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隋唐穿)作者:萧湉 1-5

来源: 2009-01-09 11:31:29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女主——秦瑶
父:秦彝 母:宁氏 长兄:秦安 次兄:秦琼
生于北齐末年,卒于唐朝初年
备注: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穿越类型——婴儿穿

她没有惊艳绝伦的美貌,略显羞涩的笑靥和浅浅的酒窝却教人如饮清泉般适宜。
她没有超凡过人的智慧,一颗真诚纯净的心却能给最悲哀的灵魂以安慰。
她不愿剽古人的诗词,又不会演现代的歌舞,只是凭借历经两世的胸怀,和跨越千年的视野,赢得了旁人的尊敬和喜爱。
她不娇纵,只是时而会使小性儿。
她不刁蛮,只是偶尔会固执己见不听劝阻。
秦琼护她,魏征敬她,王伯当念她,谢映登惜她,李世民忌她;
程咬金视她为一辈子的玩伴,徐茂功将她引为红尘知己;
而罗成,更是将一生一世的真情交付与了她。
她有盟友,也有敌人,但都不能教她畏惧而裹足不前;
她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但这并不能影响她的人生——
因为我们家的小丫头,是可以在任何世界、任何时空、任何情况下都活得潇洒而快乐的。

作者特地注:本故事绝非历史,请勿混淆……

第一章

  秦彝托孤宁夫人 咬银遭遇程咬金

  我叫秦瑶,不认得我不要紧,我的父亲和祖父,那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的父亲秦彝,祖父秦旭,都是北齐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有一个亲哥哥叫秦琼,还有一个干哥哥叫秦安,对我都是极好的。

  

  嗯,这回这么些名字可都熟了吧,那是,不熟也不可能,那可都是隋唐故事里绝少不了的名字,除了我。若问我是怎么来的,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刚开始朝九晚五的小白领、洋打工,忽喇巴儿地眼一错就到了这个地界儿,在娘声声痛呼中,被一双长满茧子的手从一片黑暗中拖了出来,又被同一双手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下,其实我想问这怎么回事,不料一张口就是:“呜——哇——!!”接着就听见人在团团地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位千金!”

  

  ………………

  ………………

  ………………

  

  我是真真地无语——反正也说不出话来——无语了好久我才马马虎虎算接受了这档子怪事儿,不外乎就是穿越、转世、投胎……反正不管是哪个,都得算是一宗奇案了。一般人刚生出来的时候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吧?反正上辈子我出生的时候是这么着的,可这回……许是哪个环节弄错了……我记得上辈子我坐在实验室里昏昏欲睡地捧着本书,我记得乘着公车慌慌张张地赶早班,我记得加班加到半夜啃着麦当劳抱怨老板是剥削人的资本家……我还记得——看过的《说唐》、《隋唐》…… 尽管那些书上秦彝没有女儿,秦琼也没有妹妹……

  

  我六个月的时候就会开口叫娘了,府里的那些清客成日跟着爹说我是奇人。咳,如果上辈子有人称我是天才,我铁定是乐得手舞足蹈,可到了这辈子,竟没那么开心了,毕竟我是个作弊的,比别人多活了二十五年,不“奇”才有鬼。

  

  我出生的时候,大哥已是个沉稳持重的大孩子了,二哥比我大七岁,这个未来的唐开国智将,如今穿着开裆裤,老喜欢把屁股撅得高高地蹲在院子里玩泥巴。老实说,那会儿,我还真有些瞧不上他。还智将呢!怎么那么傻,爹教他读兵书,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他还在结结巴巴地干瞪眼,当然,我是二十五岁半,他是七岁不到点儿。

  

  我刚能说话就喜欢蹲在爹的书房门口——这里要赶紧说明一下,之前不能说话不是我忘了怎么说话,而纯粹是生理构造还没有发育完全,还没到达那一步——爹极疼我的,可能是因为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从来对我百依百顺,而我,明明知道再过不多久他就会和祖父一起战死沙场,对他总觉得看一眼少一眼,恨不得天天窝在他身边拔他的胡子。咳,扯远了……那天我蹲在书房门口,爹最近很少得闲,战事吃紧了,总在关上,难得回府一次,看过了娘,就把二哥拽去书房检查功课。我舍不得爹,悄悄地跟了去,只听得二哥磕磕巴巴地背到:“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三……三……三天四地阵……”

  

  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在门口笑得肚子疼,直夸我哥的创造力。看爹刚要提醒二哥,我也是一时逞强,从角落里转出来就嚷了一句:“天地三才阵!”

  

  经我这一提醒,二哥直着脖子来了生气:“四门兜底阵!”

  

  我不等他往下说就抢了过来,这就叫一不做二不休:“五虎群羊阵!”

  

  瞥一眼二哥,他已经张大了嘴,一个六字就在舌尖了,我撇撇嘴,不肯让他,自顾自地一路往下说:“六丁六甲阵!七星北斗阵!八门金锁阵!九子连环阵!”

  

  刚说到这里,猛一抬头,就见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我被他看得一激灵,我总觉得自己不是正途,这会儿越发心里有愧起来,低着头不吭声,准备把那个“十”让给二哥了。

  

  二哥见我终于不说话了,挺挺身,刚想雄赳赳气昂昂地做个总结陈词,没料想爹一伸手拦住了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还有呢?”

  

  我抬头看看爹,爹的眼睛格外地亮,看着我的时候我只觉得那眼里满怀期望。没办法,只好抿着嘴,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十面埋伏阵……”

  

  爹伸出一双手,一使劲就把我抱了起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我看着他黑压压的后脑勺,手一痒,就去扯他的头发,把他的发髻弄得一团糟,爹也不骂我,驮着我“嘿呀嘿呀”地转过了大半个院子。娘把我从爹的背上抱下来时,爹还不舍得走,我指着爹,像个宠坏的小孩一样扯着嗓子喊:“爹的眼睛好小!”爹笑得越发眯了眼睛,拍了拍我的头,终是转身走了。

  

  这一辈子,我生命中的第一年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地打发了。我是秦总兵的小女儿,无论去到哪里,都有人让着我、护着我、宠着我,我也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肆无忌惮。当我压着一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子,逼着他把手里的糖葫芦交给我的时候,我开始明白,难怪人说童心未泯,人的童心,到了多大都还是在的,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一般人都愿意把童心深藏起来,而一旦得了个机会,比如我,成了这么个小不点,那童心就开始恣意成长了。当我把沾满了泥巴的手伸到娘面前,等着她的戒尺落下而嚎啕大哭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曾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小白领、洋打工。

  

  事情该来的还是会来,我快满周岁的时候,北齐要亡国了。

  

  爹急匆匆地跑回后衙,手里抱着那对瓦面金装锏,我第一次看到爹的眼角有泪痕,我知道,祖父战死了……爹匆忙地交代了娘几句,让大哥去马房带黄骠马。爹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二哥,不停地用胡子扎我们。我紧紧地拽着爹,我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了。娘打了一个包袱走出来,用帕子掩着脸,那块帕子分明已经全湿了,但她放下帕子的时候,脸上还强撑着笑,我想她一定是不要爹担心。大哥站在一边,牵着马,低着头不吭声。我想我们这几个人中,惟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就是二哥了,但就是他,也吓得连哭都不敢了。

  

  娘从爹的怀里接过我,爹蹲下身,放下二哥,大哥走过去,要牵二哥的手,二哥忽地“哇”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死拽着爹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松手。娘终是忍不住,头一歪,低低地抽噎了起来。大哥轻轻地拉着二哥,哄着他要他松手,从来很听大哥话的二哥这会儿却固执地不理,越哭越是大声。爹的眼角又湿了,他一把拉过二哥,紧紧地又抱了一下,再不管哭得震天价响的二哥,狠狠地一甩手,二哥被爹的力量带得摔倒在地上,大哥松了黄骠马,忙跑过去扶起他。我们一家就在二哥委屈的哭声中经历了生离死别。

  

  大哥把娘扶上黄骠马,又把二哥也托了上去。娘抱着我,扶着二哥,大哥牵着马,四个人急匆匆地逃出了总兵府。

  

  逃亡的路总是颠沛流离,我已经不记得走了多少路,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在娘的怀里昏昏欲睡。二哥变得懂事了,很少哭哭啼啼,有一次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娘紧张得不得了,二哥也只是牵了牵嘴角,抽搭了几声就不响了,自己乖乖地爬上马坐好。然而懂事的二哥毕竟连八岁都没到,真正能帮得上娘的还是大哥,这一路上,大哥任劳任怨,有什么好的都让给娘和我们,他自己一刻都没有乘过马,那双练武的手被马缰磨得满手的泡,他不肯让娘担心,半夜起来一个人偷偷地搽药,到底还是被娘发现了。娘流着泪替他上药,又撕了自己的上好帕子替他包好。二哥白天累了,睡得沉,我却是白天睡够了,晚上睁着眼睛等天亮,什么都看到了。

  

  靠着娘带出来的散碎银子,才总算撑过了这一路。终于到了山东地界,顺利地遇到了姓程的人家。程家的莫大娘看我们娘儿几个,早就泪汪汪地让着我们进屋,一进门我就只顾着拿眼睛到处扫,程咬金,程咬金,一路念叨着,跟着莫大娘进了屋子。

  

  莫大娘是个好人,心又细,她给我们准备了吃的,又急忙去张罗屋子。她尤其喜欢二哥,娘喂我喝粥的时候,她自告奋勇地照顾二哥,看着他不让他捣腾勺子,把米汤弄在衣服上。“我也有个孩子,乳名一郎,”她对娘说,“我相公死得早,也就只有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

  

  这一句话触着了娘的痛处,两个人脸对脸儿只顾拿帕子拭泪,这次二哥竟没有趁娘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他从莫大娘身边爬下来,跑到娘面前,伸出小手扒着娘,像娘哄我们似地轻声哼着:“娘乖,不哭,不哭。”二哥这一说,娘的泪越发流得狠了,一把搂住他,嘴里说着“娘不哭了”,泪却是一刻都没停过。

  

  我在一边吮着手指头看,我想人果是要经历些磨难的,比如二哥,这一刻才真有些“赛专诸似孟尝”的架势了。

  

  娘一边哭一边把家里的事对莫大娘和盘托出,我在旁边听着,肚子里直叹气。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三从四德的教条束缚着,从小连大门都不迈出去一步,后来又嫁给了爹,相夫教子,对外头的事所知甚少,就看现在,几句话就让她把家里的事都说了,这可怎么能行!北齐改朝换代以后,我们就是通缉犯了,若让居心不良的人听到,把我们娘儿几个扭送官府,这可怎么办,就算大哥武艺再好,也敌不过人家大队的官兵。叹气归叹气,我也就是在旁边听着,反正莫大娘是谁我还不知道,告诉了莫大娘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是换了别人,那可一准得把娘拦住。

  

  果然,莫大娘一听我们家的事,脸上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情,我挺了挺胸,爹和祖父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战死沙场,这是作女儿的最值得自豪的。

  

  娘和莫大娘还要说话,门口忽然大响了一阵,一个小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还没进门就吆喝:“娘!我饿了!”

