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缺与阴影

 

 

“最近,小镇上死人就像死苍蝇似的!”琳达感叹着。

她说得丝毫不夸张,我们几乎天天从墓地走过,是丧葬兴旺的见证人,而今年86岁的琳达呢,可以称为小镇出席葬礼的标兵,她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小镇上那些同时代的人,相继撒手尘寰,琳达的圈子越来越窄。琳达高龄,被我先生称为神奇,她行走轻巧飘然可疾可缓,说话音韵清脆中气十足,近日之事过目不忘,儿时之事历历在目,“我都死了你还活着!”我对她感叹。琳达是家中独女,但有一个庞大的亲戚体系,她久居小镇相识多消息广,不做葬礼标兵都不行,每次葬礼回来,都要和我们絮叨一番死者的生平事迹,而且逝者们彼此似乎都有着关联,我说,“咱这个小镇怎么跟瑞士似的,全是近亲联姻。”大家哈哈一笑,把死人的事都冲淡啦。去年我去参加小镇一年一度的聚老会,会上咖啡蛋糕管够还有文艺表演,从下午两点持续到六点,最后还管一顿晚饭。琳达去得早,为我占了座位,我到时大厅里已经几乎坐满,热热闹闹的得有小三百人。小镇这么多老人,我很吃惊。琳达也吃惊,哟,这个也来了,那个还活着,某人怎么老成这样啦,还说这不过是咱们一个村的,而且许多年过七十的都没来呢。小镇由四个村子组成,以此推算,年过七十者得占人口三分之一,难怪死人像死苍蝇!

苍蝇多了,墓地便嫌窄小,十年前就开始向外扩展,记得那时去参加一个曾经同事的葬礼,她是新墓地的第二还是第三位,这才几年啊,新墓地已然爆满。那天下葬,墓地对面的山坡上,海蒂的十来只羊正在吃草,它们生活在墓地旁边,葬礼司空见惯,你埋你的,我吃我的,互不干扰,不知那天怎么了,羊们一反常态。主持葬礼的神父在墓前讲述着逝者的生平,他说一整句,坡上的绵羊便“咩”一声,声音比神父的要响亮有韵,我一点都不夸张,它们神态淡定俯视着下面的死人与活人,目光中颇有些嘲弄,两片唇一左一右地咀嚼着青草,起哄般的等着神父讲话的句号,至今我都好奇,是只有一只羊咩,还是大家轮流?我见过无数次葬礼,却从未见过一次这等场面,我敢保证,所有的人包括神父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偷笑,神父讲完了,羊也不咩了,他们是对神父不满?事后我见到海蒂把这事讲给她听,她捂着嘴大喘气说,“天啊,这太不像话,太不像话啦!”我被惹得笑了起来,羊是她的,她管吃管喝还管得了咩吗?!下葬的人是患癌症走的,她和癌细胞拼了二十多年,化疗来化疗去,终于把自己也化掉了,羊咩得莫非是人坚持不懈的固执?

前几天,我们的近邻安娜突然走了,闻讯所有的人头上响炸雷。安娜的心脏起博器到日子了,需要换新的,原本一个常规手术却出了意外,安娜静悄悄的睡逝在手术台上,去年安娜80寿辰,我还写了篇关于她的文章《我去修脚》,谁曾想不到一年,她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修脚啦。安娜是个不起眼的小妇人,却哪里都有她的身影,一路走下来不知要跟多少人过话,喋喋不休的闲话像纺车纺线,吱吱纽纽扯不断。她的楼下住着85岁脑袋有些混乱的房东老太,安娜常陪着她活动,房东坐在院子里晒老阳,安娜跟着一起晒,我在园子里照料蔬菜瓜果,安娜凑过来问长问短,邻家的孩子在外面耍,她观看评论,耶和华见证人来传道,她能跟人扯上老半天,安娜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妇人,到处留些不起眼的小痕迹。

房东的女儿给她妈妈买了个晃荡椅(Hollywoodschaukel)安置在棚下,阴天下雨或是骄阳似火也可以坐在户外通风透气,两老太太常坐在那里,吃点喝点晃晃,安娜性格温和声音淡哑,任凭房东说些糊涂话,她只嗯嗯啊啊,我问先生她俩絮叨些什么啊?先生说毫无意义。夏日的傍晚,我们坐在外面吃晚饭,斜对面的老二位靠坐在晃荡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无价的傻话,一抹夕阳穿进缝隙为她们描金上色,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竟让这俩人弄出些天堂般的气氛,静谧、祥和、安适,把我俩感动得至深。“佛无知见,知见乃魔界”,人混沌些才活得容易,过于精明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暮色降临,空气渐凉,她二位缓声道晚安各回各家,我俩旁观者意犹未尽,整个夏天我们都有幸分享那天堂的良辰美景,对此恩惠感激不尽。如今安娜猛然撒手而去,那巴掌大的地方一下子空空荡荡,糊涂的房东不见安娜,便没时没晌的上楼敲门,只是安娜再不肯现身了,所谓天堂也不愿独处啊。房东女儿感叹,这么一个普通小女人,走后怎么留下了那么大的一块儿空缺?!而这缺儿就在我们的眼前,无论如何躲都躲不过!昨天,安娜的儿子来清理母亲的遗物,他眼中含泪说,母亲和他已经安排好了今年度假的事宜,准备好好漫游一次西西里……安娜是意大利人,来自盛产黑手党的西西里,每年都要回故乡一个月之久,我常开玩笑说她回去参加黑帮大会,现在好了,她被选进组织高层弃我们而去。以前安娜的儿子来看她,临走她都下楼招手相送,这一次,见她儿子开车离去,我立刻起身站在凉台上,起劲儿的向他挥手再见,他感动我的用意,特地摇下车窗,起劲儿地回应,安娜不过大我九岁,可说是同代人了,下一个被组织选中的或许是我,召仓跳了,唐塔也跳了,轮到我跳时,一定要留下比安娜还大的缺儿。

