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在精神病院里面慢慢地住了下来,他表现得很安静,又恢复了按时吃药睡觉的生活。因为他没有再做出什么有攻击性的行为,周大夫观察了他一阵后,就允许他每天下午到医院的内院里面走动。
长水这才看清楚这个医院的全貌。整个医院是一座红砖砌起的四层小楼,听周大夫说,这里在解放前就已经是精神病院了,解放后政府也没有对这里进行什么大的改变,基本上延续了以前的格局。
围着大楼有一圈高高的围墙,给医院围出了一个大院儿,这个院子又分内外两层,以医院大楼为中心用墙隔开,平时住院的病人,没有肢体攻击性,且有一定行为能力的,白天被允许在内院活动。当然为了防止病人爬墙出走,围墙的顶上还特意缠绕了铁丝网。
那隔出来的前院,在西南角上有一溜儿平房,就用来做了医院的门诊,对外接诊。一般病情比较轻的患者在门诊接受完治疗后就可以跟着家人回家自行服药了。而那些病情严重的,符合住院条件的病人,就会被护理员送到后面的住院部大楼里去,关在有严密防护措施的病房里,由医院进行监控和治疗。
这些事情还是长水进来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后,断断续续地从大夫护士,或是别的病人那里听来的,然后才在脑子拼凑出了这个地方的大概面貌。
自从可以在内院里活动了以后,长水认识了一些别的病人。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的故事,而每个故事在他们身上的表现形式也是大不相同。他们中有的人喜欢不停地讲话,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对着身边的人滔滔不绝,仿佛他的生命就延续在这些话语里面,一旦停下来生命也就完结了;
而有的人则终日一言不发,总是呆呆地坐着,不知道是思想在他的脑子里转圈,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思想。
这几天长水终于见到了那个住他隔壁的12 号,他是个长得很高很壮的汉子,听护士说,这些天他的病情稳定,所以也被允许每天出来在院子里呆一小会儿。12号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在外面的时候常常是呆呆地挨着墙根儿坐着。
长水注意到他总是爱看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有时还会把手指张开对着太阳,仔细地研究,那样子就像是想透过阳光看到手里面藏着的秘密一样。长水看着这个长大痴呆的汉子,想起了他刚来的那晚听到的撞墙声和后来那粗重的喘息声,谁会想到,一个看似简单朴实的庄稼汉,竟然经受着那样巨大的精神折磨。
长水悲伤地想,那些魔鬼谁都不肯放过,它们钻进每个人的身体里,把好的弄成坏的,把简单的弄成复杂的,把幸福的弄成痛苦的,它们打碎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再把它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排列组合,依靠着这样的手段,它们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了地狱里。
看着这个终日盯着自己手看的12号,长水的心中竟起了一丝怜悯,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比这个庄稼汉好。但是也许就是因为12号对着手发呆的那种迷惘又无辜的表情勾起了长水的哀伤,他想,虽然我们都在承受折磨,可是我还能看到魔鬼的脸,听到它们的声音,我还可以去恨,去咒骂,而12号,他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他承受着痛苦,但是却无力辨别这痛苦的根源。
他一定很困惑,困惑到好像要窒息,所以他才会发狂,才会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会用血肉之躯去撞击钢筋水泥。
长水在离12号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怜悯地望着他,竟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怜悯别人有时正是抚平自己创伤的好办法,因为怜悯是发自强者的一种力量,它既有感同身受的悲哀,又有想要伸出手去的勇气,这勇气也许未必能帮到别人,但是一定会帮到自己。长水就这样看着12号,心底里庆幸,自己还有怜悯他人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走到了长水和12号的面前,他弯下腰对着长水他们神秘地问:“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长水转过头来打量这个说话的人,他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扣子也全都扣错了,可是他脸上却散发着亢奋的红光,两眼炯炯有神。
这个人长水在院子里的这些天也是常见到的。他是8号病房的病人孙强,和别人不一样,长水第一次看到他时便知道了他的名字,因为他对面前的每一个人都会做这样隆重的自我介绍:“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我叫孙强。请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我是个大发明家,我发明了世界上第一部永动机,永动机知道吗?永动机就是自动机,只需要9伏电池做启动,然后就可以不停地发电!