  

  莫大娘站起身,一把接住冲进来的小孩,笑着领过来见娘:“这是我儿一郎。”

  

  小程咬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却就是不朝娘看,他从豆沙包看到发糕,就差一张嘴淌下一滩哈喇子了。我探头探脑地张他,他和二哥差不多的年纪,可没二哥长得好看,皮肤黑得多了,小小年纪额头上就都是抬头纹,现在还看不出蝙蝠样,不过照这么看,说不定以后他脸上还真有可能变出五只蝙蝠来,所谓“五福临门”的面相。二哥已经站起身来,和小程并肩站着,小程比二哥矮上半头,不过却是一副敦敦实实的模样。我偷偷摸着下巴点头,这就是将来靠三斧头称雄的福将程咬金。

  

  娘带着我们在程家住了几天,就拿出了带的金银,变卖了,买下了隔壁的院子,从此就和程家比邻而居。

  

  一开始的日子,真是多亏了莫大娘,她教会了娘生火做饭洗衣缝补等必需的生活技能,我和二哥也跟小程混熟了。

  

  以前看小说,说我二哥和小程是发小,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其实我看那吹牛的成份多些。二哥人虽小,可比总理还忙,娘最常跟二哥说的故事就是祖逖闻鸡起舞。我们家没养鸡,可是对门的刘大爷家养了只鸡,天不亮就杀鸡似地叫唤,我窝在被子里装没听见,可二哥就没那么好运了,一大早就被大哥抓起来,跑马习武,等我打着呵欠起床的时候,二哥已经汗都出了好几身了。

  

  等大哥终于放了二哥,娘就开始拽着二哥了,读书认字。我常常敲着饭碗在边上旁听,每次二哥被我的乒乓声引得掉头来看,娘的戒尺就毫不客气地咵嚓一下,二哥还没叫,我早就抱着头呜哇呜哇地叫开了。二哥气极了,跳下来就要赶我出去,每次都是娘拦着,娘不许二哥赶我,无论我在旁边干什么,娘都没意见,也不来问我,只管教二哥的功课。

  

  唔……其实我也不总捣乱,娘的课我还是挺喜欢听的,娘常讲前人的故事给我们听,虽然好多故事我都知道,可娘讲起来就是不一般,娘会把我们自己,或者认识的人套在故事里,就比如闻鸡起舞,到娘的嘴里,就成了大哥和二哥互相激励、闻鸡起舞、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过了晌午,娘总是让二哥背功课,什么千字文、诗经、论语,没有三字经,那位作者应该还没有生出来,我听二哥吃力地背书,在边上把千字文默了个完整,扔下笔就跑出去玩了。自此,每每过午,就是我撒了欢儿地在外头玩的时候,而最常陪我玩的,就是隔壁的一郎。

  

  小程是个活宝,钓龙虾摸鱼捉麻雀,没有一件是他不会的,长得又壮实,和他在一起,别的小孩都不敢来招惹我们。那阵子,我们两个人常常溜到小河边,小程摸鱼,我就在边上捡几块石头搭个灶,多亏了上辈子小时候常常野营,一个石头灶搭得有模有样的,连风向我都算得准准的,生起火来不会被烟熏着。等小程摸了鱼上来,再弄点野菜,一个鱼汤可鲜了!

  

  鱼足汤饱以后,我就靠着树干翘着二郎腿,哇啦哇啦地唱山歌:“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打此前过,留下买路财!牙缝里崩半个不字,尔来观看,双锏是管杀不管埋!”因为家传瓦面金装锏,所以我自动就把这套绿林切词的最后一句用双锏替换了上去。

  

  说来也真怪,程咬金这家伙,常被莫大娘抱怨记不住书,但这几句词,他居然学得恁快,而且从他的嘴里出来,那就又添油加醋地多了好些语气词,比如他每次开场之前,必定要加一个“呔”。像这样:“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就这么稍作修改,就比我的版本多了十足的气势。他不喜欢双锏,喜欢大刀,就自动改成了“大刀是管杀不管埋”,我听不过去,这怎么行,别误人子弟了,小程可是用斧子的,于是就拉着他,一定要他说“大斧是管杀不管埋”,他扭捏了两天,架不住我以誓不搭灶台子相胁,终于还是说出了“大斧是管杀不管埋”。于是,鱼足汤饱以后,就换我靠着树干,眯着眼睛欣赏小程拖着根树杈杈上窜下跳地吆喝,果然是将来劫皇杠的主儿,这么点大,绿林的切口滚得一点顿都不打,涨红着脸咬着牙挺着肚子吆喝的时候,若不是我看惯了,怕是还真会有些腿软。

  

  说起来,虽然我早知道小程将来大名程咬金,字知节,可这会儿,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小程现在只有乳名,大名还没取呢。可这事儿吧,有时候它不如人意。有一回我玩疯了,爬在一棵槐树上冲树下的小程张牙舞爪,大喊了一声:“呔!程咬金!”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先吓了一跳,天,怎么把这天机给漏出去了。树下的小程显然也是一愣,我刚还想着这可怎么解释,没想到小程扒拉了一下手上的树杈,吼得比我响得多:“呔!秦咬银!”

  

  我一个踉跄,差点就从树上摔了下来。小程很天真地问我:“秦瑶喜欢金银吗?”

  

  我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只好一通猛点头糊弄了过去。

  

  我们就这么一直玩到小程和莫大娘搬走,临走的时候,小程神神秘秘地凑近我,趴在我耳边说,有一个算命先生,跟他娘说,他命里缺金,所以应该叫程咬金,表字知节。我干瞪着他,见他冲我挤眉弄眼,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定是动了什么手脚了。没想到,程咬金的名字就是这么定下了。
第二章
  论急智秦安授锏 打兵器叔宝遇祸

  到我七岁那年,大哥回禀了娘,打算开始教我习武。秦家比较开明,秦家锏没有什么“传子不传女”的规矩,相反,按照大哥的说法,将门就应当出虎女。我到底还是有些发怵,毕竟上辈子我“手无缚鸡之力”,“书生”和“弱女子”都占全了,而且这辈子从小就看二哥习武,起早摸黑,辛苦得很。大哥没说什么,只把我带到了娘的屋里,告诉我,娘有话对我说。

  

  我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低着头偷眼看娘,娘招了招手要我过去,我一步三挪,蹭到娘的身边,娘笑了笑,让我坐下,她自己站在我的身后,打开被我跑乱的发髻,重新替我梳着。

  

  “瑶儿,”娘一边替我梳头,一边轻声地开了口,“秦安都跟我说了,瑶儿是不是不想学武?”

  

  我心里那个矛盾,老实说,我也不是不想学武,毕竟在这个乱世,有点武艺防身总是好的,而且,有哪个看着《说唐》垂涎智勇福三将多么威武的现代女孩子,能有这么个机会学秦家锏,我可是比中了彩票的头奖还走运呢!可是……就是……太苦了啊…………

  

  “瑶儿,你知道你爹去时,跟为娘的说了些什么?”

  

  娘说得很慢,我忙忙地要回头去看娘,往常娘说起爹,总免不了悲戚。可我却忘了,我的头发还在娘的手里,我这么一动,娘来不及松手,头发牵着头皮,我“哎呀”地一声就叫了起来。

  

  平日里,我有些什么痛娘都心疼得了不得,若是平时,我这么一叫,娘一定早就松手了,可这次,娘却动都不动,手里还拽着我的头发,任我“哇哇”地喊疼,就是硬起心肠冷着脸不理我。我哭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用,只好又乖乖地坐好,头发松了些,不再那么疼了。

  

  “瑶儿,娘平日疼你,可你爹的嘱咐,娘一日都不敢忘。”娘见我不叫唤了,便又接着说下去,“那一日,你爹说,太平郎儿有栋梁之才,而我们的瑶儿,是会纵横经纬的。”

  

  听娘这么说,我又感觉到了在书房里面对着爹时的那种愧疚,原来爹给我的评价,甚至比给二哥的还高。可是……我是假的……作了弊的……二哥才真正是顶天立地的开国名将。

  

  “娘知道,瑶儿的志趣不在习武上,可这世道,哪天说乱就乱了,”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她又想起了爹和祖父战死的那天,抬起手往上够,摸着了她的手,轻轻握着,娘终是缓了过来,笑了一声,又道,“为娘没有什么别的念想,只要瑶儿平安比什么都好。倘使将来,瑶儿如你爹所说的,‘纵横经纬’,为娘望瑶儿拿着秦家锏护了自己周全。”

  

  娘说了这许久,我的发髻还没有梳好。娘说完了,便闷头替我梳起来,娘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划过我的头顶,我的心里也打定了主意。

  

  娘终于帮我梳好了头,两个发髻又整齐得一丝不乱了。我站起身,回身冲娘作了一个揖,很坚决地道:“娘,瑶儿明白了!瑶儿这就跟大哥习武去!”

