在桌案旁坐下,将桌案上的碎杯子扫到一旁,找了好杯子正要倒水要喝。却见关关端来一盆水,一条白绫挂在她肩上,她还搬来了一个小木盒搁在一旁。
  她换了身外裳,手也洗得干净,小脸上没了泥,不过现出了几处擦伤。
  “你真的会?”狼烟担心。
  “当然。”关关一脸骄傲,额前脸颊上的新伤,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心疼不已。
  狼烟大方地将手臂往桌案上一放,没有与关关客气。
  
  一旁的铜灯还亮着,关关却看着伤口发怔,血染湿了衣袖,从肩上到手肘,衣服和伤口黏糊在一块儿,她无从下手,伸出两根手指想见衣服从伤口上拨开,衣服却黏在上谩跗丝不动。关关皱着小脸,嘴里“咝咝”倒吸着冷气,一脸痛苦。
  狼烟终于说道:“我自己来吧。”
  关关忙缩回了手,“水和布都还干净,药在匣子里。”
  幸好白露是个极细致周到的人,关关能想起这个药匣来,也不枉白露苦口婆心念叨了一夜。
  狼烟大刀阔斧,扯开袖子,拿病蹑便抹抹,找出一瓶药来,闻闻就往伤口上倒去。
  关关见他一脸平常,心里直道,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兽嘛,这么长的伤口就不痛吗?对自己都这么冷血,怪不得弄裂了她的掌骨也无动于衷,当别人都和他一样吗?
  “好了。你扎吧。”狼烟再叫她。
  关关双手将布一展,闭上眼,狠狠盖住那条正往外渗血的狰狞伤口。她一脸认真,却是手艺不精,一圈松一圈紧,勉强扎好,只是歪歪扭扭,一塌糊涂。
  狼烟问:“你真的包扎过伤口?”
  “你不信?”关关挑眉。
  “没被人家嫌弃?”
  “没有。”
  “谁这么好脾气?”
  “阿黄。”
  “不会是条狗吧。”
  “是。”
  “没咬你?”
  狼烟不是一向冷心冷口,最爱冷清吗?怎么突然怎么多话。关关正认真打结,被他问来问去,不耐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冷血,不知道痛,还没良心。阿黄一见我就摇尾巴,还舔了我。不知和我多好。”
  难道他也要一舔以报恩?狼烟突然起了玩心,促狭地瞅着她。
  关关忽觉刚才脱口而出的话似有不妥,忙摆手表明自己没有弦外之音,“你,你不需要舔我。”
  狼烟笑着点点头,那笑容看得她心慌。关关无聊地用手指头沾了沾水,低头在桌面上一遍遍画着小圈圈,“我是说,你的谢意我已经心领了。”
  “谁说我要谢你?”狼烟不领情。
  “啊?”关关一愣。
  “若不是你突然出现又突然摔倒,我怎么会被那个女人伤到。”
  “分明是你想杀人家。”关关一直对狼烟的无情耿耿于怀。
  “你怎么知道我要杀她?”
  难道把剑架在人家脖子上不算,非得二话不说一剑劈了的那种才算?关关手一顿,抬头看看狼烟,尽管脸色如常,如墨的眸子中那丝气愤清晰可见。
  关关撇撇嘴,他有什么好生气的?她吃力不讨好,才是那个该生气的人。
  “看来你与她一般,也是心有偏见,我就是个到处杀人的。”狼烟慢悠悠道,“自己都是蛤蟆,还好意思嫌人家青蛙丑。”唇角讥诮一扬,眼中多了不屑。
  “你想怎样?你没偏见?那你凭什么疑心是我向舅舅告了你的状?你还不如个蛤蟆。”关关一拍桌案,将脸别向另一边。
  
  屋里顿时闷得慌,可那窗还是半吊在窗框上,不知是不是炭烧多了。
  两人不语,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百里小姐,药好了。”云歌手脚可真快。
  两人一惊,不由对视一眼,事出突然,竟忘了云歌一事。
  关关还没想过要把狼烟藏哪里,何况这屋里还一塌糊涂,连桌案也是,带着剑痕还缺了一角。
  正不知所措,听见外头又有人道:“云歌,给我吧。我正要找百里小姐说话呢。”
  却听云歌答道:“梁小姐,夜沉了,您还是回去吧。小姐服了汤药也要睡了。再说,大夫说过百里小姐要静养安神。”
  屋里,关关狠狠剜了狼烟一眼,话不投机半句多,怎么安心静养?
  只听外头梁言不耐烦打断云歌道:“知道了。我说两句就走。这里不要你伺候了,你下去吧。”梁言语中生硬,容不得有人拒绝。
  云歌唯唯诺诺应了两声,“踏踏”的脚步声就远去了。
  
  狼烟手中握剑,闪到门后。
  关关站起来,拉开了门,果然是梁言。
  梁言一手拿着托盘,一碗汤药,一盘宵夜,另一手挂着一个灰色包袱。
  关关看着她,神色戒备。
  梁言径直进来,将托盘往桌上一搁,手中包袱丢给关关。
  “这是什么?”关关被她弄得莫名奇妙。
  “侍卫的衣服。明日清晨,我会来带他出去。”梁言道。
  关关瞪大了眼,天要下红雨了。。。
  “若没事,我先走了。”梁言看了一眼还在□的关关,转身要走。
  “慢着,你为什么要帮我?”关关不解。
  狼烟却走过来道:“那就烦劳梁小姐。”
  梁言冲他一搭手,点点头,甚是潇洒,又道:“得罪了。若有缘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狼烟点头说好。
  两人和颜悦色,仿佛适才竹林中动手的是别人。
  关关就这么被排除在外,怔然间,已见梁言出了房门。关关连忙见那个包袱打开一看,拿出来抖了抖,果然是一套侍卫装束,十分齐整。从里头滚出一个药瓶来,关关捡起来,打开闻闻,似乎是伤药。


卷二 墨羽
今宵别后
  “你信她?”关关偏头问狼烟。
  “为何不信?”狼烟反问。
  “小心被人家捉去卖了。”关关没好气,居然无视她的担心,何况刚才还被说成是“蛤蟆”,自然和颜悦色不起来。
  她又回去窝在那里坐着,阴沉着一张小脸,托腮皱眉,白皙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上那道剑痕上。铜灯照亮了她半张脸,嘴角浮出一块浅紫色的淤痕,额上脸颊几抹擦伤,周围几道红痕。
  看着可怜,偏又倔强,还霸道得很,到底是谁惯出来的性子,又让人不忍心放着不管。狼烟暗自叹了一口气,走过去道:“喝药了。”
  “不喝。”
  “那先吃宵夜?”
  “不吃。”
  静默许久,狼烟在她身后道:“药快凉了。”
  “不喝。”
  “病重了,难过的是自己。”
  关关转过身来,一脸不悦,“病重也是你害的,你害我心情不好,没病死就先被你气死啦。”
  “喝了药,心情自然就好了。”
  “胡说,走开,走开。”关关跳起来用脚踢他,见他不走,只好鸣金收兵。
  狼烟将她的脸扳过来,捏着她的下巴道:“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关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喝了我就告诉你。”
  骗小孩的招数!关关不信。
  可狼烟略有些薄茧的手指,捏在她下巴上的力道,让她有些敏感的心慌。四目相对,关关的脖子红了一大节,“我喝。”说着忙推开狼烟,端过碗来一股脑儿把药喝了。
  她砸吧砸吧嘴,一路苦到肚子里,顿时神清气爽。
  果然是好药,能安神,心终于跳得没那么快了。
  
  “靠得那么近,分明是想谋财害命,弄伤人家的手,还要弄坏人家的脸。”关关嘀嘀咕咕,狼烟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指端还留着那下巴上细腻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想轻轻摩挲。狼烟心里怪怪的,人家说灯下看美人,关关这脸都快能开染坊了,竟也让他移不开眼。
  听关关在一旁絮絮叨叨,愤愤不平地数落他太粗暴,奴大欺主等等等等,狼烟伸手拿过那盘子里的鸡腿塞到她嘴里。
  “你这是道歉吗?”关关咬上鸡腿,大眼睛亮了亮。
  在关关的逻辑里,鸡腿等于讨好。
  狼烟心事正重,无奈扶额点点头。
  关关笑逐颜开,忽然想起一件事叮嘱道:“若是你平安回去,就让人捎个信来,但一定要加上‘一片忠心’这四个字。”
  狼烟不解看她,关关神秘道:“做为暗号。”
  “为何是‘一片忠心’?”
  “我喜欢。”关关摸了摸微有些痛楚的嘴角,想了一会儿,又道:“还有,让侯爷早点来接祁雪吧,迟了怕是就见不到了。”
  狼烟点头。又听关关问他:“你为何讨厌流离先生?可是与他有过节?他为人如何?从前都做些什么?”
  狼烟怔了怔,奇道:“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却又缓缓补了一句:“狼烟不是风雅之人,如何知晓琴师的事?”
  狼烟如此态度分明是不想说,关关与他交手多时,怎会不知。虽然心存疑问,她仍要他去办些事,“你顺便去打探一下,看看他与祁雪到底是何等关系?”
  关关精灵到此,狼烟心下惊骇,嘴上只淡淡问道:“你道他们是何等关系?”
  只见她明眸闪了闪,狠狠咬下鸡腿上最后一口,将骨头往盘上一丢,“闻琴音,知雅意。你查便是了。”
  她话已至此,狼烟他不查也得查。
  狼烟脸色晦暗不明。
  关关伏在桌案上,打了个哈欠,星眸迷茫,语无伦次道:“祁雪中毒,有人怀疑我,有人以为我怕被牵连不敢查。可我偏不。就算查不出来,人家说我排除异己也好,说我想独邀圣宠也好,我也不怕。只是若有一天我真被拖进宫去,是不会带上白露的。你既已到了舅舅身边,就也带上她吧。她跟着你会开心些,旁人我也不放心,只是别对她凶,她会害怕,也别对她太冷,她会哭。一定要让她吃饱啊。不过我。。。”关关越说越迷糊,不知是吃饱喝足,还是汤药安神,竟趴在那儿沉沉睡去。
  狼烟将她抱到床上,给她脸上抹了药,修长手指停在她的额间。盈盈眉语,青青鬓丝。醒时娇蛮得让人恼,倔强哭着又让人怜。如此睡容沉静,着实让人贪恋,只是看着,一夜过去,忘了睡意,不能成眠。
  
  记得那日春和景明,他随祁风站在池边,漫天柳絮飞舞中,她提着裙角,一路跑来,粲然笑着,仿若十里芙蕖尽放,黯淡了一池碧波潋滟。
  
  一叶漂泊孤舟随波,偶从碧叶间经过。水花湖光虽好,却不敢随手折下,只怕芳华枯萎。她不同其它,本是娇生,怎么受得了侯府外霜雪严寒,或许开在碧游湖上就好。不如临水相望,他护好她的命,管好他的心,从此各自潇洒。
  
  卷 二 8226; 墨 羽
  
  外头有人敲更,已是五更天。梁言信守承诺,将狼烟送到浣香阁外头的湖边,湖面上有些雾气,一条小船正静候在那儿。船家对梁言十分恭敬。
  白雾中,梁言与狼烟说了两句,狼烟便跳上船,二人便拱手作别。
  