你想,有了这个发明我们国家的工业建设还用愁吗?!用了我的这个发明我们根本不用等十年,十五年才能超英赶美,我们现在就是世界第一!我本来想把这个发明上报给中央的,可是我们单位的领导整我,他嫉妒我,不给我报。
我想自己直接上报给毛主席,我给他老人家写信了,真的,毛主席给我回过信了,他说,中央很重视我的发明,要给我颁奖呢!你们等着瞧,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来接我去北京!不过,这个事儿,现在还得保密,你们不要跟别人说,要提防美国间谍来窃取情报。”
说实话,孙强,如果他真的叫这个名字的话,讲的这个故事还是很有意思的,这里面充满了奇迹,秘辛,伟大,甚至是谍战。长水第一次听的时候就想,孙强还是挺有想象力的,并且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至少是在他自己的幻想里面。
这个故事配上他凌乱落魄的外表和这精神病院里缠着铁丝网的围墙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不知道孙强在自己的人生中经历了什么样的挫折,才让他最后深陷在幻想里面,希望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寻找自己的人生价值从而继续活下去。
但是再动听的故事听多了也会让人厌烦,何况孙强面对的还是些和他一样备受精神折磨的人们。所以这时,长水和12号听他又要开始他的故事,谁都没有搭理他,长水收回了目光,站起来想走开,而12号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继续研究他的手。
孙强忽然急了,他被他们的冷漠和不屑激怒了,他要打击他们,狠狠打击这两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他一把拉住了长水的胳膊,然后大声地说:“你别走!你知道你刚才跟谁坐在一起吗?傻狍子,我告诉你吧,他,”
孙强用另一只手指着12号说:“他是个杀人犯!他把他亲爹给杀了!你还敢跟他坐一块?!你傻不傻呀!”
长水本来厌恶地正想要拨开孙强拉住自己的手,可是听到他的话就彻底呆住了。长水不知道孙强的话是真是假,可是他看到12号忽然有了反应!这个粗壮的汉子慢慢抬起了头,他望着眼前的长水和孙强,眼神从迷惘中透出了亮光,越来越亮,最后变得好像是一双恶狼的眼睛,里面充满了仇恨和杀气。
他站了起来,飞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孙强的衣领,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孙强凭空拎起来,然后他喘着粗气问:“你说谁杀了亲爹?是谁?”
孙强被他拎着,吓得半死,可是他不肯向这个傻子示弱,他是大发明家,是毛主席都重视的人,他相信,没人敢拿他怎么样。所以他继续提高嗓门尖叫:“你!就是你!我听护士说的,你杀了你亲爹!你就是个二傻子,是个杀人犯!啊——”之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12号在他的脸上重重地捣了一拳。这一拳打得他口鼻出血,昏倒在地上。
12号跳起来还想继续扑上去打孙强,长水冲过去正要抱住他的腰阻止他继续行凶,可是12号忽然不动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长水在他近旁,感觉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恐惧。他开始发抖,紧接着就从喉咙里滚出了痛苦的低吼,长水隐约听到那声音里面夹杂着惊恐地语言,他能分辨出“血,爹,杀人”这些字眼。
几秒钟以后,12号忽然发狂了,他大声地嚎叫,然后冲向身后的围墙,开始用头狠狠地撞墙。长水呆呆地看着他,震惊得忘记了去拉住他。
这场景和这声音让长水又回到了刚来这里的那个晚上,他看到无数张魔鬼的脸在12号的身前身后奸笑,长水听到他们边笑边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他为什么老是看自己的手,因为那上面沾满了血,人血!而且还是他亲爹的血!这血他永远都洗不净,他会一直被关在弑父的那一刻,终身都活在痛苦和恐惧之中!”
长水怕了,他捂住了耳朵,对着面前的虚空喊:“别说了!不要再说了!这是炼狱!是炼狱!”