  

  我一转身跑出了屋子,不用看也知道娘脸上必定是往日看我默书时常见的欣慰,或者说是满足的笑意。

  

  然而,想和做是两回事,这条经典的论述在我学武的过程中又一次得到了不容置疑的验证。

  

  我是“奇”,可这所谓的“奇”也不过是因为我比同龄人多了二十五年的阅历,而这二十五年,可是没有一丝一毫和武艺、和锏有关的……

  

  那些口诀,我早就背熟了,可是要把它们付诸实践,那可真是难上加难。见我练得困难,二哥也常来帮忙,和大哥一起,一左一右地陪我练锏。

  

  就这么着,直过了三年,我才把三十六招秦家锏练得有了些样子,能让大哥点头了。可是大哥也说了,我的锏法还欠纯熟,大哥规定我,每天都得把三十六招锏法练十遍以上。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练锏,正巧二哥从外边回来。这几年,二哥开始有了“小孟尝”的样子,别说历城,整个山东都不少他的朋友,在家的时间也少了,常在外边和朋友聚会,难得有点空,总不忘指点我的锏法。

  

  我看到他回来,可是大哥说的,练锏必须心无旁骛,严禁我一路锏法未完就岔开去做别的事,所以,我虽然看见了二哥,却不吭声,仍要专心地把这一路锏练完。

  

  第三十六招,最后一招,收势,我收锏站定,刚要朝二哥跑过去。忽见一个人影,三两步就冲了过来。

  

  “亮锏!”我听到二哥喝了一声。

  

  大哥和二哥虽然经常陪我练习,但像这样出其不意地开打还是第一次,我忍不住兴奋,也不敢怠慢,右手高左手低,摆了个白鹤亮翅的起手式。二哥没再多话,双锏已经奔着我来了。

  

  我眼一斜就知道二哥那招是二龙抢珠,两锏并举当胸,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暗藏杀机,凑近了无论哪锏都可立时提起佯攻,待对手举兵器招架,另一锏早摆好了呼应的阵势,直接就会切入胸前的空门,而如果对手不招架,那么佯攻的那锏便立即变为真正的攻击,胸前那锏则一为防己,二为扰敌,是个极厉害的招式。

  

  我的力气远比二哥小,二哥压下的那一锏我可不敢招架,一迎上去我的锏立即就得脱手。二哥比我的速度快,也没法退,无奈之下只得进,我抢了一步,本该拿右手锏去压二哥胸前那锏,可我人矮,根本压不住,我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右手锏不压反推,顶着二哥胸口那锏使劲往上一送,身子趁势一矮,从二哥的锏下钻过去,左手锏照准二哥的小腿就要砸下去。

  

  就在我得意洋洋以为这次要得逞的时候,二哥明明在我头顶上的双锏突然落了下来,唰地格住了我的左锏。我一惊,完全没有想到二哥的锏那么快,一闪身就要往后退,二哥的锏已经噌地窜了起来,又到了眼前。这一招是——龙困浅滩!

  

  没过几招,我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我这才知道,往常练锏,大哥和二哥都让着我,现在二哥八成也在让着我,只是没平日让得多了。一开始,我还能挡三招回上一招,没多久我就只有招架之力了。二哥一招野马分鬃,双锏先并后分,快得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只是凭着感觉朝左侧滑开,我知道野马分鬃虽是一招,但实则有两拨攻击,避过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我双手都想要举起来去挡二哥即将攻过来的锏,却是来不及了。我眼看着二哥的锏唰地欺入,在我的肩井穴上轻轻一点,我手一松,锏掉到了地上。

  

  从上辈子起,我就是个好强的人,到了如今仍是死性不改,虽然明知道我的锏法跟二哥的差得远,明知道二哥是名将,明知道二哥的武艺这整个大隋朝也就不过十五个人能胜得了他,可我就是不服气,锏也不捡,嘟着嘴蹲在旁边不理他。

  

  二哥也不来管我,把自己的锏放在一边,跑过去捡起了我的锏,又是掂又是看地鼓捣了半天,突然反身走到我面前,眼里颇有些兴奋,大声道:“可算找到小丫的问题了!”

  

  我疑惑地看着二哥,“小丫”是我的乳名,可是如今我长那么大了,连娘都不叫了,只有二哥念念不忘。

  

  “什么?”我没好气地接了一句。

  

  “是这锏,”二哥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锏,“这锏不适合小丫练。”

  

  “不适合?”我更奇怪了,不由得反问二哥,祖父、爹、大哥、二哥,用的不都是一样型号的锏吗?

  

  二哥不说话,拉过我的手,拿我的虎口对准锏,让我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扣着锏,两个手指根本环不住二哥手上的锏。二哥又伸出自己的手,很轻松地就用两根手指把锏抓了起来。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我拿锏总觉得有些别扭,可因为这锏是家传的,我也没有去多想,总想着要自己适应那锏。

  

  二哥抱着锏就往外走,临走说下一句:“我找人去另打合适的。”

  

  晚上,大哥回来了。这几年娘从家里带出的金银用得差不多了,前年,大哥第一次不顾娘的犹豫,在外面开了个小买卖,卖些花生、豆子什么的,一早就要在铺子里忙,很晚才能歇了生意回来。我看着大哥,就跟很多年前看着他半夜起来偷搽药时那样,总是不由得心酸。

  

  大哥回来后,直看着我笑,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懵,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就见他先去了娘的屋,不知和娘说了什么,竟把娘也逗得笑起来。我站在院子里,满脑袋都是雾水。

  

  好不容易,大哥出来了,走到我面前,仍旧在笑:“听说小瑶今天把二弟胜了?”

  

  咿……这是哪个嚼舌头的这么颠倒黑白……

  

  我泄气地垂着头,嘴里呐呐地:“是……二哥……把小瑶……胜了……”

  

  大哥居然很开心,拿手拍了拍我的背,竟说出了个“好”字:“好!这才是为大将者的度量和豪气,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再不甘心也绝不可扯谎。”

  

  我蹲在一边就地画圈,原来大哥早知道了,还故意试我……“这是娘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小小声地嘀咕。

  

  大哥伸手把我拉起来,弯腰替我拍着身上的土:“锏的事,二弟都跟我说了。”大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正色看我,脸上竟有些愧意,“是大哥不好,没有想到小瑶是女孩子,秦家几代锏法传的都是男儿,就是有女儿家,也生得不弱于男子,”听大哥说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了母夜叉的形象,高高壮壮的女人……“这样的锏,难怪小瑶练得这么辛苦……”

  

  我嘻嘻笑着,拿手勾住了大哥的脖子,在他的颈子里呵痒,闹了一会儿,才趴在大哥的肩膀上,凑着他的耳朵说:“大哥别这么说,小瑶从来没有怪过大哥,能跟着大哥练锏,是小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说得诚恳,大哥这样的人,可是什么时候都少见的好人,以前看小说的时候我就奇怪,秦安是秦琼的师傅,为什么秦琼名列三将,秦安却默默无闻,到了这辈子我才知道,我的大哥完全是为了家庭牺牲了,二哥在外闯荡,都是大哥在家照顾娘,大哥虽说没能名垂青史,但在二哥和娘,还有我的心里,都一样是顶天立地的真英雄。

  

  大哥忍不住痒,伸手把我从肩上捉了下来,手掌一摊,是四根筷子,大哥拿了两根给我,对我说:“小瑶把今天和二弟过的招给大哥演一遍吧。”

  

  我点点头,接过筷子,一手一根,摆了个白鹤亮翅:“二哥的第一招是双龙抢珠。”

  

  大哥一听,两根筷子并举,就朝我捅了过来,我俩筷子一错,伸过去顶大哥的筷子,就跟白天顶二哥的锏一样。没想到我刚把大哥的筷子顶起来,大哥已经大笑了起来,收了筷子拿指头点我:“这招小瑶可怎么想出来的!怎么就想到用顶的?”

  

  我撇撇嘴:“因为压不住……”

  

  大哥又笑了起来:“压不住就用顶的了?没想过就是强压也要试一试吗?”

  

  我托着下巴,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照我平日的性子,就算知道不成,我也要强行去试试,这次怎么倒转性了……歪着头想了想,才答道:“大哥往常不是说,要反其道而行之吗?”我开始有些不放心起来,难道我刚才那一顶是用错了,应该强压才对吗?

  

  大哥眯着眼睛看我:“这句话小瑶是到现在才想起来的吧?那么当时呢?”

  

  被大哥这么一问,我也茫然了,当时……好像我也不知道面对二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反正……觉得那么做可以,就做了……我低着头问大哥:“大哥,小瑶这一招用得不对吗?是不是应该强压上……”

  

  大哥忙摇头:“不,小瑶这一招用得极好,若不是这么应,第一招你二哥就能赢了你。”大哥又拿起筷子,示意我拿筷子压着他的,接着他手一掀,我的筷子就被荡得不知去了哪里,我赶忙握着另一根筷子要招架,不料大哥两根筷子已经都到了,运力压了下来,我的那根,连声“咔嚓”都来不及发出,就折了。

  

  大哥收起筷子,又继续说:“小瑶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想到用那一招,那是因为你根本没细想,用那一招全是出于‘急智’。”

  

  “急智?”我奇怪地重复了一句,急中生智吗?

  

  大哥“嗯”了一声,又道:“习武一道,招式是根本,可只凭着招式是无法迎敌的,临阵杀敌全要靠急智,也就是招式的变化。秦家锏之所以能够打遍天下、扬名沙场,便是因为秦家这三十六招锏法,招招都不是死的,临敌时,每一招都可以生出无穷的变化,克敌制胜。”

  

  “可是,要怎样才能有‘急智’,临敌时又怎么知道该如何变化呢?”我问大哥。

  

  大哥赞许地对我笑笑:“小瑶是问到了点儿上。”大哥停了停,把自己手里的筷子送到我的手中,轻声道,“这就是大哥要你每日把三十六招锏法都演习十遍的原因,只有勤练多想,招式和口诀都烂熟于心了,要用时便自会化成‘急智’。”

  

  我捏着筷子,细想大哥的话,我想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上辈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句话“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说得大概也就是同样的道理,记熟了三百首唐诗,自然也就懂得了变化。

  

  我双手握着筷子,冲大哥大声说道:“大哥,小瑶懂了!小瑶好好用功,一定不会让大哥失望的!”

  

  大哥笑着站起身,摸了摸我的头:“小瑶那么聪明,这一点大哥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等你二哥回来,我们再一起想想怎么让秦家的三十六招锏法配合小瑶的新锏。”

  

  “嗯!”我欢天喜地地应着,跟着大哥跑回屋子,娘早已做了一桌好吃的,还没进门,我就闻到了香味儿!

  

  这事儿过去了几天,二哥一直住在外头没回来,我就拿着大哥的锏练习,这天正练到第十三遍——嗯,我给自己加码了,大哥只要我练十遍,可我每天都狠下心练它个二十遍——有个人急吼吼地在外边拍门,只听到他大声喊:“秦伯母!快出来!出事了!出事了!”