  湖上寒雾弥漫,冻得人面庞冰冷,寒意渗透了骨髓。
  船家的行船功夫娴熟,对水路也颇为熟悉,不一会儿,已到对岸。
  城中偶有几声鸡鸣,一队飞马奔车疾驰而过。
  
  狼烟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扶风大街,不远处便是祁侯府了。
  忽然,前头闪出一个人影。
  却不是在扶风大街上眠花宿柳清晨才归去的酒客,而是夜刀门的鹤西。
  鹤西腰跨短刀,手中拎着两个包袱,一副要远行的旅人打扮。
  两人一照面,狼烟怔了怔。
  只见鹤西笑道:“我去找你,你不在。没想到刚回头,这就遇上了。呵呵,有缘。”说着他上前丢给狼烟一个包袱,“走。跟我去魏国。”
  狼烟单手接了包袱,心中微有些惊愕,问道:“你忽然要去魏国作甚?”
  “你听过‘玄机石’没有?”鹤西打算先个关子,让这年轻人有点兴趣。
  谁料,狼烟只愣了一下,便皱眉不耐道“不知”,将包袱塞到鹤西怀里,与他擦身而过。
  鹤西跟上去道:“你不知啊。我告诉吧,那就是一只石狮子。”
  狼烟脚步一顿,说:“祁侯府门口倒有两只,你可以任选一只。”
  “你当老子是牛啊。就算拉得动,门主也不要。那个玄机石是小的。”说着鹤西伸手比划了一下,“不过一尺半高,也不重。你我去把它弄回来,交了差吧。”
  “她要天机石何有?”狼烟忽然停步,扭头问他。
  鹤西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小声道:“听说玄机石,腹中藏宝,还是稀世奇珍哪。”
  狼烟虚眼睨了他一下,似乎不信,“既然不重,你就自己去。”
  鹤西心说,奇了,就没见过听到宝物还无动于衷的人。只好说道:“门主说你是魏人,魏国你比我熟。”
  “天下还有你不熟的地方?”
  “有,安邑。”鹤西忽然神色郑重起来,“永翼军此次再攻魏国,名为雪耻,实为‘天机石’。多年前,赵翼破逢城、围大梁为的就是它,可惜失之交臂。”
  “你这是从哪儿得的消息?”
  “门主所言,不该有假。”
  “看来她的琼花小筑都要开到赵翼的府里去了。”狼烟道。
  鹤西眼中一亮,神色了然,“像门主的女人,不用说赵国,怕是天下也不多。”他摸着下巴,嘿嘿笑起来,“怪不得你小子这么泛酸,次次催你都不回夜刀门,想来是肖想多时,人家从没正眼看过你,你恼羞成怒呢。”
  “老鬼,你这是嫌命太长。”狼烟脸上骤然变色,留下一句警告,不与他纠缠,转身就走。
  鹤西见他动了气,可自己还有求于人,便急急跟上,打算推心置腹开解一番:“你发什么火呀。我也肖想来着,可惜,嘿嘿,我一个大老粗,人家是高门小姐出身,看不是咱。老哥我可得劝劝你,就算了吧。我们拿钱替人办事,好吃好喝,呆在琼花小筑里,软玉温香在怀不知多。。。”
  他“好”字还未出口,却惊惶纵身,往后一跃,怒吼道:“你这就想要老子的命哪!老子五百钱的新衫。。。”
  狼烟手中剑已入鞘,看着鹤西,一脸铁青。
  鹤西低首心疼地看着胸前那道长长的裂口,冲狼烟恶狠狠道:“敢威胁老子,有种就在这里别走,等老子从安邑回来再找你算账。”说罢,他将两个包袱都往自己肩上一搭,转身离去。
  白雾被晨风吹散,扶风街上空无一人,只剩狼烟矗立在那儿,拳头在他手中攥紧。
  风掀起了他的衣摆,吹透脊背,直刺入心,那眉心不由紧拧,神色萧索。
  他不想回魏国,也不想再碰上那块“玄机石”。
  
  “玄机石?”
  “你不知道么?”
  “不就是‘玄机’嘛,听了就知道了。”石头能看不能吃,关关没兴趣,一边吃饭,一边含糊地答道。
  她旁边正坐着梁言。“听我爹说,当初玄机石一直藏于逢城,之前永翼军大破逢城时,魏公子晏带着它从逢城逃了出去,把它送到安邑去了。可如今听说大军寻遍了安邑城也没找到。”
  “是被人偷走了吧。”关关道。
  梁言依然沉浸在恕貅中,“我想它一定还在那个公子晏手中。”
  “那个公子晏呢?”关关已吃完眼前那盘菠菜,又到梁言的盘子里偷了两块蘑菇。
  “听说也不见了。所以才说是他带着玄机石逃了。”梁言说着,将自己跟前那盘蘑菇推到关关面前。
  关关有些尴尬,呵呵一笑,毫不客气地接过。
  
  最近二人不错。从相看两相厌,已经同进同出一同吃饭了。
  但这也可能是在礼堂里关禁闭时,养成的习惯。
  话说,那日关关爬起来狼烟已然不见了,她不顾前一晚打架的腰酸背痛,去找梁言,非得问问狼烟走得悄无声息是怎么回事。
  打开门来,正遇上来唤她起身的云歌,云歌见了她差点没吓昏过去,忙问关关,这一脸的伤是被谁打的?还拿了铜镜来。
  关关懊恼地发现,昨晚新伤看着还鲜嫩得楚楚可怜,过了一夜结了痂,还真丑了,她心里难过,看着云歌哭了起来。
  云歌忙请来大夫,忽然想起前一晚梁言来找过关关,忙找上头的管事禀告去了。
  此事非同小可。侯府千金被打,怎生了得。
  谁知,梁言一露面,那脸上的光景也比百里关好不了多少。两人一致否认打了架,也不说是谁先打了谁,丁醯是闹鬼,被鬼打了。
  此事甚是失礼。所以礼堂的夫子得管。这半夜里外头闹刺客,院里两千金打花了脸,传出去浣音阁的颜面还在吗?可梁祁二家,谁也不好得罪。于是一视同仁,找了个由头,将她们二人圈了起来,禁闭顺带养伤,免得各家千金看了,徒生闲话,传出去毁了浣音阁的声名。若是太后责怪下来,谁都不好看。
  幸而这二人素日里也不爱上课,欣然同意,只是搬着住在一处,颇为不自在。
  白露捎侯府里人捎进来一柄绿檀木簪子,顶端镂有梅花,柄上阴刻着四个小字“一片忠心”,如此忠心,关关颇为喜欢,便绾了绾头发,开心插在发间。
  
  关关先动手打的人,得了狼烟的信,也是她先开口道了谢。
  梁言也是出人意表地好说话。
  原来梁家在浣音阁中确实颇有势力。单就每日饭菜可口,还可以加餐这点便可见端倪。梁言在听风院中已呆了一年,可她学艺不精,于是又留一年,若是别家小姐,大概早被扫地出门了。
  浣音阁的侍卫大统领是梁言的姑父,也是梁将军的旧部。梁将军最宠这个女儿,梁言常私下出入浣音阁,就差没鸣锣开道将她迎进送出,还有谁人敢管。
  两人看着对方脸上的伤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再说起那个脑满肠肥的巫神,梁言也是愤懑满胸,她说若不是她爷爷梁太师太信巫神,她也不会同爷爷闹翻,爷爷一气之下就把她送进了浣音阁。当她听到关关说起巫神被杀的前因后果,坊间传说与事实大相径庭,更觉世事未必就是眼见耳闻那么简单。
  关关亦是深有所悟。
  梁言爽朗,关关随性,两人关禁闭也关得惬意,谈天说地,不亦乐乎。到了要放出来的日子,二人还赖了数日,三催四请才肯走。
  
  等回到听风院,祁雪已经如愿以偿地回祁府去了。
  但听风院却多了一名任性公主,赵舞语。
  舞语公主放着一等一的露华院不住,非来听风院里住着,陪着柳真。
  回听风院后,梁言对关关一直颇为照顾。其实“颇为照顾”这四个字根本无法展现梁言的风采,梁言是很罩的。
  不知不觉三个月已经过去,关关跟着梁言有三件事可做,玩投壶,赌六博,学骑射。
  关关投壶必中,六博赢多输少,有梁言撑腰之后,没人敢输了食言。因此,不知道赢了多少金边花叶白玉簪,珍珠云锦宽腰带,毛披风铜手炉多得让梁言乍舌。
  关关说羡慕梁言英姿飒飒,梁言心花怒放地答应说要教她,不过没过多久,就有些后悔了。虽然关关的手好了不少时间了,可她是挽弓无力,上马怕颠,诸多挑剔,花样又多。梁言无奈,让人打制了两把精致的小刀,送给关关,让她自己练着,便应付了过去。
  梁言忽然想起狼烟来,显是个饱受折磨的苦命人。
  
  她自幼向往金戈铁马,江湖快意,常恨女子不能上阵,江湖又太遥远。狼烟却与她家中的江湖门客大有不同。
  那日清晨,二人行至江边。白雾中,远山青黛微透,半江寒烟瑟瑟。
  她送走狼烟好心告诉他,“入了浣音阁,就已半脚踏入王侯府邸中。”
  狼烟笑言:“那便保她活命,纵她撒野。”
  “那此后呢?”梁言奇道。
  狼烟只淡淡一笑,冲她一搭手,便跳上了船。只留下个清朗背影,一身落拓,傲岸风尘,却也随船渐远,隐没于白雾之中。
  

赏梅大会
  关关见梁言正在发呆便推了推她。“梁言,梁言,你想什么呢?”
  梁言有些混沌,看着关关,迷糊地“啊”了一声。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两人扭头过去,那声音脆生生的,只见赵舞语走了进来。
  她额发上落着些雪花,想来外头又下雪了。
  后头还有柳真浅笑盈盈,她跟着赵舞语在关关身边坐了下来。
  关关偏头问她:“梁言她想什么?”柳真抿嘴但笑不语。
  却见赵舞语轻挥了一下袖子,身后的两个仆妇三个侍女便躬身退下,她才道:“她在想一个人。”说着又瞟了梁言一眼。
  舞语公主和梁言从小一块儿长大,知道的秘密自然多,再加上公主又是肆无忌惮的个性,于是关关竖起了耳朵。
  却见梁言怔了怔,皱眉看着赵舞语。
  赵舞语视而不见,还回梁言一个轻笑,扭头对关关道:“永翼侯家的公子赵烨。”
  
  关关顿时大眼睛眨巴眨巴。此人在浣音阁中本就很有名哪。至少在王都豪门大族金龟婿榜的三甲之列。而三甲之后,才能排到祁雷,若不是祁风已娶,或许能跻身三甲。
  关关根据那些有意无意听到的消息,以及各家千金谈论时眼神的亮度,脸色的红润程度推断,高居榜首的是正在打算成亲的王上,这个毫无疑问。后头是手握重权的夜辰君,赵舞语的老爹,多年鳏夫,忙于朝政,无暇娶妻。
  还有一个就是赵烨,据说他不仅年轻英俊,而且气势凛凛,相貌堂堂,威武又不忘温柔,潇洒中又带点不羁,不知让多少待字闺秀掩面自弃,难望亦难忘。还听说,他曾有过一个病弱的未婚妻,命知她命不久矣,却还是娶了过来。妻子死后,他至今没有续弦。
  赵烨数月前,带着永翼军到魏国评理去了,听说把人家的旧都安邑城给端了。梁言说王上要传说中藏在安邑的玄机石,可入了安邑城,翻遍了都没找到。
  不过,也许玄机石的事,就只是个传说。王上对传说的酷爱,上可追溯到派人到南海寻找指南车,下可说到之前修墨天阁招揽墨客。“玄机石”,就冲这个名字,王上便不会放过它。
  赵烨虽然没找到玄机石,但独领永翼军于安邑大捷,不知让魏王赔了多少家当,朝堂后起之秀中佼佼者,舍他其谁?
  