终于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去,是很多人,他们一起上前抓住了12号。长水向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角蹲了下来,他看到12号在死命地挣扎,那些人拿着绳子开始绑他。12号愤怒地左冲右打,他要一条路,一条活路!可是,当然没有。
长水看着他在围攻的人群里狂叫,最后忽然向后一仰轰然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在很多腿的缝隙间长水清楚地看到他满嘴吐着白沫,双眼向上翻,完全失去了人的样子。可怖!
长水不忍再看下去,他闭上了眼睛,双手仍然捂着耳朵。这人间的罪与罚有如铁一样冰冷,血一样残忍!被逼到了墙角的长水除了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终于像潮水般地退去了,有人走到了长水的前面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说:“韩长水,别害怕,没事儿了。”
长水睁开眼睛,认出面前的人是周大夫,他又立刻转头去看12号刚才倒下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昏倒的孙强也已经被抬走了。地上很干净,长水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看到,那里空空荡荡的,就像刚才那激烈血腥的一幕根本没发生过一样。长水呆呆地看着那片空地,脑子里闪烁着12号倒在地上的样子,他想,无论人生多痛,多苦,这无情的大地都不会记得,不会可怜。
他不发一言任由着周大夫把自己拉回了他的13号病房,吃了给他特别加的药,然后就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周大夫本来担心长水受到了刺激会有什么不好的反应,没想到他竟这样安静听话,并没有任何抗拒治疗的表现,这才放下心。
今天真是够乱的,8号的孙强现在还在急诊室处理伤口,12号里的那个如今给打了强力镇静剂绑在床上睡着了,希望明天他不要继续疯。除了长水这个当时离得最近的,旁边还有几个患者今天也都受到了惊吓,都得加药。想到这里,周大夫就觉得头痛,他今天的这个夜班不好值啊,还好长水没闹起来,现在得去看看其他患者了,他边走出长水的病房边想。
只是周大夫并不知道,他虽然给长水加了药,可是长水这次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睡着。整夜他都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痛苦的喘息声。长水知道12号已经睡着了,但是他也知道这个可怜的人在睡梦中并没有得到解脱。他想起了之前那些魔鬼的话,12号被永远地锁在了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那一瞬间。
毁灭了自己的血脉之源也许是这个世间最大的罪过,没有任何人类的心灵能够承受住它的重压。古今中外,从国王到贩夫走卒,在此罪面前所有的人都会感到不寒而栗。
长水开始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成为最伟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带着羡慕的眼光注视他的好运?他现在却落到可怕的灾难的波浪中了! 因此,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俄狄浦斯亲手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也没能赎回那杀父娶母的原罪,这痛苦就焦灼在他的人生中,不死不休。
12号重复了俄狄浦斯王一半的悲剧,而灵魂承受的同样是全部的重压。没有希望了,长水想,跟自己父亲作对的人都没有希望了吗?他也恨自己的父亲,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也曾想过,父亲还不如相从母亲于地下,那样最起码还能保全他的德行和忠诚。
长水如今头脑混乱地想,当初的这个念头也是有罪的,他现在为此也感到了痛苦。一想到父亲,他的心就如有火在灼烧。建洲在长水的生命中扮演了二十几年的慈父,长水热爱他一如爱母亲,现在却要开始恨他了,这才是让长水最痛的事情。
恨自己的父亲很难,这让他有深深的负罪感,就像12号,就像俄狄浦斯王。他此刻也恨不得刺瞎自己的双眼,就当当初没有看到父亲和淑珍相拥的那一幕。错的也许真的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他看到了不该看的,恨了不该恨的。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长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自责之中。他的是非观彻底混乱了,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正在被魔鬼构陷,他坚信,这个世上一定有那些恶魔,他们隐藏在角落里,总是能先他一步设下陷阱,等待他去自投罗网。
可有的时候,长水又会被一种负罪感牢牢地抓住,这感觉使他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才是魔鬼本身,他活在这个世上完全是害人害己。
这些思想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搏斗,一想到自己正在被人窥视,谋害,他就愤恨难当,恨不能立刻把那些小人抓出来活活掐死。可是一个转念后,他却发现那个被揪出来的,正掐在他手上的人正是他自己!他立刻浑身冒冷汗,内心的恐惧蔓延到身体的各个部分,他会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这是怎样的一种可怕,没有语言能够去形容!