  

  娘从屋里跑了出来,慌张得腿都打了颤,说出话来也抖得很:“怎么了?”

  

  外边那人高声答道:“我秦二哥……”

  

  不等他说完,我早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拉开门,跳起来堵住了他的嘴,一边回身冲屋里喊:“娘!没事儿!是樊家哥哥!”

  

  来的这人是樊虎,是二哥的朋友,在县衙当差。二哥和他交好,我却不太喜欢他,大概是在公门中的缘故,习惯了瞒上欺下、左右逢迎,那面上总是几分玲珑,几分圆滑,我老觉得他是背地里在不停地打主意。

  

  “什么事?”我像八爪鱼或者长臂猿似地盘踞在他的背上,腿夹紧他的腰,手仍捂着他的嘴,他依依呀呀地哼了几声,我还不放心,关照他:“轻着点儿说!”这才松开了手。

  

  他大喘了几口气,说出话来总算是轻声了:“你二哥在东街铁匠铺子和那掌柜的吵起来了,说要砸了他的店,眼看着就要动手了!”

  

  东街的铁匠铺子?二哥怎么会和那掌柜的扯上关系?呀!不会是为了我的锏吧!

  

  我心里着慌,我不担心二哥受伤,就担心二哥把人给打伤了,这可是又要赔钱又要坐班房的啊!

  

  我从樊虎的背上跳下来,先给娘喊了一声:“娘!您放心吧!二哥和人拼酒喝醉了,我跟着去看看就行了。娘您打晌午觉吧,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一边喊着,一边推着樊虎,朝东街冲去。
第三章

  秦叔宝委曲求全 王伯当挺身相助

  一路上,我忙不迭地问樊虎事情的经过,樊虎一路走一路告诉我,二哥确实是去替我打新锏,街坊都说东街铁匠的小伙计手艺好,二哥就找去了,掌柜的说要等五天,二哥也应了。谁料那掌柜的克扣工钱,小伙计早就辞了不干了,掌柜的怕坏了生意,瞒住了不说,另请了人来做活计。五天的限到了,二哥去拿锏,结果打得全不像样子。二哥虽然生了气,但本来是不至于到后来说要砸店的,偏巧二哥在铁匠铺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找上门来,也为着打坏的物件和掌柜的理论,那掌柜的却不依不饶,硬说那些物件便该这么打。二哥还没满十七岁,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最见不得的就是欺负乡民。这一来,二哥是真动了怒,事情就越闹越凶了。

  

  我知道二哥的性子,听樊虎这么一说,脚下越发快了,真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即飞去。

  

  紧赶慢赶到了东街,老远就见围着一大群人,挤得水泄不通的,樊虎亮出了公门中的腰牌,才总算开了一条路。

  

  人群在我们面前分开,我一眼就看见二哥一手攒着拳,一手拽着一个人,气得脸都红了,他身后有几个人在忙着搬梯子,看样子是要去够铺子门口的招牌。我心说二哥这一拳要是下去,那人不死也得脱层皮了,我赶忙加紧奔了几步,窜上去先架住了二哥的拳头,叫道:“二哥!”

  

  二哥看见我,显然吃了一惊,松开了那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倒霉掌柜,一把拽过我,压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朝樊虎努了努嘴,回答二哥:“是樊家哥哥上家里去了。”我话还没说完,就见二哥脸上立即紧张起来,我知道二哥在担心什么,忙补道,“二哥放心,我没告诉娘,只说二哥在外头喝醉了。”

  

  二哥吁了一口气,我看二哥不像刚才那么气得两眼冒火了,赶紧劝他:“二哥,锏打坏了就再重打,顶多也就让他赔些银子,二哥这一拳若是下去,那掌柜的后半生怕是就该遭罪了,二哥也得吃官司,两下里都不得宜,还白让娘担心。”

  

  二哥听了,也不说话,默了半晌,走开了几步去劝那些正拿梯子的人,二哥在乡里是极有威信的,他开口劝了,那些人也就不闹了。

  

  我还来不及松口气,人群又骚动起来了,我踮起脚尖探头去看,有个穿着差衣的人挤了过来,还没凑近就嚷嚷开了:“哪个是秦琼?掌柜的呢!出来回话!”

  

  我斜了他一眼,想我二哥的名头,这历城县哪个不知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掌柜的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还没说话就先扑通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啕大哭起来:“官爷啊!小人小本买卖,一向安分守己的!今日这位秦爷,硬说小人打坏了他的物件,要砸了小人的铺子!”

  

  二哥的眉耸了起来,我忙拉住他,他看了看我,没说话。

  

  “那物件呢?”来的官差拿捏着声调拖长了问道。

  

  二哥把一个包裹递了过去,官差解了包裹,两根“锏”出现在众人眼前。我倒吸了一口气,难怪二哥这样生气,这两根……居然被打成了纺锤形……而且显然比我原来的锏短细了,那掌柜的八成是把铜料克下了。看到我好好的锏成了那样,我忍不住心里暗骂,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快就把二哥拦住的。

  

  “这是什么?”那官差从眼角睨了二哥一眼,仍是用那种讨人厌的调子问。

  

  “回官爷,是锏。”二哥抱了抱拳,答道。

  

  “锏?”官差眉一扬,很有些轻蔑的样子。

  

  我心里一堵,把二哥的袖子拽得更紧了,就怕他一冲动做出些什么傻事来。

  

  二哥倒是忍了下来,抽出了自己的瓦面金装锏,低声道:“这锏是小人家传的兵器,叫这铺子打成了那等怪形。”

  

  那官差伸手接了锏,又很快放下,我肚里暗笑,二哥的锏可比我的还重,谅那小官差也没本事像二哥似地拿得轻巧。不料这官差,力气不大,睁眼扯谎的本事倒是不小,两眼朝上一翻就开始胡唚:“我看这两件也差不多,哪里就是怪形了?再说,我们老爷治下,何等清平盛世,你身上带的兵器,打的又是兵器,意欲何为?!”

  

  这回我是真傻了,我这辈子活了十年,这才算领教了什么叫做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四下里张了张,猛地瞧见人群外头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我仗着站在街沿上比别人都高,伸长脖子使劲瞧,那人我是见过的,刚才还在铺子里,是这铁匠铺的小伙计,现在却猫着腰,手里拿着个袋子,往那官差骑来的马身边挪,一俟靠近,东张西望了一番,一伸手,把那包裹塞进了马鞍旁挂着的褡裢里。

  

  这是赤果果的贿赂!我忙拉着二哥,悄悄地指给他瞧,我看着二哥的眉蹙得越来越紧,我知道这事情难办了。

  

  “李爷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扭头一看,居然是刚才消失在人群里半天没出现的樊虎!他是捕快都头,怎么说也和二哥交好,这当口总得帮着二哥说话吧!我心里这么想着,眼巴巴地瞧着他。

  

  那官差一见樊虎,果然是买账的,抱了抱拳,尊了一声:“樊都头来了。”

  

  樊虎点点头,朝我二哥指了指,又道:“别的不说,就说这位秦爷,街坊四邻哪个不知道他为人仗义,就算这锏看着不差……”我刚听到这里,禁不住瞪大了眼睛瞄樊虎,锏不差?都打成纺锤形了!樊虎也是个练武的,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就这么睁眼说瞎话!我这里开始着急,樊虎还说得悠闲,“这锏虽然不差,但秦爷此举必是事出有因在先。”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本来是我拉着二哥,怕他冲动,没想到这回竟是自己冲了出去:“这锏被打成了纺锤形,还像锏吗?怎么不叫打坏了?再说,这铺子打坏的还不止这一件,那些人,他们的东西也打坏了!”我一边说,一边朝一旁围着的乡民指了指,没想到我一指头刚点出去,那些人像避瘟神似地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绕到了另一边。

  

  那官差眼都没有朝我看,一句话说得那叫一个耀武扬威:“这是什么人?这里也有她说话的份儿?”

  

  二哥一伸手就把我揽到了身后,我看着二哥的拳攒得手都发白了,可他硬是忍了下来,对官差道:“舍妹年幼,官爷勿怪。”

  

  官差根本不理二哥,手伸进怀里,抽出来时,竟是黑漆漆的一条锁链,随手抖了抖,冲二哥道:“什么话也别说了,先跟我回衙吧。”

  

  我慌了神,死死拽住了二哥不肯松手,二哥是有牢狱之灾,但不该现在就有啊!难道是我记错了吗?又或者是我看过的小说的另一个不合之处?就像我的出生一样……

  

  幸好樊虎又开腔了,边说边作势要拦官差:“李爷,别这么着,秦姑娘既说了,便该问问。”

  

  听了这话,那官差总算是收起了链子,陪着笑应道:“都头说得是。”回身冲那些乡民大声道:“你们当中有谁的物件也是这家铁匠铺打坏的,站出来,跟我回县衙,和我们老爷说清楚。”

  

  我直瞪着那些围观的人,心里祈祷着快出来一个人,好让二哥脱罪。没想到,好半天了,竟然一个人都不吱声,刚才还嚷嚷着要搬梯子砸招牌的那几个,这会儿连人影都不见了。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向樊虎求助:“樊家哥哥!”

  

  樊虎朝我看了一眼,只是摇头。二哥拍了拍我,轻声道:“别为难建威兄了,这事儿……他也无法。”

  

  我急得直跺脚,我这个二哥呀,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别人着想!