  关关大眼睛转了转,凝视梁言,待看她怎么说。
  “公主真是爱说笑。”梁言冷冷道。
  赵舞语冲她促狭一笑:“若不是因为他,你小时候怎么会老是赖在惜姐姐家不走?”
  后来关关才从梁言口中得知,这个惜姐姐,是梁言的表姐顾惜,也是赵烨的亡妻,曾是个名满王城的才女。小时候她们姐妹俩和公主,常在一块儿感情极好。
  梁言不想再理会,自顾自喝茶,“公主爱怎么说都行。”
  “分明就是。”赵舞语一锤定音。
  关关心中也为梁言一声哀叹,碰上这样的孩子铡蹀奈!
  只见赵舞语一脸不屑:“永翼侯家有什么了不起的?若不是我爹爹,恐怕他还在北疆戍守会不来呢。他当年拥立公子鹿野做太子,可惹恼了先王。若不是我爹爹,恐怕他的永翼侯府早就易主了吧。
  关关低声问柳真道:“那个公子鹿野是谁啊?”
  柳真轻道:“他是先王长子。。。”这话却被赵舞语听在耳里,她忽然恼道:“什么长子,分明是个乱臣贼子!”
  关关心下一凛,这赵舞语年纪不大,却爱道听途说,仗着自己公主身份,到处胡言乱语,也不怕惹下祸端。
  但见柳真拉拉赵舞语的衣袖,哄道:“公主,眼下赵国大军报了一箭之仇,正凯旋呢。快别说那些陈年旧事了。”
  似乎不提赵国大捷还好,一提赵舞语更来气,拉着柳真的手,向她诉道:“那个赵烨就是个混蛋!惜姐姐不嫁他还好,一嫁他就死了。”
  沉默了很久的梁言说道:“表姐本就久病缠身,这与他无关。”
  赵舞语眼圈泛红,仿佛又急又气,站起来,倾身过去,直视梁言,口中质问道:“那为何惜姐姐死的时候,我们都在,而那个混蛋却不在?”
  梁言仰头看她,脸上一怔,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话还未出口,只见赵舞语的墨眸蒙上了一层雾气,泪涌了出来,一颗接一颗,打在黑漆桌案上。
  “公主。外头雪大。”柳真惊叫一声。却见赵舞语拿手背,抹了抹眼泪,扭身跑了出去。
  柳真向关关尴尬一下,追了出去。
  关关一脸莫名看向梁言,梁言无奈笑笑,道了声“公主常发小孩子脾气”,脸上的笑容却是苦涩。
  渐渐地,关关才明白,为什么赵舞语单单听柳真的话,据说柳真的温雅和才情像极了顾惜。赵舞语向来自信王室权利大过天,她能生杀予夺,却未必能主宰所有人的生死。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公主也会痛心,也会无奈。
  
  这场雪一连下了好几天,这是今冬的第三场雪。
  下过以后,有人说东郊的梅花就要开了。
  赏梅的季节又到了。
  千金们都忙碌了起来,为了一年一度的赏梅大会。
  关关从不知,原来赏梅大会,就是个相亲大会。
  从前侯爷夫人曾带她去过赏梅大会,可她却不知在东郊山上那个叫“冷香崖”的地方还有个“红梅行馆”。
  原来身份不够是入不了这“红梅行馆”的,就只能在山脚下看看。侯爷夫人不喜梅花,每次大会,她不过是为了应付祁雪,陪她到山脚下转转,虽说山下也有个行馆别院,夫人却不嫌远,总是当天来回。关关对赏梅大会的印象并不好,每次夫人总是叮嘱她要守规矩,别给祁家丢脸,似乎她就一定会丢脸似的。祁家本就是市井小民出身,丢人的时候难道还少吗?事实是每次她从赏梅大会回来都要听夫人说教一回。
  这回似乎要到红梅行馆去住上几日,关关如被放出笼的鸟儿一般,她打算从赏梅大会上销声匿迹,从此远走天涯。她苦心经营,偷偷收拾打点,却又舍不得新交的朋友。她心中想着,或许能在山上与大家一起,分享几日美好时光,便是从此往后,两两相忘,她也保有一段开心的回忆。
  
  梅花,最爱雪。
  夜来大雪忽至,不过两日,东郊山上的梅花便竞相开放。
  听风院四人乘坐着一辆鎏金辎车上了冷香崖,一路上顺利又舒适,又有一队骑兵护卫,两列侍女跟随,全都仰仗的是赵舞语。
  
  鸾铃叮咚声徜徉在山道上。
  关关撩开车窗上的锦帘,一股冷冽之气扑面而来。
  她不由精神一振,凝神远望。晴空湛蓝,几缕云丝,如柳絮轻烟,散漫在天际。四野之上,白雪皑皑,反照出日光的明艳来,甚是耀眼。
  一路上那些虬枝缀满了或粉或白的娇柔花朵,这抹绮丽锦霞断断续续,自山脚下向山顶蔓延而上,听说上头的冷香崖附近有个梅园,那片梅林可谓深山媚影,天姿国色。
  沿途关关看得入神,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她裹了裹身上棉衣,又拉近了貂裘披风,不禁对料峭风中摇来摇去的花儿,生出一丝怜惜,多了一点敬意。只是那独放寒冬的清高孤傲背后,似乎是淡淡寂寞。
  
  那赵舞语也往车窗边上靠了靠,问她道:“在看什么呢?”
  关关嘻嘻笑了一下,指着外头的梅树,问她道:“公主喜欢哪一棵?”
  赵舞语来了兴致,吩咐道:“停车。”
  车队嘎然而止。
  她的眸光掠过眼前那几棵,落在一棵红梅上,兴奋道:“这棵红的好,就像英雄美人傲然世间,绚烂得很,艳丽得很。”
  关关定睛一看那红梅被白雪包裹着,果然美得好似一个英雄美人的梦境。
  说罢赵舞语很习惯地回头问柳真道:“柳姐姐,你说呢?”
  柳真淡笑道:“红梅热闹,适合公主。白梅亦好,温雅如谦谦君子。”
  柳真本就清雅,想来也爱白梅,大家一致转头,看向伸着长腿,懒散坐在一边的梁言。
  她微微一笑,似乎早有答案,指着外头不远一棵梅树。
  三人看了一阵惊呼,那枝桠上朵朵,皆从白色花瓣中泛出淡绿来。大家又是讶异又是稀罕。
  关关忙点头道:“果然是一树特立独行的花。”
  梁言脸上有些小得意,也问她道:“你呢?”
  关关探出头去,迎风眯起了眼,寻了又寻,伸手指向前方一块孤石,那大石旁边一松一竹还挤进去一株小红梅,“我喜欢那个。咫尺之内有乾坤。”
  柳真也看了看,笑道:“果然是,你看,上面写着‘冷香崖’。看来红梅行馆就要到了。我们快走吧。”
  
  车队得了令,前行不远,辎车车身一扭,从那块写着“冷香崖”的孤石前路过,往左边那条驿道上转去,道路前方赫然有个牌坊,上书四个大字“红梅行馆。”
  红梅行馆分为两处,相隔甚远,东边的那一处住的是王孙公子,西边的住女眷。
  
  下榻后,关关与梁言住在一处,两人对门,好有个照应。
  她还发现那三人对这里熟悉得很,原来,她们早就来过。三人皆是王侯将相家嫡出的小姐,母族也是名门望族,无需特许便可入内。
  关关正想到自己是不是该自卑一下,这时,却来了一位娇客。
  那是祁雪。
  关关一直都忧心祁雪的病,几次捎信回去探问,如今见了人便安心了许多,不过担心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了。祁雪点头,只是笑得有些尴尬,其实关关也尴尬得很,毕竟上回二人言语决绝,几欲割袍断义。
  侍女上了茶,两人默默喝着,屋里的炭盆烧着,干热的空气让人烦躁又局促。
  她们从前便是这般无言相对,也没觉得不自在。但今日,却各自没话找话地开始絮叨起来。
  
  祁雪说了些刚到行馆时的琐事,对同院的几位某小姐瞧不起祁家,她颇有些抱怨。
  关关便询问她可有搬来与她同住的意愿,却被祁雪婉言推却了。
  待关关住了几日才知,她所住之处是赵舞语的吩咐,不是随意可以搬进来。不仅如此,连她手边那个端茶的侍女都是赵舞语给的。她显然很有自卑的理由,只是后知后觉了。
  关关想问祁雪的,不是不敢问就是问不出口,比如寒蝉散,比如流离先生。因此,说着说着,场面又冷清了下,她看着祁雪微微发怔。
  忽然祁雪似想起了一件事来,对关关笑道,她还带了一个人来,关关见了准会高兴。
  关关好奇又兴奋,不知祁雪带了谁来,便命人把外头侯着的人带了进来。
  
  浅绿衣裳,更衬眉目如画,墨色腰带,紧扣纤纤柳腰。脚下匆匆,进来见了关关,还未行礼,眼眶已先红,似激动又似委屈,声音软软颤颤,模样楚楚可人。
  
  竟是白露。
  关关心头一喜,她正要离开邯郸,只可惜无法与白露见上一面。没想到祁雪竟把白露给带了来,或许祁雪也觉得如今关关离走入王宫已不远矣。
  关关忙向祁雪道谢,祁雪笑说,小时候她常在祁风哥哥那儿玩,本就想要了白露陪她,没想到哥哥不肯,却把白露给了关关。
  关关心中不由一慌,她此番悄然离去,祁风可会生气,可会着急,祁雷又可会惦念?
  白露见关关脸色微变,忙说雪小姐待她甚好,若不是有祁雪,她只怕已被夫人的表侄闵少爷要了去。
  
  三人正说着,却有一人走了进来,是柳真,她脸上浅笑盈盈,仿佛多了一层柔媚珠光。
  关关忽然想到梁夫子也该随军凯旋了吧,不知可会来山上的赏梅大会。
  柳真原是打算去山上冷泉茶室,来问关关可愿同往,若说梁言,怕是她也没那种品茗的耐性。但她与祁雪多时不见,见了她自然关心起她的病来,便要拉她去屋里说话。
  临走时,柳真道:“若是想到冷香园看看,可一会儿与梁言同去,省得迷了路。”
  刚听梁言说过冷香园年年景同,好不无聊,又为何一到这里,便急着要去冷香园?
  关关好奇,问柳真,柳真却笑道:“你去了便知。”说着,拉上祁雪去她的小院里。
  
  关关把侍女打发下去,屋中留下她和白露两人,白露眉间似有愁绪,竟没了往日叨念她的劲头,关关有些不自在。想着自己要走,她忙拿出几个金饼来,塞到白露手中,对她道:“这你先拿着。”
  白露愣愣接了过去,只听关关小心地四下看看,又道:“院中那棵我埋了梅子酒的大树下,向西十步,掘地一尺半,还有一些。”
  白露顿觉异样,神色一紧,“小姐你这是?”
  “你不在我跟前,有好些事要自己打点了。”说罢关关又道:“若觉得不稳妥,便叫上狼烟。”她说着,但见白露面色一凝,嘴角垮了下来,又垂了眼,说不出的落寞。
  “怎么了?”关关忙问。
  白露想摇头,却自知也瞒不了多久:“狼烟出去一个月了,还未回来。”
  关关不知怎地心里空了一下,抓住白露的手问:“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不知道。”白露手被关关抓得生疼,不由挣了挣,抬头一看,关关柳眉紧蹙,白了小脸,不知她是急是怒。忽见她一拍桌案,怒道:“你一直都在府中,又怎会不知道?”
  白露原就在心里发愁,又见关关对她不满,心中怯怯,便抿了抿嘴,滴下泪来。
  关关见状,才缓过神来,知是自己无端发怒,吓坏了她,只是自己心乱如麻,不知该劝些什么好,于是拉拢着脑袋发呆。半晌听到白露颤声道:“狼烟,他是魏人,怕是回魏国去了吧。”
  “啊?”关关骇然,忙扯着白露要她把事情说清。白露只好噙着泪将听到的一点流离和狼烟对话全都告知关关,她不敢贸然上禀侯爷,但求关关给她拿个主意。
  
  关关半晌无语,怪不得狼烟不肯去查流离,原来根本是一丘之貉,早就心知肚明。说是战乱分离的兄弟,生死不明,如是细作也未可知。再说因为祁侯出身贫贱,如今招揽门客自然也不问出身。有名望有出身的剑客文士多投奔名门,偶有入了祁侯门下的,常会唏嘘明珠暗投,祁侯也是十分不喜。因此,“英雄莫问出处”,成了祁侯府招揽人才的一条规矩。
  难道祁风表哥真也糊涂了一回么?
  关关一时也没了主意,院中不能随意留个外头的丫鬟下来,只好让白露随祁雪回去。
  狼烟在身边时,她便觉心安,显是信他信过了头,可他无情无义弃了她们,不,是弃了白露违抗了她的吩咐回魏国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炭火温暖,薰香宁神。她心中毫无头绪,便昏昏然伏案睡起午觉来。
  
  一觉醒来,却是梁言来叫她,一起去冷香园赏花。
  关关还想到榻上再睡,可见梁言说一人到赏花无聊,关关便整了整衣裳跟着她出去了。
  
  冷香崖以冷香为名,皆因山上东有冷泉,西有十梅香。冷泉实际上一眼温泉,而十梅香是山上最古老的一座梅园,传说天上有十位仙女来到此地,化为十株梅树,香飘四野。“十梅香”便由此得名。不过后来,在半山腰的红梅行馆与山顶之间,修了一处园子,引了温泉下来,还从原来的梅园中将梅树都移到园中精心栽培。
  这便是“冷香园”。
  是她们要去看梅花的地方,方圆数里,暗香绵延。
  