被选中的人里乌为真是自己跳着走的,闻讯后,久久的我们都不能平静。他走前的两个月我们还遇到了,他带着妹妹的狗遛弯儿,而我们正坐在墓地对面的木椅上,不知算不算什么不祥之兆。无为在DHL 工作,总能碰到他开车送信和包裹,他原本就是小镇人,又常年在这一带投递,跟派出所的片警似的信息量饱满,有什么不明白的人事,问过他便门儿清。乌为性格安稳,有种干巴巴的幽默,你被他的话逗得前仰后合,他不过轻微撇下嘴,每次遇到他都感到快乐,而他每天会遇到很多人。我先生非常看重他的人品,尽管和他并没什么深交,先生只举了一个例子来说明。

在德国离婚必须请律师,无争议的和离也要有律师参与,社会上不赞同这条规矩的呼声很高,因为要付出一定的律师费用,我总戏谑它为我们的饭碗保护法,乌为就是我们的饭碗之一。乌为的离婚事宜被一拖再拖,不知法官出了何事,拖得我先生都不好意思给他写改期信,终于拖到那年圣诞节前夕,法官才开始受理。法官先为延期表示歉意,然后还没话找话问圣诞期间邮政一定很忙吧,乌为干巴巴地回了句,不忙不忙,忙我还有时间坐在这里嘛,令法官尴尬无言。现在我琢磨,是不是他不该离异啊,如果不离的话,他或许不会死?乌为的前妻与他结婚时带着个小油瓶,婚后和他又添一女,离异时询问二女的意愿,两个女儿异口同声要跟父亲,一个父亲能获得二女的如此信赖与爱戴,他只有做一个有爱心的正人君子的可能。一个人太善良,其它狡猾方面只能萎缩,俗话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做一个善人要比不善难得多。后来我们获悉了乌为婚姻的变故,他的妻子和他最好的朋友掉进了爱河,一下子他失去了两个亲密的人,伴着他的是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他沦落为自己添伤口的可怜君子,照琳达的话说,那伤口就从未真正的愈合。乌为是琳达的叔伯侄子,两家关系亲密,说话自然有倾向性,我宁可信其无,不信其有,再说他早就有了新欢,肯定把当年的阴霾生吞活剥了。

去年遇到他时,得知他今年该退了,我当时就计划好了,邀请他吃饭、喝酒、遛狗等等,总之要多多的与他接触。我先生这几年病了之后,心理素质滑坡,我抖索着浑身解数扶持他,扶持得自己都没了素质,乌为深谙生活哲理,常能迸出金句,先生多和他结交,定能占到不少乐观便宜。乌为长着颗可爱的虎牙,眼看就退了的人了,笑起来仍旧一脸孩子气,二个月后,我的计划烟消云灭,乌为还未退休就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傻啦! 当时不知走的是他,我们的生活照常进行,他走后的一个星期我过生日,我们叫上琳达一起去饭店,坐下没有两分钟就得知是乌为没了,气氛一下子僵了,僵得令人窒息。侍者送酒上桌,我们三人同声和道,“为了乌为”!回家后先生独自嘟囔着说他也想学乌为,我淡淡地回了句,你哪有他的勇气。

乌为的葬礼人满为患,只DHL的 车就停成了长龙,咋看上去会以为德国邮政正在罢工,我进去默默了一会儿向他告别,然后顺路还去买了张彩票,就像中了魔。对他的死亡人们揣测纷纷,他的父母先是被打蒙,而后又开始宽容,说既然他决定离开就任他撒手,再说出天来他也回不来了,他留下的不仅是个大缺儿,还有一大片阴影,凡是曾经从他那里获得好处的人,都在阴影下颤抖。
乌为,给人带来快乐,助人出力阔绰,为人处事正人君子……在他需要帮助时,却人迹全空!
我的头猛烈叩时光的大门
门露出一条细小的缝
来吧你百代之过客
逝者醒着
活着的在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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