  

  二哥蹲下身,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小丫,我们走后,你就先回家去,什么都别跟娘说,只说我有个朋友从苏州远道来的,我陪他几天,过阵子就回家去。”

  

  我心里一痛,再不顾其他,抓起二哥的袖子就擦眼泪,还不死心,呜咽着问:“二哥要走?要去哪里?……”

  

  二哥笑了笑,刚要说话,忽然人群中有个清泠泠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那人说的是:“有一个!我的马镫叫他给打坏了。”

  

  我泪眼朦胧地抬头去看,一个人背负双手,正施施然地走近前来。我几乎要喊起来,这个人,真如小说上常写的,“端的好看”!他的样子不是特别显眼,头上戴着方儒生巾,穿一件半旧的浅蓝袍子,颜色已有些黯了,可那样的箭袖修腰,穿在他的身上,就是格外地好看。长袍飘飘,本极潇洒的,箭袖一紧,平地里就添了几分英气。就跟他的面貌似的,他长得可算是眉清目秀,肤色也白,可给人的感觉,全不是奶油小生的俗腻,他的眉虽细,却不甚弯,颇有些剑眉入鬓的硬挺,一双眼睛极亮,目光炯炯,恍若阳光下湖面似的湛然,我最喜欢他嘴角边的几条纹路,即使是在他笑时,也像是刻着豪气。

  

  二哥冲他抱拳:“这位兄台,叔宝在此先谢过。”

  

  那人谦和地笑笑,回了一礼:“秦二爷哪里话来,小弟仰慕二爷久矣。”

  

  一听他这话,我早已在一旁得意地暗笑了,到底是我二哥,跑到哪里都能遇上粉丝,像这样的麻烦事,那些乡民不敢,也有这样的清俊青年挺身而出。

  

  “敢问兄台是……?”二哥也笑了,看着他问道。

  

  “小弟姓王,单名一个勇字,表字伯当。”

  

  啊!!我赶忙伸手捂住嘴,硬是把一个“啊”字闷在了肚子里,王伯当啊!原来他就是王伯当!神射手王伯当!

  

  “原来是王贤弟,久仰!久仰!”

  

  二哥还没说完,我已经从他身后转了出来,有模有样地冲王伯当抱拳,大声道:“伯当哥哥,小瑶久仰!久仰!”我心说确实是久仰啊,我可是从二十一世纪仰到隋朝了,就是算绝对值,我也仰了有二十来年了。

  

  王伯当刚还在和二哥叙礼,突然被我打断,他像是愣了愣,慢慢地低下头来,我赶紧抬起头,恨不得伸手冲他挥挥,一边悲叹现在的身高……

  

  二哥赶紧介绍:“王贤弟,这是舍妹秦瑶。”

  

  到底是二哥的名头大,二哥这一说,王伯当立即直了直身,我偷眼旁观,发觉他是颇有些尴尬,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不好矮身,不礼貌,可直着身子的话,平视的范围又看不到我。他只好垂下眼睛,哪里都不看,一抱拳,身子怕是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弯得低些:“原来是秦姑娘,伯当有礼了!”

  

  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想笑,看看一旁的二哥又不敢公然笑出来,只好在肚子里过过瘾,想象自己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嘴里来两句:好说!好说!

  

  再说那官差,他见真的有人站了出来,索性倒把他那条链子收了起来,也没真像他说的,把人都带去县衙问话,可能是他觉得既然有了证人,这案子也没法把二哥问出个罪来,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草草地结了。末了,二哥被定了个扰乱治安,但情有可原,而那掌柜的只是被责了几句不该逞强凶言就罢了,连银子都不用赔,果然行贿是有用的……

  

  事情已了,二哥便拉着王伯当要请他喝酒,二哥本来就是极好交朋友的,这个时候,王伯当也早有了些名声,大家都说他为人侠气,是个豪杰,这回见着了,又承他帮了大忙,我就知道二哥必是不肯轻易告辞的。我这边早准备好了,一猫腰,跑去带过黄骠马,腆着脸要跟去。二哥和王伯当在前头走,我就在后头拖油瓶似地跟着,牵着黄骠马,走得洋洋得意。

  

  刚到街口,迎面来了两个人,我认识的,也是二哥的朋友,在东门头开鞭杖行,矮胖的那个是老板,叫贾闰甫,瘦高的是伙计柳周臣。

  

  四个人又是一番抱拳叙礼,贾闰甫说,他是听到二哥在这边出了事,所以忙忙地歇了生意带了伙计就赶来了,二哥又是一番致谢,贾柳二人听说事情了了,也是一番贺喜。贾闰甫便拉着二哥,一定说这酒该他请。二哥推辞了几句,见贾闰甫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我当然是什么都好的,酒有别人请,不用二哥出银子,那最好不过了,再说早就听说贾闰甫是有钱人,请二哥肯定不好意思去小酒楼,这回肯定是要挑个豪华的地方吃大餐了!我在后面摸着黄骠马冲它傻笑,嘴里嘀咕:“亲爱的,我们就要有好吃的了!”黄骠马呜地一声,把头上下点了两点,朝我咧了咧嘴,我忍不住拍了它一下,这个马,一笑起来就呲牙咧嘴的。

  

  我们一行五人外加一匹马,刚穿过一条巷子,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着就追了上来,我扭头一看,是我们对门刘大爷家的儿子大牛哥,骑着他爹的那匹十二岁口的老白马,嘴里嚷着:“秦二哥!秦二哥!”

  

  我拉着黄骠马停了下来,前头二哥也听见了,已经转头迎了来。

  

  “大刘兄弟!”二哥喊了大牛哥一声,对,没错,大牛就是大刘,其实是二哥叫出来的,他小时候口齿不清,刘牛不分,我跟着起哄,“大牛哥”就叫到了现在。

  

  大牛哥到了近前,马都没顾上下,就急急地道:“秦二哥你快回去吧,伯母不好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二哥脚下一软,险些跌倒,我伸手要扶,没想到我自己的手也是抖的,幸好王伯当已经赶了来,一把搀住二哥。

  

  “小丫!”

  

  我一抬头,就见二哥死死地瞪着我,眼都像是红了。我心里突突地跳,拼命摇头:“二哥!我什么都没说!”

  

  幸好大牛哥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了下去:“小瑶走后没多会儿,有几个衙役去了你们家,和伯母在屋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好半天伯母开了门送出来,那几个衙役还没走远,伯母就晕在门口了。”

  

  二哥已经来不及听完了,从我手里一把抢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马,我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着急地叫了一声:“二哥!”二哥从马上伸下一只手来,我一搭,借着二哥的力窜上了马背,在他身后坐好。

  

  二哥冲王伯当、贾闰甫他们抱了抱拳,说了一声:“三位见谅,叔宝须得先行告辞。”

  

  那三人忙点头,贾闰甫道:“既然老夫人身上不好,秦二爷快回去吧!这酒弟改日再相请。”

  

  二哥谢了一声,朝黄骠马加了一鞭,马儿如飞而去,我回头又看了一眼王伯当,他一件蓝袍子,就是沙尘漫天遍地,三人中,也只有他最是与众不同,贾闰甫发亮的锦缎袍子,柳周臣簇新的棉布褂子,都及不上那件半旧的黯蓝袍子,他就这么随意地站着,任由风吹扬起袍子的下摆,隔得老远我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淡然的笑。三分英气,七分洒脱,直教人不由得想起一个词:“卓尔不群”
第四章

  真慈孝叔宝领罚 假凶严宁氏训子

  二哥驾着黄骠马,一阵风似地冲回了家,门开着,还没进门我就看见地上落着一件氅子,是大哥今早穿了出去的。大哥也回来了!我虽然知道娘今天是不会有事的,可心里也着急,不知道娘的身子怎么样了,醒了没有。

  

  二哥连马都没下,径直进了院子,先收着缰绳,让我下了马,他再自己跳了下来,平时一向宝贝的黄骠马都不管了,把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扔,就往娘的房间奔去,我紧紧地跟着,二哥的大步让我很有些吃力。

  

  还没等二哥推门,大哥已经迎了出来,皱眉看了看我们,压低声音道:“二弟,小瑶,你们回来了。”

  

  二哥急着要开口问娘,被大哥一摆手拦住了:“胡大夫刚走,说娘是气急攻心,用两帖安神的药,修养几天就好了。”大哥说完了,还怕二哥不放心,又补了一句,“胡大夫说了,没有大碍的。”

  

  听大哥这么说,二哥的脸色才算缓和了些,我的天,他刚才那副样子都快把我吓死了……二哥终于说出话来,声音还是哑的:“大哥,娘……”

  

  大哥摇了摇头,截断了二哥的话:“二弟,今天你在外头的事,娘都知道了,又急又气,我怕娘见着了你,又要招起怒来……”

  

  二哥脚下一顿,便真的不敢再进去,又不肯走开,只在门口踯躅,怕扰了娘,说话也轻得很:“大哥,那几个衙役到底对娘说了什么?”

  

  听到这一问,大哥多少有些嗔怪地瞥了一眼二哥:“还不是说你在外头闹事,官爷要拿了你去,让娘打点铺盖赶着送去。”

  

  我心里那个骂,是哪个趁我不在的时候背地里混嚼舌头!这么一说,娘能不着急吗!

  

  二哥着急地拉住大哥:“大哥,我没事儿,我去跟娘说,让她放心。”

  

  大哥见二哥又紧张起来,忙安慰道:“我回来以后就央人去县衙打听过了,说你没被拿,只被责了几句,娘已经知道了。”大哥叹了口气,“要不是这么着,娘怕是到现在还不能醒呢。”

  

  二哥听了,松开了大哥,低着头不说话。大哥从来不是唠叨的人,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二弟呀,不是大哥说你,你在外头做什么大哥都不管,可是你也要替娘想一想啊。娘老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儿,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叫娘可怎么活啊!”

  

  我虽然替娘和二哥担心,可还是忍不住撇嘴,娘明明有三个孩儿,就算大哥没把自己算进去——大哥原来是秦家下人的孩子,很早就被爹和娘收为义子,那也还有两个不是,大哥就算了二哥,把我视而不见,这古代人的重男轻女思想实在严重!

  

  感叹归感叹,有句话定是要问清楚,我张嘴问大哥:“大哥,那来的衙役是什么人?又是谁让他们来的?二哥明明没什么事,为什么跑来吓唬娘!”

  

  “没什么事?”大哥虽是对我说的,眼睛却只瞪着二哥,“我可是听说,要不是小瑶拦得快,那掌柜的现在就该送医馆了。”

  

  我看二哥的头是越垂越低了,在大哥面前,一个字都不敢辩驳。我心疼二哥,忍不住在一边嘟囔:“这也不能怪二哥,那掌柜的实在是太可恨了,都把我的锏打成了纺锤形还死活不认!”我嘟着嘴,转头又嘀咕了一句,“要是大哥,那也得生气。”

  

  大哥低头看我,样子很有些哭笑不得:“生气就可以动手打人了吗?这世道可是有王法的。”

  

  “王法?”我想起那偷偷摸摸的铁匠铺小伙计往那官差的褡裢里塞的东西,“王法是几两银子就可以打发的!”