  一路上踏雪寻梅而来,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歌声琴音。
  关关好奇,欲拉上梁言,赶过去看个究竟。梁言却忽然驻足,眯眼看向梅海深处。
  关关奇道:“你知道那是何处?”
  “那是个歌舞雅室,叫‘赛千娇’。”梁言道。
  “快,快,我们快去看看。”关关拖着梁言催促道。
  “急什么?又不会跑掉。”
  “屋子不会,人会啊。”
  梁言被她拖着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山上有个游乐场。
这章过渡,交代下在之后的出场人物。
大家不好意思,我地名无能,什么名字都像青楼,其实不是的。
哎,刚上首页月榜又快掉了。真难混啊。
赛千娇
  歌舞喧嚣渐近,前方不远看见一座庭院。
  梁言的步子又慢了下来。
  “梁言,你今天奇怪得很,怎么总是犹犹豫豫的?是你说要来赏梅的。”
  “梅赏过了,我们回去吧。”
  已见前头大青石板铺路了,关关哪里肯回去,“我们看一下便走,我都不知道‘赛千娇’是什么。”
  “不就是个歌舞室嘛。”
  “快嘛,快嘛。”关关一个劲儿嘀咕,又拖又拽。梁言才略略迈了几步,却道:“你进去看看,我在外头等你。”
  “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关关噘着嘴。
  梁言不说话,背对着“赛千娇”的门口,看着不远处那棵老梅树,一朵一朵数梅花。关关盯着那个飘出阵阵乐声嬉笑的门口,使劲往里瞧。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石板路头。
  
  这时,门口那两个守卫走了过来。
  关关心下一慌,难道是她的目光太邪恶,守卫来赶人了。连忙伸出手指捅了捅梁言。
  梁言转过头来,目光一凛,拉上关关正想走开,那两人已到了跟前,拱手躬身道:“梁小姐,主子已等候多时,客人都到齐了,只等您呢。”
  关关疑惑地看向梁言,只见她点点头,对关关说道:“我们进去吧。”言语中似有些无奈。
  关关一脸兴奋正要前行,守卫却拦住她,看向梁言:“这位小姐不在受邀之列,恐是不妥。”
  “那我也不进去了。”梁言说着拖着关关的手又要走。那两人慌了神,对视一眼,说道:“请容我等进去通报一下。不知道这位小姐尊姓?”
  “百里。”关关马上道,生怕梁言改了主意。
  一人进去通报,还留了一人,显是怕梁言跑了。
  关关忙问梁言:“里头宴客的是谁?”
  未等梁言答话,那留下的守卫已道:“我家主人是永翼侯府公子烨。”
  原来是赵烨。关关看着梁言神色黯淡的脸,想起了那日赵舞语的眼泪。
  梁言觉得她目光古怪,忙解释道:“只是他的庆功宴而已。”
  闻言,关关心底一亮,原来梁言早己知道。梁言向来潇洒,如此犹豫不决,遮遮掩掩,太不像她,或许柳真说的“去了便知”,所去之处不是冷香园,而是杳杳冷香深处的“赛千娇”。
  这时那进去的守卫来回报说:“主子有请二位小姐。”他转身前头引路,又忍不住打量了关关两眼。
  
  关关对赛千娇兴趣,对赵烨更兴趣。
  赛千娇修得不错,外头一瞥,颇有山野之中木屋的豪放肆意之感,入内一个高大影壁,上书“赛千娇”,里头的宽敞华贵,比起红梅别院的东西两宅,毫不逊色。
  白玉阶,铜鹤灯台,繁花朱漆,爵中斟满玉液琼浆,宾客满堂,抚琴放歌,舞姬鱼贯而入,翩然起舞,身姿曼妙,舞步轻盈,如天上仙子。
  欢笑声中,忽闻有人高声道:“言儿,你总算来了。”语调懒散,却威慑暗藏,穿透了乐音笑语,堂上瞬间静了下来,众人都盯着刚迈进来的梁言和关关看。
  堂正中的阶上有一人,正一手拿着酒爵,一手扶额,翘着脚坐得随意。此人该是身量极高,一身锦缎如云,勾勒着金丝银线,贵气尽显。
  想来,这便是赵烨了。
  “见过公子。”梁言道。关关跟着梁言旁边也忙行礼。
  赵烨点点头站起,唇角微扬,手里拿着酒樽,步履潇洒向她们走来。
  关关歪着头,眼角偷偷觑他,目若寒星,眉似墨染,那抹薄唇上,似有几分轻浮醉意。可到了跟前,却有种压迫感让人透不过气来。
  关关忙低下头,但见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惊愕间,她的下巴已被人捏紧,被迫抬头仰视他。
  “我不是梁言。”关关慌道。
  “我知道。”赵烨将她的下巴拉高,垂目睨着她道,“你是百里关。”
  他眼神深邃,捉不住,看不透,被这样的男人看着,的确容易失了心。
  此刻,关关亦能感到梁言惊骇目光正徘徊在他们之间。
  
  绝对不可能是自己倾国倾城,名扬王城!关关下巴上被掐得痛,心中清明,她想推开赵烨的胳膊,却如何也推不开,怔然间,发现赵烨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她脊背一寒,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瞥向梁言,向她求救。
  关关眉宇间的惊惶总算让梁言从惊愕间缓过神来。“公子,她是梁言的朋友。”梁言说着,看向赵烨,眼中只剩清冷。
  赵烨闻言,眯起双眼,在关关脸上扫了一下,又看向梁言,眼底戾气顿时化为一泓笑意。
  他松了手,笑如春风:“原来如此。我以为她是你送我的贺礼呢。”
  多少有些揶揄的味道,满座宾客都看了过来,男男女女,皆一身锦缎,饰着华贵珠宝。有的玩味看着期待下文,有的手拿羽扇掩口轻笑,梁言脸上有些尴尬,偏头看关关,她更是涨红了小脸,咬唇怒视。
  
  梁言拉了拉关关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再对赵烨拱手道:“公子这是玩笑呢。贺礼梁言早已送到府上,梁言先行告退,不敢打扰公子和诸位雅兴。”说罢拉着关关转身要走。
  堂上众人对梁言行男子之礼没有流露出讶异之色,显是极为熟识的了。
  只听许多人挽留道:“梁小姐,留下来吧。”
  赵烨亦对梁言笑道:“我可是等了你许久,你怎能说走就走呢?”他冲那些侍女吩咐道:“还不请梁小姐和这位百里小姐入席。”
  说罢他头也不回,又回到主位上,便有舞姬侍女上前给他斟酒。
  梁言和关关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关关一直以为跟着梁言便没人敢惹,原来在这里与在浣音阁是不同的,虽然来来去去的也都是世族子弟。“赛千娇”外头看起来不过就比木屋好些 ,怎料进了里头来,才知是凶宅。全怨她没见识,不知深浅,吃了闷亏。
  
  执意要走似乎不是上策,两人决定坐上一会,梁言再起身告辞。
  赵烨坐在正中,其他人都在阶下分成左右两列相对,席地而坐。
  梁言和关关顺从地跟着侍女来到一张雕花梨木桌案旁,跪坐于席榻上,两人共一张桌。
  一时间,编钟又响,琴声悠扬,歌者婉转,舞者轻盈。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切都那么惬意融洽。
  席间,仍有人饶有兴趣得看向这边,以扇掩口,交头接耳,不想也知道是在探究百里关是谁。
  
  堂上一曲奏完,余音绕梁,袅袅不绝。弹琴之人十指纤纤,丹寇染甲,红艳撩人,一曲终了,她缓缓起身,向赵烨盈盈一拜,口中道贺,如莺啼婉转,让人浑身酥麻。
  赵烨便是没被杯中酒醉倒,被她这一拜也该醉了。
  可是事情偏偏没那么凑巧。
  赵烨看了过来,问道:“百里小姐,你认为扶兰小姐弹得如何?”
  
  赵国王族的男人都是呆子吗?好不好,自己不知道,老要问别人,王上这样,公子也这样。关关不敢得罪,忙道:“好。弹得甚好。”
  梁言不知赵烨何意,看着关关,眼中有丝担心。果见赵烨看着关关又问:“那比你如何?”
  关关想都没想,答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还给自己留了点面子,弹琴上她从不肯下苦功,怎么可能好。
  席中也有些愕然,至少说个“各有千秋”吧,如此谦虚叫人怎么接茬,这公子烨显然是想给她难堪的。
  
  却见对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娇滴滴站了起来,娇滴滴对赵烨道:“公子,快别听她谦虚。上次王上去了浣音阁单单赏了她,就因为她对《关山皓月》见解独到。如此造诣,琴艺必是了得。只怕扶兰姐姐也要被比下去了。”说罢,她又看着扶兰小姐掩口轻笑,甚是娇滴滴。
  这个女子也在浣音阁习艺,关关从来不记得人家的名字,每次说起都叫人家“娇滴滴”。不知娇滴滴是不是真的如此崇拜她,但眼下是害了她,单看扶兰小姐扫过来的眼神满是不服气,
  关关心中便开始惴惴,担心还有下文。
  果然,扶兰小姐道:“不如就请百里小姐弹一曲《关山皓月》,让我等一闻天籁。”
  却见赵烨点头道:“也好。就算百里小姐送本公子的一份贺礼吧。”
  赵烨讨贺礼讨得极大方,关关也不想小气,但她若是真弹了,只怕是给浣音阁抹黑。传到乐堂那个啰嗦夫子的耳朵里,估计他从此不会放过她。
  “《关山皓月》实非我所长。”关关道。
  隔座便有人也在起哄,只催着要听《关山皓月》,却不知就算不是《关山皓月》,关关也未必弹得出。
  有人道:“百里小姐再这么推脱就小气了。不过祁侯家的人是锱铢必较。呵呵,本色,本色。”
  众人心中皆了然,知他说的是商人本色,祁家的出身总是那些世族高门茶余饭后的笑谈。关关忽然有点崇拜舅舅,今日风光的背后不知有多少艰辛和隐忍。
  梁言适才说起席中男女,那些人或是王族,或是世家,哪几位随赵烨出了征,哪几位刚在朝堂上谋了要职,还有那些娶过来嫁过去的事。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将这一屋子的人都织在了一起,而气定神闲端坐于网中央的那只大蜘蛛就是赵烨,众人为赵烨马首是瞻。而关关就是一只路过的小飞虫不小心撞到了网上,只好自认倒霉。
  
  只听赵烨不冷不热道:“这么说,百里小姐是空手而来咯?”
  关关眉头微蹙,手指抠在桌角上,指节微微泛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梁言忙道:“百里并不知此处有宴,是我将她强拉来的。若公子不介意,我俩便先行告退。”
  赵烨脸上仍有淡淡笑意,只是不语。
  在座便有人道:“梁小姐,许久不见,你还是来去匆匆。去了浣音阁的时间也不短了,不知是否也能弹上一曲,或是高歌一曲了?”
  “你!”梁言指着那人,虽气却无话可说,她柳眉倒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状似要到腰间拔剑。
  关关一把将她摸着剑柄的手按住,站起朗声道:“在下自认琴艺不如扶兰小姐,不敢献丑。”
  众人却是微愕,又听关关道:“或许各位不知,浣音阁中习艺,以礼为重。”
  这个祁家的丫头好生狂妄,居然入了一回浣音阁,就敢用“礼”字压他们,个个面有愠色,却见关关脸上飘过一抹轻笑,若夏日粉荷初绽,又听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在下今日有幸受邀,自然不能失礼。愿凭剑舞一曲,贺公子凯旋。”
  众人惊诧无语,赵烨文武双全,使得一手左手剑,矫若游龙,堪称王都一绝,竟有一女子敢在他跟前班门弄斧。
  座上赵烨似乎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忽然他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好。真是好。”他一扬眉,看着关关眼中几分嘲讽,几分兴致,意味深长。
  却见他眼中微光一闪,一把长剑已从左手边那个雕着麒麟的剑架上拔出。
  破空之声传来,一道银光闪过,关关只觉有人揽着她的腰,一个飞身退开。一柄宝剑正插在地上,微微颤动,离关关落下的丝履相距不过分毫。
  “公子。。。”梁言急道。
  关关按住她,自己走上前去穿了鞋子,要拔地上的宝剑,剑太沉,关关心头一滴冷汗,就算勉强拔起来 ,也使不动。
  这时,梁言上前抽出腰中剑递给关关,一把拔起地板上的宝剑来,“公子,梁言兴致忽至,就与百里小姐一同献丑了。”
  赵烨看看两人,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关关望着梁言一笑,是感激,是欣喜。
  梁言回她一个笑容。无须言语,二人手中长剑已随心而动,剑光漫天而来,收放张驰之间,仿佛不是两人,而是一人一影,齐得不能再齐。
  忽然二人,剑锋相对,似缠斗,又似追逐,银光一片中,梁言纵身一跃,百里关侧身疾走,仿佛仙鹤翩跹,雪兔扑朔。剑光若雪,人影如鸿,梁言英姿飒爽,关关娇媚柔韧,相得益彰。
  忽闻二人吟唱,珠玉之声,清灵如山间泉水。
  “飞燕西山别,少年志气心头血,一曲云歌水幽咽。携影同月醉,孤征万里夺新阕,风定沙平浪未歇。”
  更有钟乐响起,与二人歌声相和,钟声从容旷达,意境悠远,众人眼前一花,似乎仙子逍遥在林海雪域之上,一股飘然之感让人痴迷,令人向往。
  
  剑舞毕,钟声止,众人皆是默然坐着,阶上赵烨也放下酒爵,端坐起来在那儿,脸色一肃。
  关关有些喘,看梁言,却见她脸上散发着淡淡柔光,目光正落在赵烨身上。
  终于赵烨道:“果真是赛千娇,这里今日才真应了这名儿。”
  赵烨落座,命人给二人赏酒,复又举起酒杯来,半寐的眼神,几分醉意全是敷衍,唇畔微扬,笑中无尽邪肆。
  一场剑舞得欢快淋漓,堂上人便是嘴上不服气,心中多少都有些意犹未尽。
  
  梁言教关关多时,唯独这套剑法舞得还行,虽然不能作武功讲,但勉强可以当作舞蹈看。梁言说她五岁的时候就会了,关关望洋兴叹。女宾们一般不会舞刀弄剑,男客也不好意思跟女子比剑,这次也算是剑走偏锋,扳回了点脸面,没有灰溜溜逃走。
  二人喝了酒便匆匆离去,路上也不说话,只是心事重重。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响,听着分外清晰。
  关关想问梁言赵烨的事,她听见二人作别时,赵烨拍拍梁言的肩膀道:“原来你还记得。”可看见梁言一脸寂寞,不复洒脱,便不敢多问。她摸摸下巴,感叹了一下自己颚骨的命运多舛,大家爱看脸就算了,还都爱拎她的下巴。不过赵烨的眼神告诉她,他们认识,或许他们的确有过交汇的一瞬,那种又冷又厌的骄傲眼神只看一次也该记得,可关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第二日关关和梁言刚要出门,就被赵舞语拦住了。“你见过赵烨了?”她看着关关脸色阴沉得很。
  不就是那个让少女疯狂,让少妇抱憾的鳏夫嘛?关关点点头。
  “听说,昨*****被赵烨看上了?”赵舞语向来没有不直接的理由
  梁言对赵舞语道:“你别听别人胡说。”
  “什么胡说?一见面赵烨就被勾了魂,她还主动献舞。真是你情我愿,一丘之貉。”赵舞语瞟了一眼关关,言语更是刻薄。
  关关差点没翻白眼,她又一次惨遭抹黑,真是冤孽啊。
  梁言对赵舞语气道:“我在那儿坐着呢,怎么不比你清楚?”
  赵舞语也顶她:“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吗?正经娶个也就算了,净招惹些舞姬歌女。祁家的女人,他看不上才怪。”
  祁家的女人!关关心里一凉,原来赵舞语一直便是如此看她的,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堂堂一个公主,便是纡尊降贵了,心中会不屑祁家也属正常。
  梁言皱眉道:“她姓百里,又不姓祁。她不是祁家的女人。”说着,便把赵舞语给堵了出去,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徒弟煮的茶
  下午赵舞语再来的时候,便拉着柳真和梁言一起,似乎真的是不好意思了。
  赵舞语道:“赵烨那个人好没意思的,你千万别喜欢他。从前他对惜姐姐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去办,叫惜姐姐等他回来。可是好久都不回来,惜姐姐病就重了,然后就。。。”说着她眼眶红了。
  没有偏见和虚荣的人几乎不存在。而且公主总是不缺朋友的。关关想了想,说:“我不会喜欢他的。”
  赵舞语高兴地拉着她的手,仿佛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同盟。
  一个赵烨差点坏了大家的好心情。幸而有柳真道:“昨儿我没去冷泉茶室。她们回来后,还替我可惜呢。”
  柳真也是为了让大家转转心思。
  三人果然被引得一愣,忙问缘由。
  柳真道:“听说今日茶室里,是徒弟煮的茶。”
  “嗯?”梁言面上有些惊奇。
  关关问她:“怎么?”
  梁言道:“那人是不收弟子的。”
  柳真也点头。
  赵舞语插了进来:“我不喜欢那个老头子。”
  “只要是老头,你都不喜欢。”梁言道。“人家老头子叫宋泓,连个名字都记不得。”
  赵舞语嘟着嘴道:“那个宋泓都不说话,身边也没有人,闷得就像个鬼。”
  柳真对她道:“公主你有所不知。他原是宋国公子,可是他不爱江山爱美人,无心王位。带着心爱的女人一起归隐。如今宋国已亡,他算是凤凰落架了。”
  赵舞语道:“原来如此。那他的那个女人呢?”
  梁言道:“很早就病故了吧。”
  柳真点点头。
  关关伤感道:“孤身一人的确可怜。”
  梁言摇头:“不是,其实宋国亡后,王室中有人来赵国,不过他喜欢独居山上罢了。”说着梁言看着关关道:“他那个女人就叫‘赛千娇’。”
  关关心里“咯噔”了一下,竟然是那个歌舞雅室的名字。又听梁言道:“听说她生前最爱热闹,而宋泓喜欢冷清。两人奇怪吧,怎么合得来?”
  关关点头,她也爱看热闹,狼烟那么清冷清冷的,在身边的时候虽然闹心,却也安心。又觉得想岔了,便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脸。
  梁言奇道:“你怎么了?”
  关关忙掩饰道:“没,没。在想柳真说喝茶的事。难道徒弟比师傅煮得还好?”
  柳真笑道:“哪里啊。那些丫头们光看人,哪里知道茶煮得如何啊?”
  赵舞语恍然:“我也听她们说来着,那个煮茶的,人长得俊,又有风度。”
  关关和梁言真是心有灵犀,齐声问道:“是多俊?多有风度?”
  赵舞语诧异,想了半天,一指梁言,说道:“大概和你哥不相上下。”
  “你见过?”梁言嘘着眼看她。
  赵舞语眨眨眼睛道:“她们都这么说。”
  结果换来一阵嘘声。虽然柳真没有,但是一定在心里偷偷嘘了。
  敢和梁夫子叫板比风度,真是不自量力。
  于是赵舞语、梁言、关关三人打赌,柳真虽然装作不在意,但也跟着梁言和关关赌梁夫子赢。
  四人决定定要到冷泉茶室一探。
  
  原本人家小徒弟默默无闻地独自俊且风度着,结果祁侯家的百里关一去,见了他,便连茶碗都丢了,这才真的开始声名远播。不过这是后话了。
  
  薄阳照残雪,一树梅花开得灿烂蓬勃,朵朵笑意荡漾在枝头,寒风轻摇着这冬日下的妩媚妖娆,远远便能闻见一股馨香扑鼻而来,直往人的心坎里钻去。
  “真是回味悠远哪。”关关道。
  梁言回头对关关道:“已经到了,我们快进去吧。你对着棵梅树发什么呆啊。”说着拉着她就往里走。
  关关抬头,前头有个高悬的牌匾,上面写着“冷泉茶室”四个大字。
  后头柳真姗姗来迟,身边还有赵舞语。
  柳真听了梁言的叫嚷,忍不住取笑她:“言儿,你还真心急。”
  赵舞语上前拦住她们三人,一本正经道:“说好了。若是宋泓那个徒弟赢过了梁夫子。你们可不许赖帐。”
  三人忙道:“不赖,不赖。”
  四人皆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进了茶室,拖着斗篷披风,径直坐下。
  
  没想到,今日茶室里的人还真不少,公子小姐和乐融融,好不热闹。
  听说茶室主人宋泓病了,茶室里只有一个徒弟,俩小童俩侍女怕是照顾不过来。
  赵舞语虽然坐的是上座,宽绰得很,却仍嫌看在眼里人太多,非要把人赶出去,幸而被在旁的柳真阻止了。旁边不少人频频上前来给公主问安。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上前道:“公主万福,赏梅大会还在三日之后,公主今年来得似乎比往年早啊?”那人看起来也还算是有几分倜傥模样,可赵舞语正烦着呢,连眼皮都不抬,便道:“怎么?我不能早吗?”那人连连抹汗道:“能。自然是能的。”说着,忙拱手灰溜溜地退下了。柳真拿扇轻拍了她一下,笑道:“公主,别把人给吓着了。”
  这时便有侍女进来焚香,小童搬了茶具进来。
  众人都饶有兴味看着,只有关关伸长了脖子往外瞧。梁言奇道:“你看什么呢。”
  关关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还没来呢?”她是约了祁雪的,可一直没见祁雪露面。
  听得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冷香崖最近闹狐狸精呢。”
  “哪儿来的狐狸精,就是狐狸。从十梅香上下来的吧。那园子废弃了许久了,怕是冬天里饿得慌了下来找东西吃。”
  “红梅行馆里丢了不少鸡鸭,没被偷走的也被咬死了不少。”
  “真狡猾。据说从行馆一路到后山,挖了不少坑等它们,可一只都没逮到。”
  “你还说不是狐狸精。”
  “或许。。。”
  关关听得意兴阑珊,却见门口一个小童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纤纤倩影。关关有些奇怪,白露怎么一个人来了。
  待白露近前,关关问她:“祁雪呢?”却见白露面露难色,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递给她那只昨夜落在祁雪那里的暖手筒。原来祁雪不想在这里遇见同院的几位女子,祁家人真难做。关关不由腹诽。
  白露正要告辞,却听见外头小童通报,茶室主人到。
  关关好奇地探了探身子,只见侍女走在前头,已进来奉茶。
  后头进来一个干瘦老者,一袭青布长袍,拄着一只模样扭曲古怪的松木拐杖,背略有些佝偻,透出孑然一身的孤寂来。脸上风霜尽显,胡子眉毛稀稀疏疏地落了不少。老眼微眯着,笑得温和慈祥,却仍有些寂寞。
  原来这便是那“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旧宋公子宋泓。关关暗自唏嘘,就算舍弃功名,想与挚爱携手看遍千山斜阳,也是由天不由人,白首不相离是何等大的福气。
  宋泓左边有个小童小心地扶着他,他右手边还有个赭衣年轻人,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眉眼弯弯,笼着手陪在一旁,看宋泓招呼客人。
  难道这个年轻人便是宋泓的徒弟?说此人俊,也就一般俊,说到风度,若是那双眼睛不在席间女子身上乱转就还好些。
  梁言杏目圆睁,将那人放肆的眼神给瞪了回去。那人愣了一下,直向梁言点头陪笑,厚颜得很,梁言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关关与梁言相视一眼,心里完全没有一丝赌赢的喜悦,毫无悬念,赢了也失望。那群千金的眼睛难道都长在脚底板上了吗?
  梁言和关关正欲带着白露离去,却听见宋泓对身边小童道:“去把小五叫出来给各位煮茶。”
  原来不是那人。关关拉拉梁言,两人又坐了下来,白露进退不得,只好跪在关关身边随侍。
  