  

  大哥和二哥都是一愣,秦家世代忠烈,总以“刚正不阿”来教导子孙后代,至少我活这十年,从没听大哥、二哥,还有爹说过一个“贿”字,我想我突然这么说,难怪大哥、二哥惊讶。

  

  大哥的脸上渐渐有了忧色,和二哥对视一眼,蹲下身要跟我说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屋里忽然有了动静,一时间,三个人都紧张起来。我听到娘的声音:“外头是秦琼?”

  

  娘没有多话,声调至少听上去是平静的,可我一听就傻了,二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都不敢搀他。往日,娘都是管二哥叫“太平郎儿”的,如今竟然连名带姓地叫,娘这回可是动了真怒了。

  

  “娘!孩儿知错了!娘要打要骂,孩儿都认!只要娘珍重身体!”二哥哭了……自从二哥跟着大哥习武,我就不记得见他哭过,有时候他练得全身青紫,一个人硬挺,忍得嘴唇都咬破了,就是一滴眼泪都不肯掉。可是今天,我看他哭得泣不成声,我自己的眼泪也要下来了。

  

  “别叫我娘,”娘一点都不为所动,我知道娘的性子,平日里她心疼我们几个,穿衣吃食,样样都想得周到,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可若是我们犯了错,娘执拗起来,那是不管马还是牛都拉不回来的,我瞥了眼二哥,其实这点二哥很像娘……娘还在继续说着,“老身当不起!老身也没有你这样的孩儿!”

  

  我心一凉,我知道娘这次是气着了,可这两句话,一向孝顺的二哥怎么受得住啊!我跑到大哥身边,拉着他的衣服,眼巴巴地看着他,拿眼神跟他求助:大哥,就替二哥说说情吧!

  

  大哥拧着眉,又看了一眼二哥,跺了跺脚,重重地叹了一声,一转身,折进了里屋。我满怀期待地守着门等大哥出来,希望这个情大哥能说下。

  

  里屋好半天没有动静,二哥仍是跪着,我也站着不敢动,忽听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跪?让他跪!就是别跪在老身的门口!别委屈了秦爷,也脏了老身的地!”

  

  二哥身子一晃,我赶忙扑上前扶住他,哭着叫他:“二哥!你别伤心,娘也是一时生气!”

  

  二哥转过脸,眼睛看着我,往日的神采却是一点儿都不见了,脸上死灰死灰的,几滴残泪也像是沾了死气,胶着在他脸上不肯动弹,渐渐干了,成了难看的泪痕。他的嘴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牵着那唇,越发显得没了血色。他直挺挺地起来,极缓慢地走开去。我在后边看着他,二哥的腿已是僵直了,吃力地迈着步子,我只觉得触目。二哥一步一并地下了台阶,转身对着娘屋子的方向,跪在了院子里。

  

  我急忙跟过去,刚才在屋门口,好歹还是木头地板,这院子里可是石头路面,又硬又冷不说,还有好多小沙砾碎石头什么的,这可怎么吃得消!

  

  我站在二哥的身边使劲拉他,嘴里早就口不择言了,不住地念叨:“二哥,快起来!快起来!这石头地跪不得的!你现在年轻不觉得,以后得了关节炎风湿病麻烦就大了!天下雨就会疼,天阴就会酸,治也没法治的!”二哥任我死命地扯他,就是不动,跪得真像个木头人似的,不看我,也不说话,就这么跪着。我心疼得要命,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还是不肯放弃,不住口地劝他:“二哥,你别这样啊!你这样娘见了也不会好受的呀!”

  

  二哥终是瞧了我一眼,我以为有希望了,越发拽得起劲,没想到二哥白着张脸,只对我摇了摇头,就转开了去,任我怎么说怎么拉,都再不肯看我。

  

  我快要急疯了,一抬头看到大哥已从里屋出来了,站在门廊上,一张脸也是青的,朝我们看着。

  

  “大哥!”我叫他,我知道大哥疼我,最见不得我哭了,一边叫,就一边哭得稀里哗啦。

  

  大哥走了过来,站在二哥面前,哑声道:“二弟,你这又是何苦,娘这也是在气头上。听大哥的,今晚你就出去,在朋友家住上几天,过个两三天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那时再和娘说遣说遣,什么错都揭过去了。只是以后,别再让娘担心就好了。”

  

  我听着大哥的话不住地点头,我也觉得大哥这法子最好了,本来嘛,娘怎么会真的生二哥的气,就算生了……也一定没几天就会好的,先出去躲一躲再回来,二哥就不用受这个罪了。

  

  可没想到,平日里最敬重大哥的二哥,这次连他的话都不听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对大哥说了一句:“大哥,把小丫带走。”

  

  我气得直瞪着二哥,他这个样子,还叫我走!人家怎么放心得下!

  

  “不要!”我恶狠狠地嚷着,大哥却不听我的,朝二哥点点头,一把抱起我,不管我怎么挣扎都不放手,一直把我带到了书房。

  

  我毫不客气地哇哇大哭,大哥也不劝我,只淡淡地说了句:“小瑶,要乖乖的,别让二弟过意不去。”

  

  我一愣,二哥……我心里默念,要不是为我打新锏,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事儿,真正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啊……虽然这样想着,我还是止了哭,静了下来,我不想二哥在外头听到我的哭声,越发心里难受。

  

  大哥见我终于肯安安静静地待着了,这才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我一个人闷在书房里,东想西想,担心这个,操心那个,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就在我终于忍不住,决定要出去看看二哥的时候,大哥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食盒,打开盒盖,是好几碟精致的点心。看看天色,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竟一点都不觉得肚子饿,看到这些大哥平时不舍得买的好东西,也难得地没犯馋。我从椅子上爬下来,帮着大哥把点心分装在几个盘子里。大哥把软糯的苏式点心都挑了出来,让我端着去给娘。

  

  我端着一个大盘子朝娘的屋子走,经过院子的时候忍不住停了脚步探头看二哥。二哥还是跪着,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动过,身子也没有佝偻,但这般硬撑着直挺,更是叫人心酸。我不忍再看,忙忙地进了娘的屋子。

  

  娘面朝里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娘是不是睡着了,怕吵醒她,端着盘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在桌上,尽量不弄出声音,可娘已经转过了身。

  

  我喊了一声:“娘,大哥买回来的点心,您吃点吧!”

  

  娘见是我,冷板的脸上终是挤出了一丝笑,点了点头。我忙跑过去,扶起娘,又在她身后垫了好几个枕头,让她舒服地靠好,再搬过炕桌,支在床上,把盛着点心的盘子放在娘的面前。

  

  娘看着面前的点心,皱了皱眉,我赶紧在一边劝:“娘,这都是大哥特意去西门的全味斋买来的,不太甜,做得极软的,娘快尝尝吧!”

  

  娘侧身看了看我,总算捡了一块小方糕,拿在手里还没往嘴里送,突然又怔了,直愣愣地盯着墙。我清了清嗓子,低着头,扯着自己的衣角翻过来翻过去,又清了清嗓子:“娘……”我仍旧把头低着,不敢看娘,怕一看她,话就说不出来了,“娘,……”我想说,娘,二哥还跪在院子里……

  

  我好不容易决心开口了,屋门开了,大哥走了进来。一看到大哥,我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大哥端了茶来,放在床边的桌上,自己坐了下来,陪着娘说些笑话。娘一直是怔怔的,大哥说到有趣处,我也笑了起来,娘才勉强笑笑。我一边应和着大哥适时地笑,一边只留意大哥放在桌上的那杯茶,眼看着那茶从热气腾腾到凉得没了生气,娘手里的那块小方糕还是没有送到嘴里。

  

  天晚了,大哥把点心重又放到床边的桌上,收了炕桌,扶着娘躺好,跟娘道了安,朝我招了招手,要我跟着出去。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一回身就想跟娘求情,忽然身旁大哥狠拽了一下我,朝我瞪眼。我吓了一跳,大哥是很敦厚的人,竟也会凶巴巴地瞪起眼来,求情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大哥把我拽到屋外,我看看他,又看看不远处已经昏暗的院子里依旧一动不动的黑影,禁不住有些怨怪大哥,为什么不让我求情,也许这一求,二哥就不用受苦了……

  

  大哥叹了口气,轻声道:“小瑶,你要说什么大哥都知道,可这情,求不下啊……”我抬头看着大哥,一见他脸上那种又是心痛又是无奈的神情,刚才那点儿怨怪早就无影无踪了,我怎么能怪大哥呢,大哥一向护着我们,这情若能求下,第一个会向娘开口的恐怕就是大哥了。大哥也望着院子里的二哥,牵着我的手越握越紧了,“你也知道娘的脾气,刚才我跟娘说了几句,二弟就跪到了院子里……”我往大哥的身边靠了靠,拿脸去蹭他,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两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手也僵了。

  

  大哥不肯让我再站在门廊上,拉着我回书房,拿了几盘点心给我,又把我送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待在自己的屋子,对着花花绿绿的点心,没精打采,一点胃口都没有,想到二哥,他也什么都没吃呢。我跑到桌边,拿起点心,吹了灯,偷偷摸摸地跑了出去。

  

  “二哥!”我跑到二哥身边,二哥练武,对周围的动静一向最是敏锐的,可这次,我一直跑到他身边,直到叫出了声,他才发现我。

  

  我把点心放在他面前,轻声道:“二哥,你吃点儿吧。”

  

  二哥不接,看了看我,低声问道:“娘吃了吗?”

  

  我不想让二哥担心,可这么睁眼说瞎话我又做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娘一口都没动……”

  

  二哥不再说话了,我陪二哥站了一会儿,冻得我直打哆嗦,晚上风大,院子里又没个遮蔽,我看看二哥,我就这么站着就冷得快受不住了,二哥却是跪着,再是铁打的身子,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啊。

  

  二哥发现了我在哆嗦,伸手推了我一下,道:“快回去,晚上风大,别着凉了。”

  

  我咬着嘴唇抗议,二哥这两句话,说得跟平常哄我似的,可现在,他已经在院子里跪了几个时辰了啊!

  

  担心地看着二哥单薄的罩袍,忽然想起门口还落着一件大哥的氅子,急匆匆地冲出去。我和二哥回来时开着的院门已经关上了,大概是大哥去买点心时关好的。那件氅子却还在老地方没动,我想大哥也是心神不定,都忘了把氅子收好。

  

  我跑过去,从地上捡起,双手抱在怀里,又跑回院子找二哥,也不管他是摇头还是拿手推,我不由分说地就把氅子给他披在身上,咬了咬牙,双膝一曲也跪在了地上,冲二哥惊愕的脸示威地仰脖子:“二哥!你不肯起来,小丫就陪你跪!你什么时候起来,我也什么时候起来!你不起来,我就不起来!”