  一阵风穿堂而过。冷泉附近,泉热,风冷,自有一番滋味。
  狂风将片片梅瓣卷了进来,吹得双重纱帐飘飘荡荡,后面一个颀长身影渐近。
  关关不由抬头看,碧纱飞舞,纠缠着月白帷帘与那袭靛青衣袍。
  若隐若现中,看不清脸,只瞥到如玉额下一双眼睛。
  那眼神似暮秋深潭,静又清冷,直落到关关脸上,关关心头一震,此人真叫小五?
  忽见他眉头微蹙,刹时揉碎了眼底一弯金光。
  
  从帷帐后走入堂中,小五向宋泓搭手躬身,唤了声“师父”。
  宋泓道:“为师先下去,这里便交予你了,别轻慢了贵客。”
  小五称“是”。
  宋泓吩咐完,又扭头问赭衣年轻人:“小七里先生是想在这儿,还是。。。?”
  赭衣年轻人那双桃花眼,还在堂中衣香云鬓上流连,一听这话正中下怀,正欲点头,忽见小五眼中冷光回旋,他忙对宋泓摆手道:“我跟你走,跟你走,你的病紧要些。”说罢,一步一回头,无比留恋地跟着宋泓出去了。
  
  小五回身,煮茶倒水,娴熟自如,闲适得不能再闲适。木簪青衣,有礼有节,斯文得不能再斯文。
  这厢三人皆愣。梁言愣愣倚身过去,对关关道:“这不是你家那个狼侍卫么?”一扭头,触到的却是关关的衣裙。抬头只见关关恍惚站着,微张着嘴。梁言怕她失态,忙站起来要拉她坐下,正见前头赵舞语想她打手势问这是怎么了?
  两人正一来一去比划着,便有侍女到关关跟前来奉茶,站在她身后的白露从惊愕中先回过神来,忙推了关关一下。关关有些回神,也不拿小碟,直接将茶碗端起,扭头对着白露故作平静道:“那个是狼烟。”说罢她就着碗喝了一大口,只觉一口热焰从口中滑了下去,从喉咙一直烫到心里,差点被烫出眼泪来。
  胸口骤然被烫,疼得似要窒息,关关手一收,丢了茶碗,邻座的人慌忙起身,撞倒了旁边那个摆着花瓶的案几。
  只听“啊”的一声惊叫。案几正砸在白露的脚面上,她跌坐在地上,裙脚袜面一片湿漉,不停摇着手,嘴角痛苦地抽动,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显是被茶水烫了,又被案几砸到。
  周围一片惊愕,坐得远远地。
  关关也慌了神。
  梁言镇定地推开案几,对关关道:“送她回行馆再说。”
  关关忙去扶白露,问道:“痛不痛?”旁边却有一人上前,推开她的手,抱起白露,看了她一眼道:“我带她去后堂。”
  这是狼烟,还是小五,冷冷淡淡,更胜从前。
  关关心中一阵低落,一咬牙也不吭气,傲慢转身,拉着梁言找个干爽的位置坐了下去,用眼角余光狠狠瞪着那个抱着白露离去的背影。
  堂上有人挤眉弄眼地嬉笑,窃窃私语。
  却听赵舞语拉长了声道:“看什么看哪。还不统统给我喝茶!”
  顿时满堂寂寂无声,偶有两声也是喝茶“哧溜哧溜”的倒吸声。
  
  梁言看着关关一脸恼恨拿着袖子在桌案边上擦来擦去,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去看一下那个侍女为好。狼侍卫上药,毕竟不方便。”
  关关一愣,皱着眉,连连点头,“也是。你与我一起?”她眼睛像小鹿一样眨眨,梁言怎么忍心拒绝。
  两人走了出去,逮住一个小童,问他小五带着那位烫伤的姑娘去了哪儿。小童答道:“往小七里先生那里去了。”两人心中大惊,那个擅长用眼神猥亵美人的小七里?连忙拉住那个小童带她们去。
  
  梁言几乎是破门而入。
  白露正在榻上,靠在狼烟怀中,抓着他的衣襟,噙着泪咬着帕子,别过头低低啜泣,不敢向脚上看去。她的脚微微颤抖,脚面红着,小七里正拿药在她的脚面上涂来抹去,似乎很认真。
  虽然小童说小七里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但他从眼神到动作,怎么看都那么猥琐。
  
  见关关和梁言进来,狼烟面上有些不自在,不由推开白露,后退了两步。
  白露向关关怯怯唤了声“小姐”。关关上前看了她的脚,问她可好些了。白露眼泪又唰地下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赔不是,关关又说不出口,只好无奈地抱着白露,任她流泪。
  小七里刚才被梁言吓得缩着头,惊愣过后,又嘻嘻笑了起来:“狼烟啊,你家大老婆来了!”
  梁言惊诧。关关柳眉一竖,二话没说,拿起旁边一个药瓶向他砸去。
  小七里伸手想接,可药瓶正向他面门飞去,他只好偏头闪过,只听啪”地一声,药瓶“正砸在墙角。小七里看着那碎瓷混着粉末,一脸心疼,扭头逼近关关,“你。。。”
  接着听他恨恨骂道:“悍妇!”还想再骂,梁言已上前扇了他一个巴掌,手向腰上那把剑摸去,眼中一片凌厉之势。
  小七里却不敢骂她,只退步对狼烟委屈道:“她们要杀我。”
  “自作自受!”狼烟淡淡送他四个字。
  小七里远远窝在一边,“一个悍另一个更悍。我又没说错,和两个女人一个屋檐下住那么久了,不是大小老婆是什么?小的倒好,可大的这么凶,真不是好福气,我小七里还不稀罕呢。我小七里啊,平生第一大。。。”狼烟不知丢了什么东西过去,他闷哼一声,不敢再言语。
  
  关关看了看白露的脚担心道:“这脚似乎不方便走出去。”
  白露红着眼圈,轻轻点了下头。
  梁言道:“不然就把她留在这儿吧。找个人来照顾一下。”
  关关想想,劝白露安心留下。
  白露点头偷眼看了下狼烟,只听狼烟道:“这里还有几个侍女。”
  关关回头指着小七里,对狼烟说:“把他弄远点。”小七里看着狼烟一脸哀怨。
  
  这场赌赵舞语还是输了。晚些时候,四人在红梅行馆中碰头,赵舞语乖乖还了赌债,又不服气道,和一个老头外带一个眼神猥琐的桃花眼男站在一起,不想俊且有风度,都很难。原来,且俊且有风度也很容易,要诀的是有人陪衬。
 
邀约
  梁言向来吃饭快。她吃完许久了,还见关关坐在那儿看着烧鸡发呆,问道:“怎么了?对着烧鸡单相思?”
  关关回过神来窘迫道:“谁,谁单相思了?”
  “那你想什么?”梁言问。
  关关惊诧狼烟会在此地出现,见了他无端发火,却又无端释怀,她似乎有很多事想问,那时,人又太多了,不知梁言知道了他的身世又会做何想法。想着,她叹了一声,摇头道:“没想什么。”
  梁言掏出两个药瓶来,放在桌上:“没想什么就快吃了饭,上个药。”
  “什么药?”关关奇道。
  “你不是烫了嘴嘛。”梁言指了指药瓶道,“这个喝下去,这个涂嘴角。”
  关关一把抱住梁言,腆着脸谄媚:“梁言你对我真好。”又翻翻药瓶道,“这个有用吗?”
  “他说有用。”
  “谁说的?”
  “当然是用过的人啦。”梁言随口道。
  关关拿铜镜来照了照,不过嘴角一块红,“其实我觉得我不用喝药。”她就是不爱喝药。
  “我也这么觉得,有什么好涂的,大惊小怪。”梁言一旁附和道,关关有些莫名其妙。见梁言正起身要走出去,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梁言,狼烟是小五的事,别跟别人说。”
  “早知道啦。你吃饭,我出去转转。”梁言应道,头也不回,出去了。
  这厢有人出去,那厢有人刚回来。
  小七里觉得自己真够委屈的,像个等着相公回来的小媳妇,望穿秋水。宋泓那老头子说等小五回来一起吃吧,只一句话,他就被发配到门口,顶着寒风等着。
  远远瞅见狼烟回来了,他忍不住上前抱怨道:“嘴烫了算什么,真是糟蹋了我的好药。我现在相信你是人家的侍卫了,真是狗腿得很。”
  狼烟不理,只是问他:“宋泓如何了?”
  “等你吃饭呢。”小七里想想又说,“年纪那么大了,油尽灯枯,我勉强能让他多回光返照一些日子。”说着他奇道,“你不是被你那个什么侯爷派来打探消息的吗?怎么跟这儿伺候上瘾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小七里就坏在这张嘴上了,狼烟有些后悔从前救了他,懒得与他多说,径直要去吃饭。
  “你不去看看白露姑娘?”小七里跟上去问。
  “不是有你吗?”狼烟道。
  小七里叹了一口气:“唉。我送饭过去,坐在里头,人家眼神还是不住地往门口飘啊。没缘哪。”
  “没缘就算了。”狼烟安慰他道。
  “我小七里平生第一大愿望就是赚钱买大宅娶媳妇。我是有怜香惜玉之心,可惜没人发现,没人赏识。偏偏像你这种人,哼!”小七里从辛酸说到愤慨,“难道你就没看见白露姑娘的眼泪?真叫人心疼。”
  “心疼就去吃点药。”狼烟拍拍他的肩一脸同情。
  “你真是冷血啊。把人家的病痛不当一回事。”
  小七里无意一句,如投石入湖心,层层涟漪泛开,狼烟深眸忽闪,“从前我以为她装腔作势,哪里知道真会痛。”
  小气里接口道:“是。跟你比,更不知痛的人只有一种,死人。”他难得行善,好心成全,“还不快去看看。”
  谁知狼烟淡淡道:“看过了。”
  小七里浑身一抖,狼烟说的该不会是那个凶狠的小姐吧,忙跟上去道:“其他也许会痛,但是嘴烫了真的不痛,顶多两天不吃饭。”
  忽见狼烟目光一凛,小七里突发奇想,指着狼烟问:“你是不是迷上她了啊?”狼烟脸色微凝还没说话,小七里头皮已是一麻,脑袋晃得像波浪鼓,“我不要听,不要听,我怕恶心,我还没吃饭呢。”
  狼烟一口闷气堵着胸口,冲不出口,又咽不下去,脸色有点青。
  
  关关想趁着梁言不在打点一下东西,盘算着如何离开,可一颗心总也定不下来。
  她拿起衣裳一件件狠狠往包袱里塞,忽然心中气不打一处来,拎起包袱重重往床角砸去。于是,一屁股坐在榻上,托着下巴,脸上满是苦恼神色。
  这么冷淡一侍卫,她还念念不忘,难道是她太长情?或者是她太多情?忽然她想起祁雷来,她似乎许久没想起他,而他也不会动不动突然跑到自己的思绪里来捣乱了。她一度以为祁雷是她的春日艳阳,没想到这份感觉竟如晴日下的积雪悄然融去,自从出了侯府那个笼子后连怨恨都渐渐淡薄了。但老是想起狼烟似乎不是好兆头。她手无缚鸡之力,可以依赖别人的保护,绝不可以依赖别人的感情。她忍受过祁雷的极宠后翻脸无情的淡漠,于是,便怕再被人冷到。
  反正冷不冷再没什么关系,她已打算在赏梅大会之日出走,算算时间还有三天,到时候红梅行馆一定是人来车往,宾客络绎不绝。扮个普通的小侍女悄悄混出去,应该不是难事。关关清点了一下自己的优点,随机应变,也该算是其中一样。前途怎么看都如此光明,顿时烦恼尽去,信心大增。少年不知愁,大概就是如此。
  
  收拾东西是件人烦躁的事,没一会儿,关关便失了耐性,她虽开解了自己一番,却仍觉烦躁,于是,想出去找梁言说说话,好解个闷。可梁言不知去了哪儿,关关觉得无趣,便拉着侍女要到山上的冷泉茶室去看看白露。那侍女支支吾吾,推三阻四,关关兜兜转转问了许久,才明白那丫头怕妖精,山上闹狐狸精,她怕被狐狸精叼走。关关也不想为难人家,便独自恹恹在房中呆了一个晚上。
  
  接下来的几天她依然多在房中懒懒呆着,因为红梅行馆内外的宴席,她甚少在受邀之列,想来祁雪也不会太忙。梁言、柳真与公主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这日傍晚时分,关关正梳头打算要出去,就瞅见梁言早早回来了。
  “为何回来的这样早?”关关见她一头栽到旁边的榻上。
  梁言侧身半躺着:“我说我不舒服,晚上不去宴饮了,反正舞语和柳真她俩去也是一样。”
  关关转身,看向她好奇地眨了眨眼。梁言了然,解释道:“我好得很。只是她们要去听琴,听说是个擅长周室旧韵的琴师,我又不好那个,与其在哪儿神游万里,不如回来睡觉。”
  “在哪儿听琴?”关关问。
  “赛千娇里。”梁言奇道,“你有兴趣?”
  关关摇摇头,放下梳子道:“我要出去。到冷泉茶室去。”
  “哦?”梁言看着她,嘴边浮出一抹促狭的笑容。
  关关有些莫名,只是问她:“你要与我同去吗 ?”
  梁言脸上笑容未变,懒懒道:“我去干嘛?”
  关关一脸失望:“我多日未见白露,想去看看。可是山上闹狐狸,只我一人,我也害怕呢。梁言你陪我去嘛,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关关走过去,殷勤地给梁言捏起肩膀来。
  两人都不是擅长撒娇的人,关关哀兵之计加上狗腿的表情,梁言头皮一阵发麻,二话没说,立即点头答应。
  
  又见“冷泉茶室”的大牌匾,关关深吸一口气,她日日想来,可一迈出房门就觉得心虚气短,如今到了这儿,不能再退缩了,想着她将心中乱麻抛到一边,抖擞一下精神,拔出腰间铜镜,露齿一笑,果然有几分往日神气,神采飞扬,笑靥如花。
  梁言见了直打跌,正在发怔,关关已经把她拉了进去。
  
  梁言果然没有料错,关关今日总有惊人之举。
  小童引路,到了白露的住处。
  房中除了白露,再无他人。
  见了关关和梁言,白露想起身,却被关关按住。
  “侍女呢?”关关问道。
  白露抬眼看向关关:“我不习惯人伺候,就让她们走了。”
  关关发现她眼圈通红,急道:“你是不是又哭过啦?”自从她离开侯府后,似乎白露的胆子越来越小了。
  白露被她这一问,身世飘零之感又涌上心头,就是风中草尖上的露珠,颤颤巍巍,两滴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
  关关心里一叹,白露自从跟在祁风身边就没吃过什么苦,自从跟了自己以后,处境更是每况愈下。自己一走,她岂不是再也无可依托?
  “狼烟呢?”她轻声问白露。
  白露低头无声,一片落寞。
  关关安慰道:“你别急,我把他给你找来。你等着啊。”
  白露摇摇头,想伸手拉关关,却又缩了手。
  
  关关前脚踏出去,梁言后脚就跟了出来,她奇道:“你干嘛非要把两人拉在一起?”
  “这样我比较安心。”关关说着,招呼来一个侍女,问她:“那个徒弟小五呢?”。
  梁言嘀咕道:“果然是霸道,也不看人家愿不愿意。”
  
  巧得很,狼烟正坐在房中,侧座上还有喝茶的小七里。
  小七里见了二人差点掉了茶碗。
  待狼烟挥手让侍女退下。关关憋着股劲儿,闷声对他道:“你到白露那里去看看。”
  “不要。”狼烟低头,继续盯着桌案上的东西看。
  漠视她!她多好一主子,给他饭吃,还给他包伤口,一时糊涂错舔了她都不计较,怎么就不招他待见呢。这说走就走,说上山就上山,连口信都不留一个。就算只是个前主子,见面行个礼,面带三分笑,他也总该会吧。
  思及此处,关关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拍桌案,差点伸手隔案要将狼烟拖起来。只见狼烟一个抬头,“你有事?”
  关关的手不由停在半空。装完斯文又装蒜!她磨磨牙,收了手,勒令道:“她伤了脚,你现在就给我去。”
  小七里揶揄地笑着,正要附和说“去看看”,冷不丁被梁言瞪了一眼。
  梁言大大方方坐在一旁,打算看热闹,狼侍卫说了“纵她撒野”,她就是特地留下来看的。
  二人好似高手比斗,僵持不下。
  狼烟定定看着她,终是说道:“不是我弄伤的。我去作甚?”
  关关有点心虚:“陪她,陪她说话。”
  “等你伤了,我再陪。”狼烟说着,继续低头。
  “你这是抬杠!”关关愤愤道,“那天你对人家还温柔,怎么一下子说不理就不理。真是朝三暮四!”
  旁边小七里又多嘴提醒道:“那个不叫朝三暮四吧!”
  关关正想骂他捣乱,只听外头有人道:“舞语公主有请梁小姐。”
  梁言和关关相视一愣。梁言忙把那人给叫了进来。
  听那人道:“公主明日要与屠将军的儿子比试弓马,在靶场正练呢,请梁小姐去一趟。”
  梁言皱眉间,却听小七里道:“这还能临时抱佛脚吗。”这人也真是什么都能插嘴。
  梁言对来传话的人说:“天色也不早了,公主不要太操劳了,明早再练吧。”
  来传话的人想了一下,回道:“梁小姐不去指点一下,公主怕是不肯回呢。”
  梁言有些无奈,看向关关:“那我先去靶场,一会儿有劳狼,咳,小五送你回去?”
  狼烟正欲点头,却见关关拖着梁言的手道:“不好。梁言你一会来接我。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梁言看她一脸执拗,只好点头,随那人走了。
  这时有个小童灰头土脸,跑进来道:“小七里先生,不好了。我家先生突然背痛了起来,倒在地上,一身冷汗。”
  小七里乐呵呵的脸色忽然一僵,拔腿走了出去,狼烟亦觉不对,正要跟上,却被关关一把拉住袖子。
  狼烟对她冷声道,“别再瞎撺掇,害了人家。”便扯过袖子,走了出去。
  关关站在那里,被他不温不火的话说得心里堵,东张西望走到桌案前,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让狼烟看得入了迷,就是不肯去见白露。
  桌面上有些竹简,一卷一卷地放得整齐,面前那卷正展着,关关粗略扫了两眼,“守柔曰强”,没有兴趣,推到一旁。
  她翻翻找找,一撮头发飘下来捣乱,便将散落的鬓发撩到耳后,不料发丝和耳珰上绞在一处了,她不耐烦拉了一下,头发都没断,耳珰上垂着的珠子倒掉了。便俯身下去,趴在地上满地摸索。
  好一会儿,才发现卡在桌脚下的那个洞里了,关关正要伸手去取,却听到“啪”的一声响,她跪在地上,抬头循声望去,一柄小刀正扎在桌案后头的屏风上,上面还钉着一片锦帛,上头还透出淡淡墨迹。
  关关不寒而栗,抖抖索索捡了自己那枚耳珰,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看看那片锦帛再说。
  
  她拔了小刀,展开一看,上面有三排小字。
  “赏梅之末,月出东山,霜染十梅。”
  这方圆百里都是东山,“月出东山”显然是个时间,分明是个邀约,赏梅大会之后,于“十梅香”那个废园中相会。
  
  这么些个破字,差点要的她的命。若不是她俯身下去,恐怕那刀就扎在她的脑门上了。关关恨得牙根痒,不管是谁写得,就冲这份偷鸡摸狗外带心狠手辣,不破坏一下,太不解恨。
  她端详了一下子,手指跟着心眼一动,每排后头各加了一个字。
  “赏梅之末日,月出东山南,霜染十梅时。”
  
  地方变时辰,看你怎么约?写罢,关关一脸心满意足,拿刀钉在原处,趾高气昂走了出去。
  若说使坏能舒心解气,那也是一时的。
  关关叫白露在那儿空等,回去见了白露,两人相对,默默无言。
  除了她独自感伤离别以外,似乎心里还多了一点对白露的歉疚,于是没话找话开始数落起狼烟的冷淡来,气话本就是越说越有,越说越气,一桩桩陈年旧事翻出来说,关关都有点佩服自己的记性怎么会那么好。
  白露道:“小姐,狼烟一直便是如此。”
  关关气恼未消,脸色恹恹,随口问了句:“是吗?”
  白露愣了愣,有点慌神:“小姐,你不能把他是魏人的事告诉侯爷,侯爷,侯爷会要他的命。他断然不会是细作。”
  关关闷闷道:“你总是在为他说话。”
  白露仍是愁眉未展:“小姐,你从前总说不与他计较的,怎么忽然又认真起来了呢?”
  关关怔了怔,坐了下来。片刻之余,便像火烧屁股似地跳起来,对白露道:“你好好在这儿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说罢她火烧火燎地出厢房,留下白露一人呆坐在那里。是的。狼烟从来便是如此,她这是怎么了?也不知是哪里变了。
  
  多想生是非,关关拒绝再想,她一路走出去,堂上空无一人。好容易才拦到一个前来上灯的侍女,侍女说泓先生忽然急病,上下都在那儿忙活呢。
  关关踱来踱去,却没瞧见梁言来接她,望望外头天色已黑,她确有些害怕独自走夜路,于是,坐立不安,在堂上枯等。
  正拢拉着脑袋,却听有人道:“百里小姐,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真是有缘。”
  关关一听这三分慵懒,七分强势的口气,额上便出了些冷汗。
  就算有缘,那也是孽缘!
  
江山美人
  她转过头来,风穿堂而过,一股酒气夹带脂粉花香扑面而来。门口有一人正与她相望。紫金冠,深红袍袖,金银丝线叠压出层层繁花。他将手一摆,将贴身侍卫留在堂外。
  
  堂中便只有两人,她与赵烨。
  
  永翼侯父子俩沙场之上一声令下,便血流成河。人说赵烨二十八,已是一代凶煞,鬼神莫敌,仙圣难当。不知是否是市井中人言过其实。上次在赛千娇里时见他,只觉他喜怒难分,捉摸不定。上一刻还是和煦春风三分媚,下一刻便能迫得人毛骨悚然。
  
  他缓缓走过来,微眯的眼中藏不住锐利寒光,嘴边浅笑依旧,满满都是捉弄人的味道。
  关关不敢挪步,觉得自己像只兔子,面对一只鹰隼,他或许吃她,或许只是想抓着她飞到半空,然后将她摔死,不论哪种,她都暴露在他的利爪下,无所遁形。
  她认命地一拜,面色恭敬:“臣女见过公子。”
  一室沉寂,有人进来拨了拨灯芯,“啪”的一声响,唬得关关一跳。茶被奉了上来,赵烨摆摆手只让人搁在一边。
  “天色已晚,臣女先行告退。”关关一躬身,便转身要走。
  却被赵烨叫住:“百里小姐是来看泓先生的?”
  关关一愣,泓先生病了,她回过头来,顺水推舟道:“是。”
  赵烨笑道:“百里小姐有心了。”说着,又往关关身边踱了过去:“你可知泓先生何许人?”
  若说不知,怕是又要凭空生出许多话来,此人危险,她只想早些脱身。关关向后微挪了一步道:“旧宋公子。”
  赵烨满意点点头,悠然上前两步道:“不爱江山爱美人,这你也该听过吧。”
  “确是听过。”关关再退两步。
  “其实宋家不爱江山爱美人并不止他一人。”赵烨微一挑眉,关关一愣,走不脱,只好静待下文,听他又道:“他有个侄子,名唤宋逸。先王让他做官,他不做,受了一个女子的蛊惑,抛下妻女,离开赵国,他如今还生死不明呢。”
  