  

  我一看二哥连眉梢都揪了起来,我就知道他是生气了,但我是不管的,我往他身边缩了缩,真冷啊……顺手扯过半边氅子,裹在身上。

  

  “回去!”二哥低声吼我。

  

  “不!”我照旧梗着脖子。

  

  “小丫听话,先回去吧!”二哥语气软了下来。

  

  “不要嘛!”我很配合,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弱我也弱,坚决不挪窝!

  

  二哥不说话了,我喜孜孜地陪他跪着,可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受不住了。石头地上的冷气一丝一丝地朝我骨头里侵,我把氅子越裹越紧,可还是禁不住上下牙打战。

  

  “二……二哥……”我眼前开始模糊了,哆嗦着喊二哥。

  

  二哥手臂一伸,把我揽在怀里,那天晚上,我最后的记忆,就是靠在二哥的怀里,鼻子凉凉的,身上却很暖,然后,我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伸了伸腿,发现自己早就不是跪在外边的院子里,而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了。全身都暖暖的,我低头看了看,是那件我拿给二哥的氅子。二哥怎么把氅子给了我!他自己可怎么办!我一着急,一咕噜窜起来,跑出了屋子。

  

  大哥就站在门外,见我慌里慌张地冲了出来,忙把我截住。昨天晚上,肯定是大哥把我抱回房的。我趴在大哥的肩上拼命朝院子伸头,二哥还跪着,可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娘拄着拐杖,弯腰立在他身边。

  

  隔着挺远,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只看见娘的双肩跟风中叶子似地拼命地颤,我就知道娘肯定在哭。二哥的头低着,我看不清,一直悬着心,直到娘扔开了拐杖,一下子把二哥揽在了怀里,我才总算妥妥当当地把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

  

  我戳戳大哥,意思是,他们已经好了,我们也不必避着了,快过去吧。

  

  大哥瞧了瞧我,终于笑了笑,从昨天回家到今天,我总算是看到一个真正开心的笑了。

  

  大哥抱着我走了过去,我正好听见娘哽咽着对二哥说:“儿啊,秦家三代,就你一个孩儿,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娘日后怎么去见你爹……”

  

  二哥也带着哭音,不住声地说:“娘,孩儿不孝……日后,孩儿再也不逞强了!”

  

  我在一旁看着,一边掉眼泪一边嘻嘻地笑,娘儿俩总算是和好了。
第五章

  遂天数秦瑶得锏 动心思樊虎劝仕

  天已经大亮了,我站在院子里,颇有些丧气地摆弄着那两根纺锤形的锏。今天,二哥极为少见地留在了家里,娘的气还没有全消,口气强硬地勒令二哥今天必须留在家里休息,我很高兴,二哥跪了一整个晚上,虽然他嘴上说没事,可我全不信他。在院子里衣衫单薄地吹了一宿的冷风,还是跪着的,面上再看着好,也必须休息一日——我和娘意见一致。

  

  娘让二哥回房休息,自己就下厨去熬姜汤。我偷偷地笑,娘明明心疼二哥,却还是要装出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真是从心里倔到肚子里,连肠子都是拗的。

  

  大哥仍是一早就去铺子了,所以这会儿,院子里只有我一个。我想着二哥和娘,尽管手里拿着的是那对扫兴的锏,心情还是禁不住好了起来。

  

  把手里的锏翻过来倒过去,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个形状,真像上辈子小时候玩过的回力棒。我忍不住一个人嘻嘻地傻笑起来,顺手一扔,果然,锏打了个回旋,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砸在矮墙前的草地上。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捡起,这个形状,真的可以“回力”呢!反正一个人也无事,拿着锏又扔又抛。很快我就不再满足于只是抛出和落下,而开始计算锏的轨迹,要赶着在锏落下之前跑过去抢着接住,这难度很高,上辈子的时候,我是怎么也做不到的,可是这辈子,我也可以算是将门虎女了,十次中倒也有七次,我可以稳稳地接住。因为铁匠铺老板偷工减料,我的锏比以前细多了,现在,我可以像二哥那样,只用食指和拇指就能牢牢地扣住锏了,分量也比从前轻,这下,我舞动起来,竟也能呼呼地带出风声,还真有些虎虎生威的感觉。我提锏站着,心里颇为得意。

  

  丁字步站好,双手各提一锏,在胸前左右一错,左手先一松,抛锏时小指微微一带锏尾,锏漂亮地打起了逆时针反螺旋。我急急地冲出几步,右手再举,用无名指和中指使劲推,锏往右后方旋了出去,我满有把握地朝左侧迅速滑步,三步、四步——站定,高高伸出右手,接住了先抛出的左手锏,锏交左手,右手锏也到了,被我稳稳地扣在掌心。唰地一分双锏,身子一压,摆了个收尾造型。

  

  得意洋洋地抬起身——咿!竟看见二哥站在不远处,斜靠着墙,笑吟吟地朝我看。我有些赧颜,怕二哥说我把正经的锏拿来不正经地玩,收了锏,期期艾艾地蹭到二哥面前,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二哥……”

  

  二哥有一会儿没说话,我忍不住抬头看他,竟见他目光远远地望着前方,好像想着什么事出了神,我心里奇怪,又不敢再叫他,闷闷地站着,浑身不自在。

  

  “小丫,”二哥终于开了口,二哥的口气很严肃,我不禁屏住了气,不敢像平时那样跟二哥撒娇,“大哥已把三十六招秦家锏都教给了你,只是,秦家锏还有一个秘技,你年纪尚小,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可是,我看你今天使锏……”二哥顿了顿,我赶紧舒了口气,原来二哥不是要骂我,胆子便又大了起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听他继续说下去,“这锏是打坏了,可或许,正是合了命数,这锏便该小丫用。”听二哥这么说,我是满心疑惑,紧了紧手里纺锤形的锏,竟又暗暗地觉得高兴,现在的这对锏比从前短细,也轻了不少,练惯了往日标准分量的秦家锏,使起这一对来,实在是轻松极了,出锏速度、控锏、长力都比往日好了许多。

  

  二哥笑了笑,我还是不敢说话,今天的二哥,即使在笑着,样子仍旧是肃然的,一个念头突地闪过,我心里一跳,秘技……二哥要说的秘技,不会是秦家的夺命杀手锏吧!

  

  我紧张得手心里都出了汗,才听二哥接了下去:“秦家,除了这三十六招锏法,还有六招撒手锏。”

  

  我心里大喊了一声:果然!这便是二哥连罗成都没舍得教的撒手锏哪!

  

  二哥从我手里接过了锏,便开始详细解说。原来所谓六招撒手锏,其实是马上三招,步下三招,便是左锏撒手,右锏撒手,以及双锏连环撒手。

  

  一整天,我都在跟二哥学撒手锏,二哥绝对是武学天才,他从没玩过回力棒,只拿着锏稍微试了试,轨迹摸得比我还准。一天的功夫,二哥已琢磨出了好些新招,可着这锏的特性,不仅撒手锏多了变化,就是原来的三十六招锏法,二哥也引了新诀,比如“托”字诀,因为新锏两头细,中间粗,运用得当,一扳一卡,对方的兵器就被托在锏腹,落不下去。

  

  天不知不觉就暗了下来,娘喊我们吃饭,我还不舍得放下锏,二哥一伸手抢了过来,看我不满地嘟嘴抗议,又蹲下身哄我:“小丫乖,先去吃饭,等晚上大哥回来了,也好让大哥帮着看看。”

  

  二哥这么说了,我想想也对,大哥也是天才,有他们两个人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便由着二哥拿了锏去,拽着他的袖口,要和他一起回屋。

  

  我刚走了半步,身旁二哥忽然哼了一声,身子就重重地倒下了。我慌了神,忙回身扶住二哥。一看二哥的额角都沁着冷汗了,我心里暗叫不好,今天二哥本该休息的,都是我,太过兴奋,让二哥累了一天……我手忙脚乱地从二哥手里接下锏,放在一边。二哥手一空,立即本能地捂着膝盖。我一看二哥的动作就明白了,昨天他跪在院里的石地上,膝盖受了寒气,不注意很容易就会落下病根。我一着急,张口就要喊娘,却被二哥一把拉住。

  

  二哥疼得咝咝地抽气,却只是冲我摇头。我想起娘昨天身子也不好,也怕娘又担心,到嘴边的喊声强咽下了。我搀着二哥,慢慢地站起来。刚要站直,忽听他啊了一声,连我都听到了骨头发出的“喀”的响声,二哥又蹲了下去。

  

  我开始害怕,拉开二哥的手,双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替他轻轻地按,用手心的温度去暖它。二哥终于缓了过来,伸手抹去了额上的冷汗,撑着我的肩,挪到廊上摆着的椅子前,慢慢地坐了下来。

  

  我松了口气,刚想劝二哥一定要去医馆看看,二哥习武,腿上的事可大意不得,忽听院外有人叫门:“秦琼秦二爷在家吗?”

  

  二哥要起身,我死活不让,硬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早一溜烟地抢着跑出去应门。

  

  门一拉开,是我认识的人,柳周臣。

  

  他仍是一件半长的褂子,只在外面多加了一件对襟窄袖的短衫,一见我便赶着抱拳躬身,道:“小的问秦姑娘安好。”

  

  他虽是个伙计,为人却是极精明爽利的,和二哥的交情也好。我忙着谦:“柳家哥哥快别这样了,小瑶受不起。”

  

  听我这样说,柳周臣的脸上竟像是闪过一丝笑,直起了身子,又道:“我家掌柜的听说老夫人不碍了,就差人在德胜楼定了席面,要还上秦二爷的酒,邀了樊都头、连都头,还有王伯当王爷。小的是特来请秦二爷赏光一聚的。”

  

  我皱了皱眉,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二哥知道,以二哥那性子,就算身体不舒服,也断不肯却了朋友的盛情。我心里三下五除二地一盘算,笑眯眯地应承柳周臣:“柳家哥哥,小瑶替二哥多谢贾掌柜的好意,只是二哥昨日受了风……”我刚要说二哥昨日受了风寒今日去不成了,不料当事人自己已经插了进来,“贾兄的好意,叔宝岂有推辞的道理,便请柳兄稍候,待叔宝回禀了母亲,便随柳兄前去。”

  

  我扭头一看二哥,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这个人!人家正在这里想法给他推,他倒好,一出来就全砸了。

  

  二哥回身往院里走,步子迈得极慢,却不肯要我扶,我心里一动,回头又看看还站在门口的柳周臣,顿时有了涕泗滂沱的冲动。我忘了……二哥是极要强的人,别说是腿上风寒,便是真的大病,他恐怕也是不肯要人知道的。这会儿,我真是悔恨交加,如果我刚才说二哥不在家,大概二哥也不至于撑着腿疼出来把我的台给拆了,可我却偏偏老实,难怪二哥要抢着出来拦我。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二哥一步一顿地往娘的屋子走,赶忙跟柳周臣打了个招呼,几步跟了上去。现在娘是唯一的希望了,娘啊,千万要把二哥留下啊……

  

  “既然有公门中的人在,也不好怠慢,你就去吧,早些回来便是。”

  

  我傻愣愣地干瞪眼,娘一听说樊虎和连明这两个捕快都头也去了,竟没有再拦二哥……转念一想,忍不住叹,昨天,娘也定是被吓着了,惟恐二哥得罪了人,再出什么事儿。

  

  眼看着没了指望,罢!罢!只有靠自己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后头的马房,套马备鞍,拉着黄骠马在院子里守好,一见二哥出来就可怜巴巴地望,既然二哥不肯不去,那至少带我一起去吧!

  

  二哥没看我,也不问我话,径自往门口走。我着急了,二哥不会是打算走着去吧……我手起掌落,一巴掌拍在黄骠马的屁股上,它吃痛,唏吁地一声叫唤,马头牵着缰绳,就在我手里挣扎。我赶忙再揉揉它,安抚一下,眼睛只看着二哥。不好!二哥都要走出门去了!我扬起手,正准备再给黄骠马一下,二哥忽然停了脚步,也不回身,只说了一句:“小丫,既带了马,怎么还不过来?”

  

  我愣了愣,马上明白了二哥的意思,他是肯带我去了!乌拉!欢呼一声,拉着黄骠马,匆匆地赶二哥去了。

  

  德胜楼果然是个很堂皇的酒楼,少见的三层建筑,在这个年代,绝对算是高楼了,店门口一溜挑着数十盏大大的宫灯,都是用上好的大红色绢绸扎的,红艳艳的,映着一排四扇的宽木门也染了喜气。

  

  早有人来接了黄骠马的缰绳。二哥下马时,身子明显地一低,我慌忙跳下马,伸出手要搀他,不料二哥回头一道目光就把我盯得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哥深吸了口气,缓了缓,又直起身子,额角的冷汗被几丝散发挡住了,嘴边含着笑,眼神也是平和淡定的,步子虽慢,但却是若无其事踱步似地进了酒楼。

  

  贾闰甫的酒席设在二楼,隔开的单间里摆着能坐十几个人的大圆桌,临街的窗用圆木棍支着,半开半掩,透进来丝丝凉风。沿着墙还摆着些丝竹乐器,此时虽无人弹唱,但凭这架势,就知道这酒席定是花了不少钱。有钱人到底是有钱人啊,我暗自感叹。

  

  席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居中的位子空着,右边首座上坐的是樊虎,接着是连明,贾闰甫打横陪着,余下的我便不认识了。我也不管,只顾拿眼睛不住地扫着,直到看到了一张清俊的脸庞,淡淡地浅笑着,手里端着个酒樽,一双眼睛垂着,像是在对着手里的酒微笑。王伯当,竟坐在了末座,而他,却像是全不在意。

  

  二哥团团地抱了拳,贾闰甫站起要让首座,二哥只是摇头,一时间,席上好几个人都嚷着要二哥在自己身边坐下,二哥礼貌地逐一笑着招呼,但并不过去,最后走到末座,坐在了王伯当的身边。

  

  我一看高兴了,正合我意呀!喜孜孜地跑过去,跟着二哥坐在末座。王伯当已从他的酒樽中抬起了头,朝二哥抱了抱拳,喊了一声:“秦二哥。”又朝我笑了笑,道:“秦姑娘。”

  

  我微微有些不满,王伯当以“兄”称呼二哥,却仍叫我“姑娘”,嗯!区别对待是要抗议的!我也抱了抱拳,回了一声:“伯当哥哥!”特别着重了“哥哥”,一边朝他斜了一眼。

  

  他像是怔了怔,放下手里的酒樽,忽地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没有声音,但眼神却因着那笑格外柔和起来,我竟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不禁吓了一跳,忙往后一靠,躲到二哥身后。

  

  客既都到齐了,贾闰甫便招呼跑堂的上菜。我一看那菜,立即进入了垂涎欲滴的标准状态,眼睛瞄着菜,手里早就蓄势待发,就等着主人一声让,便好操起筷子去捅盘子——葱香炭烤嫩小鸡,一整只地上来,外皮烤得金黄,浓浓地浇了一层熟油,那颜色,亮得耀眼,周围衬了鲜绿色的苣叶,颜色碧绿不说,那一股清香气,恰好冲淡了小鸡的油腻,真正是油而不腻,爽滑可口;红花滑油活杀鲫鱼,鱼皮鱼鳞一概不要,只留下奶白色的鱼肉,刀辟去骨,既不会破坏了整体的形状,又不会留下一根余刺,面上细碎地撒了一层艳红的干花瓣末,和鲫鱼的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便只是看看就挑起了食欲,汤是勾芡过的,微稠,乳白色半透明的汤汁里,嫩黄色的姜末、明绿色的葱碎,还有切得极细的香菇、木耳……各种颜色调配得宜,又加着层层的香气,真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我只顾大快朵颐,等我把肚子塞得满满的了,这才有功夫看看别人。这一看不要紧,险些把我看得消化不良。二哥皱着眉,筷子几乎像是没动,手里拿着酒樽,却只是看,也不喝一口。说话的是樊虎,只听他对二哥道:“刺史老爷的意思,秦二哥若去应征,少不得是一个都头。”

  

  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个家伙,敢情是在劝二哥去衙门当差呢。我知道二哥不乐意,将门之后,就算现在落魄,也是胸怀大志,一个小小的衙门,二哥是断断瞧不上的。可是,我也知道,这次,樊虎是一定会成功地劝说二哥去当差的。我想着,坐在一旁,闷着头不吭声。

  

  樊虎和连明不住口地劝着,贾闰甫似乎也很感兴趣,不时地帮着说上几句,闷头不作声的,除了我,还有一个人,王伯当。

  

  我偷偷扭头看他,王伯当一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支在桌上,食指和中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桌面,他的目光本来一直垂着,这时却忽地一溜,我看见一道蕴着笑意的目光一闪而逝,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我没多想,就起身跟着往外走了,出了门,看到他的背影已经在楼下了,便几步窜下了楼梯,眼见他的影子转出了后门,也忙跟了去,推开了门,竟是一道连着一小片院子的回廊。

  

  王伯当坐在廊上,长袍的下摆也没好好地撩起,腿半曲着,搁在廊沿,背靠着廊柱,连头也向后仰着,抵着背后的柱子,双眼懒懒地半眯着,目光像是没有焦点,又像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我走过去,毫不客气在他身旁的廊沿上坐下,把脸对着外侧的院子,天色虽是已暗了,但这一小片院子,树木高低错落,有花有草,甚至还有一小潭碧波,倒也看得出一番匠心。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瞧见我了,因为我分明看见他的上唇轻轻掀了掀,又极快地收了,只有那一抹浅浅的笑意还未来得及褪去。

  

  “伯当哥哥觉得屋里闷么?”我到底还是没他那么好的定力,终于忍不住张嘴问了。

  

  他没回答,却是反问了一句:“秦姑娘觉得闷?”

  

  又是“秦姑娘”!我扁着嘴,气鼓鼓地咬牙,挤出一句和他的问话全不相关的回答:“是你秦二哥的妹妹……”

  

  他一愣,直起了身,收回目光,正眼瞧了我一下,双眼又微微地眯起,鼻翼一吸,竟笑出了声。他的笑不像是从嗓子里发出的,倒像是从鼻翼暖暖地蔓出的,不急不躁,轻缓缓的有一种酥然的惬意。

  

  就在我为他迟迟不肯改变的称呼而气恼时,他却突然摆了摆手,两个字说得泰然无波:“小瑶。”

  

  本来应该为自己终于得到胜利高兴的,可听着他这句漫不经心似地抛出的话语,竟像是自尊心被刺,涌起了几分不甘。

  

  随手捡起了一粒小石子,院子那头的树,枝梢上结了一个青果,心里烦闷,便想借着它出气。食指微曲,拇指用力,石子砰地弹出,速度极快地冲那果子而去。我有些得意,这辈子练武,终究不是白练的。

  

  不料还没等我出了气挺胸,那石子儿竟偏了准头,愣是擦着果子溜边去了,只砸着几片树叶。

  

  我更生气了,一矮身,摸了一手的石子,一个一个往外扔,偏偏今天邪门,都扔完了,那果子还是好好地挂在那儿。

  

  我气得呼呼直喘气,都没注意到身旁有人一直在瞧我,到了这时,他忽然笑了起来,我本该气他的取笑,可那样清润的笑声,抬起头看他,我的怒意都化在他盈着笑的眼里了。他垂下手,手腕一抖,掌心已握着支弩箭了,探手入怀,一张极是小巧的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感叹手工的精致,这弓虽小,但从弓身到弓弦,一看就知是上等的材质,虽是这般小巧,看这样子,至少也能承得起百来斤的力。

  

  王伯当抬起手,只用两根手指就扣住了弓,另一只手把那支弩箭夹在指腹,轻轻搭在弦上,弓开满月,弩箭嗖地窜了出去,正中那枚青果。

  

  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又坐了下来,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有解嘲地笑:“伯当哥哥神射手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王伯当松了弦,手里已不知何时又扣了一支箭,指尖沿着箭身,一直滑向箭尖,尖刃锋利,他却轻而松之地堪堪避过了箭锋,呢喃似地噙了句话:“我独爱这箭,身正行直,若要弯它,便干脆地折了,死也不弃了这番刚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