  一室茶香飘散,凝在阵阵穿堂寒意中。
  宋逸这个名字关关耳熟敏感。
  那个传说中蛊惑宋逸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娘亲,宋逸和她娘亲同时失踪,人们便在传说之上又加了一层妖异的桃色。
  不知赵烨意欲何为。关关一双大眼睛忽闪,戒备地盯着赵烨。但他又上前两步道:“宁选美人不要江山。百里小姐,你说这美人是不是害人呀?”
  关关最恨人家影射她爹娘。“公子不也对顾夫人情有独钟,久未续弦吗?”樱唇微扬,话不紧不慢,却有淡淡挑衅,“可见佳人难求,美人可爱。”
  赵烨抚掌一笑,瞳仁缩了缩,“百里小姐也极是可爱。”这声“可爱”,更比穿堂北风冷。
  关关不由退了半步,垂手已能触到堂侧纱帘帷帐,心下一惊,只听赵烨漫不经心道:“若有小姐如此佳人,我也不要江山了。”
  浪子之言,却听不出情挑之意,字字犹如冰水滴在地上。
  身后帷帐被风鼓起,拍在关关的肩上,不安地“啪啪”轻响。她全身僵硬,恐惧莫名,两人如此对峙,似有前遭。
  
  背后冷风一阵,穿过纱帐直袭她的脊背,冷得她一个激灵。关关脑中忽然清明,她站定仰头,微微一笑:“回公子的话。真有了江山,谁还稀罕美人呢?”
  世族们对祁侯鄙夷,正是因为不屑他的出身又要听命于他,看他耀武扬威,却又无可奈何。因此,祁家人,骂得,吓得,可轻易死不得。纵使赵烨在战场之杀人如麻,也不能在冷泉茶室里杀了祁侯家的一个小女子。
  既不会死,她又有何惧!
  话虽如此,却仍有些微颤,趁赵烨不语,她拂了拂身,拨开身后纱帘子转身要逃。却是腰上一紧,顷刻已被结结实实落入一个怀抱,酒气脂香,熏得她头晕目眩。
  赵烨低头在她耳边低笑道:“江山是好。醉卧美人膝,醒掌生杀权!”
  关关一瞬大骇,此人似有悖逆之心。
  知道得多,更容易死。
  关关冷颤道:“我不是美人。”不由用手推拒他的胸膛。
  赵烨岿然不动,森森一笑:“哦?是你自谦了。传说百里家有家传至宝,可倾天下。若说那是西施泪,不过是死物。我断不会信。百里小姐你说呢?”说着,他的手指捻上关关的耳珰,略带薄茧的手指沿着关关的耳线向她颈上划去。
  她倒是个活物,但不想被拧断脖子。关关惊觉不妙,忙道:“家父除了西施泪,没留下什么值钱的物事。若公子喜欢,小女愿双手奉上。”
  “如此爽快,那我就更能肯定不是了。”赵烨箍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收紧。
  关关挣脱不了,心中又气又怕,给不给都有话说,这人真是难伺候。只听赵烨自语道:“那是传家宝啊。”他勾起她的下巴,对上她清亮双眸,轻佻一笑,“或是你一定要做了我的人才肯交出来?”噪音邪魅,声线渐低。
  关关一愣,他的人怎么做,侍卫大厨小侍女?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山下有人闹得不可开交,坏人霸占了人家女儿就是为了霸占人家田地。
  不想赵烨已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拉近自己,大手欺上她的衣领,锦帛撕裂,露出半肩雪肤。
  关关惊怒,扬手欲扇他一个耳光,却被他生生截下,反缚在身后。赵烨的手从她裸露的肩向衣裳下游走,关关挣脱不出他的桎梏,只眼睁睁看他的唇已落下,酒气摇晃,他笑虽轻浮,吻却霸道。唇上吮吸的疼痛,强悍的辗转似要揉碎如缎樱唇。关关咬紧了牙关,任他再霸道也不能长驱直入。
  她抿嘴瞪他,赵烨的眼里有厌恶傲慢有她惊恐的眼,还有玩味,兴趣正浓。他箝制了她的挣扎,将她按在旁边那根大红梁柱上,吻从修长玉颈向柔软的颈窝席卷而去。
  
  堂中灯火照得夜色半明,赵烨身后,那席月白帷帐被碧纱纠缠,如恶龙似巨蟒,格外狰狞。
  “贼人!混蛋!活该死老婆的鳏夫。”关关痛骂,捶打蹬踢,眼中蒙蒙雾气,翻腾着怒意。
  这时,赵烨身子一僵,停了动作,看向关关,眼中惊怒一闪而过。
  关关又怒又恨,心跳如鼓,趁这一刻停滞,从赵烨身前挣了出来。
  神魂混乱中,听见有人朗声道:“小人见过公子,泓先生有请。”
  关关护住肩膀,扭头一看,竟是小七里。
  赵烨未动,看向门口微微一怔。
  门口进来那抹倩影矫健轻捷,关关犹如瞥见了大罗金仙一般,哭叫着“梁言”奔了过去。
  梁言皱眉,脱下披风裹了她,深深看了眼赵烨,眼中不解,终是薄薄粉唇一抿,带着嚎啕的关关离去。
  赵烨仍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只是脸上被暗红灯火照得晦暗不明。
  
  一瞬过去,赵烨负手身后,一脸轻松看向小七里:“你就是泓先生新收的那个徒弟?”
  “不是。”小七里道。
  赵烨敛眉看着小七里,他对刚才的事没大惊小怪,显然十分上道。
  只见小七里眉眼皆笑,三分谄媚:“我是来给鸿先生治病的。公子叫我小七里就好。”
  “小七里?”赵烨微一沉吟,“前些年故去的神医七里是你什么人?”
  “是小人的师父。”小七里回道。
  赵烨眯眼,打量了他一下,笑:“好。过两日,你到我那里,给我看看旧伤。”说着,他招呼了外头的侍卫将他的披风拿进来。
  赵烨穿上,一摸后腰,指尖染血,衣裳上那道裂口整齐利落,适才帷帘阻隔,背后那一刺,若再深半寸,便能要他的命。
  今日是他喝多大意了。那百里关果然不简单。
  
  “公子,这边请。”小七里见赵烨穿戴好,便要前头引路。
  赵烨对他一摆手:“你留在这儿吧。路,我认得。”
  看来谈的是机密。小七里心神领会,一躬身,将赵烨然让了出去。
  
  眼看着外头人走光,小七里连忙走到堂侧,桃花眼一转,月白帷帐上一道裂口,几点血迹。
  他一撩帷帐,闷声道:“你给我出来!”
  话刚说完,他旋即“啊”地一声惊叫,跳了起来。
  原来狼烟正站在他身后,适才一拍小七里的肩,差点没把他吓晕。
  小七里抚着胸口,桃花眼大睁。刚才瞥见帷帐后人影一闪,寒光乍现,他就怀疑是狼烟。“你也想那么对付我啊?”他一脸气恼,“要不是我来的及时,又要多救一个人。”
  狼烟悻悻道:“你也可以不救。”说着径直从边门快步走了出去。
  小七里忙跟了上去,扯住他,开始絮叨:“你没听说赵烨的左手剑是王都一绝啊?若不是他喝多了,我看你今天怎么脱身?我知道你是为了那个悍妇心头好。可她是祁侯家的小姐,你高攀不起啊。何况那种时候要像我那样,才是救人的上策。到底是个小侍卫没见过世面。”
  虽然已被狼烟瞪了好几眼,小七里还是唾沫星子横飞,他大义凛然道:“我可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本份,你若伤了人,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活跳跳的人死在面前,见死不救?”
  狼烟被他逼得气短,终于赞同道:“不能。”
  小七里点头,却听狼烟说:“要死的人太有钱,你显是舍不得的。”
  多日前,狼烟去找小七里来给宋泓看病,小七里不肯上山,可一听狼烟说赏梅大会富贵人多便跟来了。
  此时小七里被他的话呛得窘迫,碧纱刮在他脸上有些痒,低首挠了下脸,讷讷道:“我那是为了存老婆本。”半晌无声,抬头,狼烟已不见了。
  
  屋子里飘出一阵药的辛香,萦绕在鼻端是淡淡苦涩。
  两个小童将宋泓扶坐起来,递上药碗。
  赵烨走进来,不用招呼,已笑吟吟地坐下来。
  宋泓见了他,淡淡一笑,甚是慈祥,忽又皱眉问道:“喝酒了?”
  赵烨未答,只是笑。小童上来奉茶,他顺手接过,抿了一口。
  宋泓道:“我那赛千娇,借你住了几日,想来已是乌烟瘴气,你不会还想来我这儿风流吧。”
  赵烨毫不隐晦地点头:“你才病了些时日,冷泉茶室就藏龙卧虎了,自然要来看看。”
  “有吗?”宋泓一愣,脸上有些茫然,“你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赵烨笑:“来看看你要不要搬过去,与我一同歌舞升平?
  “你没见我命不久矣了吗?”宋泓骂他,却没丝怒气。
  赵烨倒有丝不悦:“就没见过像您老这么不怕死的。”
  “不怕死,只怕等。”宋泓叹道。
  赵烨看了他一眼,“我就怕你死了,看看能不能把你气活过来。顺便。。。”他迟疑了一下,又道,“顺便来问问玄机石之事。”
  “得百里至宝可得天下。”忽然之间宋泓恍然,“你莫不是还痴缠于此事?”
  赵烨正喝茶,手中一顿,并未言语。
  宋泓叹道:“我当初就不该告诉你,否则,你就不会不顾一切跑到大京去。”
  
  闻着满室药香,看着茶碗中水波婉转,茶叶沉浮不定,赵烨忽然有丝心神恍惚。
  那个娇弱如白梅的女子,用汤药养着,淡淡辛香萦绕,他离不了她的温柔,她的优雅,她的笑。
  “夫君若想去,便去吧,妾身等你回来。”摇摇欲坠的泪,花间一笑,仿佛已是前世的眷念。
  生死相隔,幽冥殿上可会再见?
  心上的伤口已结痂,成了心的铠甲,再也感觉不到痛,既然已经失了她,那天下他一定要得到。
  
  赵烨心神一拢,将茶杯放在一旁,悠然道:“你不告诉我,我还可以问别人。”
  宋泓摇摇头,无奈开口:“百里家本是魏臣,韩魏同源,皆是周室之后,周室密传百里有宝倾天下。传说,当年魏王迫百里家交出宝物,百里寒促联合墨者,制了玄机石,藏宝其中,献与魏王,举家逃往韩国。魏王将其软禁,要他交出打开玄机石的密钥,直到百里寒促死时他才说出六个字‘赤瞳血,西施泪’。此物不详,既然你此去魏国没找到,千万不要再沉溺其中了。”
  赵烨像在听故事,似漫不经心,接着喝茶。
  宋泓见他无所事事,便问:“你还要在山上呆多久?”
  “我家老头子不待见我。”赵烨懒懒道。
  “那他怎么会把永翼军交给你?我与侯爷相交几十年,看着你长大,你处处忤逆侯爷,不过是当初他不让你娶顾惜,你心有不快。”宋泓忍不住道,“顾惜故去多年,你也已近而立,难道真要如此下去?”
  赵烨轻笑,眸光明灭不定:“还是风流些好。您老这种日子,我过不来。”
  
  屋中炭盆烧得又干又热。
  外头似有琴箫,穿透夜半寒寂,徐徐而来。
  侍女将浴桶抬了出去,兰汤香气犹在。
  关关裹着深衣,抱膝坐在榻上,梁言坐在她身边给她擦干长发。
  忽然,关关翻身下榻,从旁边的柜子里摸出两把小刀,那是梁言送给她的,她从未用过。
  “你要做什么?”梁言惊道,忙过去拉住她的手。
  关关脸上的阑干泪痕,她吸吸鼻子,闷闷道:“练飞刀。”
  梁言摸摸她的头说:“明早吧,明早我教你。”
  关关抬头看梁言,喃喃着靠在她肩头:“如果我是你就好了。”
  梁言一愣,怅然笑笑,看看窗外,皓月映雪,夜半时分,心下微苦。
  关关拿过半干的湿巾抹了抹嘴,恨恨道:“再洗一遍澡,要很多花瓣的那种。”
  
  洗澡比练飞刀好。
  梁言点头,出去吩咐停当,侍女一脸讶异散去。耳边一阵风过,她一扭头,不远站着一个人。
  “来啦。”梁言道。
  二人四目相对,狼烟见她一脸轻松,料想关关没事,向梁言拱了供手,转身要走。
  梁言忙道:“不去看看?寻死觅活的,太闹,被我打晕了。”
  狼烟转身看她,有些吃惊,听到梁言声音轻飘飘:“也不知伤到没有,你知道她不经打的。”
  狼烟不由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